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有女人的吟哦,男人的喘息……
广陵秦氏动作迅速,聘雁被送到苏宅的时候,初夏时节第一茬荷花尚未落尽。
苏长女原本正坐于自水亭中闲饮碧叶莲子羹,闻得消息顿时大怒,劈手泼尽盏中羹汤,一时间亭中清香四溢。
“秦长卿怎的还肯上门提亲?他不是都亲眼见到苏蕴宜和裴七郎纠缠不清了么?!”
被泼了一身汤水的丫鬟跪在地上瑟瑟道:“奴婢亲眼所见,确是秦郎君携媒人亲自登门提亲。”
苏长女胸脯起伏不定,她兀自喘息着喃喃道:“难不成这些男人一个个都魔怔了不成……她苏蕴宜真就那么好?”
一旁的侍婢小心翼翼地蹲下为她捶腿,觑着她的脸色道:“其实女郎何必在意五女郎的事?那秦郎君再如何,不过是女郎不要了的东西,便是五女郎捡了去又怎样?”
闻言,苏长女原本紧绷的脸色顿时一松,却仍微微蹙着眉道:“虽是如此,但我就是见不得苏蕴宜那蹄子好过。”
“广陵秦氏,商贾出身,一身的铜臭味,如何及得上虞越公子高洁清贵?”侍婢继续循循善诱。
听到“虞越”二字,苏长女的神情总算彻底放松下来,眉眼间隐隐流露出几分娇羞之色,可那几分娇羞又迅速隐去,她恹恹道:“阿越虽温柔体贴,却不过是个寒门士子而已,我身为吴郡苏氏嫡长女,难道还真要嫁他不成?”
那侍婢立即道:“是,能得女郎几日垂青,已是虞公子的福气。”
勾了勾唇,苏长女拿起团扇摇了摇,仿佛才看见地上跪着的丫鬟似的,“哟,你怎的还跪着?起来吧。”
那丫鬟顶着一头黏黏糊糊汤水起身,偏还要作出一副无比恭敬感恩的模样向苏长女谢恩,又道:“门子那头递进来消息,说是虞公子请女郎三日后于菡萏别馆一聚。”
接过描金笺仔细看了看,苏长女嘴角不由浮笑,“我家用来赏荷的别苑,他倒一清二楚。也罢,正好如今家里忙着准备苏蕴宜的婚事,我去赏玩一趟也无人在意,你们且下去准备吧。”
“是。”那丫鬟躬身退下,她从头到尾都是低眉顺眼、怯懦恭顺的模样,苏长女自然也就没有察觉,她眼中那道一闪即逝的冷冷锋芒。
……
“长女郎院子里传来消息,她已答允虞公子明日的邀约。”
桌案上铺陈着数不清的描金笺,在日光的照耀下,耀熠着灿灿金光。
苏蕴宜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笺子写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日她想出来对付我的法子,如今总算是能还给她了。”
倚桐笑道:“女郎这一手仿字的功夫可比七女郎高深多了,长女郎丝毫不曾察觉,那张笺子原是出自女郎之手。”
“去将这些帖子发给与我交好的各府女郎,就说我邀请她们明日去我家别苑赏荷游玩。”顿了顿,苏蕴宜又问:“莲华那边可有消息了?”
“裴郎君将别院围得跟铁桶似的,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倚桐摇摇头,又迟疑地道:“或许,莲华尚未被发现?”
“不会。”苏蕴宜断然道:“以姚子昂之能,纵然一时被我们蒙混过去,要不了多久也定然发觉不对了。”
她不免担忧,蹙眉道:“虽说姚子昂也不敢拿她怎么样,但我只有与秦长卿完婚后,才好出手去救她,中间这段时间,实在是委屈她了。”
而苏蕴宜口中正在受“委屈”的莲华此刻摊开手脚,大喇喇躺在榻上,噗噗吐着葡萄皮。
“啊,是啊,我就是故意把蕴宜换出去的啊,怎么了,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水月与小虹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姚子昂倒确实是在忍气吞声,为了避开莲华乱吐的葡萄皮,他不得已连连后退,强压着恼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苏女郎是我家郎君的未婚妻子,你怎能毁她姻缘?”
“姻缘?!”一拍床铺,莲华猛地一个仰卧起坐,“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那才叫姻缘!像你家郎君这样的,凭白把人关在自己屋里,哪天随便往家里一抬,这叫娶妻?我呸,寻常富贵人家纳个贵妾都比这有规矩!”
莲华是流民堆里出来的,又在淮江王府那等炼狱魔窟修炼数年,一张嘴皮子早已炼成金刚不坏的功夫。接连又蹦出一串什么“装腔作势”、“伪君子”,什么“助纣为虐的狗腿子”之类的,喷得姚子昂是面红耳赤,应对不能,只好一面说着“好男不跟女斗”一面连连败退。
眼见姚子昂遁出屋外,莲华大声道:“诶,那小子,你这儿葡萄不错,再给我送一盘过来!”
“坏了我的大事,还敢跟我要葡萄!”姚子昂不敢高声反驳,只能暗自愤懑地踢着门槛。
另外两个亲卫彼此面面相觑,“姚老大,苏女郎跑了这我们可如何向郎君交代啊?
不如趁着郎君还没从建康回来,咱们去一趟苏宅,偷偷地把人给……”
话音未落两人便挨了姚子昂一人一下,“郎君能从苏宅大摇大摆地把人带走那是因为他是郎君!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苏使君能放你进门?”
“那可如何是好?建康那头传来消息,郎君已然得手,过段时日就要回来接苏女郎了,届时见她人不在,咱们几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姚子昂面色郁郁,“先派人守在苏宅门口盯紧了苏女郎的行踪,寻机动手。然后……”
两个亲卫都竖起耳朵等着他的高招,谁知姚子昂不耐烦地一摆手道:“然后去拿盘葡萄来,堵上那个女人的嘴!”
暂且稳住了别院里这尊佛,姚子昂亲自带人潜伏在苏宅外头,蹲守苏蕴宜。本以为苏女郎好不容易逃回家中,定要埋头不出,谁知她着实胆大,竟然不过三四日就光明正大地带着丫鬟仆妇们出了门。
“女郎,似是有裴郎君的手下守在外头。”瞥见那几个行迹鬼祟的陌生男人,倚桐悄然放下车帘,扭头对苏蕴宜小声说。
“意料之中的事。”苏蕴宜淡定地搅了搅手帕,“所以我才特意带了这么多人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若胆敢造次,那便是强抢世家贵女,吴郡太守饶不了他们。”
“便由得他们跟着吧。”
此次别苑游玩,苏蕴宜邀请了素日与自己要好的贵女们,几个姊妹念着许久未见,也都赏脸赴约,一齐在菡萏别馆门口碰了头,有说有笑地往里走。
“我听兄长说,蕴宜你已与广陵秦氏郎君定了亲?”
原平文氏女郎文宁忽然提起苏蕴宜的亲事,另外几个女郎当即两眼放光地凑上来八卦,“此事当真?你怎的瞒得这样好?”
婚期在即,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苏蕴宜坦然笑道:“今日本是要同你们说的,我与秦郎君已过了纳吉纳征之礼,待选定了婚期,我就亲自写了帖子送去你们府上,待我成婚那日,你们可都要来吃我的喜酒。”
几位女郎连声道“一定一定”的同时,也不免好奇,“怎的你的婚事来得这样突然?前头一丝风声都没有,一下就告诉我们要嫁人了?你那位嫡出的长姊都还未出嫁吧?”
实情自不能托出,苏蕴宜也只好说一些“缘分天定”之类的话。
文宁笑道:“蕴宜这一嫁人,吴郡城里多少郎君要伤心欲绝了。”
苏蕴宜立即作势要打她,文宁便躲到其他姊妹身后,几个人正胡闹着笑作一团时,一个丫鬟忽然从旁斜出,见了诸女,却像受了惊吓似的一抖,手里捧的青瓷莲华大碗猝然落地,四分五裂的同时,里头盛的水也溅了一地。
“啊!”惊叫声四起,文宁身上溅到了水,恼怒地拍着衣袖,“你这丫鬟怎的做事毛手毛脚的?青天白日的你是见鬼了吗?!”
那丫鬟当即跪地求饶,“是长女郎命奴婢来接水,奴婢一时不慎才……才……”她状似瑟缩地抬头,极为迅速地看了苏蕴宜一眼。
苏蕴宜微微颔首,装作讶异道:“你是长姊的丫鬟?她今日也来了此地?”
“长女郎确是在此,只是她身子不适,正在……正在休息……”
苏蕴宜便向左右道:“既然长姊身子不适,于理我该前去探望才是。”
其他几个女郎都点了点头表示同去,文宁却忽然“咦”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她蹲下身,用两根手指从地上一滩水渍中拈出一个长条形的袋状物件,“这是何物?”
这奇怪的物件又薄又透,若非文宁眼睛尖,寻常人一下子还真看不见。
几个未出阁的女郎都好奇地凑上来打量,“是个小袋子!”
“这么小这么薄,能用来装什么?诶,这是你家女郎用来做什么的?”
那丫鬟闻言,却是头也不敢抬,一对耳朵已然血红。
“嗤,不肯说就算了,我一会儿当面问苏蕴华。”文宁将那物件轻飘飘甩了回去。
几人跟着苏蕴宜来到一处院中,这院子四下静谧,外头竟连一个侍奉的丫鬟都没有。在这极静之下,屋里异样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有女人的吟哦,男人的喘息,夹杂着床榻摇动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我这样的女人,玩个把男人……
屋内充斥着的暧昧、混沌与燥热,仿佛从门缝里丝丝渗透出来,舔上门外站着的几位女郎的脸颊耳垂。
纵然未经人事,她们也能隐约察觉出里头那诡异的动静源于何事。文宁忽然想到方才那只薄透的小袋子,顿时一阵恶心,拿出帕子将右手抹了又抹,又是厌恶,又是兴奋地低声道:“诶,蕴宜,你长姊不会就在里头吧?”
“不可能!”苏蕴宜断然否认:“我长姊为人端庄矜持,岂能……岂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别苑的丫鬟和家仆在胡闹!看我进去好好教训他们!”
她作势就要闯入内,几个等着看好戏的女郎连忙拉住她,“若真是你长姊,你这样陡然闯入,坏了她的好事,她日后定要记恨你的!”
“那……那怎么办?”苏蕴宜故作犹疑。
文宁转了转眼珠子,终于说出了那个大家都暗暗期盼的提议,“不如,我们先悄悄地看一看?”
指尖沾了唾沫,将窗户纸戳破一个窟窿,一只正滴溜溜转着的眼睛贴上去,正好能看见室内那张床榻——床帏晃动,人影交叠,一只丰盈白嫩的手从床沿艰难探出,仿佛想要凭空抓住什么,然而很快又有一只更为宽大的手将它拽了回去。
苏长女仰头,浑身微微战栗,口中不自觉地发出绵长的低吟。
随即,她的身子软了回去,跌回虞越汗湿的怀抱里。
喘息声渐渐平复,虞越抚摸着她的长发道:“今日一别,你我来日相见不知又是何时。”
“这有何难?”苏长女笑道:“再过上两三日,咱们再来此地相会便是。”
“可总是私会,到底不成体统。”虞越低头,深情地凝视着苏长女,“不如我挑个良辰吉日,上你家门提亲,如何?”
苏长女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她撇过头含糊地说:“你我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虞越猛然坐起身,“好在何处?你对我,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我是你的什么?玩物么?”
“我何曾呼喝使唤你?”苏长女也讶异地直起了身子,露出大半白皙娇嫩的皮肤,“这次不就是你约我来的菡萏别馆吗?”
“我?这次不是你……”话音未落,虞越忽然听见门外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下意识地抬头怒喝:“谁在外头?!”
几个你推我搡正抢着偷窥的女郎顿时一惊,不知是谁脚下一滑,竟不慎撞门而入,其余几个便一连串地跟着跌进门中,一时“哎呦”叫唤声不停。
苏长女怔愣片刻,“啊”地尖叫起来,连忙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身子,虞越也是又惊又臊,徒劳地拽着蝉翼薄纱帐试图挡住两人的身影。
文宁等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面说着“苏长姊对不住”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过了一会儿,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长女呆愣地捂着脸,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在来回冲击——完了。
“哟,这不是长姊和虞郎君么。”
又是一声轻笑,苏长女顿觉毛骨悚然,她颤抖着放下双手,果然看见苏蕴宜正含笑倚在门边。她神情从容不迫,目光平静地从狼狈难堪的自己和虞越身上掠过,不见一丝惊诧。
“我请来的姊妹们不慎坏了二位的好事,真是抱歉,我们这就走,二位请继续。”
苏蕴宜阖门而去,那轻轻的一声“砰”,却似乎是一块巨石砸在苏长女头顶,砸得她面无血色。
虞越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眼神闪了闪,看见惨白着一张脸的苏长女,忙试图拥住她安慰,“被瞧见了也没什么,我即刻上门提亲,
只要你我成婚,自然能堵住外人的嘴……”
回应他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声冷冷的“滚”。
脸上火辣辣的胀痛迅速蔓延,虞越被扇得偏过头去,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看向面若冰霜的苏长女,“你说什么?”
“我说,滚。”
苏长女赤着脚下榻,披上衣服,几下用力抽紧了系带。穿好衣服,她又是那个骄矜自傲的贵族女郎,抬起下巴道:“虞越,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我之间,有如云泥。我是云,你是泥,你如何敢奢望能够娶我?”
“被人撞见了又如何?我这样的女人,玩个把男人,天经地义。”
最后拢了拢发髻,苏长女正欲插上簪子,却见手里拿的正是那支琉璃荷花簪,不由嗤笑一声,随手丢了。
琉璃易碎,坠于地面,霎时迸溅成数不清流光溢彩的半透碎片。
虞越怔愣地看着那一地碎片,忽而深深地拗下头去,肩膀不住地颤动,直到压抑不住,他口中终于发出低笑,笑声阴森而冰冷,在死寂的室内回荡。
虽说在虞越面前撑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到底从未受过这样大的耻辱,待苏长女坐回辎车中时,心头仍旧战战兢兢,面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
几个随行的侍婢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简直恨不能藏进地缝里。
如此浑浑噩噩地回到苏宅,当苏长女看见苏蕴宜的马车已抢先一步到家时,更是眼前一黑。在侍婢的搀扶下,她硬撑着下了马车,“走。”
侍婢怯怯问:“女郎是要去哪里?”
“去见父亲。”
与其任由苏蕴宜添油加醋地抹黑,不如主动出面将此事化小,她这个嫡长女多少还有些用处,父亲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将她甩给虞家那等门第。
自我安慰了一番,原本七上八下乱跳的心竟也稍为平复,苏长女来到苏俊书房,尚未出声求见,陈夫人身边得力的女使便板着脸带着几个健妇走了出来,“长女郎,你的所作所为家主已然全部知晓,现如今他已不想再见你。”
苏长女脚下一软,幸而有侍婢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她咬了咬下唇,硬是又挺起了身子,“父亲怎能只听信苏蕴宜的一面之词就将我定罪?我不服!我要求见父亲,当面分说清楚!”
“放肆!如此当众咆哮又岂是世家女郎应有之礼?你们还不速速将长女郎压下去!”
几个健妇当即捋着袖子上前,一左一右钳住苏长女,如同捉小鸡一般拎着她,待来到祠堂门口,轻飘飘将她搡了进去,随即两扇大门轰地合拢,祠堂内便只剩下昏暗的烛火和一室漆黑。
苏长女怔怔看着满墙牌位,半晌没反应过来——怎的事情突然就成了这样?父亲怎会连一声辩解都不肯听她说?
难道,父亲已经彻底厌弃了我吗?
被苏俊彻底厌弃的恐惧席卷苏长女的全身,分明尚是夏日,她却觉得这祠堂有如三九冰窟,冻得她牙齿上下相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难捱。
她不自主地想到苏蕴宜,想到虞越,想到父亲,想到陈氏……想着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怨恨自心底一点点攀起,最终蔓延至整张脸。
只是这么一点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就要贬她至此,凭什么?
幽暗烛光掩映下,苏长女面容诡异地扭曲,她凝视着祖宗牌位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大门忽然缓缓“吱呀”一声,打开又合拢。
一道人影从门外闪入,默默地睨着苏长女。
“苏蕴宜!”苏长女看着那人咬牙切齿,“你还敢来见我!”
“长姊做下那等事,尚且理直气壮,我又为何不敢来见你?”苏蕴宜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缓缓点亮了手边未燃的烛台。
苏长女怔了怔,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双肩耸动、花枝乱颤,半晌才停下来,“我凭什么不理直气壮?”
她伸手轻轻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我身为吴郡苏氏的嫡长女,自当高高在上,那些凡俗规矩,不过是用来规训约束如你这般的卑贱之人,又岂能困得住我?那些事,我想做便做了,只要我快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长姊一向目下无尘。”苏蕴宜并不反驳,只将祠堂内原本灭了的蜡烛一根一根地点起,一面淡淡道:“不知当日你设计小妹落水时,是否也作此想?”
平地惊雷炸响,一句“你怎么知道”下意识脱口而出,苏长女才恢复过来的脸色,却随着渐盛的烛火霎时灰暗下去。
她的眼瞳惊疑不定地乱转,“是谁向你告的密?是我院中的人吗?那些个贱蹄子,待我出去,非得一个个扒了她们的皮……”
“没有人告诉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蕴宜手执一盏烛台,霍然转身,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里那一团曵动的火焰,“小妹的住所离你院子甚远,却离奇在你院前水池落水,父亲因此事匆匆离去后,偏巧又有人看见你在花厅出现……你不惜利用小妹的性命,只为陷害我,行此损人而不利己之事,苏蕴华,值得么?”
苏长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方才你没听见么?”她昂起头,漠然道:“你也罢,那小畜生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你们碍了我的眼,我自然要将你们除去。”
“只要我快活,又有什么不可以?”
苏蕴宜静默了片刻,随即长长地叹息,满室烛光随之摇曳起来。
“父亲,母亲,你们都听见了吧?”
虚掩着的大门被一脚踹开,露出门后苏俊和陈夫人两张铁青的脸。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朕来此地,只是来接朕的……
正如苏长女所说,如她这般的世家女郎,婚前玩几个情人,虽说不好听,但江左时风开放,私下里胡乱玩闹的门阀子弟不知凡几,只要不闹大,便不算什么要命的事,。
苏俊听了,果然面色难看,但沉吟许久,却也只说“没想到你长姊竟也是个顽劣不堪的,待她回来,为父定要好好训斥她一番”。
这并不出乎苏蕴宜的预料。
她叹声道:“女儿那几个姊妹那里,我已经同她们说好了,定然不会传出半点风声,只是……”
“只是什么?”苏俊刚要夸赞苏蕴宜识大体,闻言不由皱起了眉。
“父亲请恕罪。”提起裙摆,苏蕴宜竟直直跪了下去,“女儿当时在屋外听见长姊说了一桩事,不敢不同父亲言明。”
她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着苏俊,“小妹落水,是长姊蓄意所为!”
……
“蕴宜说小九落水是你刻意设计,我当时还不信,是她以性命担保,求我允她一试,我才勉强答应……没想到啊没想到……”
自苏蕴宜有记忆起,苏俊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他的面色铁青,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连指着苏长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养了你这么多年,竟是养出一只蛇蝎!”
而苏长女已经完全呆住了,她似乎完全没听见苏俊在说什么,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怔忪地看着前方,不知是在看什么。
看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陈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她虽强压着怨气,可恨意还是从眼中刺出,冷冷地扎着苏长女,“夫君还同她废话什么?害小九落水一事方才她已经亲口承认,难道这一次你还打算包庇么?”
苏俊用力闭了闭眼睛,指着苏长女的手无力地垂下,他沉声道:“你是我头生女儿,你母亲又走得早,我便想着,我这个做父亲的,该多疼惜你一点……或许,是我错了。”
眸光闪了闪,苏长女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呆呆地看着苏俊,张了张嘴,“父亲……”
“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么个女儿。”脉脉温情彻底散去,苏俊此刻的目光锋利如刀,寒冷如冰,他看着曾经最疼爱的长女,有如看着什么秽物,声音都含着憎恶,“你不是喜欢那临平虞氏的子弟么?我成全你,从此以后,你就是虞家妇,再不是我苏家女了。”
此言于苏长女而言,不亚于五雷轰顶。一时间她觉心脏都仿佛变得冰凉,耳边嗡鸣不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恢复喘息,她颤声道:“
父亲,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狠心?临平虞氏不过寒门,我若嫁去,此生就没有半点指望了!”
“你连亲生妹妹的性命都可以毫不顾惜,却还要怪你父亲狠心么?”
陈夫人原本还在心里怨怪苏俊责罚太轻,可见了苏长女此刻情状,又觉得这法子绝妙无比。
对于苏长女这样的人而言,皮肉之苦尚可以忍受,忍过去了还要再反咬你一口。只有将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彻底摧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从云端跌落,才能让她切实地感受到痛苦。
想到这里,陈夫人终于感到一丝快意,她冷笑道:“家里正好在准备你五妹妹的婚事,若有什么剩的漏的,便拿去给你添妆,也算是做父母留给你最后一点心意了。”
“至于婚期,夫君,可要叫那虞氏子登门请期?”
“既已有了夫妻之实,何必还要如此麻烦?”苏俊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三天后就是个不错的日子,就叫那虞氏子上门来把人带走就是。”
“夫君说得是,我这就去安排。”
听得他们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自己的终身,巨大的恐惧将苏长女彻底吞没,她终于双膝软倒,跪在地上,体面全无地嚎啕大哭起来,“父亲,母亲,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愿意嫁去广陵秦氏,求你们,不要把我嫁给虞越,求你们了……”
她伏倒在地,哭声哀恸,仿若孤鸟悲鸣,可在场三人没有一丝动容。苏俊最后冷睒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陈夫人紧随其后。
苏蕴宜跟着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自己那长姊,从来骄矜端庄的贵女,此刻萎靡在地,像一件失了光泽的旧绸缎衣裳。
三日后,苏长女出嫁。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熙攘宾客,没有丝竹弦乐。有的只是一地潦草和满室寂静。
虞越骑马登门,拦在门外的长兄苏治等人只是象征性地让他念了首催妆诗,就摆着手迫不及待地让人把苏长女接走了。苏长女临上花轿前,眼泪流了满面,也不见苏俊多眨一下眼。
就这么看着人匆匆走了。
满桌佳肴吃在嘴里也是乏味,苏七女夹了两筷便放下象牙著,长长地叹气,“长姊这样骄傲的人,从此入了寒门,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能过成什么样。”
过成什么样?那都是眼下就可以想见的。
苏长女由云端跌落泥沼,必然不甘不愿,心中怨气横生,整日里定要寻衅滋事。而虞越是个打定了主意要攀高枝的,一开始当能伏低做小,可装一时简单,装一世难,要不了多久,或许在他察觉苏长女已彻底恶了苏氏之后,或许在他发现苏长女的陪嫁都是虚抬之后,总之早或晚,这两人必成怨偶,注定此生彼此纠缠折磨。
可这些话,苏蕴宜没有说出口。她晓得苏七女虽同这个阿姊彻底交恶,可终究是同母姊妹,心里不是完全不记挂的,因此只是笑笑说:“临平虞氏虽是寒门,可并非毫无根基,她若能看开,日后未必没有好日子。”
苏七女默了默,却摇摇头,“话虽如此,可我这个阿姊我晓得,她是看不开的。”说着话,她站起身,眼神飘向远处,那里散着一地的红纸,分明是喜庆的景象,苏七女眼中却满目怜悯,“她必然是过不好这一生了。”
此话悄然随风散去,又过不到十几日,虞家那头就传来了回音,道是苏长女殴打虞姑爷,而虞姑爷这次竟敢还手,苏长女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郎,很快就落入下风,被打得鼻青脸肿,正闹着要和离归家。
“年轻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都是常事,过两天自然就好了。这等小事,不必传去家主耳朵里扰了他的清净。”
陈夫人听了消息,也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撩开手再不管,转而看向苏蕴宜笑道:“明你便要出阁了,心里头可还紧张?”
苏蕴宜勉强笑了笑,“还好。”
陈夫人宽慰道:“不必硬撑着,头次嫁人哪儿有不慌的?好在你上头没有公婆,待嫁过去,同夫君熟稔了,这日子也就舒坦了……”
一番谆谆劝导,苏蕴宜虽不住点头,其实全没听进心里。
她没有硬撑,同秦长卿成婚她是不怕的,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待辞了陈夫人,回到自己院中,苏蕴宜当即就问:“那边可有消息了?”
而倚桐果然还是摇着头说:“没有,女郎,莲华在里头一点儿消息都传不出来。”
捂着心口,苏蕴宜蹙眉落座,半晌才道:“打听不到动静,我这心里总是不能安定。”
“女郎可是担心莲华?其实莲华与他们无冤无仇,女郎又得裴七郎看重,他们必是不敢拿她怎样的……”
“我知道,所以我担心的不是莲华。”苏蕴宜咬着下唇,半晌才勉强出声,“我担心的是裴七。”
那日他临走前,在自己唇边颊上亲了又亲,说了不知多少遍“你要乖乖等我回来”,那声音低沉沙哑,似乎鬼魅呓语,过去这么多日了,还在她耳畔声声回响。
苏蕴宜几乎不敢想象,等裴七郎回到吴郡却发现自己已另嫁他人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会很生气吧?或许还会发疯,会大笑——可那都与自己无关了。
“左右明日我就嫁人了,届时他便是回来也于事无补,我再托人将莲华接回来,从此以后,我们就再无干系了。”
苏蕴宜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对倚桐,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勉强定住了神,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只能徒劳地睁眼看着窗外乌蓝的天,恍惚间,似乎瞥见一群惊掠而过的漆黑鸟群。
鸟群于半空鸣叫盘旋,而羽翼之下,是奔腾的群马。
吴郡城门守兵早为这隆隆马蹄声所震动,为首的将领大喝道:“夜闯城门,视为谋逆,是谁人如此大胆?!”
而城下骑士不慌不忙,亮出手中明晃晃的令牌,“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陛下亲临吴郡,还不开门跪迎?”
“陛……陛下?”
守将目瞪口呆,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郡守,骤然闻得陛下亲临,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先是腿一软跪倒在地,随后好半天才想起来另一桩事——“快去禀报郡守大人!”
吴郡郡守陡然被人从被窝中挖出,闻得陛下驾到时,尚且满不在乎。世人皆知陛下长居建康深宫,怎的会莫名其妙深夜出现在吴郡城外?
必是有人行骗!
哼哼,他可是进过建康皇宫,朝拜过陛下,有幸得见天颜的人!愚蠢的蟊贼,撞在老夫手里,必叫你生不如死!
怀着这样的想法,吴郡郡守从城墙俯身悠悠然一望,随即也如守将一般软倒在地,“陛……陛……陛下?!”
“爱卿不必惶恐。”面对战战兢兢的吴郡郡守及诸多将士,裴七郎淡然微笑道:“朕来此地,并不为别的,只是来接朕的爱妃而已。”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蕴宜出嫁,裴七爆马当街抢……
天际尚泛着蟹壳青色,喜娘便来唤苏蕴宜起身了。倚桐轻轻掀开帷幔,还未出声,便见她家女郎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眼睛,正漠然看着床顶,她立即就知,女郎这是一夜未眠。
“是到时辰了么?”
“是……”倚桐小心试探着问:“女郎若是困倦,我去同喜娘说一声,饶您再小憩一会儿?”
“不必了。”苏蕴宜起身坐起,“夜长梦多,早些了结早些安心。”
倚桐知道她家女郎意中所指,当即不再多言,只打开门招呼婢子们进来侍奉。
世家贵女们出嫁前自有一套繁琐仪式,凌晨时分便要起身,先是香汤沐浴,新妇用掺入兰草、桃花的温水洗澡,寓意驱邪避秽、祈求美满,沐浴后再以香膏细细涂抹全身。随后换上未染色的素纱中衣,此衣也称为明衣,象征身心洁
净。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待苏蕴宜换好明衣时,也已到了清晨,陈夫人率一众苏氏女眷而来,含笑问:“可都好了?”
按下正要行礼的苏蕴宜,陈夫人轻声道:“今日新妇最大,你且坐着,母亲给你梳头。”
乌黑长发散下,陈夫人手持木梳,一边给苏蕴宜梳头发,一边嘴里喃喃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的吉祥话。苏蕴宜怔怔地注视着铜镜中映出的少女,看着她的垂发被挽成高髻,髻上插入玉笄。随后,铅粉敷面、胭脂点唇、黛石画眉,颊侧再贴金箔花钿,已完全从一个少女,变作妇人模样。
“从今日以后,你便是秦家妇,到了秦家,切记要柔顺、谨慎,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教导,你可都记得了。”
“女儿都记下了。”苏蕴宜跪地垂头道。
她才说罢,苏七女和九妹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苏七女眼眶红红,“长姊出嫁了,如今你也要出阁,日后这深宅大院里头,我有话都不知能同谁说。”
九妹年纪尚小,又大病初愈,此刻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拽着苏蕴宜的袖子不肯放她走,“五姊别走!小九舍不得你!”
“快别误了你五姊的大事!”陈夫人忙将九妹扯开,转而看向苏蕴宜,也难免有些哽咽,“去吧,你父亲和兄长在外头等你呢。”
苏蕴宜点了点头,在苏七女的搀扶下向外走去,苏俊和苏治果然都候在外头。几人在一众亲眷与家仆的簇拥下来到祠堂,行了三拜之礼,苏俊从香炉中捻了一撮香灰,装入锦囊,亲自在苏蕴宜的腰带上系好,“承祖德,佑姻缘,愿我家祖宗,保佑五女一生顺遂、安康和乐。”
苏蕴宜有些怔忪地抬头,却见苏俊正带着笑意,十分温和地看着自己。父女对视片刻,苏俊忽然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宜儿,这些年来,确实是委屈你了。”
“……”这一句话实在来得太迟,曾经所承受的风雨已化作周身坚硬的铠甲,苏蕴宜闻言,不过微微一愣,正欲开口,外头却传来“吉时已到,新郎官将至”的声音。
于是她将话又咽了回去,只对苏俊说:“多谢父亲,五女拜别了。”
外间秦长卿出手阔绰,以钱财开路,很快就顺利入了苏家的大门,远远就瞧见心心念念的女郎外披青色褠衣,手持却扇,在她长兄的带领下正朝自己的方向缓步而来。
因有团扇遮掩,他看不清她此刻的容貌,苏蕴宜却能透过绢纱隐约看见他。
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人,高挺颀长,含笑相望,苏蕴宜看着秦长卿,却恍惚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嘴角总是噙笑,温柔的嘲弄的淡漠的,会在动情时在她耳边声声呢喃,唤她小名,宜儿……宜儿……
“蕴宜!”
耳边响起的却是秦长卿强压激动的声音,“我终于娶到你了!”
一旁的苏治“咳咳”两声,故作不悦道:“我妹妹还没过你家门行三拜呢。”
秦长卿但笑不语,一旁的亲眷们则起哄道:“这不是马上的事儿么!”
苏治自然知道,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彰显大舅兄的权威而已,他对着秦长卿板着脸道:“纵使我妹妹入了你家门,也还是我妹妹,若被我知晓你胆敢欺负她,我可饶不了你!”
秦长卿自然连声告饶说不敢。苏治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递上苏蕴宜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去吧。”
不过一瞬怔愣,左手已被另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掌包围,苏蕴宜不自主地随着秦长卿的牵引往前走去,再回过头时,已出了苏宅正门。
说来也奇怪,分明走出不过几步,再回头看,竟觉那朱漆大门,有如天涯般遥远。
苏蕴宜默然回头,垂下眼帘,待走进花轿,织金轿帘落下,外头的一切嘈杂,喧闹声、弦乐声、爆竹声,竟一下都变远,逐渐又消失不见了。
……
眼睁睁看着苏蕴宜的花轿远去,苏长女恨恨勾了下嘴角,谁知这一下动作过大,竟牵动了脸上的伤处,顿时疼得她半张脸都微微抽搐起来。
她连忙扭头遮掩,却正好瞧见身边的虞越踮着脚尖,正痴痴张望着花轿离去的方向。
昨日他留给自己的伤处还在抽痛,此刻他却痴望着别的女人。妒火与恨意一下子将苏长女点燃,她不顾这是在外头,狠狠掐住虞越胳膊上的软肉左右拧动,咬牙道:“好看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缝到你那老相好的身上去?”
“你疯啦?快给我松手!”虞越疼得倒抽冷气,顾及着到底是在苏家,只能瞪着苏长女,故意往她心口上戳,“你这个毒妇!蕴宜样样都比你强上百倍!”
苏长女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喜欢她?好哇,好哇,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人家的花轿截停下来啊,我保管退位让贤!”
不知是苏长女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原本已经缓缓启程离去的迎亲队,不知怎的竟真的停了下来。
守在苏宅门口的亲眷们看不到最前头的动静,只能面面相觑,不住地问着左右,“前头是出什么事儿了?”
“怎的突然不走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就连正在互掐的怨偶也彼此松了手,好奇地左右张望,苏长女更是在心底暗暗期盼着最好那苏蕴宜暴毙当场。
躁动间,一队骑士飞马疾驰而来,骏马横冲直撞,亲眷们不得已踉跄着退到路两边,这些人都是世家出身,从来高高在上,当即出声喝骂起来,“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竖子!胆敢冲撞我等,若有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那些骑士却一脸漠然,手持令牌高声宣布:“陛下驾到,尔等还不速速跪迎!”
才迈出门槛的苏俊骤然闻言,险些脚下一软,幸而有苏治在侧搀扶才没摔倒,他勉强直起身子,哆哆嗦嗦地道:“陛……陛下驾到?”
陛下不是应该待在建康皇宫么?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吴郡呢?
虽说各自腹诽不已,但陛下终究是陛下,哪怕众人皆知他为魏氏所挟制,只消他在那个位置上一日,明面上他就是这大锦的至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跪下,很快整条长巷,除了沿途护卫的骑士外,再也没有站着的人。
陛下尚未露面,威压便已蔓延四下。
连在花轿中的苏蕴宜也感到惴惴不安,她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高声呼喝,晓得是皇帝突然驾临吴郡——可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是在她成婚当日,偏偏就是在接亲的这条路上?
苏蕴宜不能不多想,此时未至正午,日头不算猛烈,她周身却已沁出薄汗,黏湿了单薄的明衣。正失神间,秦长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蕴宜,蕴宜,快出来跪迎陛下。”
“……哦。”蓦然回神,苏蕴宜抬袖拭了拭额头,正要掀帘而出,忽而有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纵使没有亲眼所见,只闻声音,也可以觉出这是一架极为沉重华贵的车辇,缀在盖弓上的铃铛发出金玉般的脆响,铃声分明清脆动听,却有如石斧,声声凿在苏蕴宜心头。
而车辇缓缓迟滞,就停在花轿当前。
四下鸦雀无声,仿佛连虫鸟也为帝王之气所慑,不敢高声。
苏蕴宜浑身僵硬,她的手就停顿在轿帘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随之凝滞。
“陛下来接苏贵嫔回宫,尔等还不快将贵嫔请出
来!”
立于车辇前的亲卫昂首出声,底下众人却皆是一头雾水——苏贵嫔是谁?
当今皇后是魏太傅之妹,此事众人皆知,只是不曾听闻陛下后宫中还有位贵嫔,而且还姓苏?莫非与今日新妇一样,都是出身于吴郡苏氏?
有关系密切的友人悄悄附在苏俊耳边说:“竟不知你家还出了位贵嫔娘娘,苏兄瞒得我们好苦。”
苏俊自己却也是一脸茫然:家里出了位贵嫔?
他怎么不知道?
这许多人中,唯有秦长卿若有所感,他伏身在地,僵硬地拧动头颅,看向身后的花轿,那里头有他尚未正式过门的妻子。
而早在姚子昂声音响起的那一瞬,苏蕴宜已然跌坐回原位,两颊涂着的胭脂都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猩红的轿帘,下一瞬,帘子被猛然掀开,方才还只存在于恍惚幻视中的人倏忽出现在面前。
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五色锦帷被风拂起,露出华盖下帝王年轻的面庞。正如她梦中所想的那样,他嘴角噙一抹嘲弄而淡漠的弧度。
他在看着她笑。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表妹,你好狠的心啊,竟……
十二旒轻微晃动,手臂自宽大厚重的玄色冕服广袖中探出,一如那夜月下荒野。
裴七郎向她伸手,说:“宜儿,我来接你了。”
苏蕴宜仍旧僵坐着没有动,眼前人的模样如此清晰,她却仍疑心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然而很快,疑心被打破,两位宫女近身上前,她们口称见过苏贵嫔,随即一左一右,半是搀扶半是挟制地将她送上龙辇,五色锦帷落下,将外界隔绝,这一方天地,到底只剩下她和他两人而已。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质疑,就连她那即将拜堂的未婚夫婿,也只在她经过他时,微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她被送上帝王的膝头,听见他带着嘲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你看,权势多好,权势能让你回到我身边。”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喉咙颤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明知我不愿……”
话音未落,下巴被冰凉的手指捏住,苏蕴宜被迫转头,对上那一双笑意和煦的眼眸,“夺了朕的清白之躯,却想扭头转嫁他人。”
“表妹,你好狠的心啊,竟想将朕始乱终弃么?”
苏蕴宜身躯颤抖,她哀求道:“陛下,求您放了我。”
裴七郎却没有说话,他拧着眉头,盯着苏蕴宜的脸,似是很不满她今日浓重的妆容。他伸手碰住她的脸,拇指用力地抹着她的脸颊、嘴唇,想将她脸上嫣红的胭脂抹掉。
胭脂糊开来,染了他半手,然而终究有一部分是抹不掉的,那明晃晃的红色就那么残留在她唇上,刺着他的眼睛。裴七郎终于按捺不住,嘴唇替代了手指,狠狠咬住苏蕴宜的殷红的唇瓣。
小小地呜咽了一声,刺痛伴随着血液的甜腥味儿在苏蕴宜的唇间弥漫,而裴七郎毫不在意,舌尖挑开她的贝齿,闯入、席卷、吮吸、啃咬,唇瓣厮磨。
苏蕴宜只觉头脑发麻发热,仿佛魂魄也将要被裴七郎吸走吞噬。
她心里不愿给这人做妾,做妃妾也不愿,可身体终究比内心坦诚,明明白白地眷恋着他,于是很快化作一滩春水,软在他怀里,融化在情海中。
直到裴七郎的手指探入明衣襟口,冰凉的手指触及到颈下那敏感的肌肤,苏蕴宜才战栗着睁开眼,虚虚握住他的手,“陛下……”
压抑着长出一口气,裴七郎喉结滚动几下,哑声道:“裴玄。”
“……什么?”
“我的姓名,裴玄。”裴七郎在她耳边喘息着呢喃:“我姓裴,却并非河东裴氏的裴,而是当今皇室之裴。先帝诸子中,我排行第七,幼时母妃常唤我,七郎。”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苏蕴宜却不知为何听得心头酸胀痛楚,她撇过头,闷闷道:“陛下现在才同我说这些,不觉得有些太迟了么?”
下巴被再度掰回去,裴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唤我七郎。”
恼怒与火气窜至心头和眼眸,苏蕴宜冷嗤一声,硬是挣开他的手,“陛下怕是认错人了,我所认识的裴七郎,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子,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背转过身,蹒跚着起步就要往龙辇下走,“今日是我婚礼,陛下若是赏脸来吃一盏喜酒,妾自然荣幸之至。可若是为了旁的而来,请恕我不能从命。”
话音落下,锦帷掀开,护在龙辇外数不清的侍卫与宫人齐刷刷地回头,姚子昂躬身问:“贵嫔可有吩咐?”
身体霎时僵直不能动弹,苏蕴宜怔忪地站住,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贵嫔,看来你还没有搞懂,朕亲自从建康来到吴郡,究竟是为了什么。”
腰际贴上一只宽大的手掌,裴玄揽着苏蕴宜站起,自锦帷后现身,他低头,目光自一众漆黑的头顶上掠过,定在苏俊头上。他启唇道:“苏卿。”
苏俊后颈一凉,当即用力叩首,“臣在!”
“朕身侧之人,你可认识?”
先前还状似温情地说着“这些年来委屈你了”的苏俊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是陛下的贵嫔娘娘!”
目光移到苏治头顶,裴玄又问:“大舅兄怎么说?”
“臣不敢!”苏治也跟着伏首在地,“微臣拜见陛下,拜见贵嫔。”
怀里的娇躯剧烈地发起抖来,而裴玄更加用力地按住她,面上浮笑,望向最后一个人,“秦长卿?”
“……”秦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而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来,“她是陛下的苏贵嫔。”
“你看,他们都懂了。”柔软却微冷的嘴唇贴着苏蕴宜的耳垂,裴玄如情人喁喁私语,“宜儿,现在你懂了吗?”
两行清泪自眼角倏忽滑落,苏蕴宜茫然而麻木地软在裴玄身上。裴玄反手搂着人回到龙辇中,缓慢吻去她颊上泪痕,动作轻柔,“别哭啊宜儿,这点痛,还请你忍着。”
他的语气骤然冷酷,幽幽地说:“因为你不痛,就不会明白我听到你要嫁给别人时有多痛。”
……
裴玄想起今日凌晨,听吴郡太守茫然说出那一句“苏五氏女是陛下贵嫔?可她不是今日就要出嫁广陵秦氏郎君么?”后,心脏骤然传来的尖锐抽痛,令他此刻回想起来都犹自胆战。
好疼啊,是真疼,好似自母妃离世后,哪怕受魏桓挟制多年,哪怕被魏后几番羞辱,也都没有再如此疼痛过。
可苏蕴宜即将另嫁他人的消息,却如天狗食日,让他整个世界都霎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从这灭顶的痛楚中挣脱出来,丢下城门诸多官吏不管,匆匆赶到别院,直到院门打开的前一瞬,他还在心底默念:她在等我,她一定就在这里等我。
可跪了满院的亲卫告诉他,她真的走了。
她也是真的要嫁给别的男人了。
姚子昂瑟瑟发抖着禀报她脱身的方法,而裴玄只是木着脸听,至于那个帮着她逃脱的侍女,更是看也懒得看一眼。
那些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
唯一要紧的事,就是他得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你知道么,宜儿,其实那时候我想过的。”牵住苏蕴宜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裴玄看着她,轻声道:“我想过要不要干脆就此放手,如你所愿,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苏蕴宜眼睛眨了眨,无神的眼底流出一点光彩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裴玄忽而笑了,是那种讽刺的、气恼的笑,“骗你的。”
更加用力地收紧苏蕴宜的手,裴玄冷嘲道:“自京口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一时、一刻,哪怕一个瞬间想过放开你。”
“怎么样,是不是很后悔那时候没有跟着你的陆石走?”
恹恹撇过脸,苏蕴宜不去看他那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低了头轻声说:“没有。”
“……什么?”裴玄一怔。
“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就不会后悔。”苏蕴宜的声音毫无波澜,她平静而认真地说:“即便给我机会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可是同样的,我也不会后悔选择嫁给秦长卿。”
“若真说后悔的话,也只有一点。”苏蕴宜悻悻扯了下嘴角,“就是后悔自
己的动作到底还是不够快,没能赶在你回来之前和他真结为夫妻。”
因她那一句“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在一起”而柔软的心弦再度紧绷,裴玄咬牙切齿地道:“你真嫁给他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个?”
“你当然不会在意。”苏蕴宜冷冷一眼向他瞟去,“正如你根本也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如何不在意你的感受了?”
“那你放我走!我才不要做你的妃妾!”
裴玄深吸一口气,硬是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宜儿,除了这个,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苏蕴宜嗤了一声,“你有什么?”
裴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撩开锦帷,对着外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冗长的仪仗队迟缓地停顿,随即调转方向,往另一面行进而去。
狐疑地看着他,苏蕴宜问:“你又要搞什么鬼?”
“不是问我有什么吗?”裴玄冲她勾了下嘴角,“我带你去看看。”
苏蕴宜嘟哝了一声“装神弄鬼”,也懒得再搭理他。
从“裴七郎就是当今陛下”这个巨大而惊悚的漩涡中挣脱出来,苏蕴宜迅速恢复了冷静。左右这厮是不肯轻易放过自己的,她何必再作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求饶,徒增笑料。
眼看她摆起了烂,裴玄心情反倒莫名愉悦起来,惦记着她今日到现在多半都水米未进,又对外吩咐送一些吃食进来。
苏蕴宜就着他的手啃了几块糕点,瞥见这厮的手指白净修长,心底恶意忽起,亮出牙齿一口咬上了他的食指。她力道不轻,口腔已能隐隐尝到血腥味,可裴玄面不改色,甚至能用别的手指搔了搔她的唇瓣,“吃饱了?”
他半点反应也不给,苏蕴宜自觉无趣,只好松嘴,“你都没知觉的吗?”
“有自然是有的,只是你留下的伤口,自然有你来善后。”裴玄意有所指地笑道,抬了抬受伤的那根手指。
想起那日被困在别院中,自己为使裴七放松警惕而主动做的事,苏蕴宜霎时涨红了脸,连厚重的铅粉都盖不住她渗出的绯色。
“裴七!你不要脸!”苏蕴宜轻声急叱:“这里……这里是车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