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令郎,你那儿子没少欺男霸女,还是妙语阁的常客,本王以为他定是西夏的间谍。清河郡王能留赵泽缨一命,举家活着流放,丁大人怕是没这个能耐。”
“丁大人最好也别寻死,否则本王只好大发慈悲,即刻送丁家满门去地下团聚。”
肃王生杀予夺从不作玩笑,巫蛊之案后,禹王被圈禁封地,丁放就此不得各方世家所用,太后和周阁老更将他拒之门外,他无人可求。
是以,第二日他没有受刑就清醒着招了个干净,“佛弥教有一种蛊术,能篡改人的记忆,禹王当年查出太后曾命人用在两人身上,一人是肃王,另一人是王上。”
“臣不不知道此事与先帝有何干系,臣只听命于禹王。”
“当年王上入主东宫之前,太后第一次命佛弥教徒用蛊第二次约莫是,王上从边关重伤归来后,炖在养身药膳里。”
当年他是禹王心腹,各方机密都知道不少,后来看透先帝和太子不便明着动他这层关窍,藏着这些秘密在朝中踽踽数年,萧元倾、太后都各有把柄在他手上。
他本想先借当年从禹王府顺出来的书信威胁萧元倾,让他参与今春科考二次阅卷,再借机一搏青云路。
没想到在约见之地等来的是肃王。
肃王在含元殿射了萧元倾一箭,二人势如水火,他本以为肃王是要拿萧元倾的把柄,却没料到肃王句句不离当今王上。
他就是再愚钝也能想明白,肃王如今是听命于王上来审他,就算他这条鱼死透,也钻不破渔网。
追随禹王是他自己选的,成王败寇他认,只是不甘心,他先被先帝耍得仕途尽毁,现今又落到当今天子手中。
今日是第三日,他靠在镶金的梁柱上,“肃王殿下,臣今日招无可招,求肃王替臣向王上求情,放过臣的妻儿。”
南荣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丁放托他向阿宸求情,算是有眼力见一回,“丁大人辛苦,听闻太后明日会去钦天殿。本王替丁大人搭好戏台,丁大人将太后勾结佛弥教、谋害天子之事广告天下,将功折罪,王上和本王才好有理由对你网开一面。”
事到如今,丁放别无他选,向着肃王及他身后的天子拱手,“臣遵旨。”
时辰已到,戏台上胡琴又起,戏子伶人抛起水袖,咿呀要唱出的依旧是那出《东乐记》。
南荣显挥手让他们停下,拎着酒壶跟丁放相对而坐,破天荒地没嫌弃地上的污糟,“既然今日奏无可奏,丁大人再讲一遍太后借先帝的手给本王下蛊,篡改本王的记忆,导致本王误会王上,又控制本王射伤王上的事。”
丁放放弃去猜上京这些大人物的想法,认命地开口,“当年太后得了蛊虫之后,派人暗杀那几名佛弥教徒,臣不敢声张,只救下他们中的两人,以备来日之需。”
“这些年那两名佛弥教徒陆续透露,太后命他们暗中炼蛊,借以操控殿下暗杀当年的太子,挑拨殿下与王上的关系。”
他有一句话隐去没说,那蛊功效没好到能凭空织出记忆的地步,要篡改记忆,需要有疑心做引子。
天家又如何,还不是跟他一般,兄弟宗亲阋墙。
只有一点他万万比不上,他做不到南荣显这般,斗都斗了,还找借口惺惺作态,他连尸骨都没给昔日丁家那些手下败将留下
等南荣显终于听够了,他手中的酒壶也空了一半,“夏昭,你听到了吗?本王当年没有怀疑阿宸,阿宸也没有要杀本王,明日阿宸就会原谅本王”
夏昭不是第一次见他家王爷醉成这样,肃王每次听完整宿的戏都要醉上一出,他借机开口问道,“殿下,当日丁放在素园要见的是萧元倾,臣实在放心不下,万一这些都是丁放与萧元倾的计谋?”
春意渐深,夜风也没多少凉意,再加上“萧元倾”这个名字,轻易燎起南荣显心里的火气,“计谋?本王还怕计谋吗?若不是阿宸的科考要用萧元倾,本王不会留他到今日”
夏昭没再说什么,他不懂朝事,能做的只有忠心听命、护好肃王。
*钦天殿主殿前的庭院里,南荣宸拢起几只萤火虫,放在两个琉璃盏中,又用麻绳仔细系好,一举一动介于用心和随意之间,再加上时值深夜,院中轮值的守卫更看不明白天子的意图。
陆揽洲听了守卫来报,轻甲提剑走到南荣宸身侧,斟酌着开口,“灵均不必担心登闻鼓之事,臣已经暗中羁押应无舟的同乡。”
对此,南荣宸只随意道了句“知道了”,陆揽洲又试着开口,“明日赤焰军尽数归灵均驱策。”
南荣宸在夜色中看着泛着点点绿光的萤火虫,回上一句,“陆老将军是孤亲自传旨处死的,如今孤与太后反目成仇,陆将军该当觉得这是孤报应不爽。”
陆揽洲大致清楚登闻鼓那事跟太后脱不了干系,但他还没弄清楚太后与襄王有何牵扯,“明日我若做得忠心,灵均日后信我一分如何?”
南荣宸将手中的琉璃盏放入锦盒中,指尖略过盒身的浅金团绣,开口答非所问,“明日把这灯交给谢尘,萤火虫若是死了,让他自行救活。”
这辈子主角团都要求他的信任,毅力可嘉。
第67章
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划过锦盒, 南荣宸从秋千上起身,恰好一朵山茶花扑簌簌落在他肩上。
他捏起一片花瓣放到齿间舌上,仰头去看那一树开到现在的团簇山茶花。
也是委屈了谢尘, 堂堂一个巫神用术法替他养花搭秋千,可能还要去救萤火虫。
不管谢尘究竟图什么, 当年他生母放在他手中那块巫神玉像算是值得。
不知那玉像现在何处。
陆揽洲去接锦盒,天子手上那圈血玉在夜光下惹眼燎心, 托起锦盒时, 他使力气握紧掌下穿过血玉的手指,是他僭越,可血玉之外的手指太凉,没人会舍得松开。
锦盒没合上,萤火虫在琉璃瓶中泛着光亮, 经指尖的力道提醒, 南荣宸才算回过神来, 冷然抽回手, 无情到琉璃灯碎了也与他无关, “看在陆家世代忠良的份上,孤提醒陆将军一句,作出情柔意浓的模样骗骗孤也就算了, 别把自己都骗进去。”
血玉滑过手掌,陆揽洲手上只剩个天子要赐给旁人的锦盒,披在身上的亮银轻甲在夜里泛起骇人的寒芒,只可惜轻甲的主人气势缺缺, “王上明日见不见太后,回不回宫,都由王上说了算, 无人能阻王上。”
南荣宸笑得真诚,“若真如此,孤日后信陆将军十分。”
无人能阻,他希望陆揽洲说到做到。
主殿的门一开一合,染了满身夜色的玄色身影彻底无法觅见。
作为陆将军的贴心下属,杜桓上前劝道,“将军不必忧心,王上定是因为明日太后那摊子事心情不佳,天底下王上最信的肯定是将军,否则这几日也不会由着将军搂抱亲近!”
与南荣宸相处越久,陆揽洲越没这个自信,掀下锦盒盖,免得琉璃瓶中忽闪的光乱他心神,“父亲那桩旧案的人证物证,以及太子曾暗中呈给先帝的奏折可都已经备好?”
当日在关外逢神之时,巫神不知从何处得到数年前的奏折,是南荣宸当年亲笔所书,其上的太子印鉴沾着滴血污。
有了巫神告知的真相,回京数日之间就足够他在上京拿到赤焰军旧案关键证据。
其中离不了南荣显的相助,南荣显在京中素来为所欲为,又手握大理寺,搜查几个本来就不甚清白的官员府邸轻而易举。
当年之案要洗清,先帝的身后名污了就污了,不能牵扯当今天子。
见陆揽洲转了话头去说正事,杜桓正色答道,“将军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他说完抬头看了眼高悬天上的月亮,“今日时辰太晚了,将军先回去休息,属下会守好此处。”
陆揽洲抬手搭上腰间的长剑,“今夜我守在此处。”
这回他长足了教训,就算王命也不能把他调走。
他会护好南荣宸,让灵均信他十分。
*翌日天朗气清,上京城中百姓纷纷驻足街边,对着当场太后所乘的雍华车辇行跪拜之礼。
车辇行过之处,一个葛衣青年在楼阁上朝同伴低声叹道,“王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极有孝心,太后能得王上如此孝顺,肯定也是个仁善人。”
同伴没好气地反驳一句,“张兄昔日也是南梁人,没听说那应无舟的绝命词吗?王上允南梁学子科考却引而不取,把科举当成弄权的工具。今日死的是应无舟,明日未必不是你我!”
葛衣青年知道这是又开始了,自登闻鼓那事传出,他已经记不清听这位赵兄说了多少遍,“赵兄既然如此介怀此事,不如与我同去四方馆一趟,文侯正在四方馆论今春科举。”
同伴一拍栏杆侧过身来,“张兄唤他“文侯”,就该清楚,萧元倾再是当今文人之首,也受制于天子,又是今春主考官,他能说出什么公允之话?”
葛衣青年依旧不缓不慢,“张兄说这么多似乎忽略了一事:张兄如何能认定王上是为了弄权才不取南梁学子?先帝在时,南梁学子本不能科举,是太子当朝直谏,南梁旧城才得以重开学监。”
“如今王上登基不过一载,已经下令今春科考南梁与临越学子一视同仁,新朝伊始朝局复杂,我等该给王上时间。远的不说,王上已经下令文侯率一众考官二次阅卷。”
他最后委婉道了句,“赵兄向来聪颖,应当记得,依照昔日南梁的法度,下民连京都都入不成,而如今张兄身在上京,还有望中举。”
同伴脸上一臊,不自觉地回想自己究竟为何认定王上是为弄权才插手科举,“张兄说的在理,流言误人想必就是这么误的。可赵兄也只是一面之词,我等着应无舟那案子的定论…”
葛衣青年尊重理解,他相信二次阅卷之后,朝中定能料理好应无舟那案子,“我有幸在四方馆见过太子不曾为先帝采纳的国策,其中数条皆与南梁相关,届时张兄可去一观。”
他亲眼所见,当日天子拖着病体往四方馆听如今天下文人策论,哪怕真如最近正盛的流言所说,当日是天子和文侯一同做的戏,他仍相信,昔日太子未曾实现的种种共治之策,总有一日会一一实现。
他转头又问,;“赵兄要去四方馆么?”
太后的车辇正往钦天殿去,街上熙攘一片,同伴答了句,“萧元倾名满天下,我倒好奇他能说出什么花来,张兄先请。”
葛衣青年知道这话题算是揭过去了,又说回太后,“今日太后亲自来迎王上回宫,襄王也在钦天殿,意图谋反的贼人应当不会有可乘之机。”
同伴在踩着
第一节楼梯回头,玩笑一句,“正如张兄方才所问,又如何能知太后和襄王不是贼人?天家秘辛不比朝局简单。”
葛衣青年没接话,下了楼往四方馆而去。
太后所乘的香车宝辇一路穿街而过,幡扇伞盖飘扬街中,一改往日的淡泊低调,闹得满上京都知太后今日亲临钦天殿要迎回天子。
一行人在镜止门停下,太后扶着雪棠的手自车辇而下,“车辇留在外头,免得尘世金金银锦帛冲撞巫神。”
自崖壁飞流而下的瀑布响在周边,将太后的话洗得虔诚非常。
就算没有随行太监尖细刺耳的通传,殿门外的守卫也出眼前这华服妇人是当朝太后。
陆将军要效忠王上,赤焰军旧案大约跟王上无关,那便与先帝和太后等一众皇亲脱不了干系。
其中一人上前,没行礼,如对着一个寻常妇人呛声开口,“王上在奉神台同襄王下棋,太后跟我来。”
这守卫太过无礼,雪棠蹙着眉要开口斥责,被太后温声拦下,“见王上要紧。”
那守卫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同行的百夫长拉着胳膊把他按下,另寻旁人替太后越引路。等太后走远才开口,“你是有几颗脑袋,敢对太后无礼?还敢偷着换岗!”
守卫脸上写着不服,“我他娘的全家只剩这一颗脑袋,有种砍了啊!”
百夫长本就不痛不痒地斥责,听了这话抬手按在他肩上,“快了,将军会替…他们…洗清冤屈。你要是走在前头,拿什么去见你父兄?”
*奉神台上,浅金合着薄蓝的几道纱帐薄如蝉翼,经风一扬,逸然不似人间,正如巫神殿的经幡。
南荣承煜跪坐在棋盘前,自行忘了他人设崩成什么地步,脸上堆着恭顺笑意,将指尖的云子落下,“母后想必已经要到了,王兄可以同臣弟说说打算给母后安个什么罪名吗?”
南荣宸闲敲两下棋子,主角这话话软得太腻人,恶心透了,“孤倒是忘了这事,交给襄王去想。”
面前他的反派发丝垂到云子上,南荣承煜捏紧手中那枚,不自觉地轻捻两下,“王兄本可以在宫中料理母后,却非要以臣弟为要挟将母后引来钦天殿,现在又让臣弟给母后定罪,未免太狠心。”
“臣弟虽然都听王兄的,可臣弟也会伤心委屈。”
南荣宸瞥了眼那把金羽流云弓,不知谢尘怎么想到这弓,取来放在钦天殿主殿。
他将袖中的梅花镖放在棋盘一侧,朝主角开口,“孤本想用这只梅花镖,可后来觉得它配不上太后。”
梅花镖是他幼时在邺城所得,珍爱数年,总归不忍心一直用各种血糟蹋。
“寿康宫宫殿错杂,比不得此地宽敞,奉神台配上金羽凌云弓,才好送太后上路。”
南荣承煜脸颊上条件反射似得一痛,南荣宸也用这把金羽凌云弓搭箭划破过他的脸颊。
可南荣宸竟然要杀太后?!
在天子指尖辗转几圈的云子落在棋盘上,南荣承煜强行镇定下来,啪嗒落下一子,“王兄…为何突然要如此?母后…养育王兄数年。”
这一局棋他本是想同南荣宸打发时间,存着让着南荣宸的心思,可一局过半他才知道,南荣宸没领他的情,另杀了一条路出来。
远处太监“太后到”的通传声起,南荣宸在其间淡声道,“许是因为孤早就活过一遭,当够了被骗成一个笑话的铺路石。”
“孤的储君,此间的主角,大可以杀了孤这个反派替太后报仇。”
第68章
薄蓝帷帐由风卷起, 露出天地一席帘。
碎玉冰壶里的线香断了一截,南荣承煜在淡竹香中骤然抬头,语调勉强还算正常, “王兄,何时知道的?”
他对南荣宸种种行为话语的异常早有猜测, 打算迎南荣宸回宫之后寻机试探,也相信他能试出。
可没想到, 南荣宸就这么闲聊似的说出来了——
是他之前猜测的叠加版, 南荣宸重生而来,而且知道“反派”二字。
他彻底懂了什么叫“细思极恐”,飘在南荣宸红衣玄袍之后的轻纱仿若覆在美人玉面上,害他恍惚间失了三魂离了七魄,误坠云端,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云子自南荣宸指尖而落, 在棋盘上叩出轻响, 他想起南荣宸最后说出的那句, “此间的主角”。
南荣宸还知道“主角”, 知道他的一切,究竟还知道些什么?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可南荣宸偏不答他。
轻纱飘得迷人眼, 他胸中气血喷张,胡乱重复问道,是威胁也是诱哄,“王兄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事?!王兄还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棋盘上这一局胜败至此无可转圜, 南荣宸没趣地拂乱棋局,“这些小事有何要紧,襄王安静待着。”
这时候谁还能“安静待着”?南荣承煜气极反笑, 撑上放着棋盘的矮桌起身,可他没站起来的机会,两名赤焰军不知领了谁的令拾阶而上,死死来按住他的双肩。
穿书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真正受制于人,“臣弟劝王兄…三思,登闻鼓一案京中已有流言批判王兄借科举弄权,若太后再死在钦天殿,天下百姓如何看王兄?!”
“王兄要做残暴不仁的…昏君么?”
南荣宸转了下拇指上的血玉,“登闻鼓,登闻鼓,襄王日日提起,孤都听腻了。”
“不劳襄王费心,孤不会下诏罪己。”
今日他不都打算走出奉神台,哪有机会下诏罪己?
这是天底下最省事的,免去所谓“罪己”的法子。
对于应无舟之死,戚言比谁都上心,已经带着影卫递来的证据分别奏禀大理寺卿薛宣和现任刑部尚书赵修诚,这两位临越青天自会还此案公允。
能查到什么地步,事后如何收场,统统不归他管,主角自己不择手段惹出的麻烦,该自己尝尝后果。
他自身都不想保,能做的只有留下两道圣旨,必要时刻试着保下两位刚正不阿的青天。
至于主角用来威胁他的名声,他这辈子是彻底看懂身后名皆是浮云,在乎那作甚?
南荣承煜被迫跪坐在原处,被赤焰军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要开口,就见他的反派抬手示意,那两名赤焰军登时往他口中塞上布团。
任心中眼里怒意滔天,他只能听天子之命安静待着。
那两名赤焰军像npc一般,把他绑完就拱手退下。
此间形势彻底失控,他仰着脖子与南荣宸四目相对,用眼神无声警告。
南荣宸怎么会狠得下心来杀太后?不应该,南荣宸就算是重生的,也是个书中人物,不会崩人设…
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南荣宸别有图谋。
眼看着太后领着三两太监宫女迈上汉白玉阶梯,他眼看着心中分明焦躁难安,却压不住地兴奋。
是南荣宸要杀太后,才把他逼到极点。
太后是他在这书里的生母啊,太后若真死在南荣宸箭下、死在他眼前。他就应该把南荣宸关起来折磨报复,直到他的反派向他求饶。
锁链加身,让他这坏透了的反派受制于他、依附于他。
只要南荣宸听话,他会让南荣宸好过一些——南荣宸除去太后也算是在管着他护着他。
他坚信自己没疯,是太后先命宋祥找人刺杀他这个亲儿子,真真正正下了死手,已经到了生死之界,伦理道义去他妈。
奉神台和飞升阁内殿各有密道,先帝临终前只告知他一人,他入钦天殿之前已经在密道外安排好人手。
按照剧情,他跟太后根本就不会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南荣宸更不会在此要将太后逐去冷宫,或杀太后。
他赌上辈子是按照剧情走完一世,南荣宸不知道此事。
他是主角,穿书以来从没赌输过,这次也会一样。
许是他眼神中的威胁起了作用,南荣宸从座上起身,俯身凑过来。
有两指拂过他颈上的疤,是南荣宸在含元殿放他的血问巫神时留下的。
早已愈合的疤痕不知为何被那两指被碰得痛痒难捱,磨得他抓心挠肝。
南荣宸出口的话惹他生气又…让他沉沦——
“南荣承煜,主角是么?往日你非要在孤面前藏拙敛锋,才弄了颈上脸上掌心伤口遍布,怪让人心疼的。”
“不论孤的储君是何来历,要当临越明主就自己去当,别牵扯耽误孤的前路。”
他捏紧掌心的云铁刀片,事到如今他凭什么不能牵扯南荣宸?
反派南荣宸是为他而生、为他而存在的!
南荣宸说心疼他,在这个全是NPC的书中世界,只有南荣宸配心疼他。
南荣宸回头时,太后恰好走完层层玉阶,与他遥遥相望。
赤焰军统帅陆揽洲紧随其后,绕过太后走到天子身侧。
奉神台随之起了一阵喧嚣,铠甲刀兵磕碰声沉而闷,将几人绕在其间。
襄王也五花大绑跪在一桌纷乱棋子前。
雪棠越看脸色越白,不自觉地绷紧手臂,得到太后轻拍两下作为安抚。
“不必紧张,赤焰军是临越最勇武之军,王上是哀家亲生的皇儿,现下该觉得安心才是,”太后这话显然是要让南荣宸听的,她没停下步子,再开口时满是慈爱关怀,“含元殿王上伤重,又在钦天殿迟迟不肯归朝,哀家在宫里寝食难安才…”
南荣宸用锦帕擦完手中的箭矢,打断太后的伪饰矫作,“原来母后这般挂念孤,为何不早来啊?”
他没给太后开口的机会,将箭搭在金羽凌云弓上,“是孤叫错了,问的问题也不好,差点忘了,孤的生母姓林。”
“既如此,太后别再往前。免得离得太近,先帝亲赐的金羽凌云弓施展不开,误伤无辜的雪棠。”
太后在知道他身份之后,能忍着恨意教养他近十年,与他母慈子孝,自然是耐性非常。
今日见襄王被绑成那个模样依旧不漏出破绽,也就不稀奇。
太后闻言停下脚步,雪棠哆嗦着跪地,“王上恕罪,奴婢虽不知犯了何罪,奴婢都认,求王上莫要因奴婢卑贱之身牵累太后!”
南荣宸听她的,张弓之时转了方向。
雪棠额头贴在地上,看不到天子箭指何人,在羽箭离弦的刺啦破空声中闭起眼绷紧脊背。
她怕是不能活着离开钦天殿了!
“扑通”几声响传来,想象中被射杀当场的剧痛迟迟未至,她依然全须全尾活在人间,太后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宋总管犯了何罪?惹得阿宸带伤亲自杀他。”
宋祥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一头仰倒下去,顺着白玉阶滚了半圈,血流泣在玉上,彻底玷污奉神台。
太后没多看宋祥一眼,凝起面色接着道,“金羽凌云弓不易张开,哀家瞧着阿宸的手臂在抖,当心扯到伤口。”
“先帝赐阿宸这弓,不是为了让阿宸自伤。”
南荣宸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不外乎说他用这弓滥杀无辜,辜负先帝的教养规训。
他听劝地改了主意,将手中奢华无比的长弓抛到空中,顺手拔出陆揽洲腰间的剑一挥,金羽凌云弓拦中斩断,千金难换的先帝恩宠砸到地上不比寻常长弓多响几声,没换得南荣宸多看一眼。
空有名头又难用的弓,只会时时碍眼。
剑锋敛得极快,他垂眸看着手中陆揽洲的长剑,成色尚可,剑柄多有磨痕,想来血饮得足,剑芒中尽是杀伐煞气,“杀宋祥自然是为了替襄王清路,襄王来求孤做主的时候可怜得很呐,说审出刺杀他的幕后主使是宋祥,害怕太后会接着对他动手。可惜孤这弟弟心性柔软,秉性善良,不忍心将太后斩草除根。”
其实是因为宋祥与昔日楚家有旧怨,是让先帝疑心烧得更旺的木柴。
太后可不会让宋祥派人杀她那亲儿子,南荣承煜多半是在他面前演戏。毕竟在外人看来,太后和梁妃素有深仇,不会待见南荣承煜,也不会容忍南荣承煜日渐掌权,借梁家意图谋反之事明里暗里收拾南荣承煜再正常不过。
他回头去看时,主角头顶的仇恨条已经近乎全满,虽然所谓仇恨条已经没什么用,可流光异彩的,好看啊。
他多看了几眼,勾唇接上自己的话,“孤这才把他绑在此处,教他如何做个心狠手辣的储君。”
“先帝就是这么教孤的,太后不会责怪吧?”
宋祥刺杀襄王?太后的温柔慈悲面碎了一角,又是在南荣宸面前。
可宋祥已死,其间究竟有何误会,她只能日后再问南荣承煜。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承煜带离钦天殿,最好将南荣宸也接回宫。
金羽弓已断,太后继续朝前走去,她笃定南荣宸不会杀她。
不止临越境内,天下九州提到昔年太子、新近登基的临越天子南荣宸,赞的说他天资过人、聪颖非常,恨骂一句“南荣宸那昏君满肚子阴诡谋算”,此话不虚,因此南荣宸不会半点看不出先帝昔日的种种算计利用和欺骗。
可南荣宸别说寻机反击,为了保先帝名声,连禹王的心腹丁放都能容下。
先帝尚且如此,她与南荣宸有多年养育之情,南荣宸最多把她幽禁行宫。
南荣宸只是受不了身世之变,今日把承煜绑在她面前,也只是觉得委屈,想听她解释宽慰。
她刚得知南荣宸身世,冷待他的那十几日,南荣宸还不到十岁,调皮捣蛋好一通,就是为了讨她的关心注意。
年岁再长,骨子里的秉性终是没变。
雪棠急忙起身跟上,扶起着主子的手,太后走到在离棋盘一步之遥的地方才驻足,她近在天子身前,却惶恐害怕极了,不敢多看一眼。
陆揽洲从灵均手中他的剑身收回视线,弯弓拔剑,昔年疆场上太子就该是这般模样。
如此意气风发的灵均被上京的暗潮淹得病骨难支。
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一日比一日明显,轻轻一碰就会断似的。
他朝太后冷声开口,“太后可不配怪王上。至于先帝,赤焰军昔日主帅和那三万亡魂压身,先帝死有余辜。”
“太后放心,先帝定不会在天有灵,他身在修罗地狱,登不上极乐天阙。”
“不过臣有个好消息,太后今日就会与先帝团聚。”
南荣宸听明白了,陆揽洲这是知道当年陆家旧案的真相,也要来寻仇。
赤焰军分崩离析是太后和她母家献给先帝的投诚礼,为了换权换圣心。
陆揽洲日后还想找谁报仇,是看上他手中的王权还是想伺机找他父债子偿他都管不了。
临越交到他手上时暗疴遍布、脓肉满身,两辈子都是如此。
上辈子他剜肉补疗毒,没能免去动荡,这辈子有得承天命的主角亲自动手,没准能保临越安稳换血,用不上他多操心。
赤裸裸的嘲讽入耳,太后依旧没看陆揽洲,湖绿色衣裙轻移,上前半步,“陆将军因赤焰旧案对先帝和朝中旧怨难消,阿宸信他用他是为胸怀宽广,可钦天殿不能久留。”
当面挑拨上了,陆揽洲唇角讽意更深,可将要发作的话被南荣宸赏来的一眼塞回肚子里。
罢了,他会护好灵均。还有,他拱手让出手刃仇人的机会,灵均要补偿他。
临危不乱是当将军的基操,这么些年过去,他若这点定力都没有,早就被上京这帮人参到兵权尽失。
他贴近南荣宸的耳轻声留下凭证,“臣觉得自己今日做的好,王上日后要信臣三分,再…多看臣几眼。”
南荣宸嫌弃地偏开头,陆揽洲该拿着这番做派去挑逗主角,“太后说的有理,皇城没了太后的威胁,确是安全的去处。”
“那便只能请太后殡天,好让孤在紫宸殿得以安寝……”
剑身在柔暖日光下寒光泛泛,比之南荣宸那双凤眼中的幽意不遑多让,太后心中一凛,直接点出问题所在,“阿宸当真要怀疑你我的母子血缘吗?”
南荣宸不怀疑,他直接知道,“孤比不上太后的隐忍,但不逼太后承认这事,否则太后也不好去见先帝。”
雪棠早就被宋祥横死当场的惨状吓得一阵胆寒,太后也僵在原处,抬起来欲要按上剑柄的手于空中虚虚握住,“今日果真是场鸿门宴。”
“王上没辜负先帝教养,哀家竟要命丧钦天殿。”
“竟”这个字南荣宸身有同感,他也没想过他上辈子会咬腕自尽,没想过他母亲被人刺杀在夫君墓前。
人命何其脆弱,谁能算准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
但他他希望自己这次能算准。
他开口要答太后,却被杜桓带着粗重喘息的通传打断,跑的这么急,难不成主角一日不在,临越就要亡了?
杜桓拱手禀告,“肃王在外求见,说是事关太后与临越国运。”
第69章
雪棠被太后那句“命丧当场”强行拽回神志, 脸上沁出的汗将脂粉胭脂浮起一层,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王上真要杀太后!
惊骇到这个地步,连南荣显来钦天殿求见都能让她生出些盼望。
现下来的是谁都好, 都能给太后争取些时间,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太后, 是头次在太后脸上见到这般神情,一双美目不复温柔和善, 扬起的上眼睑之内情绪汹涌。
听到“襄王在钦天殿伤重难行, 请太后亲自去钦天殿接襄王回府”之时,太后面上平淡如旧,“王上便是要借承煜胁迫哀家,至多只会将哀家幽禁行宫。王上自幼心慈,连只兔子死了都能换王上半晌的眼泪。”
“哀家年岁大了, 总爱想起旧事, 哀家得知阿宸身世之时, 阿宸才不到十岁, 那几日没少淘气惹事, 后来扑在哀家怀里小声说“儿臣不该惹母后生气儿臣只是只是害怕母后再也不肯理儿臣。母后别不理儿臣,都是父王冤枉了母后,儿臣定不会让母后受委屈”。”
可如今这情状, 她只能寄希望于王上忌惮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和周阁老在朝中的威望。
天子就轻易把她寄托在南荣显身上的希望掐得粉碎,“没见到孤正忙么?让肃王回去。”
南荣宸说完扫了眼站在他身侧的陆揽洲,“陆将军,赤焰军能守好钦天殿么?”
陆揽洲手搭在腰间的赤金剑鞘上, “王上放心。”
此番他与南荣显合作,只是因为这次目标一致。南荣显狼子野心,不能不防。此次之后若南荣宸想, 他会寻把柄当朝弹劾,送南荣显去封地。
太后又拍了下雪棠的小臂,仍是在安抚,再想打感情牌也叫不出那声“阿宸”,“可哀家觉得王上不会,天家的血缘最为凉薄,王上与哀家相伴数年。
“哀家陪王上读书学史,春日有芙蓉醉,冬日有梅花糕,王上都最爱吃。王上也极为孝顺体贴,亲制凉扇是王上最微不足道的心意。”
“还有巫蛊之案,你我母子性命相系,如此种种让哀家如何也不会相信,王上要杀哀家。”
南荣宸用指尖在剑上一划,用眼神斥退大惊小怪的陆揽洲,“太后才这个年岁就爱追忆往昔,往事多暗沉,多想难免自欺自苦。”
“孤不忍心如此。孤替太后试过,这剑穿过心口,就会意识全无,是真正的再没一点烦恼,比母后亲手做的药膳管用得多。”
这话是在提醒太后别把自己都骗得信了所谓“母子情深”,听得太后脸色青白,还有那药膳,南荣宸不止知道自己非她亲子,知道的远比她估算的多。
她瞥了眼如今的赤焰军统帅陆揽洲,原来陆揽洲频频派人去往邺城,明面上是为了查当年赤焰旧案的证据,暗里还查了楚家。
陆揽洲定是受南荣宸之命,陆揽洲回京之后因何一改往日所为,转而投效南荣宸她已经顾不上去想。
她只想知道南荣宸最初是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世,还去查楚家和那林氏那桩陈年旧事。
紫宸殿乃至钦天殿,都有她和周衍知的眼线,究竟是什么人避开重重监视帮南荣宸到这个地步?
定也是那人让南荣宸对她疑心渐深。
她强行借着这些疑虑压下心中的酸楚怅然,“旁的都不要紧,哀家该提醒王上,若哀家死在钦天殿,天下人该如何议论王上?哀家听闻登闻鼓那遭事王上至今未有破局之法。”
南荣宸打眼看过南荣承煜,是真觉得稀奇,“太后与襄王倒是心有同感,威胁孤的话术都一样。”
太后之前有句话说的不错,张弓确实扯到叠加数次的旧伤,他提剑的手没出息地在抖,时不久待,他转头吩咐陆揽洲,“肃王手上有城防营,若无陆将军亲自去守着,孤不放心。”
这套说辞陆揽洲太熟了,上回南荣宸便是说“若不除尽西夏眼线,孤总难安心,只有陆将军亲自去办此事,孤才能在紫宸殿高枕无忧。”
他当时为南荣宸的信任沾沾自喜,喜滋滋地率兵出宫,现在是吃一堑长一智,托住南荣宸握剑的手,“王上,镜止门和其余各处皆有臣的心腹守着,请王上放心。”
南荣宸一转剑柄,与陆揽洲拉开距离,“陆将军是要抗命?”
陆揽洲凝眸看向天子,答复尽在不言中,“王上要怎么罚臣,臣都受着。”
他做好南荣宸用“赤焰军究竟忠的是谁”之类的话来逼退他的打算,可南荣宸只轻笑一声,自行按上提剑的右手腕,“钦天殿尽在赤焰军手中,陆将军真要抗命孤也只能受着。”
“那便请陆将军领着赤焰军先退到台下,孤与太后有些不怎么光彩的家事要论。”
南荣宸索性换了只手提剑,“孤如今多拿会儿剑手都在抖已经足够丢人,陆将军还想听别的看别的?”
天子的声音越来越轻,眉头微蹙,其下那对黑水晶蒙上层雾,精准触到陆揽洲深埋的酸楚——他的灵均当年仗剑策马可堪惊鸿,如今不复当年。
有关太后的那摊子陈年皇室密辛,他还未查出什么头绪,但见南荣宸如此,至少也能看出他是懊悔陷在太后的亲情谎言里数年,不欲让旁人知道其中密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南荣宸当众提出自己非太后亲子已经足够难堪。
他终是退后半步,“臣遵命。”
退下奉神台也不过与灵均隔着百十道台阶,他相信自己,也相信灵均会活着报仇的心。
他与灵均又多了一个相知之处。
他提剑退下之前看了南荣承煜一眼,透着在疆场之上杀红眼时的威压。
南荣宸其实刚起了个头,真正用王权压人的话还没说呢,陆揽洲就听命退下。
他也没心思去琢磨陆揽洲为何变得如此快,只要结果是如他所愿就行,“陆将军闲着也是闲着,寿康宫之人,尽数诛杀。”
尽数诛杀?!
雪棠腿一软险些站不稳当,这四字出自天子之口,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赤焰军披甲退下的声音响彻耳边,昭示着台下之人的死期。
奉神台逍然物外,是临越百姓心中眼中最神圣庄严之地,天子竟下令血洗此地!
人言可畏,先帝在时都不会如此大开杀戒,王上难道不怕天下人口诛笔伐,不怕惹得太后母族不满吗?
她在惊惧之中终于攒足胆量看天子一眼,只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间。
天子玄袍轻扬,给手中长剑添上条红绸。
天子手中长剑虽然垂在身侧,却好像抵在她颈上,随时能要了她的命。
她站在太后身侧不敢多动,
奉神台下响起尖叫哭嚎,南荣承煜无法言语一句。
至静至闹之地,南荣宸掩唇咳了下,还是经心口伤处的疼痛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在巫神殿。
时值春日,也无上辈子那场雪。
奉神台杀伐尽起,巫神谢尘不知在何处。
这下谢尘总该不会再想救他,不会阻他入轮回的路。
看在这个份上,他会再送谢尘一盏白日里都能耀然天边的明灯。
比巫神祭那些都会好看。
他换回右手挽了个花里胡哨的剑花,“此处没外人了,太后有话直说,待这支香燃尽,孤就送太后登极乐。”
一声嚎叫又起,太后知道那是宋祥干儿子的声音,血腥味仿佛随风传到她鼻尖,让她喘不过气来。
南荣宸何时变得如此心狠?
从在寿康宫饮下那杯毒酒时?还是从发现她那药膳中的端倪之后?
她没有时间去问,撑着雪棠的手问出,“王上为了林氏要杀哀家?”
南荣宸说话算话,当即答她,“太后说的是。”
太后在人前戴了数年的面具全数撕烂,“林氏究竟有什么好的?先帝为了她暗夺臣妻,楚家那叛贼为了她不顾生死!”
“就连哀家那儿子,都是被她害死的!”
夺臣妻?南荣宸闻言攥紧手中剑柄,掌心被其上纹路硌得生疼,他这辈子头次恨意灼心,他只恨先帝已经死了。
先帝暴毙而亡,死得太过轻易。
在这个书中世界,禽兽也能做巫神口中的过不掩功的开国之君。
太后看出他的讶然,“王上自幼聪颖,哀家以为王上已经查清所有。”
“阿宸不敢信吗?可你敬了多年的父王就是这么个东西。”
南荣宸吮了口指尖没干的的血,腥得他恶心,好在很快就会被火烧得干净,“孤有何不敢信的?”
“倒是有一事,孤再不问就没机会了。南荣承煜那死在邺城的兄长本不该死,是被那刺客在慌乱之中活活闷死的,只因,那刺客看透太后没打算给他们留活口。”
“太后没少用死卫杀人,孤很好奇,太后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死在他们手上么?”
一句叩问把太后压得跪在地上,不可能,绝不可能,不可能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阿宸,你不能这么骗母后…!母后在邺城历尽千辛生下你,母后帮你杀了林氏的儿子,不让他抢你的太子之位…”
“你父王又骗母后,阿宸说过不会让母后再受委屈…”
……
太后的疯癫之语南荣宸不想多听一句,他也没有丁点愤恨亦或是悲痛。
如寻常一样,俯身拾起矮桌上用来点香的烛台,烛火晃动几下,一滴蜡油落在烛台上,猩红点点。
他手蓄力掷出长剑,剑锋随即穿透层层湖绿华服,刺穿掩在其下的心脏。
血溅到雪棠脸上,终是吓得她彻底昏死过去。
南荣承煜对着烛火之下的昳美玉面看得痴了,眼里容不下其他。南荣宸说他心慈手软,说要替他出气,说要教他心狠手辣。
南荣宸没骗他,南荣宸真的做到了,为他他杀了太后。
他在现实世界当了二十多年孤儿,年少困顿时没少受白眼,哪怕被霸凌也没人在意。
就算偶尔有“领导”“老师”大发善心给他个保证,也就是个空头支票。
南荣宸是第一个真正替他出气的人,他该爱南荣宸。
可南荣宸杀的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亲生母亲,他恨南荣宸。
他分不清,也没时间去分,南荣宸正将烛台扔进祭坛,火势自其侧蔓延而来,咬上临近的薄蓝纱帐。
云铁刀片割破最后一截绳索,他踉跄着冲上前去,强行将那弯腰撑着祭台纤弱身躯揽在怀里。
南荣宸又背着他找死!他死死扣住南荣宸要挣扎的手腕,直奔奉神台之后的密道。
“南荣宸,我真是,恨透你了。”
第70章
恨他好啊, 南荣宸半点没挣扎,安心当主角手中待宰的鱼肉。
还有闲情侧目瞧着烧了一半的火油,还是没算准时候, 来不及用他的骨血皮肉做灯芯。
但雪棠和太后主仆情深,生死与共, 可歌可泣,送给巫神亲赏也合规制。
火光唤起他为数不多的良心, 这才想起这一遭下来, 奉神台被他亵渎得彻底。
谢尘最好因此多怪他几分,也算是让他完成对玩弄巫神情意的“壮志”。
南荣承煜紧箍着怀中人的腰身跃下密道,一转壁灯,石门在他身后轰然紧闭。
奉神台上愈演愈烈的祭火和朗朗天光一同隔绝在外。
四面石壁围出的窄道之内只有他与南荣宸二人。
襄王府的府兵之首吴轩守着那道“不准擅自出密道”的命令等了许久,心焦如焚, 听到声响就举着火折子走上前去, “殿下, 王上可曾…”
有了他手中的火光, 地上拉出两道颀长人影, 他看清襄王揽着的人之后,“曾”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什么情况?!殿下不是说这处的密道是为了以防万一周转逃命的安排吗?
殿下怎会带天子来此,难道要这么迎天子回宫?!
南荣承煜攥紧那只冰凉的手, 勉强缓和神色,边走边问吴轩,“外面情形如何?”
吴轩是个合格的人精,他们当侍卫的, 该瞎的时候就得瞎,不该问的千万不能问,“密道通往郊外山脚, 亲卫在那处接应殿下。”
南荣承煜还没捂暖掌心的手,心头燥意慢长,“今日这场惊变,是王兄早就算计好的,对不对?”
无人答他。
他接着道,“旁的不论,王兄先跟臣弟说说,奉神台上这遭杀戮打算如何善后,现在又在想着脱身?”
“总不能回回都让臣弟不明不白地忍下委屈。”
回答他的只有他与吴轩的脚步声,响在石壁之内,空荡阔远,叫人无端生出惶然和惊疑。
但,南荣宸现在确确实实在他掌下。
又走了一段路,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停下脚步,掰过南荣宸因低头掩在阴影里的脸时,终于得到几声轻咳作为答复。
此时已经能见者密道口透出的光亮,他还没好好看过乖顺地倚在他怀里的南荣宸,更不想让旁人在朗日之下多看一眼。
“吴轩,此处暂时安全,你先出去,本王与王兄有事要议。”
吴轩留下个没用过的火折子,拱手告退,快步离去。
别问,问就是直觉告诉他此地不能久留!
襄王和王上议的事不是他能听的,可他还是跟着紧张起来,这可关系到襄王府的生死存亡!
吴轩的背影拐出石壁之后,南荣承煜终于把人安置在石凳上,撩起衣袍,单膝跪在石凳前,“兄长又不理我?”
南荣宸耳边嗡鸣时响,实在没听清主角又在啰嗦什么,不过主角既然已经停下来,估计套完他的话,主角就会杀他为母报仇。
主角藏着的那块云铁刀片,传闻中削铁如泥,千万别让他失望。
他掩唇轻咳几下,喘气都细弱游丝,敛起凤眼盯着南荣承煜打量半天,才蓄足力气启唇,“孤说了不会罪己,今日全凭襄王处置。”
“孤杀了太后,又在奉神台纵火烧了她的尸身…襄王得要快些动手,才能赶上奉神台上的火油。”
动手?他伸手扯过南荣宸的手,找到他指头上划出的伤口,“臣弟说过不会杀王兄?兄长怎么就不信呢?”
他将那血迹未干的手指含进口中舔舐血和伤口,“王兄为何非要跟臣弟做对?臣弟为了王兄骗死应无舟,还被王兄当成杀太后的鱼饵。”
“南荣宸,你也知道我是书中主角,我不该做这些坏事。”
他用袖袍把那根指头擦干净,“南荣宸,我是因为你偏轨到这个地步的,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不过兄长别怕,只要兄长听话,我会护兄长一世平安。”
“兄长现在说说,究竟打算怎么“绝不罪己”?”
南荣宸绝不可能宁死也不朝他低头。
南荣宸贪着王权又志在大业,而这二者最后都会落在他这个主角手中。
陆揽洲既没忠心,又没光环,萧元倾南荣显之流的废物,还对南荣宸别有二心。
普天之下,无人能帮南荣宸,南荣宸只能依附于他。
南荣宸恶心欲呕,若不是太痛,他都想把那根手指砍了,主角约莫是受刺激过头还没缓过来,废话太多,“自然是用太后祭巫神,替襄王赎罪。”
他用那根脏了的手指划过南荣承煜的耳,玩够了才凑过去,“襄王再不动手,等孤脱身,太后不仅死得冤枉,还会背上襄王亲自造出的骂名。”
“死了…咳咳,也身负污名,不得安生。”
这是违心话,太后不差这一点罪业。
南荣承煜满心的燥意被耳廓后的几下点燃,咬牙笑了声,手掌覆上南荣宸的脊背替他顺气,“王兄既然不信,臣弟只好带王兄回紫宸殿好好向王兄证明,臣弟不会杀王兄。”
“臣弟既然许王兄一世平安,不会少一天一个时辰。”
“臣弟是主角,王兄是臣弟一人的反派,合该栖在臣弟掌心,赎罪。”
他没给南荣宸开口的机会,从袖中取出条精心打造的金环,其上镶着细碎血钻,“兄长喜欢赤色,臣弟特意着人从北沙寻来,一颗一颗磨出来的,王兄会喜欢的对吗?”
他早就看南荣宸手里那个赤色琉璃珠和拇指上那圈血玉不顺眼,“南荣宸,兄长,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
“登闻鼓那案子,王兄知道是臣弟做的又能如何?除了臣弟没人能帮王兄,王兄别挣扎反抗了,在紫宸殿陪臣弟下棋不好么?”
南荣宸垂眸去看手上的血玉指环,没赏南荣承煜手中那污秽玩意儿一眼,至于赎罪,争斗之下必有输赢,流血丧命皆为入局下注的代价,他赎个什么罪?
怎么说也死了这么多回,他很长教训,多有准备,奉神台那场火、主角的杀母之仇,再不济还有他的梅花镖与上次试好的毒。
他没功夫陪主角玩那囚禁折磨的戏码。
南荣承煜看着他的反派扬起袖袍阖眸往后靠去,显然是厌极倦极,多亏他一眼都嫌污糟。
手中金环扣开的“咔嚓”声抹去他的怒意,他这王兄自幼骄矜,他愿意让着供着,让南荣宸继续万万人之上。
只要这金环将南荣宸圈在他身侧。
他如对待珍宝一样将金环扣在他的反派脚腕上,于浅淡的清贵瑞脑香中。
金环之下的足腕温白细润,凸起的骨头上烙着一颗浅赤色小痣。
似云间一点朱砂,烧得他喉间连滚几下。
这是他与南荣宸的秘密,南荣宸身上每一处肌肤汗毛都独属于他。
他的反派终将属于他一人。
南荣宸分明没沾上半点太后的血,五脏六腑却被血腥味紧紧缠绕,让他莫名亢奋,这具身体越发显得不争气,这些都承受不住。
昏昏沉沉间没精力也不想管南荣承煜的动作。
启唇饮下毒药之时,他手上突然一顿,如今仇已经报了,他却还惦记着他母亲放到他手里那枚巫神玉像。
现在不知所踪,多半已经碎成玉屑,零落成泥。
他于沉重的眩晕感之间,想起一事——他母亲留那方玉像是为什么来着?
是为了求巫神护佑他…平安顺遂。
他当真不孝,唇舌触及药丸的瞬间,数道红线缠上他的手腕,紧接着他落在一袭红衣之间,轻绸柔软,比这石凳舒服得多,他爱享乐贪图舒服,循着本能贴过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奉神台上火光滔天,将太后和雪棠卷下奉神台而不吞噬分毫。
火光转而化作赤金长龙盘旋钦天殿之上,环登闻鼓盘绕三圈,长啸一声腾云上九天。
四方馆中、钦天殿外,皇城之际,百姓无不跪地叩拜!
此前质疑丁放和萧元倾的文人游民无不噤声,还不受控地自省起来——
天子蒙冤,神迹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