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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39567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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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日落西斜,耳边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钟鸣磬响,古朴沉重。

沈鸢缓慢垂眼,目光不偏不倚对上谢清鹤晦暗深沉的黑眸。

沈鸢后知后觉。

她如今,竟也有了直视谢清鹤的胆量,不再如先前那样慌不择路和仓皇失措。

高位者的垂怜与施舍转瞬即逝,沈鸢不敢信,也不愿去赌谢清鹤的真心。

“若是之前听见你的话,兴许我还会心软,可惜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谢清鹤在变,沈鸢也在变。

谢清鹤一双眼睛讳莫如深。

蛊虫发作时的痛不欲生竟比不上沈鸢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

喉咙处涌出一点腥甜,谢清鹤强咽下心口的怒火和不甘心。

“那你想要我如何?”

谢清鹤一双如墨眸子深深盯着沈鸢,寸步不移。

他勾唇,冷笑两声。

“你说渺渺像我,草菅人命目中无人。”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沈鸢,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分文不值?”

他语气冰冷,手背青筋显露。

可那只攥着沈鸢手指的力道,却和先前如出一辙。

沈鸢还以为以如今谢清鹤的怒火,会硬生生折断自己的手腕。

然而没有。

那只同自己十指紧握的手指一如既往,谢清鹤灼热掌心贴着沈鸢,一刻也不曾挪开。

沈鸢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

良久,她轻声呢喃。

“那倒也不是。”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香色彩绣团花纹花软缎锦裙,纤细素腰上缠着蟹壳青宫绦。

鬓间挽着的羊脂茉莉玉簪映在烛光中,好似朝霞满天。

谢清鹤一怔。

眉眼间涌着的阴鸷烦闷在这一刻悄然散去。

沈鸢的一言一行都在牵动着谢清鹤的喜怒。

若是以前,他定会先下手为强,将沈鸢除之而后快。

谢清鹤轻哂自嘲。

沈鸢皱眉:“你笑什么?”

谢清鹤那张苍白的面容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没什么。”

他坦然,“你继续。”

沈鸢心中的腹诽渐深。

谢清鹤追着她的视线:“我还有哪里好?”

沈鸢一时语塞:“你……”

殿外忽然传来松苓急促的一声惊呼,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廊下传来。

松苓吓得冷汗直流:“殿下,陛下歇息了,这会不能进。”

谢时渺气呼呼鼓起腮帮子,狠命瞪了松苓两眼:“骗人,父皇若是歇息了,母亲又为何在?”

松苓有口难辩:“娘娘她……”

谢时渺反唇相讥:“母亲若不在里面,你又为何在这伺候?”

谢时渺伶牙俐齿,松苓哑口无言。

宫人齐齐跪了满地,深怕谢时渺发火,连着他们也跟着活受罪。

有眼尖的拽了拽松苓的袖子。

“松苓姑娘,快别说了。”

谢时渺出入御书房都无人敢拦,更别说是谢清鹤的寝殿。

宫中各处除了棠梨宫,谢时渺都来去自如。

松苓左右为难:“这……”

厚重的明黄毡帘后传来沈鸢轻轻的一声:“松苓,让她进来。”

谢时渺雄赳赳气昂昂,昂首挺胸。

待看见榻前坐着的沈鸢,心口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偃旗息鼓。

谢时渺耷拉着眉眼,拖着沉重的双足病怏怏朝谢清鹤走去:“父皇,母亲欺负我。”

她一张小嘴叭叭,恨不得将自己和窦娥相比。

“明明是那太监做错事,母亲还怪我。”

谢清鹤轻描淡写:“你觉得自己没错?”

谢时渺迟疑一瞬,不动声色往沈鸢脸上瞥了一眼,而后重重点头。

“我是公主,公主怎会有错?”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刚刚进来,并未向你的母亲行礼。”

谢时渺一噎,赌气道:“我、我不大想看见她。”

谢清鹤颔首:“等会让百岁打叠行囊,朕会让人送你出宫去公主府。”

谢时渺和沈鸢不约而同:“……什么?”

谢时渺双目通红,愤愤不平盯着榻上的谢清鹤:“父皇是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要、要送我出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簌簌泪珠从眼角滚落。

谢清鹤泰然自若:“不是你说不想见到你母亲?待你出了宫,自然就见不到了。”

谢时渺恼羞成怒:“那为什么是我被送出宫?”

谢清鹤面不改色:“因为你只是公主。”

谢时渺身份虽然贵重,可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源自谢清鹤。

在这偌大的皇宫,只有谢清鹤一人主掌生杀大权,只有他才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谢时渺喃喃张唇:“那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当上皇帝,是不是也能父皇这样?”

为所欲为,我行我素,不受任何人的牵制。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谢清鹤闻言,却只是笑笑,坦然道:“是。”

他轻声,“渺渺想做皇帝吗?”

谢时渺眼中的野心不加掩饰:“自然是想的。”

沈鸢目瞪口呆,忍不住低声呵斥:“谢清鹤。”

谢清鹤拍拍谢时渺的肩膀,温声笑道:“去同你母亲道歉。”

谢时渺不情不愿:“父皇怎么还怕母亲。”

她歪头,不解道,“父皇做错事,也会向母亲道歉吗?”

谢清鹤眼都不眨:“自然会的。”

谢时渺不明所以瞪大眼睛,忽而改口道:“那我不做皇帝了,我想做母亲那样的人。”

谢清鹤身为皇帝又如何,还不是得听沈鸢的话?

小孩子心思简单,一心慕强。

她迈着小短腿朝沈鸢跑去,没跑两步又停在沈鸢眼前。

谢时渺怯怯喊了一声:“母亲。”

她别别扭扭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我、我……”

沈鸢无声叹口气:“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跑了一路,冷不冷?”

谢时渺眼周泛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进沈鸢怀里。

“我、我也不是故意想气母亲的。”

她低声抽噎。

谢时渺哭得厉害,差点背过气去。

沈鸢好声好气哄着人。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时渺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倚在沈鸢怀里昏昏欲睡。

松苓悄声踱步入殿,从沈鸢手中接过谢时渺。

谢清鹤淡声:“……消气了?”

沈鸢转首侧目,狐疑和榻上的谢清鹤相望,总觉得谢清鹤的声音有几分阴阳怪气。

她蹙眉:“渺渺还小,我总不能真的撒手不管。”

谢时渺年纪小,想要防火烧山的村民无知,当初给谢清鹤下药的明宜是有苦衷……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郁色。

沈鸢抢在谢清鹤眼前开口:“是你自己说的,即便我不原谅你也无妨。”

谢清鹤眉心紧锁。

沈鸢冷着脸,轻飘飘丢下一句:“不是陛下教的吗,让我不要心软。”

心软的人在宫中是活不长的。

这话确确实实是谢清鹤的原话。

谢清鹤扬扬眉角,忽的笑出声,他握住沈鸢的手,忽然往里一拽。

沈鸢猝不及防跌落在谢清鹤身上,她挣扎着起身。

谢清鹤脸色白了一白,旋即恢复如初。

淡淡的血腥气在沈鸢鼻尖弥漫,沈鸢一惊,她看见了血丝渗透谢清鹤的衣襟。

“你的伤……”

谢清鹤脸上表情淡淡,他声音很低,困意如潮涌一点点漫上谢清鹤的眼角。

“陪我躺会,沈鸢。”

嗓音无力。

眼皮沉重,谢清鹤再也掌不住,闭上眼沉沉睡去。沈鸢皱着眉,她垂眸,抬手一点一点掰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指。

根根手指如五指山一样,严丝密缝缠绕在沈鸢指间。

沈鸢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寝殿燃着的松檀香渐浓,青烟弥漫在鎏金珐琅香炉上空。

沈鸢盯着那几缕凌空而上的白雾,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枕边竟然空了一半。

锦衾冰冰凉凉,榻上的谢清鹤早没了身影。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细碎的银辉如绸缎铺在檐上,沈鸢披衣起身,忽然听见偏殿传来戚玄的声音。

“蛊虫一般只会一旬发作一回,如陛下这样的,实在罕见。”

崔武面色铁青,上前两步,一只手拎起戚玄,一只手捏拳。

他红着双目,面无表情。

“陛下若有三长两短,我定将你五马分尸。”

谢清鹤端坐在上首,一张脸难看到极点,他沉声:“崔武。”

崔武不甘心,提着戚玄的衣襟不肯松手:“陛下,定是这姓戚的妖言惑众,当初他明明说了蛊虫发作只是一旬一回,如今却是……”

谢清鹤淡漠抬眸:“暖阁有人。”

崔武愣住,少顷才回过神:“陛下是不想让沈贵人知道此事?”

也对。

谢清鹤身为一国之主,若是让人知晓谢清鹤身子抱恙,天下必然大乱。

谢清鹤目光冷冷飘过崔武:“她刚睡下,朕是不想你吵醒她。”

崔武木讷站在原地,脸上神色如打翻的调色盘,五彩缤纷。

他讪讪干笑两声,提着戚玄的手却仍是不肯松开。

崔武垂眸,恨铁不成钢:“陛下,戚玄此人谎话连篇,还是交给下官处置。”

谢清鹤身上的蛊虫发作越来越频繁,先前还是一旬一回,如今却是五六日一回,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戚玄半点也不为自己的性命忧心,那张脸仍是一点裂痕也无。

崔武心口的怒气更甚。

戚玄慢悠悠:“我还有一法,可让陛下此后再也不用受蛊虫之苦。”

谢清鹤无声抬眸。

戚玄推开崔武,正正衣襟,他朝前走了两三步,朝谢清鹤拱手。

“当初陛下为殿下借命,用的是陛下的心口血。可殿下的至亲之人,可不止陛下一人。”

崔武大惊失色:“你想让沈贵人做药引?”

戚玄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表情:“救女心切,沈贵人身为人母,定不会拒绝。”

长剑出鞘,一道银白光影闪过,谢清鹤手握长剑,锐利的刀刃明晃晃横亘在戚玄喉咙。

他眼中笑意不达眼底。

“这事还有谁知道?”

戚玄脸上划过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又恢复淡然之色。

刀刃贴着他的骨肉渐深,逐渐有血珠渗出。

他强装镇定,再次朝谢清鹤拱手,可那抱着的双手,却微不可察颤动了一下。

谢清鹤通身的压迫和震慑如黑云重重压在戚玄身上,不寒而栗。

“没有。”他强忍着心口的恐惧,“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过此事。”

谢清鹤冷冷看了两眼,低笑:“如此

最好。”

戚玄躬着身子,不明所以:“陛下为何不让沈贵人知道此事?如若她知道……”

谢清鹤双眸如淬上寒冰利刃:“朕的事,何时轮到你过问了?”

戚玄跪地告罪:“戚玄不敢。”

银剑回鞘,亮白光影消失在谢清鹤手中,他一手揉着眉心,倚坐在龙椅上。

扶手上嵌着的龙首冰冷坚硬,高不可攀。

心口处传来的疼痛似要将谢清鹤整个人撕裂,他脸上却并未显露出半分痛苦。

“都下去。”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谢清鹤声音沉沉,“此后若有第五个人知晓,朕绝不会轻饶。”

殿中四人面面相觑,崔武和戚玄相继告退,徒留虞老太医侍立在下首。

他长吁短叹。

“陛下,老夫有一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虞老太医伺候谢清鹤多年,该有的面子还是有的。谢清鹤眉心笼着挥之不散的浊雾。

他一张脸惨白如雪,几乎找不出半点血色。

烛光明黄,映照在谢清鹤漆黑瞳仁中,他咬破舌头,任由血腥在唇齿蔓延。

疼痛暂时唤回谢清鹤的理智,他嗓音冷若冰霜,谢清鹤一针见血。

“虞老太医若是想劝朕,那就不必说了。”

虞老太医扼腕叹息:“此事事关陛下安危,若有朝一日沈贵人知晓……”

“她不会知道的。”谢清鹤淡漠丢下一句,神智岌岌可危。

“虞老太医若无事,还是先退下罢。”

虞老太医长长叹了口气:“老臣告退。”

往外走了两步,虞老太医心有不甘,再次折返。

“蛊虫之痛并非常人所能忍受,五沸散医得了一时,医不了一世,还望陛下慎重。”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毕恭毕敬为谢清鹤献上。

一语落下,他再次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欠身退下。

雕漆婴红博古架上设有一方铜镀金四方花鸟铜钟,钟摆左右摇摆,映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谢清鹤的目光从钟摆影子移到案上的五沸散,目光渐冷。

里间的沈鸢全身僵硬,遍体麻木。

她跟在郑郎中身边多年,耳濡目染,自然知晓五沸散是作何用处。

五沸散虽能止疼,却也有致幻之用。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虞老太医断没有这样的胆子,敢向谢清鹤送上此物。

沈鸢当即想要上前阻拦。

倏尔听见外间“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滚落在地。沈鸢心口一紧,快步转过屏风。

窈窕身影立在屏风后,沈鸢迟迟不肯往前半步。

良久,地上的黑影朝前迈进半步。

谢清鹤半倚在龙椅上,薄唇发白,鬓角冒出点点冷汗。

五沸散滚落在地上,药丸散落满地。

谢清鹤身上的锦袍如在水中捞出一样,湿淋淋的。

指腹滚烫如烈火,烫得沈鸢收回手指。

沈鸢瞳孔遽紧:“谢清鹤,谢清鹤你醒醒……”

五沸散有致幻之用,服用者半个时辰内还会起高热。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竟会服用五沸散,一张脸“唰”的一下陷入苍白之态。

她转首想要喊人,一只手忽的被人握住,谢清鹤缓慢睁开眼皮,迷迷糊糊喊了一声:“……沈鸢?”

沈鸢一只手扶在谢清鹤肩上,语无伦次:“你刚刚、刚刚是不是服用了……”

谢清鹤黑眸迷离,冷白眼角泛着薄红,他喉咙沙哑,自言自语。

“怎么不吃五沸散,也会产生幻觉?”

沈鸢双目瞪圆,三千青丝披在肩上,勾勒出一抹纤细缥缈的身影。

谢清鹤垂首敛眸,目光怔怔落在沈鸢脸上,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沈鸢不解:“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起身,想要唤人寻虞老太医过来。

谢清鹤不由分说按住沈鸢,拖着她跌坐在自己膝上。

他身子如暖炉炙热,谢清鹤鬓角被冷汗打湿,谢清鹤一手撑着眉心,一手温和抚过沈鸢的眉眼。

“果然是幻觉,不是在做梦。”

谢清鹤嗓音透着无力低哑,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流连忘返。

“在梦里,你定不会为我担忧。”

谢清鹤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在沈鸢脸上看到“担忧”二字了。

沈鸢如今忧心的人数不胜数,多如天上星。可那些人之中,不会有谢清鹤。

沈鸢喉咙酸苦,她撇开目光:“在梦里,我是怎样的人?”

沈鸢忽觉好笑,“对你很不好吗?”

谢清鹤枕着迎枕,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黑色的弓影。

他哑着嗓子,慢吞吞吐出一个字:“凶。”

沈鸢张瞪双眼,一双眼珠子差点掉落在地,险些以为服用五沸散出现幻觉的人是自己。

沈鸢难以置信:“我……凶?”

谢清鹤眼底布满红血丝,像是很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许是以为沈鸢是幻觉,谢清鹤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往日判若两人。

“嗯。”

“……很凶。”

谢清鹤一手环在沈鸢腰间,朝上牵动嘴角。

他附唇在沈鸢耳边,声音渐弱。

眼眸涣散,谢清鹤的目光却始终不曾从沈鸢脸上挪开,像是要将她眼中的担忧凿刻在记忆深处。

沈鸢从未在谢清鹤眼中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记忆中,这双漆黑的眼眸总是冰冷森寒,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鸢从未在谢清鹤眼中见过这样的痛苦和无助。

落在耳畔的气息灼热,谢清鹤轻声呢喃。

“就不能再信我一回吗?”

那声音很轻,随风而去。

沈鸢一手撑在青缎软席上,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薄如蝉翼的羽睫颤动,沈鸢缓慢垂下眼皮。

她听见谢清鹤匀称的呼吸声。

烛火跃动在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往日那张脸常有的冰寒一点点融在烛光中。

沈鸢眼眸稍动,似有泪珠闪现。

……

那日后沈鸢并未再见过谢清鹤。

就连谢时渺,谢清鹤也避而不见。

沈鸢从虞老太医口中旁敲侧击打听两三回,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谢清鹤并未服用五沸散。

沈鸢紧绷的心弦松了一瞬。

“小鸢,小鸢?”

画舫上洒满日光,沈殊一连唤了沈鸢两声,沈鸢缓慢回过神。

沈殊笑着戳了戳她的眉心:“没良心的,都唤了你好几遍了。难得出宫,怎么还是心不在焉的。”

下首站着十来个乔装打扮的宫人。

谢清鹤虽许沈鸢出门同沈殊相见,可却不许她离开宫人的视线。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在信中说得好听,说是要向我讨教如何教导孩子。好容易见到面,却又嫌我烦了,我说话都不听的。”

沈鸢忙不迭为沈殊斟上热茶赔罪:“是我不好,刚刚走神了。”

沈殊伸手接过,温声安抚:“你也不必着急,渺渺如今还小,还未定性。”

沈殊往后瞥一眼和圆圆抱在一处的谢时渺,轻声道。

“我说句不好听的,宫中水深火热,那些宫人都是踩低捧高,渺渺若是性子懦弱一点,只怕会被别人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沈鸢诧异,猝不及防伸出手捏住沈殊的左脸。

沈殊笑着拍开:“你做什么,没大没小,连你姐姐也敢欺负。”

沈鸢理直气壮:“我瞧瞧你还是不是我姐姐。姐姐不知,谢清鹤也说过这话。”

沈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外人,才狠狠瞪了沈鸢一眼。

“你胆子也太大了,在外面也敢直呼陛下的名讳,若是被人听见了,只怕又是一桩祸事。”

沈鸢正想反驳,无意抬眼瞥见对面画舫上的人影,沈鸢眼眸骤缩,一只手抓住沈殊的手腕。

沈鸢朝松苓使了个眼色:“把渺渺和圆圆都带去雀室,别让他们出来。”

沈殊疑惑:“怎么了,突然这么紧张……”

顺着沈鸢的视线往前望,沈殊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

沈鸢气急攻心:“元家也太欺负人了,竟然敢公然……”

对面画舫上站在栏杆前的赫然是元家的少爷,沈殊如今的丈夫。

他身边还有两三个穿金戴银的花

娘。

沈鸢气得喘不过气:“圆圆才这么小……”

沈殊悠悠开口,漫不经心喝了口热茶。

“急什么,这事也算不得稀奇。”

沈鸢震惊:“姐姐知道这事?”

沈殊缓缓抬起眼皮:“以前就知道了,只是我同他本就是各取所需,我要的不过是他元家的权势,至于他本人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沈殊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她轻声,像是意有所指。

“若是真对那人无意,就不会在意他身边有谁,不会在意他做过什么。”

“只有对那人不甘心,才会心有所盼。“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破镜难圆

第六十七章

江水波光粼粼,晚霞满天。

沈殊一身湖蓝色羽缎孔雀氅,氅衣上的孔雀羽翎乃是渝州的绣娘所织,用的还是当下时兴的金丝银线。

金线落在夕阳中,熠熠生辉。

沈殊遍身绫罗绸缎,底下是青绿盘金彩绣棉裙,满头乌发梳成峨髻,髻上缀着各色珠翠梳篦。

她手上抱着鎏金珐琅暖手炉,点染曲眉,明眸皓齿。

沈殊转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雀室的圆圆。

“我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他在外眠花卧柳也好,红袖添香也罢,我都不会管。”

沈殊眸光平静,挽着沈鸢的手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沈鸢忧心忡忡:“姐姐,你真的……没事?”

沈殊笑眼弯弯,目光漫不经心瞥过对面的画舫。

倚在栏杆上的男子似乎也察觉到对面的视线,四目相对,两人默不作声移开目光。

沈殊携沈鸢往回走,面不改色。

“我能有什么事。”

她抚着腕间的金镶玉手镯,“只要别闹到我眼前,我都无妨。再有,我如今担心圆圆,担心你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他。”

沈鸢愁容满面:“姐姐就不怕,有朝一日他拿你做文章,宠妾灭妻……”

沈殊唇角笑意渐深:“他不敢,也不会这么蠢。且若最后真的闹得鱼死网破,我也不见得会吃亏。”

嫁人后,沈殊手上能动用的不再是那一点点积蓄。

这些年她也陆陆续续赚了不少,名下的铺子年收一年比一年多。即便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她和女儿最多也不过是换个住处。

沈殊桩桩件件都想得透彻,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沈鸢目瞪口呆,她扯唇苦笑:“我若是如你这般透彻就好了。”

沈殊笑笑:“你同我本就不一样。我若是真和你一样,对元家有过情愫,只怕如今怄也怄死了,哪会有如今的豁达。”

她压低声音,“你如今和陛下,是怎么一回事?”

沈鸢挽唇无奈:“他想要我留下他身边,我不想。”

沈殊皱眉,语重心长:“是不想,还是怕重蹈覆辙?”

沈鸢沉吟半晌,她转首低望。

江上浮光掠金,锦鲤跃动。

往前张望,亦能看见远处立在余晖中的高台。

沈鸢曾从高台上坠落,九死一生,当时的心如死灰是真,如今的担忧害怕也是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若是让她此刻放下芥蒂和谢清鹤握手言和,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沈鸢喃喃:“后者罢,他想要我全心全意相信他,可惜我做不到。”

沈殊望着沈鸢,久久不能言语。

雀室中忽然传来一记哭声,沈鸢陡然一惊,提裙款步拾级而上。

谢时渺淌眼抹泪,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看见沈鸢,她眼中蓄着的泪水簌簌落下。

谢时渺背对着沈鸢,一言不发。

沈鸢好奇:“渺渺,怎么了?”

圆圆抱着自己手上的海棠形花果纹锦盒,张了张唇。

半柱香后,圆圆慢吞吞道:“我、我忘了。”

谢时渺恼羞成怒,转过身红着眼睛瞪着圆圆:“不就是几颗珍珠吗,有何稀奇,母亲给我的比珍珠还好多了。”

她扬着脖子,咄咄逼人,“母亲给我做过毛毡小狗,你有吗?”

圆圆愣住。

谢时渺正想发火,又见圆圆缓慢摇了摇头:“没有。”

沈鸢好气又好笑:“渺渺,你是想要……珍珠?”

谢时渺嘴角往下撇,闷闷不乐:“珍珠有什么好,我才不喜欢。”

沈鸢漫不经心:“母亲亲自下海打捞的,你也不喜欢吗?”

言毕,沈鸢又命人从竹坊带来一匣子的珍珠。

那些珍珠都是她在海上打捞的,不多,光泽也不如宫里的圆润饱满,有的还有瑕疵。

谢时渺爱不释手,看得目不转睛:“这些都是母亲从海里捞出来的?海上是怎样的,比陵江还大吗?”

沈鸢笑着点头,一双如水眸子水光潋滟,灿若繁星。

“自然比陵江还大,还有人这辈子都住在海上,不会登陆。”

谢时渺瞠目结舌,早忘了自己刚刚哭过:“那他……不会饿死吗?”

“海里有鱼有虾,海上也有厨房,怎么会饿死?”

沈鸢细道在海上遇见的趣事,她声音本就好听,讲起故事更是娓娓道来。

谢时渺听得眼都不眨,一双眼睛缀着金光:“母亲好厉害,怎么懂这么多。”

沈鸢哭笑不得:“哪有你说得那样厉害,不过是……”

“确实厉害。”

身后忽然落下低沉喑哑的一声,伴着轻微的咳嗽声。

谢清鹤一身鸦青彩绣祥云纹提花绡长袍,肩上披着玄色氅衣,腰间束着石青色攒花结长穗宫绦,轻裘宝带,华服锦冠。

谢清鹤颀长身影随着落日残阳淌落在台阶上,那双黑色眼眸映着漫天余晖。

他立在昏黄光影中,一只手背在身后。

沈殊和圆圆不知何时离开,雀室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身影。

谢时渺满脸堆笑,飞奔跑向谢清鹤:“父皇。”

谢清鹤俯身抱起谢时渺,那张脸依旧透着苍白孱弱,可见大病未愈。

谢时渺喋喋不休:“父皇,母亲又是我的夫子就好了,夫子讲的那些枯燥乏味,比不上母亲说的有趣,母亲若是出书就好了,这样我也不会看书看睡着了。”

沈鸢面带薄红,低低呵斥谢时渺两声:“胡说什么,夫子才学渊博,学富五车。”

谢清鹤抱着谢时渺坐在临窗炕上:“可夫子不懂医。”

他抬眸瞥了沈鸢一眼,“你刚刚不是还说,好些住在海船上的女子不懂医吗?授人以渔不如授之以渔,你还不如编纂医书,教她们一些浅显的医理。”

沈鸢瞪圆眼睛:“……我?”

她为难,“我并非郎中,只怕是班门弄斧。我先前其实想过,在偏远村落开设医馆。”

可惜这不是小事,她和郑郎中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清鹤轻描淡写:“这也不难。”

沈鸢反唇相讥:“怎么不难。”

如何设医馆,如何挑郎中,药材如何往深山老林运。

一桩一件,沈鸢都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待谢清鹤朝自己递来一杯恩施玉露,沈鸢后知后觉窗外月上柳梢头。

一轮明月浅挂在江上,谢时渺倚在青缎迎枕,松苓轻手轻脚踱步入内,抱着松苓往隔壁走去。

沈鸢讪讪,忽觉自己竟和谢清鹤说了这么多话,她起身就要往外走。

谢清鹤忽的开口:“我很高兴。”

沈鸢驻足原地,身影僵硬。

耳边不知为何,竟响起先前谢清鹤那一声对自己的控诉。

他说沈鸢“凶”。

拢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颤栗不已。

背对着谢清鹤,沈鸢眼角无声滑过一滴泪珠,她听见谢清鹤轻声道。

“你以前从不会同我说这些。”

沈鸢猛地转首,红着双眼瞪着谢清鹤:“……没有吗?”

谢清鹤一怔。

沈鸢怒目而视,心口起伏不定。

在乡下的那段时日,沈鸢几乎和谢清鹤无所不说,她对谢清鹤一点戒备也没有,路上碰见一只山雀都会和谢清鹤说。

大到今日山里有官兵巡查,小到院前长了一株杂草。

沈鸢眼周泛红:“我那时真是傻,竟看不出你是在敷衍我。”

谢清鹤起身握住沈鸢的手腕,拽着她入怀:“以前的事,都是我错了。”

沈鸢轻声哽咽:“谢清鹤,姐姐说我是对你不甘心,所以才会心有所盼。”

谢清鹤身子一顿,漆黑瞳仁中掠过几分窃喜,他眼中带笑:“沈鸢……”

沈鸢扬起头,目光直直凝望着谢清鹤。

谢清鹤低声,喉结轻滚,他坦然认下以前所有做过的错事。

“先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置你于险地,也不该质疑你的真心。”

沈鸢笑着扬唇:“我确实不甘心。”

可她如今也分不清,自己不甘心的究竟是谢清鹤,还是那些年她对谢清鹤付出的情意。

沈鸢从鬓间取下珠钗,有前车之鉴在先,谢清鹤眸色一沉,立刻握住簪子的一端。

他皱眉:“你想做什么?”

簪子刺穿了谢清鹤的手心,有血珠汩汩冒出。

谢清鹤恍若未觉,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沈鸢脸上淡淡:“放心,渺渺还在,我不会再做傻事。”

她抬眼,淡声,“松手。”

谢清鹤将信将疑松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沈鸢半分。

沈鸢勾唇,唇齿间有苦涩蔓延。

沈鸢差点咬破自己的唇舌,苦味裹挟着星星点点的血腥。

婆娑泪水漫上沈鸢双眼,她侧过身子,忽的松开手。

珠钗从沈鸢手中掉落,四分五裂。

谢清鹤瞳孔骤缩,眉宇间笼着的浊雾渐浓。

“破镜难圆。”

沈鸢轻声呢喃,她朝后趔趄半步,“谢清鹤,即便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这珠钗修复如初。”

好比他

们两人之间的裂痕。

再如何缝缝补补,珠钗上面的斑驳裂痕也不会消失。

她扬眸,纤长睫毛上悬挂着颗颗莹润的泪珠。

“我们之间,是合是分,总是由你说了算。”

沈鸢笑笑,“如今也该轮到我一回。”

谢清鹤脸上的喜色如晚霞褪去,消失殆尽,他咬牙,一字一顿:“你还是想走?”

沈鸢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汴京。”

即便是离开,谢清鹤也会如先前那样派人寸步不离守着沈鸢。

沈鸢轻声细语:“我想搬到竹坊。”

谢清鹤沉吟不语。

少顷,他哑声:“那你还会回宫吗?”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谢清鹤无声扯动嘴角。

他退让半步:“三年。”

谢清鹤眉眼低垂,“你不是怕重蹈覆辙吗?若是三年后你仍是有这样的顾虑,我不会再拦你。”

沈鸢遽然抬首,不可置信。

半晌,她声音轻轻:“那你不能再以权压我。”

谢清鹤不假思索:“好。”

沈鸢思忖片刻:“也不能拿我姐姐,拿郑郎中、刘夫人还有……苏家胁迫我。”

“苏家”两字,沈鸢说得很轻,细若蚊音。

谢清鹤眼底暗波涌动,他敛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不悦。

他如今对沈父的厌恶又添加五六分,若不是当初沈父贼喊抓贼,苏亦瑾也不会和沈鸢碰上,还让她念念不忘多年。

沈鸢眼皮轻动:“……嗯?”

谢清鹤哑声:“……好,还有吗?”

沈鸢:“若是我不想见你,你不能突然出现在我屋里,也不能让人盯着我。”

沈鸢蛾眉稍蹙,看着谢清鹤一字一字道:“谢清鹤,我很不喜欢时时刻刻活在旁人眼皮子下。”

谢清鹤斟酌良久,终还是点头:“我知道了。”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谢时渺的笑声随着水声传到沈鸢耳中。

“母亲,我刚刚梦见了……”

沈鸢一把抱起谢时渺,柔声细语:“慢点跑,别摔了。”

谢时渺双手捧住脸,不以为意:“有百岁跟着呢,我才不会摔。”

沈鸢抱着谢时渺,缓慢丢下一句:“我今夜带渺渺回竹坊住,她若是想回宫,我再让人送回去。”

江上朔风凛凛,冷风盘旋。

万物无声。

余光瞥见谢清鹤俯身捡起珠钗的刹那,沈鸢眸光轻顿,金缕鞋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珠钗上的宝珠摔得粉碎,细碎的渣子在烛光中闪着亮光。

沈鸢看见谢清鹤躬着身子,一点一点拾起地上的细碎渣子。

谢时渺倚在沈鸢怀中,不明真相瞪圆了一双眼珠子:“母亲,父皇是不是……”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时渺的双唇。

一道银白月光从窗口照入,正好落在谢清鹤躬着的后背。

沈鸢眼角湿润,倏然加快脚步,疾步匆匆从雀室离开,再不往后看一眼。

……

一年后。

阳春三月,杨柳垂金。

柳絮随风摇曳,荡起阵阵春意。

谢时渺遍身珠玉,一双眼睛弯弯,笑着坐在秋千上,看着百岁为自己放纸鸢。

那是沈鸢为谢时渺亲手做的纸鸢,除了百岁,谢时渺不许旁人碰一下。

她鬓角上沾着泪珠,一双眼睛笑如弯月:“再高点再高点。”

谢时渺抚掌大笑。

沈鸢和刘夫人对完账本,也笑着往楼下望。

这一年她陆陆续续在之前走过的地方都开设了医馆,如今沈鸢名下也有十来家医馆。

刘夫人笑着道:“小殿下真是像极了姑娘,一颦一笑都像和姑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鸢从宫里搬出来后,身边的人也不再唤她为“娘娘”,只以“姑娘”相称。

刘夫人言笑晏晏:“昨日萤儿听说我今日要过来,还说也要跟着一起,可惜她今早起不来。”

谢时渺在楼下正好听见这句,笑着提裙跑上楼,搂着沈鸢的臂膀笑道。

“若是我,定是能起得来的。母亲,昨日夫子教的《论语》我也会背了,不知萤儿姐姐可会背了?”

谢时渺摇头晃脑。

她如今虽不再轻易将人拖下去打板子,可对萤儿的敌意还是刻骨铭心。

做功课念书练字,谢时渺处处都想着压萤儿一头。

沈鸢哭笑不得:“好好好,知道你会背了。”

她朝刘夫人看了一眼,“你先回去罢,省得萤儿起来找不到你。”

刘夫人笑着点头。

谢时渺哼哧哼哧迈着小短腿,爬到沈鸢膝上。

“母亲,萤儿姐姐都那么大的人,怎么还要大人陪,我就不用。”

沈鸢笑着点了下谢时渺的鼻子,她垂眸望向园子中尽职尽责握着纸鸢的百岁,眉眼染上晨光。

“是么,可我怎么听说还是百岁坐更守夜?”

谢时渺顾左右而言他:“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要人陪,而且、而且百岁也不是大人。”

立在杨树旁的百岁依旧面无表情,连抬眼都不曾。

沈鸢抱紧谢时渺:“今日不用练字吗,怎么有空放纸鸢?”

谢时渺埋在沈鸢肩窝:“练字哪有陪母亲要紧?”

沈鸢隐隐察觉到不敌劲,朝松苓瞥去一眼。

屋内衣裙窸窣,一众奴仆婆子福身告退,门外只留松苓一人垂手侍立。

沈鸢眼中笑意渐散:“渺渺,你多久没练字了?”

谢时渺目光闪躲:“……三、三日。”

她战战兢兢抬眼,“不是我偷懒,是父皇病了,教不了我。”

搬出宫后,沈鸢从未在谢清鹤口中听到“蛊虫”两字。

若不是谢时渺,沈鸢连谢清鹤身子抱恙都不知。

日光满园,徐徐光影落在沈鸢眼底,鸦羽睫毛上叠着细碎金光。

须臾,沈鸢朝门外喊了一声:“备车。”

谢时渺眼睛亮起,跃跃欲试:“母亲是想去看望父皇吗,我带你去。百岁,百岁……”

沈鸢伸手拦住谢时渺:“不是,母亲今日在茶楼约了人谈事。”

“什么人?”

“一个药商,你不认识。”

谢时渺耷拉着双耳,自说自话:“罢了,那我陪母亲一道去,不然母亲一个人会害怕。”

似是怕沈鸢不带自己,谢时渺迈着小短腿飞快下楼,先一步钻入马车。

七宝香车缓慢停在茶楼前,这间茶楼是沈鸢先前盘下的。

闽公子一身墨绿长袍,面如冠玉,眼似繁星。

瞧见沈鸢身边的小姑娘,闽公子愣在原地。他虽早知道沈鸢有一女,可亲眼见到,还是怔了一怔。

“这位是夫人的女儿罢?”

谢时渺小小的眉心皱起,面色不虞:“母亲,这是谁?”

沈鸢温声安抚:“你想陪母亲上楼,还是在马车上等着?”

谢时渺自然是随着沈鸢上楼。

公事公办,沈鸢似乎和闽公子一点寒暄的心思也无,和闽公子敲定好采买药材的事宜。

闽公子满脸堆着笑意:“夫人放心,这条路我跟了多回,断不会出事。”

沈鸢迟疑道:“我还有一事想劳烦闽公子。”

闽公子心花怒放:“夫人尽管开口,赴汤蹈海我也在所不辞。”

耳边似乎传来一记冷笑。

沈鸢一惊,下意识朝隔壁望去。

联牌后的雅间悄然无声,并未再有声音传来。

沈鸢压下心中的疑虑

,从松苓手中接过一个木盒,盒中是她搜寻来的医书。

“闽公子此番出海,若是在码头碰见一个卖鲭鱼的红姑娘,还望闽公子将此物交给她。”

闽公子错愕:“是夫人的故交?”

“算不得故交,只是先前出海,同红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说想看医书。我本想着有机会给她送去,正好你此番出海经过那个渡口,就想着托你帮忙。”

闽公子受宠若惊,叠声道:“只送书够吗,夫人可还有别的要捎带,或是南海有什么是夫人喜欢的,我也可为夫人送来。”

闽公子一口气说了一堆话。

言毕,又讪讪干笑两声:“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想……”

闽公子脸红耳赤,语无伦次。

沈鸢笑着推脱:“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要的。这书,就有劳闽公子代我送一趟。”

她起身,亲自送闽公子下楼。

日光穿透槅扇花窗,在走廊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谢时渺念念有词:“母亲,我觉得这人不怎么聪明,他刚刚出门还差点撞门上,还不如上回那个。”

沈鸢好笑:“上回你不是说那人瞧着太聪明,怕我吃亏吗?”

谢时渺一时语塞:“我是怕母亲看不到他们的真面目,被他们骗了。上次给母亲送桂花香蕊的,那人虽然好看,可也……”

沈鸢:“嗯?”

谢时渺大言不惭:“可也不及我的万分之一,母亲看他不如看我。”

沈鸢牵着谢时渺回房。

甫一转首,她整个人怔在原地。

谢清鹤不知何时坐在他们所在的雅间,手上捧着的西湖龙井正是沈鸢刚刚喝过的。

他垂首一饮而尽。

谢时渺狐疑抬手:“那不是母亲的杯子吗?”

沈鸢三步并作两步,红着脸夺下谢清鹤手中的茶杯:“你不是病了?”

她朝松苓使了个眼色,让松苓带着谢时渺离开。

沈鸢脸红耳赤:“你怎么来了?”

谢清鹤抬眸:“喜欢桂花香蕊?”

桌上还摆着闽公子刚送来的糕点,是明月楼新出的桃花仙。得提前一个月预订,天不亮就有人在明月楼前排长队。

谢清鹤黑眸沉了又沉:“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为了今日的见面提前一个月就在明月楼订了糕点。

沈鸢点头附和:“闽公子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比旁人细心许多,不然我也不会放心让他送草药。”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眸:“你同他相处得不错?”

沈鸢再度颔首:“我若是同他相处不好,也不会和他做生意。他这人虽只比我大了半岁,不过为人处事,却是在我之上。同龄人能如他这样做事周全的,少之又少。”

沈鸢每说一字,谢清鹤的脸色越沉上一分。

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沈鸢抬眼,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她明知故问:“陛下出宫,就是为了见闽公子一面。”

谢清鹤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不是。”

沈鸢满腹疑虑:“那陛下怎么……”

长街喧嚣,不时有小贩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夹杂着妇人小孩的笑声。

日光照亮了半间屋子,雅间亮堂。

五彩线络盘花帘垂落在地,沈鸢站在日光中,一双琥珀眼眸渐渐填满震惊错愕。

她看见谢清鹤手中多出一物,正是那日她赌气在画舫上摔碎的珠钗。

珠钗上的宝珠在日光中折射出无数道光芒,璀璨夺目。

宝珠上的裂痕仍在,只是并不显眼。

道道裂痕上勾勒着花枝,若不是沈鸢知晓内情,定不会猜到那株株花枝下是裂开的伤痕。

她想起那一夜谢清鹤躬着身子,一点一点从地上捡起残破的碎片。

月光落在他脚边,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谢清鹤嗓音很轻很轻。

“……这样,可以算重圆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遗诏

第六十八章

乌金西坠,万鸟归林。

沈鸢还记得那日珠钗摔落在地,几乎是四分五裂。

可如今握在手心上的珠钗,却比先前还要好看。

熠熠生辉的宝珠在光中泛着亮光,藤蔓沿着裂痕攀附而上,青蔓上还结着细小的花蕾,含苞待放。

沈鸢目光缓慢掠过宝珠,唇角牵出一点笑。

“渺渺说你这些日子常卧榻不起。”

谢清鹤沉声:“嗯。”

沈鸢笑了两声,讥诮一点点在她眼底蔓延而来,如同泛开的涟漪。

“内务府的工匠还真是心灵手巧,竟连这样小的珠子都能修复。”

那珠子只有莲子大小,小巧精致。

谢清鹤垂眼:“你以为是工匠修复的?”

“不然?”

沈鸢反唇相讥,“陛下日理万机,总不会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何况谢清鹤还时常身子抱恙。

谢清鹤淡声:“这不是小事。”

手心的珠钗不知何时变得刺眼滚烫,如烈火灼烧着沈鸢双眼。

她起身,宽松广袖从案几上拂过。

那一枚衣角忽的被谢清鹤攥住。

“不是工匠修复的。”

谢清鹤声音很轻,“夜里睡不着,会做一点。”

谢清鹤身上的蛊虫未除,夜间辗转难寐,也只会因为是疼得睡不着。

沈鸢心口谈不上是何感觉。

痛快也无,畅意也无。

“你……”

沈鸢哑声,她转眸,一双浅色眼眸半点泪意也无,有的只是空洞茫然。

“你其实……不必做这些的。”

珠钗上的宝珠再华美再好看,可裂痕终究还在。

谢清鹤眸色一顿:“沈鸢。”

沈鸢恍若未闻,自言自语:“我听姐姐说,朝臣又在催陛下立后。”

谢清鹤黑眸渐冷:“你想我立别的女子为后?”

攥着沈鸢衣袂的手指往下,谢清鹤牢牢握住沈鸢的手腕,嗓音冰冷刺骨。

“沈鸢,你当真铁石心肠。”

胸腔燃烧而起的怒火几乎将谢清鹤吞噬干净,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

他敛眸,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涌的怒火。

谢清鹤咬牙:“还剩两年,这是你先前答应我的。”

沈鸢淡声:“再过二十年也一样,我早就对你无意,即便是你强留我留在汴京,不过是……”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楼下传来松苓的一声惊呼:“姑娘,不好了!后院走水了!”

松苓泣不成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还在后院。”

后院连着茶楼,沈鸢平日也会在后院的暖阁歇息。

她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朝后院跑去。

奴仆和婆子手上提着水桶,一桶接着一桶往暖阁扑去。

火势连成一片,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松苓跌落在地,双膝在地上磨得青紫。

她顾不得疼,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松苓嗓音带着哭腔。

“殿下本来是在楼上歇息的,她突然说睡醒想吃冰酥酪,我就想着亲自去……没想到刚回来,就看见后院走水,门房上的婆子说,殿下和百岁都在里面,我不知道她何时去的后院。”

火势猛烈,浓浓黑烟直冲云霄。

沈鸢按住松苓的手,急不可待:“你先带人去街上找,渺渺不会乱跑,看看她会不会是先回了竹坊,或是去元家找姐姐。”

松苓应声而去:“那姑娘……”

沈鸢夺下一旁奴仆的水桶,从头淋了自己一身。

她急促丢下一句。

“我进去找人,若是渺渺真在里面……”

顾不上和松苓解释,沈鸢眼疾手快推开松苓,头也不回冲入火海。

身后骤然传来谢清鹤的一声惊呼:“——沈鸢!”

沈鸢转首,熊熊燃起的烈火中,谢清鹤不知何时飞奔到自己身后。

他一把拽住沈鸢的手腕往后拖。

“哐当”一声重响,横梁从屋顶掉落,正好砸落在沈鸢身前。

沈鸢惊魂未定。

谢清鹤沉声:“渺渺在哪里?”

沈鸢一手捂住口鼻:“暖阁,她每次过来,都是住在暖阁。”

滚滚浓烟呛得沈鸢叠声咳嗽,她强忍着鼻尖刺鼻的气息,跟在谢清鹤身后。

“渺渺,你在哪里!”

“谢时渺——”

两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桶接着一桶的冰水浇在屋檐上,奴仆和婆子混落在一处,吵吵嚷嚷。

低垂在地的湘妃竹帘如在火中腾空而起的飞燕,殷红的火光映照在沈鸢眼中。

陡地,她听见一声极细的声音,像是有人拿着手镯在敲打柜子。

“是渺渺。”

沈鸢面色大变,“她在敲东西!”

火苗舔舐着屋脊,不时有灰烬从头上掉落。

火势渐大,渐渐淹没了那微弱的动静。

谢清鹤攥住沈鸢手腕:“你先出去,我进去找人。”

沈鸢声音飞快:“你往左我往右,这样快一点。”

她推着谢清鹤朝前,提裙冲入烟雾缭绕的里屋。

临炕的窗子哗啦一声在火中应声倒下,沈鸢拿丝帕捂住口鼻,艰

难穿过一个又一个从头顶砸落的横梁。

榻上悬着的霞影纱犹如天上悬挂的一轮红日,沈鸢强撑着睁开眼,余光瞥见榻上的一片衣角。

沈鸢猛地一惊:“渺渺!”

她几乎是趔趄摔到榻前,“渺渺,渺渺……”

沈鸢胡乱拂开帐幔,满心欢喜在刹那间化成灰烬。榻上空空无人,只剩一身谢时渺的外袍。

沈鸢瞬间心如死灰,又忙忙朝墙角的花梨木立柜走去。

“渺渺,你在里面吗?”

沈鸢不甘心,挨个打开柜子。

砰砰砰接连几声响,柜子拽开,里面除了四时的衣裳,再无别的。

屋里火光渐盛,浓雾笼罩在沈鸢遍身,她渐渐站不稳身子。

“渺渺,渺渺——”

“——沈鸢!”

茫茫火海中,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沈鸢眼前。

她伸手拨开身前的黑烟,双足无力,朝前趔趄两步。

意识逐渐唤散,沈鸢听见噼里啪啦火光溅落的动静,听见谢清鹤朝自己嘶声吼道。

“渺渺找到了!在外面!她没事!”

找到了?

沈鸢晕晕乎乎,唇角往上牵出一个不算明显的笑。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好似都卸尽了。

沈鸢双膝一软,无力跪倒在地。

浓雾模糊了沈鸢的理智,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一声怒吼穿过火海,她好似听见谢清鹤破喉的一声:“躲开!”

眼皮沉重,意识失去的前一瞬。

沈鸢像是看见谢清鹤朝自己扑了过来,整个人几乎压在沈鸢身上。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天而降,直直压在谢清鹤背上。

耳边传来一声沉沉的闷哼,谢清鹤面色惨白。

他身上冷汗涔涔,横梁上连着火光,砸落在谢清鹤后背。

斑驳血迹渗透锦衣,谢清鹤一张脸疼得几近失去血色。

火红的光影在四面摇曳,谢清鹤扶着沈鸢起身,横梁压在他脚腕上,谢清鹤站不起来。

他一手扶在地上:“沈鸢,醒醒。”

沈鸢一张脸灰扑扑的,双颊落满青色的灰烬,眼皮撑不开,沈鸢只模糊呢喃了一声。

谢清鹤面色沉重,汩汩血珠从脚腕蔓延,滴落满地。

浓重的血腥气息在屋中蔓延,谢清鹤后背肩上都是血。

火势愈来愈大,如入无人之地。

沈鸢倚在谢清鹤肩上,鬓间的珠钗掉落,满头青丝散落在后背。

谢清鹤忍着后背传来的剧痛,一只手托在沈鸢腰间,跌跌撞撞朝前走着。

门窗落在炙热的火光中,摇摇欲坠。

后背的伤口似乎是裂得更厉害了,谢清鹤下颌紧绷,点点汗珠从鬓角滚落。

血迹在他身后蔓延,长长的一道。

又一记巨响在沈鸢耳边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是汹涌澎湃的滔滔烈焰,她置身在火海中,滚滚黑烟伴随着烈火。

喉咙难受沙哑,星星点点的火光溅落在沈鸢锦裙上。

残垣断壁,眼前的屋舍哪有先前的齐整华贵。

沈鸢气息微弱,她缓慢转首,唤散的眼眸逐渐凝聚在一处。

“……谢、谢清鹤?”

嗓音干哑,沈鸢眼前一片模糊。

血腥气窜入鼻尖,一道血丝沿着谢清鹤鬓角滑落,阴霾笼罩在谢清鹤鉴赏。

他整个人如从地狱中走出,通身上下散发着濒死的气焰。

眼角瞥见谢清鹤脚边滩成一片的血迹,沈鸢如临大敌,失声尖叫:“谢清鹤!”

她反手扶住谢清鹤的肩膀,谢清鹤全身滚烫,黑眸蕴满郁色。

听见沈鸢的声音,谢清鹤缓慢转过脑袋。

豆大汗珠从他脸上滑落。

沈鸢还没来得及看清,倏尔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退后!”

沈鸢几乎是连拖带拽被拉到谢清鹤怀里。

前方,漆木博古架倒落在地,挡住了他们仅有的退路。

烈焰燃烧,红光绵延不绝。

广袖挡在沈鸢眼前,耳边是谢清鹤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他半边身子挡在沈鸢眼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翻涌而上的热气。

沈鸢惊慌失措,她转首,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前有倒落的博古架挡路,后面燃着的烈火灼热,火光映照在沈鸢眼中,沈鸢脑袋一片空白。

握着谢清鹤的手指颤栗不止。

倚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沉重,沈鸢仰首张望,她嗓音带着哭腔:“谢清鹤、谢清鹤!”

浊雾滚滚,沈鸢伸手摸到一片湿润,她眼睛瞪圆,颤抖着垂下眼皮。

沈鸢手心血迹淋漓,刺眼的红色占了她所有的目光。

她摸到了满手的血。

谢清鹤后背几乎是血肉模糊,可挡在沈鸢身前的黑影却从未离开过半分。

接二连三的雾气呛得沈鸢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皮再次沉沉盖在双眼上方。

模糊之际,沈鸢好像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火光彻底吞没所有。

……

棠梨宫青烟袅袅,万籁无声。

谢时渺泪眼婆娑坐在炕上,小声抽噎。

百岁垂手侍立在一旁,他双手端着漆木托盘,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殿下,喝口粥罢。”

谢时渺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她哑着嗓子往里张望。

“母亲、母亲还没醒吗?”

谢时渺从炕上跳下,自责不已,“都怪我,若不是我突然去后院,母亲和父皇也不会……”

她哭得差点喘不过气。

百岁冷着一张脸,抬手在谢时渺后背拍了一拍:“别哭了。”

谢时渺一抽一噎,眼角瞥见百岁手腕上的伤痕,她面色一变:“你的手也受伤了?我、我去找太医!”

百岁面不改色收回手,声音平静:“已经上过药了,没事。”

他目光缓慢落到那扇金漆点翠玻璃屏风,眉心轻轻皱起。

“虞老太医说娘娘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事。”

他声音依旧清冷,“你……不用担心。”

当初他和谢时渺被谢清鹤救出去后,谢清鹤又折返回去找沈鸢,崔武冒死阻拦,谢清鹤都不为所动,甚至还差点对崔武动了刀剑。

百岁张唇:“陛下,陛下有虞老太医照看,也不会有事的。”

谢时渺一双眼睛更红了,呜咽着抹去眼角的泪水:“你骗我,我都听见了。”

谢时渺小声啜泣,“太医说若是父皇明日还不醒,就、就……”

屏风后忽然传来两声咳嗽。

谢时渺推开百岁朝里跑:“母亲,你怎么样?”

沈鸢一手撑在榻上,举目望去,竟是她在棠梨宫的寝殿。

她脑中乱糟糟的,如同浆糊。

沈鸢自说自话:“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带着谢时渺去了茶楼,而后遇见了谢清鹤。

再然后——

滚烫的火光从天而降,沈鸢身子一抖,似乎置身在火海中。

她一把抱住谢时渺,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沈鸢惊慌失措。

“渺渺,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谢时渺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甚至连一点磕碰也没有。

她吸吸鼻子:“我没事。”

沈鸢如释重负,身子无力跌落在青缎迎枕上。

她猛地又坐直身子,抓着谢时渺的手腕道:“你父皇呢?”

谢时渺再也掌不住,抱着沈鸢的臂膀号啕大哭:“我、我害死了父皇。”

沈鸢如遭雷劈:“什么?”

她起身匆忙朝外走,甫一站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沈鸢两眼一黑,险些跌跪在地。

松苓捧着汤药入殿,听见动静,疾步匆匆转过屏风。

她扶着沈鸢坐回榻上。

松苓一双眼睛也是肿的:“姑娘总算醒了。”

言毕,又命人入殿伺候沈鸢盥漱更衣。

窗外日光西斜,残阳满天。

沈鸢忧心忡忡:“我、我睡了多久?陛下如今在何处,我怎么听渺渺说他……”

松苓低声哽咽:“姑娘睡了快一日了。陛下他、他如今还好。”

松苓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沈鸢心口一紧,顾不上用膳,扶着松苓的手朝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悄然无声,宫人手中握着羊角灯罩,暖黄光影在廊下丹墀前流淌。

虞老太医和戚玄立在谢清鹤榻前。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两鬓斑白,经此一遭,头上银白的发丝好像又多了几根。

遥遥瞧见沈鸢进来,虞老太医赶忙上前行礼。

沈鸢拂袖:“虞老太医不必多礼,陛下……陛下如何了?”

沈鸢一面说,一面盯着虞老太医。

不敢放过虞老太医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虞老太医迟疑半晌,他长长叹口气,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娘娘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陛下、陛下如今伤势过重……”

一语未落,殿内忽然传来太监焦急的声音。

“都杵着做什么,先拿剪子剪开啊,陛下还等着上药呢。”

沈鸢疾步提裙,朝里走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渐浓。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中点着松檀香,缥缈青烟怎么也掩盖不了那刺鼻的血腥气息。

沈鸢心口涌起阵阵不适。

她先前连红色也见不了,更何况是这满殿的血腥。

沈鸢脚步稍缓。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眉眼都是担忧之色:“姑娘,你身子还没好,还是先回去,等过两日……”

沈鸢抬手阻拦,目光悠悠望向帐幔后那道孱弱的身影。

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个个面缀愁色。

沈鸢深吸口气,她一只手提着裙角,一面朝里走去。

当日手持利刃的阴影历历在目,沈鸢如今还记得自己那沾了满手鲜血的步摇,记得自己被谢清鹤逼着杀人。

烛光悠悠落在地上,昏黄光影摇曳,如荡漾的江水。

粼粼波光晃动,随之而来的却是谢清鹤朝自己飞奔而来,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横梁。

木头砸在谢清鹤后背的重响犹在耳边,沈鸢睫毛颤动,掩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

指甲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划痕,沈鸢忽然加快脚步。

一鼓作气,沈鸢亲自挽起帐幔。

榻上的人影奄奄一息,锦衣经过烈焰的烧灼,和斑驳血迹混落在一处,牢牢贴在谢清鹤后背。

谢清鹤伏在贵妃榻上,薄唇惨白干涸。

那双凌厉眸子紧紧闭着,早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太监伏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他手边还有一把剪子。

簌簌眼泪从太监眼角滚落,他身子抖如筛子。

“娘、娘娘恕罪!”

宫里都知沈鸢这一年深居简出,只当她身子欠安一直住在棠梨宫,别的事一概不知。

如今见到沈鸢亲自来养心殿问罪,太监颤颤巍巍,连着朝沈鸢磕了好几个响头。

“娘娘,陛下伤得太重,奴才实在没法子……”

沈鸢眼角发热:“剪子给我。”

呛鼻的血腥气再次闯入沈鸢鼻尖,她竭力咽下心口的不适:“你们都下去罢,松苓留下。”

宫人面面相觑,欠身退下。

虞老太医面带迟疑:“娘娘还在病中,这事还是交给宫人。”

沈鸢强颜欢笑:“无妨,前几年出门在外,我也帮人包扎过伤口,虞老太医不必担心。”

谢清鹤后背几乎都被横梁砸伤,沈鸢握着剪子许久,竟寻不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

料子处处都是黏着骨肉,有的甚至还和血肉混在一处。

松苓捧着托盘侍立在一旁,双眸颤巍巍。

她不忍心别过视线,听见“咔嚓”一声剪子落下。

剪子沿着谢清鹤的肩膀往下,锦衣几乎成了碎片,沈鸢小心翼翼提着锦衣,一双眼睛红了又红。

没了锦衣的遮挡,底下惨不忍睹的血肉顷刻出现在沈鸢面前。

谢清鹤身上的锦衣早看不清原状,只剩下拇指大小的一片。

料子的边缘烧得焦黑,还剩有残留的余烬。

殿中的烛火再次拨亮,大片大片血肉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底。

她努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一点点剪下那粘在谢清鹤后背的料子。

烛影婆娑,沈鸢握着剪子的手指僵硬麻木。

数不清的细小料子丢落在托盘上,露出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沈鸢身影晃了一晃,她一手扶住眉心:“松苓,去取药酒过来。”

药酒泼在谢清鹤后背,谢清鹤却依然半点反应也无,像是长睡不醒。

这四个字刚在沈鸢脑中掠过,她手指颤抖,余下的药酒悉数倒落在谢清鹤背上。

药酒顺着谢清鹤脊背往下滑落,沾湿了锦衾。

松苓唬了一跳:“姑娘。”

沈鸢匆忙拿丝帕擦去,她没接到药酒,只接到了满手的淋漓鲜血。

那一方丝帕如在血泊中捞出,不忍直视。

松苓极有眼皮见,忙不迭让人送上新的丝帕。

沈鸢不敢用力,她一只手捏起帕子的一角,细细抚过谢清鹤背上的血迹。

一块接着一块的血帕从沈鸢手上离开。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谢清鹤背上的伤口终于料理干净。

沈鸢眼前混乱,她一直是躬着身子,如今起身,才觉自己双手双足都是麻的。

松苓慌不择路上前扶住沈鸢:“姑娘,好歹先歇会罢。”

沈鸢摆摆手。

蓦地,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

谢时渺踮起双脚,朝里张望。

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时渺鼻子渐酸,她并未和之前一样扑进沈鸢怀里。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手腕:“我、我替母亲捏手。”

沈鸢温声安抚:“昨日可是吓坏了?”

谢时渺点点头,随后又飞快摇头:“我是公主,才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就吓坏。”

沈鸢牵动嘴角:“先回去歇息罢,你这两日也累坏了。”

谢时渺窝在沈鸢怀里,乖巧道:“我想陪母亲守着父皇。”

养心殿的血腥气依旧,沈鸢怕谢时渺吓到,命人都开了窗子通风散气。

谢时渺声音低低:“母亲,父皇会好吗?”

谢清鹤一张脸白如薄纸,脉相时有时无,连虞老太医也不敢打包票。

沈鸢定定心神,轻声细语:“会的。”

谢时渺咕哝:“我听到、听到太医说若是明日父皇还不醒,就、就……”

谢时渺泪流满面。

沈鸢俯身,一点点为谢时渺抹去泪水:“不会的,你父皇若是知道渺渺在等着他,定不会舍得丢下你的。”

谢时渺怯怯:“真的吗?”

沈鸢颔首:“真的。”

谢时渺勉强止住了哭声。

沈鸢抱着谢时渺坐在斑竹梳背椅上,倦色在她眉眼蔓延。

她转首侧目,视线缓慢落在榻上那道憔悴身影。

沈鸢忽的记起很久之前,谢清鹤也是这样躺在榻上,九死一生,生死不明。

当时她也是这样守在榻前。

往事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沈鸢思绪飘远。

谢时渺从沈鸢怀里抬起头:“母亲,你在想什么?”

“一些旧事。”

“和父皇有关吗?”

“是。”

谢时渺好奇:“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童言无忌,谢时渺只是随口一问,沈鸢却答不出来。

她下巴轻轻抵在谢时渺肩膀上,沈鸢无声挽唇:“当时以为是好事。”

如今,她却不知道了。

沈鸢在养心殿守了一日一夜,她没等到谢清鹤睁眼,反而等来了崔武送来的密诏。

那是谢清鹤先前就写好的……遗诏。

他想要沈鸢陪葬。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两清

第六十九章

晨光乍泄,青松抚檐。

廊下一众宫人遍身绫罗,云堆翠髻。

崔武跪在下首,双手高高捧着一封明黄诏书,毕恭毕敬。

谢时渺一手揉着眼睛,闻言猛地起身,手指指着崔武,咬牙切齿。

小姑娘气得脸都红了,怒不可遏:“胡说八道!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拍在漆木案几上的掌心通红,谢时渺气急攻心。

言毕,又转首望向跪在地上的百岁。

“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拖下去!”

崔武面不改色,捧着遗诏的双手纹丝不动。

“诏书为陛下亲笔,臣不敢有半点虚言,还望娘娘和殿下明察。”

他说得不卑不亢,坦荡从容。

谢时渺怒火渐盛,伸手想要夺走崔武手上的诏书:“定是你胡言乱语,父皇待母亲那样好,

怎会……”

谢时渺并未见过谢清鹤先前所为,她至今都不懂沈鸢为何宁愿住在那一方小小的竹坊,也不愿意回宫。

她急急扑到沈鸢眼前,为谢清鹤辩解。

“母亲,这定不是父皇亲笔所写,父皇他、他才不会舍得让母亲陪葬。”

沈鸢抱着谢时渺,轻手轻脚为她抚去眼角的泪珠,沈鸢轻声细语。

“渺渺,别哭了。”

她从容不迫起身,“拿过来罢。”

谢时渺着急:“母亲——”

沈鸢在她肩上拍了拍,她脸上神色平静。

遗诏上确实是谢清鹤的笔迹。

谢时渺喉咙哽咽,她本还想为谢清鹤辩驳,瞥见诏书上的字迹,谢时渺哑口无言。

她一双眼睛圆睁,难以置信。

谢时渺往日练字都是用的谢清鹤的字帖,自然一眼就认出那是谢清鹤亲笔所写。

她如遭雷劈,拽着沈鸢的衣袖:“母、母亲……”

沈鸢眸色稍动,目光无声掠过诏书上的字字句句,瞳孔忽缩。

谢清鹤竟是想要传位于谢时渺。

谢时渺怯生生抱着沈鸢的臂膀,明明做错事的不是她,可如今殿中最忐忑不安的人却是谢时渺。

她依旧不信谢清鹤会让沈鸢陪葬。

“母亲,这应当是假的。”

她抬起一双朦胧眼睛,“百岁说民间有擅仿笔迹的人,兴许是诏书是他们寻人代写的。”

谢时渺喋喋不休,恨不得立刻摇醒谢清鹤。

沈鸢一手扶着眉心,一手揽谢时渺入怀。

她朝呆若木鸡的松苓看了一眼,温声嘱咐:“带殿下出去,我有话和崔大人说。”

谢时渺怎么也不肯出去,拽着沈鸢的袖子不肯松开。

好像下一瞬,沈鸢就会被带走殉葬。

那双黑色眼眸像极了谢清鹤,她恶狠狠瞪着下首的崔武,好似要诛人九族。

沈鸢一再保证自己不会有事,谢时渺仍是不放心:“若是母亲有半点差池,我定不会饶你。”

崔武脸上神情依旧:“恭送殿下。”

养心殿杳无声息,帐幔后的谢清鹤连半点声音也无,后背涂抹着厚厚的一层伤药。

过去三日,谢清鹤背上的烧伤仍是大剌剌敞开着伤口,血痕密布,隐约还能见到血肉中藏着的阴森白骨,惨不忍睹。

沈鸢手里握着遗诏,一言不发。

崔武皱眉:“娘娘留下我,所为何事?”

“什么时候走。”

青烟袅袅,白雾在空中翻涌。

沈鸢望着那丝丝缕缕腾空而起的白烟,漫不经心道。

崔武遽然抬首,愕然注视着沈鸢。

沈鸢声音淡漠,她一手握着铜箸子,一面拨弄香炉中的杏花香饼。

沈鸢唇角往上牵起一点:“你看着我做什么,总不会是我猜错了?”

崔武震惊不已:“娘娘为何如此笃定,倘或陛下真的想让娘娘……”

“渺渺还小,且女帝执政本就闻所未闻,朝臣若是知晓,定不会善罢甘休,兴许还会疑心是我假传圣旨。”

沈鸢声音很轻,“比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面面俱到,未雨绸缪。

这样的做事风格,才是谢清鹤。

日光满地,廊下檐铃随风摇曳。

谢时渺立在台阶上,迟迟不肯离去。

松苓蹲在一旁,好声好气劝说。

沈鸢眸色冷静,光影勾勒出沈鸢缥缈的一点轮廓。

在这一刻,崔武竟生出几点错觉。

他在沈鸢身上看见了谢清鹤的影子。

良久,他喉咙溢出沙哑的一声:“娘娘英明。”

沈鸢笑着转首,不知该喜该悲。

崔武拱手跪在地上,垂首敛眸。

“殿下如今还小,若娘娘不想离开,也可继续留在棠梨宫。娘娘放心,棠梨宫内外的宫人都是陛下精挑细选,断不会乱嚼舌根,也不会对外人道一个字。”

沈鸢挽唇:“还真是深思熟虑,什么都想到了。”

崔武狐疑:“那娘娘是……”

“渺渺还小,我自然不放心她一人留在宫中。”

崔武无声松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逐渐舒展,如释重负。

沈鸢抬眸,目光穿过帐幔,落在榻上的谢清鹤脸上,她唇角溢出一声冷笑:“装模作样。”

……

那日在茶楼后院点火的男子在牢狱中咬舌自尽。

听见消息时,沈鸢正在棠梨宫陪沈殊说话。

沈殊大惊失色:“……死、死了?”

沈鸢扶着沈殊坐下:“姐姐,你急什么,快坐下。”

沈殊恨铁不成钢,抬手戳着沈鸢的额头:“我能不急吗,那日听说茶楼后院起火,吓得我差点从戏楼上摔下。”

沈殊双眉紧皱,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我听说,这人狡猾得很,崔大人狡兔三窟,好容易才抓住的。”

沈鸢笑着抬眸:“这些事姐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还能是谁?”

沈殊翻了翻白眼,气不打一处。

沈鸢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明知故问:“是……元家?”

沈殊无奈叹气。

四下无外人,沈殊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挡在唇上。

元老爷先前还有一门婚配,原配故去后,那孩子被外祖父带走。

前些日子外祖父故去,那人又回到元家。

沈殊莫名其妙多了一位兄长。

沈鸢眉心紧蹙:“听着不像是个好相处的。”

沈殊连连点头:“何止。”

她每次见到那人,总觉得似曾相识,偏偏沈殊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何处见过。

沈鸢为沈殊悬心:“他如今也同你们住在一处?”

沈殊点头。

其实那人住的院落同沈殊相隔甚远,只是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沈殊总会在府中碰上那人。

依他们之间的关系,见面也只是行礼问一声好。

沈殊面缀难色:“只是有时能从那人口中听到些朝堂之事,所以会多说两句。”

沈鸢在宫中的事,沈殊也多是从那人口中得知。

沈鸢沉吟片刻:“我从前并未听过元家还有这样一个人物,也不知是敌是友。”

她反握住沈殊,“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事想知道,只管打发人来问我,不必从他口中打听。”

沈殊笑眼弯弯:“这我还能不知道?若不是事发突然,我也不会找上他。罢了,不说他了,渺渺这两日如何了,我听着前些日子不太好。”

距离被困火海已经过去十来日,谢清鹤迟迟未醒。

谢时渺担惊受怕了三四日,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如今更是脱胎换骨,日日跟着夫子读书练字。

沈鸢长吁短叹:“先前还怕她贪玩误了功课,如今又怕她念书伤了身子。”

沈殊抚掌乐道:“有了孩子就是这样,圆圆一日不在我眼前,我也觉得心中不安。”

她朝炕上的圆圆招招手,“圆圆,过来。”

圆圆缓慢抬起头,看了沈殊一眼,眼皮很慢很慢眨动两下。

而后才慢吞吞从炕上爬下,往沈殊走去。

她项上戴着孔雀绿翡翠璎珞,璎珞上的翡翠乃是玻璃种,光彩夺目,灿若繁星。

沈鸢目光落在圆圆项上的璎珞,好奇道:“我好像没见过这璎珞,可是姐姐新打的?哪家金铺子做的,竟比内务府送来的还要好看。”

圆圆抬起脸,缓缓扯出一个笑:“圆圆也、也喜欢。”

沈殊无奈摇头:“这话你可别问她,自从戴上这璎珞,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肯摘下。”

沈鸢不以为意:“她喜欢就让她戴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殊声音压得更低:“这是……那个谁送的。”

她无语至极,“也不知道为什么,圆圆见到她比见到她自己爹还高兴,若不是这孩子是我生的,我都要怀疑……”

沈鸢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她叠声咳嗽。

手上半盏热茶都泼在松苓裙上。

她一双眼睛都瞪圆了,不可思议:“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怕被旁人听见,生出祸端。”

沈殊满脸堆笑:“我也是说着玩的。再说,也就是在你寝

殿我才敢说这话,若是在外面,我也不会犯这样的糊涂。”

天色渐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打芭蕉,天上乌云浊雾。

灰蒙蒙的天空寻不到半点亮光,沈鸢亲自送沈殊到宫门口。

遥遥瞧见宫门口的马车,沈鸢狐疑道:“还真是稀奇,元家竟会派人来接姐姐。”

沈殊双眉也跟着皱起:“他怎么会知道我今日入宫了?”

沈鸢随口道:“许是问了府上的管事。”

想起那日在画舫上瞧见的一幕,沈鸢气恼。

“谁稀罕他们家的马车,姐姐,你还是坐我的……”

车帘挽起,一人撑着油纸伞,缓慢走下马车。

那人身影修长,一张脸生得白净,鸦青色长袍衬出颀长轮廓。

隔着茫茫雨雾,那双深色眼眸平静如江水,一点涟漪也无。

沈鸢脚步顿在半空,疑惑望向沈殊:“这是……”

圆圆不及沈殊回答,咿咿呀呀鼓起两只小圆手。

她甩开玉竹的手,蹦跶着朝男子跑去。

沈鸢瞠目结舌,瞬间明白眼前的男子是何人。

沈殊顾不上和沈鸢道别,赶忙冲进雨幕。

终究是晚了一步。

圆圆先一步扑入男子怀里,一伞之下站着三人。

雨声滴落在耳边,沈鸢听不见沈殊说的什么,只见她先是皱了皱眉,随后也跟着圆圆上了男子的马车。

还打发玉竹回来和沈鸢说一声,道自己没事。

沈鸢将信将疑:“姐姐真的没事?”

玉竹笑道:“娘娘难道还不知道我们少夫人,从来只有她让别人吃亏,何时轮到她吃亏了?”

沈鸢点头莞尔:“这倒也是。”

她又命人好生跟上沈殊,自己先去南书房接谢时渺。

谢时渺小小一个人影坐在紫檀书案后,烛光照在她疲倦眉眼上,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皮,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口中念念有词。

沈鸢朝百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本想着悄悄抱谢时渺回寝殿。

岂料她刚一动作,谢时渺立刻惊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母亲?”

沈鸢心疼抱住谢时渺:“母亲带你回寝殿好不好,翘你这两日都瘦了。”

谢时渺趴在沈鸢怀里,呜咽着摇头:“我、我好好念书,母亲不要、不要丢下我。”

沈鸢柔声哄道:“乱说什么,母亲什么时候想要丢下你。”

谢时渺低声呢喃:“若我再强一点,父皇就不会下那样一道旨意,我、我不想母亲因为我,一辈子都只能躲在棠梨宫。”

沈鸢抹去谢时渺眼角的泪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才多大,已经很厉害了。”

谢时渺哼哼唧唧,瓮声瓮气:“真的吗?”

沈鸢笑道:“自然,渺渺本来就很强,母亲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什么也不会。”

她那会跟着沈殊一起,终日只知玩乐,汴京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沈鸢都知道。

谢时渺凝眉不悦:“怎么我就没有姐姐对我这么好,母亲,我也想要姐姐。”

一句话,惹得沈鸢和松苓都哑然失笑。

沈鸢轻语:“待你父皇醒了,你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母亲都陪你。”

“真的?”

谢时渺双目熠熠。

想起如今卧病在榻的谢清鹤,满脸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父皇他、他真的会醒来吗?”

起初谢时渺日日往养心殿跑,天一亮就打探养心殿的消息。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时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也会心生怯意,害怕从宫人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

“会醒来的,放心罢。”

沈鸢不知第几次安慰谢时渺,待哄着谢时渺睡下,沈鸢起身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吩咐:“明儿起看着点殿下,莫让她念书念到深夜。”

百岁踟蹰不定:“可是殿下她……”

“她若是不肯,你就说是我说的话。”

谢时渺刚睡下,沈鸢声音压得很低。

“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可不能再犯病。养心殿那边若有什么消息,也都……也都先瞒着。”

百岁绷着一张脸,不咸不淡道:“是。”

寝殿又一次回归平静。

百岁目送沈鸢离开。

步辇逐渐消失朦胧雨幕中,宫人手执珐琅戳灯,在园中走动。

昏黄光影如萤火虫在园中飘动,帐幔中的谢时渺忽然睁开双眼,她一只手抓着帐幔,声音极轻。

“母亲走了吗?”

谢时渺眼中半点困意也不见。

百岁取来青缎迎枕靠在谢时渺背后:“殿下要吃什么,我让他们送来。”

谢时渺低头,思忖良久才道:“枇杷香露,我想吃母亲给我做的枇杷香露。”

百岁怔了一瞬,躬身道:“好。”

寝殿只点着一盏烛火,暗黄光影叠在湘妃竹帘上,谢时渺望着黑漆彭牙四方桌上的白釉莲瓣烛台,若有所思。

“百岁,你说的没错。”

谢时渺低哑声音在殿中响起,和窗外的雨声重合在一处。

风从窗口灌入,飘进阵阵凉意。

雨后的空气还带着泥土的芳香,谢时渺明明没有坐在窗前,可脸上却莫名落满泪珠。

“母亲看见我勤学苦读,果真舍不得……留下陪我了。”

谢时渺挽起唇角。

“我知道她不喜欢宫里,可我还是怕、怕她会丢下我一人。”

谢时渺低声啜泣,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她想让我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长大成人,想让我做个好孩子……”

谢时渺一口咬在手背上,满腹哭腔都落在手上,她往上牵动红唇。

“可惜了,我还是只能做个坏小孩。”

百岁沉默不语。

谢时渺抬起一双泪眼,一瞬不瞬盯着百岁:“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百岁垂着眼眸,那张脸依旧平和,他不慌不忙:“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谢时渺盯着他不语。

百岁淡声:“殿下若真是坏人,就不会说出这话了。”

谢时渺茫然眨动眼皮,少顷,她弯唇笑了两声:“当初留下你,果真是正确的。”

百岁泰然自若。

谢时渺昂首,脸上哪还有半点落寞和伤心。

“百岁,待我登基称帝,你做我的丞相好不好?”

谢时渺大言不惭,“那些老学究说话我都不爱听,他们都不如你。”

百岁身子一僵。

他低垂着脖颈,烛光跃动在百岁脖颈,无人瞧清他

眼中翻涌的情绪。

……

养心殿如同波澜不惊的江水,一点起伏也无。

榻上的谢清鹤眉宇紧皱,后背上的伤口虽不再往外渗着血珠,可那道道烧伤依旧触目惊心。

戚玄俯身半跪在谢清鹤榻前,脸色凝重。

沈鸢蹙眉:“怎么了?”

戚玄转首,朝沈鸢拱手:“若我没猜错,陛下的蛊虫又要发作了。”

沈鸢两眼一黑:“什么?蛊虫不是三日前才发作了,怎么还会……”

戚玄垂下眼皮:“蛊虫发作本就越来越频繁,且如今陛下身子欠安,蛊虫吸食骨肉也是正常。”

沈鸢身影趔趄,没来由想起三日前谢清鹤浑身泛着冷汗,他身子如坠火海,烫如火炉。

谢时渺当初正好来向谢清鹤请安,吓得一张脸都白了,扑进沈鸢怀里嚎啕大哭。

那夜谢清鹤几乎是神智不清。

沈鸢一手扶在漆木高几上,眉头紧锁,忧愁和不安在心中翻滚。

她猛地回首望向帐幔后的谢清鹤,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鬓角被冷汗泅湿。

虞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忙赶来,脸上同样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拍膝难安:“这叫什么事,陛下好容易挨过上回发作,怎么又……”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娘娘,可要唤殿下前来?”

他小心翼翼,“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殿下也好……”

沈鸢遽然望向虞老太医。

虞老太医收住声,垂头低眉:“是下官失言了。”

沈鸢揉着眉心:“虞老太医也是为了陛下和殿下着想,不必慌张。”

她轻声喃喃,“殿下这会子刚睡下,还是先不吵醒她了。待过了今夜……”

风从廊下灌入,殿中烛火忽的熄灭。

沈鸢心口一紧,宫人叠声告罪,忙忙上前掌灯。

窗外夜雨飘摇,树影摇摇欲坠。

沈鸢竭力咽下心中的不安:“渺渺还是个孩子,在榻前守着也是无济于事。若真有万一……”

谢清鹤忽的发出一声闷哼,他转首,生生朝地上呕出一口血。

沈鸢疾步冲上前,慌乱不安:“谢清鹤、谢清鹤——”

榻上憔悴的人影半点动静也无,若不是地上还有一滩血,沈鸢差点怀疑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谢清鹤的手腕冰冷僵硬,那张脸由白转紫。

戚玄脸色大变,上前不安道:“还请娘娘先避让。”

沈鸢往后退开两三步。

戚玄低声劝道:“还请娘娘到外间,这里有我和虞老太医足矣。若娘娘不放心,可让崔大人留下。”

松苓侍立在一旁:“娘娘,走罢。”

沈鸢闭了闭眼,声音沉闷。

“我昨日看见他手指动过,我还以为他快醒了。虞老太医也说他的伤势并未感染,怎么偏偏又撞上蛊虫发作。”

松苓不知如何劝说,只能尽力安抚:“娘娘放心,陛下定会安然无恙的。先前那样艰难,陛下都熬过来了,这回也定然可以。”

沈鸢苦笑摇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样折磨。”

沈鸢不曾离开,她就坐在殿中,隔着一道紫檀缂丝屏风,沈鸢听见戚玄念经咒的声音,听见虞老太医沧桑苍老的叮嘱声,还有宫人凌乱的脚步声。

殿外夜雨冷冷清清,檐下铁马叮咚。

松苓轻手轻脚送上热茶,踮脚想要为拢上支摘窗:“娘娘还是别坐在这风口了,省得明儿嚷嚷着头疼。”

沈鸢眼都未抬:“过去多久了?”

松苓瞥一眼博古架上的花钟:“娘娘,只过去了一刻钟。”

沈鸢小声抱怨:“怎么才一刻钟。”

坐立难安,沈鸢度日如年。

她枕着窗外沙沙的雨声,一刻心不知飘到何处。

“松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

“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外面是不是……天亮了?”

“刚过卯时。”

沈鸢枯坐了一整夜。

天色将明,戚玄一脸惨白从屏风后走出。

沈鸢忽然站起身,嗓子干哑:“陛下如何了?”

戚玄垂头无力:“下官尽力了,之后……就看命了。”

虞老太医由崔武搀扶,虞老太医的外衣被冷汗沾湿,他抬手抹去脸上不住往下掉落的汗珠,颤巍巍朝沈鸢行了一礼。

“戚大人虽取出陛下体内的蛊虫,可陛下先前在火海中曾窒息过一阵,许是胸腔中还有毒气,这才迟迟不醒。”

虞老太君沮丧摇头,“下官已经尽力,若陛下两个时辰内不能清醒,日后恐怕、恐怕也就这样了。”

沈鸢瞳孔骤缩:“什么叫……这样了?”

虞老太医扬起一双沧桑眼睛:“娘娘可听过活死人?人躺在榻上有气息有脉相,独独不能睁眼不能动,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沈鸢差点站不稳,手指紧紧攥着松苓的手腕。

她抬脚缓慢移到榻前,沈鸢屏退众人。

她随郑郎中出海看诊,曾在海上见过一个活死人,那人在榻上躺了三年,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

“谢清鹤。”

沈鸢垂眸,低声呓语。

“我曾经救过你,如今你也算救过我了。”

“你若醒来,我们应该就算……两清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沈鸢,你还不如恨我

第七十章

空山新雨,暗黄烛光铺落在沈鸢眼角。

一夜不曾合眼,沈鸢眼下添了两方乌青。

松苓蹑手蹑脚上前,端着沐盆服侍沈鸢净面。

她悄声轻语:“娘娘可要回宫歇息片刻,也好养精蓄锐。我让人在这守着,若是陛下有事,自有人向娘娘通传。”

沈鸢接过浓茶,轻啜一口:“不必,跑来跑去也麻烦,左右也就这一天了,等等也无妨。”

她一手捏着眉心,琥珀眼眸落满疲惫无力。

“渺渺那里,暂且先瞒着。她年岁还小,还是别吓到她了。”

沈鸢细细说着,“崔武可有消息传来?”

松苓摇摇头:“崔大人送虞老太医出宫后,如今还未回来。娘娘可要寻人将他找回?”

沈鸢沉吟半晌:“他是陛下的人。”

谢清鹤这人心思极深,且又身受蛊虫之害多年,他连遗诏都备好了,定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

沈鸢揉揉眉心:“暂且先不管他。”

松苓福身应是,又让人搬来躺椅和青缎软褥。

“春寒料峭,娘娘还是得紧着自己的身子,莫要着凉了。”

铜胎掐丝珐琅莲式香炉中点着松檀香,青烟缭绕。寝殿中窗子敞开,昨夜的血腥气逐渐散去。

沈鸢转首望向窗外的朦胧雨雾,心神不宁。

时不时转首望向博古架上的铜镀金四象转花钟。

鼓楼隐约有钟声传来,沈鸢一手捏着丝帕,忐忑不安。

昏昏欲睡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黑影。

沈鸢大惊,遽然从睡梦中惊醒:“——谢清鹤?!”

尾音带着雀跃之色,沈鸢喜形于色,恨不得当即唤太医前来。

毯子从自己肩上滑落,松苓一双错愕眼睛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前。

她讪讪:“娘娘,是我。”

松苓一只手捏着毯子,强颜欢笑,“是我的不是,吵醒了娘娘。”

她本是担心沈鸢受凉,想为她添衣的。

沈鸢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她唇角往上扬起一点:“与你有何干系,是我自己睡糊涂了。”

沈鸢轻声,“再沏壶浓茶过来罢,也好醒醒神。”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你昨儿都喝了一夜的浓茶了,今儿可不能再喝了。”

沈鸢不以为然:“不碍事,你去罢。”

躺椅上铺着软席,沈鸢双眸轻掩。

青苔掩路,苍苔浓淡。

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珠落在支摘窗上,噼啪作响。

窗外雨声连绵,灰蒙蒙的雨雾笼罩在皇城上空。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连眼睛也不曾抬起:“茶给我,你着人去趟南书房,若是渺渺今日还去听课,就让她……”

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鸢骤然睁开眼。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骨节匀称,指骨分明。

腕骨清瘦,嶙峋骨节突出。

沈鸢目光顺着腕骨往上,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一双深沉漆黑的眸子。

谢清鹤眸色很暗,他嗓子干哑。

沈鸢听不见谢清鹤口中说的什么,震惊占据了她的胸腔。

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看见谢清鹤的双唇张张合合。

沈鸢茫然无措:“……什、什么?”

沈鸢俯身,附耳到谢清鹤唇边。

她的手仍被谢清鹤紧紧握住。

干瘦的手指抓着沈鸢手腕,留下深红的勒痕。

谢清鹤抬手,在沈鸢掌心一笔一画落下几个字。

在榻上躺了将近半个月,谢清鹤动作很慢,手指僵硬冰

凉。

沈鸢双眼逐渐涨上水雾,她唇角勾起几分讥讽。

“……你怎么、怎么这么蛮横无理。”

嗓音哽咽,沈鸢不想在谢清鹤面前落泪,她转首望向窗外。

谢清鹤在她手上写的是——

两清,不可能。

除非谢清鹤死了,不然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沈鸢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沈鸢声音稍哑:“谢清鹤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嗓音透着愤懑恼怒,沈鸢忽然忆起往事,扭头转向谢清鹤,“那你之前说的三年之期,也是骗我的?”

谢清鹤无声摇头。

倘或沈鸢真的不愿意留在汴京,三年后他会随沈鸢离开。

沈鸢瞠目结舌,低声苦笑:“疯子。”

虞老太医和戚玄匆忙赶至,遥遥听见虞老太医欣喜若狂的声音。

“陛下真的醒了?苍天有眼,不然我真的……”

脚步声凌乱,在廊下响起。

沈鸢垂首瞥见两人相握在一处的手,面有窘态。

她试探抽回自己的手。

甫一动作,谢清鹤双眉忽的拢起。

沈鸢唬了一跳:“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何况谢清鹤后背几乎被烈焰灼伤,不忍直视。

谢清鹤不语,眉心紧锁。

沈鸢不敢再动。

……

这场雨又接连下了两日。

乌木长廊迤逦,谢时渺牵着沈鸢的手,一路上絮絮叨叨。

“父皇真的醒了?”

“那他还会继续睡很长很长的觉吗?”

“母亲,你是不是……不走了?”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时渺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沈鸢稍稍驻足,转首蹲下,和谢时渺四目相对。

谢时渺一只手攥着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一张小脸彷徨失措。

她往前走两步,两只手拢住沈鸢的脖颈,谢时渺声音怯怯。

“我想母亲一直陪我。”

沈鸢思忖片刻:“母亲在竹坊和棠梨宫,有何不同吗?”

“当然不同。”

谢时渺低声嘟哝,“我想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母亲,才不想母亲离我远远的。”

沈鸢哑然失笑:“竹坊就在汴京城内,能有多远?”

谢时渺不甘心,反唇相讥:“可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和母亲住在一处,为什么我就不能?”

沈鸢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谢时渺念念有词:“圆圆也是,她那么笨,如今连《三字经》都不会背。”

谢时渺愤愤不平,她在争强好胜这一点像极了谢清鹤,处处不甘心落于人后。

沈鸢揉着谢时渺的脸,眼睛弯弯:“不许这么说圆圆,她只是动作慢了一点。”

谢时渺心不甘情不愿:“哪止一点,是有——很多很多点。”

话落,谢时渺忽然被风呛到,连着咳了好几声。

沈鸢为她顺气,眉眼染上几分担忧:“怎么忽然咳嗽了,可是这两日淋雨了?”

谢时渺顺势让沈鸢抱起:“没有。”

沈鸢沉下脸:“渺渺,说实话。”

谢时渺低头敛眸:“是昨夜、昨夜背书背晚了。”

沈鸢不明所以:“你这两日不是没去南书房吗,怎么还背书背晚了?”

谢时渺在沈鸢脖颈上蹭了又蹭:“我想背给父皇听,昨日我去见父皇,他一直在睡,我都没来得及背给他听。”

沈鸢心口泛起股股暖意:“这回就算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不然母亲定不会轻饶你。”

谢时渺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大臣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提心吊胆。

沈鸢抱着谢时渺还未走近,忽见宫人疾步朝自己行来:“娘娘,陛下还在见外臣,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

隔着槅扇木门,似是还能听见谢清鹤动怒的声音。

沈鸢拿手捂住谢时渺的双耳,无意低头,却见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沈鸢莞尔一笑:“渺渺不怕吗?”

谢时渺面不改色:“为何要怕?”

沈鸢抱着谢时渺去了偏殿:“你父皇可曾在你面前发过火?”

她还记得上回圆圆曾被她父亲吃醉酒动气吓过,连着做了三日的噩梦。

沈殊求神拜佛,请遍汴京的郎中神婆。

谢时渺泰然自若,点点头。

沈鸢眼眸骤缩:“他骂你了?”

谢时渺骄傲扬起头:“做错事才会被骂,我没做错事,父皇怎会骂我?再说,父皇动怒也是因为他们做事不尽心,有何好怕的?”

沈鸢捏捏谢时渺的耳垂,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有时她甚至觉得,谢时渺比自己还成熟,比自己更看透生死。

她眼眸低垂,眉宇间布满忧愁。

谢时渺何等敏锐:“母亲,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

沈鸢哪舍得责怪自己的女儿,“要不要先睡一觉,你父皇那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开。”

谢时渺哼哼唧唧:“小孩子才会犯困,我要做功课了。”

她从沈鸢双膝爬下,往书案后走去。

沈鸢听着谢时渺背书的声音,恍恍惚惚竟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入目却是棠梨宫的摆设。

檀香木鎏金宝象缠枝床立着六柱,银钩上悬着青纱帐幔,帐幔上绣着锦簇百花。

殿中点着甜梦香,青烟氤氲。

沈鸢茫然眨眼,鼻尖除了甜梦香,竟还笼着几分松檀香的清香。

她猛地转首,果不其然对上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谢清鹤从醒来后一直不曾歇息,积攒了半月的奏折,召见朝臣……桩桩件件都要谢清鹤亲自过目。

“再睡会。”谢清鹤轻声。

沈鸢不安,挣扎着起身:“渺渺还在养心殿,她还说要背书给你听。”

谢清鹤睁眼,黑眸懒懒:“她没和我说这事。”

“你们见过了。”

“嗯。”

沈鸢狐疑:“不应当,她都念一路了。”沈鸢笑笑,“她还怕背不出,昨儿都没睡好。”

谢清鹤眸色一顿,半晌无语。

沈鸢凝眉不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谢清鹤并未起身,他一只手仍环在沈鸢素腰上。

“渺渺没告诉你吗?”

沈鸢脸上的疑虑渐深。

谢清鹤不慌不忙:“她一直都是过目不忘。”

诧异在沈鸢眼中如涟漪蔓延,她张瞪双眼,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沈鸢讪讪为谢时渺描补:“兴许是功课太难了,又或是担心你的身子。”

谢清鹤笑了两声,声音喑哑:“那你呢,你会担心我吗?”

沈鸢不语。

良久,她轻声,答非所问:“当时在后院,你为何会救我?”

这不像是谢清鹤的作风。

谢清鹤弯唇:“我的作风……是什么样?”

沈鸢如实道:“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冷眼旁观……”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

天旋地转,谢清鹤握着她手腕,倏然用力将她推在榻上。

帐幔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香熏球在空中摇摇晃晃,一点细碎亮光点缀在沈鸢眼中。

两人气息交叠,谢清鹤一手撑在榻上,一只手同沈鸢十指交握。

“沈鸢,我也没有这么差劲罢?”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怪异。

沈鸢别扭往旁挪开半步,避开了谢清鹤灼灼的目光,她含糊不清,咕哝着挤出一句话。

“那你想听什么?”

沈鸢喃喃自语,“渺渺这么会骗人,兴许也是从你身上学来的。”

谢清鹤大言不惭:“她是我的孩子,自然像我。”

“你——不要脸。”

沈鸢瓮声瓮气憋出一句。

她其实隐约猜出谢时渺的意图,许是怕被沈鸢抛下,所以才千方百计博取沈鸢的可怜。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所以呢,你还会离开吗?”

沈鸢踟蹰不定。

少顷,她松开挡在自己脸上的广袖。

没了衣物的遮掩,沈鸢和谢清鹤两人只剩半寸之距。

沈鸢甚至能从谢清鹤眼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在眼睑下方的睫毛颤若羽翼,沈鸢声音轻轻:“不会了。”

沈鸢转首侧目,视线落在黑漆描金长桌上做了一半的扇坠,那是她为谢时渺做的。

“我不会再离开汴京,也不会再离宫。”

鸦羽睫毛颤了又颤,沈鸢呢喃,“说到底,渺渺如今这样患得患失也有我的过错。”

谢时渺从出生后就没有母亲在身边庇护,好容易见到沈鸢,她自然不愿意放手。

谢清鹤沉声:“你是为了她留下的?”

撑在榻上的手指攥成拳,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暴起,道道分明。

沈鸢神色淡淡,语气平静。

“谢清鹤,前尘往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只是……”

只是她和谢清鹤,也就这样了。

相敬如宾。

得过且过。

冰霜渐渐凝在谢清鹤眼底,剑眉皱起。

须臾,他哑声失笑。

“沈鸢,你还不如恨我。”

沈鸢缓缓闭上眼睛,对谢清鹤的话避而不答。

……

半年后,帝后大婚。

沈鸢依旧住在棠梨宫,这日秋雨淅沥,清寒透幕。

谢时渺刚从南书房回来,入殿瞧见坐在沈鸢膝上的圆圆,眉心微不可察皱起。

圆圆一手捏着九连环,她如今还梳着双螺髻,坐在沈鸢怀里摇头晃脑。

半个时辰过去,圆圆手中的九连环还是解不开。

她提着九连环在空中晃了一晃,却不像往日一样,将手中九连环往沈殊怀里塞去,而是转向沈鸢,怯生生道。

“这个,给圆圆,带回家。”

她说话很慢,眼下还是两三个自往外蹦。

谢时渺冷哼一声:“九连环都解不开,真是稀奇。”

沈鸢笑着将圆圆交到沈殊手中,她朝谢时渺招手:“过来母后这里。”

谢时渺脸上的余怒刹那消失殆尽,她哼哼唧唧,磨蹭着朝前两步。

“我都长大了,母后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子看。”

沈鸢喜笑颜开,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母后日后都不抱你了?”

谢时渺瞪圆眼睛。

沈鸢满脸堆笑:“这母后可做不到,快过来。”

松苓笑着送上点心:“这是娘娘今早做好的金玉羹,就等着殿下回来呢。”

谢时渺大喜,余光瞥见圆圆还在抱着九连环,半个眼神也不曾分给自己。

谢时渺撇撇嘴,小声嘀咕:“这金玉羹,她可曾吃过?”

沈鸢唇角笑意渐浓:“这是单给你做的,别人都没有。”

谢时渺心满意足,恨不得捧着金玉羹在圆圆眼前走两圈。

无奈圆圆一心一意盯着九连环,不曾抬眼。

谢时渺无奈,她学着圆圆刚刚的样子,坐在沈鸢怀里,一口一口啐着金玉羹。

金玉羹上洒了桂花香蕊,栗子和山药都熬得极烂,入口即化。

沈殊笑着道:“这栗子可是你母后亲自剥了半个多时辰呢,连我都没分到半口。”

谢时渺理所当然:“母后亲自给我剥的,自然都是留给我的。”

沈鸢言笑晏晏:“厨房还剩一锅呢,你若是真吃得下,那就都让他们送来。”

谢时渺迟疑:“不能……不能留到明日吗?”

沈鸢莞尔:“阳澄湖今早送来一百多筐大闸蟹,母后想明日给你做蟹酿橙。”

谢时渺眼睛亮起,她虽吃过蟹酿橙,可却从未吃过沈鸢亲自做的。

她犹豫不决:“那我……”

沈鸢循循善诱:“且那金玉羹若是留到明日,口感定大打折扣,比不得今日。”

沈殊一面逗弄圆圆,一面遗憾道:“那不就白费你的心思吗?”

谢时渺抿唇不语。

沈殊接着游说:“这金玉羹我瞧着极好,殿下可否赏我一碗?”

松苓和玉竹也跟着调侃:“殿下也赏奴婢一碗罢,奴婢都不曾尝过娘娘的手艺呢。”

满屋花团锦簇,笑声连连。

圆圆本来一心一意抱着自己的九连环,不知众人在笑什么。

她傻乎乎抬起头,也跟着凑合:“圆圆,也要。”

谢时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耳尖难得泛起一点红色。

沈鸢笑着为她解围:“别逗她了,都送上来罢。”

谢时渺后知后觉,沈殊和宫人都是在揶揄自己,她气恼鼓起腮帮子。

一句“大胆”哽在喉咙,眼角瞥见沈鸢脸上的笑颜,又讷讷将话咽下。

她不知有多久不曾见到沈鸢如此开怀了。

谢时渺佯装恼怒,扑到沈鸢怀里,为自己抱不平:“母后骗我,明明说是单给我做的。”

沈鸢压低声音,手中的芙蓉团扇半遮脸,她以扇掩唇:“只有你那碗添了桂花香蕊,这桂花是我亲手采摘的,好吃吗?”

谢时渺转怒为笑,她重重点头:“母后,我后日、大后日、大大后日也想吃。”

沈鸢笑得温和,她对谢时渺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你想如何,母后都依你。日后你想吃什么,母后都给你做。”

谢时渺将信将疑:“真的吗?”

沈鸢颔首:“自然是真的,除非是渺渺嫌弃母后手艺不好,不想吃。”

谢时渺睁大眼睛:“怎么会,我最喜欢母后了,母后做什么我都喜欢。”

沈鸢拿团扇为谢时渺送风:“那这两日让圆圆陪你好不好?”

谢时渺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错愕抬眸:“……为什么,她不回元府吗?”

沈殊近日和丈夫闹得不可开交,她不愿圆圆看见家宅不宁,也不愿她在父母两人之间为难,故而托沈鸢多为照看两日。

沈鸢面色如常:“姐姐家中有事,若渺渺无暇照看,那就让她住在我这里。”

谢时渺登时拒绝:“那怎么可以。”

她抿紧双唇,“……还是让她住在我屋里罢,母后放心,我定会好好照看她的,不让宫人欺负她。”

沈鸢点头赞许:“你做事,母后哪里还会不放心。”

谢时渺笑得更欢,呼啦啦又喝下两碗金玉羹。

棠梨宫上下欢声笑语,殿中近身服侍的宫人都分得金玉羹。

谢清鹤入殿时,谢时渺正好让宫人送圆圆回自己寝殿。

宫人看见谢清鹤,脸上笑意尽数敛去,毕恭毕敬朝谢清鹤行了一礼:“陛下。”

谢清鹤越过宫人,只看向谢时渺:“何事这样高兴?”

谢时渺实话实说:“母后给我做了金玉羹。”

这事谢清鹤早就知道了,他眼中笑意淡了两分:“好吃吗?”

谢时渺扬着小脑袋:“母后做的,自然是好吃的。”

她缠着谢清鹤说了许多,恨不得将那金玉羹夸得天上地上独一无二。

言毕,谢时渺忽然想到一事。

棠梨宫的宫人都能分到一杯羹,可沈鸢却并未给谢清鹤留一碗。

谢时渺讪讪干笑两声:“兴许是父皇不爱吃甜的,母后才没给父皇送去。”

谢清鹤嗓音稍沉:“朕吃过。”

那会他身负重伤,沈鸢变着法子给谢清鹤补身子,自然也给他送过金玉羹。

那会谢清鹤对沈鸢仍心怀戒备,勉强吃了半口,余下的都倒掉了。

往事历历在目,谢清鹤垂下眼皮,命人好生送谢时渺回宫,转身入殿。

暖阁尚未掌灯,沈鸢倚在窗前,自然听见廊下谢清鹤和谢时渺所言。

“只是些寻常的吃食罢了,并无渺渺口中所言那样好。”

谢清鹤抬眉:“还有吗?”

沈鸢一愣,随后摇摇头:“都分给宫人了。”

就连院中洒扫的婢女都能分到沈鸢的一杯羹,除了谢清鹤。

沈鸢脸上淡定从容:“陛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定是不稀罕我这一口吃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滚烫,谢清鹤眉心拢紧,眼中思绪万千。

沈鸢明明就站在谢清鹤眼前,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鸢离自己很远。

明明她已经如自己所愿留在汴京,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再如先前那样处处惦记着宫外的日子,惦粘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可谢清鹤仍觉得沈鸢遥不可及。

好似掌中的细水,随时都有可能流走。

最后一点也不剩。

只剩谢清鹤孤零零一人。

喉结滚动,谢清鹤目光落在沈鸢脸上,寸步不移。

“若是我……想要呢?”

拢在沈鸢手腕上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沈鸢抬首,唇角牵出小小的幅度。

“陛下不是早就吃过了?”

当初这金玉羹,还是她为了给谢清鹤补身子,特意向田婶学的。

沈鸢淡声,她眉眼坦然:“陛下当初不喜欢,想必如今也不会喜欢,何必为难自己。”

谢清鹤目不转睛凝望着沈鸢,薄唇轻动了动。

“沈鸢,人总会变的。”

他声音很轻,“若我说我现在开始喜欢……”

沈鸢拂开谢清鹤的手,她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我却不想再为陛下洗手做汤羹了。”

沈鸢毫不犹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