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突然凝固了,一起凝固的还有沈聿的表情。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毕生勇气问出这句话:“我,不行?”
“对啊,”沈忆理所当然地道,“你受伤了啊!”
她觉得她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受伤了,所以不可以。
但是沈忆没有想到,男人,尤其一个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的男人,在意这种事情的程度就和在意被人刨了祖坟的程度不相上下。
她觉得完全没问题的解释,在沈聿听来就是:她说我因为受伤所以现在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沈聿沉默良久,掀被下榻,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快到沈忆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根东西,说了句你先睡,拔腿就往外走。
沈忆裹着锦被坐起来,一头雾水:“你干什么去?”
“我——”男人顿了一下,回过身,无欲无求地笑了一下,“去做一些我比较行的事。”
沈忆若有所思:“啊……”
沈聿眼中闪起希冀的光。
沈忆躺下去,舒舒服服地裹着被子闭上眼,“那你快去吧!分散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不要总想着这事儿了。”
男人眼中的光咻地一下,熄灭了。
接下来的路途中,沈忆发现沈聿变了。
他没有再尝试过和她同房,一次都没有,每天就寝之后,男人只是轻吻她额头,然后两个人手拉手纯的不能再纯地进入梦乡,成为了极其和谐友好的纯情入睡好伙伴。
沈忆很欣慰,她就知道,沈聿分得清是非轻重。
沈聿的怨气就这样在沈忆欣慰的目光中一路狂飙,并且在抵达京城时,到达了顶峰,怨气滔天。
入宫之后,沈忆急着去见梁颂,沈聿非常刻意地问:“我以后住哪个宫?”
按理来说自然是朝阳宫,但他偏偏就是要多问一句。
沈忆还真想了一下,沈聿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夫,没有自己的宫殿不太像话,便道:“承元殿吧。”
她只想着这是离朝阳宫和御书房最近的宫殿,却忘了承元殿还住着某个人。
沈聿原本就是阴阳怪气一下,谁曾想,这人直接跟自己分居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沈忆若能看到这眼神,说不定还能发觉沈聿的不对劲,然而可惜,她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会怎么说服梁颂同意她和沈聿在一起这件事上,根本没注意到。
沈聿从沈府差了人,简单收拾些衣物用具,就往承元殿去了。
既然她让他住承元殿,那他就住,她这辈子别想让他回朝阳宫。
到了殿门前,第一眼,飞阁流丹,廊腰缦回,地方不错,宫女太监也不少。
第二眼,好像有个男人。
第三眼……
沈聿站在门口,看着里面走出来的人,沉默了。
沈忆对此毫不知情。
她刚和梁颂议完事,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把话题引到她和沈聿身上,梁颂对这个事情太敏感,她要慢慢地,委婉地……
梁颂搁下茶盅,瞥她一眼:“有事跟我说?”
沈忆:“啊……对。”
梁颂笑了笑,“什么事?”
沈忆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我和沈聿在一起了。”
话刚出口,沈忆反应过来,差点给自己一巴掌。
她小心地抬眼觑向梁颂,果然,男人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她张口结舌,尝试解释:“啊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经查清楚了,他没有害我们,是沈安,就是当年跟他一起来大梁的那个长随,偷换了舆图,跟他没有关系……”
说着说着,沈忆的声音小了下去。
说到底,若不是沈聿临摹舆图,舆图连被偷换的机会都没有,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
沈忆垂下眼,泄气地道:“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喜欢他,非要和他在一起的。”
梁颂很久没说话。
沈忆等了很久没等到回音,忐忑地抬眼看过去,眼神猛地定住了。
她的兄长静静望着窗外,眉目寂寂,不知何时,也不晓原因,脸上无声地多了一条泪痕。
“九哥……”
“无妨,”梁颂收回视线,整个人透着消寂的平静,极淡地朝她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既然喜欢,就在一起。”
说完,男人站起身,向外走去。
“九哥哥——”沈忆喊他,语气复杂,“你去江南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颂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她,推门出去了。
出了大殿,刺目的阳光当头笼罩下来,男人手扶着廊柱,面色惨然,双眸空洞望着远方,霎时流下两行清泪,而他一无所觉。
那日在江南,有人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喜欢他,非要和他在一起的。”
他前半生最欢愉美好的记忆自此彻底破碎,而他后半生,亦不可能再有半分欢愉可言-
沈忆批折子一直批到深夜,整个人困得不行,正想直接歇在御书房的时候,猛地想起沈聿还在朝阳宫里,大半天都没信儿了,她得回去看看。
沈忆强忍着困意爬起来,上步辇回了朝阳宫。
吹了一路寒风,整个人清醒不少,沈忆抖擞了精神,一进殿门就问:“沈将军呢?”
宫女躬身:“回陛下,将军正在御池沐浴,还说陛下回来后若是得空,就去御池帮他送套衣裳。”
沈忆不疑有他,也没支使下人,自己拿着衣裳就去了。
到了御池,透过珠帘,只见里头水雾缭绕,如瑶台仙境,男人赤着上身坐在池子里,仰头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沈忆轻手轻脚地撩起珠帘走进去,不禁放慢了步子。
担心沈聿着凉,沈忆走过去正要叫醒他,却见四周明亮辉煌的灯火映过来,在男人深邃的眼窝和鼻梁投下侧影,胸前和臂膀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在明暗阴影中愈发清晰,手臂上青筋隐现。
零星的画面忽然闪过,天牢里,这双手曾托起她,握着她……
沈忆看呆了。
沈聿慢慢睁开眼,幽幽瞧着她。
对上男人的视线,沈忆猛然回神,下意识转开脸,“我、我来给你送衣裳,衣裳、衣裳放在那了,你别睡着了,小心着凉。”
沈聿挑了下眉,似笑非笑,“脸红什么?”
沈忆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驱赶出去,故作镇定地转回脸,跟他对视,“这里太热了。”
“哦?”
沈忆赶紧扯开话题,“你、你去看了承元殿没有,还满意吗?”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的眼神似乎暗了暗。
随即,他扬了扬唇角,意味深长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沈忆一无所觉地走过去,弯下腰探头过去,“你说吧。”
扑通——!
话音刚落,男人冷不丁伸手,一把将她拽了下来。
沈忆浑身湿透,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站稳,抬起头:“沈聿你——”
还没说完,男人将她一把按在池壁上,低头狠狠封住了她的唇。
不知为什么,沈聿这次亲得格外凶狠,来回大力纠缠吮吸着,沈忆腿软得厉害,半点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男人比池水还烫的肌肤贴上来,沈忆才发现自己衣裳早就被解没了,老头子的嘱咐还在耳畔,她急忙去推他:“别,不行。”
“不行?”沈聿慢条斯理地一只手握住她两只腕子,低头看着她,哑声道,“我不行,那他很行?”
沈忆愣了一下,什么他很行?他?
但是她也没功夫细想了,面前的男人就像一座山,完全动摇不了半分,这一次他仿佛铁了心,不管她踢他打他说什么,都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男人眼中浓重的侵略意味笼罩下来,沈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聿,她忽然害怕起来。
“喂,沈聿……”她声音不自觉发抖,“你……”
她没能说完这句话,身体忽然颤了一下,指甲嵌进他肩膀。
男人低头亲了亲她,神色温柔,动作坚定。
沈忆轻轻抽着气,再说不出一句话。
磨人的时间过去,她几乎快哭出来,“沈聿……”
男人凑在她耳边,“他行还是我行?”
沈忆终于受不了了,“什么他?哪有他!”
话刚出口,她忽然反应过来。
……确实,有个他。
这一刻,沈忆知道自己完蛋了。
怪不得她说什么都没用,沈聿这次是真生气了。
果然,她很了解沈聿,预测得相当准确。
从御池到寝殿,她整个人快被折腾得散架,沈聿的脸色也没见得好多少。
到最后的时候,沈忆就差指天发誓,“我和赵蕴之真的什么都没做!”
沈聿眯起眼:“你敢说你没想?”
沈忆瞬间没了底气,硬撑着道:“可我那时候想的是你。”
男人笑了,笑得她心底发凉,“你想着我,找别的男人?”
说不清了。
沈忆欲哭无泪,“我以后不会了还不行吗?”
沈聿发了狠地_她:“再说一遍,让他滚。”
沈忆有气无力:“好……”
男人终于肯罢休。
沈忆一丝力气都没了,闭上眼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间,男人低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你若真想养男宠,也可以。”
沈忆睁开眼,意识到沈聿的意思,蓦的瞪大了眼,神色古怪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男人坐在旁边,清亮的月色照在他身上,清冷幽静,他笑了笑,语气状似轻松地道,“好像没有哪个皇帝不开后宫的。”
这笑容十分短暂,一闪而逝,仿佛还未来得及绽开,就已经没了支撑下去的力气。
沈忆睡意消了大半,凝视着他。
男人看起来比刚才冷静不少,沈忆知道他说这话时是理智的,是经过深思熟虑,她也相信,如果她提出来,沈聿真的会同意,即便他并不愿意。
但他总是可以为她妥协。
沈忆叹口气,她到底给沈聿留了个什么印象?
直起身爬到男人身前,她坐到他怀里,双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她说:“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沈聿,你不是那一瓢。”
男人递来疑惑的眼神。
沈忆莞尔一笑,轻声说,“你是我的弱水三千。”
沈聿神色一震,下一刻,手臂收紧,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沈忆笑着回抱他,在他耳边嘟囔:“不许再乱想了,这次我真睡了,再把我吵醒跟你没完。”
男人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嗯,睡吧。”
很快,女人轻浅均匀的呼吸传来,她睡得很沉。
沈聿抱着她躺下来。
耳边陷入无边寂静,外面朔朔北风呼啸着,吹得檐下宫铃叮呤作响,又是一年冬天。他想起在梁国为质的那个除夕,满室寒色,一窗幽寂,唯形影相吊,而她一身胭脂红裙,砰然推门而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瞬间叫他如坠梦中。
然而后来风雪半生,辗转飘零,终究故人长绝,又成孑然一身。
可如今,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沉睡面容,脸颊如花瓣洁白柔软,长长的眉毛舒展开来,黑睫低垂,肌肤红润温暖,在他臂弯中睡得香甜。
沈聿眨了眨眼,眼角忽然濡湿。
这是他从年少时起驻足遥望半生的美梦,如今,终于成为他低眸垂目间的无上风景-
最后的最后。
“你没有见到他,对吗?”
“你猜?”
“你不可能见得到他,你在说谎。”
“若我说谎,你会告诉她真相吗?”
“绝不。”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碎碎念。
这是本芭蕉写完的第一本书(怪不好意思的写了一年),很激动,很不舍,很多个深夜都是这些角色陪我度过的,现在终于要说再见啦。
写完之后发现有很多写的不好的地方,希望慢慢进步吧,非常感谢读者老爷们看到这里[绿心][绿心],期待与你们下个故事见![猫爪][猫爪]
顺便给下一本古言《被迫和亲之后》打打广告,读者老爷们看过来呀(疯狂挥手[摆手][摆手])
【文案】【爹系dom熟男PK黑化竹马】
温嘉禾自幼毫不起眼。
她才貌家世皆不出众,又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忤逆任何人。
魏梁议和的那一日,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父亲退掉她和心上人的婚约,推她去大魏和亲。
宫中长夜寂寂,嘉禾数着与心上人往日温存时刻煎熬度日,五年里只得见皇帝一面。
那天大雪纷飞,冷淡威仪的男人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打量着她,声调比雪凉薄。
“大点声儿,再说一遍,你是谁。”
嘉禾曾听人说,魏帝杀伐果断,性情冷酷,喜怒无常,且生平最厌恶女子近身。
她吓得口齿打颤,语无伦次,男人不耐烦挥手打断她,华贵帝辇被乌泱泱的仆从簇拥着,如彩云般飘远了。
彼时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温嘉禾并未想到,后来有朝一日,在这深宫之中,她会与心上人重逢。
嘉禾更没想到,重逢的那天,心上人立在御书房外,一门之隔,皇帝俯身把她按在御案之上,眼眸深黑几乎将她吞噬,神色却温和到极点,语调也轻轻,微笑说:
“原来嘉禾的心上人是他,那朕把他杀了,嘉禾心里,是不是就会有朕了?”-
季玄彻九岁登基,隐忍十余年清除异己,稳固皇权,二十四岁独揽实权,三十岁荡平梁国,一统南北。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玩权弄术,始终信奉强大和权力,从不相信人心,更厌恶弱小。
所以在见到那个柔弱又怯懦的和亲公主后,他轻易将她忘到了脑后。
他从未想过,后来有一天,自己会嫉恨如狂,举止疯魔般囚她在身边。
只因为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他。
【阅读提示请一定要看:】
①女主是【唯一】主角,女主戏份贯穿全文,正文会从女主和男二谈恋爱开始,男主出场大概在二十章之后【高亮!!!】
②男主是皇帝,男大女十岁,男主对女性没有贬低轻蔑的态度
③成长流女主,女主前期不美也不会保护自己,但并非一无是处
④前期养成,后期训狗
双c/HE/1v1
第106章 番外之日常一则
沈忆发现这几日沈聿不大高兴。
不仅上朝时频频跑神, 晚上下了值回到朝阳宫,也神思不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忆问了几次, 沈聿却都说没事,叫她不要多想。
沈忆没问出结果,再加上今年大旱, 入秋后全国好几个地方都在闹饥荒, 她每日累得回宫后倒头就睡, 一时也没有太多心思接着问。
沈聿愈发沉默下去。
九月十五这日, 沈忆去上朝,临出门前沈聿忽然喊住她。
“军中有西南的军报要处理……我今夜晚些回来。”
沈忆不疑有他,上前轻轻亲他面颊, “夜间起风了, 多穿些。”
沈聿回吻她。
旁边侍立的宫女们羞得纷纷垂下头去。
陛下和王夫都成婚一年了,还这样如胶似漆,看着真叫人脸红。
沈聿目送沈忆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远,良久, 收回视线,出了宫。
傍晚时分沈聿就出了神策营。他骗了沈忆, 今日并没有所谓的什么西南军报要处理。
一人一马疾驰至京郊西山脚下的一处园子, 沈聿将马拴在树上, 提着两坛酒走了进去。
深秋时节, 橙红色夕阳像柿子挂在枝头, 园子边上的一排银杏黄澄澄的, 铺了一地金黄, 园子里石碑井然耸立, 看不见一棵杂草, 瞧着整齐又美观。
园子门口的茅屋里走出一位老仆,“大公子来看老爷了。”
沈聿点头,“张伯,你年纪大了,屋里坐着去吧,不用管我。”
张伯哎了一声,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回茅屋。
公子有话要跟老爷说,他在旁边不合适。
沈聿提着酒坛走到一座石碑前,相比于园中其他碑,这座石碑字迹清晰,边缘整齐,要新上许多。
他看着上面的“沈庭植”三个字,沉默良久,最后坐下来,启封了酒坛,一坛放在坟前,一坛拿在手中。
浓烈醇厚的酒香溢散在空中,秋日的寒气都被冲散了不少。沈聿拿着酒坛轻轻碰了下坟前的酒坛,响起当的一声脆响。
“你最爱喝的烧刀子,给你带来了。”
斜阳铺满青灰色远山,橙红色的天光里,穿着玄色衣衫的男人坐在沉寂萋萋的坟茔前,许久没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
直到一坛酒饮完,沈聿望着石碑,说:“我和她成婚了,想来你并不赞成。”
昔日画面浮现在眼前。
从大梁回魏后,沈庭植出征梁国前。
少年走进书房,灯下的中年男人轮廓硬朗,眉头紧皱,正在看舆图。
听见动静,他抬头望向门口,“有事?”
“父亲,”少年撩起衣袍下摆,扑通跪地,低着头道,“我有一事相求。”
沈庭植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自从白氏入府,这个儿子连话都很少和他说,更不要说跪下求他。
下一刻,他移开眼睛,怒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什么!”
“父亲,”少年抬起头,黑眸深处中如有烈火燃烧,“此番征讨大梁劳民伤财,父亲当真愿意看到大梁百姓流离失所,饱受征战之苦吗?儿子求父亲,上疏劝说陛下改变征讨梁国的决定。”
“荒唐!”
沈庭植猛地拍了下桌子,“陛下此番对梁国势在必得,若能吞并大梁,此则大魏万世不灭之功绩,岂是你说不打就不打的?!”
少年冷冷道:“万世不灭之功绩,实则,是数万条人命。”
沈庭植看着他,沧桑深沉的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下透着冷硬,“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缓缓道,“你自幼随我征战,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如今怎会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优柔寡断?说,在大梁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沉默片刻,紧绷的下颌线如一片削薄的冰,透着倔强。
“我心悦大梁永昭公主,已与她私定终身。”他说。
沈庭植霍然起身。
“你——你、”男人指着他鼻子,厉声喝道,“你就是为了她才来同我求情的?我看你是被这女人迷昏了头,被人利用了还帮着人家说话看,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与她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少年猛地起身,微红的眼底深深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道:“她没有利用我,她对我是真心。”
沈庭植冷冷道:“执迷不悟。”
少年猛然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你若伤她,我此生不会再原谅你。”他最后看一眼男人,转身推门离开。
身后传来男人的怒喝:“岂有此理!你为了这女人要与你亲爹反目不成?!”
少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再后来,得知沈忆身死,他没有指责怨恨沈庭植,只是执意出家,一去六年,直到沈庭植过世,也没有再见他一面。
人死灯灭,唯余千里孤坟。
沈聿收回飘远的思绪,凝视着石碑,轻声道:“你对大魏尽忠一辈子,沈忆在你眼里,是敌人,是要斩草除根的祸患,可我不仅帮她复国,如今还娶她为妻,若你还在,想来又要痛骂我。”
顿了顿,他说:“无妨。”
“反正从小到大,你也从未赞同过我。”
“今日是你忌日,我来只是告知你我已婚娶,你同意与否……无关紧要。”
说完,沈聿站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刚转过身,他忽然止步,望着前方。
几步远的地方,穿着织金凤仙裙的女人站在斜阳影里,望着他,叹了口气。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回了宫,夜间就寝时,沈忆翻出一卷册子,递给沈聿:“喏。”
“这是什么?”沈聿接过来,翻了两页,讶然抬眸,“我父亲的札记?”
沈忆跳上榻,钻到他怀里,“这可是我之前好不容易从他书房里找到的,翻开看看。”
沈聿圈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翻开册子。
前面几页都是兵法心得,翻过之后,沈聿的指尖停在一页上。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平康十七年八月初十。
今日路遇一孤女求救,身后数人持刀追杀,衣衫褴褛,赤足狂奔,余拔刀救下,眉眼肖似梁后,遂查……
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沈聿立刻往后翻。
平康十七年八月二十六。
经查,此女确为梁国永昭公主,失父丧母,流离孤苦……遂另取别名,收为养女。禀上:永昭已死。
短短数行字迹,沈聿却像是看什么天书一般盯着看了许久,他紧紧攥着册子,指尖微微发白。
原来沈庭植……早知沈忆的真实身份。
“比起这个理由,”沈忆纤细的指尖点在“失父丧母,流离孤苦”这八个字上,悠悠地说,“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为了帮他儿子护好心爱之人,不叫他儿子伤心,你觉得呢?”
说完,沈忆转过头看向他,她头顶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毛茸茸的。
沈聿低头看着她,声音忽而凝涩:“我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沈庭植这样一个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奉为圭臬的人,竟会欺君罔上,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护下与他不共戴天的敌国皇室血脉。
亦从未想过,六年来沈庭植默默承受着本不该承受的怨恨,却未有一句怨言,只是亲手将长大后的沈忆送到他身边,然后与世长辞。
“咦,这里好像还有一封信。”
沈忆指着书页中露出的一个小尖角。
沈聿抽出夹页,展开来,果真是沈庭植的亲笔信。
吾儿沈聿,展信佳:
汝幼时,吾言凛凛,色厉厉,鲜有夸赞而多训斥之语也,今汝虽成佳才,然疏离寡言,不合于群,与吾少有温情。近年午夜梦醒,后悔不已,父子生疏罅隙至此,乃吾之过。
公主永昭,汝心悦之人,聪颖慧敏有大才,然汝与其尚有心结,此为吾向汝隐去其所在之因由,吾去后,汝若归视吾,得见公主,自皆了然。
望汝余生,事事顺遂,得偿所愿,佳儿佳妇,顺颂事宜。
平康二十三年九月初五,父庭植亲笔。
沈聿一眨不眨地盯着信纸,良久,一语未言。
沈忆啧了一声:“我就说嘛,我在沈家的时候你爹那般宠着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
“还说什么我在你爹眼里是要斩草除根的祸患,”沈忆从他之间抽出信纸,夹在指尖得意洋洋地晃两下,“瞧见没,聪颖慧敏有大才,说我呢。”
“什么呀,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你爹!”
男人抬起微红的眸子,冷冷道,“他活着的时候半个字不提,我上哪了解去?”
语气虽然冷硬,可神色却眼见着柔和了下来。
沈忆知道他心结已解,心里也轻松起来,不由哼了一声,“你,还有你爹,你们就是两头倔驴,明明心里都在意得不行,却一见面就吵,生怕对方知道自己有多在意。”
男人别开脸,望向别处,掩去几分不自然的神色,“……什么我爹,这不是你爹?”
沈忆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道:“是是是,是我爹。”
她口中继续道:“我都忘了我也是沈家人,我还是你小妹呢,是不是呀兄长?”
沈聿一愣,他是说他们二人既已成婚,沈庭植自然也是沈忆的爹。
虽然沈忆这么理解也没错,可他总觉得这称呼似乎变了味道……
还没等他细品,沈忆手指已经攀上他肩膀,柔弱无骨的模样,睫毛忽闪着,“妹妹知错了,兄长待会轻点罚妹妹可好?”
沈聿身子忽然僵了一瞬,耳垂爆红。
这女人!
下一刻,他咬牙切齿地按住女人不安分的手指,倾身压下。
床幔低垂,灯影轻晃。
翌日起来,沈忆嗓子哑了。
——某人得了趣儿,逼着她一声一声兄长喊了大半宿,不哑才怪!
第107章 番外之日常二则
这日天还没亮, 沈忆打着哈欠爬起来熟悉更衣,准备去上早朝。
一抬眼,铜镜中的女人唇色发白, 眼下乌青,挂着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简直像一只被吸干了阳气的女鬼。
她最近有些吃不消。
白天在御书房当牛做马勤勤恳恳批折子, 晚上回了朝阳宫还要继续当牛做马。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 某人没有技巧, 全是力气, 单凭着一股子蛮力横冲直撞,甚至一个姿势能坚持半个时辰,导致沈忆现在看见他就两股战战, 双腿发软。
沈忆寻思, 再这么下去,恐怕沈聿越战越猛,反倒她要未老先衰,年纪轻轻就腰肌劳损了。
不能再这样继续了, 她当机立断。
这天夜里,趁着沈聿去沐浴, 沈忆上了榻就闭眼睡觉, 没有等他。
快睡, 快睡。
然而越想越精神, 一直到男人沐浴完上了榻, 沈忆还没睡着。
身边床榻微陷, 潮热的水汽笼住她, 腰间一紧, 沈聿长臂伸过来, 从后面抱住她。
“阿忆……”
男人灼热的气息拂过她颈后,呢喃着唤她。
沈忆整片脊背一片酥麻,她强忍着从他怀里躲出来的冲动,闭着眼一动不动。
沈聿唤了几声,见她没动静,也没了声响,片刻,他直起身子,似乎探了头过来看着她。
耳边陷入寂静,沈忆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
蓦的,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你睫毛抖什么?”
“谁抖了!——”
沈忆下意识反驳,一睁开眼,正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挑眉,“装睡?”
“……”沈忆底气不足,“没有啊,我,我被你吵醒了。”
她缩回锦被里,“我要接着睡了,困死了。”说着,她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悄悄捏起被角想盖住脸。
然而这被角拽到一半,却是死活拽不动了。
沈忆悄咪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暗了下来,男人从容地一把掀开她揪住不放的被褥,身体压下来,一口叼住她耳垂,“困?我看你精神得很。”
身体贴合,沈忆瞬间就感受到了男人的蓄势待发。
她拼命躲开沈聿在她身上煽风点火的唇,“我、我真困了,不做了好不好,我们睡觉!”
沈聿忽然停下,看着她的眼睛:“来月事了?”
“……没有。”
一听没有,沈聿立刻埋下头,继续专心地啃起来。
酥痒的感觉传来,沈忆忍不住颤了一下,经验告诉她,如果现在不停下,那就再没什么能阻止沈聿了,而她,明天就又要顶着一张面无人色的女鬼脸,出入宫闱,上朝见人。
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思及此,她抬起手,坚定地抵在男人胸膛前:“不行!”
沈聿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她,“这次,又是哪里不行?”
沈忆看着他幽怨的眼神,某些回忆瞬间袭上心头。
上次就因为说他“不行”,她被这人的怨气足足灌了好几天,差点连床都下不来,险些被人看了笑话。
思及此,沈忆心中警铃大作,语速飞快:“不是你不行,是我不行!”
沈聿:“哦?”
沈忆眼神飘忽:“我每日寅时就要上朝,顶多就睡三个时辰,你天天折腾我,我都好几日没睡好觉了。”
沈聿听完,又低下头去,含糊着道:“既然是这样,更不能耽误时间了,今日我速战速决。”
沈忆欲哭无泪,双手仍然抗拒地把他往外扒拉。
男人一手攥住她两只手腕,看着她,黑眸眯起,“怎么,我伺候得不好么?”
沈忆心一横,索性说了:“好什么,我腰都快断了!”
她忍不住嘟囔:“你倒是日日神清气爽,没看见我眼下乌青,脚步虚浮,昨儿还被大臣误会是不是病了!”
沈聿直起身子,沉默片刻,道:“那你想怎样?”他语气幽凉,“日后不做了?”
沈忆迟疑一瞬,爬起来盘腿坐好,清了清嗓子,双手比划着一本正经地道:“有没有可能,我们不用使这——么大力气,也可以兼具时间和,那个,快乐。”
男人瞧着她,半响没说话,直把沈忆看得心里发毛,“你、你干什么……”
沈聿终于开口,幽凉幽凉的:“原来是技术不行。”
“……………………”
沈忆有些心虚:“我没说!”
沈聿瞥了她一眼,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好了,睡吧,今天不折腾你。”他躺下来,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
沈忆趴在他胸口,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没生气嗷?”
沈聿闭着眼,气息稳定均匀:“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忆放心了,往他怀里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眸安然睡去。
待她睡着,黑暗中,男人睁开眼,微微拧起眉-
翌日下了值,回宫的马车里,沈聿问沈非:“你有没有……一些心得?”
沈非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心得?”
沈聿面无表情:“男女房.事上的心得。”
至今单身的沈非:“……”
他凄惨道:“公子你忘了,小的、小的如今尚未娶妻,还、还未有过这方面经验啊……”
沈聿:“……”
“也对,我忘了。”
沈非差点吐血。
沈聿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合适的人选,最后竟发现——没有。
沈非眼看着自家公子越来越凝重的神情,一咬牙,心想就权当是为了公子的幸福生活,道:“公子若不介意,我知道谁会有这个心得。”
沈聿抬起眼:“谁?”
沈非支支吾吾:“嗯……就是……”
他眼神闪烁着,慢吞吞地往车窗外挪去,往某座楼的招牌上使了使眼色。
这日沈聿回宫便迟了些。
翌日,沈聿回宫还是迟了些。
第三日——
第三日,沈聿还未回宫,阿宋推门进了御书房,一脸欲言又止。
她走到御案前,搁下刚泡好的菊花茶,踌躇半响,一闭眼视死如归地道:“陛下,有人、有人瞧见王夫去了满庭芳!”
沈忆盯着折子,头也不抬:“满庭芳怎么了?”
阿宋急得一把从她手里抽出折子,“满庭芳可是京中最有名的青楼!”
沈忆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头,“他和同僚一块去的?”
阿宋:“没有,就他自己。”
沈忆默了半响,又问:“那女子长得很好看?”
“问题就在这里,”阿宋哭丧着脸,“王夫没挑女子作陪,他、他点的是一个小倌!”
手边茶盅里,泡开的菊花正幽幽绽放。
沈忆眼前一黑,头顶仿佛有滚雷劈下。
阿宋又道:“公子前两天也去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沈忆颤抖的指尖按上太阳穴。
良久,她深深吸一口气,拿起折子,“知道了,你下去吧,他若再去,告诉我一声。”
阿宋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姑娘,您不去捉,嗯,那个奸?”
沈忆一脸平静:“我相信他。”
阿宋叹为观止。
第四日,沈聿仍然去了满庭芳,沈忆仍然很平静。
第五日,第六日……沈忆始终很平静。
到了第十日,沈忆终于不平静了!
是夜,她问沈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沈聿说:“没有。”
“真的没有?”
沈聿想了一下,“没有啊。”
沈忆看着男人平静肯定的神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翌日傍晚,满芳庭。
二楼雅间里,沈忆坐在彩百鸟朝凤插屏前,手指敲着桌面,不时向门口望去。
终于到了上阵捉奸的这一刻,阿宋反而害怕起来,嗫嚅着道:“陛下……不然,不然我们先叫那小倌过来问清楚,万一、万一是误会呢!”
沈忆看她一眼,说:“不必喊那小倌过来,我们直接进去。”
阿宋道:“其实喊小倌私下来问一下就清楚了,谅他也不敢说谎,何必闹到王夫跟前叫他知道陛下在查探他呢,再伤了陛下和王夫的感情。”
沈忆却道:“就是要让他知道我在查探他。越是容易起隔阂的事越要摆到明面上,私下偷偷摸摸才会伤感情。”
她刚说完,有人敲了门,一个涂脂抹粉的老鸨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眼都不敢多抬,“陛下,王夫已进去了。”
沈忆起身,“走。”
阿宋没有再劝,姑娘显然有自己的主意,她还是不胡乱插手了。
两人到了房前,沈忆抬手按在门上,停了一瞬,然后干净利落地一把推开。
看清屋内景象的一瞬间,沈忆身子僵住,瞪大了眼。
在此之前,无论证据再怎样充足,事实再如何显而易见,沈忆其实打心底并不信沈聿会做出背叛她的事。
可如今,眼见为实,眼看着这贴得极近的两人大惊失色地从榻上爬起来,那小倌面无人色地拢起松垮大敞的衣襟,沈聿衣裳倒还算齐整,错愕,心虚,焦急从男人面上一一划过,最后化为慌忙,急忙下榻来拉她。
沈忆转头就走。
本以为不管看到什么她都受得住,大不了撕破脸大吵一架,以后分道扬镳,谁知别说吵架了,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根本一刻钟都待不下去。
也不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
出了门,沈忆上了马车,似乎根本听不见身后传来的一声又一声“阿忆”,径直吩咐车夫:“立刻回宫!”
急急追来的沈聿被马车扬起的灰尘荡了一脸,他看着马车绝尘而去,一咬牙,扬手扔给路边马夫一锭银子,一刀割断缰绳,飞身上马追着马车而去。
马车再快也比不了单人纵马,沈聿很快追上马车,随便喊了个护卫帮自己接着马,他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轻轻松松跳到了马车上,钻进车帘。
一进去,只见美人面如冰雪,瞧也不瞧他一眼,沈聿径直对阿宋道:“你出去。”
阿宋如蒙大赦,沈忆现在太可怕了,她待不下去了。
沈聿坐过去,沉默半响,道:“我知道的确容易让人误会。”
他叹口气,“……但你的确是误会了。”
沈忆冷笑:“我误会什么了?”
说着说着,眼圈变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沈聿心下一惊,瞬间手足无措起来,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最后长叹一声,“我找他是——”
眼一闭,心一横,他道:“是为了学些房事上的心得技巧,真的没有什么。”
眼眶中正在打转的泪珠倏然凝滞。
她缓慢地回过头,呆若木鸡,喃喃重复,“房事,的,心得技巧。”
沈聿望了望车顶,“谁说我技术不行来着?”
沈忆:“……”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这人还真上心了,可——
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可就算这样,你也不用……来这里学吧……”
沈聿咳了声,摸了下鼻子,眼神飘向别处,“不然还能找谁,术业有专攻,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不找他们找谁?”
沈忆看着男人装得若无其事,耳垂却红得滴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聿见她终于笑了,立刻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同她咬耳朵,“你是高兴了,你信不信,今儿这么一闹,明天神策营所有人都会笑话我被你捉奸在床了,你说,怎么补偿我?”
沈忆耳朵最敏感,忙不迭地地躲开,口中哼道:“还想要补偿?你活该!”
说着说着,她突然变了脸色,“捉奸在床?”她冷飕飕地盯着沈聿:“不对啊,你若只是单纯向他讨教,何必脱了衣裳滚到榻上去?!”
“……”沈聿抬手按了按眉心,“学了总得会用吧,我又不能找个女人来练手,他经验老到,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太亲密的动作,用来练练手劲儿正合适。”
沈忆长长地哦了一声。
片刻,她抬眸别有意味地盯着他,“……不能拿女人来练手?那倒也不一定吧。”
沈聿挑眉。
沈忆慢慢凑过去,圈住男人脖子,仰起脸在他耳边轻轻说:“王夫可以……拿我练手啊。”
沈聿眼神一暗,箍住她的腰,“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他提起沈忆,抱她到腿上。
沈忆和他面对面,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推他,“喂,我可没说现在练!”
沈聿三下五除二解了障碍,抱着她的手臂纹丝不动,理直气壮:“现在不练一会儿就忘了。”
沈忆:“……”
“喂,沈聿……喂!”
她忽然说不出话了。
车厢忽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交缠的喘.息声和隐秘的水声。
快到朝阳宫的时候。
沈聿亲亲怀中女人潮红的脸颊,低声问:“技术可还入得了陛下眼吗?”
沈忆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分明已经软成了一滩水,却仍嘴硬道:“……凑合吧!”
男人低笑一声,缓慢凑到她耳边,“那为夫日后勤加练习,精益求精,必定……叫陛下满意。”
第108章 季祐风番外
(一)
平康四年, 三月初十。
风雨交加,黑夜如墨。
春藻殿门窗紧闭,须臾, 一阵细弱的婴儿啼哭撕开雨幕,挣扎着透了出来。
屋内,一大堆产婆太医长出一口气, 纷纷擦着额上的冷汗, 口中不住地说着:“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 可算生出来了!”
内室的小太监飞奔着出去,在穿着绛紫色衣裳的老太监跟前噗通跪下,“老祖宗大喜, 是位小皇子!”
今上子嗣不多, 膝下只有大皇子和大公主,二皇子三皇子接连胎死腹中,今日李美人诞下的,是皇帝第二位皇子。
秦德安悬着的心落回肚子, 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了, 去好生看着四皇子吧。”
他冒雨赶回勤政殿。
筒靴蹅了一路水, 噗呲噗呲的一脚一个水坑, 秦德安换了双新靴, 衣裳随手掸了掸, 体体面面地端着茶进殿。
外面雷电交加, 殿内安静祥和, 淡淡的龙涎香逸散在空中, 珠帘后, 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男人坐在案前,垂着眉头淡淡看着棋盘。
秦德安走过去,将茶盅轻轻搁在一边,望了眼棋盘。
黑子强势猛进,白子看似软绵无力,实则连成一片,暗藏杀机。
他赞道:“陛下棋艺又有所精进。”
皇帝看他一眼:“如何?”
秦德安仿佛才想起有皇子出生的事情,道:“回禀陛下,李美人成功诞下皇子。”
他语气里并无半分喜意,似乎只是例行回禀公事,而皇帝听了,随意点点头,眼中亦无半分喜意。
一月后,四皇子满月,皇帝赐名祐风,封翊郡王。
(二)
季祐风自记事起,总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割裂感,仿佛他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一个世界里,太监们对他毕恭毕敬,少傅夸赞他不愧是陛下看重的儿子,天资聪颖,宫女们常常议论,说母妃受尽陛下宠爱,宠冠六宫。
而母妃常常摸着他的头,对他说。
“我们祐儿,是唯一一位满月就得封郡王的皇子,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
在这个世界里,他众星捧月,他身份尊贵无人能及,他的母妃受皇帝看重,父母恩爱,他还有一位,极其宠爱他的父皇。
可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父皇威仪冷淡,出现时常常前后簇拥着一大群人,声势显赫,即便跟他说话,也只是坐在高高的步辇上或宝座上,他从不会下来,也从不会叫他上前去。
隔着陌生而拥挤的人群,帝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考校几句功课,便毫无留恋地移开。
天子华贵的步辇像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云彩,渐渐远去了。
而他那宠冠六宫的母妃,在父皇面前总是紧绷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跪坐着,每一片妥帖的衣角都写着本分和紧张。
皇帝问一句,她便答一句,皇帝不问,她便不说话。
季祐风觉得这画面十分眼熟,后来想起来——
那些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侍奉他时,也是这样的。
这就是父母恩爱吗?他不懂,便去问母妃。
“母妃,父皇不是很宠爱你吗?为什么你这么怕他?”
母妃摸着他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忽然落下泪来。
“祐儿,”她抹去泪,挤出笑说,“因为你父皇是天子呀,母妃再受宠爱,也不能忘了做妃子的本分,你也一样。”
他沉默片刻,说:“母妃,为什么我觉得父皇并不喜欢你……他也不喜欢我。”
这一瞬间,他看到母妃仿佛看见了什么森然可怖的怪物一样,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牙关不住地颤抖着,眼底藏着庞大的恐惧。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记住,不要在意他到底喜不喜欢你!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你父皇,你是他儿子,你要听他的话讨他欢心,这就够了!”
季祐风并不明白,只是简单一句话,母妃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又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但他点了点头。
女人终于松开捂着他嘴巴的手,如释重负。
季祐风没有再问父皇究竟喜不喜欢他。
(三)
因为出生时难产,季祐风体质不好,容易生病,这个春日,他着凉感染了风寒,断断续续养了半个月才好。
那段时间,他总觉得有人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他,可一转头,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他留了个心眼儿,特意将身边人都遣走,独自一个人在宫道上走,不多时,身后果然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腰间佩刀,身着锁子甲,是个巡逻的侍卫,品级并不高。
被他发现,这人转身想跑。
季祐风断喝一声:“站住!”
他声音不大,却已颇具威势。
那人停下了,背对着他。
季祐风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定住了,许久,他转过身,季祐风看到了他的脸。
浓眉阔面,五官端正,皮肤呈现出风吹日晒的焦黄,属于是放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透着一种平平无奇的老实气。
如同下定什么决心,男人眼睛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男人走到他身边,左右飞快地张望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
季祐风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气,垂眼看过去。
香囊小巧精致,光滑的丝绸上绣着两只虎,一大一小,绣样栩栩如生,若是放在外面铺面上,应该算是上等货色,但在他眼里,也只是一般。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拿这个做什么?”
男人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这里面有平安符,特意找大师开过光的,还有草药,对你身体好,拿着。”说着,他把香囊往他手心里塞。
男人粗糙的指尖刚接触到他手背的肌肤,季祐风仿佛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把甩开他,他脸色发红,“放肆!你是何人?竟也敢碰我!”
香囊从男人手中飞出,系口的绳松了,里面的草药碎末洋洋洒洒掉了一地,一张金黄的符纸飘在空中,被风吹了一下,轻轻落在地上。
精致漂亮的香囊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染上尘土,变得灰扑扑的。
男人看着狼藉的地面,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捡起香囊,用指腹一撮一撮地捏起草药碎末,放进香囊。
一阵风扑过来,卷着草药碎末和地上的尘土扬了他满脸,他咳了两声,揉揉眼睛,继续蹲在地上捡。
捡完之后,他站起身,走向不远处地上被风吹走的符纸,风吹得一阵一阵,他追着符纸又跑又扑,滚了一身土,最后终于抓住那轻飘飘的平安符,塞进了香囊里。
季祐风站在原地,看着男人小心翼翼地系好香囊带子,揣进怀里,转身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他。
季祐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他很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他要上学,背书,练字,讨父皇欢心,区区一个普通侍卫,并不值得他花费心思去惦记。
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这个男人又出现了。
他无声无息地,有时候躲在廊柱后面,有时藏在假山里,又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就走开。
但他没有再上前来。
季祐风没有赶他走,只当不知道。
一日,皇帝考校他和瑾王功课,瑾王比他年长几岁,且已经开蒙好几年,向来答得不如他,唯有那一次对答如流,而这篇《陈六事疏》对于刚开蒙一年的他来说实在有些深奥难懂,他答得磕磕巴巴,皇帝破天荒地称赞了瑾王。
至于他——皇帝夸赞完瑾王之后,什么也没有对他说,直接出门上了步辇,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瑾王得意洋洋地在他眼前炫耀,季祐风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下了学,他把身边下人都遣散开,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的镜湖边,吹着风默默地掉眼泪。
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他扑通掉进了湖里。
初春的湖水冰凉刺骨,衣裳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冻得浑身打颤,更绝望的是,下人们都被他远远地打发了,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落水。
他要死了。
这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张男人的面孔,周正老实,陌生又熟悉。
男人神色焦急,奋力游向他,他带着他一口气游出水面,远处已经有人赶来,他望了那些人一眼,自己又沉下去,只露出双臂,把他托举上岸,然后立刻掉头游向另一个方向。
昏迷过去之前,季祐风看到男人憋气憋得通红的脸色,还有那双有力结实的手臂。
再睁开眼,床边跪了一大片太医,母妃红着眼看他,一层层人群后面,坐着他的父皇。
他那瞧不出喜怒,始终十分淡漠的父皇。
“祐儿,你怎么落水的?”男人淡淡问道。
他立刻爬起来,跪在床榻上,垂下眼轻声说:“儿臣贪玩,不慎失足落水,惊扰父皇,罪该万死。”
隔着人群,皇帝的视线远远地落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良久,男人意味不明地弯唇,“很好。”
皇帝起身走了。
一大堆人跟在皇帝身后离开,方才十分热闹拥挤的宫殿顷刻变得空荡冷清。
女人的指责絮絮地传入耳中。
“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把母妃担心坏了,下次不准去水边玩……”
季祐风垂下眼,无声地攥紧手心。
他是被人推下水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水面里那个人的脸。
可他没有证据。
但没关系,终有一日,他会让他付出代价。
落水一事就像掉进水里的石头,激起一层涟漪之后,便飞快地沉没下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仍然只是偶尔远远地看着他。
他找了一个机会,遣散身边的人,主动拦下他。
“为什么救我?”季祐风盯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垂着眼,手指紧紧攥着佩刀刀柄,干得起皮的嘴唇翕动几下。
“我、我想升官发财……希望殿下来日能提携我。”他讷讷地说。
季祐风心里松了口气。
求前途,求钱财,都好说,他给的起,就怕他求的是他给不起的东西。
“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记得,”他负起手,明明只是个半大孩子,还没有男人一半高,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男人听了,却没什么喜悦的表情。
“但是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了,容易被人发现。”季祐风话锋一转,说道。
男人猛地抬起眼,眼瞳微微颤动着,抿紧嘴唇。
季祐风转身,“你若想见我,就去春藻殿西侧的竹林里吧。”说完,他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也并没有看到,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中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
(四)
两人开始偶尔在竹林里见面。
男人常常给他带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什么空竹,泥叫叫,布老虎。瞧着粗制滥造,远比不上宫里的木偶精致,但千奇百怪,花样很多,他在宫里从来没见过。
他即便装得老成,骨子里却也只是一个半大孩子,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玩得很开心。
但他从不收下,玩一会,就让男人带回去。
但即便这样,男人也并不失望,他笑呵呵地坐在一边看他玩,笑呵呵地同他道别,带上玩具回去。
沉默老实的男人瞳仁又黑又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看不到眼白,焦黄的脸上牙齿洁白,憨憨的。
一次,季祐风挨了皇帝训斥,垂头丧气地去竹林里,坐了一会儿,正要走时,男人来了。
见他不高兴,他问:“要不要骑郎郎马?”
“什么是郎郎马?”
话音刚落,男人一把拉起他,两手穿过他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提溜起来,放到肩头,然后站起身子。
视野猛地拔高,季祐风紧紧抱着男人脖子,惊叫:“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男人却不说话,紧紧按着他耷拉下来的两条腿在竹林里飞奔起来。
春风裹挟着竹叶清香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季祐风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天边晚霞瑰丽,金色熔岩般的暮色流淌在竹叶上,他风驰电掣地自由穿梭在竹林之间,袍角在空中猎猎作响,这一刻,他仿佛这个天地的君王,主宰一切。
他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自打他晓事,他总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端然持重,从未像这样开怀大笑过,因为这才是皇帝想喜欢的儿子的样子。
少年清亮的笑声回荡在幽静的竹林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男人喘着粗气停下,平稳缓慢地蹲下来,扶着他下来。
季祐风双脚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看着气喘吁吁的男人瘫坐在地上,胸口不住地起伏着,面色通红,汗水浸湿他的额发,一滴滴滑落下来。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帮他擦汗,刚抬起手指,他忽然僵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收回手,同时敛去了笑意。
“谢谢你。”他把手背到身后,矜持地说。
男人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眼神慈和。
季祐风回到春藻殿时,殿内十分寂静,母妃坐在镶玉屏风前,冷冷地看着他。
她抬手屏退左右,殿内只剩他们二人,然后问:“你去哪了?”
季祐风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沉默着低下头。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女人砰地拍了下桌子,起身走到他跟前,一把拽过他,狠狠地盯着他。
她尖利的指甲慌乱中戳进他肋下的软肉里,钻心地疼。
“不许再见他,听见没有,不许再见他!!”她忽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歇斯底里地喊。
季祐风脸偏过去,白皙细嫩的面皮上迅速地浮起指印,他红着眼眶,轻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见他?”
“母妃,他,跟你有关系吗?”
女人的身体忽然狠狠颤了一下,随即,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关系。”
“我是你父皇的宠妃,你是你父皇最疼爱的儿子,你和我,都跟他没有一丝关系!”
“你身为皇子,怎么能整日和他这么一个粗俗卑贱的下人混在一起?以后再让我知道你见他,我打断你的腿!”
季祐风沉默很久,最后说:“知道了。”
女人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塌下来,她蹲下身子抱住他,忽然伏在他肩膀上痛哭。
女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人在拉一只断了弦的二胡,剌得人头疼,季祐风一言不发地站着,面无表情。
那日之后,他没有再去竹林,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男人也没有再出现。
(五)
几天后,皇帝来春藻殿看他们母子俩。
皇帝那日格外温和,甚至留下来和他们一同用膳,整个春藻殿上下都受宠若惊。虽然平日里皇帝的赏赐流水一般地送进春藻殿,可并不会经常踏足,更不要提留下来用膳。
季祐风亦有些意外,他下意识看向一边的母妃,却见女人脸色苍白,精心装饰的妆容仿似瞬间失去了色彩,仿佛这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但用膳时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们一家三口像勉强拼成一桌的三个陌生人,各自沉默地用饭,最自在的可能就是他的父皇,他慢条斯理地咀嚼,优雅斯文,仿佛没有感觉出另外两个人的心不在焉。
用过膳,皇帝随口问他几句学业,便摆驾准备回勤政殿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送皇帝到宫门口,宫道两侧,太监宫女都转过身面对着红墙,避视天颜,两个押着人犯的禁卫军也不例外。
看着皇帝上了步辇,他察觉到母妃微微地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御驾即将启程时,皇帝忽然指了指墙根下押送人犯的禁军,漫不经心地问:“这人犯了什么罪?”
禁军连忙转过身跪下,“回禀皇上,此人偷盗春藻殿财物,已人赃并获,现送去斩首处刑。”
季祐风顺势扫了一眼,看到中间那人犯时,他瞬间如五雷轰顶,手脚冰凉,呆立当场。
身边的母妃已经轻轻地打起哆嗦。
皇帝这时朝他看过来。
高居步辇之上,华盖之下的天子笑着问他:“祐儿,你认得此人吗?”
短短一瞬如一世,对上皇帝的眼睛,他恍然回神,死死攥着掌心,面无表情:“禀父皇,儿臣不认得此人。”
那蓬头垢面的人犯微微抬了抬头,望了他一眼。
季祐风一动不动,任由那目光烙烫在身上,没有回视。
皇帝唇边勾出笑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季祐风忽然如坠冰窖,不寒而栗。
那一瞬间,他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而十五年之后,在得知真相的那个夜晚,季祐风终于读懂了皇帝的眼神。
彼时他不禁想,若是当年他承认认识这个男人,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这世上没有如果,当年的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步辇上的皇帝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扔掉一件秽杂般轻描淡写地说:“拖下去吧。”
他冷漠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佝偻的身影从视野中一点,一点消失。
皇帝走了。
他跟着母妃回到殿里,女人脱力一般瘫坐在美人榻上,像一只易折细瘦的梅枝。
满室寂静中,她朝他望来一眼。
他从未在女人眼中见过如此复杂的目光,似喜似悲,苦乐交织,透着难以言明的晦涩,又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
良久,她说:“去吧。”
“用功读书……莫要辜负了他。”
季祐风没有问这个“他”是谁,走开了。
一切都回归平静,很久之后他终于敢探听男人的消息,然而一无所获,这个人消失了,没有人记得他,仿佛他从来没有在他生活里出现过。
季祐风忘掉这个人,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
他用功读书,废寝忘食,成为在所有人眼中最出色的皇子,最完美的皇位继承人。
太傅们夸赞他,皇帝欣赏他,瑾王嫉恨他。
没有人怀疑,他就是未来的太子。
他的母妃本该高兴,可她看向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悲哀。
冬去春来,一年过去,平静的生活终于起了涟漪。
一天夜里,狂风大作,窗扇哐当作响。
母妃忽然来到他的寝殿之中,她身着白衣,不饰钗环,素面朝天,屏退左右,然后扔给他一身白衣,要他穿上。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木制的粗糙牌位放在香案上,转身命他跪下。
季祐风看着这个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字的牌位,猛地想起,一年前的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双眼定定地看着这粗糙空白的牌位,仿佛整个魂魄被勾去,“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声线在颤抖。
女人盯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走上前来,抬起手指着那牌位,语调透着阴冷的平静,“我要你记住,你如今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
“我要你记住,曾有一个人,为你而死。”
“我要你记住,就算你日后成了太子,成了皇帝,你也应该为他报仇,必须为他报仇!”
外面大风呼啸,殿内一片死寂。
季祐风一张面孔雪白雪白,声音极轻,“他……是谁?”
女人张口,正要说出这个名字,这时,“哐当”一声!
风又吹开了窗户。
季祐风没有回头,专注地盯着女人,等待着她的答案。
然而他的母妃却忽然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她瞳孔猛地扩大,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一样,脖子上爆出数根青筋,死死盯着他身后。
季祐风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一路传至后背,他立刻回过头去。
窗扇大开,冷风灌入殿中,挽起的纱幔飘飘荡荡,黑洞洞的窗口空无一人。
毫无异常。
他回过头去看母妃,“你看到什么了?!”
女人惨白着脸,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嗫嚅着说:“没有……”
她忽然重重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摇着头,“什么都没看到……”
季祐风蹲下神,攥住她的肩膀,厉声道:“母妃,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快说啊!”
女人看着他,惨然一笑,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翌日,太医赶来春藻殿,一番诊治,得出结论。
他母妃得了癔症。
他不信。
然而他的母妃却开始整日嗜睡,浑浑噩噩,即便醒来,也只会看着他痴痴地笑,口涎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到他的手上,黏稠恶臭。
她开始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头发枯燥,皮肤暗黄,不过一月,整个人变成了一具骷髅,行尸走肉。
季祐风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巨大的恐惧。
这是他的母亲,无论发生什么都爱他呵护他的母亲,可现在,他却感觉她在离他而去。
可他无能为力。
(六)
皇帝要他搬出春藻殿。
大魏的皇子,在八岁的时候都会拥有自己的宫殿,好专心学业。
季祐风跪在皇帝面前,恭敬地磕头:“母妃病重,儿臣想陪在母妃身边。”
狼毫笔尖摩擦过奏折的刷刷声在安静的殿中格外清晰,皇帝的声音很快传来,轻描淡写。
“随你。”
后来当他坐在母妃榻前侍奉汤药时,他说:“母妃,你不要怕,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会好起来的。”
女人空洞的目光在他脸上呆呆地定了许久,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突然,她从床上跳了起来,随手抄起床边的细颈青瓷瓶朝他扔过去,暴跳如雷。
“滚!滚出去!”
花瓶砰地砸中他额角,鲜血顺着他的脸淌下,一滴一滴很快在他脚下汇成血泊。
他愣住了。
宫女太监们蜂拥而上,一拨人熟练地按住床上的女人,一拨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架走。
季祐风任由自己的身体被他们摆布着,怔怔地望着床榻上状如疯癫的女人,一刻不曾移开目光。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走路不稳撞到桌角,额头上鼓了个小包,女人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满脸心疼,一边哄着啼哭不止的他,一边揉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他从春藻殿搬了出去,住进了钟毓堂。
也是从这个时候,他开始越来越少地见到母妃。
再后来,他想进殿去看一眼,门口的禁军拦下他。
“李美人狂性大发,会伤人,陛下吩咐我等严加看管,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去探望。”
他的母妃,在他们的口中,成了一个发狂的怪物。
季祐风在门口沉默片刻,没有硬闯,只是轻声说:“有劳二位,等母妃清醒,告诉她孤来过。”
他走了。
那个时候,距离上一次见到她,已有半年。
这天晚上,他和身边一个叫季安的侍卫悄悄潜进寝殿,季安点燃迷香,将门口两个侍卫迷晕过去,他溜进了殿中。
殿内空寂漆黑,他借着月色,朝掩着床幔的床榻摸索过去。
一把掀开床幔,他的手倏然顿在空中。
女人静静躺在床上,空气中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她脸颊干瘪枯黄,这才半年不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她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母妃,今年二十六岁。
“你来了。”她向他抬起手,眼神清明。
他握住她的手,贴到脸颊上,倏然落泪:“母妃,儿子来迟了。”
女人轻轻摇头,柔软的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
“祐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要记得我说的话,”她咳嗽两声,一把攥住他的手,“你父皇——你要听他的话。”
“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女人仿佛想起什么,瞳孔之中映出深深的恐惧,看向他,“只有听他的话……才能活下来……才能成为太子,记住了吗!”
女人瘦得凹陷下去的眼睛瞪得如一对临死的羊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枯槁的双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把他的手攥得生疼。
他望着她,又落下泪来,“知道了,知道了……”
他抹去眼泪,抬起头,声音微沉,“母妃——”
他望着她,终于将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悉数问出,“你根本没有疯对不对?是父皇在威逼你,你那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父皇他——”
季祐风咬着牙,“他是不是并非我的亲生父亲?”
女人倏然一愣,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他来不及捕捉,随即她便笑了,“你怎会这样想?你若不是你父皇的亲儿子,他会这样宠爱你?会考虑让你当太子?”
季祐风迟疑。
“好了,不要乱想,”她不容置疑地否定他的猜测,“记住,你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讨好他,怎么让他立你为太子。”
他看着她再自然不过的神色,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长出一口气,最后点头,许诺一般:“好。”
那时候的他天真地以为,母妃是不会骗他的。
那时候的他也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完完全全地放下入骨之恨,隐瞒真相,只为她的儿子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门外响起季安的呼哨,侍卫快醒过来了。
女人拍拍他的手,微笑着说:“快回去吧。”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女人坐在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纱帐中,面容渐渐变得朦胧,她微笑着看着他,面容欣慰,平静而恬淡。
翌日清晨,一个消息传遍六宫。
李美人殁了。
哀乐起,满堂肃穆,头戴白巾、身披麻衣的少年皇子跪在灵位前,一个头磕下去。
他知道,她苟延残喘半年,只是为了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再拜。
以后,他没有母亲了。
三拜。
以后,他也没有软肋了。
(七)
办完丧事没多久,季祐风大病一场。
他病得起不来身,躺在榻上,感觉力气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抽离。
清醒时,他听到太医回禀皇帝:“殿下这是染了时疫,殿下当年难产,气血本就不足,如今又得时疫,加之心思郁结,只怕就算是治好也……也活不到而立之年啊。”
他没听到皇帝的回复,只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皇帝没有进来看他。他病的这几个月里,他过来床前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少年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他的病终于有了起色,能下地了。
这个时候,钟毓堂已经变得冷清寂寥,门可罗雀,曾经围着他打转的大太监已久不踏足,争着结交他的世家子弟不见了踪影,他也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皇帝,下人们开始变得惫懒,书案上的梅瓶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季祐风没有管。
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无人在意,唯一在意他的娘已经死了,管这些又做什么?
外面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皇帝,储君,权势……都跟他无关,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钟毓堂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将至的死期。
然而他没有想到,即便如此,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一日,御膳房送来午膳,肥鸡上飘着油花,靠近了闻还有未去尽的腥味,他已习惯,叫送膳的小太监放下食盒回去。
只是忽然留意到,这小太监极眼生,眼角眉梢透着古怪。
他的视线落在食盒上,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小块鸡肉放入口中,缓慢咽下,然后以肉太肥腻为由,叫下人撤走。
他坐在榻上,静静等待着。
果然,没过多久,腹中传来一阵刀绞般的剧痛,他疼得汗如雨下,昏迷之前,叫季安去请太医。
他用他仅剩的这条残命,赌一把。
他赌赢了。
醒来时,听说皇帝来看过他,还听说,瑾王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帝大怒,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他身体未愈,惨白着脸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勤政殿。
他求见皇帝,“儿臣身子已经大好,想回去接着上学,恳请父皇恩准。”
皇帝不轻不重瞧他一眼,允了。
走出殿门,季祐风握紧双拳。
哪怕只剩这一副残破的病躯,他也不能做那鱼肉。
他要成为刀俎。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念书,虚心求教太傅,课业精益求精,一骑绝尘,没有让太傅们再夸奖过瑾王一句。
他开始常常往皇帝跟前多走动,即便皇帝很多时候根本不见他,他暗暗记下皇帝的偏好,试图从蛛丝马迹中了解他这位父皇。
他开始试着笼络人心,略施恩惠,让那些不起眼的奴才成为他无处不在的耳目,成为他势力的基石。
他开始伪装自己,开始学着像皇帝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叫人轻易猜不透他的想法,他变得工于心计,城府深沉。
从此,什么仁义礼信,温良恭俭,他统统不在乎。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从此,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八)
魏国和梁国又打仗了,两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皇帝竟主动求和,条件是梁国送和亲公主,大魏送皇子前去游学。
刚出生没多久的五皇子还不会走路,质子的人选定然在他和瑾王之间。
但季祐风并不担心,经过苦心经营,此时的他在朝中的声望并不输于瑾王,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轻易同意让他前往大梁为质。
结果很快下来了,是他,但,是另一个人假扮的他。
他听说假扮他的少年叫沈聿,他知道这个人。
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有一双锋利冷冽的黑色眼睛。
季祐风很满意这个结果。他不需要亲自冒着送命的风险,却可以享受此次代表魏国出访大梁的荣誉和功勋。
对此他毫无愧疚心虚,他为君,沈聿为臣,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那个时候,季祐风并不知道,他替沈聿接受了荣耀功绩,沈聿也替他遇见了本该他遇见的人。
平康十六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七年后,在护国寺响彻整片金黄暮色的悠悠钟声里,他遇到沈忆。
这是个奇怪的女子。
有很多女人对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可他知道,她们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翊王妃这个头衔的风光和荣耀。
沈忆不同,她明明白白地摆出筹码换取他的妻子之位,坦坦荡荡地和他做交易。
可他,却莫名在她眼睛里看到藏匿的爱意。
她似乎喜欢他,不是一般的喜欢,可她却宁愿和他做交易也要藏起来不让他知道,更奇怪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定是看错了,哪有人会喜欢只见了一面的人呢?她一定只是为了王妃之位。
他带着她北上梁地查案,把她放在身边观察她。
出乎他的意料,沈忆极其干练能干,有头脑有谋略,和他印象里的闺阁女儿出入极大,撇开别的不谈,他很欣赏她。
而她好像真的喜欢他。发现他生病时,她冒着大雪进山寻医,几经奔波,不辞辛劳,得知他年将不寿时,她难以置信,眼中惊痛万分,一转眼又镇定下来,以一种令人心惊的坚定口吻对他说:“殿下,我绝不会让你死。”
一次又一次,她怔怔地看着他,像看着天边不可触及的星辰,神色带着难以言说的眷恋哀伤,他数次落入这双盈满爱意的眼眸之中,彷如被烫到一般惶惶避开。
除了母妃,没有人会这样爱他。
而她也并非一直都用这一种眼神看他,她对他的情感莫名得复杂。
譬如她嫌苦不爱吃药,他不知道,可她用恼怒甚至怨恨的眼神瞪他,仿佛他应该知道,他必须知道。
再譬如她有时同他讲小时候的趣事,他明明专注认真,回应也恰如其分,可她看着他的笑容,眼中却忽然闪过失落,仿佛在失望着什么,仿佛他……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他莫名其妙,却无从求解。
后来想想,其实他早该察觉到不对,他早该察觉到她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可当时,他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靥,终是再顾不得许多,一头扎了进去。
他阴暗深沉,工于心计,病弱体虚,而沈忆却永远活力四射,有使不完的力气,笑容灿烂地看着他,像冬日里暖和滚烫的小手炉,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再靠近。
可他还是辜负她了。
那场回魏都途中的暴雨,她拼命为他挡刀,他却为了逃生,弃她于不顾,独自逃命。
大雨滂沱而下,打湿他的鬓发衣衫,他在雨中策马狂奔,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他有望登基,他忍辱负重数年,他大仇未报,他心愿未了,他绝不可以因为区区一个女人死在这里!
他默念一路,终于逃出生天,得救之时,他浑身脱力,慢慢回头遥望来时路。
一片漆黑,死寂无声,像静悄悄的坟地。
他倒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醒来后,他发动人手,疯了一般去寻她。
他错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爱她,远超他以为。
幸而上天眷顾,她没有因为他的自私而丧命。
他决定娶她。
他要用余生弥补对她的亏欠和心中的愧疚,他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他郑重地上门提亲,本以为她会怨恨他厌弃他,谁知没有,她笑吟吟地答应了,似乎根本不介意他将她一人丢下独自逃命。
反而是她那兄长沈聿,对他冷言冷语,夹枪带棍。
他没有细想,一心沉浸在即将和沈忆成婚的喜悦中。
(九)
他和她成婚了。
这是他所求,亦是她所求,按理来说,应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可她却不同意与他圆房,甚至,抵触和他碰触。
她好像在一点一点抽离她的爱意。
季祐风感到惶恐,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笨拙地讨好她。
他搜罗满京城的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为帮助她做成她想做的事不择手段,不惜看着亲生父亲死在眼前。
他想留住她的爱。
自从母妃去世之后,就没有人爱他了,他想她和从前一样,炽热地爱他。
然而并没有用。
他眼睁睁看着她眼中的爱意就像指缝中留下的水,日益减少,直至消失,最终变得疏离。
就像当年慢慢死去的母妃。
他不明白。
无数个深夜,他看着睡得香甜的她,不止一次地想紧紧攥住她的肩头,疯狂大喊,声嘶力竭,问她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之前那样喜欢他,现在却突然不喜欢了?
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只求她爱他。
而他后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曾经所有的迷惑,不解,惊讶,都像拨开云雾露出的月亮,有了答案,而他所有的努力和尝试都成了笑话,化为巴掌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原来她认错了人,那些充满爱意,纠结而深沉的情意,都是朝向另一个人的。
她从未爱过他。
他在奉先殿跪了一夜,看着满墙列祖列宗的牌位,一遍又一遍回想先帝曾对他说的话。
他决定杀了她。
可在最后一刻,他发现自己手软得举不动刀,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懦夫。
他放过她。
她既不喜欢他,他就变成她喜欢的人。
他讨厌她和沈聿那些过往,可他强逼着自己听沈安讲,一点一点记住他们相处的所有细节。
他找来太医,生生剜下一块皮肉,做出一模一样的伤疤,他疼得浑身发抖,面容狰狞扭曲,季安往他口中塞了块布,避免他咬到舌根。
他终于再次站在沈忆面前,脱胎换骨。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人,他想她终于可以继续爱他了。
然而没有,短暂的惊讶之后,她恢复了平静,望向他的眼神冷静,理智,疏离。
她仍然不爱他。
他恨得发狂。
他想杀了她,想杀了沈聿,想杀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他下达急令,火速发往西南边关。
不惜一切代价,杀掉沈聿!
他要他死!
他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和他抢她了,她就会爱他。
他只想再被爱一次,哪怕一天,一个时辰,或是一眼呢。
但他输了,一败涂地。他被关进冷清孤寂的西苑,这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送来了一纸和离书,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她再也没有见他。
西苑的衣食汤药都是极好的,她并没有半分亏待他,可他还是一点点瘦下去,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他开始变得嗜睡。
他喜欢睡觉,因为梦里有她。
这一天,他又做梦了。
他梦见她提起红裙子,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牵起他的手,心疼地摸了摸他脸颊:“怎么这样瘦,又生病了吗?”
不知为什么,这个梦比之前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
他贪恋地看着她,不舍得说话,他怕一说话,梦就会结束,他又看不到她了。
没等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她牵起他的手往一边走,口中道:“让娘做好吃的,给你好好补补。”
娘?
他往前看了一眼,忽然呆住。
现在才发现,他们在一个山脚下的农舍里,周围山清水秀,桃花开得如云蒸粉霞,雾蒙蒙的,他站在一个院子前,院子用竹篱笆围着,棕黑的土地里长着一茬一茬整整齐齐、绿油油的小白菜,院子里还种着胡萝卜,小黄瓜,长势喜人,绿意盎然。
烟火缭绕的灶台后面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远远望着他,温柔地笑起来,眼角隐隐泛出皱纹,而菜地里一个男人,短布褐衣,拄着锄头,沉默地看着他。
他忽然鼻腔一酸。
若是当年他说认得他,或许,这一切都会成真吧。
他松开少女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院子,来到男人面前。
“爹。”
他轻声唤道。
男人笑起来,焦黄的皮肤上露出洁白的牙齿,憨憨的,一如当年。
他也笑起来。
欢畅的笑声穿过云层与山雾,飞跃群山,在天际之间回响,久久不绝。
建启二年冬,惠帝季祐风驾崩于西苑。
听说临死前,他手中握着一个旧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鼓掌][鼓掌]
放一下俺的下一本书《被迫和亲之后》
【文案】
【爹系dom熟男PK黑化竹马】
温嘉禾自幼毫不起眼。
她才貌家世皆不出众,又胆小怯懦,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忤逆任何人。
魏梁议和的那一日,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父亲退掉她和心上人的婚约,推她去大魏和亲。
宫中长夜寂寂,嘉禾数着与心上人往日温存时刻煎熬度日,五年里只得见皇帝一面。
那天大雪纷飞,冷淡威仪的男人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漫不经心打量着她,声调比雪凉薄。
“大点声儿,再说一遍,你是谁。”
嘉禾曾听人说,魏帝杀伐果断,性情冷酷,喜怒无常,且生平最厌恶女子近身。
她吓得口齿打颤,语无伦次,男人不耐烦挥手打断她,华贵帝辇被乌泱泱的仆从簇拥着,如彩云般飘远了。
彼时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温嘉禾并未想到,后来有朝一日,在这深宫之中,她会与心上人重逢。
嘉禾更没想到,重逢的那天,心上人立在御书房外,一门之隔,皇帝俯身把她按在御案之上,眼眸深黑几乎将她吞噬,神色却温和到极点,语调也轻轻,微笑说:
“原来嘉禾的心上人是他,那朕把他杀了,嘉禾心里,是不是就会有朕了?”-
季玄彻九岁登基,隐忍十余年清除异己,稳固皇权,二十四岁独揽实权,三十岁荡平梁国,一统南北。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玩权弄术,始终信奉强大和权力,从不相信人心,更厌恶弱小。
所以在见到那个柔弱又怯懦的和亲公主后,他轻易将她忘到了脑后。
他从未想过,后来有一天,自己会嫉恨如狂,举止疯魔般囚她在身边。
只因为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他。
【阅读提示请一定要看:】
①女主是【唯一】主角,女主戏份贯穿全文,正文会从女主和男二谈恋爱开始,男主出场大概在二十章之后【高亮!!!】
②男主是皇帝,男大女十岁,男主对女性没有贬低轻蔑的态度
③成长流女主,女主前期不美也不会保护自己,但并非一无是处
④前期养成,后期训狗
双c/HE/1v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