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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26191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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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父皇已经走了

第八十一章

山路崎岖,尘土飞扬。

沈鸢遍身纯素,一头蓬松乌发如云,半点珠翠也见不到。

她扶着松苓的手,差点站不稳。

松苓满眼满脸都是泪水,一只手牢牢握住沈鸢的手腕,她忽然跪在地,低声哀求。

“娘娘,不能再往前走了。”

松苓嗓音染着哭腔,泣不成声,“前面的山道都被山石阻拦,若是山体再次崩塌。娘娘,殿下还在宫里等着娘娘呢,倘或娘娘有个万一……”

松苓双手牢牢握住沈鸢的裙角,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落。

沈鸢双目茫然空洞,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纤细身影单薄如林中枯叶,不堪一折。

喉咙涌起数不尽的酸水,沈鸢心口惴惴。

她眼中半点泪珠也没有,沈鸢木讷张唇。

红唇干枯,裂痕道道。

“松苓,他们说……谢清鹤怎么了?”

皇帝驾崩的事还未对外道过半句,除了沈鸢和跟在谢清鹤身边的侍从,无人知晓谢清鹤遇险一事。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

沈鸢喃喃自语,唇角挽起一点苦涩,“他这样的祸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就……”

沈鸢几近说不出话,她一只手扶着眉心,差点跌坐在地。

松苓忙忙上前扶住人。

沈鸢站立不稳,强撑着精神道:“人呢?活见人死见尸,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会连尸身也没有?”

松苓忍不住落泪,哽咽着开口:“陛下的棺椁就在前面。娘娘,你去哪?”

沈鸢挣开松苓的手,疾步朝前走。

松苓步履匆匆追上,眼中泪意朦胧,她忧心忡忡:“娘娘不可啊,崔大人说过,陛下是被山石砸中,如今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沈鸢走得极快、极快。

好像不亲眼见到谢清鹤的尸身,她定不会相信他已经离开人世的事。

松苓苦劝无果,急得满头大汗。

“母后。”

一记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时渺风尘仆仆,被百岁抱着踏下马车。

双足落地,谢时渺迫不及待朝沈鸢飞奔而来,一把扑进沈鸢怀里。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谢时渺抽噎不止,身子也止不住颤动。

“百岁说、说父皇他……”

谢时渺埋在沈鸢怀里,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哭腔,“这样大的事,母后怎么还想瞒我。”

沈鸢震惊:“你怎么来了,谁同你说的?你这会子不是刚在南书房上课吗?”

谢时渺鼻子发红:“父皇出事,我怎么能不来。”

她将手塞到沈鸢手心,抽抽噎噎,“母后是要去见父皇吗,我陪母后一道去。”

沈鸢五脏六腑的迫切刹那间如冰水凝固,僵滞不前。

她想亲眼看看棺椁中躺的可是谢清鹤本人,可沈鸢却半点也不愿意谢时渺看见那样的一幕。

那些血沥沥的画面,沈鸢至死也不想让谢时渺亲眼目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俯身蹲在谢时渺身边。

“没有,母后并不是去看他。”

沈鸢抚着谢时渺的鬓发,“山崩这事事发突然,渺渺先回去好不好?待母后查清……”

“不要,我要和母后一起。”

谢时渺皱紧双眉,“母后别拿我当小孩子看,我不会害怕的。”

谢时渺固执己见,怎么也不愿意离去。

那双婆娑眼睛盛着水雾,“我就想陪在母后身边,这样也不行吗?”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温声供着谢时渺。

她远远看着谢清鹤的棺椁被送回宫,看着山林尽倒,看着宫中换上白灯笼,看着文武百官伏跪在地,恭迎新帝登基。

沈鸢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月。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要操持谢清鹤的后事,又要分心照看谢时渺。

谢清鹤离开得突然,可他先前早早就留有遗诏,且又为谢时渺精心挑选了四位辅政大臣。

月明星稀,皓月当空。

青石涌成的小路铺满银色的光辉,竹林郁郁葱葱,婆娑树影落在沈鸢脚边。

她扶着松苓的手,脸上平静如秋波,一点波澜也无。

沈鸢仰头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眼中悲怆。

春末夏初,园中偶尔有蝉鸣虫声传来,叫声不绝于耳。

松苓手中提着羊角宫灯,强颜欢笑。

“娘娘,前面太掖池的红莲开了,娘娘可要过去瞧瞧?”

沈鸢一言不发。

松苓自作主张,携着沈鸢往太掖池走去。

三三两两的宫人提着玻璃绣球灯,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忙不迭福身请安。

“见过太后娘娘。”

沈鸢怔愣片刻,好半晌,才想起他们是在向自己请安。

沈鸢喃喃自语,“想不到,我竟还有被唤作太后的时候。”

松苓热泪盈眶。

怕沈鸢触景伤情,松苓背过身,悄悄拿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夜深了,我送娘娘回宫罢。”

沈鸢垂下眼眸,纤长睫毛在夜色中乱颤。

少顷,她低低应了一声:“好。”

四面红墙黄瓦,沈鸢先前还以为,自己憎恨谢清鹤,所以连着皇宫也不喜欢。

可如今,谢清鹤不在,沈鸢依然对皇宫生不出半点喜欢。

她提裙款步。

“渺渺这些天也没睡好,她如今担子重,自个又是顶顶要强的人,不甘示弱。”

沈鸢叹了口气,“等会我做一碗绿豆粥,你给她送过去。我不在,她兴许连晚膳都忘了。”

松苓笑着道:“娘娘亲自做的绿豆粥,陛下定会喜欢的。”

沈鸢不习惯听见旁人唤自己“太后娘娘”,也不习惯听见他们唤谢时渺为“陛下”。

沈鸢有一瞬间的恍惚,总以为松苓口中的陛下是在说谢清鹤。

松苓言笑晏晏:“我也好久没见过娘娘下厨了。”

沈鸢笑笑:“这些日子忙,上回……”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蓦地想起自己上回下厨,还是想给谢清鹤做一碗汤圆。

唇角的笑意淡了两分。

沈鸢淡声:“回去罢,别让渺渺久等。”

……

春去秋来,转眼五年过去。

医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五年前在医馆门口求着沈鸢收留的妇人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管事,在她手底下做事的有十来个孩子。

远远看见沈鸢,如娘忙起身,笑着上前迎人。

自从知道沈鸢的身份后,如娘每每觉得自己真是撞大运,竟会在门口遇见当时还是皇后的沈鸢。

她匆忙喝了两口热茶,朝下首围着自己的孩子挥挥手。

“都下去做事,手脚麻利些,做得好,我自然有赏。”

沈鸢笑着提裙走上台阶:“你如今,越发有管事的样子了。”

如娘忙道不敢,又拿自己的丝帕去擦椅子,让给沈鸢做。

“主子怎么来了,我先去沏壶茶,再让他们送上糕点……”

“不必忙活,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她细细端详如娘。

五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如娘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添了几分从前见不到的干练沉稳。

如娘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一双脚踏遍大山。何处陡峭何处是平地,如娘比谁都熟悉。

后来她又在沈鸢的建议下,学着画舆图,还在山中立路标,这样医馆其他人过去送药,也不会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转。

如娘正襟危坐,脸色凝重:“什么正事?”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必如此拘谨,先前不是你说的……想给村里的姑娘找一份帮工吗?”

如娘显然不再是当年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身上的锦裙熨烫平整,一点褶皱也没有。

她笑着点头:“是,那些姑娘只有十来岁,家里都揭不开锅,想拿她们换一份彩礼钱,卖给村里的老鳏夫,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如娘愤愤不平,心口起伏不定。

“那些苦我都受过了,自然也不想她们和我一样遭罪。我想让她们来慈济堂帮忙,主子放心,那些孩子手脚利索,做饭洗衣这些她们都会。”

如娘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到沈鸢眼前。

“这上面都是愿意过来慈济堂帮忙的姑娘,她们可以不用工钱,只要能留在这里就好。”

沈鸢声音缓缓:“慈济堂如今不缺人,且这上面的孩子……得有百来个罢?”

如娘讪讪干笑两声:“村子里都这样,一户有十来个孩子也是常事。”

沈鸢指骨在案上敲了两声,忽然开口:“是她们自己求你的,还是她们的父母?”

如娘笑意僵住,而后低下脑袋。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娘娘,找我的不止是孩子,还有她们的家里人。他们瞧我如今都做上管事,也以为自己以后的孩子也能这样。”

送入慈济堂,不用再在孩子身上花一点嚼用,还能让她们把工钱寄回家,一举两得。

沈鸢冷笑两声。

如娘叠声告罪:“娘娘,可这些都是好孩子,我拿我自己做担保。”

沈鸢温声:“我并没有怪罪你,只是想着她们不该是这样。这事我和陛下说过,想着在汴京城中设一处女学堂,教这些姑娘认字念书。”

谢时渺本来想在村里设学堂,可想着村里那些人家的做派,定会让她们白日念书,夜里回去干活。

最后决定送到学堂的孩子,每月只能回家一日。

能念书还不用做事,这样的事如娘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乐完又担心:“可她们的父母会同意吗?”

沈鸢笑笑:“陛下下旨,他们不敢不应。”

不止汴京城,各州各县都会设立女子学堂,家中有适龄的孩子都需到学堂念书。

如娘眉开眼笑:“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有陛下的旨意,谁还敢抗旨。”

医馆琐事众多,时不时总有人过来寻如娘。

沈鸢粲然一笑:“你先去忙罢,这事你不必管,过些日子旨意就下来了。”

如娘叠声应是,转身而去。

沈鸢在医馆看了一会账本,又挑了几处适合改学堂的院子,想着寻个日子去找沈殊商量。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冷透,沈鸢也没喝上两口。

松苓心疼不已,取来狐裘披在沈鸢肩上。

“娘娘这是何苦,医馆的事就够忙了,如今还要设学堂。光是选址挑夫子,还有学堂的桌椅器皿,学生的衣食起居……”

松苓喋喋不休,越说越心疼,“娘娘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

沈鸢莞尔:“你觉得如娘今日瞧着如何?”

松苓诧异:“如娘……挺好的呀。”

“比刚到慈济堂时如何?”

“那自然是一个天一个地,那会她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如今却能管教新来的孩子。我瞧着她比五年前还年轻许多,那会她刚生完孩子,鬓角都有白头发了,哪像今日精神奕奕。”

沈鸢弯唇:“同她这样的女子还有许多,以前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罢了,如今总不能再坐视不管。”

沈鸢试过和那些拿孩子换彩礼的双亲讲道理,可惜收效甚微,不如一道旨意有效。

沈鸢终于尝到一点皇权在握的甜头。

女子学堂的设立不比学堂容易,好些姑娘都十来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让夫子从头开始教起。

……

转眼又是一年冬。

窗外鹅毛大雪飞扬,满园雪落无声。

时不时从屋中传来朗朗的念书声,沈殊笑着挽住沈鸢的手,穿过长长的乌木长廊。

她喜不自胜:“这些孩子都是吃过苦的,好容易有机会念书,个个都巴不得出人头地。”

沈殊压低声音道,“还好你那时只说让她们每月只回一趟家。你都不知道,那些黑心肝的,竟连这一日也不让她们好过。回去就得做农活帮着一大家子做饭。”

沈殊叹口气,“孩子回去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还得被支使着做活。眼下已经有好几个学生不愿意回家,每月的休息日都自愿留在学堂洒扫,温习功课。”

沈殊挽起嘴角笑,“有的也机灵,还私自出去揽活做。”

沈鸢好奇:“也就一日而已,她们能揽什么活,不会被骗罢?”

沈殊笑着道:“教外面那些孩子认字,都是这附近几个铺子,彼此也都知根知底。”

沈鸢点点头:“在铺子教就好,也别让她们单独出去,省得出事。”

沈殊眼睛弯弯:“这我自然知晓,几个管事也会跟着一起。”

窗外寒冬凛冽,屋里却是温暖如春。

在学堂的孩子都有冬衣,若是书念得好,还能得到学堂的赏赐。

沈殊捂嘴笑道,“上回陛下过来,点了几个学生过去念书,又赏了她们不少好东西,如今人人都恨不

得学好文章,好送到陛下眼前。”

沈殊感慨,“陛下如今当真像极了……”

余光瞥见沈鸢的脸色,沈殊忙忙收住声,咽下“先帝”两字。

“今儿是除夕,你随我回府罢,正好圆圆也想见你,她昨儿还说,许久不曾同你一起玩了。”

沈鸢摇摇头:“改日罢,我今日想回竹坊住。”

沈殊从竹坊搬出去后,沈鸢偶尔出宫,会在竹坊落脚。

知道沈鸢心情不好,沈殊也没有强求。

她点头:“也好,竹坊清净,过两日我再带圆圆去找你。”

正说着话,忽听屋里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散学了。

三三两两的小姑娘结伴同行,提裙往园子飞奔而去,笑声如涟漪在园子蔓延而开。

“怎么关顾着玩闹呢,先生可是布置功课了!”

“区区作诗有什么难的,汴京难得见这样的大雪,我可要好好玩上一通。”

“还是学堂后,以前我最厌烦下雪天了,这样冷的天,我还得打水洗衣服,手指都快冻没了也没人管,哪像如今吃得好穿得也好。”

“可不是,屋里还有炭火呢,我第一次过这样暖的冬日。”

“放心,以后娘娘都是这样。今儿是除夕,厨房今日定是吃汤圆,我想吃芝麻的,你们想吃什么?”

姑娘们的笑声渐行渐远。

沈鸢眺望着结伴而去的学生们,嘴角不知不觉染上几分笑。

她笑着转向沈殊,“从前我觉得汴京哪哪都不好,若不是你和渺渺在,我定不会留在此地。”

可如今,她不再如以前那样想了。

医馆的老人家会在慈济堂等大半天,只为亲自向沈鸢道谢,还有学堂的学生。

沈殊反手握住沈鸢双手,轻声呢喃:“你做得够多了,若不是你,这些孩子未必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沈鸢指尖泛着凉意,沈殊自然而然将手中的暖手炉递给沈鸢,小声埋怨。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这雪眼看越下越大了,你快回竹坊,省得等会在路上耽搁了。”

竹坊一如既往,楼下的秋千还在,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满脸堆笑。

“陛下以前同圆圆不对付,我还想着大姑娘搬走后,再将这秋千拆了,哪曾想陛下竟然不乐意。”

沈鸢跟着扬唇:“渺渺的性子就这样,对身边都是嘴硬心软。”

松苓点头:“可不是。今早陛下才和娘娘拌嘴,这不……”

松苓示意沈鸢往楼上望。

半掩的支摘窗忽的关上,窗子后的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沈鸢扬眉:“今夜不是有宫宴吗,渺渺怎么还过来了?”

百岁躬身上前向沈鸢行礼。

他如今脱去奴籍,又被户部尚书收作义子,眼下还在国子监念书。

起初还有人对百岁指指点点,后来发觉谢时渺的暴戾狠心不比谢清鹤少,朝中上下渐渐没人敢对百岁说三道四。

人人都奉他为座上宾,想借他攀上谢时渺。

百岁规规矩矩朝沈鸢行了一礼:“见过娘娘。”

他脸上的稚气褪去,一张脸逐渐有了少年人的锋芒。

沈鸢目光越过百岁,落在他身后的谢时渺脸上。

谢时渺面无表情:“我才过来,母后就要赶我走吗?”

沈鸢提裙拾级而上,伸出手在谢时渺额头上点了一点。

“……还生气呢?”

谢时渺高高仰着头,连一眼都不肯舍得施舍给沈鸢。

忽觉自己掌心一沉,谢时渺眼睛缀上亮光:“……香囊?母后何时做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鸢唇角噙着一点笑:“先前不是答应过你,四时都会给你做新的香囊吗?”

谢时渺抿唇:“我还以为母后忘记了。”

她在外人眼中杀伐决断,杀人不眨眼,独独在沈鸢眼前还留有几分孩子气的童真。

谢时渺小心翼翼拽着沈鸢的衣袂:“母后,你真的不随我回宫吗?”

谢时渺眼巴巴望着沈鸢,攥着沈鸢衣袂的手指泛白。

自谢清鹤走后,沈鸢每每到了除夕,都会单独留在竹坊。

谢时渺先前还会不解,后来隐隐觉得此事和谢清鹤有关,又渐渐避而不谈。

她和沈鸢总会默契地不在彼此眼前提起“谢清鹤”三字。

香囊中还藏着一对压岁锞子,是沈鸢特意命人打造的。

谢时渺捏着香囊,欲言又止。

沈鸢柔声细语:“我明早就回去。”

谢时渺垂首敛眸,满腹愁思都落在手中攥紧的香囊上。

她大着胆子上前,附唇在沈鸢耳边:“母后,父皇已经走了,你若是有看上的或是喜欢的人,大可……”

沈鸢一口茶差点呛住,连声咳嗽。

茶盏重重敲落在漆木案几上,沈鸢恼羞成怒,扶案而起。

“谢时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时渺不以为然晃晃脑袋:“怎么不知道?”

她先前还拿着谢清鹤的画像去寻人,想找几个长相和谢清鹤相似的人过来讨沈鸢欢心。

可惜那几个人还未入京,在路上忽然起了疹子,一张脸肿得不能见人。

谢时渺无奈,只能另寻他法。

沈鸢无言以对,她扶着眉心,推着谢时渺往外走:“陛下还是早点回宫,省得宫人又着急了。”

谢时渺撇撇嘴,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离开了。

松苓忍俊不禁:“陛下还真是……”

沈鸢笑意渐敛。

松苓忙改口道:“娘娘,厨房的东西都备下了。”

沈鸢面色淡淡:“知道了。”

厨房光影明亮,灶台上的火炉子早就烧开,滚滚白雾往上翻涌。

沈鸢双手沾着糯米粉,她坐在杌子上,听着园中朔风凛凛,恍惚间好像回到乡下那会。

那时她还不太会做汤圆,偏偏艺高人胆大,还想着捏出元宝汤圆。

那会谢清鹤吃不上,如今也吃不上。

沈鸢盯着炉中的熊熊烈火,万物无声,倏尔,身后的木门嘎吱一声响起。

沈鸢猛地转过身。

她看看那扇厚重朴实无华的木门,又看看碗中的汤圆。

沈鸢忽的起身,提裙朝外跑去。

园中空空如也,只有满天雪珠子飘落。

雪地上多出一个个脚印。

松苓大惊,忙跑了过来:“娘娘,出什么事了?”

沈鸢气喘吁吁,攥着松苓的手道:“方才、方才你可有看见什么?”

松苓立在廊庑下,惊魂未定:“没、没有啊,刚刚风大,连门都吹开了,我还想着去楼上给娘娘找一身氅衣呢。”

沈鸢瞳孔骤缩:“是风吹的门?”

松苓点点头:“我亲眼瞧见的,怎会有假?娘娘,怎么了?”

沈鸢不甘心:“你刚刚……一直守在这里?”

怕沈鸢不自在,松苓并未在厨房门口守着,而是在厨房对面的长廊下。

迎着沈鸢忐忑不安的目光,松苓再次点头:“是、是啊。”

松苓搀扶着沈鸢起身,一步步往厨房走裘去,又赶着关上木门。

园中的雪景骤然在沈鸢眼前掩上,只剩下两扇紧闭的木门。

沈鸢盯着碗中颗颗圆满的汤圆,双目无光。

她怔怔坐在杌子上,看着那碗汤圆渐渐冷却。

松苓垂手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谢清鹤离开后,每每除夕夜,沈鸢都会亲自做一碗汤圆,从不假手于人。

夜深人静,窗外雪色翻涌。

这是谢清鹤离开的第六年。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谢清鹤朝沈鸢一步步走去……

第八十二章

金陵。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秦淮河两岸波光粼粼,江水映着漫天晚霞,灿若胭脂。

沈殊掰开一块桃花酥,递到沈鸢唇边:“你这是怎么了,陛下想哄你开心,巴巴让我们陪你来金陵。你倒好,闷闷不乐的。”

沈鸢无奈笑笑:“医馆和学堂那么多事都等着我料理,还有先前……”

话犹未了,沈殊

趁沈鸢不备,忽的将桃花酥塞到沈鸢口中。

“别操心了,医馆和学堂的管事都不是吃素的。”

沈鸢口中吃着糕点,说话含糊不清:“可是渺渺她……”

沈殊不以为然:“渺渺都做了六年的皇帝,你还不放心她?这话朝中文武百官听了,只怕日日垂泪。我可听说了,当今陛下年岁虽小,做事却像极了先帝,毫不手软。”

沈殊笑睨沈鸢一眼,“再说,陛下若是知道你还拿她当小孩子,只怕会一气之下跑到金陵来同你理论。”

松苓和玉竹忍俊不禁,笑着给两位主子递上热茶。

这回南下金陵,圆圆也跟着一同前往。

她晕船,一路晕晕乎乎。

沈鸢忙让人从水路改到陆路,舟车劳顿,圆圆在别院躺了三日三夜,今儿才有力气从榻上爬起。

沈殊出门时,圆圆已经在梳妆,描眉画眼。

如今日上三竿,圆圆一身石榴红团花纹织雨锦锦裙,遍身珠玉,行动时环佩叮咚作响,叮叮当当。

圆圆姗姗来迟,快到沈鸢眼前时,她忽的一惊,转而望向身后跟着的婢女:“我的团扇呢?”

沈鸢无可奈何,笑着将自己手上的宫扇塞到圆圆手中:“先拿着用罢,不然你一来一回,只怕晚膳都等不来你。”

圆圆眉开眼笑,握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笑而不语。

宫扇半遮脸,只露出一双澄澈空明的眼睛。

圆圆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和谢时渺的张扬肆意半点也不相像。

这么多年谢时渺依旧对圆圆看不顺眼,可若是外面有人胆敢说圆圆半句坏话,谢时渺却是第一个发火动怒的。

沈殊笑着搂女儿入怀:“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我瞧着和先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圆圆抿着唇,一双眼睛瞪圆。

沈殊言笑晏晏:“都一样好看。”

圆圆冷哼一声,一只手点着自己的宝钿,还有自己眼睛上的月棱眉,圆圆一双眉眼弯弯,如弓月一样。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改了。”

她搂着沈殊的臂膀,为自己开脱,“而且我也不全是因着这个才来晚了。”

沈鸢脸色一凛,看向下首的婢女:“怎么回事?”

她如今做了几年太后,说话口吻神态颇有威严。

婢女双膝跪地:“在路上马车拔了缝,还好遇见好人相助,并无大碍。”

沈鸢皱眉:“好好的马车怎么会忽然坏了,不会是元家那几个罢?”

先前有一回圆圆在路上碰见元老夫人,听了她几句酸话。圆圆心思单纯,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谢时渺怎会听不出,当即让人去元府“赏”了元老夫人一些东西,此后元老夫人告假在家,再也不曾踏出元府半步。

沈殊笑着扯住沈鸢的手。

“你怎么比我还杯弓蛇影,这是在金陵,不是在汴京,他们哪里有这样大的能耐。再说,先前陛下敲打过,量他们也再不敢来闹事。”

沈鸢眉间舒展:“是我多想了,可知帮你的是什么人,我让松苓送谢礼过去。”

圆圆眨巴眨巴眼睛:“是个同我差不多岁数的姑娘,我瞧她一直盯着我马车上的纸鸢看,就、就送给她了。”

那纸鸢是沈鸢送给圆圆的,亦是她亲手做的。

沈鸢笑笑:“一个纸鸢罢了,我再做一个送你就是了。”

圆圆笑着抱紧沈鸢:“她说自己是在一户人家家中做事,那家的公子身子不太好,她今日出门也是为给主子抓药的。”

沈鸢笑出声:“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圆圆慢吞吞道:“许是瞧着我是好人,且他们家就住在我们隔壁。”

沈鸢一怔:“……这么巧?”

他们在金陵的住处是谢时渺安排的,是个三进三出的别院。

谢时渺随了谢清鹤多疑的性子,定是早早将左邻右舍都查过了。

沈鸢不动声色道:“他们家是金陵人?”

圆圆咬了一口桃酥,摇摇头:“他们是六年前搬来的,不是金陵人。”

沈鸢瞳孔骤缩。

六年,这么巧。

沈殊一眼看出沈鸢心中所想,让玉竹带着圆圆出去玩,她拍拍沈鸢的手背,柔声细语。

“巧合罢了,这么多年你但凡看见一只鹤,都会盯着看许久。再有,若真是那人,怎会甘心住在金陵。”

沈鸢心中的胡思乱想渐散,满腹忧愁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

“你说的在理,是我自己想岔了。”

沈鸢揉揉眉心。

沈殊心疼不已,探过身子凑到沈鸢耳边:“都过去这么久,你也该放下了。陛下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对你又是事事有求必应,且如今天下太平,你也该朝前看。”

沈鸢扶着心口笑:“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我总是觉得……他还在人世。”

沈殊叹口气:“你这就是钻牛角尖了,人死哪能复生。”

她不想沈鸢继续为这些糟心事烦心,怂恿着沈鸢过两日出门踏青。

“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日日憋在屋里,不然也太辜负陛下这番心意了。”

圆圆耳尖,在门外听见,立刻提裙跑了进来:“要去哪里?”

沈殊笑睨圆圆一眼:“若是往日念书有这股劲就好了。”

圆圆窘迫低下脑海,脸上愤愤不平:“我来金陵可是为了陪母亲的,若不是父亲……”

一语落下,屋内刹那无声。

松苓和玉竹识趣退下,沈鸢提裙起身,和沈殊使了个眼色:“我有点乏了,先回去歇息。秦淮河的落日好看,姐姐再多留一会。”

松苓扶着沈鸢走下画舫。

暮色四合,落日满地。

画舫两边栏杆上悬着各色的玻璃绣球灯,光彩熠熠,珠宝争辉。

沈鸢转首望向河对面的花船,船上的花娘遍身珠玉,手握琵琶半遮脸,丝弦悦耳,伴着春风飘到沈鸢耳边。

是常人熟知的《凤求凰》。

船上还倚着几个衣着富贵的公子,沈鸢半眯着眼睛,倏尔想起先前她也是在画舫上,撞见在花船上眠花卧柳的沈殊前夫。

松苓跟在沈鸢身边,稍作细想,猜透两三分。

“我听说那位元公子和离后倒是改了性子,还来找过我们大姑娘几回。”

沈鸢想起那人之前的做派,双眉紧皱:“凭他是谁,只要姓元就不行。”

松苓一时语塞,唇角挽起一点笑。

沈鸢后知后觉,圆圆的生父元邵,也是元家人。

她眉头紧锁:“怎么阴魂不散,都是他们元家的。”

松苓陪着笑:“我瞧着元大人倒是对我们大姑娘上心,先前小小姐不肯去私塾,也是他口传手授,半点都没有不耐烦。”

沈鸢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圆圆是他的亲女儿,他多费些心思,也是应当的。”

言毕,又朝松苓道:“先去街上买点笔墨罢,别院的那些我用不大惯,画也画不好。”

松苓应了一声,忙忙让人去套车。

长街喧嚣,人头攒动。

沈鸢的马车并不起眼,车前只悬了两盏素色纱灯,马车内却另有乾坤。

车壁上缀着各色的珠宝,紫檀平角条桌上供着炉瓶三事。

沈鸢提笔给谢时渺写信。

松苓见状,忙将烛火拨亮些。

沈鸢离开汴京后,一旬都会给谢时渺回一封书信,这也是她离开前答应谢时渺的。

信纸藏在信封中,想了想,沈鸢又将先前在秦淮河边上拾到的落花塞到信中。

松苓不明所以:“待这花到了汴京,只怕早就枯萎了。娘娘若是想送花,我让他们挑一些好的,快马加鞭送去。”

“不用这样兴师动众。”

沈鸢弯唇,“只是想让渺渺也瞧瞧金陵的好春光罢了,算算时日,她从出生到现下,竟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汴京。”

谢时渺登基时

年岁尚小,朝中众臣子虎视眈眈。好在那时谢清鹤留下的辅政大臣忠心耿耿,一心护主。

那会谢时渺夜里睡觉都不安稳,入口的吃食都得再三验过毒才敢动。

即便如此,还是出了纰漏。

替谢时渺试吃的百岁先一步发觉不对,好在他吃得不多,只是浅尝了一筷子。

事后谢时渺雷霆大怒,连夜彻查,罪魁祸首也惨遭五马分尸,惨不忍睹。

沈鸢如今想起那事仍是后怕。

松苓温声宽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陛下是天子,总会有人觊觎,还好陛下还有娘娘陪着,不至于是孤家寡人。”

沈鸢目光一顿,久违想起了谢清鹤的母亲。先皇后觊觎皇位多年,多次朝谢清鹤下毒手。

若说孤家寡人,谢清鹤更像。

沈鸢眉心拢了一拢。

忽听见马车外传来一记策辔声,原来是两辆马车狭路相逢。

沈鸢还未开口,先听见对面的小厮趾高气扬嚷嚷。

“前面的是谁,竟敢挡我们公子的马车!还不快让开!”

松苓面色一沉:“娘娘,我下去和他们理论。若是瞧见娘娘的令牌,任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这样为所欲为。”

沈鸢按住松苓:“让他们先过去,若是让那些人知道我在金陵,只怕日后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我可不想离开汴京,还得摆太后娘娘的架子。”

松苓笑笑:“这倒也是,他们若是知道娘娘在地,只怕早踏破门槛,倒扰了娘娘的清净。”

松苓隔着车帘和车夫说了两声。

车夫自觉让道,对面的小厮洋洋得意:“公子,算他们识相。”

忽有一阵风吹过,帘子拂起又落下,一缕晚霞落在沈鸢眼角,如嵌上颗颗金玉。

对面马车中的人无意瞥见,怔怔盯着沈鸢看了许久,随后一把拍在小厮脑袋上。

“你家公子是这样仗势欺人的人吗,还不快给这位姑娘让路。”

言毕,又亲自走下马车,亲自向沈鸢告罪。

“是我管教无方,让下人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他拱手,自报家门。

原来是金陵富甲一方的炎家。

沈鸢没说话,悠悠看了眼松苓。

松苓心领神会:“公子言重了。”

炎公子并不气馁:“冒昧问一声姑娘家在何处,今日之事实在冒犯,炎某想亲自上门登门告罪。姑娘若是不放心,炎某也可在酒楼治一席,请姑娘前去。”

他人挡在路中间,沈鸢渐渐不耐烦:“不必了。”

凤眸流转,沈鸢掩唇轻咳两声,“我还赶着去见我夫君,公子可好让路?”

炎公子怔了一怔,笑着往后退开两步:“姑娘真会说笑,姑娘这么年轻,怎会……”

一语落下,沈鸢的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飞扬的尘土。

小厮为家里主子抱不平:“公子,这人真是太猖狂了,竟敢连公子都不放在眼中。”

炎公子瞪了小厮一眼:“站在这做什么,还不快找人跟上去。”

沈鸢在街上多绕了一圈,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家。

院中各处掌灯,灯火通明。

沈殊笑着招呼沈鸢坐下:“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比我还晚到。”

沈鸢不以为然:“路上碰见炎家的人,在路上多绕了两圈。”

沈殊唇角笑意敛去,面色凝重:“早就听说他家公子是个浪荡子弟,整日眠花卧柳,无所事事。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一人回来。”

沈殊咬牙,“下回若是让我碰见他,定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话落,又赶着让人去打听炎家。

沈鸢粲然一笑:“已经让松苓去了。”

沈殊讶异:“你动作倒是快,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种事上心。”

“以前不会。”

沈鸢言简意赅,“如今也不敢大意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沈殊点头赞道:“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总是没有坏处的。”

婢女送来晚膳,沈鸢还未用膳,忽见松苓疾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

“娘娘,炎家公子出事了。”

沈鸢和沈殊相视一眼:“怎么回事?”

松苓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回府时马匹忽然发疯,将那炎公子从马车上甩下,如今双腿骨折,炎家正忙着找郎中呢,闹得沸沸扬扬。”

沈鸢愣住:“这也……未免太巧了。”

若不是她人不在汴京,定以为是谢时渺替自己出气。

沈鸢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一敲:“可知那马为何发疯?”

松苓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沈鸢若有所思。

松苓胆战心惊:“娘娘,可要我再去炎府打听?”

沈鸢拦下她:“不必了,这事到此为止。”

沈殊颔首:“这两日先别出门,省得碰上炎家的人。若是被他们缠上,只怕又是一桩麻烦事。”

沈殊说了半日,许久不曾听见沈鸢的回应。她好奇抬眸,摊开五指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想什么呢,和你说话都没听见。”

沈鸢怔忪片刻:“没什么,姐姐说得极是,都依姐姐的。”

在家中沈鸢也不曾闲着,给圆圆做了一个纸鸢,别的都还好,只是纸上的花团锦簇,沈鸢怎么画也不尽圆圆的意。”

圆圆撑着脑袋倚在书案上,一双眼睛睁圆,“隔壁那位公子画得就很好。”

沈鸢手指一颤。

一滴墨水从沈鸢手上滑落,滴在雪浪纸上。

“你怎么知道?”

圆圆语气稀松平常:“昨日隔壁在放纸鸢,我瞧见的。”

沈鸢:“可是先去帮你的那位姑娘?若是得空,请她来家里坐坐。”

圆圆喜笑颜开:“那好,待我下回见她在园中放纸鸢,再同她说。”

圆圆左右张望,朝沈鸢挥挥手,“我听说,她服侍的那位公子脾气不怎么好,不喜欢生人上门叨扰。”

沈鸢了然:“怪不得这么多天过去,都不见你过去找她。”

圆圆满脸堆笑:“我怕给她招惹麻烦,昨儿我在园子唤了好几声,好半晌才听见她的声音,吓得我以为自己认错人。”

她朝沈鸢吐吐舌头,“她的纸鸢被她家公子看见了。”

沈鸢心口骤紧:“……他、他说什么了?”

拢在袖中的手指颤抖,沈鸢强忍着咽下脱口而出的追问。

圆圆哼哼唧唧,欲言又止:“他说,丑。”

沈鸢一时语塞。

圆圆:“若不是隔着院墙,我定要找他理论的。不过他在那纸鸢上改了两笔,确实……确实好看了许多。”

沈鸢剜了圆圆一眼:“既如此,你去找他给你作画,好不好?”

圆圆双手抱臂,嗤之以鼻:“我才不要。”

沈鸢不擅丹青,在书案后磨蹭了整整半日,最后也只勉勉强强画了一点牡丹。

圆圆兴高采烈拿着纸鸢跑出去,沈鸢跟在后面,不忘出声叮嘱。

“慢点跑,仔细摔了。”

圆圆抱着纸鸢跑入慵懒春光中,自然而然将手中的线圈筒塞到婢女手中。

“跑快一点。”

沈鸢忍俊不禁,立在廊庑下巧笑嫣然。

“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当如今大了改了性子,不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圆圆站在廊下看着自己的纸鸢越飞越高,理所当然道。

“不然呢,总不能让我在园子里跑罢?”

她提裙在沈鸢面前转了一圈,“这裙子是我新做的,若是沾上泥土,岂不可惜?”

沈鸢戳了戳圆圆的脑袋:“你总有你的道理,前儿的裙子不是新裁的,怎么也不见你自己跑。”

圆圆别过脸:“那日我没睡好,若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三岁看老。”

圆圆三岁时连话也不愿

意多说半句,如今长大了,虽说愿意说话,可也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跑。

圆圆双眼一瞬不瞬盯着高高飞在空中的纸鸢。

忽听一声惊呼。

劲风袭来,纸鸢摇摇晃晃,竟一头扎入隔壁的园子。

圆圆目瞪口呆,下意识想要去隔壁找人。

“我去找红玉,她认得我,定愿意帮我捡回纸鸢的。”

红玉是先前在路上帮圆圆的姑娘。

沈鸢不放心:“让松苓跟着你过去。”

沉吟片刻,沈鸢一双柳叶眉蹙起,“罢了,我随你过去。”

隔壁园子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在门口等了片刻,才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管事拄着拐杖从里面走出。

听到沈鸢一行人的来意,老管事犹豫半晌:“红玉姑娘去给公子抓药,如今不在府上。”

他往后让开半步,“姑娘若是着急,可以自个先去园子找找。”

沈鸢声音温和:“不会打扰到你家公子吗?”

老管事摇摇头:“公子如今在屋里歇息,且你们去的是西院,和公子住的东院隔了半个园子。”

沈鸢颔首:“那……有劳你了。”

园中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沈鸢挽着圆圆朝西院走去,遥遥瞧见落在湖中的纸鸢,圆圆心疼不已。

“我的纸鸢……”

老管事忙不迭让人寻来竹篙,将纸鸢往岸边勾。

那纸鸢本就是纸做的,沾上水,湿答答的一团。

老管事扼腕叹息:“可惜了夫人做的纸鸢。”

沈鸢扬眉,视线似有若无从老管事脸上掠过。

从敲门到现在,她并未提过一句这纸鸢是自己做的。

沈鸢不动声色从圆圆手中接过纸鸢:“既然找到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老管事毕恭毕敬:“夫人若是不嫌弃,先去花厅用碗茶罢?”

他嗓音沙哑,透着一点笑意,“是新沏的恩施玉露,我家公子很是喜欢。”

沈鸢眉眼一凛,差点站不稳身子。

那是她在棠梨宫常喝的。

握着松苓的手紧了又紧,沈鸢飞快穿过乌木长廊,过影壁,穿垂花门。

她声音仓促,隐约还有一点颤音。

“不必了,管事的心意我心领了。今日来得匆忙,也不曾备礼。”

老管事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夫人不必如此见外。”

他健步如飞,哪有方才带着沈鸢一行人入府时的蹒跚。

沈鸢瞥了老管事手中形同虚设的拐杖一眼,忽然顿在原地。

松苓和圆圆不约而同露出诧异的表情:“怎么了,可是忘了东西?”

沈鸢深吸口气。

她忽的提裙,朝西院飞奔而去。

风声掠过沈鸢耳边,鬓间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步摇在日光中晃晃悠悠。

沈鸢跑得极快、极快。

穿过月洞门,入目杨柳垂金,落花满地。

一人负手立在湖边,颀长身影淌落在地。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缓慢转首,隔着满地日光和沈鸢相望。

繁华落尽,谢清鹤踩着满地日光,一步步朝沈鸢走来。

“……你还是来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沈鸢,你担心我

第八十三章

细柳垂丝。

余晖落在谢清鹤身后,沈鸢怔怔瞪圆双目。

错愕、震惊、匪夷所思……

千万种思绪在沈鸢心口蔓延,她一双眼睛红肿,泪水逐渐在沈鸢眼中打转,泫然欲泣。

六年了。

沈鸢至今仍记得,谢清鹤死讯传到汴京,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来她亲眼看着谢清鹤的棺木下葬,看着谢时渺一步步在朝堂中站稳根基。

午夜梦回,沈鸢也常觉得谢清鹤的离开是黄粱一梦,不过是自己的大梦一场。

兴许自己再次睁眼,就能看见那人一身明黄龙袍,闲庭信步踏入自己的棠梨宫。

可是没有。

沈鸢每每从梦中惊醒,枕边是凉的,寝殿也空空如也,只有冷月高悬。

起初在宫里,沈鸢听见宫人伏地叩首,向陛下请安,还会以为那是谢清鹤。

直至耳边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母后”,沈鸢才如梦初醒。

如今高坐在龙椅上的是谢时渺,并非谢清鹤。

“你……”

喉咙哽咽,沈鸢泣不成声。

她看着谢清鹤一步步朝自己走近,颀长身影随着落日洒落在沈鸢脚边。

他似乎清瘦了许多,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依旧锋利。

“沈鸢,我……”

话犹未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忽然落下。

园中众人面面相觑,跟在沈鸢身后的管事刹住脚步,差点直直跌落在地。

他颤巍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谢清鹤的脸色。满园落针可闻,静若无人低语。

沈鸢怔怔望着自己涨红的掌心,脸上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手心泛着阵阵疼意,沈鸢手指蜷动。

目光所及,谢清鹤又一次朝自己走来。

沈鸢下意识再次扬高手臂。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腕:“……还没解气?”

他往前走了半步,垂首在沈鸢耳边轻语。

“要打也得回房再打。”

“沈鸢,你总得给我留点面子。”

指腹贴着的脉搏跳动,离近了,谢清鹤忽的发觉沈鸢在颤抖。

那双琥珀眼眸染上层层水雾,一滴泪水从沈鸢眼角滚落,正好砸落在谢清鹤手背。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不由分说揽住沈鸢双肩,他哑声:“你……”

“你来做什么?”

沈鸢泪流满面,推搡着甩开谢清鹤。

双手捏拳砸落在谢清鹤肩上,可不管沈鸢如何用力,谢清鹤都不曾松开她半分。

“你还来做什么?”

沈鸢泣不成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还……”

一滴接着一滴的泪水从沈鸢眼角滑落,染湿了谢清鹤的衣襟。

黑眸微暗,谢清鹤抱着沈鸢入怀,嗓音喑哑:“沈鸢,我总是不想你哭的。”

呜咽声在谢清鹤肩上不绝于耳,谢清鹤的长袍几乎被水雾浸透。

“别哭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从沈鸢眼角抹过,谢清鹤声音温和。

沈鸢别过脸,避开谢清鹤落在自己脸上的手。

她满目通红:“陛下既然在金陵隐信埋名,想必是有要紧事要办,我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话落,也不管谢清鹤说什么,沈鸢拽着圆圆头也不回离开小院。

圆圆早就不是当初年少不知事的小姑娘,自幼也常出入宫廷,自是认出谢清鹤的身份。

圆圆目瞪口呆,时不时回首往后望,双唇张了又张。

“刚刚那是、是……”

余光瞥见沈鸢眼角的水光,圆圆立刻咽下喉咙的余音,亦步亦趋跟着沈鸢回到别院。

沈鸢晚膳只匆匆吃了两口,沈殊还没来得及多问,沈鸢已然回房歇息。

沈殊难以相信,抓着圆圆的手追问。

“你真看清楚了,住在隔壁的是、是……”

沈殊颤抖着说出“先帝”两字。

圆圆揉着红肿的手腕,不满剜了母亲一眼:“自然是真的,母亲若不信,大可去隔壁瞧瞧。”

“那怎么可以?”

沈殊反唇相讥。

她起身往外走了两三步,复再次坐回椅子上。

“不行,小鸢如今还乱着,还是先让她一个人静静。”

满腹愁思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上,沈殊在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外看一眼,口中念念有词。

“不行,我还是得过去瞧瞧,留她一人胡思乱想,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沈殊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眼角瞥见身后的圆圆,沈殊忽然立住脚步,命人做了两盒糕点,让圆圆给沈鸢送去。

圆圆提着漆木攒盒往沈鸢的住处走,意外发现沈鸢和谢清鹤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她讷讷张了张唇,最后还

是什么话也没说,抬手在门上敲了敲,推门而入。

沈鸢坐在临窗炕上,屋内点着一盏烛火,明亮的火光随风摇曳,无声落在槅扇木窗上。

沈鸢没有回首,还以为是沈殊或是松苓等人。

她嗓子沙哑:“我不想吃,不必……”

圆圆提着攒盒,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走:“是我。”

她将攒盒往沈鸢跟前推了一推,“母亲让我送来的,她说你晚膳没怎么吃。”

沈鸢眼中落寞:“是我让姐姐担心了,攒盒放这,你先回去和姐姐说,就说我……”

圆圆挨着沈鸢坐下:“母亲说我若是能在这屋里待上两刻钟,今日的功课就不必做了。”

沈鸢破涕为笑,不好再赶人。

圆圆垂首敛眸:“对不住,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想去捡纸鸢……”

沈鸢抬手捂住她双唇,轻声呵斥:“胡说什么,这事与你有何相干。”

圆圆讪讪:“可是、可是……”

她低下脑袋,“其实红玉和我说过一点。”

圆圆一面说,一面悄悄觑着沈鸢的脸色,见她脸上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圆圆这才大着胆子往下说。

“她说她家的主子身子很不好,刚到金陵的时候常常卧病在榻,连房门也不曾出过。红玉那会只是在院子伺候洒扫的婢女,起初她连她家主子长何样都不知道,过了一两年,才终于见到真人。”

圆圆压低声音,“红玉还说,她当时以为自己见鬼了。那个人一张脸白得几近透明,身子薄如纸,可吓人了。”

红玉知道的其实不多,只知道谢清鹤病得很重,可谢清鹤得的是什么病,又请过什么郎中,她却一概不知。

沈鸢双眉不知不觉拢起,直至圆圆离开,紧皱的眉宇始终不曾舒展。

听圆圆说,谢清鹤病得很厉害,红玉有时路过谢清鹤的屋子,总是能闻到从屋内飘出来的药味。

沈鸢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眼前总会晃过白日见到的谢清鹤,他似乎瘦了许多,那双深黑眼眸……

帐幔后忽然晃过一道人影,沈鸢瞳孔骤紧,手指猛地摸向自己枕下藏着的金簪子。

“沈鸢,是我。”

低低的一声落在沈鸢耳边,谢清鹤灼热的指腹贴在沈鸢手腕,沈鸢整个人如释重负,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颈逐渐舒展。

沈鸢一手撑在枕边,皱眉望向身前的黑影。

“你怎么来了?”

四目相对,沈鸢清楚看见了谢清鹤眼中的乌沉晦暗。

那双沉沉黑眸一瞬不瞬望着沈鸢,似是藏着千言万语。

到嘴的质问忽然化为无声,沈鸢转首,背对着谢清鹤躺下。

“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去,省得让人瞧见了……”

“对不起。”

沈鸢一句话还没说完,猝不及防听见谢清鹤这一声,身影忽的僵住。

她强撑着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

沈鸢声音渐渐染上哭腔。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谢清鹤声音很轻:“我不该骗你,当初山崩……”

沈鸢猛地从榻上坐起。

夜色缱绻,沈鸢一双眼睛比白日见到的更红。

她拿榻上的迎枕砸向谢清鹤,泄愤一样。

“谁要听你说这些,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谢清鹤,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回信你,我再也不要……”

榻上的一切几乎都砸在谢清鹤身上,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拿手背胡乱抹去泪水。

一只手先一步替她抹了去,那抹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

沈鸢忽的用力在谢清鹤手背上咬上重重一口。

深深的两道齿印瞬间出现在谢清鹤手背,沈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并非从谢清鹤手上传来,而是……从他肩上。

沈鸢突然松开人,她刚刚随意拿东西砸人,根本不曾顾及谢清鹤。

如今才发现他长袍上隐隐有血丝渗出:“你怎么、怎么……”

等不及谢清鹤说话,沈鸢不知何来的胆量,狠命扯开谢清鹤的长袍。

她只模糊看见一道旧疤。

沈鸢喃喃:“是那次山崩……”

谢清鹤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沈鸢皱眉:“谢清鹤,你在骗我。”

她气恼,“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直骗我有意思吗?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我再也不想和骗子……”

“不是山崩,是之前的蛊虫。”

沈鸢一时语塞,不明所以:“怎么会,当初戚玄不是说都好了吗?”

谢清鹤言简意赅:“没有。”

虫蛊本就难解,何况谢清鹤还是借命。出征盂兰时,谢清鹤的身子每况愈下。

他自知自己时日不长,所以先一步为沈鸢和谢时渺安排好了后路。

后来又遇上山崩,那会谢清鹤奄奄一息,就连戚玄也束手无策。

“崔武说,你那会时常做噩梦……”

沈鸢哑口无言,良久才开口:“你以为我是厌恶你才做噩梦?”

谢清鹤抬眸,满脸写着“不是么”三字。

他以为沈鸢如以前那样厌恶自己,所以才会夜夜做噩梦。

沈鸢无声弯唇,唇角笑意苦涩:“不是的。”

她垂首敛眸。

沈鸢何时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谢清鹤,她低声呢喃:“我不是厌恶你,我是、是梦到你受伤了。”

错愕在谢清鹤眼中一点点溢满,他似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握着沈鸢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直到耳边传来沈鸢的一声惊呼,谢清鹤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一字一顿缓慢开口。

“沈鸢,你那时是……担心我。”

几乎在沈鸢点头的那瞬间,沈鸢倏地落入一个滚烫炙热的怀抱。

谢清鹤双手牢牢抱住沈鸢,她差点喘不过气。

沈鸢双手扒拉着谢清鹤的手臂:“谢清鹤,你勒疼我了。”

谢清鹤稍稍松开了些。

落在沈鸢颈间的气息温热,急促不安。

沈鸢听见谢清鹤低低的一声:“沈鸢,你再说一遍。”

沈鸢不解其意:“你勒疼我了?”

谢清鹤:“上一句。”

沈鸢思忖片刻,缓慢张唇:“我做噩梦不是厌恶你,是梦到你……受伤了。”

环抱沈鸢的双臂轻轻颤动,笑意如涟漪在谢清鹤眼中蔓延。

沈鸢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清鹤,唬了一跳。

“谢清鹤,你是不是疯了?”

谢清鹤答非所问:“沈鸢,我很高兴。”

他还以为沈鸢真的对自己恨之入骨,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还以为沈鸢巴不得谢清鹤战死沙场。

沈鸢一时语塞:“我以前确实很讨厌你。”

她讨厌谢清鹤的高高在上,讨厌他的目中无人,讨厌他的草菅人命。

可后来看见谢时渺在宫中的不易,看见她三番两次险些被人毒害,看见她差点命丧旁人之手,沈鸢后知后觉,那也是谢清鹤的来时路。

多疑和野心是他在宫中的保命符,也是他在宫中立足的根本。

谢时渺还有自己,可谢清鹤……他什么也没有,甚至先皇后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园中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谢清鹤低声,像是在呓语:“那现在呢,现在是不讨厌了吗?”

沈鸢转首侧目,学谢清鹤答非所问。

“谢清鹤,我不喜欢你找人盯着我。”

谢清鹤拢眉:“他们可以保护你。”

沈鸢面不改色:“可我不喜欢。”

她坦荡迎上谢清鹤的目光,一点畏惧也没有。

谢清鹤半晌无言:“……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沈鸢低声嘟哝:“我也不喜欢你骗我。”

谢清鹤颔首:“知道了,还有吗?”

谢清鹤难得的脾气,也难得的好性子。

沈鸢想了许久,一时竟想不出还有别的,她眨眨眼:“等我想到再说。”

谢清鹤笑笑,握着沈鸢

的指骨把玩:“……做到这些,就不讨厌我了?”

指腹轻轻摩挲着沈鸢的骨节,谢清鹤指腹的薄茧依旧,那一处逐渐染上谢清鹤的温热。

热度顺着指尖蔓延到沈鸢脸上。

沈鸢耳尖没来由一红,她抽回被谢清鹤握着的手,拢紧锦衾。

沈鸢又一次背对着谢清鹤躺下。

沈鸢声音含糊,半张脸几乎闷在枕上,瓮声瓮气。

“……再说罢。”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沈姑娘找的是小、小倌……

第八十四章

更深露重,圆月高悬。

沈鸢双眸半掩,一只耳朵悄悄分出去。

谢清鹤还未离开,那一点松檀香似有若无萦绕在沈鸢鼻尖。

锦衾之下的手指蜷了又蜷,沈鸢侧身转首,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晦暗乌沉的一双眸子,沈鸢喉咙一哽。

“……你怎么、怎么还站在那里?”

谢清鹤面不改色:“出去会吵到人。”

他神色坦然,好似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沈鸢眼前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鸢一时语塞。

虽说如今入了春,可夜里到底冷了些。

耳边又一次响起圆圆白日的絮絮叨叨,她说谢清鹤常年生着病,一点风也不能吹着。

思忖片刻,沈鸢还是往里让开半步,她含糊不清丢下一句。

“柜子还有一套被褥。”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双颊泛红,拿锦衾当团扇遮脸,她声音闷闷:“你爱睡不睡。”

榻边忽然多出一道黑影,谢清鹤并未多搬出一套被褥,径自躺在沈鸢身边。

冰凉手指无意掠过沈鸢手背,沈鸢身影陡然一僵。

还未开口,谢清鹤淡淡的一声在沈鸢耳边落下:“抱歉,我手有点冷。”

阳春三月,沈鸢屋里不再点着熏笼。

窗下时不时掠过鹤唳风声,沈鸢斟酌片刻,倏然又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吵到沈鸢。

犹豫片刻,沈鸢还是将锦衾分给谢清鹤一半。

锦衾上还有一点余温,谢清鹤掩唇的动作一顿:“你不冷吗?”

“不冷。”

沈鸢卷着被褥转过身子,忽然想起自己身后还睡着一个人,自己这样卷动,定是将谢清鹤的被褥卷去大半。

想了想,沈鸢又默不作声往谢清鹤的方向挪动半步。

背后忽的响起谢清鹤沉闷的一声笑。

沈鸢恼羞成怒,转首愤愤不平瞪着谢清鹤:“你笑什么?”

早知道留下谢清鹤会这样麻烦,她还不如直接将人赶出去,反正谢清鹤就住在隔壁。

思及这处院子是谢时渺为自己安排的,沈鸢眼珠子转动。

“渺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

沈鸢一言不发凝视着谢清鹤。

谢清鹤坦然出卖女儿:“上元节后,我曾在汴京见过渺渺一面。”

沈鸢瞪圆双目:“你们……”

想到这两人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见过面,沈鸢气不打一处。

咬牙切齿,沈鸢最后也只丢下一声,“你们还真是狼狈为奸。”

眼睫颤动,沈鸢心中涌现不解,“你去了汴京,为何、为何……”

谢清鹤先一步替沈鸢补上后半句:“想问我为何不见你?”

“嗯。”

谢清鹤挽唇。

锦衾之下,两只手缠绕在一处。

“我不知道。”谢清鹤黑眸笼罩着挥之不散的阴影。

举棋不定是大忌。

在遇到沈鸢之前,谢清鹤从未这般瞻前顾后。

他不知道沈鸢还愿不愿意见到自己,不知道沈鸢见到自己后,会不会又一次次陷入从前的噩梦。

谢清鹤不想在沈鸢眼中看见恐惧和惊慌,不想她又被噩梦缠身。

沈鸢双眼染上水雾,嗓音带上些许哽咽,她轻声啜泣。

“若是、若是我今日直接走了……”

“那我也不会见你。”

谢清鹤言简意赅,“沈鸢,我希望你是自由的。”

沈鸢泣不成声。

泪水浸润了她的双眼,她不知不觉落入谢清鹤的怀抱。

沈鸢嗓子喑哑。

她双手捏成拳,本想着往谢清鹤肩上砸去。

可刚碰到谢清鹤肩头,倏尔瞥见谢清鹤眉宇间掠过的一点隐忍和痛苦。

沈鸢动作稍顿。

白日谢清鹤也是这样,对自己身上的旧伤闭口不谈,只寥寥几笔掠过。

沈鸢嗓子沙哑:“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好?”

谢清鹤轻描淡写:“只剩下一点旧疤。”

沈鸢脱口而出:“我看看。”

她又想着去解谢清鹤的长袍,指尖掠过谢清鹤轻薄的一点衣料,沈鸢双颊忽的涨起一点红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沈鸢红着脸道:“我也学过医,兴许还能……”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一反常态不让沈鸢解开长袍:“已经没事了。”

若真是没事,谢清鹤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阻拦沈鸢。

他身上的蛊虫虽然消除,可心口留下的疤痕却还在,长年累月留在胸膛上,狰狞可怖。

谢清鹤不愿沈鸢看见,三番两次阻拦。

长此以往,沈鸢也渐渐琢磨出别的意思。

这日天朗气清,长街上落满日光。

沈殊陪在沈鸢身边,她一手握着团扇,一手捏着一株红莲。

绿油油的莲叶簇拥着中间火红的莲花,如画中美人。

莲花是早间从池塘中采下的,花瓣上还淌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光中折出万道光芒,流光溢彩,好似天边晚霞耀眼。

沈殊听着沈鸢的絮叨,笑着宽慰。

“这有何不解?若我身上留了疤,也不愿旁人瞧见。”

沈鸢不明所以:“男子也会这样吗?”

沈殊眉角扬动:“怎么不会?”

仗着谢清鹤如今不是皇帝,沈殊大着胆子胡诌,“男子也会年老色衰,他们也会怕。”

两人行到一家胭脂水粉的铺子前,掌柜正在门前摆放东西,忽的听见这话,笑着迎上来。

“两位夫人真是好眼力,我店里的水粉不单女子用得,男子也可以。”

掌柜一身妇人打扮,满头长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双腮薄粉轻敷,透着岁月的余韵。

一把嗓子动人悦耳,如空谷黄鹂。

沈鸢刹住脚步,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眼前的脂粉铺子,铺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

槅子架的胭脂玲琅满目,看得沈鸢目不暇接。

店中洒着香粉,迎面扑来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沈鸢轻声询问:“可有祛疤的药膏?”

掌柜一怔:“有是有。”

她踮起脚尖从槅子架上取下一个剔彩寿春宝盒,盒中铺着红袱,细长的玻璃瓶子如天鹅颈,顶上是螺旋银丝盖子。

掌柜扭开盖子:“这药膏是我自己研制出来的,若是新伤,只需用上十天半月,保管好了。”

沈鸢拿:“那若是旧伤呢?”

掌柜诧异:“多久的旧伤?”

沈鸢含糊道:“五六年前。”

她想起自己先前无意瞥见的一眼,斟酌着道,“伤口不浅,约莫有半尺多长。”

掌柜失声惊呼:“伤得这样重?”

她眉心皱起,收起药瓶重新搁在槅子架上,“这样重的伤,只怕金陵也找不出好的药。”

沈鸢脸上难掩失望:“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掌柜犹豫喊住沈鸢:“夫人可是在为心上人寻药?”

“心上人”三字一出,沈鸢脸红耳赤,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不、不算罢,就是、他就是……”

沈鸢语无伦次,不知有多久没听见有人用“心上人”形容谢清鹤。

上回听见这话,好像还是田婶说的,那会沈鸢刚救下谢清鹤。

沈鸢双腮如扑上脂粉通红。

掌柜拿巾帕捂住双唇,笑着戏谑:“夫人想来是新婚不久。”

也只有新婚的人,才会听不得旁人的打趣。

沈鸢面色绯红。

掌柜忙不迭咽下口中的揶揄:“夫人可听说醉仙阁?”

她敛去唇角的笑意,正色道:“不瞒夫人说,我有一个相好的就在醉仙阁。”

醉仙阁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花船,花船上有不少小倌,城中的夫人若是有了烦心事,也会寻上小倌,听琴说说话,解解闷子。

沈鸢初来乍到,并不知醉仙阁是何地,如今听见掌柜提到花船,沈鸢醍醐灌顶,她坦然道。

“可是他们有药膏可祛疤?”

掌柜笑着点头:“夫人果然快人快语,我还想着若是夫人介意,我就不说了。”

醉仙阁的小倌是伺候金陵的夫人姑娘,那张脸最为要紧,一丁点伤痕都不可留下。

掌柜满脸堆笑:“我曾听他说,他们那有一种药膏,可祛陈年旧疤,我那相好的脸上本来也有一道疤,如今却一点也伤痕也看不见。”

掌柜迟疑,“只是那药膏不外传,夫人若是要,我可以帮夫人打听打听,只是银子……”

沈鸢颔首:“无妨,只要那药有成效,不拘多少银子都可以。”

她从怀里

掏出一锭银子,“这事有劳掌柜了。”

事儿还没办成就有银子收,掌柜顿时喜笑颜开,笑着收下:“夫人放心,这事我定办得妥帖,不知夫人家住何处?我得了药膏,也好为夫人送去。”

……

花船上的药膏果然难得,沈鸢后来又花了二十两银子,那老嬷嬷终于肯松口。

药膏送到沈鸢府上时,沈鸢恰巧不在。

日薄西山,谢清鹤刚走下马车,忽见圆圆捧着一个锦匣,上下翻动。

“这是什么?神神秘秘的,母亲也不和我说。”

玉竹站在圆圆身后:“这是二姑娘的,想来大姑娘也不知道。”

圆圆瞪着一双眼睛,哼哼唧唧:“我才不信。”

她晃动脑袋,“我刚刚都听见了,那人说自己是醉仙阁的人。”

圆圆压低声音,凑到玉竹耳边,“她们这些日子总往醉仙阁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圆圆声音很低,可谢清鹤听力极好,那些话原封不动落入谢清鹤耳中。

他如今不再让人跟着沈鸢,自然不知道沈鸢这些日子去了何处。

玉竹侍立圆圆身后,眼疾手快捂住圆圆双唇:“小小姐这话可别让大姑娘听见,不然又该受罚了。”

圆圆不乐意,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为、为什么?她们去得,我却说不得?玉竹姐姐,你别蒙我,我知道她们是去找那个什么什么……”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他转身望向身后跟着的管事:“醉仙阁在何处?”

管事战战兢兢:“在、在秦淮河边,最大的花船就是。”

谢清鹤眉心皱紧:“……花船?她去花船做什么?”

总不会是花船上有姑娘生病,寻沈鸢过去医治。

沈鸢那人心软,最见不得旁人受苦,若是真被请去给人看病,也无可厚非。

谢清鹤淡淡收回目光,提袍往里走去:“罢了,待她回来再问,想来也不是要紧事。”

管事立在谢清鹤身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谢清鹤转身抬眸:“有话直说。”

管事唬了一跳,双膝一软,竟直接跪在谢清鹤脚边。

“公公公……公子,若我没记错,那醉仙阁是金陵最大的花船。”

谢清鹤脸上逐渐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之色:“这话你刚刚说过了。”

他凝眉沉着脸。

管事颤巍巍抬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醉仙阁上都是小倌,金陵的夫人姑娘若是闲来无事,也会上船寻小倌、小倌解闷。”

四面落针可闻。

谢清鹤猛地抬起双眼。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怎么,我伺候得不好

第八十五章

月明星稀,竹影婆娑。

空中摇曳着满地枝影,窸窸窣窣。

沈鸢白日陪沈殊上山进香,晚膳时又顺道在山上用了素斋,回府时天色已晚。

她提裙款步,扶着松苓的手缓慢走回房。

松苓言笑晏晏:“娘娘今日在山里走了那么久,定是累了。我让他们早早备下热水,也好让娘娘解解乏。”

沈鸢温声细语:“你有心了,圆圆今日在府中……没出什么事罢?”

松苓笑着道:“有玉竹在,能出什么事。”

她细细思忖一番,“倒还真有一事,醉仙阁让人送了东西来,恰巧碰上小小姐,她缠着玉竹问了好一会,总想知道匣子装的是什么,玉竹没让。”

沈鸢不以为然:“让她知道也无妨,只是怎么会那么巧,让她碰上了。”

松苓:“可不是。”

穿长廊,过影壁。

遥遥瞧见月洞窗前的一株红莲,沈鸢心口一凛,她不动声色往前半步,挡住松苓的视线,又寻个由头将人打发走,这才缓缓迈入屋。

暖阁并未掌灯,徐徐月光穿过楹花木窗,正好落在窗前那一株莲花。

花瓣上似还沾着水珠,莹润剔透。

沈鸢快步行至窗前,红莲执在手中,转身在暖阁走了一圈,却不见谢清鹤的身影,连着醉仙阁送来的锦匣也不见踪影。

沈鸢小声嘀咕:“怎么没有了,不是说放在……”

“在找这个?”

身后忽然想起沙哑的一声,沈鸢唬了一跳。

她转首,猝不及防撞上谢清鹤深沉晦暗的眼睛。

谢清鹤长身玉立,石青色长袍衬出他颀长如修竹的身影,那张脸棱角分明。

银白月光落在谢清鹤肩上,勾勒出笔直轮廓。

沈鸢目光从谢清鹤肩上缓慢往上移,那张脸一如初见般惊艳。

即便那会谢清鹤躺在血泊中,血肉模糊,可只是匆匆一瞥,却还是难掩他那绝佳的骨相。

沈鸢一时陷入迷糊,她怔怔扬起头,目不转睛凝望着谢清鹤。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遽然回神,好在屋内光影昏暗,谢清鹤并未看清她脸上的红晕。

“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余光瞥见谢清鹤手中的锦匣,沈鸢好奇睁大双眼:“这是……醉仙阁送来的?”

她自然而然从谢清鹤手中接过匣子,不曾留意到谢清鹤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

他声音一成不变:“你常去醉仙阁?”

“不算常去,也就这些时日勤去了些。”

黑影一点点覆上沈鸢的肩膀,沈鸢浑然不知,她双眼始终落在怀里的匣子。

匣子上的铜锁生了锈,轻易打不开。

沈鸢抱着锦匣往炕上走,又让谢清鹤掌灯。

她如今吩咐谢清鹤做事已经驾轻就熟,像是随口一说,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谢清鹤,而是松苓玉竹等人。

“去那里……找人?”

烛光亮起,明黄光影映照在谢清鹤眼中,却半点涟漪也不曾泛起。

沈鸢低头摆弄手中的匣子,头也不抬:“你怎么知道?可惜那人架子大,我和姐姐去了两三次,她都不肯露面。”

沈鸢低声嘟哝,“后来还是多给了好些银子,那人才肯……”

手中的锦匣忽的应声落地。

沈鸢猝不及防被人抬起半张脸,勾着自己下颌的手指骨节分明,指骨匀称。

暖阁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双唇水光潋滟,一双秋眸如水。

浅浅的一声低.吟从唇间溢出,那张脸如落满红霞,灿若胭脂。

唇角上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沈鸢不甘落后,气恼在谢清鹤嘴角重重咬上一口。

殷红的血丝在谢清鹤唇上蔓延,他眸色暗下,握着沈鸢的手指青筋交错。

缂丝屏风上叠着两道交织的身影。

良久,沈鸢气喘吁吁推开谢清鹤:“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谢清鹤眸色黯淡:“醉仙阁……可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沈鸢茫然点头:“……是罢。”

谢清鹤脸色又沉了两分,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沈鸢唇珠上,轻轻摩挲。

力道不轻不重,却无端多了两分旖.旎.缱.绻。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去醉仙阁……就是为了这个?”

沈鸢茫然无措张瞪双目,少顷,她一张脸如火烧。

沈鸢忽然用力拍开谢清鹤的手,气得口不择言。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

她站起身,双足酸麻,差点踉跄摔在谢清鹤怀里。

沈鸢一张脸滚烫灼热。

谢清鹤一手扶着人,喑哑嗓音如鬼魅落在沈鸢耳边。

“不是还多花了银子?”

醉仙阁的小倌也不是随叫随到,有的气性大,得多添银子才请得动。

谢清鹤不疾不徐:“花了多少银子?”

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是以为自己去醉仙阁寻小倌找乐子。

她恼羞成怒,忽的用力在谢清鹤脚上重重踩上一脚,沈鸢恶从胆边生。

“一百两。”

她高高扬起头,脸不红心不跳,“若是伺候得好,再多一百两。”

谢清鹤黑眸沉沉:“什么算伺候得好?”

握着沈鸢的手指逐渐往下。

谢清鹤面如冠玉,他那身长袍仍在身上,只是多了两道褶皱。

沈鸢坐在漆木案几上,一双金缕鞋在空中晃动。

五色丝绦半解,一端丝绦松松垮垮

垂在半空。锦裙还穿在沈鸢身上,只是颜色不如往日光鲜,深浅不一。

沈鸢无力依在谢清鹤肩上,双颊多出两片红云,任由谢清鹤服侍自己喝水。

眼角瞥见谢清鹤修长的手指,沈鸢没来由红了脸,连着呛了好几声。

谢清鹤明知故问:“怎么,是我伺候得不好?”

沈鸢含嗔带怒瞪了谢清鹤一眼,气急攻心。

“你是故意的。”

她抬脚踢了踢谢清鹤。

可惜沈鸢力气小,自以为雄赳赳气昂昂踢了人一脚,其实半点力道也无,像狸奴软绵绵的爪子。

谢清鹤眸色平静,拽住沈鸢的脚踝:“故意什么?”

捏着沈鸢的手指灼热,如烈焰滚过。

沈鸢试探抽回自己的脚腕,没抽动。

她气恼剜着谢清鹤,贝齿咬住下唇。

“你就是故意的。”

落在地上的锦匣被谢清鹤捡起,手指用力,那一方小小的铜锁应声碎开。

沈鸢夺回锦匣,不满瞪了谢清鹤两眼。

匣中铺着红袱,红袱裹着一支细长的药瓶。

瓶身通体如玉,上面一点瑕疵也没有。

谢清鹤垂首敛眸,好奇:“这是……药?”

沈鸢猛地扬起双眼,诧异:“你不知道?”

谢清鹤眉角微扬:“我为何会知道?”

沈鸢撇撇嘴,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早让人打探清楚了。”

沈鸢去醉仙阁的事不难查清,只要谢清鹤有心,立刻会有人告诉他沈鸢为何会去醉仙阁。

谢清鹤坦然:“不是不喜欢我找人跟你?”

他半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沈鸢,你不信我。”

沈鸢目光闪躲。

察觉到握着自己脚腕的力道加重,沈鸢倒吸一口冷气。

她愤愤不平瞪向谢清鹤:“不信你又如何?”

沈鸢抿唇,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还不是怪你作恶多端。”

若不是谢清鹤前科累累,她也不会质疑谢清鹤。

谢清鹤唇角忽的多出一点笑意。

沈鸢心口发麻,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她一点点往后退去:“你、你笑什么?”

怪瘆人的。

谢清鹤脸色如常:“倒还成我的错了?”

沈鸢心虚点头:“自然是你的错。”

瞥见匣中的药膏,沈鸢突然生出五六分底气和胆量,似如虎添翼。

“我去醉仙阁是为了给你求药,你不但不领情,竟然还冤枉我。”

沈鸢一张小嘴巴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在谢清鹤眼前这样侃侃而谈了。

好像上一次,还是在乡下那会。

后来她和谢清鹤见面越来越多,话却一次比一次少。

他们之间争执更多,和平相处的机会甚少,几乎不曾心平气和说过话。

如今日沈鸢这样直抒己见,更是闻所未闻。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渐深,不痛不痒丢出四个字:“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