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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39452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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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表面功夫

第七十一章

秋雨萧瑟,雨幕冷清。

缥缈雾气在空中摇曳,冰凉的雨丝带着冷意,落在青石板路上。

寝殿尚未点灯,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廊下透进来的一点光亮。

沈鸢立在阴影中,眉眼淡漠。

谢清鹤喉咙滚动,眸色深了几许。

不该是这样的。

从前的沈鸢,是不会这样同自己讲话的。

那会谢清鹤只嫌弃沈鸢聒噪,路上见着猫儿狗儿,都会回来和谢清鹤说得津津乐道。

她会伏在谢清鹤榻前,拿野草编成蚂蚱,悄悄放在谢清鹤枕边。

沈鸢草编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有一回谢清鹤半夜醒来,冷不丁和那蚂蚱对上眼,还以为是见鬼了。

那时的沈鸢和自己总有无数说不完的话,身处陋室,一日三餐都难有着落,沈鸢却日日将笑颜挂在脸上,从不会对谢清鹤抱怨半句。

棠梨宫珠宝争辉,处处锦绣盈眸。

案上的金胎内填珐琅番莲纹盖盏出自景德镇名匠之手,铜鎏金珐琅彩嵌绿松石首饰盒中装着奇珍异宝,价值连城。

沈鸢为一国之母,后宫又只有她一人,宫人对她无不恭恭敬敬,无人敢欺侮沈鸢,也无人敢给她气受。

她再也不用和从前那样奔波劳碌,不用再为五斗米挑灯夜战到天明。

朔风凛冽,寒冬料峭。

沈鸢那会为筹钱给谢清鹤治病,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可她那会,却比如今自在肆意。

谢清鹤眼眸低垂,黑眸淌着深深的不甘。

他嗓音透着沙哑:“真的……回不去了?”

沈鸢无声弯唇,泪水在她眼中打转,一双澄澈孔空明的眼睛落在水雾中,如秋水潋滟。

纤长睫毛染着莹润水光,她垂眸,一点一点掰开谢清鹤又一次抓住自己衣袂的手指。

金丝勾的宝相花纹纹样在谢清鹤指腹变了形,沈鸢喃喃。

“谢清鹤,其实你一直都没变。”

她扬首,一滴泪水从谢清鹤眼角滚落,沈鸢弯唇,“你之前说,三年之期过去,若我想离开,你会随我一起离京。”

谢清鹤瞳孔骤紧,不曾想到沈鸢会在这时翻旧账。

沈鸢笑出声,鬓间的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在空中摇曳,珍珠莹润硕大,颗颗圆满。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沈鸢轻哂,面带鄙夷之色。

“渺渺年岁尚小,即便再过去三年,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若谢清鹤真的随沈鸢离开汴京,让位于谢时渺。朝堂上虎狼环饲,谢时渺一人孤立无援,到那时沈鸢自然舍不得离开。

谢清鹤精通人心,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沈鸢摇摇头:“你变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变。”

谢清鹤还是谢清鹤,三言两语就骗得沈鸢团团转。

亦如他们的初见。

宽松的广袖从谢清鹤指尖滑落,两人擦肩而过。

谢清鹤倏然握住沈鸢的手腕,推着她抵在身后的青玉妆台上。

步摇滑落在地,沈鸢一头蓬松乌发如云端蓬松,散落在肩上。

谢清鹤低头,噙住那嫣红的一点唇珠。

气息交叠,沈鸢双手撑在妆台上,喉咙溢出低低的一声嘟哝。

唇齿相依,殿中光影昏暗,妆台上半点亮光也没有。

沈鸢唇上的口脂乱糟糟的。

谢清鹤稍稍站直身子,目光低垂,一点点在沈鸢脸上掠过。

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中的深水,波澜不惊。

谢清鹤没来由不敢对上沈鸢的眼神。

他转身疾步往回走,背影仓促慌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

“我还有事,今夜不必等我。”

好像他不说,沈鸢会等他到天明。

沈鸢面色如常,遥遥看见谢清鹤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门外。

松苓蹑手蹑脚走近,悄悄探头探脑。

殿中摆设依旧,沈鸢为自己斟了一杯西湖龙井,捧着茶细细喝着。

余光瞥见松苓鬼鬼祟祟的身影,沈鸢狐疑抬眸:“……怎么了?”

松苓上上下下打量沈鸢好几眼,见她安然无恙,胸腔缓慢吐出一口气。

她一手抚在心口,惊魂未定。

“还好没吵起来。”

以前沈鸢和谢清鹤见面,十回中有九回是在吵架,唯一的一回不吵,还是因为谢时渺在场。

松苓悄声踱步到沈鸢身边,从她手中接过白玉四足壶,心惊胆战。

“我瞧陛下离开时,脸色不太好。”

她压低声音,“殿下离开前,偷偷让人往厨房递了话。若是娘娘明日做蟹酿橙,让他们多留一份。”

沈鸢从茶杯上抬起双眼。

松苓长吁短叹:“殿下机敏,比不得元家小小姐好糊弄。”

谢时渺早慧,兴许早就看出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暗波汹涌。

温热的茶水落入喉咙,沈鸢却半点暖意也觉不出,她对谢时渺始终怀有愧意。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本就不该波及孩子。

沈鸢揉揉眉心,起身往外走:“渺渺如何了?”

松苓搀扶着沈鸢,早有宫人立在门前,打起毡帘。

“殿下亲自陪元家小小姐回宫,如今正在书房练字。”

沈鸢转首侧目:“那圆圆呢?”

“说是玩累了,先歇下了。”

书房点着烛火,照如白昼。

谢时渺伏在书案上,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谢时渺连头也懒得抬起。

“百岁,今日夫子可是……”

一抹杨妃色衣角忽然闯入谢时渺的视野,她眼睛一亮,兴冲冲朝沈鸢张开双臂。

谢时渺扑到沈鸢眼前,喜不自胜。

“母后,你怎么过来看我了?”

想起偏殿还住着一人,谢时渺笑意尽失,她撇撇嘴,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钻。

“母后是顺道来看我的,还是特意来的?”

谢时渺思忖片刻,突发奇想,“难不成……母后是担心我欺负她?”

沈鸢笑着掐了掐谢时渺的脸:“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还让我说什么。”

谢时渺如临大敌,诧异:“母后真是为她来的?”

“净胡说。”

沈鸢笑睨谢时渺一眼,拣起她的功课看。

谢时渺趴在沈鸢手边,眼皮上下眨动。

少顷,她轻声低语:“母后,我错了。”

沈鸢扬起双眸:“怎么了?”

谢时渺敛眸,欲言又止。

沈鸢莞尔,笑着将谢时渺搂到怀里:“不管我和你父皇如何,母后都是最喜欢你的,也不会离开你。”

还真是一脉相承。

谢清鹤日日都疑心沈鸢会离开自己,谢时渺亦是如此。

谢时渺抱住沈鸢脖颈,声音怯怯:“……父皇以前,可是做了很多错事?”

沈鸢挑眉:“谁同你说的?”

这话实在不像出自谢清鹤之口。

谢时渺看了沈鸢两眼:“之前有宫人说,母后其实是不想要我的,还想过……杀了我。”

沈鸢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那个“杀”字很轻很轻,如藤蔓缠绕在沈鸢脖颈,一点一点夺去沈鸢的气息。

骤雨忽至,窗外竹影婆娑,道道黑影如挥舞的双臂,在沈鸢眼前晃动。

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她拿迎枕

捂住谢时渺。

冷意浸透沈鸢指尖,冰冷森寒。

那日捂住谢时渺的迎枕好似落在沈鸢脸上,窒息蔓延全身。

沈鸢如坠冰窖。

身影颤栗,她喃喃张了张唇,千言万语涌到唇边,沈鸢竟发现怎么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无言以对。

当日情绪失控的人是自己,对谢时渺动了杀心的人也是自己。

不管谢清鹤做过什么,谢时渺总是无辜的。

她对谢时渺,从始至终都怀有歉意。

沈鸢急不可待,手忙脚乱:“渺渺,母后当日、当日是……”

谢时渺低眉:“父皇和我说过的。”

早在宫中的流言蜚语传入谢时渺耳朵前,谢清鹤就曾同谢时渺说过这事。

沈鸢瞳孔骤紧,心口忐忑难安:“你父皇、你父皇说什么了?”

谢时渺眉眼低低垂着:“父皇说,是他做错事,连累母后生病,母后当初神智不清,才会对我、对我……”

沈鸢用力抱住谢时渺,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肉,她低声喃喃,沈鸢叠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母后当时……”

沈鸢脑子乱哄哄的,犹如浆糊。

说辞再多,也是苍白无力。

谢时渺脸上的泪水泅湿沈鸢的衣襟,她埋首在沈鸢怀里,低声啜泣。

“我知道母后不是故意的。”

谢时渺用力咬住下唇,“我这么聪明,母后怎么可能会不要我。”

沈鸢无声牵动嘴角:“嗯,不会不要你。”

谢时渺吸吸鼻子,她抬手抹去沈鸢眼角的泪水,学着往日沈鸢的样子,有样学样。

“母后,别哭了。”

她拽着沈鸢的衣袂,好奇,“母后如今……还没原谅父皇吗?”

沈鸢哑然失笑:“这是我和他的事,渺渺不必忧心。”

谢时渺抱紧沈鸢:“可渺渺想要母后高兴,也想要父皇高兴。”

沈鸢眼睛弯弯:“说了半日,你是来给你父皇当说客的?”

谢时渺讷讷:“那母后明日可以给父皇多做一份蟹酿橙吗?”

沈鸢沉吟片刻,迟迟不语。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臂膀。

沈鸢笑着道:“也好,那明日的蟹酿橙……你吃半份,余下的送给你父皇,可好?”

谢时渺瞪圆双目,不可思议。

沈鸢苦恼道:“蟹酿橙做工繁琐,母后单做一份就很累了。”

谢时渺左右为难:“可是、可是……”

她灵机一动,眼睛笑如弯月,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我帮母后做!”

……

御膳房门前侍立着一众宫人,众人战战兢兢,紧张不安朝屋里张望。

年长的愤愤瞪了小年轻一眼,低声训斥:“有没有规矩,都给我站好了。”

婢女刚入宫,胆子大,性子也活泼。

她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塞到管事姑姑手中,压低声音道:“姑姑,里面站着的……真是皇后娘娘?”

手心的碎银少说也有十来两,管事姑姑颠了颠,面不改色收下。

“自然是皇后娘娘,这天底下难不成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充娘娘?”

婢女又忍不住抬眼远眺,隔着小小的一扇窗子,只隐约瞧见一道模糊朦胧的影子。

窗前的沈鸢身影纤瘦窈窕,素腰纤纤,盈盈一握。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香色彩绣团花纹锦裙,衣裙翩跹。云堆翠髻,遍身珠玉。

一张脸白皙小巧,如白玉无暇。

谢时渺踩在矮凳上,瞧见也跟着自己过来的圆圆,不悦:“你过来做什么?”

圆圆慢腾腾抬头:“帮,帮你。”

谢时渺小声嘀咕:“我有百岁就好了,你那么慢,若是误了我怎么办?”

圆圆抬起双眼,双唇一张一合。

谢时渺大惊失色:“你做什么,不会是想给母后告状罢?”

圆圆睁着一双懵懂眼睛:“你很饿?”

不然那么着急做什么。

谢时渺无言以对。

圆圆忽然从袖中掏出两块玻璃糖:“给你,垫垫。”

那两颗玻璃糖落在圆圆掌心,晶莹剔透。

谢时渺怔怔盯着玻璃糖,眉眼掠过几分错愕。

她记得圆圆很是喜欢玻璃糖,差点将牙齿吃坏了。沈殊命人严加看管,一颗糖也不许婢女多给。

谢时渺目瞪口呆:“你居然还能私藏。”

圆圆嘿嘿一笑:“元邵给的。”

谢时渺诧异:“元邵是谁,你弟弟?”

“不是。”

圆圆思忖片刻,“母亲说,他是、是伯伯。”

那是元老爷离家多年的大儿子,沈鸢先前还在宫门前见过一回。

她一面取蟹肉,一面和圆圆说笑。

“圆圆很喜欢他?”

圆圆不假思索:“喜欢的。”

小孩子童言无忌,语不惊人死不休,“母亲也喜欢。”

沈鸢险些被呛住,顾不上手上还沾着蟹膏,一手捂住圆圆的嘴。

好在宫人都远远立在廊下,无人听见圆圆口出狂言。

圆圆不明所以,还以为沈鸢是想给她蟹膏吃,脸上堆满笑意:“蟹蟹,蟹蟹。”

沈鸢笑剜圆圆一眼:“刚刚的话,圆圆可曾和别人说过?”

圆圆摇头晃脑:“没有,母亲说……不能在外面乱说话。”

且她说话本就慢,除了沈鸢和元邵,旁人都不耐烦。

沈鸢松口气,好生叮嘱:“这话日后不能乱说。”

想了想,沈鸢又补充道,“在家里在外面都不能说,记得吗?”

谢时渺不动声色往前半步,眼巴巴凑到沈鸢面前。

沈鸢拆了一只蟹腿,塞在谢时渺口中。

“不是说要帮我吗,干站着做什么?”

谢时渺口中含糊不清,比划着双手:“母后欺、欺负我……”

百岁上前半步,双手捧着上前,想要替谢时渺拆蟹腿。

谢时渺难得没有让百岁动手,褪去腕间的镯子,一点一点剔开蟹壳。

她动作称不上利索,半个时辰只拆了两只大闸蟹。

谢时渺气恼板起脸。

百岁无声无息上前,将自己盘中挑好的蟹肉和谢时渺交换。

百岁盘中满满当当都是鲜甜的蟹肉,他拆蟹手艺极高,蟹肉完整,不像谢时渺盘中的破破烂烂。

谢时渺皱眉:“可这是你剥的……”

百岁面上淡淡,依旧不卑不亢:“百岁的东西,本就都是殿下的。”

谢时渺转悲为喜:“这话说的极是。”

她接过百岁手中的白玉盘子,往沈鸢跑去:“母后,我做好了。”

谢时渺踩在脚凳上,看着沈鸢一点一点去除橙子的果肉,又将蟹肉炒熟,和果肉一起放入橙子中。

一屉蒸笼中蒸着四个橙子,橙香四溢。

谢时渺眉开眼笑:“母后一个,渺渺一个,圆圆一个……”

她悄悄觑向沈鸢,“母后,剩下一个可不可以给父皇?”

沈鸢颔首:“那本就是你为你父皇做的,自然可以。”

谢时渺喜笑颜开:“那我要亲自给父皇送去。”

刚出炉的蟹酿橙品相上乘,既有蟹肉的香甜,又有橙子的果香。

谢时渺兴致勃勃往御书房跑去,还拉着沈鸢一起。谢清鹤正在和明将军商议军事,沈鸢朝谢时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往偏殿走去。

雨雾飘摇,明家的奴仆立在抱厦前,窃窃私语。

“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待将军回府,只怕又得落二姑娘埋怨了。”

沈鸢脚步轻顿,不由自主握紧谢时渺的手腕。

她不记得明家还有一个二姑娘。

奴仆朝外盯着雨幕,眼中带笑:“说来也是多亏了二姑娘,自打将军带她回府,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我听说二姑娘是将军在塞外捡的,这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日刚好是大姑娘的忌日。将军本是出去散心,谁能想到回来时马背上多了个孩子。兴许是大姑娘在天有灵,知道将军心中愁苦,所以才让二姑娘陪伴二老。”

“这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怪道将军和夫人对二姑娘那样好,说不定那就是大姑娘转世。”

奴仆交头接耳,不曾留意到沈鸢和谢时渺。

谢时渺本想出声呵斥,对上沈鸢的目光,又默默随沈鸢转过拐角。

雨幕茫茫,风声呜咽,犹如故人在低语。

沈鸢望着风中摇曳的树影,若有所思。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袖子,忧心忡忡:“母后,你怎么了?”

沈鸢遽然回神,她挽起唇角:“没什么,我们走罢。”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

崔武亲自送明将军出门,而后又折返。

“陛下,娘娘在偏殿。”

谢清鹤眉眼间的倦色消失殆尽,起身匆匆往外走,眉间紧皱。

“她何时来的,怎么没人通传?”

崔武毕恭毕敬:“娘娘等了约莫有两个时辰了,下官本想告诉陛下,可娘娘特意叮嘱,不让打扰陛下和明将军议事。”

他躬身,亲为谢清鹤挽起毡帘。

“娘娘本是陪殿下一道过来,后来殿下赶着去南书房上学……”

不必问也知,沈鸢留在偏殿,是谢时渺的主意。

转过一扇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屏风,殿中松檀香清雅。

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上伏着一人,沈鸢一手撑在眉间,昏昏欲睡。

松垮的广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净精致的手腕。

崔武无声退下。

殿中悄然无声,谢清鹤眼中的冷冽散去,眉宇多了几分温和。

昏黄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眼中,照亮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鹤。

他无声踱步至沈鸢身后。

氅衣解下,悄无声息披在沈鸢肩上。

目光落在香案上的铜胎画珐琅蓝花攒盒,谢清鹤眸光忽滞。

周身的狠戾和戾气在这一刻都收尽锋芒,谢清鹤眼眸微有涟漪荡起。

他垂首,细细掀开攒盒的一角。

攒盒中的蟹酿橙猝不及防出现在谢清鹤眼中,谢清鹤眉眼不知不觉染上笑意。

沈鸢正好在这时醒了过来。

甫一瞧见映在香案上的黑影,沈鸢猛地一惊,直接从地上站起。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头,转身去见被自己撞到下颌的谢清鹤。

沈鸢慌不择路:“你怎么……”

手指抬到半空,沈鸢神志忽的清醒。

她收回手,朝谢清鹤故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双膝还未来得及半屈,一只手忽的握住沈鸢。

谢清鹤不动声色拉着沈鸢起身,他沉声:“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虚礼,头还疼吗?”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避开谢清鹤的手,她轻轻摇头。

谢清鹤满腔的欢喜在撞见沈鸢眼中的疏离时荡然无存。

香案上的攒盒掀开,露出其中一角,橙子的果香在屋中蔓延。

无孔不入。

蟹酿橙繁琐,光是剔除蟹壳,就得花上不少功夫。

谢清鹤敛去眼中翻涌的情绪,低声:“你今日……做了蟹酿橙?”

沈鸢点头。

谢清鹤脸上再度添上笑意。

果香如来无影去无踪的钩子,无声无息勾住谢清鹤的心弦。

他温声。

“你身子不好,下厨这事日后交给宫人就好,不必操劳。”

沈鸢抬起双眼:“谈不上辛苦。”

谢清鹤笑笑:“是么?”

沈鸢淡然自若:“这蟹酿橙是渺渺所做,我不过是在一旁看着她,实在不敢居功。”

谢清鹤眉眼间的喜色刹那荡然无存,他喉结滚了又滚:“……也是渺渺让你送来的?

沈鸢点头,实话实说。

“若不是渺渺还要上学,此刻她也会在这里。”

“她不放心宫人,又不想耽误夫子讲课,千叮万嘱让我务必要将攒盒交到陛下手上。”

沈鸢福身退开两三步,面上冷淡漠然,“这蟹酿橙是渺渺辛苦所得,陛下早些用膳罢,免得辜负渺渺的一片心意,我先走了。”

风从窗口灌入,沙沙雨声不绝于耳。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两周,谢清鹤先一步按捺不住。

“沈鸢,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说吗?”

轰隆一声雷响,大雨倾盆。

天上乌云浊雾,灰蒙蒙的浓云如阴霾笼罩在皇城上空。

沈鸢立在原地,和谢清鹤背对背。

暗黄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似是天上银河,遥不可及。

自上回从火海中死里逃生后,谢清鹤的身子江河日下。

那回戚玄铤而走险,强行取走谢清鹤体中所有的蛊虫,免了谢清鹤日后所受的蛊虫之苦。

可那场大火在谢清鹤后背留下的伤痕,却始终还在。

每每下雨,谢清鹤后背的伤都会疼痛难忍。

“下雨了。”

沈鸢低声呢喃,耳边再次谢时渺昨日的话。

她想沈鸢和谢清鹤同天底下的父母一样,恩爱两不疑。

沈鸢踟蹰片刻,欲言又止。

她做不到和谢清鹤真心交付,可做做表面功夫,沈鸢还是可以的。

谢清鹤不明所以转过身。

“雨天路难行,我让宫人送你回棠梨宫。”

“不必劳烦。”

拢在袖中的双手牢牢攥在一处。

沈鸢无声叹口气。

她稍稍转首侧身,轻轻丢下一句:“后背旧伤未愈,陛下自己留心。”

言毕,沈鸢扬长而去。

偏殿光影婆娑,映在谢清鹤勾着的唇角上。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沈鸢从未拿他当作家人……

第七十二章

棠梨宫上下点灯,处处烛火明亮。

谢时渺坐在临窗炕上,风从窗口灌入,两三缕青丝从谢时渺鬓角滑落。

谢时渺坐立难安,愁容满面:“这都多晚了,母后怎么还没回来,总不会是父皇还在议事罢?”

百岁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一把靶镜,面色如常。

“殿下,鬓发乱了。”

谢时渺皱眉接过,左右照了照。

透过镜子无意瞥见身后偷偷啃酥饼的圆圆,谢时渺无语凝噎。

她稍稍侧过身子,旁敲侧击道。

“你母亲给你父亲送过吃食吗?”

圆圆思忖片刻:“家里有、厨子。”

言外之意,轮不到沈殊动手。

谢时渺一时语塞,登时反唇相讥:“宫里也有厨子。”

御膳房的厨子,自然比元家的好。

想起圆圆还不知沈殊夫妻俩吵架一事,谢时渺忽然心生怜悯。

转身让宫人取来自己的秋桂糖。

“给你罢。”

圆圆茫然抬起双眼,慢吞吞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谢时渺不耐烦,荷包中的秋桂糖都倒在圆圆掌心。

“荷包是母后给我的,不能送你,不过秋桂糖可以。”

圆圆眉开眼笑:“多谢。”

谢时渺见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眉眼间的忧虑渐深。

她试探开口:“若是你母亲同你父亲吵架,你会……伤心吗?”

圆圆一口咬着秋桂糖,摇头晃脑:“不会。”

谢时渺好奇睁大眼睛:“为什么?”

秋桂糖香甜,甜腻糖丝缠绕在圆圆唇齿,她煞有其事道。

“母亲若不喜欢父亲……”

说一句,圆圆歇口气,又开始啃起手中的秋桂糖。

谢时渺一口气提在半空,眼都不眨望着圆圆:“若是真的,你待如何?”

圆圆眨眨眼,诚恳道:“不如何。”

她口出狂言,“换掉就好了。”

谢时渺目瞪口呆:“换、换谁?”

圆圆面不改色:“自然是换个父亲。”

谢时渺瞠目结舌,一双眼睛都瞪圆了,难以置信:“你你你……”

廊下倏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衣裙翩跹,纤腰袅娜。

未见其人,先闻到沈鸢的声音。

“今儿怎么这么巧,都到我这里来了?”

宫人挽起毡帘,沈鸢自顾自解下狐裘,转过屏风往里走去。

圆圆掌中的秋桂糖无处可藏,她飞快将双手背在身后,双眼惴惴不安望着沈鸢。

暖阁蔓延着淡淡的秋桂香,沈鸢揭开香炉,青花缠枝香炉中放着还未燃尽的梅花香饼,并非桂花。

沈鸢眼眸轻动,朝圆圆伸出手:“我突然想吃桂花糖了,圆圆可不可以给我一颗?”

圆圆迟疑着伸出手。

尚未摊开手,沈鸢眼疾手快夺走她手中的秋桂糖。

“姐姐特意交

待了,不许你多吃糖的,牙齿吃坏了怎么办?”

圆圆委屈巴巴。

谢时渺上前抱住沈鸢:“母后,秋桂糖是我送她的,我想着父皇有蟹酿橙,她也得有,可惜蟹酿橙只有一份,我就只能给她秋桂糖。”

谢时渺拐弯抹角和沈鸢打听谢清鹤:“母后,我做的蟹酿橙,父皇可喜欢?”

沈鸢抬手,手指在谢时渺下颌上勾了勾,逗弄孩子。

“你亲手做的,你父皇怎会不喜欢?”

谢时渺满脸堆笑:“那改日我也给母后做。”

沈鸢笑着揶揄:“才想起你还有母后?”

“一回生两回熟。”

谢时渺言之凿凿,“我这是拿父皇练手呢。”

想到圆圆刚刚的话,谢时渺拿眼睛悄悄觑着沈鸢。

沈鸢不明所以:“怎么这样看着我?”

谢时渺小心翼翼:“母后,你会……不要父皇吗?”

窗外夜雨婆娑,沈鸢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到这样一问。

她和谢清鹤之间,何时轮到她来做主。

是走是留,都是谢清鹤做主。

沈鸢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你怎么会这么问?”

松苓识趣抱着圆圆退下,偌大的寝殿只剩沈鸢和谢时渺两人。

谢时渺依偎在沈鸢怀里,喃喃自语:“母后不在的时候,父皇常在棠梨宫孤坐到天明。”

她那时是偷偷跑入棠梨宫的,起初还怀疑谢清鹤金屋藏娇,后来发现谢清鹤留宿在棠梨宫,只是无声坐在书案后。

案前伫立着一盏落地罩,昏黄光影淌在谢清鹤眼中。

彼时谢时渺年岁尚小,只是觉得谢清鹤很孤独。

谢时渺低声呢喃。

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浅。

谢时渺悄声倚在沈鸢肩上:“有一回父皇病得糊涂,我听见他在梦里找母后。”

沈鸢抬眸,声音低低:“你觉得他……可怜?”

“可怜”这两个字落在谢清鹤身上,沈鸢都想仰头大笑。

谢时渺摇摇头:“父皇是一国之君,怎会可怜?”

她只是好奇,谢清鹤以前究竟是做了多少错事,才会让沈鸢这样生气。

沈鸢哑然失笑,她垂首低眸,目光悠悠。

沈鸢没有否认:“他确实做了许多错事。”

谢时渺迟疑道:“那母后会……换掉他吗?”

沈鸢讶异:“什么换掉?”

谢时渺支支吾吾:“圆圆说的,她说若是母亲不喜欢,她换掉父亲也无妨。”

谢时渺满脸愁色,“可父皇待我不差,若是认了旁人做父亲……”

沈鸢一把捂住谢时渺双唇,哭笑不得。

“你是公主,天底下除了你父皇,谁敢做你父亲。除非那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或是心怀不轨,想谋权篡位。”

谢时渺双目熠熠,长松口气:“那就好。”

话落,对上沈鸢一双弯弯笑眼,谢时渺窘迫抿唇,“都怪圆圆乱说,我才会胡思乱想。”

她悄悄附唇在沈鸢耳边,“若是母后离开,可不许再丢下我,我也想跟着母后。”

沈鸢苦恼皱眉:“跟着我,日后你可就住不得公主府了。”

谢时渺皱着一张小脸,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没事的,只要母后在,我住哪里都可以。”

沈鸢言笑晏晏:“你也没有蟹酿橙吃,也没有这么好的料子做锦裙,母后也请不到好的夫子为你讲课。”

旁的谢时渺可以既往不咎,可夫子一事却至关要紧。

谢时渺双眉紧皱,咬唇不语。

沈鸢笑着拍拍她手背:“放心罢,母后不会走的。”

谢时渺低声嘟哝:“可母后留在宫里,会不高兴。”

沈鸢挑眉:“我留在宫里,渺渺会高兴吗?”

谢时渺重重点头:“自然。”

沈鸢莞尔一笑:“这就够了。”

窗前树影参差,苍苔浓淡。

一人立在廊下,长身玉立。

谢清鹤半边身子落在雨中,深浅不一。

那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似深不见底的古潭。

乌皮六合靴踩在台阶上,簌簌雨幕落在谢清鹤身后。

小太监提着羊角灯,战战兢兢:“陛下……”

谢清鹤抬起手。

隔着一扇窗子,谢清鹤听见沈鸢和谢时渺在说笑,听见她哄着谢时渺入睡。

江南小曲叠着雨声,悠扬飘入谢清鹤耳中。

后背的疼痛好似在这一刻得到缓解,不似往常那样痛不欲生。

谢清鹤怔怔盯着那扇木窗许久。

颀长身影僵硬冰凉。

他听见宫人移灯放帐,听见殿中的窃窃私语渐轻,直至消失。

云影横窗,园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谢清鹤始终不曾往前迈开半步。

……

沈鸢得知谢清鹤身子抱恙,还是从沈殊口中得来的。

沈殊好奇不已:“你不知道这事?”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听说是前夜淋了雨,回去后陛下就起了高热。宫里应当是请过太医,你怎会不知道。”

沈鸢抬眼望向松苓。

松苓摇摇头,悄无声息欠身退下,出门打听。

沈鸢将信将疑:“这事你从哪听来的?”

前日她给谢清鹤送蟹酿橙,那会他人还好好的。

且这两日谢清鹤也照常上朝。

“我、我……”

沈殊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她捧着茶盏喝了两口,“就、就是听别人说的。”

沈鸢眉角轻扬,漫不经心道:“元邵?”

沈殊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欲盖弥彰,耳尖泛起点点绯红。

“与他有何干系,就是随便听人说的。”

沈鸢慢吞吞喝了口热茶。

沈殊怕她不信,叠声道:“是真的,我就是、就是入宫时,听见宫人说的。”

沈鸢笑而不语。

沈殊双腮涨起绯色。

沈鸢语不惊人死不休:“圆圆说你喜欢他。”

沈殊猛地站直身子,瞳孔骤紧:“她她她,这孩子怎么……”

沈殊当日出嫁,沈鸢都不曾见她方寸大乱。

她本来对圆圆的话只信了三分,如今却有了八分。殿中的宫人都被沈鸢远远打发到廊下,沈鸢凑近沈殊。

“姐姐急什么,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元家若是敢刁难你……”

沈鸢如今出宫不得,她眨眨眼,“我把渺渺送去你那里住上两日。”

以权压人这一步,谢时渺早就和谢清鹤学得炉火纯青,有她在,只怕元家的人都不敢动沈殊和圆圆。

沈殊笑出声:“只怕殿下不肯离开你。放心,他们不敢对我如何,至于别的人……”

沈殊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我这些日子还没想好,待我查清再告诉你。”

沈鸢点点头:“你今日入宫,是来接圆圆的?若是家里乱,她在我这里继续住也无妨。”

“不必,我想接她去竹坊住上几日,元家再嚣张,也不敢到竹坊闹事。”

竹坊是沈殊先前送给沈鸢的,她前两日已经打发人过去洒扫。

沈殊忽的拍案,匆忙从袖中掏出一物:“差点忘了正事,前两日我去竹坊,正好碰见郑郎中,这是他托我给你的。”

入宫后,沈鸢将医馆的事都交给郑郎中打理,连着手上田地铺子的分红也都让管事直接送到养安堂,正好平了医馆的账。

沈鸢算过账,若是不再设立医馆,分红是足够的。

沈殊絮絮叨叨:“郑郎中说多亏你两个月前送的银票,还送了两个得力的管事过去,他如今不再分身乏术,下月还打算出趟远门。”

沈鸢翻账本的手指一顿:“什么管事?”

沈殊一时语塞:“不是你让人送去的吗,郑郎中还说你真是及时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沈殊低声嘟囔,“还说先前有人来养安堂闹事,也是多亏你出手相助。”

沈鸢一头雾水:“……我并不知有人去养安堂闹事。”

沈殊诧异:“怎么会,他说去的是大人姓崔。”

姓崔,崔武。

沈鸢心中五味杂陈,捧着账本半晌无言。

沈殊带走圆圆。

松苓悄声在沈鸢耳边道:“陛下前夜确实请了虞老太医过去,没让

人声张。昨日元邵大人曾进宫面圣,兴许是那会知道的。”

沈鸢胸腔百感交集:“陛下如今还在养心殿?”

松苓颔首:“是。”

沈鸢撑伞过去,步辇在养心殿前停下。

殿中杳无声息,隐约听见屋内传来的一两声咳嗽。

沈鸢脚步放缓,纤瘦身影立在缂丝屏风上,细细长长的一道。

谢清鹤坐在书案后,以手掩唇。

那张脸憔悴苍白,眉眼间蕴着挥之不去的怒火。

余光瞥见屏风后闪过的一道黑影,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

“不是说了别来打扰朕吗?怎么,如今朕说话……”

对上沈鸢一双琥珀眼眸,谢清鹤一时失声。

“你怎么过来了?”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不甚自然撇开视线:“路过。”

谢清鹤知道沈殊今日入宫,也知道她前不久刚离宫回府。

即便沈鸢送沈殊出宫,也不可能绕道到养心殿。

他唇角微不可察往上勾起一点。

沈鸢面上讪讪:“陛下若有事,我就先告辞了。”

窗外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沈鸢僵硬着身影转过身,拢在袖中的手指牢牢攥在一处。

沈鸢后悔不已。

自己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会到养心殿来。

暗黄光影滴落在沈鸢锦裙上,如曳动的金色江水。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先别走。”

虽说身子不再发热,可谢清鹤身子还是欠安。

他肩上披着缂丝镶灰鼠皮玄色氅衣,指腹冰冷。

那一点常年压在沈鸢心口的压迫和居高临下悄然消失。

沈鸢侧过身子,一时无言。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弥漫,沈鸢喃喃张唇,没话找话。

“你后背的伤……如何了?”

谢清鹤坦言:“今日还未上药。”

沈鸢目光飘忽不定:“那我让宫人进来。”

她作势往外走,谢清鹤抓着她的手指却纹丝不动。沈鸢狐疑抬眼:“你……”

“沈鸢。”

谢清鹤脸上有落寞,有无奈。

那双墨色眼睛如浸泡在失望之水中,谢清鹤声音很低。

他勾唇,唇角溢出一点苦涩。

“你是不是从未问过我上药的事?”

往日谢清鹤上药,从来都不是宫人帮忙。

沈鸢眼中的错愕渐深:“那你……”

谢清鹤眉眼淡淡。

不知怎的,沈鸢竟从那双黑色眼眸读出一点示弱之意。

谢清鹤轻声:“这两日头晕,过些日子好了再上药。”

沈鸢脱口而出:“这怎么可以?!”

她下意识,“药在哪里?”

青瓷药瓶握在手中,沈鸢缓慢回过神。

她坐在榻沿,昏黄光影无声落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迟疑一瞬,颤巍巍抬手解下谢清鹤身上披着的氅衣。

长袍裹在谢清鹤身上,腰间的镶嵌绿松石碧玺带扣仍未解开。

沈鸢犹豫许久,红唇抿了又抿:“你、你自己解开。”

她转首朝向烛火。

漆木案几上的掐丝珐琅炉青烟缭绕,雾气朦胧。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

沈鸢悄悄别过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一场大火在谢清鹤身上留下的痕迹仍在,一大片青红伤疤透着当时赤焰的滚烫。

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谢清鹤后背伤口狰狞,沈鸢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那血肉模糊的一幕。

药瓶在掌心攥得滚烫灼热,沈鸢眼周泛红,纤长睫毛上挂着点点泪珠。

迟迟等不到沈鸢的回应,谢清鹤转身,剑眉拢住:“是不是吓到了?”

长袍重新拽上,那一片疤痕顷刻消失在沈鸢眼中。

她喃喃:“不、不是。”

沈鸢低眸,敛去眼中的婆娑水雾。

她伸手,轻轻扯下谢清鹤的长袍。

疤痕凹凸不平,道道伤痕不忍直视。

许是这些日子雨下得勤了一些,谢清鹤后背疼痛难忍,隐约可见几道抓痕。

红色的痕迹显眼,错综交织。

沈鸢往掌心倒上药粉,又添上膏药混在一处。

指尖沾上药膏,一点一点抹上那道道可怖伤痕。

最长的一道,几乎贯穿谢清鹤整个后背。

是当时谢清鹤为沈鸢挡住横梁留下的。

烛光晃动,照亮沈鸢眼角垂落的一滴泪珠。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少顷。

谢清鹤先一步开口:“今日见过你姐姐了?”

从前沈鸢同自己总有无数说不完的话,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两人竟无言以对。

每每见面,总是谢清鹤先开口。

沈鸢“嗯”了一声。

想到沈殊和圆圆如今住在竹坊,元家的人还虎视眈眈,沈鸢忍不住道。

“……竹坊的护卫可还在那里?”

那是谢清鹤的人,沈鸢入宫后,护卫也跟着回到宫中。

谢清鹤眉角轻动:“你若是想,可以留一两人在那里。”

沈鸢眉角弯弯,福身朝谢清鹤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礼节规规矩矩,半点差错也挑不出。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褪去,目光落在沈鸢屈着的双膝上。

从前他最想沈鸢对自己俯首称臣,如今却一点也不想看见沈鸢这般疏离冷淡。

谢清鹤黑眸阴郁,如有浊雾覆上。

苦果自咽。

兴许是谢清鹤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沈鸢小心翼翼道:“可是伤口又开始疼了,还是我刚刚上药时不小心……”

“不是。”谢清鹤皱了皱眉,“沈鸢,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的。”

沈鸢怔了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又朝谢清鹤福了福身子:“是。”

谢清鹤黑眸黯淡一瞬,他牵着沈鸢坐在榻上,谢清鹤面不改色:“后背疼得厉害,你陪我说会话。”

沈鸢绞尽脑汁,蛾眉紧蹙:“陛下想听什么?”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唇齿不知不觉涌上苦涩的味道。

“你白日同你姐姐……都说了什么?”

事关沈殊的秘密,沈鸢自然不会全盘托出,她低声:“一些家里长家里短的小事罢了,陛下定然不感兴趣。”

谢清鹤声音平静:“她知道女儿是元邵的孩子了?”

“什么?”

犹如惊雷滚滚,轰隆一声在沈鸢耳边炸开。

她瞳孔骤紧,脸上一时情绪难辨。

“怎么可能,姐姐才和他见过几回面,怎么可能……”

沈鸢无端想起那日在宫门前,元邵看姐姐的眼神,那目光如丛林猛兽,危险阴郁。

沈鸢莫名打了个寒战。

怪不得圆圆同元邵相处得那样融洽,原来竟是他的亲骨肉。

这话若是旁人说起,沈鸢只会以为是无稽之谈,可这是从谢清鹤口中说出的。

沈鸢红唇抿紧,目光缓慢落在谢清鹤脸上:“这事陛下是如何知晓的,元家那边……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殊如今还是元家的少夫人,若是真为此事起了冲突,沈殊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别的不提,光是汴京的唾沫星子,就有可能将沈殊淹没。

沈鸢眉心紧紧皱着,满腹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

谢清鹤轻声:“这事是元邵亲口同我说的,元家应是还未有人知晓。”

沈鸢无声松口气,又对元邵恨得牙痒痒:“他来找陛下说什么,这事我姐姐并不知情,难不成是他趁我姐姐……”

沈鸢的脸色白了又白。

谢清鹤淡声:“他是被人下药的,元少夫人也是。”

沈鸢瞳孔睁大:“那背后之人……”

谢清鹤拨动腰间的玉佩:“是元家夫人。”

沈鸢如坠冰窖,一股森冷之意蔓延全身。她只知沈殊和婆母的关系不好,可从未想过那老妇人竟敢给沈殊下药。

“她是不是疯了,哪有人会给自己的儿媳……”

沈鸢忽的恍然。

这样一桩丑事若是闹出来,沈殊和元邵在世人眼中名声尽失,元邵也不可能继续在元家立足。

只要元夫人捏着这把柄,元邵和沈殊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

沈鸢眼中流露出厌恶之色,她倏然记起当初沈殊差点难产一事。

沈鸢

猛地起身:“不行,我得去找姐姐。”

谢清鹤抬手拦住:“已经处理好了。”

沈鸢茫然抬眸:“怎么处理的?”

谢清鹤漫不经心:“元家本来还有一个庶子,天资聪慧,三岁能诗,可惜五岁时溺死在湖中。”

这事,自然也是元夫人的手笔。

沈鸢遍体生寒。

谢清鹤缓声:“过了明日,元家应当会有人报丧。”

今日宫门还未落钥,崔武已经往元家送去鸠酒。元夫人若想保住儿子,定知道如何抉择。

沈鸢垂下眼眸,久久不得言语。

谢清鹤眸色动了一动:“你若是不想她死……”

沈鸢摇摇头:“她死有余辜,我只是为我姐姐不值。”

她在世上只有沈殊和谢时渺两个亲人,若是沈殊真的出事,元夫人死一百遍都不足以抵消沈鸢心中的怨恨。

殿中落针可闻。

骤雨忽至,园中残花满地。

手中的丝帕几乎要被沈鸢扯断,她愤愤抬眸,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一双暗黑眼眸。

那双黑眸乌沉,似有千言万语。

沈鸢狐疑:“可是陛下要歇息了?那我先走了。”

一只手忽然从伸手伸出,拽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脚下趔趄半步,跌坐在贵妃榻上。

她一惊,惶恐回首。

谢清鹤捏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那双黑色眸子牢牢盯着沈鸢。

他哑声。

“……那我呢?”

沈鸢心中的家人只有沈殊和谢时渺,并没有谢清鹤。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陛下在这里,我如何睡得着……

第七十三章

青石甬路,苍苔浓淡。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沈鸢僵立在原地,身影在烛光中化成长长的一道。

脱口而出的话不曾经过任何的美化和伪装,是她心中真正所想。

纤长睫毛在烛影中颤了又颤,沈鸢声音很轻。

“陛下是天潢贵胄,我怎好……”

攥着沈鸢的手指再次收紧,谢清鹤似是要将自己嵌入沈鸢的骨肉。

他咬牙,一字一顿。

“沈鸢,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沈鸢面色如常,蛾眉淡扫。

她并未转首,目光仍是盯着案上那一点跃动的烛光。

不知怎的,沈鸢心中悄然萌芽出一点不安。

横亘在她和谢清鹤之间的城墙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沈鸢慌不择路起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陛下身子抱恙,还是早些歇息,我……我去看看渺渺。”

她几乎是仓促夺门而出,纤细身影行到屏风前,倏尔顿住。

沈鸢低眸:“养安堂的事,多谢。”

飞快丢下一句,沈鸢头也不回离开。

疾步提裙,行至门前还差点崴到脚,沈鸢行色匆匆,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沈鸢。

沈鸢下意识道:“松苓,我……”

余光瞥见那一点玄色的衣角,沈鸢身影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由着谢清鹤摆弄。

那一身玄色氅衣披在沈鸢身上,氅衣上还留着谢清鹤殿中时常熏的松檀香。

氅衣长长,拖至地上。

沈鸢身影僵直,连气息也放缓了。

谢清鹤就站在她身前,黑影无声落在沈鸢身上。

沈鸢不敢抬眼,从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

殿中烛火像是柔和了谢清鹤下颌的冰冷,不再如之前那样高高在上。

沈鸢心口的不安褪去两分。

手心忽然多出一块玉佩,上好的和田玉,温润光滑,玉佩上饰有龙纹线条,龙身矫健灵活,似能上天入地。龙目炯炯有神,巧夺天工。

沈鸢诧异:“这是……”

谢清鹤垂眼:“不是说担心你姐姐吗?”

有了这玉佩,沈鸢可以随时出入宫门。

甚至,还可以离开汴京。

玉佩好像还带有谢清鹤身上的余温,沈鸢掌心滚烫,她支吾着道。

“那我明日回宫还你,多谢陛下……”

“体恤”两个字还未出声,谢清鹤忽的低下眼眸,目光一瞬不瞬凝望着沈鸢。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如香炉上萦绕的青烟。

谢清鹤喉结滚动,嗓音透着还在病中的沙哑。

“沈鸢,再说一声‘多谢’,日后你就别想出宫了。”

沈鸢惊诧瞪圆双目,满脸写着“不可理喻”四字,她怒不可遏瞪着谢清鹤。

像是在抱怨谢清鹤的独裁专制。

这样的爱憎分明,和以前的沈鸢倒有两分相像。

谢清鹤眉心舒展,凝结在他身后的冰霜缓慢融化,他唇角带了一点笑。

“我送你回宫。”

沈鸢如临大敌:“不不不……不必了。”

那一声“不必劳烦”差点从唇齿滚落,沈鸢惊慌失措收住声,讪讪开口。

“陛下刚上过药,还是莫要淋雨了。”

沈鸢仓促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扶着谢清鹤的手飞快跑走。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险些没有跟上。

“娘娘,您慢些。”

风声潇潇,吹落满树梨花。

松苓着急忙慌拦下沈鸢,“娘娘,步辇在那边。”

油纸伞挡住了头顶滴落的雨珠,隔着朦胧雨雾,沈鸢后知后觉自己走反了方向。

此刻折返难保会碰上谢清鹤,沈鸢含糊不清“雨不大,我想自己走走。”

想到元家今夜可能会有大动作,沈鸢仍是不放心,朝松苓叮嘱。

“找个人盯着元家,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

……

将近四更天时,有宫人传来元夫人服毒自尽的消息。

元家对外只道元夫人是得了急病而亡,丧事一切从简。

沈殊告病,卧在竹坊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外人。听见玉竹说沈鸢来找时,沈殊惊讶往楼下张望,遥遥瞧见沈鸢的马车,沈殊眼睛弯弯。

“她怎么过来了?真是的,家里还乱糟糟的,也没收拾齐整。”

沈殊一面说,一面命人沏上沈鸢爱喝的恩施玉露,又让人去明月楼买枣花酥。

沈殊亲自下楼迎接,握着沈鸢的手上下打量一周:“可是听说元家的事了?”

她挽着沈鸢往楼上走,“还好我昨日直接带着圆圆回来竹坊,不然这会定走不了。说来也奇怪,昨日姓元的还打发人过来两三趟,今儿却这么安静。”

沈殊压低声音,“若不是玉竹今早上街转了一周,我都不知道那位昨夜走了。”

两只手握在一处,如同小时候沈殊对沈鸢的庇护。

她晃晃沈鸢:“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总不会你也和我母亲一样,是来说服我回去罢?”

“自然不是。”沈鸢欲言又止。

沈殊斟酌着开口,“难不成,是你知道父亲出事了?”

“父亲?”

沈鸢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听过这个人了,她狐疑拢眉,“他不是外放做官了?”

沈鸢入宫后,人人都以为沈父走了大运,前去沈府贺喜的人家数不胜数。

那会沈父还假惺惺往宫里递了书信,盼望沈鸢能在谢清鹤面前为他多说好话。

这些信还没送到沈鸢面前,就被谢清鹤拦下了。

众人都以为沈家从此踏上青云路,不想一道圣旨下来,沈

父直接被外放到莽荒之地。

官职名升暗贬。

沈殊嗤笑一声:“什么做官,不过是空有一个噱头罢了。那地方本就偏僻,民风彪悍,住的茅草屋,睡的冷板凳。父亲日日食不果腹,身子早就大不如前。”

起初沈夫人还会送点吃食银票过去,后来见沈父回京无望,也渐渐歇了心思,只当自己家里没这个人。

沈殊漫不经心:“半年前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只腿被马蹄踩中,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沈殊声音很慢,“前儿跟着他的旧仆来信,说是……快不行了。”

沈鸢从始至终都是淡淡。

她对自己这个父亲,除了厌恶,再无别的。

沈殊觑着沈鸢的脸色,轻声细语。

“先前我也怀疑过是陛下所为,只是拿不出实际的证据。”

沈殊心神不宁,原本是想着送给沈鸢的热茶,如今却一口气自己喝下。

“前两日听旁人说,当初他外放,确实是陛下所为。”

沈鸢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再抬头看沈殊,哭笑不得。

沈殊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怪瘆人的。”

沈鸢笑着朝她的茶盏支起下颌,“这茶不是给我备的吗,怎么姐姐全喝了?”

沈殊措手不及,脸上又添了一层薄红。

“一杯茶罢了,我再让人送来就是了,怎么这样小气。”

沈鸢唇角噙着笑:“姐姐……是从元邵大人那听来的罢?”

沈殊大惊:“我……”

沈鸢反手握住沈殊:“姐姐,我有点事想同你说。”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直到冷透,也未有人再动过半口。

沈殊遍身冰冷,到底是大家闺秀,搜肠刮肚竟寻不到什么骂人的言语。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金缕鞋踩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缂丝屏风上映着沈殊来回走动的身影,窗外还在往下飘着雨丝,沈殊一只手撑在窗前。

冷风从窗口灌入,沈殊无意瞥见在楼下和婢女看雨的圆圆,眼周红了一圈。

她愤愤不平:“怪不得她对圆圆那样冷淡,我真恨不得杀了她……”

这事若是东窗事发,圆圆只怕再也不能无颜见人。沈鸢从后面抱住沈殊,一张脸贴在沈殊背上:“姐姐,她已经死了,陛下亲自让人送去鸠酒。”

沈殊热泪盈眶:“死得好。”

她转身倚在沈鸢肩上,这么多年,沈殊都以为那夜在自己房里的是自己的丈夫,不想竟是他人。

泪水沾湿沈鸢的衣襟,她柔声:“和离定是要和离的,这事交给我,你对外只称病,别的都不用管。”

那样恶心的一家子,沈鸢真不想沈殊再沾染半分。

沈殊一双泪眼婆娑,透过模糊水雾望着沈鸢,心中欣慰不已。

“多谢。”

“我们姐妹两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沈鸢笑着接话。

一语落下,沈鸢忽然想起昨夜谢清鹤的话,指尖稍麻。

元家的人都谈不上善茬,怕沈殊一人在竹坊胡思乱想,沈鸢在竹坊中多陪了沈殊议会。

此后三四日,沈鸢也日日往竹坊跑。

起初只是一两个时辰,后来是半日,再后来,沈鸢几乎一整日都待在竹坊。

天上乌云浊雾,雨声潇潇。

沈鸢歇过晌午,一觉醒来,外面仍淅淅沥沥下着雨。

青花鎏金香炉中点着的甜梦香只剩最后半寸,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往博古架上的铜镀金珐琅花钟瞥一眼。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沈鸢忙忙起身:“松苓,快替我更衣。你怎么也不早点叫我,这会子赶回去,只怕宫门也落钥了。”

松苓入屋掌灯,微弱的一点光影照亮沈鸢脸上的仓皇失措。

她忙不迭开口:“娘娘,崔武大人来过了,说娘娘今夜赶不回去也无妨,在竹坊多留宿一夜。你瞧,东西都送来的。”

都是沈鸢往日在宫里的常袍,还有一些盥洗之物,连安神香也有。

沈鸢犹疑:“真是崔武送来的?他可有提过陛下……面色如何?”

谢清鹤以前人前人后都是两副面孔,且他那人生性多疑,恨不得沈鸢日日待在宫中,连她在御花园多走两步,谢清鹤都要寻宫人过去问上一问。

久而久之,沈鸢连御花园都懒得去。

园中树影摇曳,映得屋中阴阴润润。

沈鸢抱膝蜷缩在榻上,沉默不语。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

沈鸢蛾眉拢起,朝松苓摇摇头:“我没事,下回早点叫我,别误了回宫的时辰。”

次日醒来,沈鸢连早膳也不曾用,匆忙回到棠梨宫。

棠梨宫的宫人依旧是先前的熟面孔,远远瞧见从廊下走来的沈鸢,宫人满脸堆笑,笑着迎上前。

手中的玻璃绣球灯晃晃悠悠,细碎的一点烛光点缀在沈鸢眉眼。

“娘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曾用过早膳没有?”

沈鸢拿眼珠子悄声打量着宫人,见她安然无恙,沈鸢无声松口气。

“昨夜……没出什么事罢?”

宫人一头雾水:“没有,奴婢在宫里,能出什么事?”

她脸上的轻松做不得假,沈鸢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下。

“没什么,多嘴问一声罢了。”

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在外留宿,沈鸢提心吊胆,一夜都不曾睡好,唯恐谢清鹤又如先前那样,拿宫人威逼利诱。

可是没有。

从始至终,谢清鹤甚至都不曾让人催促沈鸢回宫。沈鸢战战兢兢了一两日,又继续出宫,陪沈殊在竹坊过夜。

这日外面又下着雨,沈殊坐在烛火旁,手中握着和离书。

上面还有官府的印子。

沈鸢凑过去瞧,轻哂:“元家还算识趣,没有过多纠缠姐姐。”

沈殊抬手在案几上敲了两下:“他本来是不肯和离的。”

沈鸢是当今皇后,沈殊又是沈鸢唯一的姐姐,元家自然不肯放过这门亲。

“昨日你不在,元家接连来了两波人。”

沈鸢眼睛瞪圆:“他们没对姐姐做什么罢?下回他们还敢来,姐姐不开门就是了,或是让玉竹去宫里报信。”

沈殊笑笑:“求着让我原谅他,说日后会改过自新,不会再眠花卧柳,还说会将圆圆当自家孩子看。”

沈殊提起这事就来气,“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竟敢算计圆圆。”

沈殊怒不可遏,忽然握住沈鸢的手:“我想让圆圆日后都随我姓,你觉得如何?”

“这是好事啊。”

沈鸢眉开眼笑,“圆圆本来就是姐姐的孩子,沾了那一家子,我只觉得晦气。”

沈鸢又陪着沈殊说了会话。夜深人静,她干脆留沈殊在自己屋里过夜,抵足而眠。

她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沈鸢转身探手,枕边一阵冰凉,榻上的沈殊不见踪影。

沈鸢唬了一跳,忙忙揭被起身。

门外走廊传来一两声窃窃私语,是沈殊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不是说了和小鸢避开吗,你怎么还过来?”

“先去我房里,若是让小鸢碰见你在这,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元邵,见不见得人你不比我清楚吗,问我做什么。我总不能和小鸢说你半夜三更过来,是为了看圆圆一眼罢?”

“日后小鸢若是在,你不许再过来了。”

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外除了雨声,再无别的。

直至门外再无黑影闪过,沈鸢悄悄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瞟了一眼。

她看见沈殊房里的烛光亮了一瞬,而后又被人吹灭。

沈鸢屏气凝神,眼角无意瞥见胡同口的马车,沈鸢瞳孔骤缩。

似是有所察觉,马车中的那人挽起车帘,漫不经心朝沈鸢望了过来。

隔着缥缈的雨雾,沈鸢不偏不倚撞上一双晦暗深黑的眼睛。

明明知道谢清鹤看不见自己,沈鸢还是往后退开半步。

隔着一道窄小的门缝,沈鸢似还能瞧见那一双深邃眼眸。

谢清鹤怎么会在外面?

他来了多久了?

总不会自己每回在竹坊留宿,谢清鹤都在外面守着?

沈鸢心中百感交集,脑中乱如麻。

她无声退至榻上,辗转反侧,终不得入睡。

窗外雨声似乎又大了些许,沈鸢一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谢清鹤那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道长长的伤疤几乎贯穿谢清鹤的后背,沈鸢还记得当初横梁砸下时,谢清鹤脸色的惨白,还有喉咙溢出的一声闷哼。

前些日子沈鸢给谢清鹤上药,那道疤痕还是凹凸不平,看着触目惊心。

雨夜森冷,萧瑟秋风送来阵阵冷意。

马车中点着一盏烛火,昏黄光影在谢清鹤眼中跃动。

崔武隔着窗子,欲言又止:“陛下,你身子还未好,若是……”

身后的木门忽然“嘎吱”一声推开,沈鸢披着一身柳黄缎面绣梅花镶毛狐皮斗篷,手上撑着油纸伞。

朦胧雨雾如丝绸在沈鸢身后蔓延,一头蓬松乌发散落在沈鸢肩上,鬓间一点珠玉也无。

可那张脸却生得白净,如珍珠白玉无瑕。

崔武面色一凛,赶忙俯身拱手行礼:“见过娘娘。”

谢清鹤从马车走下,双眉紧皱:“怎么出来了?”

沈鸢冷声:“那陛下为何在此处?”

她仰首,“不是陛下说了,随我出入宫廷吗,总不会陛下又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罢?”

崔武面若冰霜:“娘娘慎言,陛下只是担心娘娘安危,且陛下……”

谢清鹤沉声:“崔武,下去。”

崔武踟蹰一瞬,转身离开。

雨还在下,点点雨珠从马车上滚落,正好溅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眸色一顿,视线缓慢从谢清鹤深浅不一的锦袍上移开,眉心轻蹙。

喉咙

滚过千言万语,沈鸢轻声:“陛下还是回去罢,明日不是还要上朝吗?”

她将手中的油纸伞塞到谢清鹤手上,冷冷丢下一句。

“我可不想落了崔武的埋怨。”

谢清鹤掩唇咳了两三声,嗓音带笑:“他不敢。”

接来的雨伞仍撑在沈鸢头上,谢清鹤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他眉眼掠过微不可察皱起,而后又舒展。

谢清鹤面色如常,好像刚刚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痛苦难忍只是沈鸢的错觉。

谢清鹤淡声:“回去罢。”

沈鸢张了张双唇,拢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又蜷,一双柳叶眉紧紧拢在一处。

沈鸢嗓音仍是冷的:“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夜雨萧瑟冷清,雨丝飘摇,空中隐约还能闻到桂花的香气。

沈鸢脸上半点担忧和惦念也无,那双琥珀眼眸淡漠平静。

她声音轻轻,却比万箭穿心还要尖锐。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悉数敛去:“知道了,你若是不喜欢,日后我不会再来了。”

谢清鹤声音缓慢,“夜深,早点歇息。”

话虽如此,可谢清鹤半点动作也无,依旧立在原地。

急雨忽至,天上滚过一道惊雷。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亮白闪电照亮半边夜色。

雨珠溅起,如大珠小珠掉落在玉盘之中,铿锵作响。

沈鸢往油纸伞迈开半步。

四目相对,沈鸢鼻尖似有淡淡的药香萦绕。

是那日她在养心殿给谢清鹤抹的药膏。

鸦羽睫毛颤了又颤,沈鸢双眉皱得更紧:“你上过药了?”

谢清鹤颔首,他仍是面不改色:“雨大,你先上楼。”

沈鸢转身往回走了两三步,倏地又折返。

“你、你随我上楼罢。”

她语速飞快,像是要遮掩什么。

“那药不是不能沾水吗,陛下难不成想湿着身子回宫?”

一语落下,沈鸢再也不敢往后多看一眼,匆忙抬脚上楼。

夜雨冷清,清寒透幕。

竹坊并无谢清鹤往日的换洗衣衫。

深更半夜,沈鸢也不想惊醒沈殊,好在谢清鹤的里衣未湿。

湘妃竹帘垂地,沈鸢挽起竹帘往里屋走。

临窗炕上的窗子还敞开着,露出浅浅的一道缝隙,方才沈鸢就是透过这一道小小的缝隙,看见胡同口的马车。

她不动声色伸手掩上窗子,掩唇清清嗓子。

“你先在炕上凑合一夜罢,待雨下再走。”

末了,沈鸢又硬邦邦挤出几个字。

“出去的时候小点声,别吵到我。”

思及沈殊也在竹坊,沈鸢转首,不忘补上一句,“还有,避开我姐姐,别让她知道你来过。”

谢清鹤抬眉:“为何?”

沈鸢想都不想:“自然是你见不得人了。不是,我、我是说……”

沈鸢语无伦次,脑子乱糟糟的,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由头。

两三缕青丝从肩上滑落,正好落在沈鸢那一抹白净莹润的锁骨上。

谢清鹤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看见沈鸢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唇角往上勾了勾,好整以暇等着沈鸢的下文。

秋霖脉脉,雨声洗去了沈鸢往日常戴在脸上的面具,她眼中的疏离冷淡褪去。

颇有几分初见时的无话不谈。

许是动静过大,隔壁的松苓披衣过来,隔着木门道:“娘娘,你可是醒了?”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清鹤双唇。

雨声沙沙作响,松苓在门口站了片刻,疑惑回房,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屋内杳无声息,瞥见自己还落在谢清鹤唇上的手,沈鸢慌不择路松开手,转身背对着谢清鹤。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映在墙上。

良久,沈鸢听见身后传来谢清鹤低低的一声笑。

“沈鸢,我很高兴。”

这不是沈鸢第一次听见谢清鹤这样说。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如针扎刺痛谢清鹤双眼……

第七十四章

连着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来,窗外灰蒙蒙一片。

沈鸢扶榻而起,三千青丝披落在肩上。

门前传来圆圆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有沈殊低声的训斥。

“圆圆,小点声。”

圆圆双手背在身后,轻手轻脚挪到沈殊脚边:“圆圆,小声。”

沈殊不明所以:“说来奇怪,这都辰时了,小鸢怎么还没起,总不会是生病了?”

沈殊自言自语,小声嘀咕。

沈鸢再不好装睡,伸手晃晃榻前的鎏金珐琅铜铃。沈殊转悲为喜。

刹那,婢女端着盥洗之物鱼贯而入。

明心瑞花纹镜映出一张白皙小巧的面容,眉若墨画,眼似琉璃。肤白如雪,好似雨后的一株菡萏,白里透红。多一分太俗,少一分又显得素净。

沈殊一只手握着团扇,牡丹花扇半遮面,她笑盈盈上前,忍不住掐了沈鸢的脸。

“怎的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我都有白头发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圆圆听见沈殊的话,双手环住沈殊的膝盖,仰着一张小脸:“圆圆,拔。”

沈殊笑着抱起圆圆,圆圆腕间戴着一个金灿灿的虾须镯,镯子上还嵌着一颗圆润饱满的蓝宝石,珠宝争辉。

沈鸢眼尖:“这镯子倒是别致。”

圆圆满脸堆笑,登时从沈殊怀里跳下,挥舞着双臂朝沈鸢跑去。

圆圆笑眼弯弯:“元邵给的。”

沈鸢抬眸瞥了沈殊一眼,四目相对,两人心知肚明。

沈殊拿扇子半遮脸,掩唇轻咳两声。

沈鸢笑着揶揄:“姐姐可是嗓子不舒服?”

她搬来迎枕,明知故问,“可要我帮你瞧瞧,我如今也算半个郎中。”

沈殊瞪了沈鸢一眼:“知道你厉害。”

她让玉竹搬来斑竹仿藤式坐凳,挨着沈鸢坐下,又让松苓抱圆圆下楼。

沈殊脸上少见飞过两抹绯红,“不说我的事,说说你罢。”

沈鸢一惊,还以为沈殊知道昨夜谢清鹤来过。

沈殊压低声音道:“陛下想开一家医馆。”

汴京的老幼妇孺数不胜数,多如江中鲤。

光靠郑郎中一人定是不行。

沈殊轻声道:“陛下想让太医院的太医每月在医院义诊一日,轮流值班,只为平民百姓看病。”

沈鸢脸上逐渐添了诧异之色:“这事,是谁说的?我不曾听见陛下说过。”

沈殊答非所问:“如今已经在选址了,我瞧那几间铺子,都是离竹坊不远。”

她朝沈鸢挤眉弄眼,“若那医馆是你接手,日后我们就真能日日见面了。”

很小的时候,沈殊就想把沈鸢揣在怀里,走到哪都带在身上。

那会母亲还曾戏谑,笑话沈殊。

“你这样和她形影不离,有朝一日成亲,难不成你还想带上这个小拖油瓶不成?”

彼时沈殊年岁尚小,板着一张脸纠正沈母:“小鸢才不是拖油瓶。嫁人又如何,我给她买个小院子,让她住在我隔壁就好了。”

沈夫人无语凝噎,对沈鸢母女都恨得牙痒痒。

沈鸢自己的生母搅得家宅不宁就算了,怎么小的还哄得自己女儿团团转。

身夫人恨铁不成钢,连着在沈殊面前上了几回眼药都不成,最后只能眼不见为净。

总归沈鸢年岁不大,就当给沈殊养只解闷的猫儿鸟儿。

那时沈殊真以为自己能护着沈鸢一辈子。

可惜世事无常。

不想兜兜转转,她竟还有机会日日见到沈鸢。

沈鸢皱眉。

她想起昨夜深夜来访的谢清鹤,沈鸢以为有谢清鹤在,自己定会一夜无眠。

不想竟是一觉睡到天亮,连谢清鹤何时离开,她都不知道。

沈殊窥见沈鸢脸上的迟疑,唇角的笑意敛去:“你是不是……不想和陛下说话?”

她反手握住沈鸢,沉吟片刻,“那我再想想法子,得先找人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沈鸢踟蹰道:“姐姐,你觉得……陛下如何?”

沈殊凝眉,她和谢清鹤见面的次数并不多,知道的也少之又少。

沈殊细细思忖:“……陛下是明君。”

谢清鹤登基后,推行

的政策多是重商重农,兴修农田水利,百姓对谢清鹤多是赞不绝口。

沈殊漫不经心:“若我只是沈殊,定和百姓一样,对陛下只有敬重爱戴。可除了沈殊,我还是你的姐姐。”

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爱恨恩怨她看得分明,沈鸢双眉紧锁。

她对自己这个妹夫,实在谈不上喜欢。

当初沈鸢在宫里吃的苦,都是拜谢清鹤所赐。

沈殊越说越气:“他如今对你虽是还要百依百顺,可这本就是你该得的。我妹妹这么好,即便那人为你摘星捧月,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犯不着摆到明面上来说。”

沈鸢忍俊不禁:“我也没姐姐说的那样好罢。”

她一手抱住沈殊,脑袋抵在沈殊肩膀,如幼时一样挤在窗前看花。

沈鸢低声呢喃,窗外婆娑树影映照在她眼中。

“我只是……有点怕。”

沈鸢怕重蹈覆辙,也怕谢清鹤又一次言而无信,怕自己再次痴心错付。

她小声嘟哝,“我觉得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

沈殊不以为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满腹疑虑:“若是姐姐,会如何?”

沈殊笑笑:“我嘛,及时行乐。”

风从窗外吹过,残花满地。

沈殊抬眼望向园中青石板路上的落花,意有所指。

“我还是喜欢‘人生得意须尽欢*’,若这花在春日不开得灿烂,到了秋季,也依然会落败枯萎。”(*出自李白《将进酒》)

沈殊转首凝眸,“倒不如随心,也不枉费这短短一生。”

沈鸢眼眸动了一动。

乌云浊雾,一缕日光倏然穿破厚重的云层,细碎光影洒落在沈鸢眉眼。

……

知道沈鸢回宫时,谢清鹤正和元邵议完事。

他抬眼望向太监:“皇后回来了?”

还未到晌午,园中雨歇云散,众鸟齐鸣。

小太监拱手,毕恭毕敬:“是,娘娘说寻陛下有要事商谈。”

谢清鹤起身往偏殿走,冷声:“怎么不早点说?”

小太监颤颤巍巍。

自夏福公公得罪陛下后,养心殿的御前总管太监依旧是空的,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唯恐触了陛下的霉头。

小太监胆战心惊,忙不迭搬出沈鸢。

“娘娘怕耽误陛下的要紧事,不让奴才通传。”

谢清鹤眉眼冷冽:“她是从宫外回来的?”

小太监不敢隐瞒,实话实说:“是。”

谢清鹤脚步一顿:“她可说……找朕何事?”

小太监一头雾水:“这……娘娘并未提起。”

跟在谢清鹤身后的元邵忽然出声:“下官兴许知道娘娘找陛下是为何事。”

谢清鹤稍稍驻足,他侧目,视线似有若无在元邵脸上掠过。

元邵是本朝最为年轻的探花郎,面若冠玉,目似明星。元邵跨马游街那日,汴京城中所有适婚女子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谢清鹤眸光渐冷,手中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你何时见过皇后?”

元邵不卑不亢,从容应对。

“下官并未见过娘娘,只见过沈大姑娘。”

沈殊和离后,她身上的头衔再也不是元少夫人,只是沈大姑娘。

就连元邵自己也不曾发觉,提起沈殊时,他眼中是带笑的。

“昨日下官见到沈大姑娘,曾和她提过陛下有意让太医义诊一事。若下官没猜错,娘娘应是为了此事前来。”

谢清鹤侧眸:“你动作倒是比朕还快。”

元邵垂首敛眸:“下官不敢。”

他眼睛盯着地上摇曳的烛影,欲言又止。

谢清鹤眉心皱紧:“日后朕的事,不必在沈殊面前提起。”

元邵张了张唇,似是想要为沈殊辩解。

谢清鹤扬眉,唇角勾起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

“怎么,元大人连这都做不到?”

元邵双手抱拳:“陛下恕罪,下官曾答应沈大姑娘,不会对她隐瞒任何事,这事……恕下官做不到。”

小太监侍立在一旁,两股战战,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额头贴着地面,小太监身子抖如筛子,不敢抬眼看谢清鹤的脸色。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半晌。

谢清鹤冷笑一声,抬脚往偏殿走去。

明黄龙袍落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直至那抹黑影从殿前离开,小太监顿时瘫软在地,他拖着双膝朝前走。

“我的元大人呦,你可吓死奴才了。陛下终究是陛下,你怎么能当面这样说,也不怕得罪陛下。”

元邵抬眼,面不改色:“陛下生气了?”

“那可不。”

小太监一拍膝盖,颤巍巍起身,“得罪陛下于元大人有何好处,若是陛下发怒……”

小太监声音渐低,忽的想起谢清鹤并未训斥元邵半句。

小太监不明所以立在原地,他挠了挠头:“奇怪了。”

以谢清鹤的性子,若是元邵真得罪了他,只怕谢清鹤会当即将人拖下去,哪会一言不发就离开。

小太监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偏殿烛光明亮,照如白昼。

沈鸢双手交握在一处,在殿中来回踱步。

远远瞧见从廊下走来的谢清鹤,沈鸢飞快回到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借着喝茶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喝得急,沈鸢连着呛了好几声。

她一手捏着丝帕,叠声咳嗽。

明黄毡帘掀起,谢清鹤疾步入屋,一片薄薄的黑影笼罩在沈鸢脸上。

手中的茶杯自然而然被人接走,谢清鹤一手抚在沈鸢后背,嗓音稍沉。

“……还好吗?”

沈鸢连连摆手:“只是呛到了,并无、并无大碍。”

她扶着心口,又喝了两口水顺气。

来找谢清鹤这事和昨夜让他入屋时一样,纯粹是沈鸢脑子一时发热。

见到谢清鹤,沈鸢脑子空空如也,一时无言以对。

明亮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先一步开口。

“你来找我,是为了医馆的事?”

沈鸢愕然抬眸:“陛下怎么知道?”

谢清鹤揉揉眉心,半点也不想在沈鸢面前提起元邵。

沈鸢斟酌着开口:“我听姐姐说,陛下有意设义诊,让太医为百姓看病。陛下日理万机,若还要兼顾医馆的事宜,定然忙不过来。”

沈鸢小心翼翼的样子如针扎刺痛谢清鹤双眼,扳指握在掌心,勒出鲜红的印子。

谢清鹤脸上却半点不耐烦也无,他低声:“你想接手医馆?”

这话沈鸢在心中打了上百遍腹稿,没想到谢清鹤这般直截了当挑明。

她愣了愣,不甚自然朝谢清鹤颔首,沈鸢忐忑不安:“可以吗?”

她毛遂自荐,“我先前曾帮郑郎中料理过义诊的相关事宜,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也比旁人熟悉。还有,陛下若是不想我见外人,我也可以寻个管事充当门面……”

沈鸢滔滔不绝。

一字一句落在谢清鹤耳中,却全是对他的质疑和彷徨。

沈鸢仍是害怕谢清鹤,担心他如从前那样,将她困在九重宫阙之中,不许她见外人。

“管事就不必了。”谢清鹤淡声,“多一个也麻烦。”

沈鸢满腔腹稿化为乌有,她讷讷抬起头,那双浅色眼眸溢满失落和果真如此。

她起身朝外走,沈鸢福身:“陛下政事繁忙,我还是不叨扰了。”

那抹湖蓝色衣角从谢清鹤眼前掠过。

谢清鹤伸手拦住沈鸢:“医馆的事你拿主意就好,不必再多寻管事为你传话。”

沈鸢大吃一惊,瞪圆的瞳孔满是错愕和不可置信。

谢清鹤声音悠悠:“医馆才刚设立,杂事定然不少。若是赶不回来……”

握着沈鸢衣袂的手指缓慢往下移,谢清鹤圈住了沈鸢的手腕。

那一抹嶙峋瘦削的腕骨硌得他心中酸苦。

谢清鹤眼眸低垂,漫不经心道。

“若是赶不回来,你住在竹坊也无妨。”

沈鸢双眼亮起。

谢清鹤:“只是有一点,我会找两个会武功的婢女跟在你身边,以防万一。”

上回的火海终究在谢清鹤心中留下不可磨灭

的阴影,他害怕又有人盯上沈鸢。

谢清鹤向来目中无人,杀伐决断,此时此刻竟生出几分悔意。

谢清鹤往前半步,抬手拥沈鸢入怀。

若早知自己会有软肋的一日,当初就该赶尽杀绝,不给那群宵小之辈有可趁之机。

“别让我担心,沈鸢。”

谢清鹤俯身低首,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边。

沈鸢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没回抱住谢清鹤,也不似之前那样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沈鸢没有推开。

须臾,一声叹息在她耳边落下。

“日后有事,直接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

谢清鹤站直身子,漆黑瞳仁不偏不倚撞入沈鸢眼中。

他声音很轻。

“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

慈济堂设立后,沈鸢先捐了五千两银子。

汴京城中的世家夫人瞧见,也马不停蹄回府自掏腰包,唯恐怕落了不是。

沈鸢平日鲜少召京中的妇人入宫,只有在慈济堂一事上是意外。

沈殊坐在沈鸢身边,翻看手中的账本,一双眼睛都笑弯了。

“这些夫人姑娘都知道你不爱金玉,正愁没有机会给你送礼。好容易寻到这机会,那可不赶着上前邀功。”

世家女眷送来的银子都由松苓登记在册,账本写得满满当当,满打满算,竟有足足五万多两。

沈殊笑得眼睛都没了缝:“这些银子,够你折腾好些年了。”

沈鸢笑瞪了沈鸢一眼:“这才哪到哪,药材铺子伙计,哪一处不是用钱的地。”

百姓在慈济堂看病,若是良民,只需付一半的药钱。若是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则分文不收。

沈鸢凑到沈殊耳边,轻声细语。

“有的老人家腿脚不方便,我想让太医亲自上门为他们看病,这车马钱又是一桩支出。”

沈殊捂紧双耳:“好好好,玉竹,去我房里再拿五百两过来,不然我怕今日我都回不去了。”

沈鸢笑着拦下玉竹。

沈殊戏谑笑道:“怎么,良心发现了?放心,这五百两……”

沈鸢眼中攒满笑意:“五百两可能不够,还是一千两罢。”

沈殊气得砸了沈鸢肩膀两下。

她气鼓鼓:“你还真是胆子大,这话竟也说得出口。”

沈鸢笑着倒在榻上,叠声求饶:“好姐姐,好姐姐。”

她笑得坐不直身子,连连往后退去。

“姐姐,你饶了我,我再不敢了。”

沈殊收回手,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沈殊从袖中掏出靶镜,对镜理云鬓。

沈鸢笑着探过脑袋,笑颜出现在镜中,和沈殊相视一笑。

“日后我定狮子大开口,直接和姐姐要两千金。”

镜中的沈殊瞪大双眼,靶镜丢开,沈殊转身将沈鸢压在炕上:“好啊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地下的圆圆看见母亲和沈鸢笑着闹成一团,也吭哧吭哧跟着爬上榻。

“母亲,圆圆也要,也要玩。”

一大一小压在沈鸢身上,她差点笑岔气。

四面忽的安静,悄然无声。

窗外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枯枝上落满莹白的雪珠子,天地间落满白茫茫的一片。

沈鸢惊呼一声,凑到窗前往下张望,她一只手伸到窗外。

簌簌雪珠子落在沈鸢掌心,逐渐融化成雪水。

“下雪了,姐姐快看——”

声音戛然而止。

熟悉的松檀香萦绕在沈鸢鼻尖,伸至半空的手指顿住。

沈鸢怔怔转过头,入目所及,是谢清鹤线条流畅的下颌。

一身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谢清鹤不知有多少日不曾睡好,眼下晕染着一点乌青,眉眼间也藏有几分疲倦。

很稀奇。

沈鸢以前总觉得谢清鹤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累的时候,他永远是高不可攀,不可一世的。

可如今,谢清鹤身上竟也会有倦怠疲惫出现。

和沈鸢此刻的光彩照人判若两人。

沈殊和圆圆早就不知所踪,偌大的暖阁只剩他们两人。

适才玩闹一番,沈鸢鬓松钗乱,如乌云蓬松的发髻松松垮垮,鬓间的茉莉玉簪也不知掉在何处。

沈鸢骇然:“陛下、陛下怎么过来了?”

左右环顾一周,谢清鹤身后并无官兵侍卫,他身上穿的也是常服。

沈鸢好奇:“陛下是特意过来慈济堂?”

谢清鹤沉声:“嗯。”

沈鸢半跪着起身,取下漆木案几上堆着的账册。

“这是我刚刚和姐姐整理好的,还请陛下过目。”

账本上密密麻麻都是沈鸢的字,她对慈济堂几乎倾尽全力,处处深思熟虑。

“慈济堂共有三间抱厦,我想都留着给百姓看病用,太医每日见的病人也得控制在三十人之内,人太多,太医的精神也跟不上。若是误诊,只怕会适得其反。”

沈鸢絮絮叨叨,半晌不曾听见谢清鹤的声音。

沈鸢惴惴不安抬起头:“陛下,你怎么不说话?”

谢清鹤笑笑。

那声音清朗如玉,好似无瑕白玉,不染半点尘埃。

“继续说。”

沈鸢耳边泛起一点薄红之色,又搬出自己往日的纸笔。

“草药这事我还是想交给郑郎中来做,一来我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二来他并非那等贪财之人。”

窗外雪大如席,雪珠子洋洋洒洒,如搓棉扯絮。

暖阁中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赤红的火焰摇曳,照亮半隅角落。

沈鸢侃侃而谈。

先前面对谢清鹤的紧张不安陡然消失,沈鸢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回和谢清鹤这样心平气和说话是何时了。

四周静悄悄的,好像还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沈鸢仰起头。

谢清鹤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他一手撑着头,就连睡觉时,谢清鹤的眉心依然不曾舒展。

这么……累的吗?

那怎么不在宫里好好歇息。

沈鸢自觉收住声,轻手轻脚下了炕,她悄声掩好门窗,又从榻上抱回自己的锦衾。

沈鸢身影娇小,庞大的一团锦衾挡在沈鸢眼前,她几乎看不见路。

跌跌撞撞行到炕前,沈鸢从锦衾后探出一双眼睛。

雪雾朦胧,暖阁并未掌灯,只有从窗外透进的一点光影落在谢清鹤脸上。

那张脸落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那双深黑眼眸轻阖,灰暗光影散落在谢清鹤四周,如薄雾笼罩。

这张脸,和沈鸢初见时并无两样。

沈鸢愣愣盯着谢清鹤看了许久。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轻笑,沈鸢遽然抬首,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一双笑眼。

“……锦衾不是给我的?”

沈鸢脸红耳赤,语无伦次:“我、我……”

一只手忽然朝沈鸢伸来,沈鸢下意识往后退开两三步。

随即才想起谢清鹤是想要取走自己怀中之物。

她往前半步。

下一瞬,沈鸢整个人连着锦衾落入谢清鹤怀里。

两人齐齐倒在身后炕上。

一声惊呼溢出沈鸢喉咙:“你你你……”

“陪我一会。”

谢清鹤眼中的倦色还在,他捏着沈鸢的手指,按着沈鸢的指骨玩。

沈鸢没话找话:“陛下……多久没睡了?”

“没多久。”谢清鹤声音淡淡,“就五日。”

“……五日还没多久?”沈鸢脱口而出。

她双手撑在炕上,差点撞上谢清鹤鼻梁。

沈鸢脸一红,飞快往后退开半步。

又觉自己此刻的姿势实在怪异,像是撑在谢清鹤身上。

沈鸢忙不迭又往后退去。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腕,他嗓音带着笑。

“……五日很久吗?”

谢清鹤指腹温热,贴着沈鸢腕骨的一侧。

爱不释手。

沈鸢双眉渐拢:“自然。”

哪有人会连着五日不曾合眼的。

谢清鹤忽的用力扯过沈鸢。

身子失重,沈鸢整个人跌落在谢清鹤胸膛。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

沈鸢双眼惶恐。

谢清鹤抬手握住沈鸢耳边晃动的金镶玉耳坠,他唇角的笑意浅浅。

“可我有五日不曾见过你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我不可能全然相信你

第七十五章

寒冬凛冽,雪满压枝。

四下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淡淡的松檀香萦绕在沈鸢周身,她身影僵硬,心口如有惊涛骇浪掀起。

这样的话,不像谢清鹤往日会说的,也不像他从前会做的事。

若是以前,他定直接让人将沈鸢带回宫里,哪里会如此刻一样,好声好气拥着沈鸢说话。

温热气息落在沈鸢瘦削白净的锁骨上,沈鸢耳尖点缀着一点绯红。

她松开手,背对着躺在谢清鹤身边。

“陛下劳苦,还是早些安歇罢。”

言毕,沈鸢不动声色往外挪开半步,试图悄声起身离开。

一只手从身后圈住了沈鸢,谢清鹤嗓音沙哑:“那你陪我。”

风雪簌簌,众鸟南下。

沈鸢身影紧绷,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乱动。

身后逐渐传来平缓气息,沈鸢绷着的身影舒展。

她垂眸低望,环着自己腰间的手臂清瘦有力,骨节分明。

沈鸢转首侧身,目光无声落在谢清鹤一双剑眉,而后又落在高挺如峰的鼻梁上。

沈鸢不记得自己盯着谢清鹤看了多久,困意不知不觉漫上眉眼,她缓缓睡了过去。

难得无梦。

再次醒来,将至掌灯时分。

沈殊悄声推门入屋,不知第几回凑到贵妃榻前打量沈鸢,好容易等到沈鸢睡醒。

沈殊长松口气,手背从沈鸢额头上离开。

她喃喃自语:“阿弥陀佛,你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该去请太医来瞧瞧了。”

沈鸢茫然睁开眼,四下无多余的身影,只有沈殊坐在榻前絮絮叨叨。

炕上的漆木案几供着一方青花白地瓷梅瓶,瓶中立着几株红梅。

点点红梅点缀,灿若晚霞。

浅粉色的花瓣如盛装美人,飘然于云端。

沈殊自顾自睡了半日,回首望见沈鸢怔怔玩花招一处,好奇跟着抬眸。

她巧笑倩兮:“你这是怎么了,和你说话也心不在焉的,总不会还没睡醒……这红梅,是陛下送来的?”

白日也就自己和谢清鹤进过这屋子,除了谢清鹤送来的,沈殊在想不到旁人身上去。

“这是白玉梅罢?听说只有南边有,也只是难为它了,一路从南到北,竟还能开得如此好,真真是稀奇。”

沈殊取过红梅供沈鸢细细赏玩,沈鸢抬眸好奇:“陛下还在医馆?”

沈殊笑着道:“果真是睡糊涂了,陛下早回宫了。你可知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想来这些时日你真的累惨了,不然也不会睡得这样沉。”

暮色四合,已经是掌灯时分,医馆上下陆陆续续都点起烛火。

沈鸢慌不择路,忙忙命松苓伺候自己起身更衣,她小声抱怨:“姐姐怎么不早点叫我,医馆的事可耽搁不得,先前本还想着今日看完账本,再……”

沈殊笑盈盈递上账本,笑着揶揄:“娘娘请看。”

沈鸢诧异翻开,除了自己的笔迹,账本中另夹有几张宣纸。

力透纸背,如蛟龙入海。

是谢清鹤所写。

沈殊轻声道:“这些陛下都看过了,他也觉得没有纰漏。”

沈殊接过松苓手中的美人锤,替沈鸢捶着美人肩。

“你啊,就是太紧张了。你也不是第一回开医馆,怎的先前没瞧过你这般紧张,事事亲力亲为仍觉得不够?”

沈鸢揉着眉心:“汴京城中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若是出了岔子,一来耽误百姓看病,二来也丢脸。我总要处处思虑周全,面面俱到。”

圆圆不知何时也跟着钻了进来,迈着小短腿趴在沈鸢膝上,鹦鹉学舌。

“面面,俱到。”

沈鸢笑着捏了捏圆圆的脸:“几日不见,怎么感觉瘦了?”

沈殊“哎呦”一声,匆忙捂住沈鸢的嘴:“这话你可别再当着她的面说,不然明日上街又该嚷嚷着买糖饼吃了。”

圆圆抚掌笑道:“糖饼、糖饼。”

沈殊推推沈鸢的肩膀:“圆圆整日子在你面前乱晃你都瞧不见,那渺渺呢?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耳边恍惚想起谢清鹤那一声似是而非的埋怨,沈鸢张口就道:“五日。”

沈殊笑着调侃:“亏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我还当你忘了呢。”

沈鸢笑笑:“怎么可能会忘,前两日我还让人给她送了狐裘。”

那本是沈鸢先前答应谢时渺的,可惜后来有了医馆这事,一直耽搁到现下。

谢时渺知道她近来忙得脚不沾地,也主动留在宫里念书。

……

南书房。

谢时渺坐在紫檀书案后,一颗心不在案上的功课,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墨绿织金缎狐裘,余光瞥见案几上的鎏金蟠花烛台,谢时渺眉心一皱。

“百岁,把这烛台撤下,还有这熏笼,让他们都搬远些,若是烫伤我的狐球怎么办。”

百岁依言照做。

谢时渺扶着百岁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周,美滋滋开口。

“你觉得我这狐裘如何?”

百岁绷着一张脸,思忖良久,缓慢吐出两个字:“好看。”

谢时渺瘪瘪嘴,不乐意道:“你怎么一点好话也不会说,笨死了。”

百岁一本正经:“殿下若想要我学恭维话,我也可以立刻去学。”

谢时渺无语凝噎,她挥袖:“罢了,和你说不通,哪有人是这样恭维人的。”

她抬脚往外走,“我听说父皇今日出宫了。如何,他可回来了,是不是母后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谢时渺迫不及待往外跑去,遥遥瞧见乌木长廊下的一道明黄身影,谢时渺再也等不及,笑着往谢清鹤飞奔而去。

却在离谢清鹤三步远时急急刹住脚步。

谢时渺往后张望:“……母后呢?”

一面说,一面还不忘提起拢紧身上的狐裘,深怕染上尘埃。

谢清鹤垂下眼眸,漫不经心转动手中的扳指:“你身上的狐裘,朕好像第一回看见。”

谢时渺笑着捧住自己的双脸,眉开眼笑:“好看吗?”

谢清鹤淡声:“好看。”

谢时渺心满意足,满脸堆着笑意,心花怒放。

百岁亦步亦趋跟在谢时渺身后,不懂同样是得到“好看”两字,谢时渺怎对自己吹毛求疵,对谢清鹤却笑得那样开心。

她拉着谢清鹤的手,喜笑颜开:“这是母后亲手给我做的。”

谢清鹤眸色一顿,薄唇微启:“你母后做的?”

谢时渺重重点头:“母后前两日给我送来的。”

谢清鹤黑眸冷冽:“……是吗?”

谢时渺一心扑在自己的狐裘上,哪里还顾得上身旁面若冰霜的谢清鹤。

“母后还说,之后换季都会给我做一身新衣。”

谢清鹤脸上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

少顷,他缓慢掀唇。

“她对你还真是上心。”

谢时渺笑得眼睛都弯成弓月:“母后对我自然是上心的。”

她后知后觉,扬起一张小脸。

“父皇,母后给你送了什么?”

谢清鹤答非所问:“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谢时渺今日只顾着欣赏自己身上的狐裘,哪里还顾得上功课。

她目光闪躲,声音含糊不清:“

我、我……”

谢清鹤面不改色:“我听夫子说,你不太精通算术。”

谢时渺目光无处安放,讪讪垂下脑袋,小姑娘脸上哪还有半点笑,垂头丧气,耷拉着双耳说不出半句话。

谢时渺低低:“嗯。”

谢清鹤泰然自若:“明日开始,算术题再增加二十道。”

谢时渺本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容得了旁人说自己半句不好,她一声辩解也没有,点头应了一声:“好。”

檐下还在飘着雪珠子,谢时渺怀里揣着鎏金暖手炉,目送谢清鹤离开。

她狐疑转向百岁。

“父皇怎么了,怎么感觉他兴致不高?”

谢时渺小声嘀咕,“难不成是朝中又有人惹父皇不快了?”

百岁沉默不语。

谢时渺皱眉:“你怎么不说话?”

百岁垂着双手:“兴许是……皇后娘娘不曾给陛下做新衣。”

谢时渺眉角微扬:“父皇怎么这样小气,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再说,母后那么忙,哪里还腾得出手给父皇做新衣,父皇也太不懂事了。”

百岁板着一张脸,不太好当面戳穿谢时渺。

收到沈鸢新裁的狐裘前,谢时渺也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和刚刚的谢清鹤如出一辙。

谢清鹤带着一身冷气回到养心殿。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谢清鹤身后,战战兢兢低着脑袋。

谢清鹤转首侧目:“有话就说。”

小太监忐忑不安,颤抖着双膝上前:“陛陛陛……陛下,娘娘刚刚打发人送来东西。”

谢清鹤驻足片刻。

凝结在眉宇间的冰霜悄然消失,谢清鹤勾唇。

廊下悬着的象牙雕灯笼摇摇曳曳,昏黄光影淌落在谢清鹤黑色眼眸中。

他淡声:“……送了什么?”

小太监笑着道:“娘娘许是见陛下近来胃口不佳,让人送了一盅鹌鹑汤过来,还有一小盘糖渍小番茄。”

小太监朝后看一眼,立刻有宫人提着攒盒上前,攒盒掀开,银丝白玛瑙盘中的小番茄颗颗圆润饱满,上面还洒着一点细碎的金箔。

小太监言笑晏晏:“娘娘特意吩咐过,说是陛下不喜酸的,让人又多添了一勺蜂蜜。”

夜色氤氲,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钟鸣罄响。

谢清鹤眉眼带笑:“赏。”

小太监笑得更欢,恨不得将攒盒中那一盘小番茄夸上天。

夜色无声笼罩在皇城上空。

雪珠子洋洋洒洒,轻盈飘落满地。

……

医馆是在一个大雪天开张的。

起初还有百姓将信将疑,后来见坐诊的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且诊金也不贵,纷至沓来,差点踏破慈济堂的门槛。

慈济堂以老幼妇孺为先,好些妇人都乐意到慈济堂看病。

百姓站在慈济堂前,交头接耳。

“我听说着慈济堂是当今皇后娘娘带头办的,皇后娘娘当今是菩萨心肠。”

“可不是,我阿娘前些日子在门口摔了一跤,站都站不稳,没想到慈济堂的太医竟还亲自上门,为我娘看病。这若是放在以前,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慈济堂请的都是太医,比我们镇上的赤脚大夫好多了。两三剂药下去,我的咳疾竟好了。”

“别的不说,若不是慈济堂为妇人舍药不用钱,我家那位哪里舍得让我出来看病。他就是个黑心肝的,巴不得我早点死。”

众人议论纷纷,却也是有规有矩,没有人敢在慈济堂前捣乱。

慈济堂后还有一个小厨房,专门为病人煎药。

沈殊在后院逛了一圈,笑着去寻沈鸢。

“你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竟还为病人煎药。”

沈鸢摇摇头:“这事是一个婶婶提醒我的,说有人家把药包拿回去后,不让家中女儿吃,干放着等日后儿子病了再吃,这样还不用花钱买药。”

沈殊瞠目结舌:“这不是人,是畜生罢?女儿的命不是命,只有儿子才是。”

沈鸢冷笑:“拿他们和畜生相比,也是辱没畜生了,虎毒还不食子。”

沈殊长叹口气:“只是这样难免受累,生着病,还要跑来跑去,每日过来慈济堂喝药。”

沈鸢粲然一笑:“这个姐姐不必担心,说起这个,还多亏了圆圆。前日我见圆圆在厨房拿了好些点心往后面的小巷子跑,我还当她是嘴馋,不想那些点心竟是给小巷中的孩子。”

沈鸢扼腕叹息,“那些孩子无父无母,终日以乞讨为生。他们腿脚灵活,对城中各处都比旁人熟悉。”

沈殊恍然:“你是找他们送药?”

沈鸢点点头:“每人一日十文钱,衣食住行都是由慈济堂一手操办,不用他们再另外花钱,也省得他们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沈鸢莞尔,“待他们大些,再让他们跟着管事识字算账,日后若是离开慈济堂,也能为自己谋生。”

沈殊笑着道:“这个主意好,真真是一举两得,也省得再为他们另寻出路。”

说话的功夫,又有管事过来找沈鸢。

沈殊不便继续打扰,带着圆圆一道从后门离开。

一辆青色马车等候许久,一人站在马车旁,不知在雪中等了多久。

圆圆嘿嘿一笑,扑棱着双臂朝元邵跑去:“元、元邵!”

元邵伸手捞起圆圆,他朝身后的沈殊伸出手:“走罢。”

沈殊迟疑片刻:“不是说不用来接我的吗,若是被旁人瞧见……”

车帘挽起,却见案上瓶中供着数枝白玉梅。

沈殊诧异:“这白玉梅……你是从何得来的?”

元邵面色如常:“向陛下讨要的。”

他抬眸,“你不是说喜欢吗?”

沈殊愕然,一双眼睛都瞪圆了:“你亲口向陛下讨要的?你怎么……”

元邵双眉稍拢:“怎么,不是你喜欢的?”

沈殊一时语塞:“我是喜欢,只是没想到你会为这事和陛下开口。”

于她而言,元邵如山涧雪,遥不可及。

马车骨碌碌往前行去。

医馆渐渐上了正轨,沈鸢也不必日日留宿在竹坊。难得一日回到久违的棠梨宫。

谢时渺趁谢清鹤还在和朝臣议事,先一步奔到棠梨宫。

“母后,你可算回宫了。”

谢时渺一双小手紧紧抱住沈鸢,爱不释手。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谢时渺才会从心口生出几分对圆圆的羡慕。

羡慕她不受公主身份的桎梏,可以随时去寻沈鸢。

沈鸢笑着抱起谢时渺:“怎么过来还带着书,你刚从南书房回来?”

谢时渺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不是,我算术不太好,父皇让我每日多多做题。”

谢时渺半张脸抵在沈鸢白皙如玉的锁骨上,怯生生道。

“母后,我是不是很笨,总是算错了。”

谢时渺鲜少在沈鸢面前示弱,沈鸢心软了两三分,搂着谢时渺哄道。

“胡说什么,是你父皇待你太严厉了。”

她携谢时渺往暖阁走去,在书案前坐下。

沈鸢先前学过理账,在算术上颇有一番心得。

她让松苓送来纸笔:“你这道算错了,应该是这样解的。”

谢时渺伏在书案上,全神贯注。

末了,又盯着沈鸢看了许久。

沈鸢心生疑虑,笑着为谢时渺扶好玉簪:“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懂。”

谢时渺扭扭捏捏,往沈鸢的方向靠近半步,她两只手环着沈鸢的臂膀。

“母后,你可教过圆圆算术?”

沈鸢唇角挽起一点笑:“不曾,她自有夫子,再不济,也有姐姐,怎会轮到我。”

谢时渺心生雀跃,刹那转悲为喜:“那就好,日后母后也只能教我一人,什么圆圆方方都不可以。”

谢时渺骨子里的强势像极了谢清鹤,沈鸢无奈莞尔:“知道了。”

她近日想起谢清鹤比先前多了许多,自从医馆开张后,谢清鹤日日都让人送一株白玉梅,沈鸢晨起时总能看见瓶中多了一株新的白玉梅。

拼拼凑凑,沈鸢瓶中竟攒了十来株白玉梅。

她同谢清鹤,也有十来日不曾见面。

沈鸢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喝了两口。

“你这些日

子,可有见过你父皇?”

谢时渺实话实说:“自然见到了。”

她起身,好让沈鸢看清自己身上的狐裘,“父皇还说母后给我做的狐裘好看。”

沈鸢挑眉:“这话是他说的?”

“自然是真的。”

谢时渺学着谢清鹤当日的样子,绷着一张脸颔首:“好看。”

暖阁花团锦簇,一众宫人都捂嘴忍俊不禁。

窗前的谢清鹤脚步一顿。

透过半撑着的支摘窗,谢清鹤隐隐瞧见里边的一点光景。

烧蓝点翠花鸟纹屏风上映着两道相拥而笑的身影,釉彩百花景泰蓝瓶中供着十来株白玉梅。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供着一方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点的并非是谢清鹤常用的松檀香,而是沈鸢喜欢的甜梦香。

棠梨宫许久不曾有这样的笑声传出。

先前在棠梨宫,沈鸢总是病怏怏的,半点精神也无,唯有在对着谢时渺,才会强撑着挽起一点笑颜。

谢清鹤穿过廊庑。

自有宫人为他挽起毡帘。

谢时渺伏在沈鸢膝上,由着沈鸢为她细细挽发。

猝不及防瞧见谢清鹤的身影,谢时渺唬了一跳:“父皇,你不是在御书房吗?”

谢清鹤淡声:“刚议完事。”

他目光往下,似有若无掠过谢清渺,“起来说话,别压着你母后。”

谢时渺登时坐直身子,还不忘为自己正名:“我不胖的,不会压到母后。”

她悄悄拽了拽沈鸢的衣袂,瓮声瓮气:“母后,渺渺可是压疼你了?”

谢时渺满怀歉意,哪有平日的嚣张跋扈,她吸吸鼻子,“渺渺日后再也不吃肉了,这样母后就可以抱渺渺了。”

沈鸢哭笑不得。

谢时渺再接再厉:“我明日若是有算术题不会做,可以来找母后吗?”

谢清鹤冷不丁开口:“夫子教的你听不懂?”

谢时渺嘟哝:“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夫子年岁大了,少不得啰嗦两句,比不得母后说的有趣。”

谢清鹤泰然自若:“正好,朕今日刚为你寻了几位伴读。”

谢清鹤轻描淡写,“你们年岁相仿,应当说得上话。”

谢时渺难以置信:“母后,我……”

沈鸢接过谢清鹤递来的竹简,翻开瞧了两眼:“这几家的公子和姑娘我都见过,确实聪慧,也不是那起贪慕权势的人。你若见了,定会喜欢。”

谢时渺喃喃自语:“我才不喜欢。”

她声音说得极低,沈鸢听不清:“你说什么?”

谢时渺扬眸:“母后何时见过他们,他们比渺渺还聪慧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比这上面的胡二姑娘,我曾见过她五步成诗,还有这符小公子,他擅骑射……”

谢清鹤亲自为谢时渺挑的伴读,自然是精挑细选。

谢时渺一张脸都黑了。

沈鸢笑弯了腰:“你当真信了?”

她将竹简摊在谢时渺眼前,“他们各人各有所长,你父皇都在竹简上写了。”

谢时渺抿唇:“母后就那么相信父皇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暖阁中的两人都陷入沉默。

沈鸢抬眸,目光和谢清鹤对上,又飞快移开。

她扶着谢时渺的发髻,轻声细语。

“你先回去罢,母后这两日都在宫里,你有不会做的,只管来找母后。”

谢时渺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殿中宫人识趣退下。

谢清鹤随沈鸢行至窗前,两人伫立许久,目送谢时渺的步辇离开。

风声鹤唳。

谢清鹤嗓音喑哑:“刚刚怎么不回答渺渺的问题?”

烛光摇曳,满屋寂静。

沈鸢转首侧目,脸上平静坦然。

“有些事,我不想在渺渺面前提起。”

沈鸢不想让谢时渺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无助看着生母歇斯底里咒骂生父。

她不想谢时渺那么早看见那些不堪。

谢清鹤眉心紧皱,郁郁之色映在漆黑瞳仁中。

沈鸢声音轻轻,如一段无形的缰绳紧紧勒住谢清鹤的脖颈。

一点点凌迟。

“谢清鹤,若我说我如今对你是全然的信任,那是不可能的。你不会信,我也不会。”

勒在谢清鹤脖颈的缰绳好似一点点收紧,谢清鹤气息忽急。

他瞳孔骤紧,千言万语涌到唇间,谢清鹤竟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兰因絮果,本就是他亏欠沈鸢在先,谢清鹤无从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