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你是,你是纪姑娘?”
来人穿着华贵,端庄雍容。看着眼前村女打扮的人,她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快步走到纪襄面前。她的婢女嬷嬷也都跟上前。
纪襄行礼,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孟夫人。”
孟清湄还了一礼,仍是错愕极了。
她知道纪襄是独自离家了,自此杳无信讯。她认识的人里起初还嚼舌过她究竟生了什么病,怎的一直闷在府里不出来,自然也有人暗暗说她是和人私逃了
纪襄奇道:“孟夫人怎的会在这里?”
孟清湄还没开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道:“我和离了!再也不用管什么糟心事,我就想来庄子上住一段时日。”
她一边忍笑,一边回身给纪襄指了指。
但实在是忍不住笑意,她嘴角上扬,满面笑容。
纪襄眯起眼睛看,赞了两句风景好位置佳。
伤重濒死的一定不是太子另个伴读顾明辞。
二人即使和离也做了快三年的夫妻,若是他,孟清湄不至于如此喜笑颜开。
孟清湄和纪襄不熟,以往最多是宴会上说过几句话。但她这段时日心情好得不得了,又见到了熟人,开口邀请道:“你若无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纪襄一怔,笑盈盈道:“好呀。”
之前纪襄一直听说孟清湄为人严肃,不好接近,没想到她说起话来十分和善,而且爽利。二人很快就手挽着手,互相称呼“清湄”,“阿襄”。
孟清湄的庄子很大,位置田地都是数一数二。她很快就走累了,让两个仆妇回去叫马车来接,自己则是拉着纪襄站在一棵树下等待。
等马车来了之后,二人一道上去。孟清湄轻轻捶腿道:“也不知早上怎么有精神走这么远的,这里风光倒是不错。”
纪襄笑道:“我倒是已经习惯走路了。”
孟清湄眼珠转了转,没有搭腔,反而说起了别的事情。
这令纪襄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遇上孟清湄是始料未及的事,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解释。
庄院很大,正院前即有池塘养鱼,又种着累累果树,颇有野趣。孟清湄拉着她围坐在外边的一张圆桌旁,婢女上了新鲜的瓜果。
孟清湄招呼纪襄吃的同时,也在暗暗打量纪襄。
纪襄容貌一向出众,似乎整个人莹润了一些,但绝对称不上丰腴,和之前区别不大。她素衣简饰,脸上挂着温和笑意,眉宇间却凝着淡淡的愁绪。
她想了想,挥退婢女,问道:“阿襄,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开始看到你这打扮,若不是你的脸看了就忘不了,我都不敢认!”
纪襄捧着茶杯,垂眼一笑。
要怎么解释呢?
她无法坦诚相告,也不想扯谎骗人。
片刻后,纪襄道:“我不喜欢在宫里,在家里的生活,所以不想待在京城了。这里就挺好的,没什么人管束,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清湄,还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的事。”
闻言,孟清湄郑重点头。
她自己就是想要清净自在,才到乡下庄子里暂住的。
在顾家婆婆妯娌都对她不错,但她瞧不起丈夫,他的莺莺燕燕也十分烦人。回家后,孟家兄弟姐妹众多,在院子里散散心都能遇上好些人。
而她母亲更是为了证明和离的事上她没有错处,常常带着她出门走亲访友。
孟清湄想到了自己的遭遇,道:“在京城里是挺烦的。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之前听说禁军找人找的就是你,你怎的一直没有被找到?”
纪襄莞尔:“你放心,我有熟人在此,暂居在她们这里。至于禁军未必就是在找我吧。”
“那你打算何时回去?”
纪襄没有回答。
孟清湄惊讶道:“你不会想一直住在这里吧?”
纪襄笑笑:“我也没有想到这么远的,现在过得还不错就是了。”
有风吹过,一颗成熟的果子掉到了地上。孟清湄看了一会儿,道:“好吧,反正我知道了你在这里。你将你详细的住址告诉我,若是有什么急事,我还能派人来告诉你。”
纪襄想了想,道好,将刘家地址告诉了她。
看着纪襄有些不安的神色,孟清湄哈哈笑道:“你放心,说了不告诉别人就是不告诉。”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起一桩事情来。前夫的好友司徒征似乎曾经公开表达过对纪襄的心悦之情,而如今禁军在他手里
但她天生对这些事情不大感兴趣,连司徒征有没有说过都不记得了。
“对了,骊珠前月册封郡主了”
二人换了话题,聊到午膳时分。一桌菜很是精心,清蒸白鱼里的鱼半个时辰前还在池塘里游,庄子上养的鸡鸭,还有几道香油拌的新鲜蔬菜。
纪襄尝了几口,菜蔬鲜美清甜,但她始终没什么食欲。她看着孟清湄的脸,心中犹豫。
孟清湄道:“你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吃这些?”
“不,是我突然想起了昨日听说的一件事。”纪襄试探道,“听说有人在皇宫行刺,还有人受了重伤,性命垂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孟清湄蹙蹙眉头,疑惑道:“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有皇宫刺杀?”
“哦——”她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宫门口有人刺杀,和宫门都已经有几十步了。”
“不过呢,受伤的人你应该是认识的,司徒征,如今的禁卫将军。”孟清湄道 。
纪襄心跳仿佛漏了一瞬,放下勺子,发出清脆一声响。
孟清湄没注意到她惨白的脸色,道:“外边传得也太夸张了,哪有生命垂危?”
闻言,纪襄手指交错,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前两天还去看过他——我母亲和司徒征母亲是姨表姐妹,我母亲一开始也以为司徒征伤重得快要死了,说好歹也是表妹的儿子,得上门看看。自然了,我们也不可能去他卧房看他。但是听我表姨说,司徒征是手臂受伤,在家休养。”
纪襄道:“手臂受伤?”
“嗯。我表姨是他亲娘,总不可能胡说吧。”孟清湄嫣然一笑,“没想到这事情竟然都传到了这里。”
纪襄怕被看出异样,勉强笑道:“我也是听说了宫内刺杀,还有人伤重,才想着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绰遇刺的事情和先帝息息相关,还是桩丑事。皇帝再想将先帝的错公之于众,也得忍着。秦绰也谨慎地命令所有人都不能张扬。
但孟清湄在司徒家听表姨说了此事,她想了想,告诉纪襄是无妨的。
纪襄不是多嘴多舌的性子,何况她还住在村里。
孟清湄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纪襄,笑道:“这一传十十传百的,竟比真的夸张不少。”
纪襄附和了几句。
饭后,孟清湄去午睡,让婢女带纪襄也去歇息。
纪襄坐在床榻上,仍是没有彻底反应过来。
司徒征确实受了伤,但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严重。
若不是今日恰好撞到了来此的孟清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传言怎会如此夸大?
不过孟清湄说的有理,传的人多了就会变味。她想了一会儿,有一瞬怀疑是司徒征故意的,目的就是骗她去京城看他“最后一面”。
但这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决了。
她离开京城四个月,和司徒征决裂半年了。他当时向她道歉,想要挽回,都不过是,都不过是——
他这样的人,不能接受女人主动不要他了,所以想要挽回。而他本质是个好人,所以会对她愧疚。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今年二十岁,又深受皇帝器重,一定很快就会定下姻缘。尚二公主估计是不行了,当日发生的事情,二公主说一辈子不想见司徒征了她都信。
一想起那夜的事情,纪襄绞着手指,呼吸不由加快。
不过须臾,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
想想孟清湄,一说起和离就乐得合不拢嘴,这般潇洒阔达。纪襄想起她的笑,不由也抿嘴一笑。
午睡后纪襄便去告辞了。
孟清湄失落道:“我还想留你住几日呢。”
“有人在等着我回去,还是个小孩儿呢。”
孟清湄命人派车要送她回去,纪襄解释了还得去镇上买砚台,不用她送。
“还去买什么?我这里多的是,走,我带你去挑一块。”孟清湄握着纪襄的手,兴致勃勃地带她去书房。
消磨了好一会儿功夫,孟清湄让纪襄得空就来找她玩耍,她还要在这里住上两个月。纪襄答应下来,才被孟清湄的下人送回去。
她怕被村里的人说闲话,远远就让马车停下,步行回去-
京城,定远侯府。
皇帝看着行走自如,只有右臂略微不自然的司徒征,皱起了眉:“你就因为这伤告假?”
他微服到定远侯府上,还以为司徒征的伤势加重到了难以上朝进宫的程度,特意来亲自看望好友。不料
皇帝沉吟片刻:“你是在怕朕日后会容不下你?”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司徒征道:“自然不是了,我怎会有这种想法?”
二人相视一笑,皇帝坐在司徒征身旁,确认了他身体无恙,疑惑道:“那外界都在传你快要没命了,你也告假在家是做什么?你怀疑有人故意散布谣言?”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这时房夫人领着婢女来上茶水,瓜果,糕点。
等她们告退后。司徒征语调艰涩道:“是我自己传的。”
第102章
屋里安静了片刻,皇帝问:“为什么?我告诉你,你不用想多,从前如何就如何,你既然无事,明日就给朕进宫来。”
司徒征解释道:“我真的没有陛下所想的那等顾虑。”
皇帝看着他,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司徒征抿了抿唇,还是没有立即开口。皇帝疑惑地看着他,说来也怪,既然伤势不重,怎么脸色会如此不佳,看起来了无生气,比大病初愈的人看着还没精神。
片刻后,司徒征道:“我想让纪襄知道。”
皇帝一愣,他理了一下司徒征可能的想法,道:“你觉得纪姑娘知道你快死了,会来京城看望你?”
司徒征不自在地颔首。
“五天了她都没有来过,要么她不在京畿了,要么她没听说。未必是知道你重伤了也不愿意来看你了。”皇帝随即安慰道。
司徒征苦涩地扬了扬唇角,低声道:“她应该是在京城附近的。”
他命人大肆宣扬,这几天了,纪襄应该是听说了的。即使议论的人没有明确说出他的名字,放出的消息足够猜到是谁了。
皇帝哑然,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他自小就认识司徒征了,当时他还只是太子之子,是皇孙。母亲精挑细选地给他找了两个伴读,一个是他表亲,一个是以神童闻名的司徒征。
起初他和顾明辞都不喜欢司徒征。谁会喜欢一个不苟言笑,又被种种老师长辈夸奖天才,奇童的人。后来慢慢相处,他才发现了司徒征虽然高傲,瞧不起人,但他是平等且平静地瞧不起人。
他做什么都出色,出什么都不需要额外费心费力。
皇帝早期还有比较的不甘,后来也放过了自己,坦然接受。何况,让他像司徒征一样,他也做不到。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司徒征,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可都已经这么久了,皇帝也不愿设想纪襄遭遇不测,但既然没有动静,不就说明了她在外过得比在家好吗?
皇帝道:“查过牙行租赁买卖房屋的了吗?”
“都查过了,没有能应对上的。”
“她可有亲眷熟人?”
“没有。”
皇帝皱眉,客栈里没有迹象,也没有自己租赁买卖房子,也没有熟人,那她是住在哪里呢?
“你何时能进宫?”
司徒征思忖片刻:“再等五日吧,我再等五日。”
皇帝点头准了,但他又实在看不惯司徒征这副颓废样子,临走前严厉地训斥了一番。
他走后,司徒征的母亲来问发生了何事。
得知皇帝单纯只是来看望,房夫人松了一口气,又训斥道:“既然身体无事,也该如常上朝进宫了。娘不是不顾你身子,是你都没病了,还在家里做什么?你小时候自己说的,要出将入相,做朝廷柱石,现在没病也要躺着了?还引得陛下都微服出宫来看你了。”
司徒征淡声道:“我已禀告陛下,五日后进宫。”
他坐在书案前,雪白的一张脸,是以眼下的青黑分外明显,连脸颊都消瘦了不少,看起来毫无精神。
房夫人想骂,又舍不得。
她知道多半是因为想纪姑娘想的,但又问不出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只能派人悄悄找一找。
人找到了,儿子有什么毛病也该好了。
如此又过了四日,夜里,司徒征仰卧在床上,突然看见纪襄分花拂柳,从定远侯府的园子里走来。整座侯府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不见了。
只有她独自提着一盏精致的小灯笼,在茫茫月色里一路走到了他的卧房。
他明明在床榻上,不知怎的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轻轻地叩门三下,不用他应
答,就推门而入。她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将灯笼放下,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床榻前,目光无限柔和。
“疼吗?”
司徒征猛然睁开眼睛,屋里漆黑一片,灯笼,月色,她都不见了。
原来是做梦。
司徒征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否应该寄希望于他不知道。可若是那样,就是她已经走远了。
他想起在行宫的时候,章序受了重伤,他听说她去探望过几次。
她都能去看望她一心想要退婚的章序。
司徒征如行走在莽莽荒原里,不知来路,不知归处,只是不知疲倦地走着。
许久,他颓然承认,他的这个计划,显然失败了。
手臂不合时宜地疼了起来,伤口处仿佛有活物在跳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愚蠢。
早知如此
司徒征再也睡不着了,翻身坐起来,点燃烛灯。他定定地看着前方,脑中闪过万千思绪。
辞官是不可行的。
皇帝容他无病在家几日,已经是念着旧情了。还有父母亲的考量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一室静谧,梦里的美人当真只是梦。
他终于明白了摧心剖肝是何滋味。
而他从没有如此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何错。他以为对她足够爱护,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不论是那句话,还是对她的隐瞒,都令她伤心。
她这样能积极帮助燕崇参与政事的女孩儿,担心事若不成会牵连她就隐瞒了肃王谋逆之事,明明这会是她很在意的事情
还有这事情令他必须京城司阳两地往返,顾不上去搭理被章序撞破后,他们的事该怎么处置。
当时哪怕给她写过书信,安慰保证,也许都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他疼痛的地方像是有人仿佛用小刀在挖剿,渐渐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后悔,他只有后悔。
从前他觉得后悔的心情毫无用处,远不如立刻将事情解决。可眼下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除了后悔还能做什么。
他霍然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在外间的青筠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进来,看到司徒征摔坐在地上,大惊失色,伸手去扶。他一走近,就闻到了血的腥味。
司徒征的嘴角和衣襟都是血!
小童吓得两股战战,颤声道:“郎君,你怎么了?”
司徒征闭了闭眼,道:“不准告诉侯爷夫人。”
青筠愣愣点头,扶着司徒征起来。
天色深沉,司徒征接过青筠递来的布巾擦干净嘴角,继续吩咐道:“你下去吧。”
“我去请陆大夫来。”青筠皱着脸,郎君身体一向强健,远超常人,怎会摔一跤就吐血?
“不用,”司徒征微微蹙眉,“说了不用。”
青筠咬咬牙,见司徒征坚持,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司徒征平静地擦干血沫,换下衣裳。
他想好了,下属不认识她,寻找起来也未必尽心尽力。他只要不上朝时,就亲自去外找她-
孟清湄在庄子上住了两个月,回京去了。临行前特意让下人给纪襄传了话,她若是有何事需要帮助,去庄子上就行,看守的下人会帮着带话的。
这两个月里,纪襄经常被接去做客,很是愉快。她不舍得,但也很快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生活。
她现在洗衣做饭已经熟练,每日做完家事,上午教杏儿念书,下午则是撰文稿。她如今的积蓄已经比刚出来时多了不少,这令纪襄很是满足。
这日,她戴上帷帽,坐上提前雇好的村里的驴车,去了京郊县里的一座山里。纪家的祖坟就在这里。
今日是她母亲的冥寿。纪襄给了钱,让村人在山下等她,自己则是提着一篮子的祭品上去了。
她爬到半山腰,找到了母亲的坟墓,跪拜。
纪襄不想离开京城太远,也有母亲的缘故。母亲远嫁四年后就病逝了,纪襄对自己的外祖父母和舅舅姨母都只有隐约见过的印象,除此之外再无来往。母亲的家人除了丧事,没有谁再来过京城祭扫。
而父亲有了新人,对亡妻除了家族祭扫时象征性地看望一眼,就没有了。
也许只有她还记着母亲了。
从前她对母亲的印象也很浅淡,最近才知道了她不少事,母亲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娘,刘姨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说你喜欢吃栗子糕,喜欢吃做的很酸很嫩的鱼,还喜欢看雨。她说每次下雨,你都喜欢坐在廊下看”
纪襄哽咽,飞快抬手擦掉眼泪。
从前她经常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她就不会有继母和弟弟。她现在也希望母亲活着,她已经可以依靠自己,让母亲过上比在娘家,在广康伯府更好的日子。
她抽了抽鼻子,挤出一个笑容。
“我现在过得就很好,虽然我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但眼下高兴一天是一天,我还在教刘姨的女儿杏儿念书,至于祖父母的文稿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出”
她絮絮说了半日,再次跪拜后慢慢下山了。
回到刘家已经是晚膳时分,她吃完饭,和刘翠玉一起,一边做冬衣一边闲聊。
“常姑娘在吗?”
门口有人拍门。
常芳是她对外的假名,也把这名字告诉了孟清湄。
怎会有人连夜找她?纪襄放下膝盖上的冬衣,出去开了门,她只露出半张脸,惊讶地看到竟然是孟清湄的两个仆妇,她见过好几次了。
“常姑娘,我家主子传话来让我们告诉您一声,郡主生了重病!”
纪襄疑惑道:“哪个郡主?”
“裕华郡主,就是寿阳大长公主的女儿!”
纪襄心一紧,连忙追问道:“什么病?”
“说一开始就是寻常风寒,后来不知怎的加重了,现在病得下不了床了!”
闻言纪襄往后退了一步,骊珠怎会病成这样?!
“常姑娘,我家主子说裕华郡主病里还提起过你,如果你想去探望,她可以送你去京城。”
纪襄毫不犹疑地点头。
第103章
十日前,休沐。
司徒征一到太平县的十里镇上,就命下属四散而去打听。不光是打探有没有附和纪襄特征的人,有新来的外地人,都要仔细盘查一番。
中午,他和韩岱,青筠坐在一家普通酒楼里用饭。路过的人都侧目而视,小声对几人指指点点。
司徒征没搭理,没一会儿,旁边的桌子来了两个青年。
其中一个哭哭啼啼,惹人心烦。韩岱皱眉,低声道:“郎君,要不要我去说一声?”
司徒征抬手,示意不用。没一会儿,旁边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我说,不就是一个平头正脸些的女人吗,有必要天天去书坊门口等她吗,何况你还等不到!真是白费时间!”
司徒征立即转过脸,沉声问道:“什么女人?”
二人都是书生模样,被他骤然一问,皆是面露惊讶和恐惧。
眼前男人身材高大,锦衣华服,天生贵气,眼神极有威慑力,压迫感十足。
仿佛不及时回答,他就会拔剑了。
蔫巴巴的书生结结巴巴道:“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之前在书坊门口看到她走过”
韩岱凶道:“好好说话。”
二人被壮汉一沉脸威吓,连忙将议论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愁眉苦脸的书生几月前在书坊门口见到了一个美若仙人的女子,他心生爱慕,可当时没有搭讪,错过了就不知道佳人在何处了。
他在镇上打听过几回,都不认识这女子是谁。而他一得空就去书坊等,也没有再见到过这位美人。
书生说这女子打扮很是寒酸,没有任何首饰。眉毛很粗,有些男相,除此之外,嘴边还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但不影响她是个大美人,书生补充道。
司徒征沉吟片刻,问道:“书坊在哪里?”
听了具体位置后,三人饭也不吃了,立即向书坊赶去。
见有贵客来,掌柜亲自出来迎接,司徒征冷着脸将书生的描述原封不动一说,问道:“你可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说实话。”他淡声补了一句。
掌柜脸色一僵,缓缓道:“是见过,这位贵人,您要找她是有何事?她可是犯了什么事?”
司徒征完全没有理睬他的问题,问道:“她何时来过,是来做什么的?你可知她家住何处?”
掌柜面露迟疑,司徒征瞥了青筠一眼。
小
童立即将备好的钱袋拍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掌柜拿起打开看了一眼,眼睛里射出精光,连忙道:“这女子说是给主人代卖文稿,通常一月才来一次。但我实在不知道她住在何处,这姑娘也从没有说过。”
“文稿。”
掌柜愣了一下,才连声吩咐跑腿的伙计去将笔名为雪窗主人的文稿拿出来。
司徒征接过,只看了一眼,心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没事,她甚至七日前都来卖过自己的文稿。
这字迹无比熟悉。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十里镇找到她了。用这个新的外貌特征找人,果然有不少人偶然见过。
这些人的供述都很一致,浓眉大眼,唇边黑痣,有些英气,穿着又很寒酸不像是镇上的姑娘。但也是见过,对这女子姓甚名谁一无所知。
司徒征站在十里镇的渡口,疑心她是否顺水而下了。他命人去查,自己则是干脆地又告了假,去十里镇下辖的各个乡村一一询问。
走到万家庄时,仍是一无所获。
都没有见过符合她描述的。
司徒征面上无波无澜,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苦寻不得,只能平静接受,继续去下一个村落。
可十里镇上上下下都已经找过了。
她难道是住在别处,舍近求远去十里镇卖文稿?
秋月朦胧,素光无边,司徒征一行人正要离去时,有个凑热闹的大娘突然开口道:“几位官爷,我们村没有这浓眉大眼的姑娘,几月前倒是有一个漂亮姑娘来投奔姨母的。”
旁边几个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刘家母女啊,刘氏的侄女,说是从,从什么地方,好像叫江都来的。”
“原来你说的常姑娘?但她嘴边又没有黑痣。”
“人家够漂亮啊,虽说不怎么出来,我是记得牢牢的,有这个人!”
司徒征哼笑一声。这几日,他日夜不停在其他村镇已经搜过不少和纪襄描述不同的年轻美貌姑娘了,都不是她。
但他知道纪襄母亲姓常,是江都远嫁到京城的。怪不得纪襄父亲和继母都不知道她有熟人在京畿,原来是她生母的关系。
他闭了闭眼,打断了几个大娘的话,道:“带路刘家。”
这刘家的房子和村民离得远,听村民说是一个女子丧夫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孤儿寡母,他就没有再逼问下去。这个“常姑娘”不常出门,村民和刘家来往不多,很多人都不清楚还有这么一个人在。
远处的山水皆是黑黢黢的,静谧迫人。司徒征压抑着心里的狂喜,深吸了口气。
这个常芳姑娘,绝对就是纪襄。
一行人举着火把,青筠上前叩响了刘家的大门。
夜色如幕,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刘家半新不旧的大门。这种时候,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胆怯。
没一会儿,门开了。刘翠玉看着眼前十几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又将目光定在了最中间这个英俊逼人的男人身上,颤声问道:“你们是谁?”
“让纪襄出来。”
刘翠玉强打着精神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司徒征微微颔首,下属立刻客气地请开刘翠玉,将大门彻底推开。一行人走进去,仔细搜查起来。
这般动静,坐在床上的杏儿哇哇大哭。
见司徒征皱眉,韩岱道:“郎君,此地是之前搜查过的。”
“搜查有无密道,地窖。”司徒征静静命令道。
这帮人动作并不粗暴,但严密搜查的动静哪里会小?刘翠玉抱着瑟瑟发抖不住哭泣的女儿,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面色冷淡而沉静的英俊男人,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你和纪襄母亲常夫人是什么关系?”
刘翠玉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个人怎么知道的?但她记得纪襄说过不愿意被人找到,牙齿打颤道:“我真的不认识。这位官爷,求你放过我们吧。”
司徒征不置可否,突然大步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卧房。
屋内不大,一张书案就占据了不少地方。书案很新,显然是新添置没多久。上面挤挤挨挨放着笔墨纸砚,司徒征抽起一张笔墨很新的纸,冷笑两声。
他走出去,看着掩饰不住惊惶和心虚的母女,对韩岱命令道:“不用搜了,将这小孩带走。”
刘翠玉大惊失色,捂住要哭喊的杏儿的嘴巴,拉着她跪倒在地,颤声道:“官爷,求您放过我们吧。”
“纪襄人呢?”
刘翠玉纠结再三,试探问道:“纪姑娘是犯了什么罪吗?”
“并无。”司徒征很快答道。
眼前这个女人显然是已经动摇了,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刘翠玉艰难道:“她一个时辰前刚走了。她有个熟人住在这附近,派人告诉她京城里有个公主女儿生病了,把她接走了。”
纪襄还有熟人在此?
司徒征平静道:“回京,青筠留下收拾。”-
纪襄坐在孟清湄派来的马车上,今日走山路疲惫,即使马车颠簸,也很快睡着了。
到了深夜,才到了孟清湄自己在京城里的一处小宅邸。纪襄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才下车。她被仆妇引着进去,这个时候,孟清湄已经睡下了,她也用不着过去打招呼。
翌日一早,孟清湄让人服侍纪襄穿上婢女的衣裳,笑道:“委屈你了,今日你就装作我的婢女,进了萧府后低着头就是了。”
纪襄感激谢过,又问:“骊珠是得了什么病?”
“伤寒,反反复复许久了总是好不了。前几日都已经说过一回胡话了,吓得大长公主都让大慈恩寺的高僧办法事祈福了。”孟清湄叹气道。
她已经递过登门探望的帖子,纪襄一路低着头,跟着她进了骊珠的卧房。
平时寿阳大长公主都是在骊珠卧房里陪着的,今日不得不进宫一趟。屋内散着病气和苦涩的药味,婢女各个垂头丧气。
孟清湄领着纪襄绕过屏风后,道:“你去吧,我前日已经看过骊珠了。”
纪襄点头,快步上前。
“你是——”
“别说话,”孟清湄轻声呵斥道,“你们都出去吧。”
萧骊珠两个贴身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婢女模样的分明是纪姑娘,她怎么会在这里?二人对视片刻,退下了。
孟清湄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内静悄悄的,纪襄走到床边,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落泪。她灿若玫瑰的好友,竟然病成了这副脸颊消瘦,唇色苍白的模样。
纪襄蹲下,握住了萧骊珠的手,泪水簌簌而下:“骊珠”
没有人应答,她看着骊珠昏睡的样子,难过极了。
她知道有时候一场伤寒就能致命了。一想到此,她捂住嘴,不想哭出声音来。
纪襄的眼泪,滑落到萧骊珠的脸上。她看着好友的脸颊,默默祈愿骊珠能尽快好起来。
她是知道的,骊珠成了寡妇,和孟清湄的和离一般,都是人生崭新崭新的开始。骊珠父母有功,自己又得了郡主食邑,眼看人生一片大好
纪襄看着骊珠的嘴唇动了动,不由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片刻后,萧骊珠悠悠醒转,睁眼反应了一会儿欣喜若狂,想坐起来,才一半就被纪襄重新摁了下去。
“你好好躺着。”
“阿襄,你怎么会来?”骊珠连忙问道。
纪襄小声将自己怎么和孟清湄偶遇的事情说了一遍,骊珠虚弱道:“改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她看着纪襄,有许多话想问,又不知道一时从何问起。
纪襄问道:“你的病究竟怎么回事?我瞧你似乎比清湄说的好了一些。”
“一开始我也没当回事,以为只是小病,没想到一直没好,我发热,腹痛,折腾了几日。前日司徒征派了看好太皇太后的神医来给我把脉,他给我针灸了两天,倒是好了不少。”骊珠说到最后,声音越说越轻。
纪襄一怔,问道:“这个神医是不是叫陆谨?”
“嗯。”
她无意识地轻笑一声,当时她根本没仔细打听是谁治好的太后,后来又提心吊胆准备燕崇的宫变,完全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原来如此
“阿襄,你回来了还要走吗?你为什么想走呀,是不是因为司徒征欺负你?”骊珠问道。
这时,屏风外传来禀告声:“郡主,司徒循姑娘来了。”
第104章
司徒循?
纪襄身子一僵,下意识朝骊珠摇了摇头。她认识她,是司徒征的异母妹妹。
骊珠会意,提高声音道:“就说我才睡下,让东院的四妹妹五妹妹过来陪她坐会儿,就送走吧。”
说完,骊珠咳嗽了几声,恢复平静后,她问:“真的和司徒征有关系?”
“也不单单是他吧。”纪襄勉强一笑,轻声道,“我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真是万分不喜欢。明明是天地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却藏污纳垢。在谁面前都得挂着笑脸,好好说话,实际上他们却是自相残杀甚至藏书楼里连把伞都没有。”
骊珠笑道:“藏书楼没伞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纪襄回答,她道:“若是因为这事,那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了!太皇太后说了不会再传你,即使她传,你请皇后管管就是了。我敢说,表嫂一定是帮你的。眼下一切都太平得很,你不想住家里可以和我一块儿住。或者你也置办个宅子自己住,我看谁敢拦你。”
纪襄莞尔:“不了,我还是不想”
屏风外的声音又响起了。
“郡主,司徒姑娘说无妨,她在外间等着就是了。”
闻言,纪襄身子一僵。她和司徒循说过几句话,她长得有些像她哥哥,但是脾性柔软,很好说话。何况她和骊珠并不熟悉
“先让她等着吧。”
骊珠说完,又道:“真是奇怪了,她怎么会来看望我?”
她看着纪襄煞白脸色,道:“是司徒征让她来的?”
纪襄摇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
司徒征怎会知道她来这里呢?她是跟着孟清湄来的,司徒征但凡不是癫狂之人,就不可能跟踪好友的前妻,何况,她之前和孟清湄没有来往。
难道是司徒征找到了刘家?
可她在万家庄刻意少和人来往,这庄子的人又有些排外,有的人估摸都不知道有她这个人!而她去十里镇都会妆扮一番,即使找到了十里镇知道了有这么个人,也不会在万家庄找到她呀!
若是要找,必然会花费大量时间。
何况,司徒征还在找她做什么?
骊珠安慰道:“没事的,一会儿你就跟着清湄走。”
纪襄笑着点点头,骊珠坚持半坐了起来,仔细问了纪襄从离家后都做了什么。她感叹道:“阿襄你真聪明,这一路没用任何能被发现痕迹的东西,怪不得司徒征找了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阿襄,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村里的,回京城和我们一起住一起玩不好吗?”骊珠劝道。
她是真心觉得纪襄在京城可以更好。
纪襄擅书善文,在京城里还有不少文会可以去。住的吃的,不论如何,都比在小乡村里好多了。她也想要好朋友常在身边,若是想要清净,这几个月隐居也够了。
她离开都有五个月了。
“没什么,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纪襄笑笑。
“你还是要回去?”骊珠失望道。
纪襄点点头。
“那你难道要等到司徒征娶妻生子,才肯回来?”
“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想的是永远不回京城,但我根本做不到。你病了,我根本做不到不来看你。还有”纪襄顿了顿,“阿珠,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一生如此漫长,她真的不知道日后会如何。只是眼下的日子不错,她并不着急想。
骊珠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回来,我也不能勉强你。”
纪襄微微一笑,换做一两年前,她听到别人这么说,早就在反省自己的错处了,开始改变主意顺从眼前人的话。
她握了握骊珠的手,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大长公主也不能告诉。”
“好,你放心。”
“还没恭喜你成郡主了”
二人闲聊几句,外面传来齐声向大长公主请安的声音。片刻,大长公主的声音就响起了:“你这孩子也太乖了,一个人坐外边儿等,我瞧着都心疼。哎,清湄也在,怎的不进去呢?”
孟清湄大声道:“这不是骊珠妹妹睡着了么,不好在里面打扰她。”
“无妨,你们随我进去吧。”
十二扇大屏风后的二人面面相觑,骊珠低声道:“你想好了,你还要走?”
纪襄道:“我要走。”
只是眼看大长公主就要带着司徒循和孟清湄进来了
内里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纪襄眨眨眼,她说服司徒循给她保密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你快走。从屏风右侧走出去,有个大红木架子旁有个暗门能走,你去西侧门,我悄悄告诉清湄去那等你。”
纪襄点头,用力握了握骊珠的手,快步走到屏风旁,瞅准大长公主进来的时机走了出去。
“阿珠,我怎么瞧着有个人影闪过去了?”
骊珠笑道:“娘,您一定是看错了。”
纪襄听着两句对话,匆匆走到红木架子旁,摸索了一阵,打开隐蔽的暗门,朝两个惊讶不已的婢女点点头,跑了出去。
才走了一段路后,她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以前来过成国公府做客一回,但成国公是开国公爵,府邸历经数代的扩建和修缮,如今的规模可谓威赫无比,富贵十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中打扫得一点落叶都没有。
往来的丫鬟仆妇见了纪襄一人站着,似乎要走过来询问。她连忙低下头,默默地走远。
西侧门在哪儿?
纪襄分不清东南西北,无头苍蝇般乱转了一会儿。这里应该是成国公府的花园了,她还是找个人问问吧,纪襄很快想好了理由。
想想也觉得怪可笑的。
来看望生病的好友,不仅累得她为自己担心,还要如此偷偷摸摸。可这一切,似乎又是她自找的。
纪襄心烦意乱想了片刻,想来想去没什么好责怪自己的。
若是没有办法,谁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她对她想要逃离的一切,不光是怨恨,还有不想面对的身心俱疲。她之前退婚就已经精疲力尽了,还没有成功,是意外气晕太后才退婚了。
若是留在京城,她父亲可能会想着帮她说亲,皇后可能会好心管她的婚事,章序很有可能会继续纠缠她。至于司徒征,是必然会找她的。
骊珠说司徒征找了她许久
纪襄仰
头看天。
天光晴朗,万里无云。
她靠着一棵树,思绪起起伏伏。过往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大约是如今过得不错,那种忍不住干呕,恨得心头滴血的感觉是再也没有了。
纪襄正想出去问人西侧门从哪里走,就见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从一座两层楼亭子后绕过来。纪襄瞪大了眼睛,在树后躲好。
“司徒兄拨冗来府,说这些话实在客气了!”
萧殷客气道。虽说他是公府世子,若论爵位比眼前人高一等。但司徒征手握实权,是皇帝发小,岂有不敬的道理?
何况,他还派人来给自己妹妹看病过。
司徒征停下了脚步,道:“萧兄客气了,一直听说成国公府花园雅致非凡,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几个作陪的萧家公子都附和着谈笑,时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纪襄抿着唇,她眼前是一堵白墙,只要不是他们特意绕过来,是看不到她的。但司徒征为何特意在此地停下了脚步?
她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除了必要的出门——不然她会闷死的,她其他事情都做得十分小心,不曾留下过痕迹。即使她写的话本如今很是风靡,司徒征也不像是会看这些的人。即使看到了,也猜不出这种神神鬼鬼风格的是她。
司徒家兄妹来了成国公府,一定是偶然。
她安慰自己一句,下意识屏住呼吸,终于,他们走了!
纪襄看着他们走远,一颗心不高不低地悬着,走了一段路后遇到了两个看着和善的仆妇,问道:“我是孟夫人带来的婢女,她吩咐我去西侧门等她,二位姐姐能否指个路?”
她掏出一点碎银子,塞给二人。
两个仆妇收了钱,见她说话打扮都符合夫人贴身婢女气度,甚至还远远超出,不由信服,给她细致地指了路。
纪襄快步沿着她们方向走,到了西侧门,又按照方才的说辞说了一通,顺利出去了。
她站在侧门外,松了一口气。
司徒征的人并不在这里,方才是她自己吓唬自己,他并没有发现她。
纪襄静静候着,半个时辰后,孟清湄带着几个仆婢出来了。
她道:“阿襄,你要不要留下在我住几天?我那宅子是我自己的,除了我娘偶尔来,其他没人来的。”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怕刘姨杏儿会担心我,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孟清湄错愕地挑挑眉:“你真不考虑留下来吗?”
纪襄含笑道:“真的不了。”
她态度温和,却也坚决。孟清湄没有再挽留她,想想也是,她都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回来了急匆匆跑出来,怎么还会想留下来?
孟清湄安排了人赶马车送她回去。
回去路上,纪襄照旧让人在远处就将她放下。绕着河边,她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纪襄手掩在心口,生出疑惑。
这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从何处而来。如今秋忙,村里的另一头正在热火朝天地做农事,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副景象,秋高气爽,她无端手脚发凉。
纪襄加快了脚步,走到刘家。
才一进门,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在和杏儿一起玩陀螺。
她后退一步,捂住嘴掩住惊叫声。
第105章
青筠半蹲在地上和杏儿玩,抬头看到纪襄,欣喜喊道:“纪姑娘!”
现在跑也没有用了。
纪襄抿抿唇,迈了进去,强装镇定道:“青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天真地笑道:“来找你呀。纪姑娘,原来你一直住在这里啊。对了,郎君昨夜就回京城了,你有没有碰到他?”
纪襄敷衍地呵呵一笑,脑子里乱糟糟的。
不是错觉,不是什么预感,司徒征真的找到了她。
她被匆匆从屋里走出来的刘翠玉拉到一边。
家里多了个半大少年,虽他说了不用管他,还把家里的东西一一复原了,但刘翠玉实在不放心他和女儿二人待在家里,今日都没有去镇上做活。
刘翠玉道:“姑娘”
她一开口就哽咽了,跪倒在地。正幽幽出神的纪襄一惊,连忙扶起她,问道:“刘姨,你这是做什么?”
“姑娘,我对不起你昨天那个官爷说要带走杏儿,我没办法,只好说了你进京去看公主女儿了。”刘翠玉一边说,一边哭。她一晚上没睡着,脸色憔悴发青。
纪襄怔怔地摇头,手上用力扶起了刘翠玉。
她神色木然,瞥了一眼正在看她们的青筠,杏儿,低声问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刘翠玉心中愧疚,被纪襄扶起后仍然想跪,被纪襄拦住了。她抽抽搭搭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纪襄蹙眉:“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刘翠玉摇头,这个她也不知道。
纪襄又回身看了眼青筠,头疼极了。青筠都在这里了,她要走也难。
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姑娘”
纪襄回过神,安慰道:“刘姨你别内疚了,我不怪你。”
她反而对刘家母女愧疚,是她连累她们。
司徒征竟然会用杏儿威胁!真是,真是太无耻了!
纪襄扶着额头,没再理会不安的刘翠玉。她向卧房走去,青筠立即跟在她身后,纪襄冷冷道:“我要睡觉。”
她用力关上门,锁好,扑在床榻上。
纪襄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耳边一阵烦人的嗡嗡声,扰得她心浮气躁。她苦心筹划,为了躲起来过安静的生活,费心费力了那么久,竟然不到半年就被司徒征找到了!
其实她想过被人发现的可能。
毕竟她之前在宫里见过不少人,又还住在京畿一带,遇到从前熟人也寻常。
她也真的遇到了孟清湄。
但司徒征是怎么找到刘家的呢?不冷不热的天气,纪襄在床榻上浑身发抖。
“司徒征找了你很久。”
骊珠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为何就不肯放过她呢?他难道就缺自己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天天说着要帮他还能和他卿卿我我的消遣?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慢慢坐起来。
窗户很是狭小,想要爬出去逃跑是不可能了。
她走到书案前,恶狠狠地写了一句“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她写完又觉得不够,但更难听的话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了。
不论他们之间如何,司徒征威胁刘家母女真是不要脸至极。
纪襄打开门,将笔墨未干的纸笺递出去,道:“把这个给你们郎君!”
“给我什么?”司徒征疑惑地接过。
纪襄胸口不住起伏,咬着牙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也是,青筠都来了,他会来是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的。
她看到司徒征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是觉得被冒犯了还是想笑。他问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你还有脸笑?”纪襄冷哼一声,“你竟然威胁刘姨要把杏儿带走”
说实话,这和她认识的司徒征作风大相径庭。
司徒征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何处,并不会真正分离她们母女。”
他深深看着眼前鲜活美丽的女孩,目光一寸寸地凝视,不自觉唇角上扬。
心中终于有了找到她的实感。
悬了五个多月的心彻底放下,转而是一阵欣喜若狂。
日光透过一扇小窗,她的脸在金灿灿的柔光下,鼻子颈处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十分可爱。
是活生生的纪襄,半年没见的纪襄。
就站在他眼前。
千言无语,在真正见到她后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她。
“和我回去。”片刻后,司徒征轻声道。
纪襄重重嗤笑了一声。
他的
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纪襄愈发气恼,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不要脸,不知羞耻?他知不知道自己在鄙夷他?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纪襄冷冷道:“我不会回去的。”
司徒征略微吃惊:“你已经回京城看过裕华,为何还不愿意回去?”
纪襄看了眼他的手臂,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想来是已经好全了,看不出一点异样。他是故意散布夸大谣言,想诱引她去京城看他的怀疑,又在心头浮起。
他以前未必能拉得下脸,但现在一定做得出这种事。
纪襄没有问,简略道:“同你没关系。”
“吃晚饭了!”青筠大喊一声。
司徒征轻声道:“先用膳吧。”
纪襄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过。平时三个人用饭的桌子多了两个人,变得拥挤起来。菜色十分丰富,有鸡有鸭有排骨,估摸是司徒征给了刘姨银钱。
杏儿起初很是拘束,但除了过年,平时难得吃到这么多肉菜,渐渐就将这昨晚吓哭她的陌生人忘了。青筠高高兴兴地夹着菜,目光偶尔在郎君身上打转。刘翠玉低着头,只吃自己眼前的一盘炒豆角。
纪襄冷着脸,心内冷笑。
她没看司徒征,却也能感到司徒征一直在看着她。
不知道他昨天是怎么和刘姨母女说他们关系的纪襄摇摇头,想这个做什么,一会儿将他赶走就是了。
纪襄没滋没味地用完了晚膳,她才放下筷子,司徒征也跟着放下碗筷,道:“我有话和你说。”
她点头,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村里偏僻的一角,纪襄在一棵榆树下站定,主动开口:“你要说什么?”
“和我回去吧。”司徒征温声道。
“是我不好,以前让你难过的事,我都会改的,我会补偿你,再也不会有事瞒着你,不会惹你伤心。你就算就算不想和我回去,我让别人来接你,好不好?”
纪襄道:“我为何要回去?”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司徒征定定地凝望着她,她确实过得很好,眉眼鲜活,身体康健。可他曾经见过她更加神采飞扬,眉目动人的快意。
是她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纪襄道:“你走,我不会回去的。也请你回去后不要大肆宣扬我在这里。”
司徒征立即道:“我不会说的。”
二人四目交错,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久,司徒征才开口。
“有很多人担心你,怕你在外遇到不测,怕你遇到坏人,怕你被人欺负——”
纪襄打断了他的话:“是你在担心吧?那你看到我了,我很好。我生活安稳,手里富足,刘家母女待我如亲人,用不着担心。”
有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吆喝咸菜的声音,司徒征不自然地摸了一下下颌,低声道:“你为何要走?”
不过须臾,他就说:“我知道是我的缘故,是我从前辜负了你。襄儿,和我回去,和我成婚,日后你想如何就如何。你若不信,我可以当着陛下的面发誓。”
纪襄微微一笑:“你想多了,是我过倦了宫里生活。和你没有任何干系,我也不会和你成婚。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你和二公主的婚事告吹了,那我也没办法。我救了二公主,不欠她任何了。至于你,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觉得我配不上你,但这般想的人一定很多——”
“你没有配不上我,也没有人会这么想!”司徒征打断了她。
纪襄道:“你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不是的,”他摇摇头,“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从没有想过。”
“至于二公主,我和她没有任何干系。我当时就已经拒绝太子了,”司徒征看到纪襄微微挑眉,继续道,“是真的,我当时没想过和任何人成婚。”
他抬眼,漆黑的眼看向纪襄。
她没有说话。
司徒征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想了想,大约是她没听见他拒绝的话,干脆把所有相关的事情都交代了。
“男女有别,我和二公主从未有过私下往来。某些大场合见面也没说过话。有一回她找人传话给我说有急事,那次你也在——我们一起骑马的时候。我进宫后她和我说了她的婚事,我当时感觉到了她可能是挑中了我。这是我和她唯一一次见面,之后再没有过。还有,更早之前让她帮你掩饰水榭的事,大公主太子妃都已婚,说你和她们同住不大好,她又和太子亲厚,我便请她帮忙。”
他语气平缓地说完,又看向纪襄的双眼。
纪襄眨眨眼,微微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的。”
“我知道,她不是什么问题,章序也不是。是我,是我之前太蠢了,没有认清没有认清对你的心意。”他语气起初急切,慢慢低缓下来,耳垂微红,坦诚道。
她突然转过了身,看着她已经习惯的万家庄的风景。月色初现,她恍惚地想,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因为过去久了,她听着司徒征表白心意的话,除了心中微微触动,就没有其他感觉了。
但她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司徒征轻描淡写道:“就那样。”
纪襄转过来,冷声道:“说具体些。”
她要知道她有什么遗漏。
司徒征看着她执拗的脸,微微叹了口气,他花了五个多月才找到纪襄,明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真不愿意在她面前坦白自己的无用。
“我最初命人在京城以及京郊的城门,客栈,车马行搜查。四日后有人说曾看到过你和谢侯在一起,我就去了庭州,寻你无果。我去了你外祖家,两个姑母夫家。等我回到京城,谢小侯写信告诉我你应该没有走远。之后,我在十里镇听到有书生在书坊见过一个美人,虽然描述和你不同,但我有预感就是你又找了几日,就到了这里。”
纪襄心头一震,又想叹气了。
她看着司徒征瘦削不少的脸庞,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扯了扯嘴角。
其实还好,她并没有什么疏漏。但谢方居然会告诉司徒征,一定是他对谢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纪襄道:“你真的不必找我的,我早就说过了,你我互不相欠。”
第106章
纪襄抬眼,心跳砰砰,她深吸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了,不论愧疚还是后悔,都没必要。何况,你记得吗,是你从前教我的,后悔没有任何用处。”
她平静地说下去:“你看到我了,也可以放心了。你回去吧,不用再管我了。”
话罢,一片沉默。
月色朦胧,千里万里山山水水皆被银晖笼罩。远处断断续续的人声都停歇了,十月初的夜,已有凉意,纪襄瑟缩了一下。
她恼恨起司徒征的沉默。
从前就是这样的,她生气了司徒征也是沉默,然后说几句根本算不上哄的话。只不过她当时太迷恋他了,不管他说什么都能在心里帮他解释,告诉自己他其实是很在意她的 。
也许他心里确实或多或少有她,那又如何呢?
他方才语气坦诚,但几分真几分假,都不重要了。
司徒征轻声道:“我没有办法不来找你。你不在,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抿了抿唇,凑近了一步。纪襄立即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司徒征哑然失笑,道:“你放心。”
“我之前梦见你了,梦见你提着灯笼,从我家的庭院里独自走过,推开卧房门,走到我的床边问我疼吗。”他的语气如同呓语,满含期待。
他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看着纪襄的脸。月影夜幕交织,映出他柔和目光,似含着无边月华。
纪襄瞥了一眼他的手臂,问道:“哪只手臂受伤了?”
“右臂。”司徒征下意识回答,又问,“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