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喂了裴玄一颗龙眼之后,苏蕴宜回头看向呆愣的昭华,“公主方才说还有舞曲可观赏?”
“是……是。”箭已在弦上,昭华暗暗擦了擦额前冷汗,向一旁侍立的侍婢一摆手。
箜篌弦乐伴随着足踝的金铃声响起,十数名舞姬们腰肢轻摆,在荷塘中心翩跹旋转,因衣袂与荷花同色,遥观竟恍如莲花倒卷。
领舞那人身姿最为袅娜,露出的一截雪白细腰仿佛不堪一握似的,显露出一种极脆弱的美丽来。而这样一位弱质美人,却偏生有一对狐狸眼,脸上虽蒙着面纱,单看那双狐狸般的眼眸,便有勾魂摄魄之感。
而这双眼睛,此刻正穿过花叶的间隙,烟视着端坐上首的皇帝陛下。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陛下他带着潘夫人入内歇……
裴玄显然对歌舞兴致寥寥,有一颗没一颗地给苏蕴宜喂着果子。苏蕴宜倒看得起劲儿,时不时抚掌喝彩,直到一舞终了,她才转头对昭华笑道:“难得公主家的舞姬技艺如此精湛,尤其是领舞那位,简直如同荷花成精一般。”
明知是苏蕴宜只是不经意间随口一句,昭华却还是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回过神来忙以笑掩饰,“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我还特意为嫂嫂准备了建康时兴的钗环和布料,因数量繁多,搬运不便,都放在另一处,还请嫂嫂移步随我前去挑选。”
“朕陪你们一块儿去吧。”
裴玄正要起身,却被昭华挡了下,“都不过是些女儿家用的东西罢了,就不劳皇兄作陪了。”她状似无意地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们几个,都留在这儿好好伺候陛下,本宫与贵嫔去去就来。”说罢,亲昵地挽着苏蕴宜的胳膊往水榭另一边走去。
她们一走,裴玄颇感寂寞,只好独自坐着自斟自饮。昭华家的葡萄酒倒甚是甘醇,可惜一壶酒没倒几盏就见了底,他正兀自蹙眉,忽而一阵幽幽荷花香风袭来,一只如玉一般莹润的手提了壶酒出现在视线中,轻轻替他将酒盏又满上。
“请陛下享用。”
玉制的酒盏被玉一般的双手捧着送到面前,裴玄狐疑地顺着手看去,斟酒那人身着红粉舞衣,脸蒙轻纱,只露出一双水色盈盈的狐狸眼——正是方才那名舞姬。
见陛下向自己看来,潘灵儿低头作娇羞状,眼中波光流转。
她匆匆出宫嫁人时,尚是青涩的豆蔻少女,分别数年,如今风韵远胜往昔,纵然她身为陈家妇,建康城中也不乏裙下之臣。那苏贵嫔虽有倾国之貌,她也自信风情绝不逊色。
这么想着,潘灵儿一双媚眼愈发楚楚动人,抬手将酒盏更抵近些,只等着陛下一饮而尽,再将她拥揽入怀。
可裴玄始终坐着,一动也没有动。潘灵儿纵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冷淡的、嘲弄的眼神沉沉压在自己身上。
帝王的冷待令她暗自心慌,可伸出的手又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保持眼下垂头伸手的姿势,时间一长,手臂开始酸软,连同手中捧的酒盏也开始不自主地微微晃动起来。
直当潘灵儿就快要捧不住酒盏时,耳边响起一声嗤笑,裴玄终于纡尊降贵地将酒盏从她手中轻轻抽走。
“你叫什么名字?”
暗松一口气,潘灵儿顺势抬头,眼神痴痴地看着他,“妾身贱名,不足挂齿。”
那盏酒此刻就悬在陛下唇边,只要他仰头饮下……此后的事,就全都顺理成章了。
而裴玄也当真如她所愿那般,就着酒盏,低头浅啜了一口。
……
昭华人虽在慢慢走路,心思却全都系在了皇兄和潘灵儿那头,一旁的苏蕴宜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神,“公主?公主?”
轻轻“啊”了一声,此刻对上苏蕴宜,昭华难免心虚,讪笑道:“嫂嫂不必客气,如皇兄一般唤我昭华便好。”
苏蕴宜从善如流,笑道:“昭华,方才听你说起,自出降魏太傅至今也有三年了,可有诞下孩儿?怎的今日不带他出来顽?”
昭华闻言,脸上果然显出郁郁之色。低头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昭华摇了摇头,“我同夫君成婚虽已三载,却至今未得一男半女,各类汤药不知吃了多少,建康附近的道观寺庙也已一一拜遍,却始终不见成效。”
口中发出无奈的长叹,昭华道:“或许是注定我此生没有子女缘分罢。”
“倒也不必如此心灰意冷,到底你还年轻呢,来日方长。”说到此处,苏蕴宜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起来,状似无意地紧紧盯住昭华落寞的侧脸,“你看陛下与皇后,成婚七年都未有皇嗣,他们都不着急。”
“皇后岂能同我相比?夫君待我百依百顺,待她可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
提到魏桓,昭华脸上的郁色顿时一扫而空,嘴角微微翘起,因盯得紧迫,苏蕴宜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昭华所得意的是什么呢?得意她倍受夫君宠爱,而魏后则与裴玄相互厌弃么?可若是这样,为何她方才语中之意,竟是指魏桓冷待皇后呢?
魏后是魏桓的亲妹妹,她受魏桓冷待,昭华又在高兴什么?
一时思绪繁复,苏蕴宜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就连心跳声都放大了数倍。脑海深处似乎隐隐约约有什么念头想要挣脱束缚,她凝神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
“嫂嫂,可是走累了?”
对上昭华的询问,苏蕴宜只好顺势道:“是啊,忽然觉得身子有些不适,若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她急着要回去找裴玄一同分析此事,昭华却是万万不肯让她在这个时候打断潘灵儿的好事的,忙一把抓住了苏蕴宜的手腕,“皇兄宠爱嫂嫂,必不会烦躁的。前方不远处就到地方了,嫂嫂若是不适,就随我去里头歇息片刻吧。”
她都这样说了,苏蕴宜也无法,只好跟昭华进了偏舍,里头果然是金碧辉煌,钗环珠宝、金银首饰还有绫罗绸缎,摆满了整整一屋子,而昭华阔绰地表示“随便挑”。
苏蕴宜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欣赏这些,但在昭华盛情之下,也只好随意挑了两支发钗,又被硬拉着坐下吃了盏茶。昭华算着时辰也差不多,又看苏蕴宜实在坐不住了,这才动身回去。
苏蕴宜心里装着事儿,步履也是匆匆,等她迅速回到水榭,却见原先裴玄坐的地方空空如也,张望四下也不见人影。她登时有些心慌,“陛下人呢?”
一旁侍立的婢子立即跪下,“禀贵嫔,陛下他……他……”
“说话!”
“陛下他带着潘夫人入内歇息去了。”
苏蕴宜微微一歪头,像是没懂她在说什么似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潘夫人?”
昭华被她落在了后头,此时才赶到,看见苏蕴宜踉跄着倒退一步,背影都颤了颤似的,心头一阵心虚愧疚,但听闻潘灵儿已经得手,又不免暗自窃喜。她佯装诧异地道:“潘夫人只是客居在我别院,怎的……怎的竟会同皇兄在一起?”
“潘夫人舞毕,见陛下独坐,便来为陛下斟酒,谁知陛下同她说了两句话,又吃了酒,就……然后,陛下就带着潘夫人进房去了。”
眼见苏蕴宜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似的,昭华故作为难地一拍手,“哎,皇兄这事儿办的,嫂嫂还在这里呢。”
她小心翼翼牵了苏蕴宜的手安抚,“嫂嫂不必生气,那潘夫人你也是听说过的,便是此前皇后所说的,自幼伴皇兄和我一同长大的那位潘氏女。皇兄与她也数年未见了,许是……许是今日意外相见,惦记着往日的情分,便凑在一处叙叙旧罢了,以后也并不会碍着嫂嫂什么的……”
“意外?”冷笑一声,苏蕴宜将手硬生生从昭华手中抽出,“我看意外是假,有人蓄意谋划才是真吧?”
她的目
光锋利如刀,寒冷如冰,刺得昭华一个激灵,讷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让我猜猜,恐怕那个潘氏女便是方才水上领舞之人?呵,我说那女子的眼睛怎么跟钩子似的勾在陛下身上,原来是早有谋划。”苏蕴宜胸口起伏不定,她强忍恼怒,目光狠狠剜着昭华,“长公主,这里是你的别院,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安排,现在你同我说——今日是意外?”
昭华到底是皇室帝女,十分心高气傲,面对苏蕴宜的讽刺挖苦,她终于按捺不住反驳:“纵使是我设计,那又如何?我皇兄贵为天子,三宫六院本就是寻常!苏贵嫔,难不成你还想独占恩宠,让我皇兄此生只守着你一人吗?!”
“是又如何?”
苏蕴宜昂首,冷冷道:“他答应我的事,我不许他反悔。”
话音落下,她霍然转身走出水榭,抬脚就踹向离得最近的那一间房门。
“砰”的一声,房门应声大开,苏蕴宜入内环顾,却见四周空空荡荡,并不见半个人影。见状她毫不犹豫,转身出门又踹向下一间。
直到此时昭华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你疯了么?胆敢阻拦陛下临幸她人,你就不怕被打入冷宫?”
苏蕴宜才懒得搭理她,昭华的细胳膊细腿在她眼里更是不值一提,轻轻一搡就将人掀翻在地,在昭华和婢子的尖叫声中,漠然抬腿,一脚踹开了最末一间房。
房门轰然而开,屋内光线昏暗,却也足以令外头的人看清里头的情景——裴玄和潘灵儿俱都在内,只是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人衣衫完整,不见丝毫凌乱不堪的暧昧景象,甚至潘灵儿还在哭,不是故作娇弱的轻声啜泣,而是那种痛哭流涕的哭法,一张秀美的脸上再无半点楚楚之色,只有满脸的狼狈难堪。
而裴玄那双冷静淡漠的眼眸在触及到苏蕴宜的一瞬间,忽如星火般亮起,唇角浮起笑意,偏他还要故作委屈,“你怎么才来?我贞操险些都不保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这一次格外绵长,龙辇被裴……
苏蕴宜看看裴玄,又看看潘灵儿,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腾挪,渐渐的,惊疑转为恼怒,她气鼓鼓地瞪视裴玄,甩开他讨好地牵上来的手,抱起胳膊不说话了。
裴玄悻悻摸了摸鼻子,待转向昭华时,面色复又冷然,“裴道黎。”
方才见潘灵儿跪在地上痛哭,昭华心中便知大事不好,只是反应不过来,便愣在原地发怔。这一下骤然被皇兄点名,她双膝一颤,下意识地软软跪倒在地,“皇兄……”
“你还有脸叫我皇兄?”裴玄冷冷道:“你敢说今日之事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这……我……”昭华涨红了一张脸,一向伶俐的口齿也支支吾吾起来,“皇兄,我也只是怜悯潘姊姊对您的一片痴心,毕竟从前在宫中时,你们还是很要好的……我就是想帮着从中牵条红线罢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理直气壮起来,昂头看着裴玄,“皇兄若是不喜欢潘姊姊,直接同她言明了便是,何至于要闹这一出?”
“依你说来,此事竟是朕的过错?”裴玄气急反笑。
昭华缩了缩头,“小妹不敢……”
“不敢?你都敢给朕下那等腌臜药物,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一只白玉酒盏从裴玄袖中飞出,猛然砸在昭华脚边,惊起一声尖叫。
昭华怔然跪坐在地,迷茫地看着脚边一地的碎玉。她自然认得这是今日自己所备的酒器,可皇兄方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腌臜什么药物?
心头不住颤抖着,昭华茫然抬头,“皇兄,小妹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明白?”裴玄微微俯身,睨着跟前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血亲,眼中的失望与厌恶仿佛将要析出实质,“你命潘氏送上来的酒里头掺了可令人动情的下作药,那酒里药量之足,朕只略尝了一口便觉出不对——可一手操办了此事的你现在却同朕说,你不明白?”
“昭华,朕也有一事不明。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为何总要帮着外人,来欺朕,瞒朕?”
兄长的眼神如锋利的刀片一般,寸寸凌迟着昭华的心。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已流了满面,昭华凄惘地摇着头,“我没有,皇兄……虎狼之药极损身体,我怎么可能……我真的没叫她给你下药……”
她哭得可怜,但裴玄眼中并没有半分动容,“纵使那药不是你亲手所下,也是因为你才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你难辞其咎。”
“这几日天气炎热,你无事就不必外出了,好好待在自己屋里,多读两本经书,也反省反省,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裴玄的目光有如泰山般沉重,压得昭华无力地伏倒在地,四下鸦雀无声,只有她哀哀的啜泣在廊中弥散。
这一回苏蕴宜没有反抗,任由裴玄拉了自己就走。
到了此刻,她哪儿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不过是昭华想将那潘灵儿送到裴玄枕边,潘灵儿为保险起见偷偷在酒中下药,却反被裴玄察觉不对,于是他干脆将计就计,这才有方才那一出。
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没什么太大干系,却属她最心慌意乱,上蹿下跳的白让人看了一场猴戏。
苏蕴宜心中又羞又恼,面上神色也甚是不虞,两人一进龙辇,她便挣开了裴玄的手,兀自坐到一边,也不看也不搭理他。
“生气了?”裴玄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她的膝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事发突然,来不及告知嘛。”
苏蕴宜霍然扭头,“你少唬我!什么叫来不及?你根本不必作方才那一出戏!潘灵儿试图给你下药,你当场把人发落了就是,又何必故意藏起来遮遮掩掩?你看我为你着急,很得意是不是?”
“……是。”
见他居然还敢承认,苏蕴宜火气更大了,想将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狠狠扯开,却反被裴玄握住了手腕,“放开!你放开我!”
裴玄自然不肯放手,非但不放,反而得寸进尺,欺身上前将苏蕴宜压倒在云锦软垫上。绛红色的斑斓云锦更衬得她两颊绯红,裴玄觉得可爱,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一下,“此事确是我故意,宜儿,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我?”苏蕴宜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是我和潘灵儿有从小的情分吗?是我有意让她入宫吗?同我有什么干系!”
“所以当日皇后提及潘灵儿,说她与我情谊甚笃,还有意让她进宫时,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裴玄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反正同你没有干系,你才一点儿也不在意?”
“什么……”苏蕴宜怔了怔,脑海中不自主地回想起当日皇后说的话,以及裴玄古怪的行径。
“这位潘氏女名叫潘灵儿……与陛下乃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你就没有别的事想问了吗?”
秀眉微微皱起,苏蕴宜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裴玄,“你早就知道皇后对我提起过潘灵儿的事?”
这一下换裴玄不高兴了,沉下脸撇向一边。半晌苏蕴宜才听他闷闷地说:“反正你也不在意我,又何必问这么多?”
“所以你今日才故意闹这一出,就为了看我因为你着急吃醋?”苏蕴宜是真的笑了,她无奈地抚了下额头,叹气道:“裴玄,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啊,怎么了?”
裴玄理不直气也壮,哼哼着把头埋进苏蕴宜的颈窝。
苏蕴宜只好解释道:“当日我察觉出昭华和皇后之间的不对劲,一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事儿,皇后所说要接潘灵儿进宫,我其实并不以为意——难不成你还会乖乖听皇后的安排不成?再说了,你和潘灵儿相识远早于我,你又是这么一个人,若是真惦记她,早不顾一切接她进宫了,何至于要等到现在,让皇后先开口?”
裴玄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听着,等到苏蕴宜说“你又是这么一个人”,那只手登时就开始在她身上作祟起来,
“什么叫我又是这么一个人?我怎么了,嗯?”
两人床笫缠绵过不知多少回了,彼此熟悉对方身上的弱点,苏蕴宜几下就被他闹得溃不成军,又躲又喘,“你还有脸问?你这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是个霸王的性子,若想要什么,想尽办法也要弄到手不可。我当日分明都要嫁人了,还不是被你掳进了建康宫?”
被她戳中,裴玄又是尴尬又是好笑,默了片刻,干脆厚着脸皮承认:“没错,朕就是如此。别说你只是走到半道上,便是真拜过堂成了那姓秦的夫人,只要我想要你,你就会是我的。”
人一旦厚颜无耻起来,就立于不败之地。苏蕴宜气得咬牙切齿,偏又无法反驳,干脆翻身压上去,对着他的脖子又狠咬了一口。裴玄闷哼了一声,“……别咬了!兴许上次都被昭华瞧见了!”
“呵。”苏蕴宜得意地哼哼两声,“就是要让她看见,最好让你那会跳舞的青梅潘夫人也看见!省得让她们再生出些歪心思!”
裴玄默了默,忽而低低地笑起来。这些天积压在心头的阴云散去,他环抱住苏蕴宜,亲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唇畔颊上,嘴里含糊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疑心你不在意我的,以后都不这样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苏蕴宜也安静下来,任由他亲昵了一阵。然而随着裴玄的身体迅速升温,她终于无法忍受,想将人掀开,“行了行了,我原谅你了,你快下来。”
“……恐怕不太行,宜儿。”
某处的触感令苏蕴宜又是惊讶又是羞赧,“还在外头呢,你怎么回事?”
裴玄似是叹了一声,“你忘了,方才那酒我是尝了一口的。”
“可是不就一口?!”
“那也有药效啊……”
车辇轱辘转动的声音压过了唇齿间溢出的婉转娇吟。苏蕴宜整个身子陷在绵软的毛毯中,融化成了一滩春水,只能随着裴玄的搅弄而颠簸,眼前一时眩晕一时璀璨,耳畔也是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你……你说什么?”
“秦夫人,你说要是秦长卿发现你跟我在车辇上私会,他会怎么样?”裴玄咬着苏蕴宜的耳朵低声呢喃。
秦夫人……
这个称呼让本就脸颊生晕的苏蕴宜愈发面红耳赤,她咬牙硬忍过一阵痉挛,“那他……他一定会把你活活打死……”
裴玄叹息着,似乎极为认真地说:“能一亲夫人芳泽,裴七便是死了也愿意。”
“够……够了裴七!不许再叫我秦夫人!”
“怎么了秦夫人?别怕啊,你忘了,秦长卿远在吴郡,便是他发现了,他连吱一声都不敢……”
不知是否因着假扮秦夫人愈发刺激的缘故,这一次格外绵长,龙辇来到建康宫外,又被裴玄勒令多绕两圈。
而龙辇内,苏蕴宜满面生春,手脚疲软得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任由裴玄慢吞吞地给自己穿衣。
“对了,险些都被你闹得忘记了。”苏蕴宜眼角泛红,有气无力地瞥向裴玄,“你方才怎么只处置了昭华,潘灵儿呢?”
裴玄笑了一下,“她的先夫陈平死于任上,若是重罚一个寡妇容易引朝野非议。不过你放心,昭华只会比你我更恨她。”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
昭华瘫坐在地许久,挂在脸颊上的眼泪都渐渐被风吹干了,她也没有动。
一旁的侍婢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来搀扶她,“公主,地上凉,先起来吧,陛下和贵嫔都已走了许久了。”
“皇兄……”昭华眨了眨眼睛,抬头迷茫地看着她,“皇兄这一下生了大气了,你说,你说他会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
侍婢哪里答得上来,只是支支吾吾。
“不会的,昭华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他哪里舍得不理你太久呢?”潘灵儿也过来搀扶昭华,两人一起用力,总算扶着她起身。
昭华脚下踉跄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潘灵儿,“你为什么要给皇兄下药?”
潘灵儿脸上倏地一红,转过头去含糊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这样的事,是陛下他……他误会了……”
“误会?”眉头逐渐蹙紧,两团怒火在昭华眼中缓慢燃起,“你把陛下和我都当三岁孩子耍么?!”
“我当真没有给陛下下药!”话既然已经出口,潘灵儿也只好咬牙坚持,“若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昭华“嗤”的冷笑一声,她推开潘灵儿,自己站直了身子。方才脸上的迷茫之色已荡然无存,她幽幽道:“去将方才陛下用剩下的那壶酒取来。”
“昭华,你……你要那酒作什么?”眼见侍婢匆匆而去,潘灵儿的眼瞳惊惶地颤动两下。
昭华不答,只待侍婢动作迅速地将酒壶送到自己手中,她才拎了提手,将那壶酒悬到潘灵儿眼前,“喝了它。”
“你不是说你没在酒里下药么?喝了它,我就信你。”
潘灵儿按在心口的那只手霎时揪紧了衣襟,手掌下,胸腔内的心脏正跳动如擂鼓。
她当然不能喝,正如裴玄所说的那样,这壶酒里放了足量的**,一旦喝下,片刻就会情热难耐、丑态百出。
而她长久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昭华原本便冷寂的眼神愈发森寒,想着此前她在自己面前百般作态,哭诉陈氏族人对自己的苛待,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竟引狼入室,险些害了一向疼爱自己的兄长。
“贱妇!”
潘灵儿嘴唇哆嗦,不敢置信地看着昭华,“昭华,我视你为亲生姊妹一般,你怎能如此说我?”
眼见昭华面上的厌恶愈发深重,她小嘴一撇,红了眼眶嘤嘤抽泣起来,“我实有自己的难处,你却不知,陈平族人是放出了话的,他们说要把我嫁去交趾,做太守的续弦,那地界山穷水恶,我若嫁去,只怕活不了几年……我实在是别无法他了,只能出此下策。昭华,昭华,你怜怜我罢……”
她的招数一如既往,仍旧是哭泣诉苦、婉转乞怜,可此刻昭华冷眼旁观,只觉得自己往日实在愚蠢,竟被这么一哭二闹给蒙蔽了心神。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诡祟的冷笑。
“嫁去交州又如何?依我看来,那地方远离战火,很是不错。”
潘灵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昭华启唇缓缓道:“你既把我当做亲生姊妹一般,我也不好叫你空手改嫁。来人,去取一段麻绳来,捆了潘夫人的手脚好好送送她。”
“不!不行!”喉中迸出一声尖叫,潘灵儿拔腿就往外跑,只是脚还没迈出门槛,便被昭华一把扯住了发髻往回拽,“你还想跑去哪里害人?你一介破落户出身,能改嫁给太守,已是天大的福分!来人!人呢?快把她给我按住,速速送回陈氏宗族去!”
想起陈氏祠堂那一列列漆黑的牌位,和牌位下方那一张张死板空洞的人脸,潘灵儿蓦地爆发出一股巨力,竟猛地将昭华推开,“不!!我死都不要回陈氏宗族!”
猝不及防,昭华被推倒在地,怒火压过了身体的疼痛,眼看潘灵儿要向外逃窜,她想也不想,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她身上砸——“咚”的一声闷响之后,潘灵儿脚下一软,向前扑倒在地,酒壶落在她脚边,咕噜噜滚出去很远。
巨大的血花在她身下向四周晕染开来。
昭华呆坐着,直到侍婢们匆匆赶来才被搀扶着起身,她盯着那大团的鲜血,声音颤抖,“快……快去看看她还活着没有……”
侍婢上前探了探
鼻息,“公主,人还有气儿。”
狂跳的心脏略微平复几分,眩晕感后知后觉地在脑中爆开,昭华扶着额头痛苦地说:“去找医士来给她看看,不要叫她死了。”
长公主别院,自然有医士随时奉命。潘灵儿很快被七手八脚地抬回房间,医士处理完她脑后的伤口,向昭华禀报:“潘夫人的伤口看着吓人,实则并未伤及内里,只需卧床静养几日,再辅以补血药物,慢慢的也就养好了。”
虽然恨毒了潘灵儿,昭华也不曾想过真让她去死,因而此刻听闻她没有大碍,很是松了口气,指了几个侍婢道:“你们几个留在这儿照看好她,等人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捆了送去陈氏老宅。”
她余怒未消,当下也不再多管,顾自歇息去了。今日她也是又乏又累,竟一觉睡到晚上,到底还惦记着潘灵儿,便找来人询问:“潘氏眼下如何,人可清醒了?”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被叫来问话的侍婢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句囫囵话来。昭华心里“咯噔”一声,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本宫问你话,你为何顾左右而不答?!”
那侍婢挨了耳光,连捂一下都不敢,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回禀公主,潘氏她……她不见了!”
原来是照顾潘灵儿的几个侍婢见她昏迷不醒,干脆顾自躲懒吃酒去了,待吃饱酒回来一看,原本躺在榻上的老大个人竟跟蒸发了似的不翼而飞。她们急得到处乱窜,就差掘地三尺,可找了半天到底也不见人影,只看见地上一串暗红的血迹。
昭华顺着血滴的方向一路找,竟走到了别院侧门。才下过雨,侧门外不见人影,只有地上刻了一道深深的马车轱辘的痕迹。
“我这别院中一定有她的内应!”
昭华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经典的,在看到那一道车辙印时,终于也反应过来——只怕从她求着自己来到别院直到今日,种种事端,都是出自她的精心谋划。
她心里止不住地后怕:自己究竟招惹来怎样一个祸害呀?
见昭华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紫,她的贴身侍婢忙安慰道:“公主如今既认清了那潘氏的真面目便好,幸而陛下未受蛊惑。她走就走了,日后可别叫她再落到咱们手上!”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想了。
昭华略叹一叹气,正要回身,又蓦地顿住,“可潘氏如今又能躲去哪里呢?”
昭华如今尚在禁足,自然不能派人大肆搜查。那辆印有魏氏家徽的马车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进,最终抵达建康宫外。
一只玉白的手探出车外,由宫婢搀扶着,潘灵儿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才没走几步,后脑又是一阵胀痛,她忍不住扶着额头闷哼一声。
徽音殿的宫婢却似才看见她头上绑的绷带似的,“哟”了一声,“潘夫人这是怎么了?可要请个太医瞧瞧?只是皇后娘娘还在徽音殿等着,可不能让娘娘久等呐。”
她都这么说了,潘灵儿也只好说一句“无妨”,扶着头吃力地随她一路走到徽音殿,又对着高坐上首的魏皇后恭敬参拜,“妾身潘氏,参见皇后娘娘。”
“你啊,事情办不成便罢了,怎的还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魏皇后的声音幽幽响起,两人之间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又有珠帘遮掩,可纵是如此,潘灵儿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魏皇后轻轻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是冰凉、轻鄙又不屑的。
皇后不说“免礼”,潘灵儿就只能一直跪着,脑后眩晕再起,她强忍着,有气无力地道:“皇后娘娘恕罪,是我无能,不能为娘娘排忧解难。”
“你确实够无能的,本想着让你进宫分去苏贵嫔的恩宠,谁知别说恩宠了,你连裴玄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魏皇后漫不经心地说:“潘氏,作为女人,你也是够失败的。”
皇后的嘲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剥去潘灵儿的面皮,她又羞又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幸好本宫没把希望全放在你身上。罢了,如今也用不着你了,你回去吧。”
潘灵儿仓惶抬头,“娘娘,如今昭华已同我翻脸,妾无处可容身,求娘娘大发慈悲,收留妾身吧!”
“嗤”了一声,魏皇后笑道:“怎的就无处容身了,交趾不就是你的去处么?哎呀,好啦好啦,别磕头了,起来吧,让人瞧见还当我怎么磋磨你了呢。”
她转头对青柏淡淡道:“让潘夫人在偏殿暂住几日,待伤养得差不多了,再把人送回陈宅。”
潘灵儿自然又是一阵感恩戴德,只是魏皇后不曾察觉,她在转过身后,眼中流露的怨毒几乎化作实质。
她跟着宫婢走出殿外,心里尤记着魏后说要送自己回陈宅的话,思虑再三,还是返身而回决定再祈求一番,殿内传出的声音却蓦地刹住了她的脚步。
“……其实,潘氏出自陛下母族,必然不可能真同娘娘一条心。若想要捏个皇子在手里,最好还是由娘娘亲自诞育。”
是青柏的声音。
魏后叹息了一声,“我又如何不知呢?只是我同裴玄,你也知道,彼此厌恶甚深,他瞧不上我,我也是绝看不上他的!”
“这天下间,唯有我的兄长魏桓,才是赳赳真丈夫。”
听到最后一句,潘灵儿的心忽然突突猛跳两下,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她对于风流韵事有着格外的……
经年来饱尝的男女情爱,除却催育了潘灵儿一副柔媚妖娆的身体外,也让她对于风流韵事有着格外的敏感。那个曾经仿佛遥不可及的名字,此刻在她唇畔来回辗转,一时口舌都生津。
“魏桓……”
负责引路的宫婢悄然狐疑地打量她,不明白为何这位潘夫人回返一趟,先前脸上充斥的落魄与狼狈浑都消失了一般,只虚浮着意味不明的笑。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婢并不打算多问,反倒是潘灵儿先开口了,“我听闻,魏太傅已班师回朝,不日陛下将在宫中举办宴会,为魏太傅接风洗尘?”
宫婢颔首:“是,陛下已命苏贵嫔着手准备。”
“这样啊……”潘灵儿低下头,无人听见她嘴边溢出极轻微的冷笑,“那可太好了。”
魏桓的接风宴,原本是属于魏皇后的差事,却在裴玄的旨意下落到了苏蕴宜的头上。
倚桐莲华等人均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这一仗本是苏蕴宜在宫中的立威一战,但相较于底下人的忐忑期盼,两位主子倒显得风平浪静。裴玄甚至还在缠着苏蕴宜要酥琼蜜盏吃,“当日京口城中,你分明答应过我,日后若是得空,便亲自做了给我吃的。”
苏蕴宜想了又想,实在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这样的事,“不可能!我压根不会做,怎么会答应亲手做给你吃?”
“怎么不会?你自己说的,只消用米粉混了牛乳,再加上蜜,里头裹着赤豆沙或者芝麻馅,上锅蒸熟即刻——是也不是?”
这一下可把苏蕴宜闹糊涂了,酥琼蜜盏的做法她确实曾同他说过,可她当真答应了亲手做给他吃么?
眼见苏蕴宜面露狐疑,裴玄忙歪了头往她肩上一靠,打断苏蕴宜的思路,“再说了,我又不白吃你的,我用琴曲来换,如何?”
苏蕴宜是听过裴玄弹琴的,两次。一次是她去乞求他庇护自己免于厄运那夜,在院外听了半阙《广陵散》,还有一次,是京口对阵石安国,滚滚大火中,一曲《楚歌》幽幽,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一侧头,撞入裴玄深邃而乌沉的眼眸,苏蕴宜的心头仿佛微微塌陷了一般,倏忽柔软下来。她踌躇着道:“好罢……不过我从未做过吃食,也不知能不能做得好吃……”
裴玄正想宽慰说只要是她亲手做的他都会喜欢,却见苏蕴宜紧绷了脸理直气壮道:“无论好不好吃,你都得吃完,否则,便是塞我也
得给你塞进去!”
裴玄:“……遵命。”
他正打算吩咐宫人将式乾殿的小厨房腾出来,却被苏蕴宜拦下,说不如去膳房,也好趁此机会悄悄查探一番整顿效果如何,裴玄自无不可。
两人特意换了身不显眼的常服,只带了倚桐和莲华两个,步行来到膳房外。眼下午时已过,膳房正该是稍作休息的时候,可里头不知怎的却是闹腾腾的,似是有一群人在争执吵闹。
拦下试图上前呵斥的莲华,苏蕴宜拉着裴玄鬼鬼祟祟地扒在窗口朝里头张望。膳房的宫人似是分成了两派,正在彼此对峙着。
“苏贵嫔的吩咐,为着三日后魏太傅的接风宴,其中有一道金齑鱼脍,要你们提前备好,怎的到现在还不曾动手?”
这声音尖细刺耳,苏蕴宜循声望去,见说话那人浓眉大眼,正是自己定下的新任膳房管事,宦官柴安。她当时看他生得端正稳重,做事又灵活机敏,这才令他担任这肥差,怎的如今却换了一副跋扈嘴脸?
苏蕴宜秀眉轻蹙,正欲上前,右手却蓦地一紧。裴玄拉住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且再看看他们闹什么名堂。”
另一边为首的胖厨娘擦着手中的菜刀,瓮声瓮气道:“柴管事如今金贵了,自然不记得以前是怎么当差的。那金齑鱼脍需要生切鲈鱼片,配以蒜、橘、酱等调料腌制,吃的就是一个鲜字,如今天气炎热,若是提前三日就将鱼脍制好,到了接风宴上那还能吃么?”
她身后站着的人一齐哄笑起来。
被当众落了面子,柴安一张白净脸皮气得涨红,“纵使金齑鱼脍是如此,其余菜色难道俱都要等到当日现做?蟹馔总是要提前浸在酒中腌制数日的吧?为何至今不见?”
“柴管事放心,咱们保证,到了接风宴当日,一定让菜一道不差的,行了吧?”
那胖厨娘不耐烦地说着,将手中菜刀往砧板上一剁,“咚”的一声,菜刀深深嵌入砧板。柴安却觉得仿佛砍的是自己脑袋一般,猛然后退一步,“你……你们胆敢如此懈怠敷衍,等我告诉了苏贵嫔,叫她老人家赏你们一顿板子,你们便知道厉害了!”
眼前对面众人霎时鸦雀无声,柴安还当他们是被自己搬出的大佛吓住,顿时又耀武扬威起来,“我告诉你们,能在我手底下干活,已是你们天大的运气——看看隔壁的汤官,紫苑可是当众命人打死了两个宫婢!可那又如何呢,你们这些卑贱之人,死了就死了,上头又有谁会在意……”
他一张薄薄的嘴皮子开阖翕动,浑然不察身前的胖厨娘已然额前青筋暴起,只觉一阵锋利的阴风贴着自己颊边飞过,侧脸被划破一道小口,血液霎时顺着脸颊流下。
莫名其妙的,两脚变得软绵绵,柴安跌坐在地,战栗着拧动僵硬的脖颈往身后看——只见背后那堵墙上突兀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正是方才胖厨娘掂在手中的拿一把。
“你……你……你竟敢……”
“少张口闭口苏贵嫔苏贵嫔的,你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我可不管那么多!”胖厨娘将菜刀从墙上轻松拔下,拿刀面拍了拍柴安已然惨白的脸,“你若真惹恼了我,大不了三刀六个洞,姑奶奶我提早送你见祖宗!”
“苏……苏贵嫔?”一个宫婢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胖厨娘不耐抬头,“你怎么也跟着他瞎叫唤起……苏贵嫔?!”
一身蜜合色宫装的苏贵嫔冷着一张俏脸漠然立于膳房门口,而她身后还站了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正是陛下。
纵然嘴上说得再怎么厉害,见到真神时,胖厨娘的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软。她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奴婢拜见陛下,参见苏贵嫔。”大力磕了几个头之后,才发现手上还握着把菜刀,忙又远远丢开。
随着“当啷”一声响,膳房众人纷纷瑟瑟跪地参拜。柴安则是一边抹着鼻涕眼泪一边哭号着朝苏蕴宜膝行过去,眼瞅着就要扑上贵嫔娘娘的大腿,眼前忽然闪出玄色绣暗金云纹的布料,裴玄挡在苏蕴宜面前,淡淡道:“都平身。”
膳房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虚地起身,都讷讷垂头不敢觑天颜。只有柴安在大声嚎啕:“陛下,贵嫔娘娘!方才这些人的狂悖之言您二老可听见了?他们哪里是在威胁奴婢,他们分明是对陛下和贵嫔娘娘心怀不满呐!”
胖厨娘有心反驳,但思及自己刚才所言,必然已经狠狠得罪了苏贵嫔,再一想到宫中风传苏贵嫔做下的种种严苛残酷的事体,当即心头灰败,料定自己必死无疑,便只是磕头不语。
“别磕了,起来吧。”
视线内出现一双镶有南珠的云锦笏头履,胖厨娘愕然抬头,却见苏贵嫔正立于自己身前。出乎意料的,贵嫔脸上并不见怒容,眼神甚至可称温和。
见胖厨娘愣着不动,苏蕴宜刚想伸手搀扶,裴玄却上前将她挡住,冷冷道:“贵嫔叫你起来,没听见么?”
胖厨娘忙一咕噜起身颔首,“奴婢多谢陛下,多谢贵嫔!”
“陛下,娘娘,方才她可是亲口说……”柴安眼见裴玄和苏蕴宜似乎不打算发作,忙开口欲点火。
“方才你们在膳房中说的话,陛下和我全都听到了。”苏蕴宜的目光静静落在胖厨娘身上,“你的言论,确实堪称狂悖,理当受罚。”
然而不待柴安得意洋洋多久,就又听苏蕴宜道:“只是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为何会有此一遭,我却还想听众人一言。”
胖厨娘一个激灵,隐隐有所感悟。她瑟瑟抬头,对上苏贵嫔沉静的目光,忽地生出满腔勇气,“陛下,贵嫔,实非奴婢等人蓄意犯上,而是自柴安等人主管膳房以来,日日胡作非为、随意指使,闹得我等烦不胜烦。但凡有所质疑,他便抬出贵嫔娘娘来……”
一开始忌惮着两位主子,胖厨娘还只敢拣些轻的说,但见陛下和贵嫔始终不曾斥责,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将柴安这些时日来狐假虎威做下的腌臜事翻了个遍不说,还提起了隔壁汤官,“柴安虽然跋扈,可到底还没闹出人命来。汤官的紫苑,只因几句口角,便命众人活活打死了两个宫婢,末了还不许人外传,说……说……”
苏蕴宜面沉如水,冷冷启唇:“无妨,你如实说来。”
“她说便是再打死二十个也不算什么,她背后自有贵嫔为她撑腰。”
“嘶”的倒抽一口冷气,苏蕴宜听见身后的倚桐和莲华恨恨道:“贱人胆敢如此攀诬!”
“……”相较于她二人的愤懑,苏蕴宜却异常沉默。她想起自己当日的豪情壮志,再看看眼前战战兢兢如鸟雀的众人,难言的无力感攀上心头。
手上蓦地一热,是裴玄的手包裹住了她的,他眼中浮动着担忧之色,苏蕴宜却笑了笑,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没有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你。”
“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着这样的日子,有多辛苦。”
第70章 第七十章削去贵嫔摄理六宫之权!……
胖厨娘立在最前头,距离帝妃二人不过几步之遥,清晰地看见陛下眼中的坚冰刹那消融,化作泠泠流水。
他低声对苏蕴宜说:“都会过去的。”
点了点头,苏蕴宜对众人朗声道:“本宫这些天来忙于庶务,柴安及紫苑等人的所作所为我并不知情。”
膳房众人面面相觑,虽无人胆敢当着陛下贵嫔的面窃窃私语,但观察他们的表情,便知多半都在心中腹诽
这是主子眼见事发,便要将黑锅甩给底下人了。
苏蕴宜并不过多解释,继续道:“是赏是罚,宫中自有宫规律例,并不以本宫一人之言所擅改。今日所陈之事,自有陛下在此见证,本宫会命人详查,绝不姑息养奸!”
她语气坚定,不似作伪。膳房众人自然欣喜,柴安却萎靡一旁,正试图再做挣扎时,陈衡却忽然急急闯了进来,“陛下,贵嫔,宫中突传汤官女官奉贵嫔之命殴杀无辜宫婢的消息,皇后已经知晓,正要以此事为由,削去贵嫔摄理六宫之权!”
两具宫婢的尸首横陈在汤官门前的空地上,如今正值酷暑,尸体腐败本就迅速,更不要说这两具尸首一看便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发丝、指缝间塞满了泥土,皮肉上有白胖的蛆虫耸动,原本浸润着酒香的汤官此时恶臭熏天。
“谁是紫苑?”
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魏皇后高坐上首,撩起眼皮,轻轻往下瞥去。
汤官众人一时间全都望向一个圆脸杏眼、鼻尖长着一颗小痣的宫婢。
紫苑硬着头皮上前跪拜,“回皇后,奴婢便是紫苑。”
魏皇后的目光迅速掠过底下那两具尸首,“她们两个,你可认得?”
勉力吞了口唾沫,紫苑结结巴巴地说:“认……认得,她们是……是在汤官做事的宫婢,一个叫阿菱,一个叫小伊。”
“你如今是汤官的主事,你手下两个宫婢却突然死了。”
“是……是……”
“是什么是?!”青柏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冷睨着紫苑叱道:“身为主事,手下不明不白死了两个宫婢,你竟浑然不知么?阿菱和小伊究竟因何而死,还不速速一五一十招来!”
紫苑带着哭腔说:“皇后娘娘恕罪,当日是这两个婢子做错了事,我不过训斥了她们几句,她们便哭着闹着跑了出去,之后就再未见过。我只当是她们闹脾气,还吩咐人四下找过,谁知道她们竟不声不响地死了呀!”
死寂一片的汤官内响起愉悦的笑声,是魏皇后,她从身侧的执扇宫婢手中接过团扇径自摇了起来,“那么如你所说,是她们自己杀了自己?”
“或许……或许是如此……”紫苑两只眼瞳因慌乱而滴溜溜乱转。
青柏冷嗤:“若是自戕,为何发现她们时尸首已然入土?难道也是死人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吗——你简直满嘴胡言!”她转向皇后,“娘娘,此人刁钻歹毒,不上点手段只怕是不肯老实的。还有这满汤官的人,怕都逃不了干系。”
“嗯,你说的有理。”魏皇后手中小扇轻摇着,淡淡道:“那就全都上刑吧。”
话音落下,几个身穿掖庭装束的老妪应声而入,她们手持各类刑具,皮鞭、夹板、长针、小刀……每一样刑具上头都浸透的暗红的血,像是有无数冤魂附在上头尖叫。
“敢问娘娘,是要对哪个用刑?”
“一个个来吧。”魏皇后随手一指,“喏,就先从她开始。”
被魏皇后指到的那个宦官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张面皮本就雪白,此刻眼见掖庭嬷嬷拎着浸了盐水的皮鞭越逼越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他连连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眼见后退无路,终于绝望地大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是紫苑叫我打的!我也不想她们死啊!”
紫苑脸色煞白,扭头低喝:“放你爹的屁!敢供出我,你不要命了?”
然而那小宦官哪里还顾得上她,忙膝行至皇后跟前用力叩首:“娘娘,我招!我全都招!当日是紫苑故意伸腿绊倒了阿菱和小伊,摔碎了两坛曲阿酒,她反倒诬陷是她们办事不力,拿了苏贵嫔的名头,压迫汤官所有人群殴她们,我们都是不得已才……之后阿菱和小伊伤重而亡,她又叫我们偷偷埋了,只当无事发生过。”
“哦?竟是如此?”魏皇后细长的凤眼中射出两点冷而锐的光。
其余汤官中人眼见有人带头招供,也异口同声地喊起来,都说是紫苑仗着苏贵嫔的势强逼他们害人。
事态败露,紫苑反倒镇定下来,“不错,纵使是我命人杀了她们二人又如何?我是苏贵嫔亲定的汤官主事女官,理当执掌她们生死之权!”
“好一个理当执掌生死之权。”魏皇后笑着抚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回响,可她转眼变色,冷声道:“后宫自有宫规律例,你的主子苏贵嫔都不能随意定人生死,更何况是你这贱婢!”
青柏道:“娘娘,这贱婢如此狂妄嚣张,无非是借了苏贵嫔的势,此事归根结底,是因贵嫔而起。”
“不错,苏贵嫔摄理六宫,手下之人却仗其势在后宫胡作非为,以至于两个无罪宫婢因此丧命。”魏皇后幽幽道:“传本宫懿旨,削去苏贵嫔摄理六宫之权,将这贱婢当众杖毙,我看日后谁还敢在宫中胡作非为!”
裴玄和苏蕴宜赶到时,紫苑正被按在庭前行刑。
成年男子手掌宽、近两寸厚的桐木板子用力砸在人的后腰、臀部,不过几下,便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紫苑开始还惨叫了几声,却很快没了声息,等到苏蕴宜出言喝止时,她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两个行刑的掖庭嬷嬷瞥了苏蕴宜一眼,并不停手,直到裴玄出声:“贵嫔叫你们住手,你们是聋了吗?”
两个嬷嬷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敷衍着行礼,“拜见陛下,贵嫔。”
莲华赶忙上前探了探鼻息,“贵嫔,人还活着。”
还活着就好,紫苑该死,可她还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苏蕴宜暗松了一口气,同裴玄对视一眼,两人携手走入汤官,而魏皇后早已等候在那里。
两人姿容如玉,仿佛一对璧人,魏皇后却眼睑微颤,只觉刺目。
她脸上笑意反倒愈盛,竟主动迎上前去,“拜见陛下。”
裴玄冷眼看着她,并不言语。反倒是苏蕴宜先开口:“皇后娘娘,妾身有所耳闻,说是娘娘有意削去妾身摄理六宫之权?”
“不错。”魏皇后一瞥苏蕴宜,淡淡道:“你手下女官仗势欺人,害死两条人命,证据确凿,按宫规理当如此。”
“请皇后明鉴。”苏蕴宜略一行礼,“紫苑草菅人命不假,却并非出于臣妾的授意。”
“那又如何?若无你的授意与放纵,单凭这一介小小女官,岂敢犯下这等大罪?”
“臣妾自有用人不明之过,只是我确实不知有此事发生,所谓不知者无罪,还请皇后娘娘宽恕我这一回,容我重新整顿宫闱。”
“重新整顿宫闱?”魏皇后嗤笑道:“本宫兄长接风宴在即,如今整个后宫却乱成一团,这全都是拜你苏贵嫔所赐,如今你却还以为自己有机会重整宫闱?”
面对皇后锋利的目光,苏蕴宜不退反进,“离接风宴尚有三日,便请娘娘给我这三日,妾身定能还后宫一个清明,若届时后宫仍旧不成体统,娘娘再削臣妾之权也不迟。”
两人彼此对峙,目光俱都森冷,却仿佛能于半空中撞出火星子来。
皇后冷声道:“我又为何要给你这个这个机会呢?”
“因为这天下,终究由朕说了算。”
裴玄的声音响起:“朕说,给苏贵嫔三日的时间。”
魏皇后霍然转头,果然见裴玄正看着自己。他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充斥着厌恶与冷漠,自十三岁那年,他被强压着迎娶自己以后,她所看见的,便一直是这个眼神。
分明已经早就习惯了,可此时不知为何,心头还是因此窜起恼怒与隐痛。
魏皇后暗暗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旧笑道:“是,您是陛下,臣妾自当听从您的吩咐。”
裴玄转身欲走,却又听她的声音从后传来,“不过,若是身为一国之君的陛下都视法度规矩为无物,上行下效,日后恐怕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堂,恐怕都难有纲纪可言了。”
苏
蕴宜察觉到裴玄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然而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执拗地带着自己离去。
两人回到式乾殿,方才笑语欢声似乎尤在殿内回荡,人却没了说笑的心思,只是默默看着对方。
“七郎,对不住。”
胸前撞进一具温软的娇躯,裴玄顺势搂紧了她,叹道:“傻宜儿,你又有哪里对不住我呢?”
苏蕴宜的声音自衣襟内闷闷传来,“你不该为了我硬顶皇后的。今日你以权势压迫着她低了头,来日魏桓便可以权势压迫你低头。可若以权势相较,我们不如魏桓。”
“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在于,我分明知道这一切,我知道我该劝诫你暂时放下此事以待来日,可是当你那样为我说话时,我还是很欢喜。”
“七郎,”苏蕴宜踮脚在裴玄嘴角飞快地亲了一下,“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