第101章 险棋
包扎完伤口, 沈聿起身离开,沈忆坐在榻上,静静地目送他。
侍立在门前的婢女打起帐帘, 露出外面一角黑黢黢的夜色,男人一步迈出去,身形瞬间融入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中, 如同被吞没般彻底消失不见。
沈忆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露出的一角浓重夜色铺天盖地地朝她扑过来, 她忽然心悸了一下, 胸口似乎被什么狠狠压了一下,喘不上气。
婢女放下帐帘,将那慑人的浓黑夜色连同男人的背影一起, 彻底挡在了外面。
沈忆怔然看了半响, 心跳渐渐变得低平缓慢。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寅时过半。
漆黑的夜笼盖四野,静得连风声也听不到,连绵不绝的军营如一只猛虎,悄无声息地盘踞在原野上。
忽然, 马蹄声惊破寂夜,人语声呼哨声脚步声错乱嘈杂, 皇帐亮了起来。
沈忆被人推醒。
阿宋立在床边, 面容严肃, 沉声道:“陛下, 后方急报, 粮草出问题了。”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脑子瞬间清醒。
沈忆掀被下榻, 接过阿宋手里的信纸, 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急报写得简单明了:楚军于雁鸣谷夜袭, 我军粮草尽数被烧,运粮军全军覆没。
沈忆指尖猛地抖了一下。
今夜犒劳军队,她再三强调严禁士兵擅离职守,就是担心楚军趁机夜袭,谁知大军没出事,运粮军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手指僵直着,沈忆强忍住把信纸捏碎的冲动,再抬起脸时,神色已经变得如铁石般冷硬。
她起身往外走:“传令给几位将军,让他们即刻来见朕,不要惊动手底下的士兵。
不到一刻钟,众将齐集于议事厅,脸色皆是十分难看。
沈忆环顾众人,缓缓道:“后方粮草被断,从别处紧急调粮过来最少也要十几日,但如今大军的粮草最多撑五日,朕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众将互相对视,一片缄默,没有人肯出来解这盘死棋。
最后还是军中职位仅次于安淮北的副将王昶站了出来,道:“启禀陛下,如今之计,看来只能退守仪陇城中。”
周军如今正驻扎在仪陇城外百里,退守城中便是基本放弃了主动进攻大楚的机会,只能等楚军来打。
沈忆微微蹙眉。
王昶接着道:“虽然退守城中会失去与楚军交战的先机,可一来,我军有城池做靠,即便楚军攻来,也不至于,二来,我军只是在城中暂避风头,等后方粮草一到,我军仍可再次出征,反攻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沈忆思忖片刻,颔首道:“看来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既然如此,那便依将军所言,明日一早,整军出发回仪陇。”
沈忆话音刚落,旁边忽然有人道:“不行。”
这话说得极其突兀又不合时宜,众人下意识皱着眉循声望去,看到那人是谁之后,皱起的眉头瞬间松开了。
这位林参将自打来到军营中起,说过最多的话便是,不行。
他从不拐弯抹角,都是果断干脆地直接把“不行”两个字甩人脸上,对他们是这样,对安淮北是这样,现在对陛下,他也是这样。
林淮刚进军营时,大多人都愤愤不平,觉得此人整日带个面具装神弄鬼也就算了,说话也嚣张傲慢至极,他们商讨半天出来的计策,他两个字就打发了,实在叫人来气。
可后来,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林淮是对的。
而他们也渐渐发现,林淮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傲慢,他只是不爱说话。
除了这一点让人观感不太好之外,这个谜一般的年轻男人剑法高绝,对待下属毫无架子,冲锋陷阵从不推脱,还有一种堪称恐怖的洞察力和极其惊人的判断力。
所以这一次,在林淮说出这两个字之后,没有人反驳他,而是都沉默着,等待他下面的话。
果然,林淮很快说出了他的判断:“决不可退守仪陇。”
沈忆看他一眼,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下属一样,淡淡问了句:“为何?”
“运粮军虽比不上大军作战经验丰富,却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此次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楚军有备而来,早就算好了时机在此设伏。”
有人终于忍不住上前打断他:“这不废话吗?我们也知道运粮军是遭了埋伏!”
“这当然不是废话,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沈聿冷静地道,他伸手指向身前舆图,“运粮军在雁鸣谷遇伏,而雁鸣谷正与楚境接壤,若我推测得不错,楚军定然早就秘密在此布设了军队关卡,目的就是为了日后能常常在此设伏,彻底截断运粮军。”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变了。
他们虽然都知道运粮军遇伏极其糟糕,却不曾想到,在这层表象之下,还隐藏着更致命的危险。
王昶皱起两道浓眉,道:“虽则你说得有理,可据我军潜伏在大楚军营中的细作传回的舆图来看,楚军并未在雁鸣谷附近设卡,而是在距雁鸣谷数十里之外的延昌城外派了驻军,若依你所言,这又作何解释?”
“答案很简单,”沈聿收回手,淡淡道,“舆图有假。”
众人皆惊。
沈聿道:“若我是张铭照,一个小小的延昌根本不值得我调兵遣将,运粮路上的必经关口雁鸣谷远比十个延昌重要。舆图固然重要,可谁又能确保传递消息的人没有半分弄虚作假?故而只能参考,不能尽信。”
话音刚落,男人的身形忽然僵了一下。
这一瞬,他眼中霎时如拨云见日,仿佛忽然洞悉了困扰他数年之久的谜团,亦像是终于找到了苦苦思索多年始终不得其法的答案。
负在身后的五指缓慢收拢,握紧。
沈聿垂下眼,片刻,再抬起眼时,眸色仍然一如既往的深沉平静。
众人并没有注意到男人身上如此细微的变化。
王昶沉默半响,看向沈忆。
他怎样认为的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沈忆才是那个最后拿主意的人。
沈忆并没有急着做出判断,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若你所言为真,然后呢?”
沈聿道:“若我所言是真,则后方粮草短时间之内必然运不过来,而我军若退守仪陇,便是正中楚军下怀。试想,我军只能在仪陇城内固守不出,而后方粮草不能及时运达,待到粮草耗尽之日,我军便只能放弃仪陇,一退再退。”
“仪陇若失守,”沈聿缓缓道,“我军和楚军日后在西南的博弈将彻底陷入被动的局面,后果有多严重,不必我再说与各位听了罢。”
听到这里,众将皆倒吸一口冷气。
若不是沈聿说出来,他们万万想不到今日这桩看似十分偶然的事情,底下竟会牵涉如此深远的谋略和思量。
沈忆沉默片刻,道:“若依你所言,不退守仪陇,则我军还有何去处?”
众人也纷纷看向男人。
是啊,若不退守仪陇,大军还能去哪?!
沈聿说出了他方才反复思考之后的结果。
“遂宁。”
他一字一句道:“要解眼下之困,唯有遂宁。”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城池,一时间都满面疑云。
唯有王昶,在短暂愣了一下后,不可思议道:“云陵?你要打大楚的边城云陵?!”
沈聿道:“不错,我军目标正是云陵。”
众将看着地图上距离大楚京城仅有百里之遥的云陵,纷纷面露震撼之色。
云陵乃是大楚京城门户,云陵若破,则大楚京师危在旦夕。
是以,若攻云陵,则楚军必然前来支援。
王昶却又疑惑了:“可即便我军攻打云陵,楚军前来支援,我军还是要和楚军正面对上,届时没有粮草,岂不是还是一样的下场?”
所有人转头看向沈聿。
他们看不清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脸上是怎样的神色,只听出他低沉嗓音中微微的笑意。
他说出答案:“所以,只是佯攻。”
众人瞬间瞪大了眼。
“先派一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让楚军以为我们要进攻云陵,楚军必然调兵支援,我军主力再紧随其后,最后——”沈聿伸出手,指向舆图上一方狭小的山谷,“在南蜀道设伏,前后夹击楚军,一举歼灭。”
至此,沈聿的计划终于全部浮出水面。
营帐里倏然静得针落可闻。
实在是难以想象,在他们因为后方粮草被烧而心烦意乱的时候,有人竟然能一眼洞察楚军的居心,甚至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想出应对之法,制定出一条详尽周全绝处逢生的绝顶好计!
如此惊人之能,他们望尘莫及,唯有拜服。
沉默半响,王昶道:“我没有问题了,请陛下下令。”
众将纷纷看向沈忆。
数道目光向她汇聚而来,沈忆面色不变,手心却微微出了汗。
以前她坐在御书房批折子,笔尖勾折转走,起承转合之间,轻易断人性命钱财,仕途官运,从不觉有甚艰难。
可这一刻,没有内阁再一遍一遍帮她矫正不甚成熟的谋划,没有言官一遍一遍上疏陈奏指出她的过失,她只有一个人,她没有改正的机会。
她站在所有人目光汇聚之处,手中攥的是千万人的性命,眼前如同大雾一片,是连她自己都看不清楚的结局。
可她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良久,沈忆深吸一口气,看向沈聿,缓缓道:“如何让楚军相信我军主力已转移至遂宁,林参将应该也已经想好了吧。”
极其罕见的,方才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男人忽然沉默了。
沈忆却微微一笑:“无妨,为了此战能胜,朕愿意冒一把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在林淮的计划里,是由陛下带领小部分兵力前往遂宁,如此,楚军才有可能相信大周真的已经转移了兵力。
而陛下她,显然也是猜出了这一点。
众人不由咋舌。林淮此计虽然可毕其功于一役,却也是兵行险着,尤其是先行前往遂宁的军队,届时若万一被楚军追上,而周军大部队还没能赶到,必会全军覆没。
林淮敢让陛下去当这个先锋,不可谓不胆大,而陛下竟当真敢应下,也是够有胆识。
沈聿这时抬起眼,对上了沈忆的眼睛,他终于开口。
男人的嗓音仍和往常一样,极其平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惊惧的坚定。
“林淮誓死,必护得陛下周全。”
在场的其他人并不知道——这并非一个将军对天子的忠言。
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誓言。
只有他知。
她知。
第102章 谋定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军靴踩过蒙着秋霜的枯草叶,偌大军营竟无一丝嘈杂人声, 只有士兵们简洁的回话声和清晰整齐的脚步声。
不过一个时辰,大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黑红色军旗在秋风中鼓荡, 沈忆一身轻甲立在旗下, 在她身后, 几万士兵严阵以待。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男人仍然带着那副面具, 秋日惨淡的阳光照在这副铁面上,所有伤疤和痕迹都一览无余,经过几月来的战场厮杀, 面具表面坑坑洼洼, 边缘已经被砂砾磨得粗糙,甚至有了锈黄,底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漆黑深沉。
沈忆忽然想起,自从她认识沈聿, 这人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受了伤永远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不声不响, 就像这沉默无言的面具, 平时不会有人特意端详留意, 唯有暴露在阳光下时, 才会叫人惊觉其上有着怎样触目惊心的伤痕。
想来他在西南这两个月, 过得并不容易。
他一直都过得不太容易。
少时失恃, 父亲严苛少有温情, 后继母入府, 与父亲恩爱并诞育子嗣,而他则孤身离家,被迫前往敌国为质,然后便遇到了她。
她或许是他此生最大的劫难。
重逢后沈聿为她做了很多,也许是为了补偿,但她从未怀疑他的爱,也正因如此,她知道他所有的痛苦,无奈和煎熬。
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结束这段无穷无尽的纠缠。
瑟瑟秋风吹起两人的衣角和发丝,大军整肃,西南甚少有晴天,今日更阴沉得厉害,灰沉的阴云从天尽头逼压过来,天地寂静,一时之间,唯有风过树梢带起的簌簌轻响。
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沈忆正欲作罢,男人低沉醇厚的声线传了过来。
“陛下想说什么?”
这下不想说也要说了,沈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今日一别,生死难卜,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聿的眼睛似乎黯淡了一瞬,但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
沈忆双手交握在身前,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朕说了,不会怪将军,望将军也勿要介怀于心,过去的已经过去,望将军坦然放下,朝前看。”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
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沈忆心跳仿佛突然停了一下,她硬撑着看向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将剩下的话说完,“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男人大抵是能听见的,可他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跨漫漫千山万水而来,最终深刻无声地望进她眼底。
沈忆指尖不自觉打起颤来,心底一再加固、已经坚如磐石的防线瞬间开始溃散,就在她即将忍不住要避开他视线的时候,沈聿垂下了眼睛。
男人低沉的嗓音随风飘过来。
“陛下,保重。”
他没有回应她要他放下这段感情,也没有回应她贺他妻妾成双,儿孙满堂,他只让她保重。
沈忆移开视线,仰了仰头,秋风卷着残叶朝她扑过来,眼睛忽然干涩得厉害,她状似洒然一笑,语调却匆匆:“走了。”
说罢,她翻身上马,狠狠挥了下马鞭,马儿一声长嘶,瞬间将她带出数丈开外,转眼已将男人的身影甩在身后。
“全军听令,出发!”
连绵有序的军队浩浩荡荡从男人身侧经过,沙尘飞扬,秋叶落下,他没有再回头去看。
两道身影越来越远,直至一方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日后,楚军大营。
帅帐乱作一团。
周军转移大军前往遂宁的消息传来,众将争吵不停,有说立刻前往支援云陵的,也有说趁大军主力不在拿下仪陇的。
一片乱哄哄的喧闹中,上首的张铭照独坐着,一言不发。
突然“砰”的一声,萧鸷拍桌而起,一脸不耐烦:“都闭嘴!”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十分听话地噤了声,似乎很怕萧鸷。
众人沉默的视线中,萧鸷大步走到张铭照身前几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周军显然是冲着云陵去的,云陵乃我大楚京都门户,此时不出兵,难道要等周军打到都城了再去救驾吗!”
张铭照冷冷道:“作为一个副将,这该是你对主帅说话的态度吗?”
萧鸷脾气噌地上来了,当即逼进一步,大有把人一巴掌掀翻的架势,张铭照坐得八风不动,眼神锋锐如刀,“就算你爹还在,他也不会这样跟本帅说话,更何况你?”
萧鸷原本涨红的脸倏然阴沉下来,他咬着牙一字字道:“别提我爹。”
营帐内倏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一年前,萧鸷之父萧元安奉命攻打仪陇,久攻近四个月不下,最终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被敌军一个叫沈聿的将领俘虏,再次见面时,看到的是萧元安装在盒子里的头颅。
这不仅是一桩惨剧,更是奇耻大辱。
自此之后,萧鸷性情愈发暴烈,军中更是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萧元安和沈聿这两个名字。
张铭照摇头道:“你如今秉性不稳,行事偏激,叫我如何安心把军队交给你?今日你就好好待在营中面壁思过,明日的作战计划你不必参与了。”
“凭什么!”萧鸷霍然抬起头,眼睛已经隐隐发红,怒吼道,“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我要亲手杀了他!”
张铭照眯起眼:“你要杀谁?”
“除了沈聿还能有谁!”萧鸷说,“现在周军那个叫林淮的参将,我用人头担保,他就是沈聿!”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讶了,不禁纷纷问道:“何以见得?”
萧鸷冷笑:“我与他交手数次,虽然他剑法从来千变万化,难以识别,可如此凌厉的剑意却是非他莫属!更何况——”
说到这里,萧鸷的笑容忽然微妙起来,“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大周的女帝和沈聿那一段风流佳话吧?”
“难道你的意思是——”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
“不错,”萧鸷道,“我那日与这林淮交手,侯捷意欲暗杀周帝时,林淮拼了命也要赶过去相救,可周帝分明刚到西南,若非之前认识,怎会如此舍命相救?是以,林淮就是沈聿!”
萧鸷抬头看向张铭照,“前方斥候来报,沈聿也在前往遂宁的大军之中。我们虽然重伤了安淮北,可周军有沈聿指挥,云陵同样危在旦夕!若我军不前往支援,云陵必失守!”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昔日阴影重新笼上心头。
去岁,沈聿率兵冒雨夜袭楚营,仅仅一千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地在楚营溜达了一圈,随随便便就收割了数位将领的性命和无数士兵的人头。
本来沈聿离开西南后,这件事已经被逐渐淡忘,谁曾想最近西南又出了个林淮,此人用兵奇诡,变幻莫测,他们不知有多少人都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如今才知道,这竟是同一个人。
沈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敌人!诚如萧鸷所说,沈聿若在周军之中,则云陵必然危矣。
众人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张铭照。
张铭照站起身,神色沉凝,一语不发地慢慢来回踱着步子。
众人屏气凝神,等着张铭照的决定,一时间,帐中只剩男人缓慢沉重的踱步声。
将近一刻钟过去,张铭照终于停下脚,他缓缓环视众人:“传我令,即刻整军出发,目标——”
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决定:“仪陇。”
众人瞬间变了脸色。
萧鸷几乎难以置信:“为何是仪陇?!那云陵怎么办?”
张铭照转身坐下,神色冷静得几近冷酷,“仪陇此时必然空虚,我赌沈聿只是佯攻云陵,他绝不可能放弃仪陇,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萧鸷还欲再言,张铭照抬起手——这是一个绝对威严而不容置疑的手势,让萧鸷直接闭上了嘴。
张铭照道:“我相信我的判断,你们毋需多言,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你们现在立刻去整军,半个时辰之后出发,若有人再敢质疑本帅的命令,直接拉出去,斩!”
众人神色一整。
张铭照素来一团和气,从不摆架子甩脸色,可一旦冷下脸来,也是相当吓人的。
没人再试图进言,一个一个都告退了。
萧鸷留在最后,他犹豫着看向已经开始穿盔甲的男人,还未开口,张铭照便道:“我刚刚所说并非玩笑,你今日不能出战,好好待在营中反省。”
萧鸷低下头,没说话。
张铭照戴好兜鍪,瞥他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想报仇,但你不要忘了你的对手是个怎样的人,你以为你如今这幅样子,对上沈聿,能有胜算吗?”
萧鸷沉默了一下,道:“我从没有忘记。”
张铭照缓了语气:“你爹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不可能看着你去送死,你若真想为你爹报仇,与其在这生闷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打败沈聿。”
萧鸷想了想,认真道:“我知道了。”
楚军攻打仪陇的消息很快传到沈聿手里。
天色渐暗,士兵们原地驻营生火,几名将领围坐一圈,有人迟疑问道:“是否要回援仪陇?”
沈聿道:“不,大军继续向南蜀道前进。”
“那仪陇怎么办?”
沈聿把军报扔进火堆中,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信件吞没,为了混淆敌军视线,大军前进之后他便没再戴面具,猩红色的火光在男人冷峻的面容上跳动,他神色平淡,似乎对此毫不意外,更无半分担心。
“他们攻不下仪陇。”他说。
毫无根据的一句话,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却没有一个人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林淮”已经摘下了面具,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说这话的人,是沈聿。
而沈聿,是不会出错的。
随即又有人问道:“可若是张铭照一直攻打仪陇,不肯发兵前往云陵怎么办?”
沈聿笑了笑,意味深长。
“他会来的。”
翌日。
已经攻打仪陇一天一夜的楚军疲惫不堪,张铭照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他的预估并没有错,仪陇的确守卫不足,城中空虚,沈聿安淮北等等几位有名的大将也的确不在城中,一切看起来都对楚军十分有利,可偏偏,就是攻不下来!
而这,都是因为仪陇城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守将。
张铭照之前从未听说过他,向来定然是个小人物,可就是这个小人物,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都有,一桶一桶的辣椒水往城墙上浇,但凡浇到身上或者眼睛里,士兵几乎就彻底废了,还往城楼下洒豆子,洒得几步一趔趄,士兵几乎站都站不稳。
十几万大军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勉强有些进展。
下属纷纷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攻打?”
张铭照咬牙:“就是死,也要把仪陇给我打下来!”
而就在这时,尘土飞扬,楚帝急报忽至。
翻腾的沙尘之中,传令的骑兵高举令牌,张铭照一眼认出此为天子御令,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动用此令,心中油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神色镇定地下马听令。
传令骑兵语速极快:“大周百万军队兵临云陵城下,陛下震怒令尔立刻暂停攻打仪陇,速速前往支援!”
张铭照霍然抬头!
第103章 终章(上)
“哪里有什么百万周军?”张铭照不可思议。
“就算所有周军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万, 陛下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简直荒唐!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令的军官这会儿倒不急了,慢悠悠下了马, 说:“张将军,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军已经打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了, 你却坐视不管, 陛下能不震怒?”
张铭照愣在了原地。
传令官拍拍男人肩膀, 意味深长道:“张将军, 我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你心里要清楚这个后果,能不能保住这顶官帽倒是其次, 关键是能不能保住这项上人头啊。”
张铭照沉默下去。
良久, 他抬起头,望向硝烟弥漫的仪陇城。
暮色悄悄降临,灰蓝色天空下,城墙下的尸体堆积如山, 残破的城门,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士兵们仍然在不断向城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张铭照知道, 支撑这些士兵继续向前的信念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最终的胜利。
仪陇城内的周军并不多, 这一天一夜的抵抗已经是极限, 若按照这个攻势继续下去, 仪陇必破。
这是触手可及的胜利, 只要再给他一两天的时间。
只要一两天。
张铭照看了许久, 最终, 他收回视线, 低声道:“传我令, 鸣金收兵,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向云陵进发。”
旁边下属急道:“将军——!”
张铭照抬起眼:“聋了吗?”
下属对视上男人充血发红的眼眶,登时悚然一惊,不敢再出声,立刻走开去传令了。
张铭照再次看向仪陇城门,男人方正的脸庞上皮肤焦黄粗粝,神色平静到了极点,几乎有些冰冷狠绝的意味,这是他最后一眼,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开始看前往云陵的行军路线。
片刻,张铭照的目光定在了行军图上的一点。
南蜀道-
翌日,午时刚过。
常年萦绕空中的雾气散开些许,从空中向下俯瞰,苍翠山林连绵无边,只露出中间一条窄缝般的峡谷。
忽然,寂静的林间惊起一群鸟雀。
只听远处传来沉闷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音,片刻,楚军的旗帜出现在路的尽头。
打头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萧鸷。在他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楚军不紧不慢地走着,已经进入这条名为南蜀道的峡谷。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平静之下,已经有无数双眼睛锁定了他们。
不久,楚军已经走过南蜀道将近一半的长度。
林中潜伏的周军无声地拉紧手中的弓弦,对准楚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但奇怪的是,他们始终没有听到放箭的命令。
一直到打头的萧鸷已经平平安安地出了峡谷,周军也依旧没有接到命令。
山坡上,一处视野清晰的高地,王副将急道:“将军,若再不下令,就没机会了!”
他身边,沈聿放下窥筩,俯瞰着脚底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楚兵,半响,道:“传我令,不要放箭,放他们过去。”
副将瞬间瞪大了眼:“什、什么?!”
他难以置信:“将军,咱们在这里又是勘察地形又是准备作战计划,不就是为了伏击楚军吗?为何现在又要放他们过去?”
“大头在后面。”沈聿淡淡道。
副将面露迷茫。
但沈聿只说了这一句,显然并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他转眸看过来:“还不去传令?”
对上男人深沉莫测的眼睛,副将忽然一个激灵。
他险些忘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小小参将林淮,而是曾经决胜千里,与安帅齐名的骠骑将军沈聿。
虽然这两人只有一张面具的区别,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林淮沉默寡言,平时不该他开口时从不插嘴,为人极其低调,毫无架子,若不开口,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可撤去这张面具之后,男人仿佛一瞬间变得威严冷肃,叫人忍不住敬畏,忍不住服从。他仍然和往日一样只是站在你面前,你却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你要绝对服从,不容质疑冒犯的上级。
王副将深深低下头:“末将明白了。”
命令迅速地向四面八方传达开去,士兵们沉默着放下弓箭,眼睁睁看着楚军从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离开。
而直到最后一名楚军士兵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他们也没有收到撤兵的命令,只能在原地继续漫长的等待。
楚军已经走出八里地,真不知他们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强烈的不甘和疑惑在周军中弥漫,气氛不知不觉变得浮躁焦灼。
一刻钟,两刻钟……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将领们也都坐不住了,他们频频看向沈聿,可男人只是负手远望着西北方向,一语不发。
那是萧鸷离去的方向,亦是沈忆带兵前往的遂宁所在方位。
就在众人耐心耗尽准备发问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闷雷声,空气中的灰尘仿佛都在隐隐地颤抖。
众将神色一变。
他们都是戎马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将,自然一听便知——这根本不是要打雷下雨,而是只有数十万士兵才能发出的脚步声!
也就在这时,沈聿倏然收回视线,他的声音低沉清晰:“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众人无不愕然。
沈聿的意思——难道这后面的,竟是楚军?!可——
“可将军是如何知道前面并非楚军主力的?”一人不禁上前,把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都问了出来。
沈聿惯常都是用剑的,但这一次,他没有抽出腰间的佩剑,而是拿起了弓箭,在掌中握紧,“其一,张铭照生性谨慎,对南蜀道这样一个天然绝佳的伏击地点必然早有警惕。”
“其二,”男人搭上羽箭,随意挽弓,弓弦弯出一个饱满如弯月的弧度,“萧鸷此人作战向来狼奔豕突,今日他却行军缓慢,举止小心谨慎,士兵们神色亦隐见紧张,显然是张铭照派这支军队来打前锋,只为做个试探。”
众人恍然大悟,不禁油然拜服。
他们自问都兵法娴熟,并不逊色于沈聿多少,可沈聿这份对人心,对战场,对细节的洞察力,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而这份胸有成竹的决断和气度,更叫他们望尘莫及。
随即有人皱起了眉,问道:“可方才我们放走了萧鸷这队兵,陛下又正在往此处赶的路上,若是两军相遇……陛下手下的兵比对面少,只怕……会有危险。”
“不错,”沈聿熟悉了弓的手感,将弓放下,抬起眼环视着所有人,缓缓道,“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男人的声调很平静,可所有接触到他眼神的人都被那双黑眸中的冷意所震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说话间,楚军的旗帜已经遥遥在望。
沈聿搭起弓箭,眸光如利剑般直射向脚下。
“准备迎敌。”
前方打头阵的萧鸷已经平安经过南蜀道,张铭照没有再迟疑,下令大军全速前进。
然而就在大军已经深入峡谷中时,一侧山坡之上突然飞出一只利箭,速度之快,甚至仿佛刺破空气,带出隐隐厉啸。
箭尖所指,正是张铭照左胸口的心脏。
张铭照一无所觉,只是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侧了侧身子。
噗呲一声,锋利的箭尖偏离心脏些许,深深没入男人右胸,剧痛顺着身体血脉和皮肤迅速地抵达大脑,张铭照脑子空白了一瞬,怔怔地低下头,看见了那支插在他胸前的利箭。
他嘶吼出声:“有埋伏——!!!”
就在他开口的这一瞬间,天空短暂地暗了一下,无数箭矢从天而降,遮空蔽日,清晰地倒映在所有楚军的瞳孔中。
下一刻,惨叫响起,无数楚兵中箭倒地,受伤的战马发狂扬起前蹄,冲出队伍,一片兵荒马乱。
张铭照在身旁人保护下,强忍着胸口剧痛下令:“快,稳定军心,带领大家做好防守,从南蜀道两侧出口退出去!”
这时,只听身前和身后杀声四起,几乎震破天际,竟是周军从两侧出口围杀过来。
这时两侧山林中的大周士兵们放完了箭,也抽出佩刀俯冲而下,与楚军战在一起。
场面顿时大乱,楚军完全被打蒙了,甚至毫无防守之力,张铭照拼命收拢军队,楚军才渐渐稳定下来,开始反攻。
然而大势已去,即便是张铭照是战神在世,也难以力挽狂澜,楚军被杀者,中矢者,死在马蹄下者几有几万之数,大周如有神助,愈战愈勇。
沈聿这一次并没有亲自上阵,而是一直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战场,眼看天色渐暗,却迟迟未见沈忆的身影。
在最开始商定迎敌之策的时候,他们约定沈忆率军前来南蜀道与大军合力夹击敌军,沈忆至今没来,定然是在路上遭遇了萧鸷率领的那一支敌军,被缠上了。
沈聿再一次望了望西北方,片刻,他回身嘱咐身边唯一一位参将:“周军败局已定,胜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先行带领五千士兵前去救援陛下,此处战场就交给你们,切记,务必诛杀张铭照,但追击时要以柔克刚,温和劝降,绝不可穷追猛打。”
参将急道:“将军,五千士兵只怕不够,多带些人吧!”
沈聿摇头:“不可小看张铭照,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我军虽然占优,但这是一场苦战,不到最后谁也不能放松警惕,我带走五千人足矣。”
说罢,沈聿下了山,清点五千精兵,亲自带队向西北而去,须臾便不见了人影,只剩滚滚沙尘在夕阳余晖之中飞扬。
沈聿猜的不错,沈忆正是遇到了萧鸷一行。
两边都急着行军赶路,相距几里时恰好迎面遇上,二话不说,立刻开打。
只是打了没多久,两边都发现不对。
沈忆这边立刻判断出来对方这一队兵的人数几乎是己方两倍,只怕是从沈聿在南蜀道的埋伏圈里跑出来的漏网之鱼,虽然离楚军主力还差得远,可对付他们绝对是绰绰有余。
而萧鸷本以为遭遇的乃是大周军队的几十万主力,可几次冲杀下来,他立刻意识到——人数不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萧鸷明白了所有。
攻打云陵是假,大军主力前往遂宁亦是假,沈聿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过攻打云陵!他为楚国定下的真正的决战之地,就是他刚刚经过的,看起来没有一丝异样的南蜀道!
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神龙摆尾!
不杀沈聿,此人必成未来大楚之心腹大患!
萧鸷根本无需再想,张铭照现在必然已经遭到了沈聿猛烈的伏击,如今的大周,只怕现在就只剩了他手底下这不到五万的兵力。
男人猛然抬头,双瞳之中闪过慑人的嗜血红光,他盯住人群中那唯一一个女人。
事到如今,唯有杀掉大周天子,才有可能逆转此战胜负。
他即刻下令——不惜一切,全力进攻!
回过神来的楚军如同苏醒的猛兽,一改开始的小心翼翼,终于向着人数少得可怜的周军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他们仿佛不知疼痛,更无谓生死,眼冒红光地冲进周军之中横冲直撞。
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兵法计谋都没用,唯一有用就是人数和拳头。周军从人数上便落了下风,加之此地道路狭窄,沟壑众多,一不小心便会滚到深沟大坑中去,这支军队里不少从中原调来的士兵,根本不熟悉此地地形,即便用力抵抗却仍然避免不了节节败退。
这张战斗从下午一直打到日落西山,两军皆伤亡惨重,挡在沈忆身前的护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宋十二卫更是几近全员战死,沈忆手执长剑,身上的轻甲已经有数处破碎,渗出血来,她已几近力竭。
再这样下去,必然全军覆灭。
眼看着萧鸷离她越来越近,沈忆握紧手中的剑,由仅剩的几个护卫掩护着,不动声色地靠近不远处的一处崖谷。
若真至绝境,相比于被杀或被俘,她宁愿选择这不知深浅高低几许的崖谷,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
萧鸷很快带人追了过来,沈忆面前最后的几个人也倒下。
血红的落日挂在天边,霞光万丈,金红色的云霭丝丝缕缕缠绕在天尽头,这是西南难得一见的晚照,也是沈忆见过最壮丽的落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只有微风过境时,才会短暂地送来几丝枯草的山野气息。
沈忆站在崖边,沾了血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她平静地看着举刀冲过来的萧鸷,突然,手指一松,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这双手今日举过太多次剑,杀过太多人,酸痛麻木到了极点,如今,已经连剑都握不住了。
萧鸷见她放下剑,只以为她缴械投降,引颈待戮,瞬间眸中精光大放,唇边不觉带上笑容。
沈忆冷冷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回头,朝崖边奔去。
即便这是一条生死难测的路,她也要搏一搏!
十步,五步,三步……
最后一步——
“沈忆!!!”
遥远的呼喊仿佛从天边传来,带着响彻千山万壑的隆隆回音,跨越无数时光和距离,在这一瞬间无比精准地直击沈忆耳膜。
她骤然止步,愣了一瞬,猛然转身。
沙尘滚滚,如烟幕飞扬,一人一马自这飞沙走石之中闯出,身披万千落日霞光,恍若隔世般重临她眼前。
男人发丝凌乱,风尘满身,满目焦灼和惨痛在触及她视线的一瞬倏然散去。他瞳孔微动,朝她身后的崖岸投去深深一瞥,继而不自觉紧抿起唇,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向她。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气,然后说:“过来。”
沈忆心脏短暂地停了一瞬,然后嘣的一声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她拔腿朝他奔去。
而正在这时,萧鸷也回过神来,他铮然拔刀,冷笑道:“你的确来晚了!”
话音刚落,他劈面朝沈忆砍去。
沈忆只得停下脚步,身子猛然后仰,险险避开这一击,然而还未等她站稳,萧鸷下一刀已然直朝她颈边而来。
沈忆闪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闪来,与此同时,沈聿身影袭来,他转动手腕,掌中长剑堪堪正要挡在萧鸷刀前。
然而,正在这一刀一剑即将相接之时,萧鸷唇边忽然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下一瞬,他突然撤了力道,手腕轻转一个上挑,当胸朝沈聿捅去。
如此之近的距离,即便是神仙也难躲过这一刀,沈聿在最后关头侧了侧身,刀尖最终插进了他心脏偏下五寸的位置。
沈忆脸色瞬间变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萧鸷这一刀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她来的,萧鸷真正的目标,是沈聿!
也就是这时,沈忆才注意到萧鸷看向沈聿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浓烈的鲜红,里面仿佛浸着血海,藏着深仇。
还未等她细想,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沈聿一掌将她推向楚军的方向,让她彻底脱离萧鸷的攻击范围。
沈忆勉强站稳身子,急忙回头。
视线的尽头,沈聿向前推开了她,自己的身子则不受控制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后滑数步,最后堪堪停在了崖边。
下一瞬,萧鸷一个箭步直冲而上,扬起刀朝崖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的沈聿砍去。
这一刻,时间忽然变得极其缓慢和寂静。
慢到沈忆无比清晰地看到萧鸷手中刀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看到沈聿胸口一滴一滴流成线的血珠,看到他未做任何抵挡,任由那刀刃深深没入肩胛,身体同时被撞离崖边,开始下坠,看到在最后一刻,他死死抓住萧鸷还没来得及松开刀柄的手,猛然一拽——
这两道身影就这么翻滚着,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崖谷。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永远停止了跳动。
沈忆呆呆地看着那条断崖的边线,天边落日彻底沉没入地平线,人间陷入黑暗,耳边寂静无边,崖边空空荡荡,仿佛从来没有人出现,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迈开僵直的双腿,直勾勾地盯着崖岸,走了过去。
她一直走到悬崖的最边上,谷底的凛冽寒风朝她扑来,沈忆恍若未觉,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谷底。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谷底没有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如同一张漆黑的深渊巨口,无声地朝她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
她看不见他。
她根本看不见他。
“沈、沈聿。”她无意识地喊了声。
没有回应。
“沈聿。”她提高嗓音。
仍然没有回应。
“沈聿!”她声线止不住地发颤,大声地喊他,“沈聿!!!”
她高声的呼唤在重重山壁之间回荡反弹,变成一声又一声的回音反复重叠,响彻整个崖谷,寂寥空旷地返回到她耳畔,如同天地在她耳边的一声叹息。
没有人回应她。
沈忆伏趴在崖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和寂静笼罩,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直到身后响起无数脚步声,有火光自身后映来。
“陛下。”
“陛下!”
“陛下……”
混沌的意识迟钝地回归清醒,沈忆直起僵硬的身子,缓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黑夜中,无数火把映亮她的眼底,将士们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所有情绪瞬间如潮水般褪去,沈忆稳住声线,“楚军如何?”
王昶上前答:“战死者十数万,俘虏二十万,我军大获全胜。”
沈忆缓慢点头:“你们做得很好。”
王昶忙道:“臣不敢,这都是沈将军的功劳,咦?沈将军何在,怎么没看到他?”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下。
“沈聿不慎坠崖。”沈忆说。
王昶瞠目。
沈忆语调很淡,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有劳王将军,立即派人去崖下寻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至最后,终是逸出几丝颤抖的尾音。
王昶收回震惊的眸光,思索片刻,道:“末将即刻着人搜寻。只是……还有一桩事要禀报陛下,前日仪陇城中来了一名女子,该女子自称京城云华郡主,声称有关于沈将军的重要事情要亲口告诉陛下,仪陇城守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将此人送了过来,此刻人已在军中,陛下是否要见?”
沈忆本想说不见,然而听到一半,她改了主意,道:“带她过来。”
人很快过来了,果真是云华。
沈忆望着崖边,背对着她。
云华开门见山:“沈聿在哪?”
“坠崖了。”
云华神色一震,她猛然看向崖边聚集的身上捆着长绳的士兵,原来这些人就是下去找沈聿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云华喃喃道,片刻,她抬起头,眼眶已然红了,“他武艺那样好,怎么会坠崖?”
沈忆的声线在夜风中断断续续,有些模糊:“可能是为了救我。”
“你说什么?”云华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指向她,声音突然拔高,“那为什么他坠崖了,你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沈忆终于转过身来,冷白的面容在这暗夜之中显得十分淡漠:“不然呢?跳下去殉情?”
云华一步冲上来,死死抓住她的衣领,“沈忆!你至少应该亲自下去找找他吧!你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
“那又怎样?”沈忆牢牢扣住云华的手腕,将她拽开,神色冷如冰雪,“这也改变不了他让我国破家亡的事实,我肯派人下去寻找已经足够对得起他。”
“你——!”云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杏眼中满是怒火。
沈忆没再看她,转过身望向崖边,将颤抖的指尖攥进掌心之中,“你若只是为了来指责朕的,那你可以走了。”
云华看着女人冷漠的背影,手指越攥越紧,越攥越紧,最后,她垂下头,忽得笑了一声。
再抬起头时,她整个人仿佛忽然间平静下来,只是用一种刺骨嘲讽的眼神望着沈忆。
“我问你,若是沈聿还活着,你准备怎么办?”
空气突然间沉默下去。
过了很久很久,沈忆说:“不怎么办。”
云华盯着她,一字一字问:“不怎么办是什么意思?”
沈忆望着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崖边:“我跟他说清楚了,我不会怪他,我们两个之间的所有事情一笔勾销,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必再有交集。”
云华冷笑,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所以这就是你在承元殿养男宠的理由?这就是你可以当做你和沈聿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借口?”
“这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沈忆平静地说,“这是事实,是选择。我是大周的帝王,难道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男人终生不嫁,断了自己的血脉,将费尽心血得来的江山拱手他人吗?”
云华眸光颤动,看着女人微微摇着头,“沈聿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你信不信,若沈聿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他必会终生不娶,孤独一生,直到老死!而你,根本不配他如此喜欢。”
沈忆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她的声线忽然变得冰冷无比:“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你可以走了。”
她自幼跟随梁帝左右,四岁开蒙,八岁旁听朝政,十岁开始学着和朝臣打交道,见惯了人心如水,尔虞我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世人眼中,比起权力,生死,理想,爱从来都微不足道。
“你居然不信?”云华冷笑,她似是气极了,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好,好!那我便告诉你。”
她的眼神隐隐透出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是突然之间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盯着沈忆,大声道:“你以为,当年真是沈聿害得你国破家亡吗?你错了!”
沈忆背对着她,原本平静得几近死寂的眸光忽然凝固住。
云华一步步逼近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嚼碎了吐出来的,“他是偷看了你们大梁的舆图,他也确实临摹了下来,可我实话告诉你,当年他传出去的,是一张假图!”
瞳孔瞬间扩大,沈忆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看到她的反应,云华的语调反而从容下来,“那张舆图,沈聿并没有全部照搬,而是更改了许多重要关口和军营信息,目的就是为了让大魏不那么轻易地攻下梁国,若非沈安调换了真假舆图,大梁根本不会灭亡。”
瞳孔不自觉扩大,沈忆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想继续追问云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也许在听到这些话的一瞬间,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眼前,云华的嘴唇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可她已渐渐地听不清了,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无法聚焦。
她想起那日在天牢中,她满腔绝望刻骨的恨意,对他说:“你把一切都毁了,我们不会再有以后。”
想起营帐之中,她给沈聿上好药,无比释然平静地对他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或许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想起临别之时,秋风萧瑟,男人沉默深邃的眸光烙在她眼底,让她保重,而彼时,她对他说了什么?
她说:“此战若胜,将军想娶妻纳妾,荫庇子孙,朕……无有不应。”
她那时并没想到,这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句道别。
火光明灭,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褪去了血色,惨白如雪。
耳边遥远模糊地传来另一道声音。
“沈忆,就算大魏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沈聿也从来都对得起你,他从来都对得起你。”
“嗡”的一声,脑中忽然回荡起强烈的耳鸣,眼前眩晕得厉害,仿佛有人拿起棍子撬开了脑壳在里面翻搅,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楚。
痛苦达到顶峰那一瞬间,意识突然被强行关闭,沈忆倒头栽了下去。
第104章 终章(中)
圆月当空, 银色月光静静笼罩漆黑的山林。
谷底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地上的一袭黑影微微动了下。
沈聿睁开眼睛,洁白无瑕的硕大银盘映入眼帘, 数丈高的翠竹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细长碧绿的竹叶随着夜风飘飘扬扬落下。
他仰面躺在地上, 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这是……没死?
看这月亮的方位, 他应该只是短暂地昏厥了一会儿。
山中竹林茂密, 目光所及之处, 皆被厚厚的灰黄色竹叶覆盖着,背部的触感松软厚实,想来正是这是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漫山竹叶救了他一命。
沈聿试着坐起身, 手指刚动了一下, 痛楚便沿着四肢百骸传了过来,尤其胸口和肩胛两处,仿佛被生生撕裂,血一直在往外渗。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 洒了一大把止血的药粉上去,撕下布条将伤口紧紧系住, 然后扶着手边的竹枝慢慢起身。
刚站起来, 眼前袭来一大片重叠的黑影, 头晕眩得厉害。
沈聿抬手用力地按了按眉心, 缓了片刻, 朝不远处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走过去。
他伤得太深, 虽然下了猛药, 却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身体由于失血过多已经十分虚弱, 根本撑不了多久,他必须要赶紧找到大军。
沈聿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正要捡起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极细微的声响,像是一茎细瘦的竹枝伶仃清脆地落在地上,微不可闻。
沈聿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剑柄,低头俯身向前翻滚数圈,下一刻,一道刀光从他原本的位置划过,在夜色中闪亮如银线,像暗河中忽然跃起的一线鱼鳞波光。
沈聿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勉强止住身体前冲之势,眼睫抬起,澄明月色下,竹林幽寂,一道人影仿佛凭空出现,背对着月光,面朝他持刀而立。
沈聿看着此人,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萧鸷。”
他果然也没有死。
那人投来一束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语气中透着危险的玩味:“原来就算是大名鼎鼎的沈将军,也会有这么凄惨狼狈的时候。”
方才在地上滚了几遭,沈聿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出血,须臾便将布条染得鲜红,他以剑支地,慢慢站起身,道:“杀你,足够了。”
萧鸷眸色陡然一暗。
朦胧黯淡的月光下,男人浑身沾满了泥土和鲜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不堪一击,可即便如此,这句“足够了”还是像什么言出法随的金令般,叫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讨厌的笃信。
萧鸷死死攥着刀柄,掌心深深印出刀柄雕刻的纹路。
他永远忘不了一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从滚滚雷声中醒来,周围嘈杂无比,都是来回奔走的人声和脚步声,他冒着大雨往主帅营帐赶去,就在几步之遥时,看见了沈聿。
兵荒马乱之中,年轻的男人冲破雨幕,单枪匹马风驰电掣而来,闪电划过,映亮他冰冷锋锐的眼眸,如杀神率千军万马降临人间。冲天而起的火光之中,男人微微侧头,隔着连成线的瓢泼雨帘,毫无感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死神冰冷的凝眸,凛冽杀意刹那间牢牢锁定他,极致的恐惧瞬间疯涨,萧鸷大脑一片空白,脖颈仿佛被人紧紧掐住,难以呼吸,一直到沈聿收回视线,带着他那被俘虏的父亲扬长而去,他终于恍惚回神。
这是他和沈聿之间的第一次交锋,他不战而败。
代价便是楚军军心动摇,大败而归,而他则屈辱地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年里,萧鸷无数次梦到那个雨夜,沈聿这两个字就像恶鬼一般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成为他的梦魇,执念,心魔。
他举起刀:“死到临头还嘴硬,沈聿,今日你我便做个了断!”
然而沈聿只是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你心有杂念,不是我的对手。”
“闭嘴!”萧鸷怒目圆睁,当啷一声,举刀砍来。
沈聿举剑的手极稳,挡回了这一击,脚下却后退了半步。
萧鸷眼睛死死盯着沈聿,一刀连着一刀,眼底充血,如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身上只有一些坠崖过程中的轻微擦伤,情况比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沈聿好上数百倍,他不信就这样还不能杀死沈聿,他不信!
杀意伴随着愤怒在心口肆虐,萧鸷出手逐渐变得毫无章法,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沈聿一退再退,手指几乎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避开要害。
没多久,男人全身上下数道刀口,已然成为了一个血人。
可不论萧鸷用了多大的力气,找了怎样刁钻的角度,也只能在沈聿身上留下一道刀口,这个男人仿佛拥有不死之身,挨了这么多刀,流了如此多的血,却还能站得直,拿得稳剑。
萧鸷愈来愈暴躁,被耗得差不多的耐心反复在底线横跳,他终于按捺不住,本该回防之时,他断定沈聿已没有反攻之力,冒险扬刀砍了过去。
下一瞬,他听到“噗呲”一声,利刃穿透血肉,萧鸷缓慢地垂下眼,看到了深深没入自己心口的剑刃。
眼帘抬起,是男人漆黑的眼眸,仍然像他初次见到的那般,冰冷漠然,冷厉狠绝。
“原来你刚才……刻意保留力气,只为伺机……一击必杀……”
说完,萧鸷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再没了一丝声响。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长剑掉落,沈聿跪倒在地。
鲜血顺着他的胸膛,肩颈,手臂滴滴答答地滑落,染红脚边一片又一片枯黄的竹叶,浓艳妖娆。
过了很久,指尖终于恢复些许力气,沈聿摇摇晃晃地起身,由于长时间失血,头晕得厉害,眼前叠着大片大片的黑影。
他扶着竹子,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往前走。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回军中去。
至于为什么要回去,那里又有谁,他已经没力气去想,他只知道,他要回去。
没多久,出了竹林边缘,沈聿抬起眼,模模糊糊看到漫山遍野的苍翠绿意中几根嶙峋的枯枝。
褐黄色的树皮皱巴干涸,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地僵在空中,泥土里露出枯朽的虬结粗根,这是一棵枯死许久的槐树。
沈聿眼前忽然恍惚起来。
当年在梁宫的和光堂中,有一棵跟这棵很像的大槐树。
只是那棵槐树更粗壮,更茂盛,到了春日里槐花盛开的时候,随便刮过一阵小风,就能下起十分盛大的花瓣雨。
洁白柔软的槐花飘飘扬扬,一身红裙的少女坐在树下,托腮仰头望着这片遮天蔽日的绿荫,乌黑的发丝随着花瓣起落飘荡。
“……阿野。”
他轻轻开口唤她,声若呢喃。
少女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他熟悉的笑靥,而是疏离地,陌生地远远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她便转回身,向远处走去。
少女纤细的身影如一道抓不住的雾气,很快消失了。
沈聿眨了下眼睛,时光仿佛瞬间回溯,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没有盛大浓郁的树荫,只有一棵干死皲裂的枯树。
男人求生的眸光忽然黯淡。
良久,他拖着僵硬无力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向枯树走过去。
抬起手,指尖缓缓在粗糙干枯的树皮上划过,留下一抹鲜艳浓深的血色,血顺着手腕向下淌,但不知为何,他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意识轻飘飘的,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开。
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聿儿。”
沈聿回过头去。
午后静谧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琉璃窗扇洒进来,深色的黑木桌案呈现出沉静古朴的光泽,五六岁的男童从凳子上跳下,手中高高扬起字幅向门口跑去,一头扎进妇人怀里。
“娘,先生今日夸我的字有长进了,你看!”
妇人蹲下身子揽住他,接过字幅细细端详,笑着点头:“我们聿儿真用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你爹见了一定很高兴。”
高大威严的男人出现在两人身后,“我看看。”
他拿起字幅,小童仰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小手在身前交握,攥得紧紧的。
男人扫了一眼,皱起眉:“未见有长足进步,只是先生几句夸赞便得意忘形自吹自擂,如此心性,日后怎成大器?”
小童面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双手生生攥得发白,他接住被男人丢下的字幅,垂下头轻声说:“父亲教训的是。”
男人大步离开,妇人面露无奈,摸了下他的头,转身追着男人走了,“你也真是,怎么能这么说……”
小童孤零零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攥紧手心,原本整齐漂亮的字幅团成一团,变得皱皱巴巴。
他捏着这纸团,安安静静地转身进了书房。
小小一团身影消失在门口,再次迈出房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挺拔清隽的少年。
他立在门前,看着他的父亲迎面走来。
也就是这时,他忽然发现他不用使劲仰着头就能轻松看到男人的面容,他的父亲依旧像他记忆中那样深沉威严,不苟言笑,只是眼角多了些纹路,深深的法令纹从他嘴角两边向下延伸,透着古板和严肃。他戎马半生的父亲,又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男人负着手对他说:“收拾一下,明日随我去北疆。”
少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妇人自远处急急奔来,挡在他身前,“老爷,聿儿还小,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他可怎么好?老爷,咱们就这一个孩子,求您心疼心疼聿儿吧!”
男人深深皱起眉,语调透着不为所动的冷漠,“他是沈家未来的家主,以后注定要上战场,现在就怕,干脆一辈子都躲在这院子里别出去了。”
“老爷——”妇人还想再劝,少年握住她的臂弯,将她从身前拉开,尚有几分稚嫩的面容上透着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相符的坚毅和沉静。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朝阳初升,马蹄扬起,烟尘滚滚,湮没城楼上女人挥别的手臂和马背上少年单薄的背影。
沙尘散去,手执长剑的少年缓缓走来,背后是边关破败绵延的残垣和一弯银白钩月。
他朝沈庭植的营帐走去,刚才领悟了新的剑招,他想给父亲看看。
一路上,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聿练完功回来了?”
“这么晚了还在练功,阿聿真刻苦啊!”
“小聿练功练得人都瘦了,要不要来阿嬷这再吃点?”
少年噙着淡淡笑意,一声声回应过去,到了沈庭植营帐前。
帐帘刚掀开一条缝,里面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一人道:“我方才从练兵场回来,瞧见阿聿还在练功呢,他天赋极高,又沉得下心肯吃苦,日后必成大器啊。”
“他哪称得上天赋高,”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并无半分丝毫欢喜之意,“不过尔尔,若是这样还不肯努力,也不必在这军中待下去了。”
帐帘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帐外,少年唇边的笑意蓦然退去,他抿紧嘴唇,转身沿着来时路折返。
月上中天,静静笼罩着练兵场上少年伶仃单薄的身影,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挥剑,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仿佛感觉不到累和痛。
斗转星移,仍是同一片凄清月色,少年在月下纵马狂奔。
月亮升起又落下,从北疆到京城,少年日夜兼程,终于在最后一刻,踩着金黄的暮色进了城门。
进了沈府,他一路狂奔,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脸色白得吓人,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径直冲进妇人卧房。
他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上次见面时还美丽莹润的面庞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仿佛一具骨架子,孱弱枯槁,瞧见他之后,女人黯淡的眼眸燃起些许光亮。
“聿儿,瘦了。”她朝他伸出手。
少年冲过去,紧紧握住这双手,“娘,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宫里给你请太医。”
他说完就要走,女人的指尖忽然用上极大的力气,死死握住他的手,“聿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陪陪娘,可好?”
少年怔怔回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他合拢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掌,把女人的手紧紧捧在手心,“娘……不要死,不要死……”
女人看着他,眸光哀伤又温柔,无力地对他绽开笑容。
她还在说着什么,轻声细语的样子像极了往日里唠叨的碎语,如同春日里风拂过柳梢头的轻响,一声一声钻进他耳中。
可少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底是庞大深切的恐惧,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直到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耳边再无一丝声响,一切都静得可怕,眼泪夺眶而出,少年瞬间泪流满面。
他握着女人变凉的手,从日暮坐到天黑,直到负责后事的管家过来敲门,他放开母亲的手,俯身叩拜。
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抬起时,少年身披麻衣,头戴白巾,安静沉寂地跪坐在灵位前,眼眶通红。
偌大沈府一片洁白,处处缟素,灵幡在风中飘扬,一眨眼,惨白染成大红,肃穆的白幡变成了鲜亮的红绸。
外面锣鼓鞭炮震耳欲聋,人声鼎沸闹作一团,屋内,一身白衣的少年挡住男人的去路。
他看着男人身上大红色的喜袍,眸色渐红,冷笑着问:“你明知白氏用尽心机落水就是为了嫁你,为什么还要娶她?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待她?”
“住口!”男人厉声呵斥,“我娶不娶妻,何时娶妻,自有我的考量,不是你能置喙的!”
说罢,男人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少年忽然抬起手一把拽住他。
“谁说抱了她的身子就一定要娶?迂腐,无能!你根本配不上我娘,”他紧紧拽着男人的手臂,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大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他向来敬畏尊重的父亲。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阴沉着脸,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口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而他的父亲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成亲去了,和那个即将成为他继母的女人。
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阴暗潮湿,一门之隔,仿佛两个世界。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阴影中,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漠。
他当日便回了北疆。
无数个深夜,少年独自一人默默练功,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边关亘古不变的一轮清月。时光飞逝,练剑的少年个子长高,肩膀变宽变厚,越来越沉默寡言,清隽的脸庞褪去稚嫩,凌厉的眉眼线条初现雏形。
此后数年间,他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五年后,沈庭植得诏回京,再次迈入沈家大门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身量几与沈庭植齐平,肩膀宽阔有力,如一柄经过风沙历练打磨的出鞘利剑,隐现锋芒。
那只见过潦草几面的继母白氏笑着前来迎他们。
少年的目光在她那张假笑的面容定了片刻,视线下移,落在女人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自然而然地搀起她,一只手同时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腰间,向屋内走去,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少年停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父亲和这个据其称并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的女人有了孩子,而更可笑的是,他竟毫不知情。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儿子。
他亲自为他取名沈霄。
珠璧连霄汉,万物仰重光。
这是一个饱含爱意和期许的名字,父亲一定很爱他。
深夜,少年悄无声息地潜入女人的卧房,借着月光,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的孩子。
冰凉的手指伸出去,放在婴儿脆弱细嫩的脖颈上,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凭什么出生?他根本不应该出生。
手指即将收紧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女人缥缈的声音,“聿儿,你在做什么?”
少年猛然回眸,月色下,他的母亲一袭白衣,如月中仙子,笑容和他记忆中一般温柔。
“娘……”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湿了眼眶,“我要给你报仇……”他咬着牙,把泪水混着恨意吞入腹中,“我要让他们痛苦地活着,我要让他们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
“聿儿,”女人无奈地唤他,“你若这样做了,你这一生都会活在愧疚中,他们不值得你赔上自己的一生,这是娘不想看到的,娘只希望,你能过得平安快乐。”
“娘……”泪水潸然滑落。
月下,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散去了,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收回了手掌。
他最后看一眼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愤恨已经消失,少年的神情重新恢复成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门开启,一步踏出,少年已置身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面前高台之上,瑞霭升腾,天子头戴冕旒,威严深沉。
许多人围着他,手中拿着尺寸和纸墨,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像摆弄一个木偶一般随意摆弄着他,同时飞快地在纸上记录下一些不知做何用处的数字。
而沈庭植站在一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终于,这群人结束了对他的折磨,一个领头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下:“回禀陛下,沈公子身形容貌皆与殿下相差不多,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试什么?
少年下意识蹙起浓眉,这时,天子温和带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沈爱卿,大梁要求我朝派遣一皇子前往游学,你当听说了,朕的大皇子有望成为未来一国储君,五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最合适的翊王身体病弱,怕是禁不起这遥远路途,故而朕想找个人假扮成翊王模样,代替其前往大梁,爱卿之子沈聿有勇有谋,年龄模样正与翊王相仿,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少年愣住了。
原来是让他代替季祐风前往大梁为质,可——那是大梁,与他们交战多年,早已不共戴天的大梁。
两国关系微妙,即便有大梁的公主前来和亲,也说不定哪天就会翻脸,这哪是去为质,这是去送命!
父亲不会同意的。
他是他唯一的儿子,沈家日后都要指望着他,父亲也要指望着他继承衣钵,把神策军发扬光大,父亲绝不会同意的——
“臣,遵旨。”
少年怔怔地看着男人俯首的背影,后知后觉——
他如今,已经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了。
他的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可有可无。
少年无声咽下自嘲的笑意,头颅低下,双手交握举至与眼睛齐平,挡住脸上的苦涩。
“沈聿,遵旨。”
少年再直起身时,面前宝座上坐的已经是梁帝。
面对他这个敌国派来的质子,梁帝的语气算不上厌恶,也说不上多么温和,只是淡淡地说:“这一年你便住在和光堂,若有什么要求,直接来向朕提便是。”
少年平静地应声,他想,他应该不会向他提什么要求的。
他没有资格。
他住进了和光堂,这里偏僻清净,没有人监视他们的行动——至少明面上没有,他和沈安生活得很平静。
只除了有一日,他晚膳后在和光堂门前的宫道上散步消食,这条路上向来鲜有人迹,那天却好巧不巧地路过了三四个穿着锦衣的公子。
他们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你就是住在和光堂的那个魏国质子?”
少年没理他们,转身向和光堂走去,这却惹恼了这群公子哥,他们竖起眉毛,卷起袖子。
“区区一个质子,竟也敢不把我们放眼里!”
他们冲上来,用拙劣得可笑的招式攻击他打骂他,少年被推搡倒地,洁白的衣襟上很快遍布脏乱的脚印,但他只是蜷缩起来,保护好脑袋和胸腹,从始至终没有反击,尽管这些草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有还手的资格。
少年麻木地承受着拳打脚踢,默默忍耐着这场漫长的单方面凌辱,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想:这次,应该快结束了吧?
然而没有,这群人并没有停下,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似乎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乐事,津津有味,并且乐此不疲。
最终让他们停下来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叱——
“放肆!”
只是短短两个字,落在他身上的拳脚却突然间全都停下了,少年趴在地上,听见这些人战战兢兢地回话,声调完全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
这两个字,他曾听沈庭植训斥士兵时用过,也听母亲呵责不听话的奸猾奴才时用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下级有着绝对统治和压制的上级才会使用的词语。
应该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女人,他想。
少年撑起手臂,慢慢地站起身。
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女人相当年轻,甚至不能说是女人,应该是少女,因为她看起来甚至还没有他大,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场和威势。
少女扬起下巴朝他点了点:“道歉。”
“抱歉抱歉!”他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向他道歉,又是鞠躬又是行礼,就差跪下。
少女轻轻瞥他们一眼,“滚吧。”
几人落荒而逃。
少年收回视线,转身朝和光堂走去。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没了盛气凌人的威压,在这金黄暮色中清亮悦耳地回荡。
“你是谁?”
他微停了一瞬,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没有脚步声,她没有追来。
那些人喊她殿下,想来是某位公主。
而据他所知,梁帝膝下唯有一位视若珍宝的永昭公主。传闻永昭公主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熟读经史子集,八岁便可与朝臣当庭对辩朝政,十岁时,已名满天下。
不曾想,原是这般娇俏动人模样。
但他身为敌国质子,不会,也不该,同这位永昭公主有半分瓜葛。
少年迈入和光堂,回身紧紧阖上了大门。
日升月落,日夜交替,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几乎快被他淡忘的少女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她看见他,漂亮的眸子瞬间绽放出光彩,“果然在这里,你就是那个魏国派过来游学的皇子吧。”
少年微怔。
他没想过她会特地找过来,他也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有什么值得她亮起眼睛的。
他冷漠地回应她,试图将她拒之门外。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被他一个身份卑微的质子如此冷眼相待,她不会再来了,他想。
可她依旧来找他,每次出现都笑嘻嘻的,仿佛看不到他的冷淡。
她似乎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并且在之后的一年里,始终如此。
她带他溜出宫玩,带他进入她的世界,那个他过去十四年里从不曾踏入的世界,那里五光十色,有漂亮的艺伎,香喷喷的鸭花汤饼,可口的酥山,还有一张笑靥嫣然的少女面庞。
他初次来到这个不甚熟悉的世界时,面上装的淡定,实则方寸大乱,他不知道听完小曲儿之后还要给赏钱,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乌黑色的梨子——冻的邦邦硬,一口咬下去,差点把他的牙崩掉,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开始捧腹大笑。
后来他知道,这是冻梨,要放进冷水里化冻了才能吃。
但他也无所谓被她嘲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嫣红的唇瓣中露出几颗整齐洁白的小牙,像春日破土的小笋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喜欢看她笑。
终于有一次,她带他去玩投壶,轮到他上场,他无需瞄准,也并不讲究姿势标准不标准,只信手去扔。
二十发二十中。
全场惊呼,少女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又掏钱买了二十支。
依旧二十发二十中。
她还要再去买,他无奈拦下她,“你若不是为了赌具,回和光堂,我投给你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少女好奇:“你能投多久?”
“百发百中。”他说。
她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怎么,”他疑惑,“这很难吗?”
她忽然正色:“很难。据我所知,我身边没有人能做到,即便是极受父皇夸赞的宋一。”
她用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语气赞叹道:“你太厉害了!”
少年忽然愣了一下。
很厉害吗?他从来不觉得。
在沈庭植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一个天资一般,勉强靠着勤学苦练才能在军中一众佼佼者之间立足的——平平无奇的人。即便有人夸赞他,沈庭植也只会说,“他们是为了恭维你”。
可这一次,是她夸他厉害。
他不信别人说的话,但他信她说的话。
少年浅浅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有此等武艺而感到骄傲。
而这也并不是唯一一次。
在后来的很多个时刻,少女都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告诉他,他特别厉害,她欣赏他,喜欢他!
万丈高楼在少年心中拔地而起,在她的注视下日益庞大牢固,自此坚不可摧,无往不胜。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支撑这座庞然大厦的地基,只是一双饱含惊叹和欣赏的眼睛。
其实他觉得她比他厉害。
她仿佛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活力,永远不知疲累,永远不会难过,并且永远有办法将他拽出记忆的泥沼。
很久之后,他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少女盘腿坐在槐树下,咬着笔杆看奏折,闻言抬起眼,眸底中如有繁花盛放,她嬉皮笑脸地对他眨眼,“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迟疑:“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口打断他,脸上不正经的嬉笑忽然消失了,少女歪了下头,神色有种不真切的温柔,“我就喜欢你呀。”
少年怔住了,这一次,他很久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生命里会有一个人,爱他如醇厚浓烈的酒,如不知起源的风,如妙不可言的诗,非他亲缘,却胜过亲缘。
“当啷——”
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剑鞘坠地之声,大脑深处传来一瞬间的疼痛,失重感传来,身体重重倒了下去。
他快死了。
他实在伤得太重太重,身体已经向他示警,若再不醒过来,或许他真的会死在这里吧。
记忆中的少年仍贪恋地望着大槐树下的少女。
这是他这一生走到现在,遇到的最动人的风景。
而他终是亲手将这风景毁了。
一别经年,恍如隔世。再次见面时,少女褪去了稚嫩,冷艳无方,已经很少再笑,即便笑起来,更多的也是冷笑,讽笑,玩味戏谑的笑,不达眼底,冷漠疏离。
对此他无可指摘,因为他难辞其咎。
唯有逼宫之后他二人一起住在朝阳宫的那几日短暂光景里,她难得活泼些许,身上终于有了往日明媚生动的影子,他一片一片地四处捡起这些珍贵的碎片,藏在心里,他知道,这或许是她此生爱他最后的证明。
那一天终是到来了,爱与恨都相抵,过往烟消云散。
他的阿野原谅了他,原谅了一切,她平静地放下仇恨,也放下他们之间的所有,贺他洞房花烛,祝他儿孙满堂,然后她朝他洒脱坦荡地挥手,与他诀别,从此江湖路远,相逢不必曾相识。
而那个站在槐树下的少女,他终于失去她了。
年少时赤诚浓烈的爱如大梦一场,这一次,他终于彻底醒来。
远处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沈聿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幽静的山谷之间回荡,一声又一声。
有人来找他了,想来战争已然结束,大周胜了。经此一役,楚国至少十年之内不敢犯边,她有充足的时间休养生息,选拔武将,迎接下一次战争的到来,男人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身体还有些力气,如果现在穿过竹林,或许能获救吧。
沈聿摸索着树干站起身,慢慢地弯下腰,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下坐好,然后在月光中闭上了眼。
血液已经流得很慢很慢,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
他自年少起征战四野,曾几度濒临死亡,每一次他都有足够的把握活下来,然而这一次,他知道,他是真的要死了。
可他不在乎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
眼前突然的光亮刺得沈聿眯了眯眼,他低下头,看到的是干净整洁的双手和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年轻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面前是一条鲜花盛开,溪水潺潺的小路,他大步向前走去。
“将军,你要去哪?”路旁有人问。
沈聿抬头,看到并肩作战的伙伴站在灿烂的阳光里,他笑笑,说:“我要走啦,你们保重。”
伙伴们也笑了。
“一路顺风啊将军!”
“你也保重啊沈将军。”
“我们会想你的!”
他笑着一一点头,向前走,他看到穿着黑衣的瘦高青年,脸色比当年更加苍白,沉默地看着他。
沈聿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但他来不及细想,也没来得及说话,只笑了一下,从沈安身前走了过去。
姬远和安淮北站在路边看着他。
姬远说:“聿儿,你做的很棒。”
安淮北说:“虽然你非常碍眼,可真要走了,老子还真舍不得。”
沈聿不禁笑起来,无奈摇着头路过他们。
他看到沈非,青年满脸自责,“公子,属下无能,没保护好你。”
他摇头,“不怪你。”
最后再往前走几步,快到尽头的地方,他看到静静站在槐树下的女人。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要走了。”
女人点点头,眼睛注视着他,轻声说:“那,再会吧。”
他小心地藏起眼中的不舍,轻轻点头,“再会。”
路的尽头很多人在喊他,男人抬起头。
“小将军,想你了!”
“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都尉。”
“林参将,等你很久了。”
“沈聿!快跟上!”
沈聿看过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沐浴在朝阳下,朝他开怀大笑,挤眉弄眼,做鬼脸,是他昔日的战友。
而在所有人的前面,站着沈庭植和林意。
“爹,娘……”
“傻孩子,快过来。”林意朝他招手。
他的父亲负手望着他,温和慈祥,“聿儿,为父一直为你骄傲。”
沈聿终于笑了起来,他如释重负,加快脚步,朝他们跑去。
这时——
“沈聿!!”
女人破碎的呼喊从身后远远传来,带着深远的悠悠回音。
沈聿迟疑着停下步子,一点,一点极缓慢地转过身,在他转过去的那一刹那——
槐树下的女人朝他狂奔而来,面容是极深切的悲伤,同一时刻,一道人影与她重叠,猛然撞破眼前的空间,虚幻轰然坍塌破碎,她一把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男人面上露出一丝错愕,然后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曾看过无数次她的背影,这一次,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短章就完结啦~
写回忆杀的时候放的歌正好是相爱恨早,眼泪差点淌成大河
第105章 终章(下)
沈聿慢慢睁开眼睛。
疼,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仿佛全身骨架被打散了之后重新拼接到一起。
视野中模糊的重影逐渐变得清晰,将近三丈高的帐顶, 由厚实的牛皮封成,拉着层层纱幔,这是……皇帐。
“醒了。”
女人平静的声线传来。
沈聿转过头, 沈忆穿着利落的明黄色龙纹立领袍, 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 只是下巴尖尖的,整个人似乎瘦得厉害,神色也很淡, 似乎并没有因为他醒过来而多么高兴。
“嗯。”
沈忆放下折子走过来, 弯下腰扶他坐起来,青丝垂下,柔软的发梢若有若无扫过他脸颊,淡淡的茉莉花香飘过来, 沈聿抬眼望着她,女人半边脸浸在暖黄色光晕里, 一垂首的弧度低婉而沉静, 他忽然恍了恍神。
直到盛着汤药的银匙送至唇边, 沈聿终于回过神, 垂下眼睫, 张口喝药。
沈忆除了在他刚醒时说了句“醒了”, 之后就再没开口, 气氛格外沉默, 偌大帐中只剩下汤匙与碗壁碰撞的叮当轻响。
一碗药喝完, 沈忆说:“你好好休息。”
她放下药碗,起身往外走。
沈聿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着开口:“阿忆,你——”
沈忆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仍然背对着他,说:“等你养好伤就随我回京,我们成婚。”
男人瞳孔微微睁大,一时没了言语,眼睁睁看着沈忆出了营帐。
沈聿独坐在床榻上,沉默片刻,让下人唤了沈非来。
沈非打起帐帘快步走进来:“公子,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了将近十日了!”
沈聿问:“军中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大楚这下彻底老实了,派使者送来了求和国书呢。”
沈聿微拧起眉:“那她是在生我的气?”
虽然沈忆根本没说几句话,看起来也对他温柔体贴,正常得很,可他非常确定,她在生气。
“谁?”沈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陛下?”
沈非纳闷道:“不应该啊,公子昏迷这几日,陛下衣不解带地照顾,听大夫说你很可能挺不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怎么会生公子的气呢?”
沈聿神色微动,他刚才醒过来的时候,可没见她有半分高兴,原来背地里眼都哭肿了。
无奈叹口气,他道:“给我更衣,带我过去见她。”
沈非吓得脸都白了:“我的公子爷,您这在鬼门关走一遭,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就好好在床上歇着吧行吗!”
沈聿道:“不要紧。”
沈非忍不住嘀咕:“自个儿命都不要紧,就媳妇儿最要紧!”
男人瞥他一眼。
沈非一个激灵:“来了!”
沈忆正在接见大楚的使者,接见完之后要和安淮北商议应付楚国的对策,然后还有京中几桩极要紧的事情要过目,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这些日子她无心政事,积压的政务已经太多,不能不处理了。
谁知见完楚国使者,门口侍卫来报,沈聿来了。
侍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此时已是深秋,健康的成年男子在这凉浸浸的秋风里吹一会都会觉得寒气入体,更不要说沈聿这大病初愈的身子。
沈忆面无表情:“朕还有事,让他回——”
“什么!沈将军来了?!”安淮北忽然起身,大声道,一下就把沈忆的声音盖了过去。
“沈将军这身子哪等得了,快请进来!”安淮北一边说着一边给侍卫使眼色,眼看侍卫走开,他马不停蹄对沈忆一拱手,“看来陛下和沈将军有要事相谈,楚国求和之事不急,臣等告退。”
说完,不等沈忆回应,男人一招手,所有参与议事的将领呼拉一下都跟着他走了。
沈忆:“……”
外面远远传来众人寒暄问候的声音,没多久,空气安静下来,帐帘掀起,沈聿披着厚厚的大氅,走了进来。
许是在外面吹风吹得久了,男人原本就冷白的肤色更显得雪白雪白,眼尾和鼻头泛着些微的红。
沈忆下意识皱了皱眉。
阿宋瞧见了,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小声吩咐几句,不多时,下人们将一边的炭笼搬到了沈聿脚边。
阿宋笑着道:“公子千万当心身子,烤烤火吧,若是又病倒了,陛下又该伤心了。”
沈聿微扬了下眉梢,看向沈忆。
沈忆面无表情地看向阿宋。
阿宋得意地回视她,给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那天陛下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死死抱住沈将军,哭得肝肠寸断,在场的人可全都看见了,如今谁不知道陛下对沈将军的情意?她懂,她都懂~
沈忆有些无力地按了按眉心,肚子里那些寒言冷语也说不出来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沈聿看着她:“你说要成婚,是什么意思?”
沈忆垂眼瞧着楚国的国书,根本不看他,“听不懂人话就去找军医,我这不管治病。”
几个字像冬天的冰棱,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冷飕飕地冒着寒气。
婢女们都吓得低下了头。
沈聿脸色一点没变,慢慢地道:“若是你因为看我快死了而可怜我,那便不必成婚了,我如今已然无恙,也无意以性命逼你和我在一起。”
沈忆终于抬起头,目光锁住他的面容,良久,女人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当真?”
“当真。”
沈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徐徐地道:“即便不成婚,你也不会再任由自己陷入险境,不会放弃自己,不会放弃生命,好好活着,你保证?”
沈聿垂下眼,轻声道:“我保证。”
沈忆看着他,良久,说:“好吧。”
她轻飘飘地道:“既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婚事取消,我不嫁你了,你走吧。”
话音落地,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这下是真的半分血色都没有了,整个人惨淡得仿佛摇摇欲坠。
可他终是撑住了,没有倒下去,浓密黑睫垂下,遮住眼眸,嘴唇极轻微地颤抖许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好。”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沈忆没说话,看着男人的背影。
一步一晃的,看得人心慌肝颤,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喂。”
女人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沈聿浑浑噩噩的,但还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听到沈忆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那,你要不要娶我?”
帐中忽然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沈聿立在原地,仿佛突然呆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转头看过去。
女人翘着腿,正歪头看着他,见他转身,还朝他眨了眨眼。
“你——”
“我怎么了?”沈忆移开眼睛,“我只说不嫁你,没说你不可以娶我。”
沈聿忽然大步向她走过去。
“再说了,”沈忆还没说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理也直了气也壮了,恶狠狠道,“你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害我掉这么多眼泪,我还不能生个气了?!”
沈忆越说越生气,最后啪地把折子摔到了案上,眼圈儿开始发红。
下一刻,身子忽然被一把拉起来,未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大手捧住她脸颊,吻了下来。
他吻得极其用力,霸道蛮横,沈忆晕头转向,几乎快窒息,刚想逃开,男人抬手用力按在她脑后,又加深了这个吻。
自尾椎向上传来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觉,沈忆手脚一阵阵地发软,在彻底落败之前,她用仅存的意识狠狠咬了沈聿一下。
他终于放开她,眼中带着幽幽的暗色盯着她瞧,一副未尽兴的模样。
沈忆狠狠瞪回去——在旁人眼中,这眼神实在毫无威慑力,“别以为亲一下就能让我消气,没门儿!”
“嗯,”沈聿低头看着她,大有百依百顺的意思,“那怎么才能消气?”
沈忆盯着他,眼珠转了转,蓦的粲然一笑:“那就——亲两下?”
“好啊。”男人眼睛顿时亮了,脸立刻凑了过来。
到了跟前,笑意盈盈的美人唰地变脸:“想得美!”
“……”
沈聿瞬间不敢动了,片刻,他摸了下鼻子,默默无言地直起身子。
沈忆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又极快地收了回去,她威风八面地坐下,摆摆手:“好了,你走吧,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话音刚落,男人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她脖颈,似是不太甘心地咬了下她耳垂。
沈忆猛然僵住了,酥麻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男人低沉的声线藏着丝丝笑意,落在她耳畔。
“好,我等你。”
沈忆手指生生把手中的国书捏出了好几道褶子,却还是没能阻止红晕爬上脸颊。
心脏怦怦跳,直到目送着沈聿离开,才慢慢回归正常。
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帐帘上,沈忆忽然想起那日她见到沈聿时的场景。
那天到了半夜忽然起了大雾,月光已经很微弱,即便打着火把也很难看清,一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槐树下还有个人,都在竹林边上搜寻。
是她视线无意间划过时,忽然觉得那树有些眼熟。
因为当年在沈聿离开后,她又去过几次和光堂,听洒扫的宫女说,这里自从没人住之后,这棵树就枯死了。
当时她下意识看着这棵枯树,看了很久。
因此那日她便多看了两眼,而就是那两眼,她发现树下似乎有个黑影。
她擎着火把疾步过去,火光映亮男人身形的一瞬间,沈忆心跳骤停。
男人浑身染血,一动不动地闭目靠坐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下,神色平静安宁。
只是一眼,沈忆立刻意识到——
这并非被迫中断的求生,而是等死。
他在等死。
也是同一时刻,她忽然间明白沈聿为什么会独独坐在这棵树下。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沈忆失去了浑身所有力气。
她错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看重权力,生死,理想胜过爱,至少沈聿不是。
这人就是个傻子,傻得惊天动地,傻得举世无双,傻得纯粹执着。
而她宋行野这辈子遇到沈聿这么个傻子,算是彻底栽了-
没等沈聿完全养好伤,大军便启程回京,朝中事务繁杂,沈忆要尽早回去。
告别安淮北和一众同僚,沈聿直接上了沈忆的马车,众人见怪不怪,含笑挥手送别。
入夜,大军停下搭了营帐,原地修整。
沈忆沐浴后躺在榻上看书,不一会,沈聿沐浴完走过来,沈忆抬起眼:“睡吧?”
沈聿抽走她手中的书扔到一边,俯身亲下来,模模糊糊地道:“还早。”
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包裹住她,肌肤的温度却滚烫,沈忆一碰他就浑身发软,被亲得七荤八素,根本不知道他的手在做什么。
直到身上一凉,肌肤接触到初冬冰冷的寒气,沈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才发现自己已经比砧板上的猪肉还干净了。
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许,她想起很要紧的一件事。
沈聿刚苏醒的时候,大夫就同她嘱咐过,沈聿这次伤到了心脉,得慢慢养,细细养,饮食就寝都要格外注意,更不能剧烈运动,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老头子话说得委婉,沈忆听得明白。
她立刻按住男人的手:“不行!”
埋着头正蓄势待发的男人抬起头来,眼神幽幽。
掌心摩挲着女人的腰,沈聿眯起眼,“第十二次。”
“什么?”
“从我跟你住在一起算起,这是你第十二次说不行。”沈聿慢条斯理地收紧手掌,看着女人开始飘荡的眼神,“给我原因,怎么不行?”
沈忆意志坚强地把他的手扒拉开,坚定果断地道:“你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