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说你伤重濒死的话,是你派人传的吧?”
对上纪襄半是了然半是讥笑的神色,他承认点头。将她和孟清湄的认识的几桩事拼凑起来,能大致猜到她是如何得知的。
纪襄不置可否,面无表情。
她道:“你动用禁军找我实属没必要,劳军扰民,你自己也该明白,以后不要这样了。”
说完,她微笑了一下,往前走。
司徒征伸出一臂拦住她,错愕道:“你,你这就走了?”
“我走什么?”纪襄淡淡道,“该走的是你,带上青筠立即走。”
她说着,语气不由自主重了起来:“你这样大肆搜查,还出入刘家,让别人怎么想刘家母女?你赶紧走!”
司徒征一怔:“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全。”
纪襄没有搭理他,沉着脸往前走。司徒征走在她的身边,试探道:“你真的不回去了?”
说来奇怪,初初知道她不见时,他想过找到她了必然要教训一番。一个人离家远行,实在是太危险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该做。
后来日子久了,平安无事就好,找到了接回去就好。
但现在她不愿意回去,他心中仍是充盈着喜悦。如劫后余生,再多的担忧顾虑都如烟散去。
至于她冷冷淡淡的态度,说实话,是他预料之中。
纪襄语气生硬:“和你无关。”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她变得愈发生气。司徒征只好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纪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之后一段路不论司徒征开口说什么,纪襄都没有搭理他。到了刘家,纪襄率先进去,用力地拍上门,险些将门甩在试图紧随其后进去的司徒征脸上。
司徒征错愕,心头闪过一丝恼意。
算了。他闭了闭眼,对自己说,纪襄就算打他也是他应得的。
他看向门口坐着一起玩的青筠杏儿,青筠自小跟着他服侍他,自然不敢笑,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杏儿好奇地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干嘛的。
看了几眼,杏儿就收回了视线。这个男人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脸色冷冰冰的,就算不皱眉,看起来也凶凶的。
而且他还是当官的。
杏儿想着,又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他和纪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杏儿人小,只知道姐姐并没有犯错,这个大官不是来抓她的。
司徒征不自然地抹了一把脸,走过去半蹲下,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他这张英俊的脸一旦笑起来,如冰消雪融,万物回春,湛然若神。
杏儿愣愣地看着他。
“你叫杏儿?你想不想去京城住?”
杏儿“啊”了一声,稀里糊涂道:“为什么要去京城?我们家里没有银钱在京城住的。”
“你母亲很辛苦,我预备给她一笔银钱,接你们去京城住,在侯府或是另住都可以。你觉得如何?去了京城,可以天天吃今天的晚膳,还有很多衣裳首饰和玩具。”
“侯府是什么?”
司徒征瞥了一旁看热闹的青筠一眼,他立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侯府是什么地方。有很大的院子可以玩,每天都有点心吃,一年四季都做新衣裳
杏儿张大了嘴。
她羡慕地看了青筠一眼,但自小经历让她比同龄女孩懂事很多。她突然想起,这个男人昨天还凶巴巴的,今天怎么就变这么好了?
“你为什么要接我们去京城?”她问,“你和姐姐是什么关系?”
司徒征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他的私事,没必要和一个小女孩说。
杏儿天真且固执地看着他。
他无奈,解释道:“我是纪襄的世兄,要接她回家去。”
小女孩又不懂世兄是什么意思了,青筠解释道:“就是家里认识的,两家长辈有来往,就像你和纪姑娘一样!”
虽然解释不对,但杏儿勉强懂了。
“如何?你如果愿意去京城,以后的日子就会——”
“司徒征!”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纪襄关上门后靠着门,起初听见司徒征轻声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但青筠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她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开门走了出去。
“你在这里骗小孩有意思吗?”她质问道,眼睛因为气愤格外明亮。
司徒征站起身,掩饰住被她撞破的窘意,道:“我没有骗她。进京后,我会安排人照拂她们母女。”
“你赶紧走!”纪襄低声喝道。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路过刘家正往这里看的几个村人。是人都爱说闲话,她初初露面的时候,都听到过有人当着她的面编排。大约是她出门实在不多,村里才没人在意她了。
但眼前景象,足够闲人编排了。
司徒征侧身瞥了一眼,又看向纪襄气红的脸,道:“你别生气。你若实在不愿意回京城,我将他们都迁走,我每天来看你,可好?”
闻言,她目瞪口呆。
纪襄怔怔地着司徒征安慰她的脸,他是不是疯了?他这些事情这都什么事啊?从他动用禁军找她,跑去庭州,再到平静地说出将万家庄的人都迁走,他还有理智吗?
“你疯了。”
司徒征想了想可行性,花银钱补偿房屋农田,是可以做到的。他道:“可以做到。”
“我不用你这样!我只要你走人!”
纪襄咬牙切齿,拼命克制自己。
她感觉她的理智也在怒火中消弭了,只能咬牙克制想要动手的冲动。
司徒征默然地立在原地,旁边两个小童都惊呆了,不知道他们怎会吵成这般。
一个激动,一个颓然。
片刻后,司徒征道:“好,你不要生气。”
纪襄不语,牵起杏儿的手回家,关上了门,锁好。杏儿好奇地看看她,跑到厨房里,透过窗户看着屋外光景。
这两个男的站了一会儿,走了。
她又跑出来,告诉纪襄。
纪襄勉强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刘翠玉从屋里走出来,问:“姑娘今晚吃饱没有?”
她点了点头。
刘翠玉拉着她坐下,又打发杏儿去擦身。刘翠玉看了一会儿纪襄,问道:“姑娘,这个姓司徒的人,青筠说他是定远侯的儿子,是禁军将军。他,他是不想喜欢你,想娶你,但你不愿意?”
纪襄支颐而坐,点点头。
差不多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是我连累你们了,要不”纪襄心烦意乱。司徒征虽然走了,但他肯定是留了人看着的。想要趁夜离开,可能性实在不大。
她连说自己现下就走的话都不行。
“姑娘说什么呢?我们怎会赶你走?你安心住着就是了,知道他是这么大的官,我放心多了,这种大官是要脸的人,总不会欺负我和杏儿。”刘翠玉安慰道。
她看不出司徒征有什么不好。
年轻,高官,英俊,家世出众,虽然冷淡,但对姑娘不错。何况,她是认定了婚姻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有自己做主,说不愿意就不愿意的?
刘翠玉心里很是不赞同,但也没开口劝说纪襄。
纪襄笑笑。
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该做什么。只能寄希望于司徒征真的如刘姨所说,要脸。
吹灭灯烛之后,纪襄辗转反侧睡不着。月华入水,挥洒人间。白日里的恼怒,怨恨,微小的触动都沉下心头后,转而代之的是茫然。
她睁着眼睛,决定尝试一番、坐起来收拾了简易的行囊。约摸到了丑时,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推开门,才走了两步,就见篱笆外站着两个高大威猛如小山的壮汉。
其中一人她还有些眼熟,似乎是姓韩。
壮汉略显疲惫道:“县主请回吧。”
纪襄转头就走,没有多言。她闷闷地将装好的东西拿出来,烦闷极了-
翌日,刘翠玉去镇上辞了浆洗的活计。昨天司徒征的下属
赔给了她一笔银钱,当做闯入家里搜查的补偿。她劳作多年,腰和手都累得麻木,想借此歇息一下。
何况,那个姓司徒的大官显然还会来的。她不放心女儿,万一就被他的下属欺负了呢?
她一大早出去了,回来时陪着女儿,纪姑娘一道做冬衣。她手上动作很快,自己穿也不讲究图案,能够保暖就好。
要歇眼睛的时候,她抬眼看了几次纪姑娘。她微微含笑,温柔可亲,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纪襄手里忙活着,什么都没有想。早上做衣裳,吃晚膳,午睡,练字,写话本,用晚膳。
夜色初现,司徒征还是没有来。纪襄不知自己是何心情,正安静地收拾碗筷时,大门被叩响了,司徒征走了进来。
他神色一怔,大步上前接过纪襄手里的脏碗,拿去厨房洗。
刘翠玉不安地跟上去,被纪襄拦住了。
她小声道:“都别理他。”
农家房屋没有什么饭厅花厅小厅的说法,厨房边的空地就是摆饭和闲聊的地方。
司徒征洗了碗出来,见纪襄和小女孩坐着,刘氏拿着一把扫帚在扫地。他走过去,道:“我来吧。”
刘翠玉怀疑自己在做梦,一个大官,竟然在她家洗碗又扫地的。她如梦游走进了厨房,检查了一下,司徒征洗的竟然还很干净。
纪襄亦是疑惑。
司徒征的动作起初很是生疏,现下有模有样的。他抬眼,朝自己笑了笑。
她收回了目光,径自回到了卧房。过了一更后,刘翠玉敲门告诉她,司徒征走了。
第二日,晚饭后,他又来了,依旧是沉默地帮她们做了家事。这回,他还带了装了一筐玩具的青筠。其他人都错愕地看着他的动作,司徒征大约也不自在,摸了摸下颌。
纪襄淡淡地扫他一眼,回了房间。
没一会儿,有人敲门。
纪襄当做没有听见。
真是奇怪,在安静的环境下,她依旧可以听得出这是他的脚步声。大约是从前在静园等他的时候,太期待他来了,总是分神去想,他会不会下一瞬就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来。
如此过了几日,纪襄决定如果他还来的话,和他谈一谈。每日在京城和万家庄往返,很没必要。
这日一早,她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的。杏儿跑出去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兴奋地回来。
第107章
“姐姐,是隔壁的狗儿家搬走了!”杏儿笑嘻嘻的,一蹦一跳回来了。
说是隔壁,两家距离隔了约摸五十步,但已经是离刘家最近的一户人家了。纪襄听刘姨说过,以前狗儿欺负过杏儿,把她绑起来捆在树上晒了一天,刘翠玉回家后立刻去找狗儿爹娘拼命了。
他们一家搬走,杏儿自然乐滋滋。
纪襄微微挑眉:“为什么突然搬走了?”
她闪过一丝古怪的预感,问道:“是不是有人买走了?”
纪襄想了想,还是不让杏儿出去打听了。她出门走了几步,远远就看到几个严肃高大的男人在进进出出。
她抿抿唇,不用打听了,一定是司徒征买下了。
纪襄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看到这些壮汉拆房子一般将里面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脏污家具扔了,有围观的村民又捡回家了。
她默默地回家了。
今日没到晚上,三人吃完午膳没多久,司徒征就来了。纪襄还在午睡,刘翠玉拘谨地给他倒茶,干巴巴道:“家里没有好茶叶,大人您莫嫌弃。”
“不会,”司徒征淡声道,看着往纪襄房间走去的刘翠玉,“不用去叫她。”
纪襄虽然有心事,但睡得很好。不用像还在长秋殿时不敢睡熟怕太后醒了,也不用像在行宫里那样担忧先帝传召。
即使睡上一天也无妨。
未时,她醒了。纪襄迷迷糊糊出去洗脸,彻底清醒后才看到含笑的司徒征坐着。
“你醒了。”他温声道。
纪襄只觉他这一身锦衣轻裘在这屋子里格格不入,道:“你跟我来。”
她领着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示意他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自己则是在床榻上坐下。她丝毫没有重温鸳梦的意思,开门见山道:“你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你想做什么,你每天早上从万家庄赶去上朝,不嫌累?”
纪襄蹙眉,是真的莫名其妙。
“没有上朝了。”司徒征微微一笑。
“你这是何意?”纪襄慢慢道,“你告假的时日太久,陛下免了你的职?”
司徒征温声道:“我辞官了。”
“你说什么?”
“我辞官了。”
纪襄仍是疑心自己听错了。司徒征竟然会辞官?她曾经看过他神色专注埋首案牍的模样,还参与了肃王谋逆,暴雨宫变,平五皇子的叛乱
就连她从前不关心朝廷之事的时候都知道,自从司徒征回京后,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境遇好了不少
她问:“陛下同意?”
“如今没有战事,朝内也无风波,并不需要我,陛下自然同意。”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
“你说实话。”
司徒征错愕地看着纪襄,她装束如常,穿着普通村女会穿的蓝色粗布衣裳,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清水芙蓉,脸上神情却很是肃穆。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又拿起桌上一只鸡距笔把玩了片刻,才迎着纪襄的眼神抿抿唇,承认道:“陛下起初是想殴打我一顿”
“然后呢?”纪襄上下打量司徒征,至少他的脸是干干净净的。
“皇后恰好来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纪襄转过身,手掩住嘴,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她眨眨眼,笑意散后是想要流泪的冲动。感动有之,不知道怎么办的迷茫有之。
司徒征为她辞官,她真的承担不起。
纪襄猛地站了起来,司徒征起身拉住她,急切道:“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进宫求见陛下,我不准你辞官。”纪襄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没有甩开,气得抬起另一只手重重打了他一下。
司徒征展颜而笑:“你为何如此不愿我辞官?”
纪襄道:“你为我辞官,若是这辈子没有再起复机会,你父母亲人肯定恨死我。”
她没有说,若真如此,司徒征日后也会恨她的。她不知道司徒征对权势的渴望有多强,但知道他在处置种种繁杂公务时乐在其中。
互不相欠就很好了,她不想再生出事端。
“谁说我是为你辞官的?”
闻言,纪襄一怔。
司徒征松开了握着她手臂的手,道:“你厌倦了宫廷生活,我也是。”
纪襄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司徒征一笑,想要拉着她坐下,纪襄后退一步,一声不吭坐回原位。
司徒征也老老实实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语气平静地开了口:“我三岁开蒙,到如今每一日都在念书,习武,辅佐陛下。如今他已登大宝,我疲惫至极,想在乡间生活一段时日。”
纪襄沉默许久,道:“这不像你。”
他一笑:“我不能想要歇息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为什么。”
“那你呢?你说你是厌倦了宫廷,和我一点干系没有,那你为何要赶我走,为何不愿意和我回去?现在没有人会要求你进宫,宫里和你家里都没有人能够管束你了。”司徒征不疾不徐道。
他看着沉默的纪襄。
“我想陪你。说真话便是我想要陪着你,陪你住在这里,等到你愿意原谅我。”
纪襄道:“我现在就已经原谅你了。”
“是你愿意和我回京城,愿意和我成婚。”他面不改色道。
二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纪襄看着他,身体不可抑制发抖。
心底的怨恨又翻涌了上来。
她道:“你现在愿意辞官陪着我了?是因为我现在不要你了显得比之前聪明所以你又看得上我了?你之前操心你的功业时,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
过我多——”
纪襄忍住泪水,眨眨眼憋了回去。
将质问的话也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章序撞破她和司徒征私情之后,她脚踝疼,在灌木后坐了半天才回去。当时她一点都不怪司徒征没有想着她,因为太子派人带走了他。
之后,她总是梦见醒了会被万人唾骂,她知道她做错了,但那个曾经保护过她多回,她信赖爱慕的人始终没有给过她任何回应。
章序说不介意,反问她司徒征说过会娶她吗?
自那以后,她慢慢地醒了,直到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如大梦一场,彻底清醒。
不用问他知不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
“你有多什么?”司徒征急切追问道。
纪襄轻笑一声,没有应答。
司徒征隐约感到她方才是想说一件她很在意的事情,但又停住了。他走过去,俯身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你原本想说什么,你告诉我。”
纪襄抽回自己的手,反而被他攥紧。
“以往种种,是我不够考虑你的想法”
他还在说,大约是在解释,道歉。但纪襄已经听不见了,她看着他敏捷如旧的身手,想起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万家庄,百般犹豫是否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
她霍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司徒征的手。
“我和你说了这么多遍不用你道歉不用你后悔,你不明白吗?我就是恨你,厌你,不想看到你!”
“我只想听一句你的真话也不行吗?”
两道声音相继响起,司徒征紧紧搂着纪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煞白。
她用力挣扎,司徒征却是不愿意放手,这时,门被打开了——
“姐姐,你吃不吃点心?”
杏儿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少顷,刘翠玉匆匆赶来,一把将杏儿扯了出去,关上了门。
司徒征这才缓缓放开了纪襄。
“我先走了。”许久,他才开口。
纪襄没有应答,等他走出去后,才道:“我方才说的就是真话。从你我一刀两断后,说过最真的一句。”-
司徒征回到了隔壁房子,在整理好的卧房里坐下。他揉了揉眉心,想想这大半年来的每次道歉,温柔有之,强硬有之,却通通没有用。
就连耍手段骗人的办法都用过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辞官是他前日突然想到的,仔细思虑后觉得可行。他就辞了官,来万家庄置办房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似乎让她更生气了。
他想不到能够挽回她的办法了。
司徒征颓然半躺下,手肘撞到了一叠话本。他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阅起来。自从知道她的笔名后,他买了她所有话本。
幸好她写了这些,在夜不能寐想念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她的文风和他之前了解的不同,通俗了许多,读起来很快。
一共五本,他已经看得几乎能背下来了。
司徒征眼睛看着书册,思绪却转到了她说的最后几句话。有那么一瞬的冲动,他想问问她是否也同样憎恨章序。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从前也不曾真正将他放在眼里过。
但她似乎是不恨章序的。
这对他,实在太不公平。司徒征心头闪过一丝恼意,他何曾有过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连父母亲都没有办法管束他,连皇帝都无法阻拦他,在她面前却一败再败。
屋里陈设简单,为了除味点了很重的熏香,很不好闻。他挑剔地上下打量,冷笑一声。是讥讽自己辞去官职跑到乡下,竟是来看她冷脸的。
司徒征不明白,纪襄究竟在意他做错的什么,为何不能直白说出来。
想了一会儿,连日奔波他倦极了,很快就沉沉睡去。
醒后他仍是怒意难消,在外寻了个空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才将这火意压制下去。他一下一下摸着剑鞘,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晚秋初冬,他迎风而立。
萧萧瑟瑟,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种种思绪在他心头起伏。
不能怪她不领情,毕竟自己从前确实辜负了她。既然已经辞官做了她的邻居,天长日久,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接纳他的。
他这般对自己说。
第108章
纪襄在司徒征走后,静静地将他动过的笔放回原处,又去外打水洗了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洗司徒征坐过的椅子。
做好这一切后,她无意识地继续收拾着屋子。
等她回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一件衣裳叠成豆腐大小了。
她连忙摊平收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没关系的——司徒征说是辞官了,但他家中不可能容许他胡来。纵然定远侯府不可能说让司徒征征官复原职就复职,但不会放任他居于乡野。
还有宫里那位陛下,初初登基,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是需要自己人的时候。禁军将军这种职位之前都给了司徒征,何等信任器重。
她斗胆揣测一下皇帝的心意,估摸不久就会将司徒征召回的。
更别说司徒征自己了,他岂会因为她就一直留在这平平无奇的万家庄?
她理了理发髻,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不知道方才的对话刘姨和杏儿听到多少,但反正她们不会提,她就当做无事好了。
自从刘翠玉把浆洗衣裳的活计辞了之后,又有些后悔了,不知今后该找个什么营生手段。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一旁的杏儿也跟着叹气。
纪襄莞尔,坐在中间平静闲谈了几句,就回屋了。
她提起笔,思索了一会儿,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想一会儿才写上几个字。写神神鬼鬼情情爱爱的话本挺有意思的,还能松快脑子。
但自从发现教杏儿读书的进度极其缓慢后,她有了新的想法。
杏儿这孩子不傻,相反,她比同龄人更成熟些。纪襄把她和自己的弟弟纪喻对比了一下,二人脑子活络程度是差不多的,但纪喻在功课上比杏儿更容易领悟。
那大概是她教的方法不对了。
她从小被夸幼而敏悟,过目不忘,是以没有过这种烦恼。
纪襄回忆了一下纪喻的启蒙书册,觉得也不够好,至少对于寻常小孩儿来说是非常难的,很容易一开始就没有兴致了。
所以,她想要编一本识字的书,将如今启蒙书的难度降低一些。最好是除了杏儿这样的小孩可以用,从没认过字的中年人老年人也可以。
她写了半张纸,喊杏儿进来,一字一字教她。她一边念,一边观察她的表情,又抽查了几个字,最后让她坐在书案前描红。
纪襄手撑着下颌,看着杏儿认真的模样,微微一笑。
似乎还是难了一点。
也不知村里还有没有和杏儿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愿意来刘家一起学认字的。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教完杏儿认字,又飞快开始写新的话本。
忙忙碌碌一个下午,直到刘姨喊她吃晚膳时,纪襄才抬起头。天色黧黑,她轻轻揉了揉眼睛。
脑子累了,人也累。纪襄吃好饭,才想到司徒征走了之后就没有过动静了。
这样最好。
以前她顾忌着司徒征真的帮过她许多,以及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绪,没有说过太难听的话。
早知道说直白些有用,她一定早说。
翌日一早,杏儿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纪襄摇头拒绝了。杏儿听完,蹦蹦跳跳跑出去了。以前狗儿欺负过她,她知道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可能走,是以也不大出去,免得再被欺负。
现在狗儿家搬走了,她独自出去玩再也不害怕了。杏儿出去蹦跶了一圈,快中午时才拿着几颗糖回来了。
她塞了一颗糖给纪襄,自己吃了一颗,含含糊糊
道:“大哥哥家的房子没人。”
纪襄心念一动,问道:“你说原来的狗儿家又空了?”
“不知道有没有空!”杏儿想了想,“门关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纪襄抿唇一笑,摸了摸杏儿的头。
杏儿在外玩得高兴,小嘴说个不停,拉着纪襄说和村里几个相熟的小孩玩了什么。
纪襄心情大好,听着她童稚话语,一直含着笑容。
回房后,她看着前几日收拾的行囊,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动。
她如今不用发愁生计,短短几月,雪窗主人这个名号就很是响亮。不光如此,市面上还出现了不少“雪厢主人”,“雨窗主人”等等跟风的。
还是操心如何改进启蒙读物吧。
纪襄静心忙碌了几日,隔壁一直很安静。渐渐,她都快要忘了司徒征买下了隔壁的房子。花了五日的功夫,纪襄终于觉得自己新撰写的两百字非常好理解,朗朗上口。
为了验证一下,她给了杏儿一块碎银,让她去买些零嘴给认识的小姑娘,请她们来家里一道认字。
杏儿有的吃,又有人一起认字,很是兴奋。虽然她相熟到能请到家里的小姑娘可谓没有,但靠着甜滋滋的糖,她还是拉着三个小姑娘一道来了。
这三人之前都没怎么见过纪襄,听大人提过几句刘家被官府的人找过,但都不知道是何事。今日一瞧,这个常姐姐长得和画中仙女似的,笑盈盈的,很是温柔。
纪襄满意地看着四个小女孩,招呼她们吃了一碟子点心,就拿出备好的纸。
她不贪多,仔细讲了五个字后,就让她们两两互相问,确定她们今天是记住了,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小女孩里胆子最大的万梨抬头看纪襄,问道:“常姐姐,明天我们还可以来吗?”
“不用你给我们吃点心,我们也来。”另一个叫做万娇的小女孩说道。
她绞着手指,又道:“哥哥去镇上上学了。”
万娇不知道认字有何好处,但哥哥有的她没有的,一定是很好的东西。
还有一个叫做高月光的,则有些犹豫。
快到做午饭的时间了,纪襄道:“我和杏儿送你们回去,路上再说吧。”
她知道这些小女孩在家里都是要干活的,不想让她们挨骂。路上,她和几个小女孩约定了明天老时间过来,回家后记得要在脑子里想一想今天认识的字。
纪襄依次送完三个小女孩,牵着杏儿回去了。
第二日,两个姓万的小女孩先拉着手来了,没一会儿犹犹豫豫的高月光也来了。纪襄先考校了一番她们昨日的还记得多少,才开始今日的认字。
她的启蒙本目前看问题不大。
只是编了两百字就花费五日功夫,纪襄轻叹了口气,又展颜而笑,她教这些小女孩认字,她们又何尝不是在帮助自己精进呢?
纪襄仍旧是送她们回去了。连着两日,她和几个小姑娘的关系熟络了一些,几人都喜欢这个温柔的香香的姐姐,纷纷和她说话。
她这才知道,三人和家里说的都是去杏儿家玩。
闻言,纪襄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又过了两日,她和杏儿再次送小女孩们回家,原本几人说说笑笑,走过一间大屋时,纪襄抿了抿唇,加快了脚步。
方才路过的是大贵家。他们家人如其名,也确实是万家庄里比较富裕的人家,门口烧着炭火,司徒征和十岁的大贵坐在一起说话。
他身后站着一个文书模样的人,拿着细笔记录。
纪襄蹙眉,他怎么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
回程路过他时,纪襄瞥了一眼。司徒征的装扮和之前截然不同,身穿寻常棉衣,简单地束了发,玉冠变成了木簪,腰间的佩剑也不见了。
但坐在流鼻涕的大胖小子身边,仍是显得异样,不似同个世界的人。
纪襄收回视线,当做没有看见。
司徒征看着纪襄的背影,微微一笑。他和眼前这个小孩说话已经不耐烦了,示意一直在记录的卢钧来问。
小孩知道的不多。等他父母亲回来后,司徒征简略表明了身份,询问起一年收成,村里是如何分田,如何交赋税,祖庙如何祭祀等等问题。
他年少在江南时就走访过不少地方,问起来轻车熟路。
等问完,他看向大贵的父母亲,安慰了一句不必紧张。
但情况比他想的更糟糕一些。
司徒征敲敲自己的膝盖,示意卢钧给小孩买糖的钱,走了。
之后两日,纪襄总是撞到司徒征或站或坐,在别人家门口。
看起来也不是像闲谈的样子,他哪里会和人闲谈?
她的疑惑很快就被万梨解开了。她说有个很好看的哥哥带着一个下人,在她家问了很多问题,特别是问她爹以前怎么服劳役的。
纪襄不置可否,继续教她们认字。
这些小女孩在村里都熟门熟路的,纪襄恰好有些累了,没有送她们。杏儿还是高高兴兴和最新玩在一起的小伙伴出去了。
平房里只有刘翠玉烧柴火的声音。
这些日子,原来司徒征一直在问村民的田产赋税情况。但并没有来找过她。
纪襄将思绪一点点摒弃出脑海,走到厨房去帮刘翠玉做饭。
午后,她醒来后,惊讶地发现司徒征竟然又在刘家。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香喷喷的蜜肉干,烤羊肉饼,栗子糕。
杏儿正吃着一块棕红色甜蜜蜜的肉脯,看到纪襄出来,不知为何突然心虚了。继续咬也不是,吐出来又舍不得。
纪襄朝她笑笑。司徒征要给刘家母女送东西吃,她才不会管。
她用烧好的热水混着冷水洗了把脸,水珠扑簌滚落。
纪襄没搭理任何人,往房间走。但刘家就这么点地方,她才走了几步,就被司徒征拦住了。
她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撞上司徒征的手臂,他丝毫没有要收回的意思,纪襄停下。
“你有何事?”她冷冷道。
司徒征温声道:“我近日走访了不少人家,发现一些积弊。我准备去附近村庄继续看看,你有没有空暇在我去之前,帮我瞧瞧万家庄的记录?”
他垂眼,看着她。
第109章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不含一丝逼问和命令的意味。
纪襄也就平静地回答道:“我并不懂这些,你找错人了。”
她平视前方,恰好是他的胸膛处。看的时候久了,衣裳上似乎有炫光跳动了一下。她转过头,正要开口说话,又及时克制住了。
纪襄原本想说你大可以去问刘姨,她在此方面懂得一定比我多。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本来就连累了刘姨杏儿,何必还拿来当做口头攻讦的话头。
何况,她也不想显得自己像在赌气。
司徒征仍是含笑道:“你不想看看我这
几日的记录吗?”
纪襄微笑道:“不了。”
她抬眼看向司徒征微微错愕的脸,道:“我要回屋歇息了。”
意思是叫他让开。
司徒征收回手臂,见纪襄头也不回向前走,快步追上去道:“你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吗?”
话音一落,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在静园的时候。
她从前明明很喜欢这些,会安安静静地听他解释,眼神明亮。从一窍不通变得都不需要他引导一二,自己就能琢磨出出来。
如慢慢撬开蚌壳的珍珠,莹润生光。
纪襄也想起了从前的光景,香袅金猊动,一室静好。
她莞尔一笑:“不感兴趣了,借过。”
冬日阳光透过大门,清晰照出空气里每一粒微末尘埃。他低头,纪襄立在他面前,低垂着眼,神色淡淡,没有一丝波澜。身姿亭亭玉立,如一支柔韧的竹。
这回,司徒征没有再阻拦她,纪襄快步进屋。
听着她在里面锁门的声音,司徒征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攥了攥拳头,往回走。
路过这对母女时,他瞥了一眼。刘氏不敢看他,小孩则是一边吃一边好奇地打量。
起初,他对于这母女两一个装作没看见,一盒掩饰不住好奇的态度有窘迫和羞耻。现在大约是被撞见的多了,他已经坦然了。
今天她至少没有生气。
司徒征微微叹气,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纪襄对他毫不客气地甩脸子好,还是不为所动冷冷淡淡更好。
她软硬不吃。
司徒征做这件事,自然不光是因为想要讨纪襄欢心。他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命人将手稿仔细收好,而后斟酌片刻给皇帝写信。
写着写着,他突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是他和她一道去拜见秦公之后,他们在附近走走,撞见了一个面黄肌瘦的老者带着光脚的孙女。他在外多年,见惯了这种贫苦人。
可她神情难过,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她却说不感兴趣了。
司徒征站在窗边,初冬时节,万物萧瑟。自然也看不到纪襄的人影。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做万梨的小女孩告诉他的事,纪襄这几日都在教她们几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认字,写字。
万梨说常姐姐人很好,很美,很有耐心。因为常姐姐教她,她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对认识不久的小姑娘都能温柔地送她们回家。
明明是值得气恼的事,他的唇角却不自觉微微上翘-
翌日,纪襄准备去镇上一趟。她在京城生活多年,知道再过十日左右,天气就会骤然冷下去。而她手上有两个要卖的话本,笔墨纸砚都有要补的。
入冬了,她还打算买个汤婆子。
纪襄想好要去镇上办的事情,让杏儿替自己去和那三个小姑娘说一声今日不用过来,自己往十里镇走去。她去镇上卖话本手稿时,是不会和刘翠玉一起的。
她不想让刘翠玉知道她有多少收入。
从前她当然没这种对人防备的心思。但经过二公主的事后,纪襄对谁都都不敢完全信任。何况,刘姨虽然对她很好,没有开口劝过她什么,但纪襄看得出来,她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的。
不是赶她,而是觉得跟着司徒征这样的人回到京城相夫教子很不错。
冬日风紧,纪襄将手缩在衣袖中。走了几十步后,突然想起一桩事。
从司徒征找到她之后,她还没有去过镇上。她走出万家庄的地界时,不会有司徒征的人拦她吧?
她立即想到了那夜守在刘家家门口的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
若是如此,她一定要回去找司徒征拼命。纪襄想到此,脸色冷淡,原本想到有入账的愉悦心情也沉了下来。
纪襄抿抿唇,加快了脚步。万家庄的标志是一棵已经空洞的百年老樟树,她走到树下见没人,往四周看了几眼,继续向前走。
她已经很习惯走几里路到镇上了,不疾不徐地走着。书坊她是熟门熟路的,今日招呼的伙计却是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您是常姑娘?”
纪襄颔首。
伙计恍恍惚惚,引着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见纪襄蹙眉,才收回目光。
掌柜见了纪襄也是一惊,疑惑道:“您是常芳姑娘?”
纪襄一怔,才想起今日没有画粗眉毛和黑痣。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她解释了几句,就开始和掌柜谈价格。
掌柜给纪襄的价格翻了倍,又反复说了几句日后纪襄想卖文稿,一定要记得他,别去其他家。见纪襄失笑,他解释道:“姑娘,您是不知道,京城里都来人打听过作者是谁,还有同行蹲在我家门口想看究竟是谁,想把您抢过去嘞!”
“还有,最近牧玉书——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是京城出了名的文人。不少人怀疑他就是雪窗主人,他公开声明了自己不是,还贬低了一番。不想他这话反而将您名气更加捧起来了,还有几个文人赞扬您写的传奇故事情真意切,丝毫不艳俗呢。”
掌柜兴高采烈道。
俗话说文人相轻,牧玉书这人纪襄是知道的,她一向觉得他沽名钓誉只知讨好权贵。
别人说她写的丝毫不艳俗,那牧玉书自然就是说她写的艳俗了。纪襄莞尔一笑,完全不在乎他怎么批评贬低。
掌柜又交代了几句,纪襄直言道:“下回恐怕要年后了。”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掌柜脸色黯然,但现在的他哪里敢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轻视她?立即脸上重新堆满了笑,殷勤地祝她新岁安好,又拿出一套备好的笔墨纸砚送给她。
纪襄略微惊讶,掌柜连忙道:“姑娘切莫推辞。”
她猜是掌柜拉拢她只给他供稿的心意,笑着收下了。
掌柜亲自一丝不苟地包好,递给了纪襄。她接过,出了书坊的大门。天气冷了,在街上走的百姓比之前少了许多。
她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纪襄被人跟踪过几回,疑心她又是被人跟上了。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有一对抱着婴儿的夫妻。男的形容有些说不出的怪,让人一看就觉得不舒服。女的则是丰满壮硕,抱着个蓝布包裹着的婴儿。
她还有些物事要买,走到了更繁华的地方。走到一家茶楼前,突然听到后面一阵哭声,纪襄回头,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大哭道:“天底下怎么有这种人!小姑娘,你看着也人模人样的,怎么还偷我们贫苦人家的银钱?”
纪襄一惊,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男人立刻指着她道:“你快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去报官!”
这般动静,不少人都停步围观,连茶楼里的人都出来了几个。
“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这姑娘偷了这对夫妻的银钱。”
“这么漂亮,会偷钱?”
见围观的人多了,妇人哭喊道:“姑娘,求求你还给我们吧,我家孩子病得厉害,这是他的救命钱啊!”
路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大了起来。
纪襄很确信自己身上没有多出一个钱袋。
她在外时日久了,听刘翠玉听过不少事情,自己也见了不少。只觉得他们打的主意很明显。
无非是觉得自己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身边没个亲友陪伴。而年轻女子通常要脸,受不住被路人指点,又绝对不会愿意被拉到官衙。
换做个性子软弱的,譬如她从前,指不定真给了银钱息事宁人,立即走人省得被人盯着。
纪襄即使明白其中道理,但看着周围挤挤挨挨的人群都看着她,她还是很不自在。那伸出来指点的手,和或是疑惑或是不屑的语气,和她过往噩梦里的唾骂短暂重合了一瞬。
这些人议论的声音根本没有想着掩饰,纪襄听得一清二楚,抿抿唇大声道:“我没有偷你们银钱。”
但她摸了两下袖口的举动,夫妇俩对望一眼,丰满妇人将熟睡的孩子抱给了丈夫,自己上前一步,动作敏捷地直冲纪襄衣袖,掏出了她的钱袋,大声道:“姑娘哎,这就是我的钱袋!”
周遭愈发热闹了,还有人拍掌叫好。
纪襄险些被她撞倒在地,正稳住身姿时,见司徒征突然出现,拨开拥挤的人群大步走来,瞬时从妇人手里抢回纪襄的钱袋。
他挡在纪襄面前,冷冷道:“讹人银钱,该去见官的是你们。”
男人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偷鸡摸狗的腌攒货多管闲事,这女人分明就是偷了我儿子的治病钱。快些还回来,不然我拉你一起见官!”
司徒征从没有听过这种粗鄙的话,皱眉,将钱袋从身后递给纪襄。
妇人眼睛一转,立刻哭道:“你这王八,光天化日之下抢银钱就算了,怎的还对我动手动脚?”
她当即坐了下来,大哭。
这下,围观的人更是哗然一片。
有人觉得这对年轻男女气度不凡,容貌出众,哪里像是会偷鸡摸狗,甚至非礼妇人的?也有人反驳,如果不是真的偷了钱,寻常人怎么会抱着稚子诬陷人?
这对夫妻,一人撸袖子怒骂,一人坐地大哭。如此作态,信了他们的人更加多了。
司徒征从没有受过这种诬陷,他不屑于对别人解释,转身对纪襄道:“我没有。”
纪襄看着他难得窘迫,又急切向自己澄清的模样,实在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她自己都是被诬陷的,自然知道司徒征也是。
这对夫妇无非是想要讹更多银钱罢了。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司徒征有没有非礼妇人这事是说不清的,但有没有偷钱很容易说明白。
她又看了一眼司徒征,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大约是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神色掩饰不住的嫌恶,和些微无措。
他也有这一时无计可施的时候。
她想定,
从保护姿态的司徒征身后走出,不然司徒征冷静后就会有办法了,她想抢在他面前处置好。
纪襄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姐,你说我的钱袋是你的,那你说说里面有多少银钱?这个钱袋是什么花纹,什么布料,什么绣法?”
妇人闻言一愣,她方才掂量过眼前女子的钱袋,但估不出有多少,只好道:“都是我们分头东一家西一家借来的,哪里记得清有多少,姑娘你快还给我们吧,孩子还等着救命呢”
男人偷偷掐了一把婴儿,婴儿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纪襄微微一笑道:“大姐,你连孩子的救命钱都记不清有多少啊。”
男人呵斥道:“少废话了,再不还来,我连你和你姘头一起打!”
“都要急死了,哪里还记得清哦”妇人哭道。
妇人又道:“贫苦人家哪里会花银钱去买,都是自己做的,没什么图案!”
纪襄忍俊不禁,美人一笑,如花树堆雪,看呆了不少人。司徒征静静地看着纪襄,目光柔和。
她举起钱袋,让围观的人都看得清楚。她的钱袋是和骊珠之前互赠的,各自绣好了送给对方。
这钱袋乍一看只是寻常细布,实则布料名贵非常,在日光下会显现炫目的不同颜色。
路人凑得近的,已经有看出古怪的了,纷纷议论。这时,有一个中年女子高声道:“可否让我看看?”
“是陈家布庄的掌柜”
纪襄之前去她家挑过布料,见陈掌柜主动站出来掌眼,自然乐意,递给她。
陈掌柜接过,端详了片刻道:“这是金雀纱,一匹价值百金,你若真是家贫,绝对不可能有这种钱袋。”
这附近的人大多认识布庄的陈掌柜,她一向童叟无欺,自然信她是个公道人。而那对夫妇从纪襄问他们是何布料起就已经开始慌张,被戳破后,男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起妇人,往后用力撞开人群,落荒而逃。
有好事的拦了几下,没拦住。
司徒征抬手,韩岱立即从人群里钻出来,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追上,送去官衙,尤其注意这孩子极可能是偷来的。”
纪襄在一旁听着,是哦,这夫妇俩拿孩子生病当借口,看着却丝毫不关心哭泣的孩子,确实不像亲生的。何况这二人一个装怒一个装哭,熟练得很,指不定还是惯犯了。
“偷钱是假的,我看那女人说的被摸了一把也是假的!”
“你这废话,谁会做这种事?”
“我早就看出这对贼公贼婆骗人了。”
“胡扯,你刚才还说那男的脸色太冷,不像好人!”
既然偷钱是假,看热闹的人不会再相信夫妇说的任何一句话了,司徒征的嫌疑烟消云散。路人津津有味说了几句,渐渐散去,纪襄想向陈掌柜道谢,但她早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了司徒征和纪襄二人。
司徒征开口道:“襄儿,我”
他想要解释自己并没有跟踪她。他今日有事来镇上一趟,并不知道纪襄也来了。但他又确实是办好事看到了纪襄后,跟了她一段路。
但无论解释,似乎纪襄都有不高兴的可能。
他一时犯难,纪襄一笑:“怎么,没有帮上我的忙,你很失望?”
第110章
“怎会?”司徒征道,“我应该谢谢你帮我扫清嫌疑。”
他这辈子没被人如此冤枉过,心里嫌恶的紧,说话时不禁皱了皱眉。
想了想还是应该解释一番,司徒征将自己来镇上办的事说了,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纪襄微微含笑,并不说话。她想起方才的事,真是啼笑皆非。这事虽然很容易掰扯清楚,但那妇人抢了她的钱袋,若是径直跑了,那她就损失大了。
她道:“多谢你帮我抢回来。”
纪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司徒征跟着她身后,又走到了她身边,问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道:“这路又不是我的。”
司徒征一笑,轻轻接过了纪襄手臂挂着的一套文房四宝。
她随口问道:“你不用等韩岱?”
“不用。”司徒征简略道。
说完,他察觉如此回答可谓不妙,立即详细解释道:“他去抓住那对夫妇送官,再经过官衙审问,需要不少功夫。而且他知道如何回万家庄,我不用等他。”
纪襄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司徒征看着她的侧脸,仙露明珠,不外乎如是。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司徒征以前对纪襄的事情并没有刻意紧紧盯着。毕竟纪襄又不是他的犯人,但手下人尽心尽力,仔细回禀过纪襄在震怒的父亲面前只是脸色惨白,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也回禀过她在别院时,一听太后传召就吓得手脚发抖,面色发青。
纪襄的性子和之前,是大不相同了。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又全然没有变过。
司徒征问:“你方才不害怕吗?”
他想看看纪襄如何应付,若是她不行,那还有他可以兜底。不料那对夫妇如此厚颜无耻,反而是纪襄更有办法。
纪襄扬唇:“有何好怕的?”
她都亲眼见过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在她眼前被活活勒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哦,也不是,她并没有亲眼所见。
就是身边这个男人,挡在了她面前,遮得严严实实。
她方才其实会有一点害怕,但能够解决就好。
司徒征柔和的目光里添了几分赞扬,他见路边有一辆马车疾速过来,轻轻将纪襄拉了过来。
纪襄没有搭理他。司徒征看看路边商铺绣旗翻飞,问她:“要不要吃热点心?”
她懒得说话。
没过一会儿,司徒征又指了指路边一家卖香粉花蜜的铺子,问:“要不要进去瞧一瞧?”
纪襄扫了一眼,没说话。
二人沉默走了一段路,司徒征开口道:“你累不累,我去给你雇一辆马车,或是我背你回去?”
纪襄简直要被气笑了,道:“不要。”
他这种温和,事事想着的关切态度,和他从前照拂她时又有不同。他之前多说一不二呀!
即使是好意叫她在静园温养几日,也是隐含强硬的口吻,容不得她拒绝。
他这种人,做小伏低一段时间也该够了吧,怎的还愈演愈烈了?
纪襄这样想着,没察觉到自己将最后一句话轻轻说了出来。
“做小伏低?”司徒征重复了一遍,“你觉得我是在做小伏低?”
她回过神来,没好气道:“难道不是吗?”
司徒征停住了脚步,问:“难道你觉得你从前对我是做小伏低?”
他漆黑的眼珠静若寒江,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也认真起来。
纪襄一怔,不自觉也停住了脚步。
她被他如此一问,脑海里相继闪过许多旧事。
鸳梦如新,当时不少心情都还清晰可忆。
旁边有路人也停下脚步,看看这对相貌非凡的男女驻足是为何。
他们站了许久,对视了许久。陪站着的一个青年人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和他们都脑子有疾,摇摇头走了。
良久,纪襄回答道:“
当然不是。”
说完,她加快了步子。司徒征不紧不慢地追上她,缓缓开口道:“那我也不是。但即使对你做小伏低,也是我心甘情愿。夫妻之间,彼此相让低头都是寻常相处之事。”
纪襄从他说到“夫妻”二字时,就蹙起蛾眉。
她对父母亲如何相处已无印象,祖父母已经年老,相处平淡。而她进宫后,起初因为年纪小,太后说一些话都不避讳她,但她到去年想起旧事时才霍然明白,太后入宫封后那年十八岁,她的丈夫却已经人老力衰,和她从未做过真正夫妻。
纪襄见过处得最好的一对夫妻是如今的帝后,二人都是温柔良善,体面之人。她很难想象帝后之间会有谁主动讨好,极大摆低姿态的事。
那司徒征是怎么知道的?
是了,大约是他看自己的父母知道的。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司徒征沉声道:“我父母之间相处,一向公事公办。他们二人性情不合,只有振兴家族这一事上意见统一,其余的互相不在乎。”
纪襄忍不住道:“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问完,她又后悔了。
她没办法赶走司徒征和她一起走,但至少不应该搭理他。
“在司阳时,我有一回奉命办事,回城路上遇到章序和五皇子派来的刺客,是以回城已经天黑,见到了茶水摊上的一对夫妇”司徒征将当日情景仔细描绘,“我当时隐隐有所感觉,后来慢慢想通了。”
纪襄这时哪里还顾得上问夫妻不夫妻,低头不低头的。她错愕道:“章序派人刺杀你?”
司徒征颔首:“是。”
“你当时就知道吗?”纪襄追问道。
“不知道,我还以为只有五皇子呢。”司徒征轻笑一声,见纪襄一脸茫然,将章序如何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
纪襄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前未婚夫了。
她当时听说章序被五皇子的人用刑伤重,被立即送回京城治疗了。后来想过几次他有没有康复了,但她更操心离家的事。等出了京城,几乎没有没有再想过他。
纪襄踌躇片刻,司徒征道:“章序的腿已经治好,并没有落下病根。但他家中让他养病,不准他走动。”
她“哦”了一声。
司徒征觑着她的脸色,佯装不经意道:“他这个年纪了还只能被父母拘束。”
纪襄在出神,下意识应了一声。恰好,司徒征难得说人坏话,微微羞耻,并没有察觉纪襄的心不在焉。
过了片刻,司徒征又主动挑起话头:“我看了你写的话本。”
纪襄捂住耳朵,道:“你不要告诉我!更不准说你看了有何想法!”
她脸上飞起两片绯云,状似薄醉。
纪襄又是羞耻,又是忐忑,悄悄瞥了司徒征一眼。他面上含笑,正侧过脸看着她。
四目相对片刻,纪襄仍是羞恼万分,步子迈得飞快。
司徒征追上,道:“你写的很好,为何会怕我看?”
她自然不愿意了!如今流行的只有三种,一是绿林好汉打家劫舍,二是情情爱爱墙头马上,三是神神鬼鬼得道成仙。
纪襄写的就是二三结合,被掌柜的提点几句后,她难免也加了一些风月描写。
别人看的时候又不知道是她写的,但司徒征不一样!
纪襄无力道:“你别说了。”
“那请教一下,雪窗主人在上一本《梅仙传》的结局里写了一段凡间光景,是隐晦表达梅娘子后悔成仙了?”
纪襄略微错愕,点头道:“是但我若是真写她放弃成仙了,没有人爱看的。经历了这许多事,她确实后悔了”
除了书坊掌柜会在如何卖得更好方面和她交流,纪襄还从未和人谈过她写的故事。
她也没想到她隐晦的表达,会被人看出来,情不自禁笑了笑。
一问一,不知不觉,说了一路。
眼看那棵空心的大樟树就在眼前,司徒征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你看,我们自始至终都很聊得来。”
纪襄没有回话,她也不曾想过司徒征能看出如此多她隐藏的细节。但转念一想,他人聪明,又了解她,也不稀奇。
她突然额头微凉,纪襄抬眼,伸手接住一片细小冰凉的雪花,轻声道:“下雪了。”
如今十月底,司徒征也伸手接住片片雪絮,道:“今年落雪真早。”
纪襄默然,向他伸手。司徒征微微挑眉,她只好开口道:“将我东西还给我。”
司徒征递给她,纪襄道:“今日还是要谢谢你。”
“不必挂心,”司徒征缓缓道,“不用和我说谢谢。”-
纪襄回家后,才想起来忘记买汤婆子了,不禁哀叹一声,改日还得再去一趟。
雪渐渐下大了,纪襄坐在书案前,思绪慢慢飘到了和司徒征的谈话上。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她和他竟然了说这么久的话。从前在京城别院时,他们出门偶遇了衡王,回来后谈文论道,夜深人静,她倦极,强撑着精神不肯入睡,想和他多说说话。
即使他当时话很少。
她正想着,听见了大门被叩响的声音,没一会儿,她敞开的屋门被敲响了。
纪襄不用抬头,就知道司徒征来了。
她有点烦,烦刘家母女从来不阻拦一二。但她也真的没办法,她骨子里谨慎惯了,都不愿意给自己花大钱,何况给刘氏母女。但司徒征就不同了,他自己不费心,出银钱就好,下属会帮他备好“收买”她们的东西。
偏偏她也说不了什么。她住在刘家,她们母女要给司徒征睁只眼闭只眼行方便,她管不了。
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纪襄心里烦闷。
这般想着,纪襄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司徒征道:“上午诬陷你的夫妇二人,已经交代了,孩子是在泾阳县时趁人不小心时偷来的。过两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回?”
她抬眼,匪夷所思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