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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神使口中“萧元倾”三字入耳, 杜桓莫名听得毛骨悚然。

在钦天殿之内,司命与众星官不必守俗世之礼,神使自然不例外。

可神使对王上恭谨有礼, 对陆将军也算得上和善,比司命不知多出多少活人气儿, 怎么也不该对文侯有如此大的意见。

谢尘拢着袖袍随杜桓去见萧元倾。萧元倾得封文侯之前在紫宸殿那几日的种种,他在巫神殿幻镜中看得一清二楚, 唯独看不透南荣宸的意图。

不过有一点很明朗, 在南荣宸还是太子,每年一次到巫神殿对他拜得虚情假意、不信世间有巫神之时,萧元倾就已经入了太子的心。

萧元倾把太子这颗心当棋子作筹码,负尽灵均的真心。

当日他透过幻镜听了南荣宸呕血说与萧元倾的话,撕裂九重命契带来的雷劫往含元殿而去, 第一次对凡人起了杀心。

他眼眸微垂, 盛着压不住阴沉浪潮, “萧元倾, 本使给你一条路。”

萧元倾自小就能熟练地察言观色, 第一时间察觉到神使的敌意,当日是神使救了灵均,“不知神使有何指教。”

谢尘隔着桌案与他相对, 衣袍上的星宿在荫蔽的厢房内泛着寒光,“世间只有本使能医好你的右臂。”

名动天下、受尽仰慕的萧御史听了这话,冒着自作多情的风险起了个念头:莫非是南荣宸让谢尘来过问他的伤?

他和着满心的酸涩问道,“王上伤势可曾痊愈?”

杜桓没怎么听懂这两人的话, 出声提醒,“神使此番是来传王命,请文侯入内面圣。”

他说完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肯定是错觉。他在钦天殿的这些天,就差把“规矩”二字写在脸上,怎么会惹得神使白了他一眼。

谢尘眸光仍压在萧元倾脸上,没搭话,掩在袖中的两指往下一压。

萧元倾不偏不躲地受着他的打量,右肩不受控地一紧,心中随之燃起更深的希望,“有劳神使。”

各样目光流言他早已不会放在心上,向来只有南荣宸会替他在意,灵均还是会记得他的伤

谢尘看出他的想法,噙着笑开口,说出的话却透着刻薄至极的嘲讽,“萧元倾,你不会觉得是王上命本使替你疗伤吧?”

“世人各有取舍,文侯选了功名权路,怎么配再肖想别的?”谢尘弯起眼在两指上加重力道,“好在本使心善,可以替文侯疗伤。此后文侯自去提笔搅弄阴诡谋算,别来污了王上的眼。”

萧元倾身在御史台,贸然除去于朝局无益,否则南荣宸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要见萧元倾。

若非如此,他不介意杀个贪得无厌的凡人。

杜桓在一旁听得连连震惊,神使不是向来在钦天殿闭关吗?为什么会这么问文侯?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文侯连清流一党都不涉,只忠于王上。

萧元倾心中的希望被冷水浇灭一半,“本官身在御史台,辅佐天子乃应尽之责,不敢因一己私伤答应神使不见王上。”

谢尘没耐性多跟他废话,屈指一转,直接将萧元倾皮肉之下的骨头掰得错位,“萧元倾,本使给过你机会,今日只是个开始。”

“手臂若是真就此废了,是文侯面圣的代价。”

萧元倾额头上疼得覆上一层冷汗,掩在官袍下的右臂动弹不得,偏偏尚有知觉,饶是如此,他依旧站得如松似柏,没露半点破绽,“杜大人,有劳引路。”

若是错过此次传召,他才是无法再见南荣宸,今日无人能拦他,他自己都不能。

至于神使不知自何处而来的敌意,那是谢尘的事,与他无关。

杜桓反应过来时已经跟在文侯身后路过神应池,神使纹着星图的袖袍晃得他又是一阵恍惚。

三人沿着神应泉绕行半圈,他拱手目送神使和文侯入内殿,又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神使不愧是神使。

谢尘步履飘然,三两步落在南荣宸身后,挥手在珠帘之后又落一层云锦帷帐,掌心覆上南荣宸的眼。

南荣宸猝然被夺去视线,因为知道是谁做的,非但没恼,颇有兴致地眨了下眼,“谢尘,你犯病也不挑个时候,让旁人误会了可怎么好?”

“亵渎神使的名声,孤可不想背着。”

掌心被睫毛扫了下,谢尘轻声开口,“再立个规矩,不准看萧元倾,太脏。”

南荣宸闻言轻笑一声,暂且不提萧元倾会怎么想,谢尘又在自作聪明,他往日在这帮人眼里得是个什么样的痴情种,导致巫神都觉得他被萧元倾伤得太深,见不得萧元倾的面。

他记得巫神早些时候单方面给他定过一条别的规矩——“不准自伤。”

他没守第一条规矩,谢尘给了他惩罚,每次都拦住他入轮回的路,还自作主张告知他身世,害得他人之将死还要寻旧仇。

所以这次他决定守规矩,没拍开双眼上的手,柔暖一片是挺舒服,“陆将军想奏何事?”

陆揽洲同萧元倾一道被隔在帘外,只能看到其后近到几乎贴着的两道身影,心中拢起层疑云,但此时顾不上旁的,“王上,南梁学子郑闻等人抬着同窗的尸身,在皇城外击鼓鸣冤,要求王上…下诏罪己。”

南荣宸拍开谢尘的手,眉头锁得愈发紧,“人是如何死的?”

科举之案跟上辈子相差甚多,还牵扯进来一条人命。

陆揽洲瞥了眼身旁的萧元倾,萧元倾为今春科举的主考官,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那士子名唤应无舟,留放榜之后引火自焚…”

“事发突然,臣率赤焰军赶到时,城防营已经灭了火,没能救出应无舟,”陆揽洲不想提“下诏罪己”的原因,但又不得不接着禀明,“应无舟留下句荒谬之论,“临越天子无眼,空耗千里马。””

南荣宸注意力都在前半句上,城防营,莫非这是南荣显预备给自己找的出师之名。

若真如此,南荣显当是无耻又愚蠢,他也好不到哪去。

萧元倾右臂动弹不得,更别提行礼,于静默中揣度此事。

他的筹谋和安排尚未开始,怎会如此?“王上,城防营统辖上京,及时赶去救火也…并不可疑。”

此事绝不是南荣显所为,不管南荣宸能信多少,他都该提醒这句。

南荣宸重伤刚愈,此时不能下诏罪己。

当日紫宸殿中,是南荣宸令他定下的取士规制,临越和南梁举子各五成。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日清晰——先帝若在,断不会允许南荣宸做出此策。

南荣宸由先帝教养,明明为太子时就意图打压南梁降城的官员百姓,将公平践踏得粉碎。跟先帝如出一辙地,打下江山却不一视同仁。

如今方才即位一年,对待南梁旧民的策论却陡然相反,究竟哪一面是真?

因先帝当年那道令他辅佐太子的密令而起,缠在他心上数年的茧房射进一线天光。

他一时不敢去看茧房外的光景。

陆揽洲本也要提城防营,现在没空想萧元倾又在耍什么花招,“王上,虽然此事牵扯到城防营,臣确信此事与肃王无关,臣会尽快找出幕后之人。”

今日也是稀奇,主角团一个个都突然信肃王,南荣显大约真跟此事无关。

否则主角团大可直接呈证据上来,不必利用他的多疑,如此牵强地攀扯南荣显。

那么会是谁?在二次阅卷之前就闹出这种动静,迫不及待地“帮”他坐实昏君之名。

第62章

南荣宸无意识地捻住袍角, “诸位就由着南梁学子留在皇城外等着孤的罪己诏?”

被围攻剿杀,临死之前背上数不清的罪名也就罢了,如今他还活着坐在王位上, 还要罪己,这就太没道理。

此事事发不过几个时辰, 赤焰军灭火救人之后,南梁学子并无异动, 只说功名比不得兄弟知交的情谊, 要先带同乡归故里安葬。

为免生变,陆揽洲特命赤焰军护送他们出城。

没想到这是场调虎离山的计策,他们带走的焦尸不是应无舟,真正的应无舟被放在木箱中带到皇城。

来击登闻鼓的都是些走投无路之人,沾几条人命也不奇怪, 皇城守卫也就没去阻拦。

等守卫听出那学子郑闻的状纸中的异样时, 围观身份各异的百姓也已经听明白。

一时之间, “王上当初就不该让南梁那群恶民来上京科考”和“南梁旧民也是临越百姓, 难道就不配考取功名?请王上给个交代, 莫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吵作一团。

皇城守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还是襄王亲率御林卫出面安抚震慑,才暂时将这场风波压下。

南荣宸听了陆揽洲和赤焰军左副将的奏报, 手从衣袍上移开,微挑眼尾开口,“还是襄王靠得住,着人请襄王亲自来禀告此事。”

能在陆揽洲和赤焰军面前金蝉脱壳, 光凭那几个南梁学子怎么够?

如果不是南荣显,那便是太后和周衍知又要对他动手,顺便衬托主角南荣承煜的当机立断, 八成又是个所谓“爽点”。

他接着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因今春南梁学子无人登科而起,萧元倾,孤给你机会将功折罪,领着你的几位考官重阅考卷。”

“把今春科考料理好,孤怎么也能少一条罪名,若料理不好,也不必待在御史台。”

今年南梁之所以无人登科,无外乎是因为首次施行南梁和临越学子各取一半的选才之策。

南梁士子登科人数增多,免不了会占临越世家子和已经拜见过朝中清流的寒门学子的位置。

再有就是,先帝昔日种种举措都在广告天下,当年周朝分崩离析,西夏和南梁执意与临越为敌,如今成王败寇,留南梁降民一条命就已经是天恩,唯有以严苛法度打压管束,才能绝了南梁复国的隐患。

朝中不少人对此奉为圭臬。

他与先帝底子上本就政见不同,上辈子他即位之后徐徐谋划,软的硬的一并用上,倒也有些成效,彼时他自信非常,觉得自己所立国策都是对的。

最后事实证明,他这么个昏君,只有满身罪名。

再多的他没能耐去管,这桩科考案按上辈子那般走下去就行。

分久必合,一味弹压南梁绝对不利于统一安定,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笃信的。

其余之事不用他管,也与他无关,临越日后的百年兴盛,自有主角撑着。

但“下诏罪己”就大可不必,他没有逆来顺受的习惯。

萧元倾右臂骨头脱节得彻底,无法拱手,颔首应下,“臣遵命。”

他确实该将功折罪,折的是他被太后利用,无意之中引南荣宸去含元殿,险些命丧当场的私罪,无关其他。

但,他没压住困了他数日的冲动,对着云锦玉幕后的绰绰身影开口,“王上,臣有一事不明,可否允臣私下?”

自含元殿离开之后,他强逼着自己遵从数年来的生存之道,做最坏的打算——南荣宸一箭穿心、重伤不治而亡。

他才想起,他与南荣宸素日只把谈过恩义,仇隙从未提过,也再无机会去提。

南荣宸是先帝言传身教的亲子,也是他与周阁老的学生。

他再也没机会问出,南荣宸为何只听先帝的教诲,为了先帝的认可,为了替先帝除去陆老将军冤杀南梁旧官?

南荣宸既然对他有衷情,为何不愿意去看他的来路,反而要让南梁降民重走他母亲的旧路?

南荣宸看了眼谢尘,带着坏心思开口,“自然可以,孤也许久”

谢尘闻言又弯起眼,掐诀隔空点上南荣宸的唇,抢过他的话,“王上是许久不曾与文侯深谈,不过文侯谨小慎微,当年不敢信王上,今日就敢问出口么?”

萧元倾在宽大袖袍下虚虚攥起拳头,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绽,“王上,臣不知神使所言为何,臣只是想”

闭口诀打断南荣宸的话之后就已经失效,他能说话,但没开口,倚在御座上静待谢尘的下文。

其实内容是什么不重要,萧元倾想什么与他无关。

他单纯是想看谢尘究竟在唱什么戏。

谢尘把南荣宸的沉默当作默许,接着道,“当年南梁旧官勾结陆老将军谋反之事,周衍知拦下所谓太子的奏折交与你看,不过是字迹相同,你便就此相信。”

“除此之外,你还这么轻易信了襄王南荣承煜会治国以公正,就此以为觅得明主。”

“文侯这般人物,本座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约莫是阴谋玩得多了,眼和心一道瞎得彻底。”

“今日信与不信,本座和王上没闲心去管,”谢尘话中掺上些冷意,“别再用你的猜疑污了王上的耳朵。”

他这一字一句将云锦帐之外的空气彻底凝固,萧元倾在其间挣扎许久,忍着骨肉的锥心之痛生生托起右手行礼,抬眼想看南荣宸的神情。

可入目的只有帷幔上的祥云纹样和数道珠帘,他宁愿南荣宸跟在紫宸殿那日一般,割断珠帘,罚他逼他。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留给他一道虚影,折磨得他分不清真假。

“王上,臣,想听王上说,”他拱手俯身,右臂上的痛意恰好给他发白的脸色和微颤的声音作借口,“求王上赐臣一个真相。”

巫神所提这事,南荣宸本人都没尽信。

上辈子他确实没能弄明白萧元倾所说的“仇隙”为何,陆老将军叛国事发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被迫在东宫休养,的确是写过折子,还趁着先帝来东宫当面呈上。

那是他第一次试图与先帝辩国策,自然不是很顺利,结果也不如他意。

陆老将军究竟有何把柄落在别国手中,又究竟是否有反心,恐怕只有先帝知道。

最终陆老将军认罪伏诛,保下陆氏满门的命,保住赤焰军。

他约莫还是在其中起了作用,作为代价,他作为此案临时主审亲自往陆府传旨,就此被陆氏满门视为仇敌。

在血淋淋的结果面前,信与不信,因何生疑都不再重要。

论起来谢尘那话把他也一起骂了,萧元倾是不敢信,而他当年不敢去怀疑:先帝是他生父,宠信教养他多年。他只能告诉自己先帝久居高位,想收归兵权巩固王权是帝王常情。

彻底断了陆家辅佐他的可能,是先帝为保江山稳固的深谋远虑。

纵然其后有私心,怕他这个太子权势过盛,羽翼丰满得太早,日后会翻了陆家的案子,坏先帝名声,也都是因为王位坐得太久,不得不如此提防。

加上周衍知多番暗示这是先帝的苦心,太后也是这个意思,他所信之人都这么说了,他顺势自欺欺人下去。

他是没想过萧元倾也涉身此事,隐约听出其后的种种曲折误会,多半与上辈子萧元倾口中的“仇隙”有关。

可他没兴趣多管所谓真相,“萧元倾,还用孤反过来教你吗?国事为重。”

两辈子加起来,他没少从萧元倾的口中行动中听“国事为重”四个字,甚至上辈子走到最后,他还要听萧元倾劝他为了大局投降。

如今扯这些私事做何?

他说完看了眼谢尘,眼神中写着“你惹的事你自己料理”,拂袖往内殿而去,“孤累了,诸位退下。”

神使所言之事,陆揽洲早已得巫神亲自临世告知,抬手拦下萧元倾,“文侯这是不打算听王命?”

第63章

陆揽洲挡在身前拦住去路, 萧元倾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僭越失控至此,起了撩起珠帘去拦下当今天子的心思。

尽管他并未想清楚把南荣宸拦下之后,他要问什么做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半步, “陆将军多虑,本官告辞。”

陆揽洲大约能看透他的意图, 压着目光冷声开口,“神使说得有理, 文侯有事大可问本将军, 免得扰王上清净。”

其实他心中带着些庆幸,幸好他虽然同萧元倾蠢到一处,也曾把南荣宸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好在没伤到灵均。

萧元倾的大半思绪还困在谢尘那番话中,不想放过证明神使那番话有假的机会。

若真如谢尘所说, 那短短三句话将让他数年来的执着尽数倾覆。

他不敢也不能往下深想, 云锦帐犹在, 其后已不见天子的身影, 随风飘荡几下, 搅得他脑海中乱成一片。

只有一点清晰异常,南荣宸重伤刚愈,加之此前旧伤相叠加, 已经到与朝臣议事都会疲累的地步,此前数年,他从未见南荣宸如此。

绝不能在此时让人借科举之事诬陷天子。

含元殿那场诀别之中,他对南荣宸的许诺尽是真的。他意图改变些什么, 可发现他的种种谋划改无可改,他的最终目的无可更改。饶是如此,来钦天殿之前, 他已经决定抹去南荣宸未来“扰乱科举,为一己之私冤杀丁放”的昏君罪名。

他退后半步,“本官告辞。”

面前人秉洁依旧,都是装的,陆揽洲带着嘲讽意味开口,“看来神使半点没冤枉文侯,萧元倾、萧大人、萧御史,当年不敢信王上,如今不敢信真相,当真是浸淫官场而始终如一。”

“往日你那些阴谋阳谋本将军没空与你清算,科举之案,若是有损王上半分,本将军亲自带赤焰军踏平萧府。”

萧元倾没再接话,步履端雅,时刻谨守君子之礼,转身往殿外走去,所幸陆揽洲没再拦他。

折腾半日已是黄昏时候,天边流云烧得血红一片,镶着的金边正如巍巍皇权,压得他右臂又起一阵胀痛。

他当年为何不信南荣宸?

他未见南荣宸之时,已经把南荣宸视为先帝的附庸与传承。

丁棋守着马车等得心急火燎,见一道绯红身影出来,连忙上去迎接,远远见他家公子走得稳当,悬着的心放下些,走近看清那张比去时还要苍白的脸,心陡然提到嗓子眼。

他连忙伸手扶着萧元倾上马车,“公子,可是王上又为难公子?”

上上次他家公子从四方馆出来时脖子上染着血,骇人得紧,上次又是从含元殿王上生辰宴上带着箭伤离开,养了许久右臂还是没能痊愈,今日又这般。

连他都能看出,他家公子坐上马车之后跟丢了魂一般。

萧元倾从镜止门外的飞流瀑布上收回视线,“回府之后去请往日替我治伤的大夫,勿要惊动太医。”

丁棋险些惊呼出来,低头对着自己方才扶着萧元倾右臂的手一阵自责,“都是丁棋不好,公子右臂本就有旧伤,公子别吓我,从公子入朝为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过。”

他还是没说出“丢了魂”三个字,他家公子入朝以来向来谨慎,便是在他面前,也从来不将喜怒露在脸上分毫。

萧元倾听出丁棋的意思,不意外,他终于在南荣宸不愿再唤他“老师”时,卸下三分防备,“我当年本来入不了科举贡院,是先帝指点我去四方馆,得见当年的太子。”

“丁棋,没有太子就没有今日的萧御史,”他从来不惧于承认这点,也确实懦弱,不知多少次拿他所谓匡扶明主的“大义”当作自己对南荣宸诸般可耻利用的理由。

“王上从未为难过萧御史,是我”

丁棋知道当日先帝那道旨意,也在他家夫人遭奸人所害之后,听他家公子在病中梦里说出过只字片语,他当时管不好自己的嘴问出口,导致他家公子再也不准任何人服侍就寝。

他抬头去看萧元倾,凑出些蹩脚的安慰话准备用上,却被他家公子口中呕出的血惊得上前惊呼,“公子!”

在惊慌之中,他胡乱说起真心话,“公子在含元殿中箭昏迷,醒来之后没日没夜地料理科举事宜,夜里怕是也没睡好,一日一日地熬下去,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住,公子若有什么好歹,丁棋再没有脸面去见夫人”

车夫得了命令扬鞭一挥,萧元倾在马车颠簸之下两眼昏黑,意识乱到极致,反倒渐渐凑全折磨他数日的零星记忆———

纷然大雪中,巫神殿外尸体横陈,南荣宸身着玄金铠甲,脸上身上尽是血污,脖子上那条血痕尤为狰狞,南荣宸手中的王剑正斩向那截脆弱至极的要害处。

涌进脑海中的上一世的记忆告诉他,那时的南荣宸已经在位七年,功业将成,在回上京之时被围攻于城下,除此之外,太后的懿旨和司命卜出的巫神预言,无一不在把天子逼上绝路。

还有他,他劝南荣宸投降保命,说与南荣宸“从无恩义”。

南荣宸只字未答他,只有破空断雪的王剑在答他——“命有何要紧?孤不降。”

王剑泛起的寒光和着血色,下一刻就要饮下南荣宸的血,刺得他心中一阵绞痛,扔下伞夺过身旁守卫的箭,搭弓直指王剑。

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当时所想,南荣宸不能死,只要南荣宸活下去,他会安顿好朝中之事,带南荣宸去江南秦淮河隐居,时日漫漫,南荣宸会原谅他。

从东宫到紫宸殿,南荣宸心思和手段愈发难测,只唯独对他心软。

可他身后被什么人使力一撞,那箭射偏过去,刺入南荣宸的胸口。

他握着弓僵在原地,风雪刮得脸生疼,不该如此,他殚精竭虑谋算数年就是为了这一箭。他不该踉跄上前,不该在得知南荣宸留住一条命时欣喜万分,不该整日冒着为新君猜测的危险、甚至不惜威胁新君,只为了见他亲手拉入泥沼的“昏君”一眼。

事与愿违,他再听到南荣宸的消息,是昔日天子的死讯——“昏君南荣宸于小铜关咬腕自尽。”

天下没几个人知晓,纵横沙场、掌控朝局,让临越玄旗在九州扬起,又数日之间成为“昏君”的南荣宸,他的学生,曾经怕疼怕苦,为了一只兔子伤心了半年。

依照巫神预言,昏君尸骨当在巫神殿放血祭天,新君南荣承煜下旨照做,甚至亲临巫神殿,屏退众人守了南荣宸的尸骨三日。

直到第三日,巫神殿红霞当空,裹在红线织就的笼中,他不知道巫神殿中发生过什么,直到被新君论罪下诏狱,都没再得见当年“昏君”骨。

而他一心扶持的“明君”,即位以来频频颁布革新之策,不顾三国初合,朝局本就不稳。

南荣承煜一系列举措与其说是在治国,倒不如说是急着证明什么,临越国运最终如何,他没机会亲眼去看。

但他知道,南荣宸行事杀伐果决,亦不会如此冒进。

在狱中最后一夜,南荣承煜龙袍加身,君王玄金冠下的一双眼满是癫狂,一字一句向他道明真相,“萧元倾,你他妈的怎么就这么蠢,不相信王兄相信我?都是先帝和周衍知骗你的,王兄才该是明君,要不是你蠢到这地步,王兄怎么会死?”

“我都按照剧情去变法改革了,王兄怎么还不入梦夸我几句,我不是主角吗?我就要这个爽点!”

“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父王许你表字“灵均”,言能正法则,善平理。”

先帝当年的话犹在耳边,他初听只觉得讽刺,如今才知道,他才是可悲可笑的愚人。

隔世的种种尽数涌现,裹挟着他沉入黑暗之中。

远方似有浑远钟声传来,风吹去他衣袍上他母亲的骨灰,先帝那困了他两辈子的茧房被南荣宸与神使破了个口子,又由上辈子的他亲手撕得粉碎。

南荣宸是他的学生,为他明主,早就入了他的心。

他要赎罪,也要挽回,好在为时不晚。

丁棋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见他家公子终于睁眼,欢喜地差点落泪,“公子,你终于醒了,我去喊大夫!”

太阳早已无处可寻,萧元倾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映在烛火下,灿然又将灭,“送信给周阁老,既然有南梁学子在皇城鸣冤,此案只牵扯一个丁放太过可惜,如今中书省空缺,让方鸿参与阅卷,立上一功,也好尽快入中书省。”

方鸿是周衍知的得意门生,是周衍知属意的右丞人选。

梁家一倒,中书省几乎尽数落在清流手中,王上想废中书省,他鼎力相助。

*钦天殿中,浅金色纱帐垂落在地,柔软日光洒了一层,银发自谢尘肩上垂落,搭在南荣宸脸侧。

算了一整夜也一无所得的巫神此时移不开眼,连熟睡着的人的呼吸声都不舍得放过。

与南荣宸有关的事向来棘手,八成又要经几次命契带来的雷劫才能算出些东西。

陆揽洲日前奏禀时,他尽数听到。先帝已逝,南荣宸的最该寻仇的人是太后。

于是南荣宸从一夜意识全无的安睡中醒来,抬手盖上双眼时,听巫神说,“灵均,不如我把寿康宫烧了,在太后濒死之时,逼她处理了那些南梁学子?”

南荣宸侧眸去看红衣银发的巫神,两指卷起落在脸侧的银发,“谢尘,你莫不是是艳鬼邪祟假扮的?滥杀凡人,哪有半分神的样子。”

经他这么一提醒,谢尘放弃这个念头,

尽管他真的很想一场天火把寿康宫烧个干净,免得南荣宸多伤一分心,但世事皆有缘法。

他由此而生,多几个劫数哪怕灰飞烟灭也无甚大碍,独独不能牵累南荣宸。

杜桓在外踌躇许久,总算捱到合适的时间,入殿拱手通传,“王上,宫里又着人来请您回宫。”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南荣宸坐起身来,袖袍随之顺着手臂滑到臂弯,露出手臂上的红痕。

他将手腕递到罪魁祸首面前,“巫神倒不如把孤这身皮/肉就着骨头吃了,也省得日日馋得发疯。”

杜桓脑子嗡嗡的,巫神?

巫神竟与王上同榻而眠,巫神都与王上在一张床上,这不是天命所归什么是天命所归?!

但吃了是什么意思?!

不太对,不太对。

手腕上红痕被谢尘抹得只剩一圈,南荣宸懒声打发杜桓,“宫中人人都想杀孤,母后与周阁老替孤料理好之前,孤不回去。”

送上门的传话人不用白不用,他接着道,“襄王就这般忙,没空来见孤?”

杜桓拱手说完后半句,“启禀王上,今日来请王上的,正是襄王。”

第64章

南荣宸透过纱帐往窗外看去, 已经天光大亮,到了日上三竿时候,他如今只有这身还没杀死的皮囊骨血, 拿去跟谢尘换几夜安眠和拇指上这枚血玉扳指,再划算不过。

“传襄王进来。”

谢尘掐诀消去杜桓不该留着的记忆, 看着南荣宸屈膝将胳膊撑在腿上,环在血玉中的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擦过脸颊上的软肉, 凡间写美人娇憨之态的辞赋不知凡几, 他过去一两月之间几乎揽遍群书,因为南荣宸喜欢此道。

此时却觉得没有能与南荣宸相配的。只一点他很清楚,南荣宸是在盘算些什么,他两指一勾,三根红线搭上血玉指环, 换得南荣宸蹙眉看过来一眼。

南荣宸正琢磨着如何一箭双雕寻仇之后也送自己个解脱, 被谢尘冲进来的记忆强行打断, 可谓是烦得真情实感, 谢尘最好是有正事。

谢尘勾着红线在血玉上转了一周, “灵均,听闻巫神祭当日明灯三千,连夜不灭, 我还未看过。”

“劳烦王上陪本座去看看。”

南荣宸觉得不好,开口就要拒绝,但脑海中一同涌进来的思绪打断他,是谢尘此刻的所思所想——

“灵均知道, 我从成形之时就孑然一身,无人见我,更没人陪我赏过明灯。”

“王上也知道, 没了王上,无人再与本座说话,本座只好苦寻身陨神消之法,省得日后饱尝万年孤寂”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心生怜悯,但南荣宸觉得他并不知道,很想问问谢尘是在哪处学的这套,他活了两辈子还能上这个当不成,“巫神祭人多灯乱,没什么好看的,孤替你放一盏萤火玻璃绣球灯便是。”

说起来他还是幼时在邺城郊外的巫神殿识得的萤火虫,临越人皆信奉巫神,却连灯都不能陪巫神看,可见巫神过得也没比他好多少。

只是就算他大发慈悲想同谢尘去赏灯,也等不到巫神祭,只能怪太后和司命,以等他养伤为由,把巫神祭推到一个月之后。

他说完之后自榻上而下,随意披上见玄袍,笼在赤红衣袍之外,“实在闲得无事就去问问你那徒弟,用了什么手段重得太后信任,孤倒也想学学。”

谢尘垂眸看了眼自己又形成实体的手臂,算是有了论断,“命契”对得起它这名字,自结契之时就与南荣宸性命一体,痛他所痛,乐他所乐。

他歪打正着又知道南荣宸一条喜好——萤火虫,他记住了。

*日光洒满整个正殿,南荣承煜循着脚步声起身看过去时,就见他的反派满头乌发垂在玄袍上,落在胸前的几缕与红杉交相映衬,魅得近妖。

他的反派从来不止心智近妖。

南荣宸坐在窗下的矮桌前,掀起金兽炉,拨弄几下其中的残香,随意问道,“襄王替太后来请孤,是终于跟太后母子相认了?”

南荣承煜不喜欢南荣宸这么同他说话,太轻太淡,跟攥不住的风似的。

上次他已经在南荣宸面前崩了人设,也不介意再多崩点,他收回正在行礼的手,左右南荣宸也不看。

两步走到案前后,他低头去闻矮桌上的瑞脑香,是他府上那些东施效颦的香味比不了的,跟南荣宸身上一般无二的,勾得他恨不得当场剥去南荣宸身上这碍事的衣袍,贴着其下的皮肤一寸一寸闻过。

活色生香是为他的反派量身而定的词。

他今日是为他最终的目的而来,南荣宸那一问他并不准备回答,说了南荣宸也不信,他还说做什么?

“王兄可曾听人奏禀那日南梁在皇城击登闻鼓的事?”

南荣宸将瑞脑香连带着金兽炉一并掀了,主角闻脏了他的香,“竟有此事?”

金兽炉滚落到地上,做工精细的兽首上沾满香灰,昭示着天子的嫌弃,南荣承煜收回目光,“王兄这个玩笑不好笑。”

南荣宸就着阳光拂去指尖的香灰尘,“襄王就算不打算再装,好歹也守个尊卑,孤允你免礼了么?”

南荣承煜再次看向满地的香灰,南荣宸又要欺负他,他右手掌的伤如今可还没好全。

但他不介意在小事上让着南荣宸,撩起衣袍跪地拱手,膝下是还带着余热的香灰,把空气中萦绕的清冷瑞脑香烧出几分旖旎,融进他心里。

“是臣弟关心则乱。”

左右闲着无事,陪主角绕弯子就当打发时间,南荣宸随口问道,“襄王还没答孤的问题。”

“是臣弟之过,上次没能借梁有章之事把太后迁去行宫”,南荣承煜拱手作答,“臣弟虽与太后道了实情,却无半分要与王兄为敌之意,若太后有异动,臣弟自然向着王兄。”

南荣宸终于赏主角一眼,拇指上的血玉压在颧骨上,跟垂落的墨发极为和谐,“襄王若真忠心至此,那些南梁学子就不会有机会到登闻鼓下逼孤罪己。”

他说完顿了一息,再开口时带着没什么温度的笑,“是孤又刚愎自用,不能这么说,该是襄王想拦着却有心无力,孤都差点忘了,襄王向来怯懦无用。”

南荣承煜抬眼看向他的反派,南荣宸两句话把他堵到两难之地骂得彻底,“既然王兄猜到了,臣弟不忍王兄再误会臣弟无用,便直说了。”

这话南荣宸真心觉得新鲜,“孤在听。”

“剧情”跟上辈子变了许多,想来也不差他早日解脱这一条变数。

南荣承煜虽然跪着,眼中的汹涌情绪丝毫没掩饰,不见平日半分怯懦模样,“兄长跟我回宫,那南梁学子自会向天下百姓解释清楚。我会再以天下文人归心为礼,恭迎兄长回宫。”

这是威胁,倒是出乎南荣宸的意料,南荣承煜竟没再缩在太后和周衍知身后当得利的渔翁。他倒想正眼看主角几眼,与南荣承煜四目相对,“若孤不回,襄王会如何?”

南荣承煜知道他这王兄不会轻易受制于他,“臣弟还是希望王兄直接答应随臣弟回宫,免得伤了臣弟与王兄的情谊。”

南荣宸活了两辈子也没能如愿几回,没那善心顺着主角的希望做事,“襄王这么快便忘了?孤最厌恶威胁。”

南荣承煜当然没忘,南荣宸与他说的一字一句都牢牢扎根在他心底,“臣弟也不想的,但臣弟是王兄亲封的储君,看不得王兄置身险境。”

南荣宸唇角又漾出笑意,“钦天殿得巫神庇佑,竟会是险境。”

“啧,比起威胁,孤还是更怕死,随你回去就是。”

怕死?南荣承煜不信,不过南荣宸就这么答应了?难道又是天天抽风的主角光环诈尸起作用?

见主角迟迟没搭话,南荣宸嘴角笑意更深,苍白的一张脸愈显病艳,“死的那个南梁学子叫什么?”

南荣承煜拉起十二分警惕,紧急思考那学子的名字能有何玄机,“启禀王兄…”

南荣宸没兴趣听他启禀,“也不重要,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告诉孤,孤就跟你回宫。”

南荣承煜不打算答他这诡计多端的王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就此沉默地看向南荣宸那双黑水晶一般极具迷惑性的眼。

南荣宸当真是不择手段,这么撑着手看他,仿佛得不到答案,那双张扬凌厉的凤眼就会蒙上可怜的雾。

这换了谁都受不了,他开口答出句废话,也是假话,“应无舟是引火自焚而死,陆将军没禀告王兄么?如此看来,陆揽洲才是真的无用,王兄还要由着他执掌赤焰军吗?”

从陆揽洲手里收回赤焰军,是南荣宸上辈子做过的有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看来剧情还有绕过去的趋势,南荣宸没再废话,“应无舟第一次参加科考,家境殷实、父母尚在,与妻子新婚才不过三个月,襄王告诉孤他引火自焚而死?”

这些消息陆揽洲还没来得及查出,是戚言递来的消息。

看南荣承煜的反应,这消息不假,倒也合理,戚言忠心南梁,又勉强算有脑子,八成是想借他的手替南梁学子申冤。

南荣宸猜这是出来了,南荣承煜几乎压不住心底的兴奋,他好奇南荣宸还知道些什么,“王兄以为他是怎么死的?”

连太后和周衍知最多只当是他威逼应无舟自裁。

这是剧情之外的事,他期待南荣宸与他心有灵犀。

南荣宸眼神早已变了味儿,在清脆的巴掌声中道出心中猜想,“你许了应无舟那些同乡什么好处?官职还是今春登科?”

“孤教襄王的,全成了耳旁风?孤准你自作主张了么?”

南荣承煜抬手抚上脸侧,疼得火辣,南荣宸留在他掌心的伤口触到他脸上南荣宸掌心的余温,他满意地勾唇,“都是母后逼我做的,王兄身在钦天殿,臣弟孤立无援,若不答应都走不出寿康宫。”

“王兄该是最清楚,天家哪有亲情可言?再是血脉相连,也抵不过王兄昔日饮下毒酒之后的几句挑拨。”

“母后怀疑我与王兄另有筹谋,王兄又不尽信臣弟。臣弟在府上寝食难安,生怕早上一睁眼,被王兄废了或是不知道死在谁手里、死无葬身之地啊。”

他说完这一番话,才恍然想起来,他是来威胁南荣宸的,怎么又卖起惨来了?谁家主角当成他这样?

南荣宸最好答应跟他回宫。

南荣宸于虚空中问系统,“你的主角说的是真的?”

[系统365(只有被反派叫了才能连上网的我能知道什么,没事哒,反派相信我知道就行!):检测到主角团成员太后偏离剧情,请反派尽快除去太后,从而坐实昏君罪名。]

南荣宸碾过拇指上的血玉,“这么说来,孤更不能同襄王回宫。”

太后要除,他要在钦天殿当一箭双雕中的另一只。

第65章

只是不知, 主角南荣承煜可否知道,这个书中世界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冷血系统,要让反派杀他的亲生母亲。

这事说到底与他无关, 南荣宸微抬了下手,示意主角起身, “这么看来太后实在过分,都把孤的储君逼成条丧家疯犬, 孤替你料理就是, 别疯起来连孤都咬。”

他没说实话,他只盼着南荣承煜能咬死他,替太后报仇,如此才能对得起太后为主角顺利登基的苦心筹谋数年。

南荣承煜觉得自己被骂成狗了,并且有证据, 他又拱起手, 不止为了行礼, “王兄都不愿再扶臣弟起来, 臣弟怎么敢信王兄?”

明明数日之前在流芳亭, 南荣宸会亲自扶他起来,任由他咬上虎口,勾得他欲壑丛生。

如今又嘴上一口一个储君, 实则弃他如敝履,可恨至极。

“得寸进尺,”南荣宸轻嗤一声,上辈子他倒是好好扶起南荣承煜, 结果南荣承煜连死都不让他好好死,连他的尸体估计都在巫神殿祭天,“襄王信不信孤都不重要, 孤只相信若襄王被困钦天殿,太后会来接襄王,毕竟母子情深。”

事到如今还搞什么弯弯绕绕的算计,他用方才理残香的银签挑起主角的手,“孤会吩咐人传话,就说襄王在钦天殿伤重难支,请太后亲自来钦天殿一趟,接襄王回宫。”

“襄王觉得这个由头太后会信吗?”

不论信不信,太后都会来钦天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太后比他知道得早。

他上辈子帮主角扫清障碍,这辈子挟持主角当个人质,很公平。

太后会不会信南荣承煜不知道,但他对南荣宸的下一步动作好奇极了,两指捏住那只银签起身,“臣弟愿意配合王兄,只是不知王兄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南荣宸垂眸扫南荣承煜一眼,“襄王放心,孤只想送太后去行宫颐养天年。”

他在谢尘予他的昔年旧事中看得清楚,当年太后说服他母亲留在邺城的话术与他方才用在南荣承煜身上的异曲同工,“如今临越初立,楚家风头太盛,王上难免忌惮,若楚夫人愿意留在邺城,王上和朝臣也能安心。”

剩下谢尘给出的记忆中没有的,过去几日他也从陆揽洲奏禀的楚家旧事中猜得大差不差。

当年周朝分崩离析,楚家据邺城援助先帝,得先帝赐出临越第一块丹书铁券。

不过数日之后,巫神殿前现出神迹,不可计数的蚂蚁汇成一排字,“楚氏谋反祸国”。

见到这一幕的百姓纷纷上奏州府,请先帝明察此事。

先帝从善如流,又不愿怀疑亲赐过丹书铁券的功臣兄弟,在两难之中宣称“孤视楚家为心腹,此番查这一遭是为证楚家清白。”

半月之后,三司共查的结果是,楚家竟私铸武器,又暗中练兵,当真有反心!

于是先帝忍痛挥泪灭了楚家,实在不忍赶尽杀绝,下旨恩赦在邺城即将临盆的楚夫母子。

“楚夫人”是不能再叫,于是那些谢尘给的往日记忆中,当年的王后挺着同样笨重的身子温声宽慰,“林二姑娘,你肚子里可是…唯一的血脉,再如此伤心下去怕是会伤了身子…”

然而天要亡楚家,太后和林二姑娘同日临盆那日,大雨倾盆,刺客趁乱入内,楚家最后的血脉命丧当场。

留下的那个,便是他,临越初立以来第一位皇子,先帝大喜,亲自赐名“宸”,可见寄予厚望。

只可惜,如今看来,当日留下来的该是楚家的血脉。

太后第一个儿子死在梁家手里,第二个儿子死在邺城,也难怪她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还能隐忍数年,助南荣承煜这个唯一的亲子登上王位。

看在那枚当着他的眠掏心化成的血玉指环的份上,他暂且相信谢尘给他看的那些记忆。

至于陆揽洲的奏报,昔年旧案留有卷宗,大体都能对上。陆揽洲不会蠢到在这等陈年旧事上冒着被他猜疑的风险骗他。

他手下那帮已经离开上京的影卫,不知受谁之命,陆续送来当年旧事的消息,也都无甚出入。

陆揽洲忠心与否他这辈子从未放在心上,也懒得去管陆揽洲回京以来为何不对他动手,反而对他唯命是从。

但影卫的忠心毋庸置疑。

隔了两辈子,他也算弄清自己的身世。

南荣承煜丝毫没怀疑南荣宸的话,在襄王府闭门静思的空当,他算是捋明白南荣宸的亲情脑属性。

比如南荣宸当年明明知道先帝是忌惮他,才让命他主理陆氏之案,逼他与陆家结下血海深仇,却不怪先帝分毫,在巫蛊之案中以命为赌注,前往九安山勤王救驾。

再比如,南荣宸早已知道自己非太后亲子,却迟迟没动手,被含元殿那场骚乱逼急了才决心要动太后。

他的反派这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含元殿之变有太后的手笔在,事到如今还是下不了狠手。

相比之下,他在这个世界的亲生母后狠心过头,竟然在他从钦天殿回府路上派人截杀他。

只是因为猜疑他与南荣宸别有谋划,断定他无法当个听话的傀儡。

这当然可能是有人陷害太后,可一审才知道,那帮刺客听的是太后身边的心腹太监的命令。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太后懂的道理,他也明白。借南荣宸之手把太后送进行宫,周衍知也拦不住。

“王兄向来心软,母后却不会,”南荣承煜开口时目光又沉下去,“臣弟是母后的亲儿子,与母后一般心狠,王兄利用完臣弟这回,要跟臣弟回宫,否则皇城外的登闻鼓只是今春科考之乱的开始。”

“不到万不得已,臣弟也不忍心看王兄写下罪己诏,向黔首低头。”

这般狂悖之话入耳,南荣宸只伸手把红木窗支得更高,没看南荣承煜一眼。

他没仰视旁人的习惯,让南荣承煜跪下又太麻烦,他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敷衍一句,“襄王话都说到这儿了,孤只能跟襄王回宫,否则真成乱了科考的罪魁祸首。”

“孤倒好奇,孤的储君为何执意让孤回宫?”

面前人侧着的半张脸都被阳光晕得柔软至极,南荣承煜看得恍惚,“自然是因为,臣弟想好生辅佐王兄成就大业。”

“大业”二字南荣宸都听倦了,他能有什么大业,他没再理主角。

南梁那个引火自焚的士子应无舟,是这辈子多出的因他而死之人,若他早死一些,许是不会有此事。

“辅佐孤?那襄王先了却应无舟的案子。今春科考破例二次阅卷,本就不甚稳妥,足够当襄王逼孤回宫的砝码。”

他不指望南荣承煜会因他一句话放弃逼他罪己的机会。

但说了也不吃亏,没准哪日能有用。

南荣承煜十分清楚他的反派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服软,背地里不有多少谋算报复在等着他。

但好容易见南荣宸栽跟头,他要狠狠拒绝,“王兄放心,太后入行宫之后,王兄想怎么处理应无舟的同乡,就怎么处理。”

拒绝不了一点。

都怪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把南荣宸勾勒得明明近在眼前,却朦胧一片。

别提拒绝,他上赶着讨好挽留才能多安心几分,他还是看不清南荣宸究竟在盘算什么,但这样才有意思,前提是南荣宸必须好好活着。

杜桓受诏入殿俯首听王命,听得一头雾水:朝中谁不知道,太后与襄王的母妃梁妃旧怨极深,梁家又意图杀害当今王上,也就是太后的亲儿子,就算襄王真受伤了,怎么也轮不上太后来接人。

但陆将军吩咐过,惟王命是从,他躬身答道,“臣遵旨,赤焰军会护送太后来钦天殿。”

南荣宸颔首示意他退下去办事,没枉费他命赤焰军留京护驾的安排。

陆揽洲要在他身边蛰伏,让他用用赤焰军也是应该。

第66章

待殿中闲杂人等又尽数退去, 南荣承煜弯腰拾起滚在香尘里的金兽炉,“钦天殿的用度比不上宫里,王兄回宫之后, 臣弟送王兄一只机关精巧的兽首炉好不好?还有《桃花扇》,臣弟新写了两卷, 一并送与王兄。”

“王兄不想理政就不理,多理理臣弟, 管管臣弟, 臣弟绝不会让王兄无聊。”

《桃花扇》是个诱惑,但南荣宸也不是非知道结局不可。

他抬手挡着阳光,主角不知道抽的什么风,正事都已经说完,还站在他面前碍眼, “孤真心好奇, 襄王非要逼孤回宫, 又百般讨好, 究竟是图什么?”

“若是图王位, 孤禅位襄王百般推辞,孤立襄王为储君,圣旨这几日便能昭告天下, 襄王却非不信,”他话音一转,嗓音染上几分轻佻笑意,“莫非襄王知道与孤并非兄弟之后, 跟陆揽洲一般,也看上孤这张脸,要来心悦孤?”

绝无此种可能, 他单纯想恶心主角,好让主角少在他面前讨嫌。

南荣承煜五指扣紧手中的金兽炉,陆揽洲就是个兵权工具人,怎么敢觊觎他的反派BOSS?

他将香炉放到南荣宸面前的矮桌上,因为带着火气,金兽炉底座磕在桌上,发出的声响透着威胁,“王兄姿容昳美,陆揽洲此次回上京定然是为陆家旧案而来,他的话王兄一个字都不能信。”

“臣弟会助王兄收回赤焰军。”

南荣宸没闲功夫去琢磨如今主角团内部当着他的面互相攀咬是演的哪出,更没有忍着主角脾气的义务,“孤就是真信了,襄王能如何?”

南荣承煜回他一个透着杀意的眼神,他看得好笑,“你看,孤现在真理你了,你又不高兴。”

“看来襄王与孤天生犯冲,无事就滚出去。”

南荣承煜垂眸寸寸打量过他的反派,是南荣宸要把他拘在钦天殿,凭什么又能把他从正殿赶走,“既如此,王兄为何要立臣弟为储君?是又要利用臣弟么?”

南荣宸启唇如实答他,“襄王是巫神预言中的明君,孤一介凡人,就算再看不上襄王,也要顺应天命。”

主角文武双全、得应天命,能带临越统一九州,得万民敬仰,再丰功伟绩都与他无关。

拿他当铺路石也就算了,总不能还让他心甘情愿仰视主角。

好一个”看不上”,南荣承煜火气染到眼上,过去这段时日,是他稳定朝局,借着金手指赈南方的水患,连周衍知都对他频频嘉奖。

他这么努力,落到二十一世纪的无量资本家眼里至少也要夸一句“上等牛马”,怎么就得不到南荣宸一句好话?

但,南荣宸衣袍之下露出半截绷带,其下的肩颈比之初见之时瘦削非常,这次他不怪南荣宸,他会好生把南荣宸养回当年的模样。

他现在另有别的问题,“王兄没给过陆揽洲僭越的机会,对不对?”

没完没了了,南荣宸提起金兽炉扔出,“孤给过机会的人多了。远的不提,孤同时给过你们机会,可惜盈月泉那回襄王不中用。”

但凡有一个中用的,他早就早死早清净。

话到此地,南荣承煜头顶的仇恨值又长了一截,再往下看,额头上被金兽炉砸出的伤口已经淌出一条血痕,狼狈且难看,他不掩嫌恶地开口送客,“额头都流血了,滚下去包扎。”

南荣承煜摸上额角被香炉砸出的创口,“日后王兄的机会只能给臣弟,臣弟告退。”

“盈月泉”三个字入耳时,当日陆揽洲和南荣显是怎么舔的亲的南荣宸,尽数涌回他脑海中,如果再不离开,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想当场给他的反派盖上新的、属于他的印记。

南荣显那个癫公舔了南荣宸手臂上那块箭伤留下的疤痕,陆揽洲捏了南荣宸后颈的红痣,他都要,也都会讨回来。

就算换了现代社会,他也有手段让南荣宸点头做他的情人,在这个以他为主角的书中世界,反派更是只能属于他。

*白日里晴得极好,晚间星辰漫天,要与明月争辉。

肃王府上的金楼玉阁中《东乐记》已经唱到最后一折,南荣显朝夏昭挥手,“让丁大人说话,别误了本王听下一出戏。”

殿内没有旁人,夏昭踩着地上的血水取下丁放口中污糟的破布团,上面沾着丁放熬不住时咬舌自尽的血,“殿下命你回话。”

丁放一身褐色衣袍早就破成布条,沾着烂开的皮肉,他已经在肃王府待了三日。

第一天他还能质问肃王“私自关押朝廷命官,肃王将法度置于何地?将王上置于何地?”

肃王笑着答他“本王自然把王上放在心里,丁大人还是好好想本王的第一个问题,当年巫蛊之案真相究竟如何?”。

数不清的酷刑折磨他一晚,是真正的求死不能,他实在熬不住,招供当年他给禹王献策,让禹王借机除去太子入主东宫,而他把丁家握在手里之事。

噬骨的疼没有尽头,只点上一支幻香,他就招供得干净,连萧元倾曾与禹王有书信往来都说出去。

他本意是想用萧元倾的秘密当个筹码,却没想到肃王根本没提萧元倾,只大逆不道地笑言,“本王的好父王倒是不挑,什么人都能拿来当刀使。”

他自身难保,顾不上细想“父王”二字背后的皇家密辛,因为肃王又问他,“这个问题丁大人答得本王还算满意,你儿子的头暂时保住了,明日再好好想想,你还跟什么人一同做过背叛王上的事,仔细想,漏一件用你儿子一截舌头来抵。”

他只有一个独子,宝贝一般供着长大,熬了一夜酷刑之后终于彻底丧失理智,冲上去要跟南荣显鱼死网破。

可他只能被夏昭一脚揣翻在地,肃王的话跟阎罗判词一样传来,“丁大人何必这么冲动,本王另外审了你暗中相护多年的几个佛弥教余孽,早已知道些东西。”

“可本王不信,本王还是信丁大人的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