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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司徒征到宫城时,已近黄昏。

这一来一回的奔波,丝毫没有给他俊美的脸庞添上一丝疲倦之色,只是一贯的神色淡淡。他有令牌,出入宫廷没什么限制,很快便向二公主燕舜华所说的建春楼走去。

建春楼是宫城内第一高的楼宇,檐牙高啄,重楼叠阁。本是个赏月观星或眺望京城的好地方,但因着远离内宫妃嫔居处,少有人去,近年来更是渐渐有了荒废的迹象。

楼旁的小径上,花木扶疏,一棵苍绿的藤蔓攀附着楼身,直往云霄而去。道旁,有年轻宫女守着,轻声告诉他公主在二楼等他。

司徒征沿着高耸楼梯而上,楼梯口有丽装宫娥肃立,比手屈膝示意司徒征过去。

燕舜华坐在窗边,面对窗外盛景,只留一个娇小背影。听到脚步声,她连忙转身,鬓边的步摇珠玉颤颤晃动,朝司徒征一笑:“司徒哥哥,你来了。”

她的眼圈是红的。

司徒征快步走过去,向燕舜华行礼。

舜华笑吟吟道:“司徒哥哥和我还客气什么,快坐吧。”

司徒征在她对面撩袍坐下,开门见山道:“殿下寻我何事?”

听他这个客套又寻不出错误的称呼,燕舜华撅了撅嘴巴,没说什么。

她不开口,一张雪魄花魂的巴掌脸却渐渐红了起来。偏过头去,连带着耳垂都羞红了,看起来十分羞涩难言。

司徒征凝眉,看向燕舜华身后侍立的婢女。

他目光凛冽,吓得这名叫绮罗的宫娥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公主的意思,也知道这话应该由她来说,嘴唇动了几下,才开口道:“回司徒郎君的话,奴婢等人隐约听说谈贵妃有意给公主许婚。”

本朝驸马没有不得参政的规矩。相反,驸马若是自己有本事,加上公主身份的天然一重助力,出将拜相的不在少数。虽然免不了会被人讥笑几句借助女人裙带升官发财,但总而言之,尚主实在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好事,更有其中实惠。如成国公府萧氏这般百年勋贵之家,都尚了公主。

大公主早两年已经下降,二公主今年十五,是议婚待嫁的年纪了。

皇帝是不管这些事的,除了个别皇子他还会召见问策,其他皇子皇女一年都难得见上几回。而二公主母妃早逝,能给她做主婚事的,便是共掌宫权的谈贵妃和陈淑妃。

司徒征一时没有应答。

绮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下道:“郎君,谈氏和陈氏能给公主选的驸马,还未有人选,但定然不会用心挑选,甚至会耽误公主终身啊还请您想个办法。”

镶嵌着珍珠翡翠的绮窗在暮色下闪着熠熠的光,辉煌落日下,燕舜华的脸染上一层柔和光芒。她咬着嘴唇,虽神色还是羞赧,却已经是带着信任,一双美目看向司徒征。

她轻启朱唇,唤他:“司徒哥哥”

司徒征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问道:“殿下,你可有和太子殿下提过此事?”

舜华摇摇头,道:“嫂嫂近日身子不适,我不想让皇兄更加烦心,便想先询问司徒哥哥的意思。”

说着,她已是珠泪盈盈。

司徒征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身体略微向后仰。他颔首道:“原是太子妃病了。殿下婚配之事,应由长辈做主。您不想让贵妃淑妃插手,不妨请太后做主,或是让太子妃操持。”

他语气平淡。

舜华从中听出了公事公办的意味,不由身子前倾。她自小就迷恋司徒征,因着太子的关系能和他一直有来往,更是令她喜悦万分。

虽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她知道司徒征和太子已经绑死,说难听些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而她,则是太子最亲近的一个妹妹。甚至,太子的一些谋算也会告诉她。

舜华虽然不受皇帝恩宠,但贵为公主,自有底气。她一直自信,不论从哪方面而论,做她的驸马都是司徒征婚配上最好的选择。

但面对司徒征平静的面容时,她的底气就消弭殆尽了。

他着武袍,束紫玉冠,年轻而英挺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符合年纪的青涩,只有一派澹然。

她含情凝睇着他,目光勾勒出的,是他俊美眉眼里的无动于衷。

舜华嗔怨地瞪他一眼,顿时有些丧气。她简直想打发掉婢女,扑到司徒征怀里迫他尚主。事后,司徒征有可能担起肌肤相亲的责任做她的驸马,也有可能再也不会搭理她了。

可她拉不下这个颜面,也不想强逼于他

舜华一颗芳心起起伏伏,突然想到太子和她说过的,司徒征身边暂时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不用着急。

可她真的急了,这回请他来的借口虽然是她胡扯的,但她成婚是早晚的事。

司徒征目视窗外光景,不远处连甍接栋的宫室沐浴在霞光夕照下,气象万千。

楼内静谧片刻,司徒征问:“殿下可还有何吩咐?”

舜华的语调一半埋怨一半撒娇:“司徒哥哥,我哪里敢来吩咐你?还是我今日扰了你原有的安排?”

司徒征微微一笑:“殿下已及笄,如此称呼臣很不合适。另外,殿下是如何知道谈贵妃有想要给殿下许婚的意思?”

他的目光,随着问话瞬间锐利了起来。

舜华这回是真的回答不出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太子一党在谈氏那里有耳目她是知道的,若真有其事,没道理她知道了而司徒征不知道。

司徒哥哥一定看出她撒谎了。

她不语,低垂下满头珠翠的脑袋,泪珠夺眶而出。

司徒征起身,淡声道:“殿下若无事,臣就告退了。”

舜华也不要绮罗扶,立刻提着华丽的罗裙站了起来,几步向前拉住司徒征的衣袖。司徒征向下瞥了一眼,轻轻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

她顾不上伤心,颤声道:“司徒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如果舜华日后真遇到什么难事,还可以来找你吗?”

司徒征沉默片刻,道:“自然可以。公主有何吩咐,不嫌臣愚弱力薄,臣理当效劳。”

燕舜华破涕而笑。

司徒征再次行了告退的礼,大步离去-

纪襄并没有留在郊外的东山别院中,傍晚时分就回城了。

碧梧已经将她近日在整理的文稿带了出来。给先人的文稿做注释是一个细致活计,纪襄祖父母曾经游历过不少山水,所写的不仅是当地风光,还有当地发生过的奇人奇事。有些书写简略之处,纪襄回忆着祖父母曾经给她说过的故事做注解,或是再仔细查证一番。

而司徒征,一次都没有来过。

离他匆匆从山林里打马而去,已经过了十一日。

她心里原本是好奇他做何事去了,但一想到他护卫严肃的模样,就知道不应该去问。

时间一久,她心中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来。

这日午后,纪襄放下笔。走到窗边,看向庭院里一片幽幽绿意。青筠和画墨正在树荫下,一站一坐地说着话。

纪襄抿了抿唇。

似乎他们都知道司徒征的行踪,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话必须要瞒着她说。这样的场景,她就已经撞见过几回了。

纪襄手搭在窗上,慢慢地垂了下来。

她的处境尴尬,即不是司徒征的下属仆从,也不是他的有情人。

当然,纪襄也无意和他发展这两种关系。她告诉自己,司徒征愿意将她救出来,给她一个宁静的安身之处,已经足够好了。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若是主动对司徒征献媚讨好,她也做不到。

可向他曲意逢迎做什么呢,让他常常来别院陪她吗?

纪襄被自己的念头骇了一吓。

她的心顿时怦怦直跳,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纪襄挪着脚步,拿起茶盏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勉强将心头这股古怪的心绪压了下去。

偌大一个卧房内,金猊吐烟,香霭浮空。她在一片袅袅白烟里恢复了平静,慢慢坐了下来。

她想要的,是和司徒征一起除去谈贵妃。是因为和他谈天,每每都能使她有不同的思忖和体会,她才会想要同他相处说话。

在完成她报仇的心愿前,和他的接触是难免的,要习惯。他既然如此繁忙,自己就该主动些。

纪襄不断说服着自己,双唇抿成一条线。

她正要重新提笔,青筠突然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啦!太后传召纪姑娘啦——”

纪襄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

两个侍女也都进来给她重新梳了端丽的发髻,换了能出门进宫的衣衫。她知道自己如今应该是在家静养,且太后平日里也不管这些鸡毛碎皮的琐事,也不慌张,任由二人打扮。路上别院里的护卫在纪府门口特意停留片刻,送她入宫。

长秋殿内,章太后和章序的母亲苏氏正在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二位贵妇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章太后不通文墨,不爱调香制露,也不爱游园垂钓。深宫日长,平日里消遣便是和进宫请安的各家夫人姑娘说说话,或是念佛。纪襄出宫时日久了,她愈发知道了纪襄的好处。

不论是谈什么,她都是笑眯眯听着,神色认真,谈话会注意有来有回,不让话头落地。不像大多年轻姑娘,一听十几二十几年前的事就没了兴致。何况她还是个容色无双的小姑娘,放在眼前都觉得鲜嫩,心里舒畅。

而苏氏却是因着想见纪襄,才特意进宫,三言两语里挑动了太后去传纪襄。

章序不是头一回挨打,这回惩治却是格外严重,被章父关得密不透风,连她也是昨日才见到人。

她从章序那里听了一通话,越想越是心惊。

章序是家中幼子,原本对他婚配上所要求的就是小夫妻能和和美美过日子。而章序从九岁起就开始嚷嚷要娶纪襄,苏氏冷眼旁观,觉得纪氏除了门第差些,其它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尤其性情和顺。

真为章序娶个高门贵女,人家也未必能容忍他的暴脾气。

但一想到儿子星夜独自归来就是因为想未婚妻了,少年情浓,苏氏和丈夫一致认为要冷一冷。

而章序说的,他去法云寺寻了纪襄大半日,都没有找到纪襄的人影。这一点又令苏氏生疑,好端端的,人去哪儿了?

有着这种考量,她没有如章序所求去纪府拜访——免得像是去商议婚事的,而是从太后这里绕了一圈。

纪襄走到太后会客的偏殿时,二人的说话声并没有停。她立了片刻,等太后和苏氏说完,才上前请安。

苏氏热情地握着她的手,打量了纪襄片刻。她听说纪襄身子不适在家中静养,看着却是风姿楚楚。

她嘘寒问暖好一阵,才笑呵呵问道:“阿襄,听章序说他有一回去法云寺寻你,你遇到友人了,这也不是什么事。可他在寺里一直没找着你,也是有些奇了。”

章太后闻言,沉下脸道:“什么?还有这事?你遇见谁了,裕华?”

京城越是高门,对女孩儿反而不怎么拘束。章太后却是十分在意女子贞静端庄,最见不得在外就胡乱走动的。

纪襄垂下眼,低声道:“我没有遇见谁是我不好,对家里撒谎了。”

她顿了顿,暗中掐了下自己的腿,逼出两滴眼泪道:“我难得出门,实在是不想立即回家去,就谎称我遇见友人了要迟些回去。我一直在一棵很大的木槿花树下坐着,可能是太过偏僻了,章序才没有找到我。”

苏氏拍了拍她的手。

撒谎自然不对,但她知道纪襄家中是继母管家,小姑娘使性子不想早早归家,不算什么大事。等她日后嫁入章府,再仔细教她就好。

太后眉头紧锁,呵斥道:“纪襄,你真是不懂事!”

章序父亲虽是她的侄儿,却只比她小了四岁。她一直觉得章父虽然恭谨,但苏氏是没把她当成姑母的。而纪襄是她教养出来的人,竟然又是对着父母亲撒谎,又是晚归家,实在是让她在苏氏面前颜面大失。

纪襄低眉敛目,再次轻声认错。

章太后瞥了苏氏一眼,又收回目光。她继续斥责道:“你如今也十六岁了,哪里还是不懂道理的年纪。我平日里难道是这般教导你的?”

纪襄讷讷道:“娘娘严重了,这些是我自己不好,当然不是您教我的。”

苏氏含笑劝道:“罢了,阿襄到底年纪不大,也没出事。依我看,不必过分苛责于她。”

章太后一见她笑,愈发气恼。何况,她原本就觉得纪襄犯了大错,有违礼法,若是再被旁人知道,那真是丢她的人。

“拿戒尺来。唐氏,再教纪襄一遍规矩。”

话音刚落,唐嬷嬷应了一声,脚下慢吞吞地挪着。

纪襄腾地站了起来。她幼时在家里是被当成掌上明珠养着的,进宫后小心谨慎就是为了不挨打挨骂。她实在忘不了十岁时,有人被活活打死在殿内的惨状。

谁能想到出宫后,章太后却要罚她一顿戒尺了。

苏氏连忙赔笑道:“很不至于如此,娘娘您消消气。阿襄这孩子,对咱们还是很坦诚的。指不定是她家中继母苛待她,才让阿襄有这种念头呢。未必就是她小孩儿的错了,您莫动怒。”

太后脸色铁青,没有松口。

纪襄抿了抿唇,想起司徒征曾经给她说过的三个办法。讲道理,撒泼,求助能帮她的人。

苏氏求情无用,她只有两条路了。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要和从前一样默默忍下罚跪罚饿般,也忍下这一回的戒尺吗?

她思绪飘忽,她可以为着秦家姑娘和人说理,为何不能为了自己强硬一回呢?

尝试一回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戒尺已经拿来了。

第32章

初秋的午后,殿内还残留着一丝暑气,殿里的气氛尤甚,活像是一锅在煮的热汤,令人汗流。

苏氏张口结舌,看看余怒未消的章太后,又看看双唇紧抿的纪襄,心中叫苦不迭。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问了一句,竟然闹到这个后果。

她余光里突然瞥到唐嬷嬷给纪襄使了个眼色,应是不会真用力惩打的意思。

可纪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苏氏略微松了口气,又帮着说了几句好话。章太后仍是没有松口放过,苏氏奇怪地看了纪襄一眼,怎么从站起来以后就一言不发的?

“还不上前来?”太后道。

纪襄双目直视着太后,问:“我倒是想问娘娘一句,娘娘今日认定我有错要惩治我,是把我当成长秋殿的宫人,还是当做家中小辈?”

话一出口,纪襄闭了闭眼。

讲理这一步,大概是行不通了。

她的语气生硬成那样,太后怎会听她好好讲理?

也许是做小伏低惯了,一旦有了反抗的心思,过往的委屈和不甘都累积在一处,便再也做不到和之前一样柔声细语。

章太后满脸怒色,斥道:“你这是什么话?”

纪襄道:“若娘娘将我视作长秋殿的宫人,还请将这八年的月例都先发我。若是把我当成家中子侄小辈,那我姓纪不姓章。若把我看成未来的章家妇,那也该是苏夫人来管教我。”

她看向苏氏,她已看出来,苏氏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显然就只是为了要问她那句话。

话已经说得如此不客气,她不介意得罪太后的同时,再将苏氏拉下水。倘若能让苏氏厌恶她,反对她和章序的婚事,那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一旁的苏氏原本还在惊讶太后居然如此吝啬,一听到牵扯到了自己,连忙也站了起来。

她赔笑道:“阿襄所说的虽然直率了一些,细听却也有些道理。娘娘莫要动怒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小孩子使性子也是有的,咱们做长辈的,日后好生教着便是了。”

苏氏已经后悔将这事告到太后跟前,平心而论,纪襄错不至此。这事万一被章序知道,指不定又要大闹一场。

而纪襄的话简直有些忤逆了,和过去乖顺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哪里还能指望她忍声吞气,不告诉章序?

太后难以置信地盯着纪襄冷淡的脸,仿佛今日才认识了她。

她原本想厉声斥责她没有礼数,忘恩负义,不敬皇家,戒尺责罚都是便宜了她,却一时呼哧呼哧说不出话。

一旁的嬷嬷宫娥忙着给太后抚心顺气,章太后面沉如水,额头青筋都鼓了出来。她一向将纪襄当成自己的从属,万没有想到还有被她顶撞的一日。

她不过是要小小教训她一回,竟然如此放肆?

苏氏和唐嬷嬷不断劝慰太后,终于让太后的脸色好看了些。二人又都给纪襄使眼色,示意她再次认个错。

她们眼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恳求之色。

纪襄明白,真把太后气病那就不好了,在场的不论是苏氏还是宫人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微微屈膝,简短道:“是我不好。”

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今日才知你如此忘恩负义!”

纪襄原本不想再多言,突然想到这是个提出解除婚约的大好时机,正要开口时,一直在留意她动作的苏氏道:“哎呀,阿襄的脸怎么红?”

闻言,纪襄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几个宫人都配合地说她脸色不对,应是热糊涂了。你一言我一语,就将纪襄送神一般着急忙慌送了出去。

纪襄啼笑皆非。若是她老老实实应了,苏氏约摸也不会如此卖力帮她说话,帮她脱身。但她不肯认罚,执意要和太后争执,苏氏和一众宫人反而都害怕事情闹大起来,各个都在相助。

她坐在了马车上,拿起团扇给自己扇风。

背后已是一层细汗。

她小心惯了,其实在宫里时还是很害怕的。当时是什么都没有想,没有考虑后果,才会大胆说出这样一番话。

纪襄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惹怒太后最差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一顿打吧?

至于日后如何,她无奈地笑了笑,原本一眼能望到底的平稳人生,已经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至于往后究竟会怎样,她自己都不知道,也没有了要提前做打算的说法。

不过此事还是有一桩好处的,她发了一场脾气,也许太后和苏氏就会重新考量她和章序的婚事了呢?

思及此,虽然纪襄对往后还是迷茫,还是情不自禁展颜一笑-

纪襄回到司徒征的别院后,就立刻沐浴。

馥郁香汤中,她彻底放松下来。

在以前,在一件不快的事后,她的脑中都会反复浮现令她害怕或是不安的场景,即使想要克制却怎么也克制不住。但今日,她只要不主动去想,竟一次都没有出现在脑中过。

这事,大约也就这么过了吧。换做从前,她一定伤心太后如此严苛对待,如今倒是毫无波动。

她反而有闲心仔细回想了一遍,总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够好。让她现在想,就想到了许多讥讽的话,句句带刺,句句不重样。

纪襄有点可惜。

不过,章太后毕竟是太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抚养了她多年。她虽有怨恨,大体还是感激太后的。

往后没什么事,她也不可能再和太后起争执了,更别说主动去触怒她了。

她莞尔一笑,心情愉悦起来。

从浴桶出来后,反正这里也不会有外人来,司徒征也不来。她没有再梳发髻,熏完发后就披散着一头青丝,歪在榻上看书。

傍晚时分,眼看天际赤金交错晚霞灿烂,纪襄正想走到窗边赏景,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纪襄以为是碧梧来问晚膳,随口道:“我还不饿,你和她们先吃了吧。”

“和谁吃?”

她立即坐了起来,司徒征已经绕过屏风,看向坐在一张美人榻上的纪襄。

纪襄脸色一红,一想到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不雅模样,站了起来就想走,好歹重新梳妆后再来见他。

司徒征走到她面前,按着她的肩膀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身边。他道:“无妨,这副模样我也见过的。”

她两靥红晕更甚,问道:“你何时见过”

司徒征没有回答,手捻起她一缕发丝,放在鼻下轻嗅了一瞬,又很快松开了。

纪襄忽而想到什么,双目亮晶晶的,看向他,小声道:“你知道我被太后传召入宫了?”

司徒征颔首:“知道。”

她有些呆呆地看着司徒征英俊的脸,唇角情不自禁地上翘,怎么也克制不住。被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是她平时少有体会到的。

司徒征也微微一笑,道:“你就这般高兴?”

纪襄竟然还有敢和太后争执的一面。司徒征笑,不过今日他自己也是心情上佳,更是难得十分空闲,无什么事要做,想起了别院里的纪襄。

她虽然心中感动极了,嘴上却不大好意思承认,含糊着应了一声。

“将你在长秋殿里说的话告诉我。”

闻言,纪襄笑盈盈道:“你会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不信太后宫里没有你的耳目。”

司徒征否认道:“没有。”

纪襄惊讶地微微挑眉,脱口而出道:“长秋殿里就有陛下的耳目。”

司徒征神色镇定,毫不意外的模样,淡声道:“正常,不过你如何得知的?”

她有些苦恼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呢。”

纪襄将太后讥讽了一句皇帝生母王氏太后就被皇帝知道还派人来教训的事说了,又告诉他自己几月前曾经被皇帝召见过一回。

“陛下为何会召见我呢?”纪襄微微蹙眉,鼓着脸颊在思索。

司徒征道:“我也不知。”

皇帝召见纪襄,和政事定然是没有关系的。至于私事司徒征微微皱了皱眉,或许是有人提醒过皇帝纪襄容色不错。

纪襄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二人闲话几句,她还是将长秋殿里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司徒征。

对上她粲粲双眸,司徒征夸赞道:“你做的很好,就该如此。”

“我也是想到了你之前教我的办法,只是我当时根本没办法和她说理。”纪襄莞尔,“对了,我想到了一个怎么取消我和章序婚约的办法。不过,还是需要你帮我。”

话到最后,她微感羞耻,无意识抿了抿唇。

司徒征难得揶揄人:“莫非你打算之后日日和太后争执,彻底惹恼她?”

“我才不会这般做呢!”纪襄立即否道。

二人相视一笑,只不过司徒征的笑意很淡很快就消散了。纪襄则是吃吃发笑,心中泛起一股微妙的心绪。她试图去捕捉,这种飘飘忽忽的心情却像是轻柔地带着她原地而起,在骀荡惠风里越飞越高。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打算请一个出名的高僧大师,说我和章序命格相克,如果娶了我,他会有血光之灾等等。但是呢”

这个主意也是她突然想到的,见司徒征神色未改,纪襄继续说道:“请人帮这种忙,我想总是要贿赂一番的吧?不然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我一次,我手头的积蓄应该是不够的,你能先借我吗?”

她补上一句:“日后,我一定会还你的。”

这还是司徒征借口大慈恩寺的大师给她相面,将她从家里救出的事给她的启发。

“不用还,”司徒征淡声道,“命格相克不可,改成近两年不宜成婚。”

纪襄一怔,小声问道:“为什么呀?”

第33章

绮窗大开,初秋的夜风夹杂着些微凉意和开得早的木樨香气,是淡淡的甜润。

纪襄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蹙起蛾眉,看着司徒征等他回答。

司徒征却是没有解释,简略道:“这事我会在启程去行宫之前办好。”

他竟然就这么决定了?

纪襄愕然之余,生出一丝不虞。她追问道:“为何?是因为有什么说法或是忌讳吗?”

她心中倏然间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司徒征似乎不想让她和章序解除婚约。

可是她和章序成不成婚,都和他没什么关系。相反,以他们如今的来往,司徒征应该希望她和章序解除婚约,才是寻常人该有的念头吧?

纪襄咬唇,目光执拗地看向司徒征。

这时,夜风突然作乱吹拂起纪襄披散着的发丝,如一面小小的绣旗飘扬,又覆盖在了她的面容上。

她连忙抬手想要整理,司徒征轻声道:“别动。”

纪襄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垂落,闭上了双眼。司徒征伸手慢条斯理地替纪襄整理面上的发丝,他温热的手指拂过她的琼鼻樱唇,最后作弄般捏了捏她的下颌。

她睁开眼,对上司徒征含着笑意的漆黑眼眸。

纪襄不由也露出一个笑容。

司徒征摸了摸纪襄的脑袋,问道:“你让高僧说你们命格相克,就不怕章序一旦出事,章太后就怪罪在你身上?”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她没有想过的。转念一想,以章太后的做事风格,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但是拖延两年,总归还是要嫁给章序的。

和司徒征直言坦白她不想嫁给章序,也太奇怪,太尴尬了。何况,她现在也说不清,为何如此不愿意嫁给章序。

和任何人都说不清的。

因为要说清楚,必须承认她就是一个妒妇,内心深处容不得丈夫有另外的妾室,外室,等等一切他人存在。

可是,她现在和司徒征,又算什么呢?

纪襄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这般做确实不妥。那你有没有别的方法,能够不留后患取消这桩婚约呢?”

司徒征沉默片刻,问道:“你已不愿和章序成婚?”

她简直要被司徒征气笑了,这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话如此费劲。在往常,有时候她都不需要讲话说得很清楚甚至说出来,司徒征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纪襄道:“是。”

她心念一动,问道:“那你呢,你很不愿意我取消婚约?”

空中漂浮着含着木樨香气的幽幽凉意,令人沉浸,令人清醒。灰蓝色的薄冥下,庭院里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说话声,是仆从在预备着点起灯柱里的蜡烛。

纪襄心烦意乱地起身,走到窗边,任由夜风拂面片刻,将窗户关上了。

也将嘈杂声关在了窗外,屋内一片静谧。

她才走到司徒征面前,就被司徒征拉住了双手。

他含笑道:“你怎会如此想?”

纪襄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被他包裹住。想要抽出,突然司徒征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逗得纪襄笑出声音来。

她不打算问明白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如果她坚持要问个清楚明白,从司徒征这里得到的大概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

回答。

纪襄笑了笑,道:“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司徒征道:“你才和太后争执,就有高僧说你需晚两年成婚,难免惹人生疑。我过几日再安排。”

他向来说一不二,纪襄没有和他再纠缠彻底取消婚约的问题,应了一声好。

但她的心情,却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脸上虽然还是笑盈盈的,心中怅惘茫然。

二人闲聊几句,司徒征告诉她,谈家官职最高的中书令谈嗣宗受了贬谪。

“这么快?”纪襄吃惊道。谈嗣宗的名声,纪襄在深宫里都常常听说,谈相公之名褒贬不一,但可以说是皇帝的第一心腹要臣。

她疑问道:“你们做了什么,才将他拉下马?”

司徒征微微一笑:“不是我们做了什么,是他做了什么。”

纪襄嗔他一眼,道:“你就不能说清楚一些嘛?我怎知他做了什么?”

说完,她突然想起一桩旧事,心跳骤然加快。

“不过是让陛下知道了谈家牟利的比陛下所得要多罢了。而天下人暗暗怨怼的却是陛下为首,谈家次之。陛下自然不满。”

他说的还是不大清楚。纪襄不禁噘嘴,瞥了他一眼。司徒征所言,应是他们揭发了谈家在几样修造工程里的牟利实数。这些积年累月的罪行,必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查明的,但司徒征回京没几月就将此事办了。莫非先前是他在外调查?

纪襄正胡思乱想,司徒征捏捏她的脸,又碰碰她的耳垂。像是对着一个精美的人偶,克制,却又上下其手。

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随着他修长手指而来的,还有拂在脸蛋脖颈旁的温热呼吸。

凑近了,纪襄才闻出来,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她轻轻地嗅了嗅,这气味并不难闻,浅淡清冽,随着他的呼吸丝丝缕缕覆在她周身,令人闻之欲醉。

纪襄一边琢磨司徒征的意思,一边开口道:“你还记得吗?当年发生的时候,你也还在宫里的,不知你有无察觉。”

和她不同,司徒征当太子伴读是每日回府的。

司徒征笑;“何事?”

她也笑,笑自己居然没说发生了何事。

“就是皇后仙去后,”虽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纪襄还是压低了声音,“谈贵妃失宠了许久,还是谈家给陛下建造好了宝庆宫,又送了原本寡居的小谈氏入宫,谈贵妃才重新恢复宠爱了。你说谈大人时,我突然想起了此事。我一直怀疑,是谈贵妃谋害了皇后。”

司徒征面色严肃起来,手上的动作一停,道:“这种话,是能随意说的?”

她很自然道:“我也不会对别人说呀,我还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呢。”

纪襄看着陡然威严起来的司徒征,笑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对别人说的。”

司徒征看了她片刻,突然道:“过来。”

纪襄一怔,慢吞吞地朝他挪过去。两人原本就是坐得很近,现下连腿都挨在一起。身边人温热的肌肤隔着两层衣裳,也感觉明显,让她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

她瞥了眼司徒征,见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咬咬嘴唇,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的脸埋在一片柔软青丝中,低声命令道:“抱住我。”

纪襄心里有些想笑,还是乖乖地伸出两只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司徒征单臂揽住她的腰肢,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开口道:“当年你才十岁,一个小女孩儿能想到的事,自然很多人都有猜测。”

谈贵妃在皇后薨逝后就骤然失宠,一落千丈,家族鼎力相助后,境遇虽有所好转,但从未回到昔日荣宠。这前后变化如此明显,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文武重臣,都难免心里犯嘀咕是谈氏谋害了皇后。

但皇帝没有追究问罪的意思,还严惩过嚼舌的宗室,此事便讳莫如深了下去。

纪襄问道:“是真的?”

她惊讶的瞪大了双眼,澄澈双目秋水盈盈。

“娘娘薨前已有孕八月,一尸两命。不光是太医,顾家也想办法派人进宫验过尸首,并无任何中毒或是外伤的迹象。此事有古怪,但难以论断。”司徒征淡声道。

他摸了摸纪襄的脑袋,问道:“你怎的突然想起这事?”

她蹙眉,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到了。”

司徒征道:“你不必想这么多。这些时日,你安生住在这里就好,我既然将你带了出来,就不会不管你。今日的事是桩意外,你做的很好,没有被人欺负。此类事以后不会再有了,你不用操心。”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抬起头来,四目交错间,她声极低道:“可我也不能依靠你一辈子呀”

纪襄说完,便有些不安。

这实在太像是一句乞怜的话。她暗暗责备自己在司徒征面前未免太不谨慎,大约幼年时起对他是个好人的印象太根深蒂固,她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不怎么过脑子。

是认定了他不会轻易动怒。

司徒征似乎没听到她近乎呢喃的低语,他抱着她,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像是春烟杨柳轻轻柔柔,又带着她的发肤香气。纪襄抬眼看他,看他面如冠玉的脸,乍一看没什么表情,但仔细瞧就会留意到微微上翘的唇角。

他的嘴唇很薄。

司徒征问道:“适才喊不饿,现在饿了吗?”

纪襄点点头。

司徒征道:“你先用晚膳,一会儿和我一道出去走走。”

“会不会被人发现?”她紧张地问。

司徒征笑道:“你戴上帷帽就好。”

纪襄应了一声,起身时目光又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怎么了?”他含笑道,任由纪襄视线打量。

她一笑,没有说什么。司徒征的心情似乎很好,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带着笑意的。除了在大慈恩寺对她置之不理,和先前在马车上凶她,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和传言中不一样的温和。

仿佛他很喜欢和自己私下待在一起。

但她一个人时,不面对他时,想起这个人心中总是茫然。

而且,他也没有再开怀到露出那颗酒窝过。

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纪襄沉默地用完了饭,司徒征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了。

她去重新梳妆打扮,司徒征便坐在榻上,看她留下的书。

屋内点起灯烛,她不想让他等久,手上动作很快。双手正在盘发时,忽地听见他说了一句:“不用着急。”

她从镜中看过去,见他头都没抬,也不知怎么发现她急躁动作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一切梳妆完毕,纪襄戴上帷帽,最后在镜中看了眼自己。除非是对她身形都十分熟悉的人,不然绝对认不出来。

夜色初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她还当司徒征说的出去走走是闹市游玩,不料真是就近散步。

附近十分幽静,少有房屋,偶尔有挑着卖货担子的人路过,会诧异地多打量几眼这一对男女。男的神姿高彻,女的虽然没有露出真容,光身影就娉婷袅娜,一看便知是个美人。

司徒征放慢脚步,和纪襄并肩而行。他谈起纪襄下午在看的书,她含惊带喜,热切地同他谈了起来。

这是一本记载前朝文人生平趣事的小书,短小精悍。纪襄还当司徒征只读治国方略,经义典籍,不想他居然很是熟悉。

言语你来我往中,纪襄不自觉牵住了司徒征的衣袖。他一笑,从她手里轻轻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纪襄原想挣脱开,她从小到大所受教育,绝不包括在外和男人拉手。但她垂眼一看,在二人衣袖掩盖下,只要不走近了仔细盯着瞧,是看不出他们牵着手的。

左右这条街上来往的行人非常少。

他面上是平静的,说话时悄悄地捏捏她的手指。纪襄

忍住这痒意,嘴上回应着他的话,也去挠他的手掌心。

司徒征就摇了摇头,银辉遍洒大地,月明星稀,二人对上目光,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司徒征也笑起来,心头慢慢浮起一种隐秘的快乐。

他们出来已久,眼见夜风越发寒凉,司徒征道:“回去吧,你不必在府里闷着,若是想出门,尽管吩咐一声让人安排。”

纪襄点点头,司徒征顿了一顿,又道:“我若得空,也会多多陪你出门游玩。”

二人已经折返,她展颜而笑,正要应答,这时,一辆马车停在路旁一棵杨柳树下,马鸣声响亮。纪襄回头看了一眼,宝马香车,仆从众多,十分奢华。

“小征!”

第34章

司徒征停了脚步,回头一看,只见健仆从马车搀扶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老者宽袍大袖,头戴紫金冠,脸上虽然干皱苍老,眼神却依旧犀利。

他看了一眼司徒征和纪襄交握的手,呵呵而笑。

司徒征没有松开纪襄的手,大步向前,走到老者面前才放开她,谦恭地躬身行礼,道:“臣司徒征,拜见衡王殿下。”

“免礼免礼。”

此等出行规格,对衡王老殿下算是轻车简行了。但随扈的护卫小厮仍有一二十数,各个提着宫灯,照亮了半条街。道旁槐树桫椤,在月色下透照出处处树影。

纪襄屈膝行礼,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时,司徒征已经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按了按她的指腹。

她明白过来,没有说话。

衡王今年八十有一,是当今陛下的伯祖,也是宗室里辈分最高最年长的一位老王。他天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格,又满腹锦绣,曾经做过太子还是皇孙时那一代宗室子的启蒙老师。

自然,司徒征也是他启蒙的,年年都不忘向启蒙师父送年礼。

衡王对司徒征也很熟稔,掀开车帘张望时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儿在街上并肩行走,举止虽不张扬,却是有说有笑的模样,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老人家好奇心一起来,就叫停了马车,想来看一看是谁。

而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纪襄嘴唇发抖,即使戴了帷帽,都能感到探究的视线,她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她庆幸自己带了帷帽出来。衡王辈分大,太后虽然不亲去祝寿,但年年都派人去贺寿礼贺。纪襄就去过几回,因她是太后派去的人,衡王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话过几次。

但应该不至于光凭身形就认出她吧?

不过片刻,司徒征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纪襄面前,只露出她丁香色轻纱帷帽一角。他道:“殿下这个时辰在外,可是有何急事?”

“哦,”衡王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和大慈恩寺的了慧约好夜谈,路上撞见你了,下来打个招呼。”

司徒征欠身道:“恕小臣眼拙,竟劳累了殿下。”

他一动,衡王好奇地看向他身后的姑娘。他没听说过司徒征有未婚妻,司徒征这作风也不像是会和未婚妻当街牵手的。

虽隐蔽,还是没有瞒过他的眼睛。而这姑娘身形,当真像是见过的。只是衡王见过的年轻女孩儿,没有上万也有上千,虽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时却想不到是谁。

司徒征已经将纪襄遮挡得严严实实。

衡王活到这个年纪,儿子都死了好几个,也就没什么顾忌避讳人情面子了,想知道了张口就问:“这位姑娘是?是你何人?”

司徒征感到纪襄的手指在他手里颤抖,他斟酌片刻,道:“是我一个世妹。”

“世妹?”衡王重复一遍,呵呵笑了两声。

若是旁人有这般举止,他都懒怠过问一句。只是司徒征不是那等风流浪荡子——虽然他的举止还远远称不上浪荡,他才生出好奇来。

不过瞧司徒征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衡王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言语里暗示会替他保密,笑呵呵地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就在仆从的搀扶下,重新上了马车,往大慈恩寺而去。

司徒征在原地目送,直到马车声已远,纪襄才从他身后出来。

方才,司徒征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她想抽出来,又害怕动静会被衡王察觉,只能任由他握着。

夜凉如水,双手交握的热意格外分明。她紧张地心怦怦直跳,一边怕衡王发现,一边埋怨司徒征不松手,又有些说不出的暖意。

她抽出自己的手,小声道:“回去吧。”

司徒征应了一声,二人一路沉默回到府中。他见纪襄脸色有些苍白,宽慰道:“别怕,衡王不会外传。”

纪襄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我们两个,似乎运道不太好。第一次,险些被你母亲发现,我当时躲在屏风后面,离侯夫人只有几步之遥。第二次,回去后我就被章序追问究竟去哪儿了。还有这回,小半个时辰都只有四五个行人经过,居然恰好遇到了要去大慈恩寺的衡王殿下。”

闻言,司徒征哑然失笑:“虽说都遇见了人,但都没有发觉你我见面,这不是运道好吗?”

纪襄问道:“侯夫人后来可有说过什么?”

“并无。”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房夫人有分寸,之前不过是觉得儿子有遁入空门的迹象,才管上一管。既然是多虑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不会再过问。

她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世兄方才说得有理,不过下次,我还是盼着不要再有任何人来了。”

一声世兄,衬着她本就娇柔的嗓音。司徒征喉结滚动,也唤了她一声“世妹”,正要凑近,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

青筠笑嘻嘻地端着两盘糕点进来,手舞足蹈说了一串,从厨娘一大早就去郊外买了新藕到他是如何在厨房帮忙了一日吃了四块这新做出的藕粉糕点。小童声音清脆,听着丝毫不烦人。

待他出去后,纪襄若有所思。她以前没细想,如今看来青筠必然不可能是侯府出来的。她问道:“青筠莫不是你在钱塘时收的?”

“是。”司徒征回忆道,“那年钱塘大雪,叔父来看望我,执意要和我一道去灵云寺后山赏景。大雪及踝,树木倾倒,在一片竹林里捡到了冻晕过去的青筠。他被父母遗弃,叔父可怜他,让他给我当个侍从。”

纪襄支颐而坐,偏过脸道:“那你原本想怎么做?”

“送到慈济院。”司徒征想了想,道。

被这么一打岔,原本屋内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只有香烟袅袅。纪襄捡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清甜不腻。

她将桌案上整整齐齐拜访的文稿提起一卷,道:“还请世兄指点。”

原本,她对于怎么称呼司徒征就很纠结,直呼其名不大礼貌,幼时的亲昵称呼她叫不出口,世兄就很适宜。

“指点不敢当。”司徒征接过,看了起来。

不多时,他挑挑眉,问道:“这是你写的?”

纪襄伸出一根手指,将自己写的注释,圈了出来。司徒征瞥她一眼,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蜡烛短了一截,纪襄坐在一旁观察他的神色,有些忐忑问道:“你觉得如何?”

司徒征微微一笑,似是感叹道:“璧坐玑驰。”

纪襄拼命掩饰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下上翘的唇角。她不确信道:“因为你是我的”

她顿了顿,道:“我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司徒征摇头,正色道:“我从不会假意恭维谁,你确实文采斐然。”

纪襄抿唇,忍住笑意。她凑过去,和司徒征聊了起来。原先她还

想着寻点门路请教几个出名的文人,但既然年少就以辞无所假而文名颇盛的司徒征就在身旁,何必舍近求远?

二人坐得很近,说着说着便脑袋凑在一处,在灯下或是同看文稿,或是讨论一番。

纪襄极难得有和人讨论文章的机会,和她相熟的骊珠,碧梧都不好此道,章序更是不用说。纪襄曾有一段时间,还怀疑过他不识字。

她面上,已没有了过往因为常年小心翼翼而流露出的拘谨,提及所喜好所擅长的东西时,眼眸粲粲,神采飞扬。

司徒征看着她,静静地等她说完,方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已是夜色如墨,漏至三更。纪襄睡眼惺忪,手中还提着一支笔,含含糊糊地开口。

司徒征将她手里的笔放下,单臂将她抱起,轻声道:“睡吧。”

她困极,本就是不舍得中断和他对谈,才勉强撑着精神不睡觉。睡意朦胧间,她往司徒征的胸膛靠了靠,阖上了双眼。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纪襄除却生病,很少睡到这么晚。醒来时吓了一跳,正在回忆昨天睡前发生的事时,碧梧端着盆进来了。

碧梧笑道:“姑娘好起了。”

纪襄揉揉眼睛,坐起来问道:“他人呢?”

碧梧故意卖了个关子没回答,看着纪襄脸红抿唇的模样,才道:“司徒郎君昨晚就走了,我听青筠提了一嘴,说是夜里有急事赶回去了。”

“什么急事?”她瞪大了眼睛。

碧梧答道:“这我哪里知道,想来也和咱们没什么干系。”

纪襄思忖片刻,重新躺下,含糊道:“我要再睡一会儿。”

她的脸埋在锦被中蹭了蹭,悄悄笑了-

平静的生活过了三日,早晨,青筠又大呼小叫来报,太后传召纪襄。

她登时目瞪口呆,司徒征不是说过这类事不会再发生了吗?

倒不是埋怨他,只是潜意识里信了他所说的。

她撑着额头,垂头丧气道:“我能不能寻个理由不去?”

画墨进来为她梳妆打扮,宽慰道:“姑娘放心去吧,郎君派的人说了,不是坏事,让您安心去就是了。”

“他怎知”纪襄话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画墨便也当做没有听见,笑吟吟道:“郎君百忙之中,还惦记着姑娘的事宜,实在是对姑娘上心。”

她闻言,莞尔一笑。

“他这些时日在忙什么呢?”纪襄随口问道。

画墨惊讶地挑挑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下意识想到了她在打探消息。不过,画墨本来也不知道,老老实实道:“奴婢也不知道郎君在忙什么,只知道他很忙。毕竟,他不忙的时候,都来看您了。”

她有意奉承几句,看纪襄笑盈盈的,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第35章

几日前,太后看着纪襄走后,气得再也顾不上颜面,摔了案旁的茶盏。

章氏贵为太后,谁在她面前不是毕恭毕敬的。若是本就桀骜的那些贵女在她面前放肆,那她也不至于这般生气。可居然是一贯乖巧的纪襄,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她愤愤念了半天,说纪襄不知恩图报,说要让章序另择淑女婚配。

苏氏在一旁劝了许久才回府,她劝完,几个贴身服侍的嬷嬷和宫娥又都继续劝。

过了两日,章太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对于纪襄有些严苛了。

到底是看着从小长大的女孩儿,想想她当日说的话,心疼起她在家中的境况。又想到日后她和章序成婚后,免不了还是要常常传她入宫说话,在宫人劝说下,传了纪襄入宫。

纪襄知道不是什么坏事,便也坦然进了长秋殿。她在宫里多年,了解太后是容易动怒,但也容易被人劝服的脾性。这回估计是已经被身边宫女劝得消气了。

方一入殿,她行礼问安后,太后就招手示意她坐到手边来。小几上摆满瓜果,点心,甜汤,章太后笑眯眯地让宫娥端一碗甜点心给纪襄吃,自己洋洋洒洒说了一串。

纪襄小口小口地用着,从前她哪里敢在太后说话时吃东西。但太后竟然没有一丝一毫不高兴的样子,心中称奇之余,不免陷入了对过往的沉思。

她一遍思索,一边分神听着章太后的话。

太后自然不会对她道歉,揪着前几日的事反反复复来回说。她抹不下面子说得太明白,言语里又隐隐透露着一种心疼她在家中境况的意思。

纪襄鼓起勇气,插嘴道:“那娘娘当日也不该想要罚我。”

章太后面色一僵,过了片刻叹气道:“我也是怕你小姑娘不懂事,在外乱走丢了颜面。”

她没想到太后居然会服软,纪襄不由启唇而笑。但她也很清楚,这般就已经是太后的极限了。

此事就此揭过。不动怒时的太后,还是很容易相处的。她虽然出宫机会极少,但对宫外许多勋贵重臣人家的家事了如指掌,正不屑地说完了一桩御史弹劾某家子蒸庶母的事,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阿襄,你这回入宫就不用走了,再过一月就要出发去司阳行宫了,你随我一道去。”

纪襄笑道:“此事我先前听裕华县主提过一回,已和她说好与她同行,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

“哟,”章太后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茶盏,“裕华消息倒是灵通,难不成是她娘告诉她的?这桩事,今日皇帝才在朝会提起。”

纪襄一怔,数数日子司徒征应是提前了许久知道的。

她连忙用话敷衍过去,免得太后琢磨起骊珠和她母亲寿阳长公主是如何事先得知的。

太后对去行宫长住很是期待,她没强求纪襄一定要跟着她去,兴致勃勃地说起了此事的起因。

明年是皇帝四十的万寿,他今日上朝时先说了为了万寿要修缮宫城,引起不少大臣的反对。皇帝并未动怒,转而提出,既然众卿反对,那不如在司阳再修建新行宫。

此言一出,皇帝是摆明了决心要在整寿前修建新宫或是修缮宫殿了。

原本反对修缮宫城的大臣都纷纷改口,相比之下,还是修缮宫城实惠多了。毕竟宫城历经数百年,确实有荒芜破败的地方了。燕氏的王朝还要千秋万代传下去,将宫城修缮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对后世有利。

皇帝便当场下令,一月后启程去司阳行宫,住到宫城修缮完毕。

这个命令来得仓促,负责皇帝出行的臣属宫人皆是有如泰山压顶。尤其是此次东幸规模庞大,一应人的出行仪仗护卫,途中的清跸住宿,行宫的预备接驾

如此等等,太后自然不用操心。她说完了去行宫的好事,让宫娥喂着吃了一盏燕窝粥,看了微垂着眼仿佛正在思索的纪襄一眼,问道:“阿襄,你在想什么?”

她自然不会说她正在揣摩圣意觉得皇帝本意就是要让大臣都赞成修缮宫城,笑着应了几句。

太后果然没有再细问,感叹道:“也不知道去的路上,还会不会遇到刺客?”

纪襄微微蹙眉,她不记得之前去行宫围场有遇过刺客,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太后笑道:“你瞧,你出宫后竟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这时,她又忘记了纪襄提前知道要去行宫的事,道:“在我寿辰那日,禁军居然在大慈恩寺的小水池子里抓了一个刺客。”

她皱起眉头,脸上显露苍老痕迹的几条纹路也跟着皱了起来,不悦道:“禁军未免也太粗陋了些!这么多天排查还有漏网之鱼。”

纪襄脑中嗡然一声,没想到当日竟然还有这样一桩事。蓦然间,她想起当日讲经时司徒征出去过,回来时已是腰间佩刀。

莫非和太后说的刺客有关?此事她一点都不知道纪襄连忙问道:“娘娘,之后可有审问出是谁指使的?”

太后皱

眉不语,纪襄就明白了,必然是没有查到。

怪不得太后会有顾虑,虽然她觉得刺客的目标未必是太后。当日在大慈恩寺,听经的王公贵族都没有一个是随身携带武器的。要真有刺客能成功混入,恐怕就要血溅佛堂了。

她很快做了一个决定,将纷纷思绪暂时抛到一边,专心地陪太后说话。

告退出宫时,才刚过了申时。纪襄婉拒太后命人用软轿子送她,走到一处无人的小径时,停住了脚步。

碧梧奇怪道:“姑娘怎的不走了?”

她笑道:“碧梧姐姐,你有办法能和长秋殿里你熟悉的人联络吧。”

十分肯定的语气。

碧梧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她自幼生于掖庭,想要在宫外联络宫人,不算难事。她笑道:“自然可以,姑娘是想要我打探什么消息?”

“不用特意打探什么,”纪襄莞尔,“只不过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长秋殿的消息,自然比我们在外灵通不少,能够传出一些新奇的事就好。至于打点的银钱”

她蹙起蛾眉想了想,道:“没事,暂且还够用。”

从前她在长秋殿时,倒没体会到这层好处。那时她是巴不得都没听过这些事,但如今她是不同了。

相比于别人乐意时才告诉她一句两句,她更想自己能够知道。

太后的长秋殿是一个能获悉政事的好地方,别的渠道也一定还有。她父亲官位不够上朝,但肯定也比她知道的更多只是关系已经闹僵成这样,纪襄心烦地咬咬嘴唇。

她的好友骊珠也是消息灵通,纪襄立在原地,细细思索该如何获知前朝后宫的消息。她无意搅弄风云,但自保是很重要的。她决不能像之前那样天真,觉得自己对贵人足够恭敬就好。

碧梧已奉命而去,纪襄用手帕擦拭了一块青石,坐着等她。

等碧梧联络好,一回到司徒征的别院后,她就将青筠喊来。

二人一起吃了半盘点心,纪襄才开口问道:“郎君他近日可忙?”

青筠咽下点心,笑嘻嘻道:“纪姑娘,你是不是想他了?”

她轻咳了一声:“我只想知道他忙不忙,有没有空见我?”

“那我去帮你问问,让郎君如果有空闲时间就来看望你。”青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是如何联系他的?”

青筠一脸理所应当道:“传话啊。”

纪襄笑笑,没有再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