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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小黑伸展天蔽日的躯体,载着众人腾空而起。

萧衔蝉坐在龙首处,劲风将她的发带吹得猎猎作响,脚下山河飞速后退,云层间隐约可见西南方向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瘴气。

“前面就是鲜少州了。”花沸雪指尖凝聚灵力,在众人周身布下避瘴结界。

小黑突然竖起脑袋,警惕地嘶嘶吐信,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在众人鼻尖萦绕。

穿过云瘴,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呼吸一滞,春夏之际,本该郁郁葱葱的群山枯黄如秋,河道里漂浮着泛白的鱼尸,山林里没有一丝虫鸣鸟叫,远处村落寂静得可怕,唯有纸钱灰烬在风中旋转飘摇。

金不禁突然指向某处:“有人!”

但见山道上,几个裹着粗麻布的身影正拖拽板车,车上堆叠着用草席包裹的尸体,板车经过,碾碎石子,小石砾迸到路边某个消小小的凸起,蜷缩的“骷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竟带着诡异的青绿色。

花沸雪语气凝重:“不对……这不是寻常瘟疫。”他指向远处若隐若现的黑雾,“你们看那些瘴气的颜色……”

瘴气非黑非白,而是暗紫色,像尸斑的颜色。

萧衔蝉丹田突然发烫,似是轮回珠感应到了无数苍生冤魂,她望着死气沉沉的大地,恍惚看见无数半透明的亡魂正从尸身上浮起,却被某种力量禁锢在原地,扭曲成痛苦的形状。

一行人落地,就在路边发现一个昏迷的小女孩,她额头上还有被石子打红的印记,瘦骨嶙峋,衣不蔽体,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紫黑色,嘴角还残留着血沫。

“还有救!”花沸雪立即蹲下,掌心凝聚莹白灵力,轻轻按在小女孩心口,灵力流转间,女孩皮肤下的紫黑纹路渐渐消退。

“我暂时压制住了她体内的瘴毒,还需寻找治病良方才能根治。”

小女孩悠悠转醒,迷茫地眨了眨眼,突然惊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我……我不疼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只是暂时压制了而已。”

小女孩这才意识到四周还有人,只见五个人气度非凡,团团围着她,小女孩猛地抓住最近的花沸雪的衣袖,咚咚咚磕起头来。

“仙长,求您救救我娘亲!她还在家里……”

小女孩叫蒲娘,家住小赵村,就在山脚下。

萧衔蝉问道:“你娘亲病重在床,你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蒲娘道:“鸠家族人在山上仙帝祠布施神水,喝了神水就会病愈,我想上山为我娘求一碗。”

“神水?”

萧衔蝉等

人疑惑,心道,这恐怕是鸠家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解药,为了让村民喝药,故意编出的话吧。

众人随蒲娘来到一处小院里,破墙烂瓦,房门卸下放在地上,门板上躺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妇人,已经是出气多喘气少了。

蒲娘啪哒啪哒跑进院子,蹲在瘦成一把骨头的娘亲身边,乞求地看着花沸雪,花沸雪用灵气检查妇人身体,发现其体内竟全是瘴毒,他连忙摧动灵力,妇人身上紫黑色的纹路渐渐消退,不消多时,她的脸已恢复原本的蜡黄色。

就在此时,大敞的院门口突然冲出几个手持农具的村民,为首的老者厉声喝道:“蒲娘!快过来!莫要被这些外乡人骗了!”

“可是村长爷爷……”蒲娘急得直掉眼泪,“他们真的治好了我……”

“胡说!”一个妇人冲出来拽回女孩,“定是你喝的神水起效了!这些日子多少外乡人来骗香火钱!”

村民们如临大敌般将蒲娘一把拽到身后,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锄头、镰刀等物,为首的老者满脸沟壑里都刻着警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花沸雪还未收回的灵力光芒。

“是手上生光的骗术,咱们见过多少次了!这伙人就是来骗香火钱的!”一个盖着头巾的男人叫道,手里的扫帚直指众人,“上个月就有个穿道袍的,说什么能驱瘟,结果偷了祠堂的供银就跑!”

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看那个背刀的,一身邪气,定是江湖骗子!”

“还有那个圆脸的,年纪轻轻,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们一来蒲娘就好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有个精瘦汉子突然挤到前面,露出胳膊上正在消退的紫黑色纹路:“俺喝过神水已经见好,你们这些骗钱的都去死!”

说着竟举起扁担朝花沸雪挥去,花沸雪怕法术伤害凡人,只连连躲避,未曾还手。

蒲娘在人群后急得直跳脚:“不是的!他们真的……”

话音未落就被妇人捂住了嘴。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符包,颤巍巍地举在胸前,威胁似的道:“你们快走!再不走我们就去请宝珠谷仙师们了!”

萧衔蝉拉着快要气炸了的小师妹,不愿与他们再纠缠,几人霎时驾云走了。

身后村民的议论声时不时传来——

“他们会驾云,莫非真的是仙长?”

“胡说八道,驾云的幻术又不是没见过,只是障眼法罢了。”

“他们若真是仙长,我们如此冒犯,却怎么不打杀几人泄愤?可见不是仙门中人。”

村民愈发笃定所见者就是骗子。

这话听得金不禁怒火中烧,转身就想理论,只是云早已飞远,再转身回去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云头一转,众人来到小赵村旁边的颂德城。

此城在宝珠谷的管辖范围的边缘,毗邻鲜少最大的世家鸠氏本家之城,按理说,此城当是最繁华安全的了,可现在打眼看去,往日繁华的城池如今死气沉沉,青石板街上没有一个人,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药味,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驱疫的艾草,门窗紧闭。

“看来咱们今晚只能以天为被地为床喽……”金不禁踢开路中央一只腐烂的死鸟。

萧衔蝉撇嘴:“我们好歹是修士,现在也有一些法宝,根本不需要向人家借宿。”

说着,她摸向手腕上的珠串,打开藏有法宝的灵脉,在里面翻了翻,取出一栋精巧的小房子。

这个法宝名唤乾坤居,可以随意变幻形状大小,萧衔蝉正要施法,突然想到他们在街道上,两侧全是民居。

“需得寻个清静地方才行,不能在此地变大法宝。”

可他们几人初来颂德城,不清楚城中布局,秦含玉便要纵身云端之上,俯瞰城池,忽地被大师兄拉住手腕。

花沸雪忽然抬手指向城西:“去那里,那里是荒地。”

他目光幽微,看起来胸有成竹。

众人跟着他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座恢宏的仙帝祠前,祠堂的大门漆朱描金,雕龙画凤,门楣匾额上“泽被苍生”四字铁画银钩。

“荒地?”

萧衔蝉、金不禁和秦含玉三人齐齐发出疑问的声音。

花沸雪尴尬地摸摸鼻子:“我于几百年前来过此地,原本这里就是荒地来着……”

看着师弟师妹们沉默的眼神,花沸雪的声音越来越小。

好在仙帝祠背后的山上只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没有建筑和人群,几人吭哧吭哧砍掉一片竹子,萧衔蝉抛出那玲珑小巧的乾坤居,一缕灵力注入其中。

只见那不过巴掌大的小楼突然泛起莹润的青光,在空中滴溜溜旋转起来。

“大!”她轻喝一声。

霎时间,屋檐上的琉璃瓦片片舒展,雕梁画栋的阁楼如蝶翼般层层展开,原本拇指大小的房门转眼化作丈余高的朱漆大门,门环上细如蝇须的镇宅兽纹栩栩如生。

庭院里那株微缩的桃树,随着房屋扩大竟渐渐抽出新枝,舒展树干,转眼花开满树,落英缤纷。

萧衔蝉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能放在掌心把玩的模型,转眼变成一座三进三出的精致宅院,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一泓灵池,粉桃绿竹,高墙上的淡金色的防护阵法如水波似的,偶然泛起涟漪。

她推开大门,小黑迫不及待地第一个窜进院子,在铺玉饰金的庭院里四处溜达,萧衔蝉好奇地触摸廊柱,发现看似木质的柱身实则温润如玉,隐约能看到里面流动的灵力脉络。

这座乾坤居竟然连一根柱子、一片瓦都非凡品。

一直沉默的谢无柩开口:“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乾坤居是可以悬于云端的?”

吭哧吭哧砍完树后,又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萧衔蝉几人:……

谢无柩被他们的眼神盯得倒退了几步:“乾坤居可以云为基,坐于云上。”

萧衔蝉眨眨眼:“你怎么不早说?我们方才那么辛苦的砍竹子算什么?”

算你们能吃苦……

谢无柩没敢说出口,拉着萧衔蝉去参观宅子了。

翌日天光未亮,萧衔蝉便被一阵窸窣声惊醒。

她推开阁楼的雕花窗棂,晨雾中赫然看见仙帝祠前的石阶上跪满了人,黑压压一片。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怀抱婴孩的妇人,还有几个病得直不起腰的,被人用门板抬着过来,发出痛苦地喘气呻吟。

他们之中病症较轻的,其瘴毒也蔓延至四肢,在寒露中瑟瑟发抖,却始终保持着虔诚的跪姿。

萧衔蝉破境至元婴后,耳力比之以往增强数倍。

“娘亲再撑一会儿。”

“听说昨日小赵村家丫头喝了就好。”

“神水有限,今日一定要祈到仙师垂怜。”

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滋生出绝对的虔诚,萧衔蝉看得于心不忍,索性关上窗,打算从灵脉储藏的书本中寻找有无解决瘟疫的法子。

她走下阁楼,却发现大师兄的屋子灯还亮着,她敲门进去,看见大师兄正坐在案边埋头苦读,身边放了好几摞比人还高的医书、脉案。

照明的灯在清晨已经不起作用了,但花沸雪好似压根没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随着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仙帝祠的大门缓缓开启。

三个身着青色法袍的宝珠谷修士踏出门槛,为首之人手持玉瓶,声音如冰泉般冷冽:“今日布施三十份,老弱妇孺优先。”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个拄拐的老丈被挤倒在地,却仍拼命向前爬;抱着孩子的妇人哭喊着往前挤;更有人直接掏钱袋往修士手里塞。

那修士冷笑一声,袖袍轻挥,撒钱的富商顿时被无形之力掀翻在地。

“我说了,老弱妇孺优先。”她指尖轻点,三十道水线精准落入前排人捧着的碗中,没有得到神水的人瞬间不干了,群

情激愤,不管不顾地往前挤。

站在最前面的女修被挤得踉跄,她身后的修士大怒,就要惩罚凡人,忽地,一蓝袍弟子瑟瑟发抖地指着伸手教训人的修士:“师兄……你的胳膊……”

只见他的胳膊上,也出现了紫黑色的纹路。

正在室内与花沸雪探讨鲜少此次瘟疫本源是什么的萧衔蝉听到一阵喧闹——

“什么?这瘟疫竟然能侵入修士之体?”

第122章

“修士有灵力护体,寻常疫病根本近不得身。”花沸雪眉头紧锁,手中的《本草纪要》哗啦作响,“何等疫病既会侵害凡人,又会侵害修士?除非……”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疫病?”萧衔蝉提出猜测,“蛊毒之物,也未可知。”

窗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大。

花沸雪起身:“我去取些这神水”来验看。“他袖中滑出个玉瓶,转眼已消失在晨雾中。

萧衔蝉紧随其后,二人穿过晨雾,下山来到仙帝祠前,布施的队伍已经乱作一团。领头的青衣修士正是鸠不浊,也算是萧花二人的熟人,正冷着脸训斥几个争抢神水的凡人。

见她正忙,两人也不便打扰,与另一个宝珠谷修士搭话。

“这位道友。”花沸雪上前拱手,“在下略通医道,想求些神水研……”

那宝珠谷弟子听了这话,嗤笑一声,眼睛滴溜溜扫过花沸雪与萧衔蝉二人,见二人穿着并不富贵,于是不屑道:“赤脚医生凑什么热闹?神水何等珍贵,岂能让你随意拿去?”

他上下打量,看不出眼前二人的修为,心道许是怕被人看穿修为不高,故而隐藏起来的小修士,于是满脸鄙夷。

花沸雪性子软,还要再好言好语地相求:“我也是医修,贵宝地瘟疫泛滥,竟连修士也不能幸免,可见不是普通疫病……”

那青袍修士不耐烦地摆摆手,花沸雪一时不察,被推了个踉跄。

萧衔蝉顿时火冒三丈:“你张狂什么?嘴巴要是不会说话就缝起来!”

她一生气,五彩混元棍立时飞出,元婴真人的威压霎时压得那修士趴了下去。

此处的混乱终于被人群中心的鸠不浊察觉到,她走过来。

“此水由我鸠氏一族传世之宝制作而成。”鸠不浊抬手制止同门不礼的行为,语气歉意,“因为那宝物举世难寻,九州独一份,珍贵非常,所以每日制作出的神水有限,供应染病之人都来不及,实在不能外借。”

“是药草吗?什么药草这般难寻,莫非是仙界之物?”萧衔蝉疑惑道。

鸠不浊点头:“正是,听家父说,是鸠氏老祖五百年前悬壶济世,感动了仙人,所以仙人赐下神药,鸠氏原本只是一普通医家,得了此等仙药,这才一跃成为鲜少第一世家。”

可是仙界原是九州的一部分,若是仙人赐下,说明此物是可以生长的九州的,又怎会举世难寻?

鸠不浊说起自家家史,脸上不禁带出与有荣焉的神情,又欠了牵身:“神水还要用来救治病人,我实在不能答应二位的请求,二位请回吧。”

花沸雪与萧衔蝉也只好作罢,两人转身离开。

走出仙帝祠不远,萧衔蝉便忍不住拽住花沸雪的袖子:“大师兄,咱们回去多翻翻医书,既然这’神水‘是仙药所制,说不定古籍里会记载类似的方子……”

花沸雪却摇了摇头:“我来求药,是想通过药来倒推疫病之症,如今既无药,便先走访发病城镇,多治疗几位病人,说不得就能寻到疫病源头……医之一道,需知行合一,缺一不可。”

萧衔蝉望向身后面色紫黑、喘不上气的百姓们,眉头深锁:“我觉得这’神水‘来得蹊跷,若真是仙药,为何这么久都不能根治瘟疫?”

“仙长,仙长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小声呼唤,花沸雪与萧衔蝉转头看去,只见是宝珠谷的一个蓝衣修士。

“是你!”花沸雪惊呼。

“大师兄认识?”

花沸雪点头:“我曾在两仪境与这位道友有过一面之缘。”

蓝衣修士道:“小人名癸十二,不过是宝珠谷一药奴而已,当不起仙长以’道友‘相称,仙长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特来报恩。”

说着,她将一只小玉瓶塞进花沸雪手里,而后也不多留,急匆匆又回去了。

花沸雪和萧衔蝉回到乾坤居,才看见楼阁之顶上的瓦片,就听见前厅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求求各位仙师,救救我娘亲吧!”

只见前厅里,秦含玉正半蹲着身子,轻声安抚着满脸泪痕的蒲娘,金不禁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谢无柩则端坐在檀木案前,正在翻阅一本泛黄的典籍。

见他们二人进来,谢无柩放下书,迎了上去:“一大清早你出去做什么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花沸雪快步上前。

蒲娘一见他们回来,立刻扑过来抓住花沸雪的衣角:“仙长!我娘昨夜喝了神水后,虽然脸上颜色恢复了正常,可是、可是……”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帕子,小心翼翼地展开。

“您看看这个……”

帕子上赫然是一片暗红色,散发着一股极浓重的腐臭味。

“这是什么?”秦含玉捂住口鼻,往后退了半步。

“我娘吐血了。”蒲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昨晚娘亲说身上病痛已全部消除,还说要供奉仙帝与宝珠谷的牌位,可是没多久她就吐血了,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发现这件事后,蒲娘意识到神水或许已经不管用了,眼眶看母亲的生命在流逝,她顾不得其他,沿着昨天萧衔蝉等人离开的方向跑了过来,也是她运气好,赶了一晚上夜路来到颂德城,一进城就看见城隍庙后山顶秃了一大块。

萧衔蝉细细回想自己曾看过的医书:“《南疆毒物志》有载,会造成形愈而实腐者,尸蕈之毒、瘴气之毒、棺木之毒三者也,可是……”

这三种毒都不会将空气染成紫黑色,更不会造成瘟疫,使染病之人宛如生出尸斑的死人。

秦含玉二话不说,唤出小黑化作长龙,腾空直奔小赵村。

村口阻拦的村民见长龙当空,吓得当即跪下连连磕头,秦含玉视而不见,她径直闯入蒲娘家,只见妇人仰卧榻上,面色已从蜡黄变成惨白,嘴角不断渗出黑血,周身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

想起师兄师姐都说这疫病会传染给修士,秦含玉的手上缠裹了一层魔气,隔着魔气将妇人扶上龙背。

不多时便赶到乾坤居,萧衔蝉学着花沸雪的手法,将灵力注入妇人体内,然而灵力所过之处,皮肤下的紫黑色分毫不动,一点也不像昨日花沸雪施法那般灵验。

萧衔蝉“咦”了一声,花沸雪见状,上前一步,如昨日一般施法,紫黑色的纹路瞬间退散。

这下,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萧衔蝉拉住谢无柩,让他也试着驱散妇人体内之毒,如她所料,丝毫没有

起色,秦含玉与金不禁轮番上阵,紫黑色依然如故。

四个人齐刷刷看向花沸雪。

花沸雪微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手掌摧动法力,紫黑色如被水冲刷的墨痕,渐渐褪去,露出原本蜡黄的肤色。

“这……这是什么缘故?”

萧衔蝉吃惊,突然想起什么,忙运起灵气,指尖灵光一闪,点晕了蒲娘。

“诶!”花沸雪扶起蒲娘瘫软的身体躺好,看向师妹,“这是怎么了,为何给她用了昏睡诀?师尊教导我们不可对凡人动用法术……”

“大师兄!”萧衔蝉急得跺脚,“现在只有你可以解这诡异的瘴毒瘟疫,要是让人知道了,你非得变成唐僧肉不可!”

她说完这话,金不禁已经先一步半跪在蒲娘身边,擦去她脑海中的记忆。

花沸雪凝视着昏睡的蒲娘母女,眼神有些空洞,轻声道:“若真只有我能解此毒……以一人换所有人的性命,是笔划算的买卖。”

“放屁!”

萧衔蝉等人心有灵犀,齐声打断。

“天道贵生,岂有以命换命的道理?”她直视花沸雪的眼睛,“你又不欠他们的,不该为他们牺牲。”

所有人都警惕地盯着花沸雪,大家都知道他是他们中最心软的那个,素日在蓬莱岛时,遇到病人没钱,他也会免费给人治病,他不会拒绝别人,总是为别人想,却太亏欠委屈自己。

花沸雪怔了怔,随即苦笑一声:“你们说得对。”他低头,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微微发颤,“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却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萧衔蝉一把拉过他的手:“要救人,我们就一起想办法,放心吧大师兄,我们肯定能找出治病良方。”

谢无柩颔首:“妙妙说得在理,当务之急,是先送她们回去,再细究这神水的奥秘。”

花沸雪点头,见蒲娘与她母亲还昏睡着,但身体已然恢复如常,只是有些虚弱,他手指一点,两滴血从二人身上飘出来,花沸雪用两支玉瓶收了,以备研究病症。

等到夜幕降临,趁着夜色,几人将蒲娘母女悄悄送回小赵村。

往乾坤居回来时,萧衔蝉走在最后,忽觉颈后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月光下的树影婆娑,不见半个人影。

“怎么了?”谢无柩传音问道。

萧衔蝉摇头,神识扫过方圆百丈,依旧毫无异样:“许是我多心了。”

回到乾坤居,花沸雪取出那三滴神水悬浮于玉瓶之上,一股奇怪的味道飘出,萦绕在屋子里。众人围坐细观,只见三滴液体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紫芒。

花沸雪以灵力凝针轻触,刚触及水滴表面,那神水便瞬间沸腾了似的,“滋啦”一声,花沸雪连忙收回灵力。

“奇怪,这味道我好像闻到过……”

萧衔蝉鼻尖动了动,为确保自己没有嗅错,变回了原型,一只穿着衣服的小熊猫的黑鼻头使劲闻,差点把房子抽成真空的,她这才又变了回来。

“这味道……是蚀仙丝!”

“什么?”

众人闻言俱是惊疑不定。

“不,准确来说,是我在发现蚀仙丝的盐长国闻到过的味道,就是初入盐长国时,我遇到一个老太太拉着放满尸体肉块的板车,我在那时闻到的味道,和这三滴神水的味道差不多。”

萧衔蝉凑近又闻了一下,一股既香又臭的古怪气味直冲鼻端,熏得她连退三步。

“你的意思是说,是尸臭?这是尸水!”

与此同时,鸠家祠堂深处。

青铜灯映照着堂上牌位,漆黑的木牌连绵一片,恍若小山,影子倒映在正中那方寒玉池上,池水上飘着缕缕的紫雾,穿透紫雾,便能看见水中浮着一块模糊不清的腐肉。

鸠族长手持木杖,杖头轻点池中那块腐肉,那肉块早已看不出原形,表面布满蛛网般的紫黑纹路,正缓缓渗出脓血。

“老祖宗留下的仙肉,效力越来越弱了。”

“不愧是仙肉,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蕴含了一丝药力。”

“打从一百年前就再无药力了,现在更是成了毒药,如今瘟疫就是因为……”

几位大长老嘶声议论道。

“砰!”

族长木杖重重敲向地面,说话的人瞬间被封住嘴巴。

鸠族长浑浊的视线攫住话音未落的人,那人的面色瞬间惨白。

第123章

月色如水,小赵村的茅草屋顶上无声飞过两个黑影。

萧衔蝉与谢无柩悄然离开乾坤居,前往小赵村为村民们清除记忆,人心难测,萧衔蝉担心人们知晓只有大师兄可以救人性命后,求生心切、无所顾忌,做出伤害大师兄的事情。

萧衔蝉指尖凝聚灵力,一缕金光悄无声息地穿入茅草屋顶,没入熟睡村民的眉心。

她转头看向谢无柩:“学会了吗?这法术很简单。”

谢无柩微微颔首,自从他的剑骨代替灵根扎进丹田后,他就恢复了法力,只不过由于多年吃苦,原本化神期的修为跌落至元婴初期。

他抬手、翻身、弯腰,点点金色灵力宛如萤火虫般环绕着他飞舞,分明只是普通的术法,他却偏使出了别样的风姿。

灵力化风,风势忽强,倏尔穿过他的衣服,将所有衣物吹得翻飞,紧贴住他的身体,结实的手臂与倒三角形的身材一览无余,衣摆被吹到身后,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和某个地方。

萧衔蝉化身盯裆猫,默然看了一会,突然出声:“你是不是没穿秋裤?”

谢无柩:……

“还是穿一件吧。”

谢无柩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他垮着一张脸,收起了花里胡哨地施法动作,他发誓,自己绝不会再任她驱使了。

他冷脸消除了所有人记忆,不等萧衔蝉要求,就检查一遍所有人的记忆,然后冷脸御剑停在半空中。

萧衔蝉走之前不放心,第三遍检查所有村民的记忆,确保大师兄的身影不会出现在他们脑海里,这才一个纵身飞到谢无柩的剑上。

“竹剑是不是有些裂了?唉,这也不符合你的身份,要不你在法宝堆里再寻一把好剑吧?”

“哼……”

萧衔蝉差点笑出声来,正向说些什么,耳朵突然动了动,她的目光转向不远处厚重的云层,只听一阵闷雷,进而淅淅沥沥落下雨来,她这才收回视线。

云层后面,一点暗芒闪过。

“师尊,我已经将村民们的记忆恢复了。”

一男子衣襟带雨,神情恭敬。

站在前头的白衣人冷笑:“废物,若非你无能,五场比试竟无一场得了蓬莱岛的信任,我又何需绕这么大一个弯?”

男子忙跪下,白衣人用脚踢了踢他的脸:“行了,起来吧。”

回到乾坤居时,晨光已洒满庭院。

二人返回各自卧房时,路过书房,却见花沸雪独自坐在书房里,手中握着那瓶神水,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听到脚步声,他像是突然惊醒,匆忙将玉瓶收入袖中。

“大师兄?你怎么还在书房?”萧衔蝉疑惑地问道,走近才发现花沸雪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花沸雪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心里乱,无法打坐,索性翻翻医书。”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瓶,眉头微蹙。

萧衔蝉目光微沉,上前一步:“可是发现了什么?”

花沸雪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轻叹一声:“我总觉得……这’神水‘与我有些渊源。”他取出玉瓶,里面的液体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紫芒,“每次接触它,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萧衔蝉与谢无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花沸雪向来温和从容,鲜少露出这般迷茫的神情。

“师兄要不要先休息……”

萧衔蝉话未说完,花沸雪突然颤抖一下,肉身幻影无法维持,变回白森森的骷髅

萧衔蝉连忙扶住他 ,施法检查他的身体,却见他丹田出凝聚了一团灰紫色的肉块。

“这、这是什么?”

萧衔蝉惊呼,那团肉块缠满死气,很是不详,花沸雪痛苦地弓起身子,衣袍下突然鼓起不规则的肿块,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萧衔蝉一把扯开他的前襟,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部一阵痉挛,灰紫色的雾气从丹田处蔓延,所过之处,白骨竟诡异地生出猩红血肉,那些新生的肌理扭曲蠕动,血管如蚯蚓般在骨头蜿蜒凸起。

萧衔蝉与谢无柩大惊失色,二人连忙联手抑制这诡异血肉的生长,一道金光如同王母划下的天河般,挡住了隆起的红色肉块与下半截森森白骨。

倏尔,那些扭曲蠕动的血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融,速度快得让人觉得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可是那些血肉褪到花沸雪的腕骨处凝聚成一小块正常的肉,在他森森白骨上显得十分突兀。

“不对劲!”萧衔蝉压制住自己的紧张与慌乱,“一定是有人暗算……”

花沸雪的神情闪过一丝慌乱,他匆忙将神水玉瓶收入袖中,却还是被萧衔蝉看到了,玉瓶中的三滴神水已少了一滴。

“大师兄你喝了这玩意?!”

萧衔蝉声音陡然拔高,意识到了什么,不是有人暗算,而是大师兄自己作死。

花沸雪见瞒不过,苦笑道:“只通过嗅闻实在辨不出其中用了什么药材,我就尝了一滴,只尝了一滴。”他挠了挠腕骨上新生的那块肉,眼看三师妹的怒火越涨越高,他连忙道,“这神水里面有’药人‘的味道。”

“药人?”

萧衔蝉见大师兄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配合大师兄,与谢无柩齐声喊出这个他们听过的名称,眉头紧锁。

“宝珠谷有豢养药奴试药的传统。”花沸雪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怀疑这神水是有人将活人血肉生生炼成了药。”

萧衔蝉想起那又香又臭的诡异气味,胃里一阵翻涌,就在这时,被花沸雪支开的秦含玉与金不禁也回来了,一人抱着一大堆药材,听到“药人”二字,两人还在想这是什么东西,忽而看见大师兄的异状,二人立刻围了上来。

得知大师兄找借口支开他们俩后,竟偷喝那诡异的神水,二人的脸色都不甚好看。

花沸雪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避开师弟师妹们谴责的目光。

只有谢无柩不解地问道:“可是寻常药人只会被用作试药,却如何有起死回生、救治瘟疫的功效?”

花沸雪闻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瓶,眼神逐渐变得幽深:“宝珠谷的药人……并非你们想象中的药奴……”

宝珠谷里。

五月霜正在接待行客路的明五娘,明五娘喝了一杯荷叶茶,没咂摸出什么味道,想不通外面为何这么追捧宝珠谷的荷叶茶,她喝着就是普通荷叶的味道。

五月霜笑得彬彬有礼:“鲜少此番危机,多亏行客路愿意慷慨解囊,送来这些药材,在下感激不尽。”

明五娘道:“别客气,我们行客路就在宝珠谷旁边,听说这场瘟疫也会感染修士,九州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呢。”

“有我们宝珠谷在,明道友与其他道友尽可放心。”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吴萸真人踏步而来。

明五娘道:“宝珠谷都是悬壶济世的医修、药修、丹修,少不得深入多发疫病之地,还请诸位多多保重。”

吴萸与五月霜自是点头,承了这一句关心。

半空中青囊云车响着铃铛飞过,车上只有零星几个青衣医修,剩下的全是蓝衣药奴。

花沸雪的声音悠悠——

“宝珠谷每年都会挑选根骨清秀的幼童,封住其经脉要穴,充作药奴,役使其做采药、试药等苦工,又以酷刑百般折磨锻炼心性。然后从药奴中挑选身体强健、天赋甚佳者做药人,喂食特制的养药散……”

花沸雪的声音越来越低。

“所谓养药散,就是世上所有药材,有毒者无毒者、相克者相生者,统统令药人吃下,慢慢地改变其血肉,让药人的血肉变成最好的药引,不过养药散剧毒无比,能撑过去的药奴,我所知者,只有一人而已。”

萧衔蝉看到师兄的指尖在微微发抖,白色的指骨“喀哒”脆响,书房一片静默

“最可怕的是第三阶段,在药人体内种入六月蛊,蛊虫会在六个月之内啃食掉药人内脏,使药人变成一尊只会喘气的紫玉雕像,这样培育出的药人,连眼泪都能解百毒。”

萧衔蝉嘴唇蠕动,犹豫良久:“大师兄,你……”

她正要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仙长!求仙长救命!”

“我娘快不行了,求您发发慈悲!”

“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几人脸色骤变,冲到书房窗户往外前一看,只见小赵村数十名村民跪在乾坤居门前,有人抬着奄奄一息的病人,有人抱着孩童,全都眼巴巴地望着。

“怎么会?”萧衔蝉难以置信,“我们明明消除了他们的记忆!”

人群中,有人挤到最前面,额头还带着磕头留下的血迹:“仙长,您昨日明明救了蒲娘母女,为何今日不肯再救?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的话像一滴水落入油锅,顿时激起一片愤慨——

“修仙之人不是应该济世为怀吗?”

“见死不救,算什么仙人!”

“我孩子才八岁啊……”

花沸雪下意识就要上前,被萧衔蝉一把拉住。

乾坤居的大门缓缓打开,萧衔蝉飞身而出,发带飘飘,腰上系着的混元棍给她镀了一层五彩金光,使人望之生畏,人群下意识安静下来。

萧衔蝉冷眼一扫,元婴威压骤然释放,震得前排村民踉跄后退。

“谁告诉你们我等能治病的?”

她淡声问道。

村民们被她的气势所慑,纷纷后退,却不肯离去,只是跪在远处继续哭喊,听她问话,有人大胆回话:“仙长前日不是救过蒲娘吗?还有昨日,仙长骑着黑龙带走蒲娘的娘,她母女二人回来便彻底痊愈了,小人这才大胆前来求医。”

村民以为仙长们记恨他们被村人当作骗子赶走的事情,忙开始以头抢地,磕得鲜血直流。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给您磕头请罪……”

萧衔蝉愕然,怎么会,她分明与谢无柩消除了这些人的记忆,还检查了三遍,确认没有遗漏才离开的。

花沸雪面色惨白,身体颤抖,指骨无意识地揪住衣襟:“或许我该……”

秦含玉与金不禁一左一右拉住他,不让他动弹。

直到现在,乾坤居门外闹得这么大,仙帝祠里的宝珠谷修士却无一丝动静,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关注这边,若花沸雪真的当着宝珠谷修士的面治好了他们都治不好的病症……

萧衔蝉真怕大师兄被那群医学疯子拉去做人体实验。

仙帝祠的阁楼上,几名宝珠谷修士正透过窗棂冷眼旁观。

一青衣修士道:“也不知蓬莱岛的妖魔鬼怪使了什么障眼法,哄得那群愚民将他们视作救世主。”

鸠不浊并不搭话,心道,若是那位花道友出手,说不定他们真能做到宝珠谷与鸠家都做不到的事。

第124章

萧衔蝉察觉到仙帝祠内投来的注视,心中警铃大作,她不动声色地点点混元棍,五彩金光流转,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诸位”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并非医修,前日救助蒲娘母女不过是机缘巧合,若真有疾病,还请前往宝珠谷求医。”

村民们闻言,哭声更甚。一名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嘶声道:“宝珠谷的仙长们赐下神水,可喝了也不见好……求仙长开恩,孩子才八岁啊,你们要害死他吗?”

“能救蒲娘和她娘,却不救我们,谁知道那两个娘们答应了这些修士什么……”

“抬抬手的事,非要我们跪烂膝盖才肯大发善心。”

花沸雪的手骨蜷缩,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过往的记忆与现实中的声音交织,拉扯着他。

秦含玉低声道:“大师兄,不可冲动。”

村民的哀求的声音听得人又是感同身受,又是满心愤慨,感同身受的是,他们的确身受疫病苦痛折磨,为求活命,这才不得已如此作派;愤慨的是,他们现在在道德绑架,理所当然地要求别人牺牲。

萧衔蝉怒从心起,却还牢记师尊教导,不愿用法术伤害凡人,抬手封住了所有人的哑穴。

就在此时,鸠不浊自仙帝祠缓步而出,青色法袍随着步伐亮起冷冽的光泽。

“诸位父老。”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所有人不自觉地安静下来,“鸠氏与宝珠谷已从离垢购得药材,新的神水明日便可炼制而成。我以鸠氏族人、宝珠谷弟子的身份担保,我等医修必不让任何一人无药可医。”

人群中的骚动渐渐平息,鸠不浊俯身扶起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将一枚丹药塞进孩子口中:“这枚丹药是我鸠氏秘药,可保你儿性命无恙。”

丹药入口后,孩子脸上诡异的紫黑竟真的褪去几分。

另一宝珠谷修士走上前来,一脸肉痛:“这等秘药乃是至宝,你们真是占了大便宜了,还不赶紧走?再歪缠下去,道爷我可不比我师姐心善。”

村民们得了定心丸,又知宝珠谷修士素来严苛,互相看看,不敢再纠缠,相携而去,待最后一位村民离去,鸠不浊转身望向乾坤居,她令师弟回到仙帝祠等候谷中押送药材的云车,自个儿则向乾坤居抬步走去。

乾坤居门前,萧衔蝉的五彩屏障如水波般漾

开,鸠不浊并不硬闯,只是站在阶下拱手:“蓬莱诸位道友,可否容在下进去说话?”

萧衔蝉的五彩屏障微微波动,她眉头紧蹙,指尖下意识收紧混元棍,花沸雪却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散去屏障

“师兄!”萧衔蝉低声阻拦,眼中满是警惕。

花沸雪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让她进来吧。”

鸠不浊踏入乾坤居,她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花沸雪身上,开门见山道:“诸位道友,这场疫病已肆虐数月,宝珠谷虽竭尽全力,却仍有不足,若你们真有救治之法,还望不吝赐教。我以鸠氏少君的身份担保,宝珠谷绝不会冒功邀赏。”

屋内一片沉寂,萧衔蝉、秦含玉和金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无柩倚在窗边,抱臂而立,似笑非笑。

花沸雪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心中早如同打翻了的酱料瓶一般,一时间酸甜苦辣都涌了上来,半晌才淡淡道:“鸠道友高看我们了。”

鸠不浊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仍维持着礼节:“既如此,打扰了。”她转身欲走,却在门口顿住,轻叹一声:“花大哥曾在大衍镜中说,自己不忍见人间病痛肆虐、百姓无医救治,故而才踏上医修一道。”

“嘿,我说你……”

金不禁不忿地踏出一步,却被花沸雪拉住袖子。

鸠不浊这句话像一根细针,刺进他的心,他忽然开口:“等等。”

鸠不浊回头,只见花沸雪缓缓抬眸,露出一颗骷髅头,黑洞洞的眼洞看着她的方向。

“我可以去救治得了疫病的人。”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有一个条件——”

“大师兄!”

蓬莱岛三人一起不赞同地出声。

“我要去鸠家。”

鸠不浊微微眯眼:“花大哥这是何意?”

花沸雪的骷髅头无法做出表情,但鸠不浊却从森森白骨中看出一丝嘲讽:“怎么,鸠家……不敢让我去?”

鸠不浊略一沉吟,随即颔首:“好,花大哥既有此意,鸠家自当扫榻相迎。”

萧衔蝉攥紧混元棍,指节发白,却终究未再阻拦,她已然明白大师兄为何要这样做了。

穿过缭绕的云雾,鸠不浊解开重重禁制,一行人踏入鸠家领地。

鸠家坐落于鲜少西南群山之巅,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飞檐翘角上悬挂着青铜铃铛,随风轻响。

建筑多以朱漆为底,饰以靛蓝、黑铜的繁复纹样,既有仙门世家的华贵,又带着西南部族的神秘色彩,廊下燃着永不熄灭的鲛人灯,火光幽蓝,照得满庭如坠幻境。

正厅内,两溜椅子上坐满鸠氏长老们,鸠家族长鸠霄端坐主位,他须发皆白,一双眼却锐利如鹰,手中握着一把看似普普通通的木杖,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没有一丝暖意。

他冷眼见五个人意气风发的少年走进来,不屑道:“听说几位道友自言能解这场瘟疫?呵!好大口气,我鸠家世代为医,直到如今都没有头绪,你们到底年轻,太过轻狂了。”

花沸雪尚未开口,萧衔蝉忽然一步跨出,混元棍“铿”地杵在地上,震得案几茶盏叮当作响。

“族长何必如此?”她抬眸直视鸠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你们不能,我们却能,盖因我等有你们渴求的药。”

鸠霄眯起眼:“萧小友,你什么意思?”

萧衔蝉故意摆出一脸自信的神情:“在下早年间得到过一瓶药水,据说里面有一滴药人之血,鸠族长想必清楚,药人血肉可治百病。”

鸠霄沉默着,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下。

鸠不浊闻言,登时拍桌:“什么?药人?制作药人之举实在丧尽天良,我鸠家绝不容忍用药人血肉治病。”

她站起来走到花沸雪面前:“我还以为花大哥医术精湛,才能治好得了疫病的患者,不成想你们竟然用药人的血肉……我奉劝你们一句,这样有伤天和的事,还是不要做为好。”

花沸雪一直没有说话,黑色兜帽将他的整颗头颅挡得死死的。

鸠霄呷一口玉荷叶茶,似不经意提起:“听说蓬莱岛四位道友中,有个鬼修道友,走医之一道。”

“那你听错了。”萧衔蝉打断他的话,“其实我们蓬莱岛四个人都学过医。”

“哦?”鸠霄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瓷底碰触檀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眼尾皱纹里藏着锋利的试探,“既然萧小友说四位都通医术……不如当场诊治几人,让我鸠家也开开眼界?”

不等回应,他已抬手击掌,厅外立刻传来脚步声,一名患者被仆从用春凳抬进来——

是个面色惨白的少女,她穿一身蓝色衣服,脖颈处缠绕着一条活蛇般的诡异血纹,双眼紧闭。

萧衔蝉喉头一紧,这人她见过,正是给他们送来“神水”的宝珠谷药奴癸十二。

“请吧。”鸠霄倚回座中,“若四位真能妙手回春,三天之内将此人救醒,我鸠霄就认可蓬莱岛四位道友医术了得,愿意接纳你们治疗疫病的药。”

厅内死寂。

花沸雪看着躺在春凳上的癸十二,身躯在斗篷下微微发抖。

金不禁与秦谷玉不懂萧衔蝉要干什么,却默契地配合,装模作样围着癸十二转了一圈。

飞讯密域里,语音条刷屏了。

萧衔蝉悄悄戳了戳大师兄,花沸雪在飞讯密域留下此人得病原因,又无奈地说了一句:“妙妙,你不该替我遮掩。”

“可快拉倒吧,我不遮掩,你就叫这里的人生吞活剥了。”

“什么生吞活剥……等等!”金不禁突然反应过来,“大师兄,你不会是……”

秦含玉突然想起曾在结香梦境看到东西,那时她因那场景怒发冲冠,差点控制不住激荡的魔气,现在想来……

鸠霄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萧道友既说会医,为何沉默不语呀?”

萧衔蝉背着手,走到鸠霄面前:“让我治这种病,说实话,分分钟就治好,不用三天,一天,这种病好治,太好治了,为什么我不说怎么治。”

她拍拍脸。

“姐们儿要脸。”

萧衔蝉一个转身,翠绿的灯笼裤兜风,两条发带飘扬,她回到癸十二身边——

“此人中了六月蛊!你们鸠家想制作出新的药人!”

“你胡说八道!”鸠不浊厉声道,她气得面色涨红,胸膛一起一伏,“我鸠家仁心仁术,数百年前,先祖游遍九州,凡生病者,不论贵贱,不论付不付得起诊金,一视同仁。先祖曾见一贫苦孕妇难产,当街跪地接生,血污沾身而不避!你竟敢污蔑我鸠家制作药人!”

鸠霄亦道:“药人是宝珠谷一邪修所造的孽,那邪修名六月雪,乃吴萸真人与五月霜道友的师弟,其人天纵奇才,却走上歧路,实在可悲可叹。我鸠家不会制作药人,这太伤天害理了……萧道友,我晓得你想证明自己的医术,可不能污蔑我们鸠氏。”

这一席话说得正厅所有人对蓬莱岛四人怒目而视。

萧衔蝉被这一顶接着一顶的大帽子扣到头上,冷笑:“鸠族长真是大言炎炎,鲜少瘟疫肆虐,你们鸠家与宝珠谷拿不出药来,无论如何都治不好

这瘟疫,就好像此前数百年你们起死回生的医术是假的一样……怎么,原来的药人血肉已经用光了,现在不得不培养新的药人了?”

鸠霄眼神阴狠,鸠不浊与其他鸠氏族人大怒。

萧衔蝉丝毫不惧,与他们相对而立,元婴期的威压放出,混元棍在手中旋转一圈,登时正厅里的人大都被压得趴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躺在春凳上的癸十二突然全身泛起诡异的玉紫色。

“来不及了!”

花沸雪再也顾不得其他,黑袍一掀,森白指骨直接按在癸十二心口,只见他骷髅手掌点了几个穴位,癸十二的皮肤上突然隆起一个虫子样的凸起。

“这就是六月蛊。”

将人改成药人的六月蛊。

花沸雪指骨如刀,精准地划开那层皮肤,一条满是药香的紫色虫子被他的指骨掐断。

鸠霄的瞳孔骤然收缩,心痛得滴血,他勃然大怒道:“拿下此人!”

第125章

“谁敢!”

萧衔蝉的灵力如潮水般震荡开来,与金不禁等人分布四方,宛如四个守卫,灵力交织,将花沸雪围在中间,整座鸠家正堂随之震颤,屋檐上的青铜铃铛疯狂摇晃,发出嘈杂的嗡鸣。

针锋相对,空气凝滞。

突然,一声巨响从祠堂方向传来——

“轰!”

一道血光冲破屋顶,直射入正厅。

众人惊骇望去,只见一块腐肉如离弦之箭,向此处飞来,倏尔停下,悬浮于花沸雪面前,腐烂的肉块散发出一丝与花沸雪如出一辙的气息。

“这、这是……”鸠不浊面色惨白,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先祖赐下的’仙肉‘?!”

她是鸠霄的女儿,鸠氏下一任家主,可是她从未见过家族秘宝,父亲与诸位长老告诉她,先祖赐下的秘宝可治百病、解百毒,她一直以为那是上界的灵丹妙药。

腐肉如有灵性,径直飞向花沸雪,骷髅指骨接住它的刹那,血肉如藤蔓般疯狂生长,白骨覆上经络,包裹肌肉,血淋淋的鲜肉上寸寸生出苍白的皮肤。

转瞬间,黑袍下竟显露出一张清俊如玉的脸,那张脸与花沸雪的肉身幻影一模一样,这就是他的血肉。

“仙肉怎么会……”

“因为它本就是我的肉。”

花沸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又蕴含着无边怨恨,周身霎时荡开缕缕厉鬼之气,与他金色的功德缠绕在一起。

新生的皮肉突然开始扭曲蠕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鲜红的血肉在他脸上、脖颈、手臂上疯狂生长,又在转瞬间腐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呃——”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手掌与地板摩擦,渗出点点鲜血。

每一次血肉重生都伴随着经脉撕裂的剧痛,每一次腐肉脱落都像是活生生剥去一层皮。

萧衔蝉扑过去扶住他,掌心触及的皮肉正在剥落,是因执念爆发而造成的。

“大师兄!”

鸠霄踉跄后退:“不可能!这明明是五百年前先祖传承下的……”

“传承?”花沸雪惨笑一声,“你们忘恩负义、鸠占鹊巢,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踏着他人血肉攫取财富权力,竟也敢说传承。”

周身怨气更加沸腾起来,白骨被黑色衬得更加森寒。

“不、不、不!”鸠霄踉跄后退,手掌一翻,露出一个沾满渡劫气息的蛊虫,“你们妖言惑众,我这就除了你们!”

这蛊虫是宝珠谷早已飞升的灵枢道君留下的,可钻入人体,操控人心,不知怎的流传到鸠家手里。

此时不宜硬刚。

萧衔蝉闭目凝神,体内轮回珠爆发出刺目金光,她双面微阖,左手剑指竖在眉心。

“巽入无间,离照幽玄。神游彼忆,如吾亲观。”

所有人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已置身于花沸雪的执念中。

五百年前的鲜少宝珠谷,与如今一般无二。

翠峰环抱间,云雾缭绕,一座青玉牌坊矗立谷口,上书“济世无争”四字。谷中灵田层叠,栽种奇花异草,药庐之中药香袅袅,与山间流岚和谷中草药灵气交融。

此处不问仙途争杀,只修草木枯荣,生死回春。

萧衔蝉发现自己站在宝珠谷的一处药庐外,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四周的景物泛着陈旧的光晕,仿佛隔着一层水雾。

透过半开的窗棂,她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被铁链锁在丹炉旁,她的脑袋无力地低垂,露出溃烂流脓的脸颊,脖子上戴了一条铁环,上面錾刻“庚五”二字。

此人……好似有些眼熟啊。

“记,戊辰年六月初九,试’千蛛蚀骨丹‘,其药虽可治骨寒之症,药毒致使皮肤溃烂,或可减少蛛丝用量。”

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

萧衔蝉看见年轻的吴萸真人手持玉瓶走近,他身后跟着个满脸谄媚的青衣修士,奉承道:“大师兄医者仁心,为了救治患者,不辞劳苦地制药、试药。”

“行了鸠成,你若把拍马屁的功力分三成在修炼上,也不至于至今还只是个筑基,药奴的修为都比你高。”

青衣修士恭敬柔顺地低下头,眼底浮现出几丝不甘与屈辱。

吴萸真人将新练出的丹药塞进女孩嘴里,刹那间,女孩全身血管暴起,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蜘蛛在爬行,她蜷缩着咬破嘴唇,一声惨叫都无法发出。

吴萸继续观察服下新药后的症状变化,唏嘘道:“生病的是云家主母,年纪大了,却得了骨寒之症,真是可怜……庚五,你试的药是要呈给云家的,能救云家夫人免于病痛,你这条贱命死也算值了。”

药庐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蓝衣男孩闯了进来,他身形清瘦,脖子上戴着刻有“庚六”字样的铁环,显然是宝珠谷中最常见、最低贱的药奴。

而这张脸萧衔蝉再熟悉不过,即便年轻了好几岁,可这张脸分明就是大师兄年轻时的模样。

“师兄且慢!”少年花沸雪拦在吴萸面前,双手奉上一张纸,“此方以火蚕为君,辅以三叶凝神草,可解骨寒之毒而不伤肌理!”

吴萸眸光闪动几下,劈手夺过粗糙的纸张,扫视几行后瞳孔骤缩,他突然掐住花沸雪的脖子:“贱奴也配研读医典?!”

“师兄……”花沸雪被掐得面色发青,却仍艰难指向角落的庚五,“我曾献过无数药方,每一张都有效用,师兄用过,再清楚不过,和之前一样,我愿将药方献给师兄,只求师兄放过庚五。”

“你算什么东西?”吴萸甩开他,靴底踩过飘落的药方,又恶狠狠碾着花沸雪的手道,“写出这么个烂糟方子,还敢向我提要求。”

吴萸嘴上如此是说,心里却又酸又苦,这药奴怎会写出他都写不出的方子?嫉恨在他心中翻涌,喉间竟涌上一股腥甜。

“想必是这药奴从哪偷的。”鸠成顺着吴萸心意道,他悄悄用衣摆遮住地面上的那张药方。

花沸雪被掐得不能呼吸,断断续续道:“我参考了书阁里的古书,师兄若不放心,尽管拿我试药……”

吴萸突然暴怒,他知道,过会他还是不得不捡起那张药方,一如之前的几次治病经历。没人知道,他治好病人疑难杂症、饱受赞誉的药方就是庚六写的。

他依靠一个低贱的药奴得了师尊青眼与声誉,这个秘密压在他心里,时不时就化作巴掌扇在他脸上,更可恨的是,他不得不承认庚五于医道上的确有天赋,其天赋远超过他平生所见的所有人。

嫉妒如毒蛇啃噬心脏。

记忆如涟漪般荡漾,场景骤然变换。

萧衔蝉看见鸠成鬼鬼祟祟地从地上捡起那张被踩皱的药方,眼中闪过贪婪的光

三日后,云家张灯结彩宴请宾客——鸠成用偷来的方子治好了云夫人,得了云家与灵枢道君的青眼,从此与吴萸平起平坐。

“恭喜鸠师弟。”庆功宴上,吴萸表情古怪,突然高声

笑道,“只是不知,这火蚕配伍三叶凝神草的妙想,师弟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青袖一甩,被铁链锁着的庚六出现在明堂之上。

“不会是从我这药奴处偷来的吧?”

满座哗然。

灵枢道君眉毛一挑,施法拿来鸠成袖中的药方,又看向一身寒素的庚六:“这药方,是你的?”

少年花沸雪沉默点头。

为了证明实力,连续一个月,花沸雪每天都接诊一名宝珠谷送过来的患者,三十个患有各种疑难杂症的患者被治好,痊愈回家,他的才华便如同金子,再也掩藏不住。

“从今日起。”灵枢道君一指点碎脖颈上的铁环,“你便是我的亲传弟子,道号……”他想了想,“六月雪。”

六月雪,一种常见的野草,于六月开出白色的花,可治水痢、恶疮等病症,是凡间穷苦人常用的药。

庚六这个充满敷衍的代号成为历史,而六月雪的名字传扬九州。

成为六月雪后,他救出庚五,灵枢道君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收下庚五为徒,给她取名五月霜。

他以为自己从地狱中走出来了,他成了宝珠谷所有药奴最想成为的人。

萧衔蝉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师兄记忆中的画面越是美好,她心中的不安就越发强烈——若灵枢道君真这般惜才,大师兄后来怎会沦为药人?

画面飞速流转,她看见成为亲传弟子后的花沸雪,每日清晨都要服下灵枢道君赐的“补天丹”。

那丹药通体暗紫,入喉便化作灼热气流,烧得他经脉剧痛。

“师尊说补天丹可以修补你早年亏空的身体,洗髓伐筋,助成大道。”

五月霜对百般不适的他解释,补天丹是她随着灵枢道君一起练出来的。

花沸雪道:“你很不必接下这个活计,眼下你该好好与师尊学习医道,提高修为,日日往返送药,反而耽搁了你。”

五月霜眼睫轻颤,她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出口。

眼前画面如水波般荡开,再度重聚,已是宝珠谷山下义诊的景象。

花沸雪在山道上遇见个难产的妇人,他忙走上前,跪在旁边准备接生。

不幸的是,妇人难产,孩子的一只脚已经出来了,一片血泊中,他瞥见妇人挣扎时腰间荷包里露出一枚青玉令牌——那是鸠家的嫡系信物,上面刻着“成”字。

她是鸠成的妻子,与鸠成青梅竹马,夫妻恩爱,即便她灵根不好,无法修成大道,鸠成还是不顾家族反对,娶她回家。二人成婚后,鸠成不止一次在宝珠谷炫耀过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