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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39452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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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颈上的缰绳又一次收紧,谢清鹤差点喘不过气。

眉眼低垂,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浅淡苦涩无奈的笑意:“我知道了。”

万籁俱寂,园中半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一片沉寂中,谢清鹤忽的听见沈鸢低声呓语了一句。

“不过我如今……也在学着开始相信你。”

很轻很轻的一声。

缰绳滑落在地。

谢清鹤诧异望向沈鸢。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沈鸢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第七十六章

窗外雪色连成天,寝殿烛光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手中抱着谢时渺昨日送来的狐裘,一手拿着针线,小心翼翼拆开补着边上的一个破洞。

入冬后,谢时渺恨不得日日将狐裘嵌在身上,到哪都得穿着。

前日不知在哪里烧了一个破洞,谢时渺面色铁青,差点杖责了跟随的宫人。

好在百岁及时将她拦下,又悄悄打发宫人来请沈鸢过去。

松苓扶着烛台,一手挡风,一面凑近沈鸢。

“这是双线织法,算不上难,娘娘何不交给尚衣局的绣娘,也省得眼睛受累。”

沈鸢粲然一笑:“若是知道这狐裘落入旁人之手,只怕谢时渺能将东宫的天花板都翻了。”

谢时渺前些日子搬入东宫。

为这事,朝堂上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个老臣不惜以死劝谏,扬言女子做太子,有悖祖先,实乃我朝之大不幸。

谢清鹤面无表情高坐在龙椅上,就连言官一头撞死在金銮殿,谢清鹤也无动于衷。

血流成河,斑驳血迹沿着青玉台阶一路往下,蜿蜒满地。

谢清鹤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轻飘飘丢下一句:“拖下去。”

金銮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一众大臣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为首的崔武皱紧双眉。

谢清鹤骨子里的狠戾无情其实一直都在,只有在对着沈鸢的时候,才会收敛一二。

金銮殿的事很快传入沈鸢耳中,她匆忙赶过去,入目是谢清鹤立在龙椅前的颀长身影。

长身玉立,昏黄烛光勾勒在谢清鹤清瘦的轮廓。

早有宫人将地上的狼藉洒扫干净,沈鸢款步提裙,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

松檀香无处不在,萦绕在沈鸢周边。

谢清鹤缓慢转过身,剑眉紧拢:“你怎么过来了?”

他自然而然捂着沈鸢双手。

出门得急,沈鸢连暖手炉都忘记带上,一双手在冷风中冻得冰冷通红。

谢清鹤掌心的灼热一点点传到沈鸢指腹,两人宽松的衣袖叠在一处。

沈鸢蹙眉不解:“你也太心急了,渺渺才多大,这么早就让她搬入东宫,难免落人口舌。”

谢清鹤抬手揉着眉心。

“她也不小了,早点说清也好,省得有人心术不正,觊觎皇位。”

皇帝膝下只有以女,宗亲跃跃欲试,恨不得将族中的好儿郎都过继在皇后名下,还有人三天两回催着谢清鹤选秀。

谢清鹤烦不胜烦,直接让谢时渺入主东宫。

沈鸢忧心忡忡:“你就不怕朝臣对此会有异议?还有渺渺那里,她如今年岁尚小,怎能遭得住这么多人的指责。”

古往今来,女子为帝简直是闻所未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沈鸢同天底下大多母亲一样,不求谢时渺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喜乐。

谢清鹤笑笑,不以为意:“你也太小瞧她了。”

沈鸢不信,私下悄悄去寻谢时渺,哪曾想谢时渺和谢清鹤同出一脉。

她仰着脑袋,嗤之以鼻。

“皇位迟早是我的,入主东宫也是早晚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完美继承了谢清鹤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也对追逐权力一事乐此不疲。

沈鸢无言以对。

思及那日谢时渺对皇位的野心勃勃,和前日对狐裘心疼不已谢时渺,沈鸢忍俊不禁。

“渺渺这孩子,虽说如今性子不再似以前那样喊打喊杀,可到底太急了些。”

松苓笑着道:“那是殿下看重娘娘送的东西。再说,殿下身边还有百岁。我瞧他性子沉稳,为人也老成持重,可堪大任。有他在,娘娘也可安心些。”

狐裘上的破洞不难补,金丝银线都是宫里现成的。

谢时渺从南书房回来,沈鸢正好剪短手中的针线,她双手提着狐裘在空中抖了抖。

谢时渺欢天喜地接过,在烛光中细细打量,果然看不出一点破绽。

她美滋滋解下氅衣,换了狐裘披上。

余光瞥见案几上的烛台,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

沈鸢笑着道:“怕什么,若真烧着了,母后再给你补就是了。”

她一手揉着自己肩颈,一面让松苓取来美人锤。

谢时渺乖巧接过,伏在案上为沈鸢捶腿捏肩。

谢时渺抿唇:“我可舍不得母后这么辛苦。”

沈鸢抬着谢时渺一张小脸往前:“那是谁前日在东宫大发雷霆,若不是你,我也犯不着这样匆匆忙忙,怕惹了我们殿下不快。”

谢时渺脸红耳赤,半张脸埋在沈鸢掌心,她不悦皱眉。

“母后言重了,我哪有大发雷霆。”

她连打人都不曾。

若是放在以前,这事都称得上是稀奇了。

沈鸢柔声细语:“日后若是做了太子,你更要谨言慎行。”

谢时渺不明所以:“太子不是比公主地位高吗,这么我连发火都不能了?”

沈鸢笑着道:“就算是你父皇,也不能事事随心所欲。枉顾礼法的,是昏君,不是明君。”

谢时渺似懂非懂,她一张小脸紧皱在一处:“竟连随心所欲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乐子。”

沈鸢循循善诱:“再怎么随心所欲,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什么算胡来。”

谢时渺一双如葡萄的眼珠子转动,余光瞥见侍立在落灯罩旁的百岁,谢时渺轻声呢喃。

“若是我做上皇帝,可以为百岁脱去奴籍吗?这应当不算胡来罢。”

百岁是犯官之后,谢时渺曾求过谢清鹤三四回,让他脱去百岁的奴籍,谢清鹤不肯点头。

沈鸢抬眸朝百岁瞥去一眼。

百岁不动如山,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上寻不到一点裂痕。

他入宫时还小,如今却也是个身量不小的少年。

沈鸢和松苓使了个眼色,松苓心领神会,带着百岁一道离开。

殿中烛光晃晃悠悠,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上。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炉壁在烛影中泛着冷白的微光,白雾氤氲而上,如身在云端。

谢时渺忐忑不安,拿眼珠子细细觑着沈鸢的面色:“母后,你怎么不说话?”

沈鸢慢条斯理捧着茶盏,轻轻呼气。

“你想我说什么?”

沈鸢一针见血,“替你为百岁求情?”

谢时渺目瞪口呆。

小心思被沈鸢戳穿,谢时渺干脆破罐子破摔,绷着一张小脸道。

“母后怎么知道的,父皇同你说了?”

沈鸢摇摇头:“是我自己猜的。”

她试探开口,“是你想帮他脱奴籍,还是百岁自己求的恩典?”

谢时渺不以为然:“不都一样吗?这宫里哪有人真愿意为奴为婢一辈子,且百岁这人确有真才学识,即便没有我,日后他也能靠自己脱籍。”

沈鸢抬眉,忍不住溢出一声笑。

“既知道他有这样的能耐,为何还这般迫不及待求你父皇?”

她目光缓缓落在谢时渺脸上,带了一点审视的感觉。

时至今日,沈鸢后知后觉,她终于知晓谢清鹤当初那话是何意。

谢时渺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有着这个年岁孩童不该有的早慧成熟。入主东宫这事,只怕谢时渺早就期盼许久。

那些臣子的劝谏,半点也撼动不了她的勃勃野心。天家的机关算尽,在谢时渺身上一点点彰显。

谢时渺仰头望向半撑着的支摘窗,宫人遥遥立在乌木长廊上,飘摇的雪珠子断断续续落在园中。

那些宫人之中,也有和谢时渺形影不离的百岁。

谢时渺漫不经心:“自然是想让他对我心生亏欠。”

谢时渺为百岁求来的恩典,和百岁靠自己得到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心中早有所料,可无端听见谢时渺这一句,沈鸢心口仍是百感交集。

她悠悠叹了口气。

“这些……是你父皇教你的?”

“自然不是。”谢时渺晃动脑袋。

沈鸢无声松口气:“那就好。”

不然她真的想同谢清鹤好好争辩一番,哪有人这样教孩子的。

谢时渺口无遮拦:“父皇说,他若是我,只会让百岁跟在自己身边做一辈子的奴才。”

沈鸢差点被茶水呛住,连声咳嗽,她诧异瞪圆双目:“……什么?”

她拍案而起,在寝殿中来回踱步,沈鸢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竟然这么早就……”

谢时渺乖乖扬起脑袋,求知若渴:“母后,父皇说错了吗?”

“他……”

一语未落,长廊下忽然转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宫人齐齐福身,向谢清鹤行礼。

抬步入殿,炕前的一大一小都不曾分自己半个眼神。

谢时渺装模作样捧着茶盏,一对眼珠子转动飞快。

谢清鹤目光越过谢时渺,落在沈鸢脸上:“怎么都不说话?”

谢时渺溜之大吉:“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就不打扰母后和父皇了。”

她仓促欠身,逃之夭夭。

谢清鹤坐在谢时渺先前的位置上,淡声:“渺渺和你说什么了,她又闯祸了?”

沈鸢眼都未抬,甩帘入了里屋。

湘妃竹帘在空中摇曳,洒落下片片细碎的光影。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诧异,案上茶水映着谢清鹤勾着的嘴角。

他难得看见沈鸢对自己发脾气。

一汪平静无波的秋水如有石子坠落,荡起无尽的涟漪。

谢清鹤笑着跟在沈鸢身后。

贵妃榻上倚着一人,沈鸢歪靠在青缎迎枕上,一头乌发鬓松钗乱,散落在身后。

她背对着谢清鹤,显然不想和谢清鹤说话。

光影流落满地,谢清鹤踩着烛光行到贵妃榻前,他嗓音沉沉,似是还带着笑。

“渺渺和你告状了?还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说到后半句时,谢清鹤眼眸骤暗,讳莫如深。

为着谢时渺迁居东宫一事,朝中众臣众说纷纭。

谢清鹤不想沈鸢听见那些难听。

先前有两个老太监吃醉酒,躲在墙角嚼舌根,说当今皇后品行有亏,如今朝中乱成一锅粥,她竟连一句都没有劝谢清鹤。

还笑沈鸢被废是早晚的事。

当夜那两人就被乱棍打死,一个活口也没留。

之后几日,宫中风平浪静。宫人提心吊胆,无不守口如瓶。无人敢提起那两

个死在乱棍之下的老太监,也无人敢在沈鸢面前搬弄是非。

谢清鹤一双黑眸阴翳冷冽。

沈鸢遽然转首,愤愤望着谢清鹤。

那双琥珀眼眸瞪圆,如小猫伸出尖锐的爪子,蓄势待发。

“陛下做的事,难不成自己也不清楚吗?”

沈鸢怒目而视。

谢清鹤不明所以,还当沈鸢是知道那两个老太监的事。

“你知道了?”

他皱眉,“那两个太监是死有余辜,若是不严惩,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沈鸢莫名其妙:“什么太监?”

谢清鹤一怔:“没什么,处置了两个犯宫规的太监罢了,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事?”

想到谢时渺前脚刚走,谢清鹤好奇,“和渺渺有关?”

沈鸢冷哼一声:“她想为百岁求个恩典,这事你知道吗?”

谢清鹤颔首:“她还说了什么?”

若只是为百岁脱奴籍,沈鸢定不会发这样大的肝火。

沈鸢原封不动照搬谢时渺的话:“她说是你教她的?”

谢清鹤抬眼,没有否认。

“你可知百岁家中是因何犯事?”

沈鸢愣住:“不是说他父亲科考泄题吗?”

百岁的父亲本是主考官,当年科考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后来查出是主考官为一己私欲,将考题私自透露给考生,以此换取高额的酬金。

百岁一家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沈鸢上下打量谢清鹤两眼,满腹疑虑:“总不会他父亲是被冤枉的罢?”

“没有,铁证如山,他父亲收取贿赂是真,泄露考题也是真。”

谢清鹤轻声,“这事人人皆知,若日后百岁脱奴籍入官场,你觉得旁人怎会看他,又如何看渺渺?”

沈鸢于心不忍:“幼子无辜,他当年那么小,他父亲做的事,和百岁有什么干系。”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

“可旁人不会这么想。若他只是一个奴才,自然不会有人眼红他。可若是他脱了奴籍成为渺渺的幕僚,必有人说渺渺识人不清,用人不贤。”

谢清鹤简明扼要,“以他如今的才干,还不配渺渺为他遭受那些骂名。”

天下贤能名士多如江中鲤,实在没有必要为那样一人背负骂名。

沈鸢凝眉轻哂:“你们还真是……机关算尽。”

谢清鹤捏着沈鸢的指骨:“渺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总要为她谋划。”

沈鸢抽回手,蛾眉稍蹙。

总觉得谢清鹤近来有点奇怪,像是迫不及待将谢时渺推向龙椅。

沈鸢戒备望向谢清鹤,眉心紧皱。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清鹤低垂着眉眼,黑眸聚精会神。

漆黑瞳仁中只映着沈鸢一人的身影,谢清鹤弯唇,好整以暇道。

“……心悦你,算吗?”

沈鸢陡然睁大双眼。

猝不及防的一句表白心迹,是她从前未在谢清鹤口中听过的。

她一时语无伦次,红唇张张合合。

“你、我……”

沈鸢别过脸,目光躲闪,“我说过,我对你不是全然的信任。”

“我知道。”谢清鹤尾音含笑。

沈鸢咬唇:“最多只有两分。”

她以为谢清鹤会失望,会落寞。

可是没有。

谢清鹤那张脸一如既往,并未流露出半点失落之色。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狐疑渐深。

谢清鹤笑着道:“已经很好了。”

他敛眸,唇角笑意缓慢敛去。

“沈鸢,你还愿意相信我……已经很好了。”

沈鸢沉默许久。

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

……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

圆圆坐在元邵膝上,一只手捏着糖葫芦,一只手握着九连环。

她还是学不会九连环。

元邵每日都会教她,过后又忘了。

偏偏圆圆还乐此不疲,缠着元邵要人教。

秋千在空中晃动,圆圆嘿嘿一笑:“元邵,再高点,再高点。”

几番来回后,圆圆又凑过去,指使元邵给她解开九连环。

一面看,还一面埋怨。

“元邵,太快了,记不住。”

圆圆啃着冰糖葫芦,一双眼睛笑如弯月,抱着自己的冰糖葫芦吭哧吭哧啃得起劲。

明日是除夕,沈殊本想留沈鸢在竹坊用晚膳,沈鸢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明儿是宫宴,我只怕脱不开身。”

沈殊狐疑抬眸,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会寻个由头避开。”

往年宫宴,沈鸢多是装病不见外人。

沈鸢弯了弯嘴角,眉眼低敛。

“医馆的事亏得有城中的姑娘夫人出手相助,论理,我该去一趟的。”

她往楼下望去,“圆圆如今说话,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沈殊长吁短叹:“好容易才改过来的,如今是比以前好了不少,改成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

沈殊无奈摇头,“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圆圆做什么都懒懒的,若不是元……元邵,她连话都懒得说。你们家渺渺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念书,这都快除夕,竟还待在寝殿做功课。”

沈鸢莞尔:“圆圆这样就很好,渺渺她……太聪明太早慧了,有时我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再怎么聪明,那也是孩子,她也想日日同你在一处。别的不提,渺渺早慧也不是坏事,她是殿下,如今又入主东宫,日后可是要……”

沈殊及时收住声。

沈鸢无可奈何,叹息两声:“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可怜她日日挑灯夜读,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像是赶鸭子上架,恨不得渺渺明日继位似的。”

沈殊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沈鸢躲在沈殊后笑笑:“我不说就是了,姐姐不必如此慌张。”

如今的沈鸢脸上哪有半点对谢清鹤的畏惧不安,提起谢清鹤也面色如常,不似之前那样恨之入骨。

沈殊无声在心中为沈鸢松口气,她总是不想沈鸢揣着恨意过一辈子的。

那样和戴着枷锁跳舞有何区别,生不如死。

沈殊飞快抹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朝沈鸢笑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记了。玉竹,把东西拿过来。”

玉竹应声而入,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这些都是医馆送来的,多是病人感恩娘娘的恩德。我们姑娘本来不肯收的,只是那些老人家执意不肯。”

地上堆着的多是瓜果,沈鸢目瞪口呆:“怎么这么多?这些都是他们辛辛苦苦的收成,我怎好收下。可知他们家在何处,我让人送回。”

沈殊扶着她坐下:“若不是我拦着,只怕他们能送过来更多。放心,那些老人家我都给他们包了人参灵芝,年轻一辈送来的我也都给了压岁锞子,没让他们空手离开。”

地上的农物堆得沈鸢无处落脚,她满脸愕然,可眉宇间的雀跃却掩饰不住。

“我挑一点带回去,剩下的送回慈济堂罢,也给后院那些孩子尝尝鲜,我先前也让松苓备下赏银,等会一起送过去,这些日子也辛苦他们了。”

地上还有几个新鲜的板栗,沈鸢瞧着新鲜,揣在袖中带走。

她先回了棠梨宫,正好谢时渺和谢清鹤都在。

先前答应给谢时渺带东西回去,宫里的东西谢时渺都看腻了,就图街上的新鲜玩意。

沈鸢一一让松苓送过来。

“快年下,街上多是糖葫芦和冻梨,还有紫苏饮。”

沈鸢捏着竹管的一端,竖立在冻梨上,“你从这里喝,小口小口,不可太急。”

谢时渺盯着那黑不溜秋的梨子,满脸写着“抗拒”。

她眼巴巴望着沈鸢:“母后,这是梨子吗,别是坏了的罢。”

她望向书案后在为自己检查功课的谢清鹤,孝心发作。

“母后,你可给父皇带东西了,要不这梨子送给父皇罢?”

谢时渺声音很低,可惜谢清鹤是习武之人,怎会听不到。

他抬首,视线似有若无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

谢时渺登时坐直身子,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

“母后送的,自然是最最好的,我才不会轻易送出去,父皇也不可以。”

她说得大义凛然,可眼中的欲言又止还在。

沈鸢忍着笑,端着托盘送到谢时渺眼前:“是吗,那快吃罢。你若是喜欢,母后日日都给你买。”

谢时渺惶恐不安瞪圆双目,脱口而出:“不必了。”

她讪讪干笑两声,“我、我怕冷,太医也说过,我不宜吃生冷之物。”

谢时渺一面说,一面磨磨蹭蹭往冻梨移去。

谢时渺视死如归,一口咬在竹管上。

而后,装模作样、战战兢兢喝了一小口。

如同星光坠落在谢时渺眼中,她一双眼睛忽的亮起,整个人如餍足的小猫,捧着冻梨不肯撒手。

“怎么甜丝丝的。”

梨子瞬间瘪了一大半,谢时渺意犹未尽,“母

后,你真的日日都给我买冻梨吗?”

沈鸢煞有其事点点头:“本来是要买的。”

谢时渺坐直身子,琢磨着沈鸢口中的“本来”两字。

她不甘心道:“后来呢?”

沈鸢笑着接话:“不是你说自己的身子不好,不宜吃生冷之物吗?那自然就没有了。”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时渺耷拉着双耳:“那是太医以前说的,我如今身子比以前好多了。”

谢时渺不忘扯谢清鹤做幌子,“母后不信的话,可以问父皇。”

谢清鹤挑眉,淡定自若:“是吗,哪个太医说的?”

谢时渺愤愤咬牙:“父皇这是公报私仇,他嫉妒我,母后给我带了东西,他没有。”

谢清鹤起身,缓步行到炕前。

谢时渺见状不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谢清鹤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沈鸢脸上:“我没有吗?”

沈鸢心虚:“陛下什么都不缺……”

她忽的想起袖中还藏有几个板栗,忙忙拿出来。

那板栗连着外壳都在,沈鸢拿丝帕裹着。板栗绿油油的,还带着毛刺。

她本是瞧着好玩才带回来的。

谢清鹤低眸,声音很轻很轻:“这是……送我的?”

沈鸢抿唇,半日从唇间挤出一个:“嗯”。

只是几个果子,还是借花献佛,沈鸢没想到谢清鹤真的会收下。

谢清鹤似乎心情很好。

他掰开一个,果实咬在嘴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在唇齿间。

沈鸢双目熠熠:“好吃吗?”

果子的苦涩顺着喉咙一路往下,谢清鹤面不改色:“好吃。”

沈鸢也跟着掰开案几上的栗子。

刚捡起一个,案几上的栗子悉数落在谢清鹤手中。

“不是说送给我的吗,怎么还自己吃上了。”

沈鸢讷讷张唇:“可是……”

送人的东西自然不好收回,沈鸢怏怏,“那好罢。”

光影在沈鸢脸上跃动,唇红齿白,粉腮红润。

那双眼睛终于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带了几分鲜活灵气,喜怒分明。

谢清鹤勾唇,又掰开一个栗子尝了尝。

这回是甜的。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沈鸢,你还生气吗

第七十七章

除夕夜。

宫中处处锦绣辉煌,珠宝争辉。

宫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白玉自斟壶中装着西域送来的葡萄美酒,宴上宫人穿金戴银,遍身绫罗。

宫人双手捧着美酒,穿梭在宴席中。

宴上宾客尽欢,丝弦悦耳。

沈鸢扶着松苓的手,缓缓走出畅音阁。

园中雪珠子簌簌,如搓棉扯絮。

沈鸢一身宝蓝色曲水纹织金缎氅衣,峨髻高梳,鬓间缀着各色的珠翠花冠,如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牡丹,雍容华贵。

青石涌路,园中红梅三两株,放眼望去,疏林如画,灿若晚霞。

暗香疏影,梅香四溢。

松苓战战兢兢侍立在沈鸢身边,心有余悸。

“娘娘,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罢。”

她知道沈鸢从前有多害怕红色,深怕沈鸢触景伤情。

沈鸢笑着拂开松苓的手:“无妨。”

她许久不做从前那些噩梦了,也不似先前那样害怕红色。

松苓提心吊胆,试图拿别的话岔开。

“沈大姑娘今早让人送来两盒糕点,还有一匣子金锞子。”

那些金锞子都是用金子溶成的,或是事事如意,或是心想事成,都是些吉利话。

沈鸢忍俊不禁:“姐姐这是做什么,我都多大了,她怎么还拿我当孩子看。”

小的时候在沈府,沈殊也是这样,逢年过节,总会给沈鸢送上满满当当的一匣子金锞字。

别的孩子荷包中或是藏着糕点,或是藏着牛肉干,只有沈鸢的荷包中藏的永远是金锞子。

沈殊不以为然:“牛肉干有何好,你这荷包的金锞子,都足以买上一个月的牛肉干了。”

彼时沈殊年岁也不大,只知道金锞子是最好的,所以只给沈鸢送这个。

忆起往事,沈鸢唇角多了几分笑。

松苓满脸堆笑:“在大姑娘眼中,娘娘可就是小孩子。大姑娘也给殿下打了一个金灿灿的璎珞,已经差人送过去了。”

沈鸢眉眼弯弯:“给圆圆的送了吗?还有萤儿的,她难得留在汴京过年,前儿我瞧她,好像又长高了。”

松苓笑着道:“小孩子都是这样,一天一个样。我听郑郎中说,萤儿如今也在学着诊脉写药方子,再过几年,兴许也能出师了。”

沈鸢点点头:“她从小跟着耳濡目染,又是个勤奋的孩子……”

“什么勤奋?母后在说谁?”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谢时渺扶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息在空中都化成白雾。

沈鸢唬了一跳,忙不迭驻足往后瞧。

她一手扶住谢时渺:“你怎么出来了?”

谢时渺身子比旁的孩子弱,沈鸢匆忙将自己手中的暖手炉塞到谢时渺手中。

“宫人怎么伺候的,怎么连暖手炉都不给你备一个?”

谢时渺努努嘴:“在百岁手上呢。”

沈鸢站直身子,果然看见百岁怀里多出一个暖手炉。

谢时渺弯弯眼睛,她说话还喘着气:“母后走太快了,我差点跟不上,就先给他。”

她一只手牵住沈鸢,穷追不舍。

“母后,你刚刚在说谁?”

沈鸢实话实说:“萤儿。”

谢时渺扬起一张小脸,眉心紧皱:“她哪里聪明了?”

谢时渺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除了沈鸢和谢清鹤。

她腮帮子鼓鼓的,显然还在为沈鸢照看过萤儿四年生气。

沈鸢忍俊不禁,捏着谢时渺的脸笑道:“怎么这么小气,都这么久还记得当初的事。”

谢时渺哼哼唧唧:“我记性好,下辈子也能记得。”

地上冷,沈鸢一手抱起谢时渺:“好好好,你记性好。”

谢时渺歪歪脑袋,大言不惭:“我还比他们都聪明。”

沈鸢笑得合不拢嘴:“你可真是……”

她低头看见谢时渺腰上系着的香囊,还有玉佩上的穗子,连着谢时渺身上的狐裘,都是沈鸢做的。

沈鸢眉眼温和:“怎么都戴上了?过两日母后得空,再为你做一对暖耳。”

谢时渺扬起头:“暖耳是什么?”

“是……戴在头上的,和雪帽差不多。山里冷,他们那的人冬日都得戴着雪帽,不然耳朵会冻掉。”

谢时渺胆战心惊抱住自己的双耳:“我可不想掉耳朵。”

园子风大,松苓让人备下步辇,送沈鸢两人回到东宫。

谢时渺从出生后就没离开过汴京半步,连暖耳也不曾听过。

她兴致勃勃挽着沈鸢,要沈鸢给她讲宫外的趣事。

殿中燃着金丝炭,谢时渺撇撇嘴,挨着沈鸢道:“母后,待日后我退位了,我也想和你去游山玩水。”

沈鸢手中的茶笑得倒扣在松苓青缎袄子上:“胡说什么,你父皇还在呢。”

谢时渺不以为然:“早晚的事。我如今要学的功课太多,暂且还不能离开汴京。”

谢时渺说这话的时候,过于理所当然。

她脸上半点怜悯悲伤也没有,有的只是对皇位的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

沈鸢沉默片刻,倏然笑道:“你和你父皇,真的很像。”

谢时渺不去想自己为何不能同同龄人一样在外玩闹,或是窝在父母怀里打闹,或是恳求父母带自己离开。

四面高高的红墙于谢时渺而言不是铜墙铁壁,不是坚不可摧的牢笼,而是她往上爬的台阶。

沈鸢叹口气,扶着谢时渺的发髻道:“母后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你太懂事了。”

谢时渺挺胸昂首:“夸我的事还要想吗,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窗外寒风凛冽,雪花渐渐。

谢时渺听着从畅音阁传来的管乐丝弦之音:“母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是殿下,受万民供奉,总不能日日都想着玩乐。”

沈鸢温

声细语:“母后是怕你太累了。”

沈鸢揉揉眉心,百思不得其解,“你父皇近来行事,也有点操之过急。我听说他还给你请了天竺的夫子,教你天竺语。”

谢时渺嘿嘿一笑:“是我让父皇请的,父皇会天竺语,我也要学会。”

沈鸢无言以对,她讷讷:“这话真的是……你说的?”

谢时渺重重点头,一头雾水:“不是我说的,那还能有谁?”

沈鸢无语凝噎:“我还以为是你父皇……给你找的。”

她略去了中间的“逼迫”两字。

宫宴还在继续,沈鸢本还要回去,她是借着更衣的由头出来的,总不能离席太久。

松苓笑着进来:“娘娘不必去了,陛下说娘娘不胜酒力,在寝殿歇着便是。”

谢时渺抱紧沈鸢,笑得眯起眼睛:“那太好了,我还可以多陪母后一会。”

她倚在沈鸢肩上,声音透着遗憾惋惜,“可惜我的汤圆还没有吃。”

松苓莫名其妙:“殿下想吃的话,我再让他们做一碗。”

谢时渺眼巴巴望着沈鸢,一言不发。

眼中的可怜兮兮如潮水翻涌。

沈鸢视若无睹,佯装不懂:“怎么了?”

谢时渺委屈巴巴:“那个萤儿……是不是吃过母后做的汤圆?”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款步提裙,起身往外走。

松苓一头雾水跟了上去:“娘娘,殿下是想要……”

沈鸢笑睨她一眼:“还不明白吗,小殿下想吃我做的汤圆了。”

东宫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日谢时渺想吃什么,只要同小厨房打一声招呼就好了,不必惊动御膳房。

小厨房早早备好宵夜,也有一小碗汤圆,是用花果汁染成的,一小碗五颜六色,颇为喜庆。

谢时渺看都不看,朝百岁招招手:“赏你了。”

厨子见到沈鸢,吓得跪了满地,还当是自己的膳食做得不合沈鸢的心意。

沈鸢拂袖:“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厨子心惊胆战:“娘娘,厨房烟雾缭绕的,若是……”

谢时渺淡漠抬眼。

厨子再不敢多话,匆忙欠身退下。

沈鸢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看见了谢清鹤。

下一瞬,谢时渺脸上的冷漠凉薄消失殆尽,转而奔到沈鸢跟前。

“母后,我帮你。”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好。”

汤圆并不难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谢时渺已经吃上了。

糯米圆子上洒了一点秋桂,如点缀的金箔。

谢时渺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夜已深,沈鸢不敢让谢时渺多食,只给她煮了三个。

谢时渺意犹未尽,望着漆木案几上余下的一碗,抿唇不悦。

“母后偏心,才给我一点点。”

沈鸢笑着拿丝帕替她擦嘴:“我可不敢给多,若是你夜里闹了肚子,日后我再不敢给你做吃食了。”

谢时渺不乐意,强撑着道:“我才不会。”

话虽如此,谢时渺依旧不敢勉强。

她从娘胎时落下病根,这些年处处精细调养着身子,虽说比先前有所好转,可到底比不上寻常孩子。

谢时渺跃跃欲试:“那这碗我留着明早吃。”

沈鸢摸摸她的脑袋:“过夜就不好吃了。”

谢时渺恍然:“是给父皇的?”

沈鸢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坦然:“不是。”

她将汤圆往松苓那推了一推,笑着揶揄,“怎么,难不成还要我请你?”

她以前做汤圆,也会给松苓多留一碗。

松苓言笑晏晏:“可不是,娘娘不开口,奴婢怎敢和娘娘夺食。”

满屋花团锦簇,笑声不绝于耳。

谢时渺抱着沈鸢臂膀,眼皮止不住上下打架:“母后,父皇会生气吗?”

她小声嘀咕,“若是我没有吃的,定会生气。”

谢时渺一面说,一面打着哈欠。

沈鸢眸色一顿:“你父皇会缺这一口吃的?他若是想,御膳房大有人乐意为他效劳。”

谢时渺抿紧双唇:“厨子做的,怎么可以和母后的相提并论。”

沈鸢抬眉,言简意赅:“他不爱吃汤圆。”

谢时渺错愕瞪圆双目:“母后做的父皇也不喜欢?”

沈鸢颔首。

谢时渺撇撇嘴:“父皇也太不知好歹了,母后做的竟然也不喜欢。”

她反手抱紧沈鸢,“无妨,日后母后只做给我一人吃就好了,只要母后做的,我都喜欢。”

谢时渺嘀嘀咕咕,“待我长大了,也要给母后煮汤圆。”

她再也掌不住,靠在沈鸢肩上沉沉睡去。

松苓轻手轻脚上前:“娘娘,可要回棠梨宫?”

倚在沈鸢身边的谢时渺似有发觉,喃喃自语:“不要、不要回。”

沈鸢朝松苓轻轻摇头:“罢了,今夜宿在东宫罢,也省得来回奔波。”

夜深人静,窗前树影婆娑。

沈鸢睡至一半,恍惚瞥见自己榻前多了一道身影,吓得睡意烟消云散。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双唇:“是我。”

他身上还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应是宴上多喝了两杯。

沈鸢皱眉:“你离渺渺远些,她闻不惯酒味。”

谢清鹤缓慢点头,俯身连着锦衾将沈鸢抱起。

沈鸢的身子猝不及防悬在半空,她大惊:“谢清鹤,你……”

薄凉的指腹抵在沈鸢唇珠上,谢清鹤轻声:“渺渺还在睡,小点声。”

那双漆黑眼眸少了两分淡漠清明,多了几分迷离茫然。

沈鸢愤愤瞪了谢清鹤两眼,又怕吵醒谢时渺,只能按住不表。

园中雪花翻飞,地上的雪约莫有两尺多高。

外面天寒地冻,小太监战战兢兢瞧见谢清鹤抱着沈鸢出来,吓得忙忙上前。

“娘娘,陛下吃醉酒,刚在棠梨宫见不到你,又……”

东宫前并无步辇,茫茫雪地中只有两行脚印。

沈鸢眉头紧锁:“他自己走过来的?”

小太监双手拍膝,叫苦不迭:“可不是,奴才劝了好久,陛下依旧执意要过来。”

怪道谢清鹤淋了一身雪。

大冷的天,沈鸢可不想陪着谢清鹤来回奔波,她让人收拾了偏殿,又让厨房送来解酒汤。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伫立在地,殿中烛光照如白昼。

青花鎏金香炉中点着百合宫香,谢清鹤伏在漆木案几上,一只手抓着沈鸢的手腕。

他眉心紧拢,嗓音沙哑。

“……你想、想去哪?”

握着自己的指腹逐渐滚烫,沈鸢转首回眸,难得好声好气。

“给你拿解酒汤。”

谢清鹤纹丝不动,握着沈鸢的手指拢紧。

沈鸢温声:“陛下,你还没喝解酒汤。”

谢清鹤低低应了一声,手指岿然不动,如高山磐石。

沈鸢渐渐不耐烦。

“陛下,松手。”

“你喝醉了,该喝解酒汤了。”

“……谢清鹤,松手!”

最后一声几乎是沈鸢用力吼出来,好在她声音压得极低,殿中又只剩谢清鹤一人,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都不曾听见。

谢清鹤缓缓抬首,余光瞥见攒盒中的解酒汤,眉心皱了一皱。

他空出一只手,擎着莲纹青花小碗一饮而尽。

直至碗底见空,谢清鹤双眉皱得愈发厉害。

他反手将碗倒扣,剑眉笼罩着不解和茫然。

“怎么……不是甜的?”

沈鸢莫名其妙:“陛下果真是喝醉酒了,哪有解酒汤是甜的?”

她扶着谢清鹤往贵妃榻走去。

醉酒的人身影沉重,沈鸢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踩着狼皮褥子往前走。

两人身影在屏风上晃晃悠悠,时高时低。

“谢清鹤,你走慢点。”

“走错了走错了,是在那边。”

“谢清鹤,往后你再敢喝醉酒,就……”

沈鸢身量本就娇小,倏然一脚踩空,两个人齐齐滚落在榻上。

沈鸢半边身子压在谢清鹤身上,额头撞在谢清鹤心口。

沈鸢声音闷闷:“谢清鹤,你竟敢……”

“我的汤圆呢?”

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眼中,谢清鹤一手挡在眼睛上,

他声音很低。

“……不是说给我做了汤圆吗?”

沈鸢僵在原地,瞳孔骤紧。

恍惚间以为谢清鹤是在说当年自己给他做的元宝汤圆。

沈鸢眼中茫然一瞬:“什么……汤圆?”

谢清鹤松开手,一双醉眼迷离。

昏黄烛光模糊了谢清鹤凌厉的轮廓,长长睫毛落在眼睑下方,如同罩落灰暗阴影。

谢清鹤黑眸沉沉,映着沈鸢不明所以的一双眼睛。

“……太监不是说、说你做了两碗汤圆吗?”

一碗是给谢时渺的,另一碗……太监理所当然以为沈鸢是留给谢清鹤的。

自然也就如此同谢清鹤说。

沈鸢一时语塞:“我……”

谢清鹤倚着青缎迎枕起身,他脚步虚浮,走路也不稳当。

沈鸢吓一大跳:“你想去哪里?”

谢清鹤醉醺醺:“汤圆。”

沈鸢别过脸,颤若羽翼的眼睫低低垂着:“没有汤圆了。”

谢清鹤沉眉望过来,嗓音透着不解:“……为何?”

“我……”

不知怎的,沈鸢竟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好在谢清鹤并未执着那碗汤圆,他沉吟片刻,又趔趄着坐在榻上。

宫人悄声入屋,移灯放帐。

厚重的帐幔挡住了窗外的缥缈夜色。

沈鸢枕着饕餮纹玉如意枕昏昏欲睡。

万籁俱寂,夜色浓密。

一片悄然中,沈鸢忽的听见谢清鹤极轻极轻的一声。

“沈鸢,你还在生气吗?”

那声音轻盈,随风而逝。

如香炉上飘着的一缕烟,转瞬即逝。

沈鸢身影僵硬片刻。

少顷,她缓缓转首侧目。

身后的谢清鹤双眸轻阖,气息平稳。

好像刚刚听见的那话只是沈鸢的错觉,又或是谢清鹤梦中的呓语。

沈鸢睫毛颤了又颤。

……

次日醒来,榻上不见谢清鹤的身影。

沈鸢撑榻而起,眸光忽的一顿。

枕边放着一对压岁锞子,那压岁锞子足有半个手掌大小,掂在手心沉甸甸的。

沈鸢双眼迷茫,怔忪片刻,方想起自己此刻是在东宫,并非在宫外竹坊。

以前只有沈殊,才会在初一一早悄悄将压岁锞子塞在沈鸢枕下。

可如今沈鸢是在东宫。

昨夜种种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沈鸢扶着眉心。

一人挽起帐幔,那张脸和沈鸢此刻想的如出一辙。

谢清鹤一双黑眸清明,早无半点醉态。

身上的龙袍用松檀香熏过,一点酒香也不曾留下。

“醒了?”

沈鸢鬼使神差将那一对金锞子拢在袖中,低不可闻应了一声。

屏风外的谢时渺听见动静,迈着一双小短腿朝沈鸢飞奔而来,一头撞在沈鸢怀里。

“母后,快醒醒,不是说要带我出宫吗?”

有谢时渺在,沈鸢和谢清鹤都默契不提昨夜的汤圆。

沈鸢命人送盥漱之物过来,眼角瞥见谢时渺荷叶袂上沾着的墨水。

沈鸢大吃一惊:“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谢时渺实话实说:“书房。”

沈鸢多睡了半个多时辰,谢时渺趁机多做了半个多时辰的功课。

沈鸢无言以对。

她呢喃:“大年初一,连你父皇都不上朝。”

谢时渺哼哼唧唧:“那又如何?父皇刚刚也在看奏折。若不是要陪母后上街,我今日也会留在书房念书。”

谢时渺悄悄拽住沈鸢,“母后,父皇和我们一起吗?”

她声音虽低,可暖阁也不大。

沈鸢颤巍巍抬起双眼,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双眸。

眼前忽的晃过谢清鹤昨夜向自己讨要汤圆的一幕。

茶盏在手中握得发热,沈鸢斟酌着开口,欲言又止。

“你等会要随我们出宫吗?若是你有要紧事就……”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然开口:“好。”

沈鸢讪讪咽下刚到喉咙的“罢了”两字。

……

马车早早备下。

沈鸢和谢时渺坐在车中,金镂空葵瓣龙纹盒中供着各色的糕点。

沈鸢捡了一块桃酥,慢慢咬着,心不在焉应着谢时渺的话。

满脑子都是谢清鹤。

同乘一车比不上共处一室,先前和谢清鹤同在寝殿,沈鸢好歹还能看看书。

可如今两人都在车中,若是一直不说话,谢时渺定会生疑。

可她能和谢清鹤说什么?若是说两句又吵起来……

沈鸢脑中乱糟糟的,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今早就不该鬼迷心窍邀谢清鹤一同前去,不然此刻也不会进退两难。

谢时渺说了半日,口干舌燥。

转首瞥见沈鸢一副神游天外之态,谢时渺气不打一处。

“母后,你可听见我说什么了?”

沈鸢心虚点头,又忙道:“出门在外,唤母亲就好。”

谢时渺举一反三:“那我也唤父皇为父亲。”

她掀起帘子往外看,低声抱怨,“父皇怎么还不来,这么慢。”

遥遥的,一个小太监手持拂尘,匆忙跑来。

“娘娘,陛下有急事,暂时、暂时来不了了。”

沈鸢诧异:“什么急事?”

小太监摇摇头:“这,奴才就不知了。”

他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上前,“这是陛下让奴才送来的。”

不远处。

谢清鹤立在高楼上,风吹过他惨白的面庞。

崔武立在谢清鹤身后,面上浮现担忧不安:“陛下真想瞒着娘娘吗,若有朝一日……”

谢清鹤黑眸低敛,目送沈鸢的马车渐行渐远。

他在风中立了许久。

风声回旋,燕雀掠过长空。

谢清鹤收回目光,他以手掩唇,轻咳两声。

眉宇间似有隐忍掠过。

谢清鹤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此事朕心意已决,不必再提。”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第七十八章

竹坊处处缀着彩绫,廊下悬着一色的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园中的秋千攒着皑皑白雪。

圆圆一手拿着铲子,站在秋千前,吭哧吭哧埋头铲雪。

谢时渺站在沈鸢身边,狐疑仰头望去:“母后,她怎么不让下人去扫雪?”

沈殊遍身绫罗,肩上拢着一身蓝缎五彩刻丝白狐皮里斗篷,通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纤纤素手露在外面。

蔻丹上染着凤仙花汁,娇艳欲滴。

“那秋千她宝贝着呢,连我也不肯动。”

沈鸢好奇笑道:“秋千不是一直都有的吗,怎么这会子倒护短了。”

沈殊压低声音:“先前那个坏了,这是那人做的。”

沈殊口中的那人,只有元邵。

沈鸢携沈殊往楼上走:“元家如今没再找来罢?还有圆圆那里,你打算如何说?”

沈殊为难叹气:“我还没想好,她如今都是直接喊着元邵元邵,若是有朝一日……”

沈殊重重叹口气,“至于元家,昨日倒是来了几个人,说是想接圆圆回府住两日,我都给拒了。”

沈鸢皱眉:“做出那样的丑事还有脸过来,这天底下哪有他们这样不知廉耻的人。”

“你怎么比我还恼,快消消气消消气,殿下还在呢。”

谢时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说话。”

沈殊笑着摇头:“说实在的,圆圆若有殿下的一半,我也不用担心她接受不了。”

喊了好几年的父亲忽然变成小叔,别说圆圆不能理解,若是沈殊小的时候碰上这种事,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沈鸢无可奈何:“可一直瞒着也不是正经事,府中人多,万一哪日圆圆上街,在街上听见一些风言风语……”

沈鸢忽的想起自己幼时的光景,心口重重一沉。

那会虽有沈殊护着自己,可嘴长在他人身上,沈殊总不可能让府中上下都闭嘴不说话。

奴仆婆子当着沈鸢的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没少对她指指点点,乱嚼舌根。

偏偏他们口中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沈鸢被生母厌弃是真,生母随人私奔也是真。

若不是还有沈

殊,沈鸢在沈府便是孤立无援。

她幼时最恨旁人的窃窃私语,自然不想让圆圆也如自己一样,在流言蜚语中长大。

沈鸢脸上怔怔,一时无言。

沈殊心领神会,握住沈鸢的双手,意有所指:“都过去了。”

她朝谢时渺扫了一眼,唇角挽起浅浅笑意。

“殿下可要下楼去寻圆圆玩,城中新来了一个戏班子,等会我同你母后带你去瞧瞧,还是你想天香寺?寺里这两日也有庙会。”

谢时渺歪歪脑袋:“我想去天香寺。”

沈殊笑着点头:“那好,我先让他们备车。”

没了孩子在,沈鸢姊妹两人说话也不用顾忌。

谢时渺哒哒哒走下楼,她往后瞧一眼。

槅扇木门轻掩,透过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隐约可见沈鸢模糊的影子。

她眼中隐着淡淡的一层忧愁,似是陷入往事的泥垢中。

谢时渺无声收回目光,在百岁耳边低语两句。

百岁应声而去。

偶有雪珠子洒落,薄薄的一层如糖霜,覆在谢时渺脚边。

她往下张望。

天空还在往下飘舞着雪珠子,圆圆站在风雪中,尽职尽责。

松苓和玉竹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圆圆身后,好声相劝。

“小小姐,还是回去罢,这会都开始下雪了,若是淋坏了,姑娘和娘娘都会担心的。”

圆圆眼都不抬:“圆圆,不坏。”

雪陆陆续续下着,即便圆圆站到明日天明,只怕也铲不完秋千上的雪。

谢时渺难得瞧见这样固执的人,她让婢女取来一把油纸伞,支在秋千上。

油纸伞挡住了漫天飞雪,再无雪珠子飘落在秋千上。

圆圆双眼放光:“好聪明。”

她喃喃,“怎么我、我就、想不到。”

谢时渺大言不惭:“我聪明呗。”

圆圆一双眼珠子缓慢转动:“我也、聪明。”

她慢吞吞开口,“元邵聪明,我也、聪明。”

圆圆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时渺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落,谢时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她忙忙跑到圆圆身边,又悄悄往楼上看了一眼。

许是天冷,沈鸢并未开窗。

谢时渺声音低低:“你刚刚那话,是何意?”

圆圆眨巴眨巴眼睛:“什么话?”

谢时渺急不可待:“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冷下脸,当即要命人彻查此事。

百岁刚好走过来:“殿下,这不是在宫里。”

谢时渺眉心一皱:“不在宫里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小小的竹坊,我还查不了?”

百岁面无表情,眉眼淡漠:“自然不是。”

他犹豫,“只是我以为……殿下不会管旁人的闲事。”

谢时渺眸色冷下:“她不是旁人。”

一语落下,斜对面又觉自己对圆圆的关心过多,她忙不迭补充道。

“若是有人欺负她,母后会伤心的,我不过是为了母后罢了。”

圆圆没听到谢时渺和百岁的对话,她一颗心又被地上爬过的蚂蚁吸引。

这样冷的天,竟还有蚂蚁爬行。

圆圆蹲在雪地中,目不转睛盯着木桩上的蚂蚁。

谢时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转首瞧见神游天外的圆圆,气不打一处。

她雄赳赳气昂昂上前追问:“你在做什么?”

圆圆慢吞吞往旁让开半步:“看,蚂蚁。”

谢时渺无语凝噎,她上下打量着圆圆,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知道……知道你父亲是谁?”

圆圆缓慢应了一声,语出惊人:“是元邵呀。”

谢时渺错愕:“谁、谁告诉你的?”

圆圆指了指自己脑袋。

谢时渺一头雾水:“什么?”

圆圆不假思索:“脑子呀。”

谢时渺:“……”

玉竹侍立在下首,满目惊恐不安,对上谢时渺质疑的目光,玉竹忙忙跪地告罪:“殿下恕罪,此事和奴婢无关,奴婢绝不敢在小小姐面前多嘴半句。”

余光瞥见楼梯上一闪而过的一道影子,玉竹仓皇失措,抬首和沈殊求饶。

“姑娘明察,此事并非奴婢们所为,奴婢也不知小小姐是如何知晓……”

她泣不成声。

沈殊差点站不稳,脚下踉跄,她双目发直,一颗心砰砰直跳。

沈鸢忙朝松苓使了个眼色,一起带着圆圆和沈殊回到暖阁。

沈殊手指颤抖,差点端不稳手中的热茶。

圆圆爬上沈殊怀里,抱着热茶递到沈殊唇边:“母亲,喝茶。”

沈殊定定心神,强颜欢笑:“母亲没事。”

圆圆葱沈殊怀里抬起头:“元邵说,要我照顾……母亲,我答应了。”

她笨拙伸出手,拿丝帕为沈殊抹泪。

沈殊破涕为笑。

沈鸢拍拍沈殊的手,低声道:“你和圆圆好好说,我先带渺渺去天香寺。”

沈殊此刻心烦意乱,胡乱点头:“好。”

谢时渺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一会要让沈鸢牵手,一会要让她抱。

沈鸢笑着抱起:“怎么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

谢时渺强词夺理:“这里又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她就可以躲在沈鸢怀里做宝宝。

沈鸢眉眼弯弯。

马车一路行至天香寺。

青松拂檐,空中遥遥传来钟鸣鼓响。

天香寺香火旺盛,往来香客数不胜数,人头攒动。

檐下铁马叮咚,清脆响声在风雪中摇荡。

寺前好些妇人手中挎着小竹篮,有兜售香囊的,也有兜售自家做的米糕。

谢时渺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暇接。

她瞧见什么都好奇。

一会让百岁给自己买斋饼,一会又让百岁去买香囊。

沈鸢转首侧目。

谢时渺捏着香囊,又拿它和沈鸢给自己做的相比,谢时渺喃喃自语。

“哪有她吆喝得那么好,明明就比不上母亲送我的,骗人。”

沈鸢忍俊不禁:“你是为着这个买的?”

谢时渺点头,又想着拆开香囊看里面的香料。

百岁上前一步,眼疾手快拦下谢时渺。

谢时渺唬了一跳,她凶巴巴抬头质问:“你做什么,吓到我了?”

谢时渺生得粉雕玉琢,头发梳成双螺髻,一身杨妃色织金锦宝相花纹锦裙非富即贵。

百岁是谢时渺眼前的红人,身上的长袍料子自然也是上上乘。

身边有人听见,只当是两个孩子在玩闹,一笑而过。

谢时渺撇撇嘴,怒目而视。

沈鸢先一步从谢时渺手中取过香囊,耐心道。

“他是怕你对里面香料过敏。”

沈鸢笑笑,“怪我一时没留意,还好百岁拦得及时。”

谢时渺皮肤敏感,一点不留神就容易长疹子。

知道是自己怪罪了百岁,谢时渺讪讪低头,悄声嘟哝:“那他怎么不早点说。”

好在香囊中并无谢时渺过敏的香料,可外面的香料鱼龙混杂,沈鸢也不敢让谢时渺沾手,将香囊递给身后的松苓。

百岁无声无息退到阴影中,那张脸依旧沉着冷静,无半点起伏。

谢时渺往前走了两三步,忽而又将手里的斋饼塞给百岁,一张小脸紧绷。

“这个给你。”

而后头也不回挽着沈鸢的手大步朝前走。

沈鸢忍俊不禁,抬眸瞥见殿前的祈福树,唇角的笑意淡了两分。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手臂,将她走失的思绪拽回:“母亲,那是做什么用的?”

沈鸢言简意赅:“祈福。”

她当初为谢清鹤求秋桂笺,亦是在天香寺求的。

如今寒冬凛冽,天香寺也应景,将花笺换成红梅笺。

谢时渺捏着笔犹豫许久,迟迟没有下笔。

她悄悄踮起脚尖,探过脑袋凑上前,想要看沈鸢在红梅笺上写了什么。

沈鸢手上的花笺一求谢时渺平安顺遂,二求沈殊万事如意,还剩最后一张……

沈鸢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想起除夕夜和自己讨要汤圆的谢清鹤。

还有先前被他弃之如敝屣的秋桂笺。

漆黑笔墨在笺上垂落下一滴墨迹,沈鸢踟蹰许久,终还是收回笔。

转眸对上谢时渺一双乌黑眼睛,沈鸢莞尔:“……怎么了?”

谢时渺冥思苦想,差点咬笔杆。

《四书》《五经》她都学过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脑袋空空。

谢时渺犹豫不决:“我想先带回宫……带回家。”

余音未落,身后忽然想起一道试探的声音。

“……沈、沈姑娘?”

沈鸢疑惑转身,竟是许久未见的田婶。

当初离开乡下后,沈鸢曾托人给田婶送去衣物金银,还有一些糕点吃食。

田婶热泪盈眶:“这么久不见,沈姑娘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她转眸望向沈鸢手中的谢时渺,“沈姑娘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沈鸢请田婶进了上客室。

甫一步入上客室,田婶忙不迭拍拍自己的双膝,想要跪地行礼。

“草民见过……”

沈鸢忙让松苓将人扶起:“你若是行礼,就真的折煞我了。当初若不是你,只怕我连吃都吃不饱。”

田婶不以为然:“娘娘言重了,这些年亏得有娘娘帮扶,我们家如今才不用靠老天吃饭。”

沈鸢诧异:“……什么?”

田婶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清明。

“娘娘也不必瞒我了,若不是娘娘,我们家怎会平白无故分到田地。”

田婶笑得合不拢嘴,“还有娘娘送来的银票,我拿着置办了点家业,如今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可一家老小也不会再挨饿受冻,小孙儿如今也进了私塾。”

田婶忍不住感慨,“这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沈鸢心中惶惶,脑中空白一瞬。

松苓瞧出沈鸢的异样,忙借着“天色不早”的由头送走田婶。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凉透,沈鸢也不曾动过半分。

谢时渺忧心忡忡:“母后,你怎么了?”

沈鸢一手抱住谢时渺,心不在焉:“没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松苓提裙匆忙而至。

“娘娘,都查清楚了,田家这些年确实过得不错,还置办了十亩良田,去岁还盘下了三间铺子。”

沈鸢紧绷的心弦骤然舒展,她扶着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方才她悄悄窥田婶的面容,田婶这些年应当过得舒心,面色红润,腕间带着两个金灿灿的镯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婢女。

松苓附唇到沈鸢耳边:“当年送去田家的银票,只留有一个‘沈’字,别的什么也没有。”

沈鸢攥紧双拳,掌心沁出冷汗。

她知道谢清鹤不想旁人知晓自己坠崖一事,所以这些年不敢和田家有半点往来。

却不知谢清鹤竟还给田家送过银票。

谢时渺茫然坐在沈鸢身边,她拽着沈鸢的衣袂:“母后,刚刚那人是谁?”

“那是……母后先前的邻居,母后小的时候多亏她照看,也受了他们家许多照拂。”

谢时渺恍然:“母后怎么不早点说,我让百岁多送点银票给她。”

沈鸢粲然一笑:“还真是和你父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回礼都想得一样。”

谢清鹤送银票,谢时渺也想送银票。

“银票不好吗?”谢时渺狐疑。

“自然是好的。”沈鸢不假思索,“母后只是……”

只是没想到谢清鹤那样的人,竟还会想到还恩。

沈鸢声音轻轻,“母后只是没想到,你父皇竟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人。”

身后跟着的松苓差点跪倒在地。

她战战兢兢,左右张望。

好在四下无外人,松苓悄悄松口气。

……

沈鸢一夜未归,棠梨宫一切如旧。

宫人遥遥瞧见沈鸢上前,笑着朝沈鸢行礼请安。

宫人言笑晏晏:“娘娘可算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娘娘今日又躲在东宫不回来了。”

沈鸢莫名其妙:“好好的,我躲在东宫做什么?”

宫人相视而笑,笑着揶揄:“还不是怕奴婢和娘娘讨赏。”

松苓侍立在沈鸢身后,忍不住出声斥责,她脸上挂着笑意。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竟连娘娘也敢打趣。别的不说,娘娘何曾缺了你们的赏赐了?昨儿不是早早让人送了金锞子过来。”

宫人笑着去拉松苓的手:“金锞子有何稀奇,我想要的是金叶子。”

沈鸢不解:“什么金叶子?”

穿长廊,过影壁。

早有宫人为沈鸢挽起毡帘,余音哽在喉咙。

殿中立着一株两尺多高的金桂花树,满屋金碧辉煌,光影争辉。

金灿灿的叶子映着满殿烛光,熠熠生辉。

沈鸢脚步顿在半空,一时竟难以言语:“这是……”

宫人朝沈鸢福了福身:“这是陛下昨日让人送来的,还好娘娘今日回来了,不然奴婢怕自己忍不住,薅光这树上的金叶子。”

树上的叶子都是金子打造溶成,纹理和真叶子相差无几,还点缀着一点桂花。

沈鸢立在树前观望片刻,喃喃自语。

“这是……园子那株桂花树罢?”

那树是沈鸢同谢时渺一齐种下的,闲来无事之时,沈鸢常去桂花树旁转悠。

“可不是,奴婢都比对过了,连叶子的走向都一模一样。听说工匠是照着陛下给的画稿做的,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用心良苦。”

沈鸢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我更该感谢的是内务府的工匠?”

宫人叠声道“不敢”,又斟酌着开口。

“金叶子是工匠做的,可这桂花蕊……却是陛下亲自刻的。”

也不知道内务府用了什么法子,走近细瞧,鼻尖忽的漫过淡淡的桂花香气。

沈鸢伫立片刻:“……陛下呢?”

宫人面面相觑:“陛下昨儿夜里回来见不到娘娘,就去东宫了。如今……应当在养心殿罢。”

沈鸢抬眸:“今日可有大臣入宫觐见?”

宫人笑着道:“今儿是初一,除非是有要紧的军务,不然哪有大臣在今日入宫。不过奴婢倒是在路上撞见了戚大人。”

沈鸢瞳孔骤缩:“戚大人,戚玄?”

宫人颔首:“正是,那会奴婢湿了鞋袜躲在石像后,正好看见戚大人行色匆匆,瞧着应是去了养心殿。”

沈鸢心中一沉,转身朝外走:“备车,去养心殿。”

暮色四合,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大雪如鹅毛在空中飘舞,忽有雪珠子飘落在沈鸢指腹,冰凉一片。

她心中隐隐有不安掠过,满腹愁思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

步辇在养心殿前停下,小太监看见沈鸢的身影,吓得脸色白了一瞬。

而后又朝沈鸢点头哈腰。

他身影挡在沈鸢眼前,不让她往前走半步。

小太监声音含糊不清,结结巴巴。

“娘娘、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大冷的天,小太监脑门上沁出冷汗,他干笑两声,“陛下如今还在和崔大人谈事呢,娘娘还是先回棠梨宫歇息。”

沈鸢朝后看一眼。

松苓会意,冷声斥责:“大胆奴才,连你也敢挡皇后娘娘的路。”

小太监叠声道不敢,可身影却并未挪开半分。

沈鸢低声:“殿中只有崔大人?”

小太监磕磕绊绊:“自、自然。”

沈鸢面无表情,她冷声,难得动怒:“滚——”

小太监跪在地上,连声告罪:“娘娘恕罪,陛下有令,不见任何人。娘娘、娘娘……”

他拖着双膝跪着上前。

沈鸢绕过太监,疾步朝殿里走去。

明黄毡帘甩开,殿中的松檀香比往日浓厚两三分。沈鸢眉心紧皱,快步转过缂丝屏风。

迎面差点和转身朝外走的崔武撞了正着。

沈鸢顿住脚步,目光越过崔武,看见了紫檀书案上摊开的舆图,图上圈圈点点,是谢清鹤用朱砂勾画的。

沈鸢僵在原地,满腔的质问在看见谢清鹤时,忽的消失殆尽。

谢清鹤确实是在和崔武谈正事,而且还是要紧的军事。

沈鸢心虚:“我……”

崔武识趣退下。

偌大的养心殿只剩谢清鹤和沈鸢两人。

沈鸢目光落至书案上的舆图,好奇:“是要……打仗了吗?”

谢清鹤颔首:“嗯。”

舆图上用朱砂笔勾画出的盂兰显眼,沈鸢蹙眉:“盂兰,不是戚大人的家乡吗?”

谢清鹤顿了顿,而后了然笑道:“你见到戚玄了?”

他坐在书案后,并未起身,只是朝沈鸢招招手。

“盂兰起了内讧,盂兰王昨夜被人刺杀。戚玄想要我发兵增援,他是盂兰王的私生子,从小不被族里那些人待见。”

谢清鹤沉声,“当初他留在我身边,也是因为被人追杀。”

沈鸢讶异:“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今日才没同我们出宫?”

谢清鹤愣了愣,眉眼低敛:“……是,盂兰易守难攻,新上任盂兰王心狠手辣。今早又在边关斩杀我朝子民百余人。戚玄善蛊,却不善战。”

他垂眼对上沈鸢的目光,“我可能会……亲自去一趟盂兰。”

沈鸢心口不知为何砰砰直跳,心跳如擂鼓:“……只有这些,没有别的瞒我的?”

谢清鹤笑着开口:“只有这些。”

他抬手收起书案上的舆图,不知碰到何处,谢清鹤眉心狠狠一皱,而后又恢复如常。

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底下好像掩藏着惊涛骇浪,风雨涌起。

谢清鹤淡声:“只是御驾亲征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来说,还不一定。”

沈鸢起身,余光瞥见窗下崔武的身影:“崔大人还在外面,想来还有事和陛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

丝帕在手中攥了又攥,沈鸢背对着谢清鹤,声音轻轻。

“谢清鹤,这是我最后一回信你。”

她飞快折返回书案,掏出在天香寺求的红梅笺,“一路平安。”

话落,沈鸢转身,疾步朝外走。

风雪扑了沈鸢一脸,她不知道是不是谢清鹤没开口,还是风雪掩没了谢清鹤的声音。

沈鸢没听到谢清鹤的一声“好”。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亲征

第七十九章

东宫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正月无声过去,春寒料峭,湖边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岸上杨柳垂金,柳絮翻飞。

谢时渺上元节那夜出门赏灯,不知在路上冲撞了什么,回来后高烧不止,满嘴说着胡话。

沈鸢大惊失色,一连三夜都夜不能寐守在榻前,最后是被谢清鹤强行抱回棠梨宫歇息的。

连着半个多月心力憔悴,沈鸢精疲力竭,她一只手撑着脑袋,倚在青缎迎枕上昏昏欲睡。

粉彩人物山水纹烛台上摇曳着金黄的烛光,昏暗光影落在沈鸢白净细长的脖颈上。

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留下一道弓月形的阴影。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淡淡的松檀香,沈鸢身影动了一动,尚未睁开眼,头顶蓦地落下谢清鹤沉沉的一声。

“别乱动。”

玄色氅衣裹着沈鸢单薄的身子,谢清鹤面色凝重,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沈鸢强撑着睁开双眼,一手揉着眉心。

手臂刚抬到半空,一只手先一步按在沈鸢眉心,轻轻揉着。

沈鸢眸色一僵。

落在眉心的那一点指腹滚烫焦灼,如烈焰焚烧,拽回沈鸢的理智。

“你……”

目光闪躲,沈鸢下意识拍开谢清鹤落在自己眉心的手指。

轻飘飘的一记响亮在殿中响起,两人不约而同露出诧异的神色。

沈鸢双目圆睁,眼中的困意消失殆尽。

她愣愣盯着自己的手心,目光上移,缓慢和谢清鹤那双漆黑眼眸对上。

沈鸢窘迫收回视线,心口惴惴不安。

“清醒了?”

平静的一声落在自己耳边,沈鸢赧然点头:“嗯。”

一只手往下垂落在半空,沈鸢低声:“你先,放我下来。”

谢清鹤面不改色:“没鞋。”

沈鸢脱口而出:“那我让松苓……”

一语未落,谢清鹤突然抱着沈鸢坐在妆台上。

黄花梨妆台上铺着大红袱子,身后是冰冷的铜镜。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

沈鸢呢喃张唇:“我……”

余音未了,谢清鹤倏地开口:“后日我要去一趟盂兰。”

沈鸢目瞪口呆:“这么快?”

盂兰新上任的新王残暴无比,屡屡在边关挑事生非。

谢清鹤淡声,黑眸冷冽:“之前是寒冬,盂兰人骁勇善战,又是游牧民族,他们终年在草原上讨生活,对付寒冬比我们更有经验。”

这也是谢清鹤迟迟没有出征的原因。

他在等。

等春暖花开,等冰雪消融,等铁骑踏平盂兰的那一日。

谢清鹤从袖中掏出一枚龙虎符,放在沈鸢掌心。

他低声:“这是兵符。”

得此兵符,十万禁军任由沈鸢差遣。

沈鸢脸上的茫然彻底烟消云散,冰冷的龙虎符握在手心,她心中隐隐泛起一点不安。

沈鸢遽然扬首,不明所以。

“陛下为何要御驾亲征,盂兰并不多,朝中除了明将军,还有两位将军也是……”

“沈鸢。”

谢清鹤握住沈鸢手腕,一字一顿,“我一定不会败的。”

沈鸢怔忪数瞬,嗓音几近哽咽。

抛开她和谢清鹤的恩恩怨怨不说,谢清鹤还是一国的君主。

若是谢清鹤出事,天下定会大乱。

沈鸢并不愿意看见那样民不聊生的一幕。

银错梅花纹三足铜炉中点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沈鸢踟蹰半晌,别扭从唇齿间挤出四个字:“万事小心。”

烛光跃动在沈鸢纤细的脖颈,她眉眼低低垂着,一双琥珀眼眸纠结又不安。

谢清鹤哑然失笑,倏尔想起沈鸢先前给自己送的红梅笺。

笺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无。

谢清鹤勾唇。

沈鸢不悦,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她凶巴巴的样子,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猫。

谢清鹤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若我凯旋归来,可以再为我做一碗汤圆吗?”

沈鸢扬首,红唇张张合合,最后还是没说话。

谢清鹤眼中的光亮消失,留下讳莫如深的一句。

“照顾好自己和渺渺。”

他没说让沈鸢等自己回来。

……

落日西斜,众鸟归林。

沈鸢爬上高高的城楼,迎着赤红的夕阳,沈鸢踮脚往外张望。

宫道上空无一人,一株遮阴的树木也没有。

谢清鹤已经走了半月有余,再有两日就到盂兰。

他陆陆续续给沈鸢送来不少书信。

信中所言,皆是军中的琐事。

沈鸢一封也没有回。

松苓垂手侍立在沈鸢身后,无奈叹气。

“陛下今日又让人送来一封书信。”

立在黄昏余晖中的沈鸢猛地转过身子,心急如焚:“怎么不早说?”

言毕,她又讪讪闭上嘴。

“也不必着急,陛下还未到边关。”

话虽如此,沈鸢却不再往外望,扶着松苓的手走下城楼。

沈鸢款步提裙,拾级而下。

刚走下两级台阶,蓦地听见下方传来一两声咳嗽。

“母后真的在城楼上,你莫要骗我。”

谢时渺大病初愈,自然爬不动城楼。

她趴在百岁肩膀上下,絮絮叨叨。

百岁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反唇相讥:“我何时骗

过殿下?”

谢时渺冷笑两声:“怎么没有,先前你还说……”

余光瞥见上首的沈鸢,谢时渺收住声,笑着朝沈鸢挥挥手。

“母后。”

她从百岁后背跳下地。

沈鸢唬了一跳,忙往下走了两三步,牢牢牵住谢时渺:“这么着急做什么,若是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时渺嘿嘿一笑。

风呛入喉咙,谢时渺连声咳嗽。

沈鸢一面为谢时渺顺气,一面俯身想要抱起女儿。

忽而眼前一黑,沈鸢脚下趔趄,差点失足跌落,吓得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都白了脸色。

谢时渺惊恐不安:“母后,你怎么了?”

松苓上前搀扶,眉心紧锁:“娘娘,可要唤太医过来?”

沈鸢摆摆手:“昨儿夜里没睡好罢了,不碍事。”

也不知怎的,自从谢清鹤离开后,沈鸢时不时总会梦见谢清鹤在沙场上腹背受敌,马革裹尸。

血淋淋的箭矢正中谢清鹤眉心,斑驳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

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噩梦,可每每从噩梦中挣脱,沈鸢仍是后怕。

眼下浮现着淡淡的一圈青紫,沈鸢扶着眉心。

迎着谢时渺忐忑不安的双眼,她笑着挽起唇角。

“没事的,放心。”

谢时渺一路跟着沈鸢回到棠梨宫,口中念念有词:“父皇走之前特意叮嘱我,让我好生照看母后。”

沉吟片刻,谢时渺又张罗着宫人将自己的功课送到棠梨宫。

她自言自语:“我留下来陪着母后。”

正说着话,忽听松苓匆忙来报,说是沈殊来了。

沈鸢错愕:“姐姐?她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快请进。”

沈殊步履匆匆:“小鸢,你可知……”

转过点翠花鸟瑞果挂屏,沈殊话到嘴边,又咽下,“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学了?”

她脸上的焦急褪去,转而换上盈盈笑颜。

又和沈鸢使了个眼色。

沈鸢心领神会:“渺渺,你先去书房念书,母后有话和姐姐说。”

谢时渺撇撇嘴:“我想留下陪母后。”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朝沈殊望去,“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沈殊顿了顿:“……倒也不是。”

她提裙踩上脚凳,挨着沈鸢坐下,“你知道吗,父亲死了。”

沈鸢怔了一瞬,缓缓皱眉:“……病死的?”

沈殊摇摇头:“听说是夜里烛台掉落在地,满屋子都烧光了,活活烧死的。”

沈父不得谢清鹤的欢心,即便惨死在他乡,也是无人问津。

沈殊不会平白无故在沈鸢眼前提这个人,沈鸢好奇:“你觉得是人为?”

还在拆着九连环的谢时渺抬眸,似有若无瞥了下首的百岁一眼。

百岁波澜不惊,微不可察点点头。

谢时渺默默收回目光,百无聊赖摆弄手中的九连环。

沈殊依着提花靠背,嗤笑一声。

“不止我怀疑,我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我却是知晓,我那好父亲睡觉前定会熄灭烛火的,便是烛台落地,也不可能起火。”

沈鸢眉心皱得更紧:“若是只寻他一人的仇还好,可若是那人想对沈家下手……姐姐,这两日你出门多带些人,也别让圆圆到处乱跑。”

沈殊温声道:“我同你想的一样,不然也不会忙忙进宫。你在宫里一切小心,吃食务必拿银筷子试过。”

末了,沈殊还不忘骂沈父两句,“真是麻烦,死了还不消停。如今只盼他那仇家只厌恶他一人,可别寻到我们汴京。”

又说了一会闲话,沈殊告辞离去。

沈鸢一路送至宫门口,转首瞧见谢时渺也在请辞。

“有东西落在东宫了,我先回去,明日再过来陪母后。”

沈鸢凤眸冷冽。

起初她只是三分的怀疑,如今却有了八分。

“谢时渺,你随我过来。”

沈鸢甚少对谢时渺动怒,何况还是喊的谢时渺全名。

百岁眉心拢起,不动声色往前走了半步。

金黄余晖横亘在沈鸢和谢时渺中间,廊下悬着的灯笼摇摇晃晃,随风摇曳。

谢时渺扬起双眼,瘦小的身影立在黄昏中,那双浅色眼眸明明和谢清鹤半点相像也无,可此时此刻,透过眼前这双眼睛,沈鸢莫名想到了谢清鹤。

心跳如擂鼓,沈鸢心乱如麻。

她直直凝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谢时渺,忽的觉得陌生。

倒映在地的纤细身影摇摇欲坠,沈鸢深吸口气:“是你自己想做的,还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谢时渺歪歪脑袋,偏头望着沈鸢,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个人欺负母后,理应付出代价。”

若她是沈鸢,定不会让沈父在这世上苟活多年。

沈鸢难以置信:“你……”

谢时渺不明所以,上前拢住沈鸢的双手:“那个人做错了事,合该受到惩罚,渺渺何错之有?”

沈鸢双眉紧皱:“这事……你父皇知道吗?”

谢时渺摇摇头:“小事罢了,用不上父皇。”

一股森冷之意顺着沈鸢脊背往上爬起。

沈鸢不得不承认,站在自己眼前并非单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她还是当今的公主,来日的女帝。

眼前阵阵发黑,沈鸢眼前青黑交织,她一手扶着松苓,面无表情从谢时渺身前走过。

谢时渺莫名生出几分后怕,快步上前:“母后,我、我……”

她本就聪慧,若要谢时渺此刻扯出缘由搪塞沈鸢,谢时渺能想出无数个。

可千言万语涌到唇角,谢时渺蓦然无言,她怏怏不乐低下脑袋,轻声嘟哝。

“我只是……想帮母后。”

沈鸢转首凝眸:“我知道。”

谢时渺双眼熠熠生辉,喜不自胜:“母后这是……不怪我了?”

沈鸢摇摇头,嗓音带着几分无力:“兴许是母后异想天开,总想着还能护着你些许日子。”

她不想谢时渺手上太早沾上人命,不想她早早瞧见那些不堪和血腥。

谢时渺扬起一张小脸,大言不惭。

“我才不想母后护着我。”

她不想和圆圆一样,遇到事只会找父母帮忙,或是哭哭啼啼哀求,或是在地上打滚。

谢时渺更想做的是掌权者,执刀人。

她抱着沈鸢的臂膀,斗志昂扬,“我想护着母后。”

那双浅淡眉眼像极了沈鸢,可眼中的坚决果断却是沈鸢不可比拟的。

她轻轻叹息一声,又怕谢时渺夜里会和自己以前一样做噩梦。

沈鸢柔声道:“你近来睡得如何?”

谢时渺莫名其妙,想不通沈鸢怎会忽然提起这事。

谢时渺实话实说:“很好呀。”

她若是睡不着,夜里会起来再练习两张大字,或是再温习今日的功课。

谢时渺声音轻轻,不悦皱眉:“百岁只肯让我练两张大字。”

唯恐谢时渺沉迷练字做功课,不肯上床歇息。

沈鸢一时语塞。

起初她还担心谢清鹤让谢时渺做的功课太多,不想谢时渺竟然甘之如饴,甚至还嫌弃夫子留的功课过于简单。

除了算术一项,谢时渺在别项都是佼佼者。

沈鸢无奈莞尔:“百岁也是为了你好。”

她不再提沈父的事,好像就此揭过不提。

待夜深人静,松苓端着沐盆服侍沈鸢盥漱,她小心翼翼觑着沈鸢的脸色。

“娘娘真的没事吗?”

松苓无声作了个口型,“殿下那事……”

沈鸢摇头,无可奈何勾起唇角。

她松开手中的丝帕,缓步往妆台走去。

澄澈空明的铜镜映出沈鸢姣好的一张芙蓉面。

肤若凝脂,点染曲眉。

一双琥珀眼眸如秋水,潋滟无波。

象牙白团花纹织金锦里衣松垮,勾勒出沈鸢窈窕的身影。

她立在黄花梨妆台前,染着蔻丹的手指在银雕龙凤镶嵌宝石锦匣上敲了一敲。

沈鸢倏然出声:“这锦匣上的宝石价值连城,唯有宫里有,民间见都不曾见过。”

沈鸢转首,目光缓慢从松苓脸上掠过,“渺渺是生在宫里的明珠。姐姐说得不错,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渺渺若不心狠一点,只怕早就被人拆吞入腹。”

民间孩子的纯真良善,并不适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皇宫度日。

沈鸢低声呢喃:“我只是有点心疼她,才这么小一点。”

沈鸢双眼渐渐缀上泪珠,眼角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我同她这般大的时候,只知道城中哪家胭脂铺子新到了胭脂水粉,又或是城中时兴的衣裙料子。”

沈鸢声音颤抖,几乎是泣不成声。

窗下树影婆娑,苍苔浓淡。

谢时渺俯身伏在后窗下,花障挡住了谢时渺和百岁的身影。

少顷,殿中烛火暗了一瞬。

谢时渺回首看了百岁一眼,两人沿着原路绕出去,悄悄回到东宫。

宫里上下烛光照明,亮如白昼。

谢时渺夜里时常念书到深夜,殿中也只会留百岁一人伺候。

门口守着的宫人见怪不怪,无人发现从后面窗子翻窗而入的谢时渺。

谢时渺心不在焉坐在太师椅上,双目茫然空洞,一颗心好似还遗落在棠梨宫。

谢时渺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母后白日说不怪我……是在骗我,我以为她还在气我。”

百岁板着脸站在下首,好像高脚凳上供着的石狮子,一动不动。

谢时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蓦然抬眼:“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百岁泰然自若:“殿下想要听我说什么。”

谢时渺喃喃:“你觉得那个人……该死吗?”

百岁面不改色:“殿下觉得他该死,那他就该死。陛下和娘娘都不曾怪罪殿下,殿下又何必过问旁人。百岁同世人一样,都是殿下的子民,听候殿下的差遣,自然以殿下为马首是瞻。”

谢时渺无声挽唇,倏地又沉下脸。

“这回的事你还是莽撞了些,竟让人看出端倪。”

百岁双膝跪地:是百岁办事不力,还请殿下责罚。谢时渺脚上的金缕鞋在空中晃了一晃。

“责罚就不必了,若是让母后看见,又该怪我了。”

百岁垂眼不语。

他本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也曾升任祭酒,身上总还有世家子弟的骄矜从容。

谢时渺:“起来罢,我不喜欢你跪我。”

百岁身影一僵,拱手不语。

谢时渺:“你今日碰上镇国将军家的三公子了?”

百岁点头:“是。”

他们家和镇国将军家原有嫌隙,百岁家中遭难后,对方每回见到百岁,都要挖苦一番。

谢时渺轻描淡写:“放心,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百岁猛地抬起眼皮:“殿下难不成……”

谢时渺淡声:“没杀他,只是让他这辈子不能再踏入汴京半步。日后再有这种事,我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

百岁躬身应“是”,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抖。

……

盂兰战事吃紧,谢清鹤送回汴京的书信间隔越来越长,起初是两三日一封,后来是□□日一封。

再后来,沈鸢连着半个多月不曾收到谢清鹤的书信。

当初离京,谢清鹤留下崔武护沈鸢周全。

崔武拱手侍立在下首,薄唇紧绷:“盂兰人狡猾,且又善蛊,想来陛下是忙于军务。”

他出声宽慰,“娘娘放心,戚玄此回也随陛下一道出征,他的蛊术在盂兰无人能及,定不会有人能伤到陛下。”

沈鸢心中忐忑,眼皮直跳:“边关可有消息?”

崔武踟蹰:“……暂时没有。”

沈鸢揉着眉心,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上回落在谢清鹤手背上的那巴掌。

窗外细雨绵绵,如银针坠落。

沈鸢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松苓掀开香炉盖子,丢了两块香饼,是沈鸢往日喜欢的甜梦香。

她扶着沈鸢往贵妃榻走,移灯放帐。

“娘娘还是先歇会罢,今日殿下过来,也瞧出娘娘精神不济。娘娘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殿下想想。”

松苓好言相劝,“殿下如今白日上课,还要为娘娘悬心,可谓是分身乏术,我瞧她这两日都瘦了一周。”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衾,沈鸢拉着松苓的手躺下:“松苓,你陪我歇会罢。我一个人,总爱胡思乱想的。”

松苓寻了本游记,坐在榻前的脚凳上,“那我给娘娘念书解闷。”

烛光无声落在松苓肩上,伴着窗外窸窣的雨声,沈鸢渐渐坠入梦中。

她是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

松苓手中的游记掉落在地,她惶恐不安:“娘娘,快醒醒!陛下出事了!”

沈鸢猛地惊醒,入目是松苓焦躁的眉眼,她服侍沈鸢更衣,嗓音哽咽。

“崔大人在宫外求见,说是陛下遇刺,如今下落不明,娘娘、娘娘……”

沈鸢取下氅衣,步履匆匆往外:“让崔武进来,我有话……”

话犹未了,沈鸢忽然朝前踉跄。

她从梦中惊醒了。

心口起伏不定,沈鸢左右环顾一周。

殿中烛火悠悠,松苓伏在榻上,手中还抱住那本游记。

沈鸢惊魂未定,悄悄拧了自己一下。

疼痛驱散了沈鸢的疑虑。

沈鸢抚着心口,虚惊一场。

还好,还好只是梦。

她轻手轻脚起身,没让旁人跟着,只身往佛堂走去。

佛堂香烛通明,照亮沈鸢惨白孱弱的一张脸。

她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沈鸢在为谢清鹤祈福。

“求菩萨保佑……”

风从窗口灌入,沈鸢手中的香断落在地。

沈鸢瞳孔骤缩,扬声让宫人关门关窗。

她再次点香,又一次伏跪在蒲团上。

“求菩萨保佑陛下此行平平安安……”

话音未落,手中的香又一次坠落在地。

沈鸢指尖颤栗。

倏尔听见廊下传来松苓急促的脚步声:“娘娘,娘娘。”

一切如梦中无二,沈鸢一张脸苍白。

松苓推开门,握着沈鸢的双肩道:“陛下胜了!娘娘,陛下胜了!”

沈鸢心神飘忽:“知道了,我去见崔武……你刚刚说什么,陛下胜了?”

松苓重重点头:“陛下亲自取了盂兰新王首级,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回京了。”

沈鸢如梦初醒。

她双手握紧松苓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掐入松苓的骨肉。

“消息可是真的,谁送来的?”

松苓喜极而泣:“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我怎好骗娘娘。”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是崔大人刚送来的信,如今人还在外面呢。娘娘若不信,只管找他过来。”

笑意在沈鸢眼中一点点如涟漪泛起,沈鸢热泪盈眶。

“快,快去东宫,渺渺此刻应当还不知道……”

沈鸢语无伦次。

松苓扶着沈鸢站起:“这哪里还用得上娘娘说,我早让人去东宫了。”

一语未完,果然听见宫人的通传声,说是谢时渺来了。

沈鸢低声埋怨:“外面还下着雨呢,这孩子怎么还跑过来了,快让人备姜汤。”

殿中宫人来来往往,棠梨宫顷刻烛火高照。

沈鸢笑着出门迎谢时渺。

忽的瞥见地上断了的香,心口骤然一沉。

第80章 第八十章陛下驾崩了

第八十章

明月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一楼中间支着一个小小的戏台子,地上铺着红毡,上面洒满了铜钱。

一众宾客坐在下首,抚掌大乐:“好!好!”

欢呼声和笑声如涟漪蔓延而开,奴仆端着茶水点心,手心的赏钱多得拿不住。

人人喜笑颜开,眉眼弯弯。

“这扮演盂兰新王的孩子是谁,还真是惟妙惟肖。不说我还以为真是盂兰新王呢。”

“呸,不要脸的东西。说得好像你见过盂兰新王一样,再说,那位如今早入土了,你想见也见不了。”

“当今圣上真是英明,杀伐果断,这才过去多久,就让盂兰俯首称臣。那盂兰地方虽不大,可他们那的丝绸,却是极好的。”

“我听说陛下以一抵百,单枪匹马追杀那盂兰新王,打得他屁滚尿流,退兵十万里。”

看客津津乐道,交头接耳。

茶余饭后都在围着谢清鹤大战盂兰新王一事。

众人的笑声伴着春风传到楼上雅间,槅扇木窗半掩,一缕春光从缝隙溜入,直直照在沈鸢手上。

沈殊坐在沈鸢对面,笑着端起案几上的热茶:“这回你可放心了,陛下大胜,又一举拿下三座城池,想来边关十年内不会再出战乱。”

沈鸢心虚敛眸:“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长长睫毛颤若羽翼,扑簌簌闪动。

沈殊笑着揶揄:“少来,你忘了我可没忘。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是谁茶饭不思,一张脸都瘦了半周。”

沈鸢反唇相讥:“我还不是担心渺渺,若他真的……”

她咽下谢清鹤出事的话,直接了当。

“渺渺才多大,我是不想她小小年岁就背负着重担。还有,除了我,城中百姓不也人人

对战事牵肠挂肚吗,又不止我一人牵挂战事。”

沈鸢喋喋不休说了许多,扬眸对上沈殊一双弯弯笑眼,双颊忽然染上一层薄薄的红云。

沈殊忍俊不禁:“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我。这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伸手拍拍沈鸢的手背,“在我面前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他是天子,又是渺渺的父亲,你担心他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心中慌乱不安:“……是吗?”

她总觉得自己一颗心别扭得厉害,明明知道谢清鹤先前做过那么多混账事,可梦里看见谢清鹤遍体鳞伤躺在血泊之中,沈鸢竟也会泪流满面。

沈殊温声细语:“人生苦短,随心就好。”

她转首望向炕上的圆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就好比圆圆先前爱不释手的秋千,她那会怕秋千淋雪,在雪地中站了大半日,勤勤恳恳拿铲子铲雪,如今不还是将秋千抛在脑后。”

沈殊慢条斯理,“她当初的喜欢是真的,如今的厌弃也是真的。”

沈鸢忍不住笑出声:“谢清鹤是人,又不是秋千九连环,玩腻了就可以丢到一边。”

沈殊从茶盏中抬起眼睛:“为何不可以?你不能总想着地久天长,一时的喜欢也是喜欢,一辈子的喜欢也是喜欢。”

沈殊轻飘飘落下一句,“你若是只想眼下,不想以后,就容易许多。”

沈鸢沉吟片刻,斟酌开口:“姐姐如今和元大人,也是这样?”

沈殊坦荡点头,“我只要眼前的欢.愉,别的我不想管。”

她一手扶着眉心,目光似有若无从圆圆脸上掠过。

“我如今操心她一人就够烦了,若还要为那些情情爱爱花费心思,那我宁可不要。”

沈鸢目瞪口呆,连喝了两口茶压压惊。

“我还以为,你和元大人……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沈殊笑笑:“如今是,可日后我就不敢保证了。”

沈鸢愕然。

坐在炕上的圆圆忽的下地,摇摇晃晃朝沈鸢走了过来。

她想沈鸢带自己回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鸢笑着捏住圆圆的脸:“怎么回事,之前不是不喜欢宫里吗?”

小孩子的新鲜劲只有两三日,圆圆刚入宫那会,处处瞧着都是新鲜的,恨不得日日让人带自己出去玩。

后来看厌了黄瓦红墙,又嚷嚷着想回家。

沈殊笑剜了圆圆一眼,不以为然:“别理她,她哪里是想入宫,是不喜欢我给她请的夫子。”

沈鸢讶异:“圆圆的功课不是一直都是元大人教的吗?”

“本来是。”

沈殊长吁短叹,提起这个就来气,“可惜他是个女儿奴,圆圆还没哭呢他就开始心疼上了,还说自己定会给圆圆挣下一份家业,让她这辈子衣食无忧。”

沈殊重重叹气,“我不求她中状元,可也不能连字都不会认罢。”

沈殊疲惫望向沈鸢,“你往日教导殿下念书,可也是这样心力交瘁。”

沈鸢点点头:“差不多。”

沈殊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我就知道,小孩子都是这样,一听到念书就恨不得……”

沈鸢忽的开口道:“渺渺太喜欢念书了,恨不得日夜都抱着书啃,我都怕她走火入魔。”

沈殊无语凝噎,立刻将圆圆往沈鸢怀里塞:“宫里请的太傅竟这般厉害?快带走快带走,早知如此,我定早早将她送入宫,给殿下做伴读。”

长街喧嚣,日光满地。

沈鸢牵着圆圆先去了慈济堂,忽然看见门前站着一个妇人,她手中还抱着一个娃娃。

妇人点头哈腰,对慈济堂的管事说尽好话。

管事眼尖,看见沈鸢,忙忙笑着迎上来:“夫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妇人不识得沈鸢,见管事对沈鸢毕恭毕敬,忙也跟着上前,笨拙朝沈鸢行了一礼。

“夫人可是医馆的东家?”

说着就要朝沈鸢下跪。

沈鸢忙让管事请妇人去后院的厢房说话,一路上也听清管事说完来龙去脉。

原来是那妇人先前难产,亏得医馆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可惜她生下的孩子体弱。夫家嫌弃她生下一个病秧子,连夜将她赶出来。

管事扼腕叹息,扶着长须低声道。

“她说想留在慈济堂做事,可她年岁不小,眼睛又因常年做针黹熬坏了,若是认字还好,偏偏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沈鸢皱眉:“柴房可还要帮手?”

管事摇摇头:“这些我都问过了,都不缺人。”

妇人在厢房等得着急,见沈鸢进来,立刻跪在地上。

沈鸢避之不及:“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痛哭流涕。

她如今无家可归,怀里还有一个奶娃娃。

“求夫人救我,若是我一人,吃糟糠也能活,可是孩子,他本就身子差,总不能跟着我露宿街头。”

她朝沈鸢磕了三个响头,“只要夫人留下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会挑水也会下地做农活,我有的是力气。”

沈鸢好奇:“你家住在城里?”

妇人窘迫摇头,她家住在城外五公里外,进城一趟都不容易。

沈鸢点点头:“你们村子附近可还有一个小镇?”

妇人笑着点头:“是,还有三个渔村,我都认得路,夫人若是想去,只管找我,我闭着眼睛都能找过去。”

沈鸢:“医馆有几个病人是住在渔村,那边山路崎岖,你若是愿意帮忙送药……”

妇人忙不迭点头:“愿意的愿意的,只要夫人让我留下,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犹豫,欲言又止,“只是我这孩子……”

沈鸢莞尔:“放心,在医馆做事的多是有孩子的,后院的育婴堂会帮忙照顾这些孩子。”

妇人喜极而泣,若不是沈鸢拦着,她还想跪地给沈鸢磕头。

管事上前,带着妇人去后院落脚。

圆圆躺在沈鸢怀里,掰着手指头数数:“她一日的工钱,怎么那么少。”

还不够她一块糕点的钱。

沈鸢语重心长:“她不会一直这样,这活她若是做得好,下个月就可以涨工钱,日后倘或会认字,还可以留在育婴堂帮忙照看小孩,给他们念书,或是帮管事记账。”

圆圆张动双唇,最后还是没说话。

她到底还是没跟着沈鸢回宫,老老实实跟着沈殊回去竹坊。

谢时渺在棠梨宫左等右等,好容易盼到沈鸢回来。

遥遥看见从乌木长廊下走过的沈鸢,谢时渺一手拎起案几上的纸鸢,踩着日光朝沈鸢飞奔而去。

“母后,你看我做的纸鸢!”

谢时渺昨儿和沈鸢学做纸鸢,无奈她那会经验不足,做出的纸鸢连起飞也不能。

谢时渺郁闷了一整夜,今早做完功课,又开始锲而不舍重做一个。

竹架子胡乱扎堆在地上,沈鸢瞥一眼地上乱糟糟的支架,脸上难掩诧异之色。

“这些都是你做的?”

谢时渺点点头:“我做了两个多时辰呢,母后你瞧……”

沈鸢面色凝重,捧过谢时渺的手细细端详。

谢时渺狐疑:“母后,你怎么了?”

谢时渺白净手指被竹条勒出道道红印子,沈鸢捧着轻呼了呼。

吐气如兰,温热气息洒落在谢时渺掌心,谢时渺身影一怔,喃喃自语:“母、母后……”

沈鸢命宫人送来膏药,细细抚在谢时渺指腹,“疼不疼?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疼,都肿成这样还惦记做纸鸢。”

谢时渺讪讪垂下双眼:“我、我想让父皇看见。”

谢清鹤十日后回京,谢时渺想在那日放出满天纸鸢,让谢清鹤远远就能瞧见。

沈鸢笑着抚着谢时渺的鬓发:“你有这份心足矣,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谢时渺撇撇嘴:“我下过决心的,一定要让父皇看见。”

她将纸鸢塞到沈鸢手心,“母后,你帮我拿。”

纸鸢上的墨画瞬间映在沈鸢眼中,沈鸢双眼微动:“这看着……不像你画的。”

谢时渺实话实说:“百岁画的。”

她对琴棋书画向来无意,只一心念自己的圣贤书。

谢时渺不擅长画画,只能让百岁帮忙。

沈鸢笑着颔首:“他倒是擅丹青。”

谢时渺凑上前:“母后,我想让百岁给我做伴读。”

沈鸢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一双浅色眸子微沉:“南书房有人欺负你了,是哪家的公子姑娘?”

谢时渺抱住沈鸢的臂膀:“哪有人敢欺负我,是有人欺负百岁。他是我的人,欺负他就是在欺负我。”

谢时渺胡搅蛮缠,“欺负我就是在欺负母后,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她伸手拽了拽沈鸢的衣袂,“母后难不成能咽下吗?”

沈鸢挑眉:“兜了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让他做你的伴读,给你父皇做纸鸢也是为的这个?”

谢时渺哼哼唧唧:“怎么可能,我做纸

鸢不过是为了贺父皇凯旋归京,与他有何干系。”

沈鸢笑而不语。

谢时渺别过脸,握着线圈筒往园子跑去。

纸鸢在沈鸢手中颤巍巍往空中飘去,迎着落日上天。

为迎谢清鹤回京,宫中上下褥作芙蓉,诞开玳瑁。

园子处处点缀辉煌,廊下悬着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

宫灯晶莹剔透,泛着金黄的光影。

庆功宴上的种种都要沈鸢过目,大到宴客名单,小到器皿吃食。

松苓垂手侍立在一旁,愁容满面:“娘娘好歹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且娘娘也不是第一回操办宫宴,怎么这么如临大敌?”

沈鸢扶着眉心,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断在地上的香。

离谢清鹤归京的日子越近,沈鸢一颗心越发忐忑难安,她唇角挽起苦涩笑意。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像是有事要发生。”

松苓为沈鸢送上安神茶,温声宽慰:“娘娘这是关心则乱,陛下不是刚让人送来书信吗,再有三日就到了。”

松苓言笑晏晏,“若是快些,只怕两日脚程也可赶回。”

匣中是谢清鹤此刻出征送来的书信,不知不觉已经攒了满满当当的一匣子。

沈鸢看着谢清鹤送来的书信,若有所思。

紫檀书案上还摊开着庆功宴上的菜单,和信匣并放在一处。

沈鸢盯着菜单良久。

忽的开口:“再为陛下添一份汤圆罢。”

松苓大吃一惊:“汤圆,可那日并非……”

对上沈鸢的视线,松苓心中了然:“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烛光淌落在松苓身后,沈鸢忽然开口:“等等。”

松苓疑惑转身:“娘娘可还有事吩咐?”

烛光悠悠,跃动在沈鸢眼中。

她起身盯着廊下的雨链,迟迟没有出声。

沈鸢已经好久没再出现幻听,没再听见雨声,廊下的雨链自然也不会再时时注水,如江河川流不息。

满腹愁思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沈殊“随心”的言语犹在耳边。

良久,殿中终于响起沈鸢的声音。

“……汤圆我自己做就好。”

……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山风徐徐,枝叶在空中摇曳晃动,洒落下细碎光影。

谢清鹤一行军马在林中稍作歇息,三三两两的木柴堆在一处,簇起团团明亮的火光。

昏黄光影映照在谢清鹤眼中,他翻身从马背上跃下啊,立刻有小太监跑着上前。

“陛下,崔大人来了。”

谢清鹤面色一凛:“让他过来。”

月光清冷,银色光辉无声落在地上。

谢清鹤立在悬崖边上,风吹起他玄色的氅衣,谢清鹤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松柏笔直。

崔武飞马前来,抱拳向谢清鹤行礼:“下官见过陛下。”

谢清鹤转首侧目:“可是宫里出事了?”

崔武拱手:“陛下放心,殿下和娘娘都安然无恙。”

他垂首,一五一十回禀沈鸢近日的行踪,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谢清鹤送到宫里的书信,沈鸢一封也没有回过。

谢清鹤只能借崔武之口得知沈鸢的近况,他沉声:“……安神香?”

青玉扳指在手上转动半周,谢清鹤皱眉,“她近日睡得不安稳?”

崔武一愣,脱口而出:“陛下如何知晓的?”

一语落下,崔武又忙忙道,“娘娘连日梦魇,常为噩梦所困,宫里已经请过太医。”

谢清鹤眉心紧皱:“她又做噩梦了?”

先前在宫里,沈鸢也常整宿整宿为噩梦缠身。

谢清鹤为沈鸢请便天下名医也无用,沈鸢畏惧皇宫,也畏惧谢清鹤。

当时虞老太医曾断言,沈鸢的心病在于谢清鹤。

除了谢清鹤,无人可解。

他才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月光落在谢清鹤眼中,他唇角勾起几分笑意。

谢清鹤嗓子喑哑:“这么多年,她还是一样。”

崔武欲言又止:“太医说,娘娘是心病,是因为陛下……”

谢清鹤抬手,拦下崔武余下的言语。

他淡淡:“朕知道。”

沈鸢的心病在他,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害怕谢清鹤。

林中倏地有一记鸟啼响起,一群乌鸦争相恐后从林中飞窜而出,叫声在山谷回荡。

浊云挡住了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倏尔有一阵冷风掠过,烛火摇摇欲坠,忽明忽暗。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崔武拔剑挡在谢清鹤身前,原本还在休整的将士立刻归位,护谢清鹤周全。

崔武急不可待,手背上青筋暴起。

“陛下,山中有异动。我等先护送陛下离开……”

话犹未了,忽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

数不清的碎石从山顶坠落,鸟惊庭树。

尘土洋洋洒洒,挥落在谢清鹤眼前,他瞳孔骤缩。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山林晃动。

“不好了!是山崩!”

“快撤!快!”

长剑回鞘,崔武挡在谢清鹤身前,一路护送谢清鹤至马前。

“陛下,下官先护送你离开。”

脚步声急促凌乱,杂乱无章。

崔武脸上肩上全是细碎的山石,他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声音焦躁难安,“陛下先上马,我……”

谢清鹤猛地用力拽住他衣襟,朝一旁滚落在地。

崔武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在自己身边。

若不是谢清鹤眼疾手快,他此刻定葬身在此处。

谢清鹤一手提起崔武丢在马背上,他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快走!”

山石滚落,无数碎石尘土飞扬,烈马受困于滚落的山石中。

谢清鹤此次回京兵分三路,他自己只亲率五百精兵跟在身边。

烈马的嘶鸣声惊天地泣鬼神,崔武一路跟在谢清鹤身后,分身乏术。

马匹受惊,尖叫声不绝于耳。

崔武一路躲闪着坠落的山石,忽的抬头瞧见上方有一块巨石砸落,正好往谢清鹤而去。

崔武大惊失色,失声怒吼:“陛下——”

嘶鸣声在山谷久久回荡。

崔武眼睛骤缩,他看见谢清鹤身下的战马被山石砸中,谢清鹤重重摔落在地。

一口血从他喉咙中喷涌而出,模糊了缥缈的夜色。

……

棠梨宫烛火通明,宫人手持珐琅戳灯,在廊庑下走动。

松苓掀开鎏金珐琅香炉顶盖,又往里添了一点安神香,移灯放帐,松苓服侍沈鸢更衣入睡。

“娘娘快些安歇罢,陛下明日就回来了,无需担忧。崔大人出城迎接陛下,只怕此刻已经见到陛下了。”

沈鸢手中捧着医书,她一手捂着眼睛,喃喃自语:“也不知为何,我今夜眼皮总跳。”

松苓取下沈鸢膝上的医书,放在书案上,又将烛火调暗了一瞬。

“娘娘这段时日总是睡不好,眼睛自然不舒服。”

沈鸢起身,一头长发挽着一根木簪子:“松苓,为我更衣。”

松苓不明所以:“娘娘,这都什么时辰了,娘娘还想去哪?”

沈鸢言简意赅:“佛堂。”

木鱼声悠悠,响彻黑夜。

沈鸢跪在蒲团上,在羊脑笺上一笔一笔抄着经书。半张脸落在烛光中,晦暗不明。

松苓也跟着跪在一旁,上下眼皮打架。

她悄悄咽下溢出口的哈欠,转首望了一眼即将大亮的天光,昏昏欲睡。

怕在佛前失礼,松苓轻手轻脚起身,想要让人再送上一壶浓茶。

木门推开,忽见崔武一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他满身满脸都是血,长袍褴褛,破败不堪。

崔武蓬头垢面,脸上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浓重的血腥气扑在松苓脸上,她僵立在原地,六神无主。

“崔、崔大人!”

崔武跌跌撞撞上前,身后还跟着几个焦头烂额的太监。

松苓眼疾手快扶住崔武,一颗心七上八下,她颤抖着身子转身,嗓音还带着哭腔。

“娘娘,崔、崔大人回来了!”

伤痕累累的手紧紧握住松苓的手臂,崔武跌跪在地,双眼猩红。

他看见沈鸢一步步从佛堂走出,看见她一夜未睡的憔悴不堪。

崔武再也撑不住,跌跪在地。

“娘娘,陛下昨夜遭遇山崩,不幸、不幸……”

沈鸢眼前一黑,身子往后趔趄半步,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她看见崔武双唇张张合合,他似乎说了许多,可沈鸢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那张白净的小脸一点血色也无,沈鸢全身冰凉,她连连摇头,叠声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

沈鸢扶着朱漆彩柱,跌坐在地,双眼溢满泪水。

廊下悬着的灯笼迎着旭日飘荡,朝霞满天。

可这样的旭日初升,谢清鹤却再也见不到了,她喉咙哽咽。

耳边只剩五个字——

陛下驾崩了。

谢清鹤怎么可能会死呢?

沈鸢双目空洞茫然,如坠冰窖。

耳边嗡嗡作响。

一枚红梅笺从崔武怀里掏出。

送出去时,沈鸢并未在红梅笺上留下一笔一字,而如今,那张空荡荡的红梅笺上落满了斑驳血迹。

崔武低声啜泣:“陛下被山石砸中,这是他临走前交给我的。”

泪水滚滚从崔武眼角滑落,他俯首跪地,“……还请、还请娘娘节哀。”

佛堂青烟萦绕。

沈鸢僵着脖颈回首,看见了上首慈悲为怀的佛像。

原来那断香,是应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