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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 贺周周 34376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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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外人打扰,这通电话跟着转向了尾声。

“嗯,但还是要尽量注意身体。现在在午休吗?”

“我也快要上班了,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再见。”

通话结束,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温柔也随之消散。

陌生男人有一双形状很冷冽的凤眸,此刻眸色浓重,只剩涌动的幽邃,竟无端让人觉得畏怯。

但恰好有镜片遮挡、日光掩映,便又叫人疑心那会不会是种错觉。

孟扬看得一怔,只犹豫了一秒,就主动道:“那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在找——”

“找车位?”

陌生人接过了他的话,声音很温和,显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我马上就把车开走了。”

对方有一身温文尔雅、从容宽和的气度,与前一瞬的晦暗眼神根本不搭边。

果然是种光影带来的错觉。

“诶,谢谢!那我赶紧去把车开过来!”

孟扬道完谢,跑去拿车之前,又停下脚步,打量起这个车位的左右间距。

不知道能不能停得下……

“能停下两辆摩托。”陌生人说。

孟扬霎时愣住:“你怎么知……”

不待他问完,男人就主动解释道:“我刚才听见你们开过来的声音了,没听错的话,一辆小排量,一辆中排量,应该不是特殊型号,标准车位里可以并排停下。”

孟扬逐渐听得瞪大眼睛,忍不住在心里我靠了一声。

“猜对了,好厉害!”他说,“你也玩摩托车啊?”

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个念头。

男人笑着点明了他的潜台词:“不像吗?”

孟扬挠挠脑袋:“……是有点。”

他总觉得只有像闻野、宋见风,或是他自己这类性格的人,才会喜欢摩托车。

眼前的陌生男人看起来斯文内敛,实在同这种风驰电掣的爱好不搭边。

……不对,看上去优雅纤细的嘉嘉其实也会骑摩托车。

而且连闻哥都说他技术不错,教他的那个老师应该更厉害。

想到这里,他赧然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刻板印象了。”

“没关系。”男人对此并不在意,声音温煦,“我有时候也会刻板印象——你是演员吗?”

刚问完,他又补充道:“我听说这附近有剧组在拍戏,抱歉,你是不是不方便回答这种问题?”

按道理来说,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孟扬确实不太方便回答这类问题,最省事的方式就是直接否认自己跟剧组有关。

但这个陌生人看上去成熟理智,天然给人以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不像是什么专程过来追星的疯狂粉丝,明显就是好奇一问而已。

况且,这个问题问得孟扬莫名很高兴。

“我不是演员。”他诚实地说,“我是演员助理。”

听到这话的男人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再追问,反而极有分寸地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你一定是个很出色的助理。”

孟扬的心情顿时更飘了一点,嘿嘿一笑,仿佛也被某种朝夕相处的自恋传染:“还行吧,反正嘉……咳,我的艺人对我是挺满意的。”

他笑得有点傻气,亦有很好发觉的纯粹率真。

在那个转瞬即逝的短促音节里,男人眸光闪动,同样笑了起来。

紧接着,滴的一声响起,他轻晃了一下掌心的车钥匙,语气似乎更加温和了一些:“我去把车开走。”

“哦,好!”

孟扬也回过神来:“那我赶紧去把摩托骑过来!”

不过,在这一次转身之前,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

“对了,那个,虽然这么问可能有点怪……你刚才是在给暗恋的人打电话吗?”

陌生男人脚步一顿,即将上车的动作戛然而止。

极短暂的停顿后,他回眸望来,笑着承认:“这么明显?”

“嗯,可能只有你喜欢的那个人听不出来。”

孟扬点点头,见对方不介意他的冒昧提问,索性一鼓作气道:“所以我觉得,在恰当的时机,可以试着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没准就成功了嘛,对不对?”

其实以这个陌生人的条件,应该是很难失败的吧?

可能是性格太内敛,或是有所顾忌,反而令对方不敢确定他的心意,搞不好就这样错过了。

光是这么一想,都让旁观者觉得遗憾。

“反正大不了就是失败,但失败了也有再努力的机会,如果只是一直等,等着等着,就彻底成男二号了——偶像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嘛,男一和男二的区别,就是一个主动出击,一个原地守护。”

孟扬一边说,一边笑,显然是觉得自己对陌生人这通突如其来的发言幼稚好笑。

陌生人也听得笑了,却并不是嘲笑。

晌午光线是铺天盖地的浓烈,男人的眸色翻涌,仿佛蕴藏着无数深邃难辨的情感。

“嗯,你说得对。”原本清朗的嗓音此刻显出几分喑哑,“是我错了,我不该一直待在原地。”

孟扬敏锐地听出了某种意味,无端跟着激动起来:“你已经打算要告白了吗?”

陌生男人轻轻颔首。

他忍不住哇了一声,兴奋道:“告白前一定要好好准备啊!等等,也不能准备得太刻意,万一起到反效果就不好了,总之,我觉得真心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道年轻活泼的碎碎念里,男人静静听着,面色平静无波,耐性十足,与平日里待人接物的模样别无二致。

唯有最后留下的话音,低得像声叹息。

“我会好好准备。”他说。

他的确需要好好准备。

因为程其勋终于明白,自己在两个月前答错了一个关乎生与死的问题。

就像在更久远的四年前,他也做错过一个改变彼此命运的选择。

时至今日,他所经历的无数个漫长日夜已经证明,那是无论过去多少时光都无法抚平的错误——他曾以为自己会慢慢放下兰又嘉,可那个名字分明在心上越刻越深,再难消去。

然而,不管这一刻有多么懊悔往昔,他都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覆水收回……

更不能任由毫无意义的后悔,蹉跎剩下的岁月。

所以,他只能试着去修正自己犯下的错误。

这是他面前仅有的一条路。

即使路的尽头是万劫不复。

沙哑的叹息像片跌落的叶子,在半空中飘零游荡,摇摇欲坠。

直到悄无声息地被越来越大的漩涡卷走,吞没,彻底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日色背后。

快步往停车场外走去的孟扬对此一无所察,心情格外好。

他一边想象着那份终将被宣之于口的陌生爱情,一边笑着对尚在原地的两个同伴喊:“嘉嘉,闻哥,我找到车位了!而且我刚才看到一辆超级帅的车!那个喷漆巨好看!”

同一时间,那道深蓝的幻影从另一个方向驶离了停车场。

于是,等兰又嘉循声回眸的时候,只见到孟扬一如既往的灿烂笑脸,和身后大片晴朗天光。

“真的吗?”他笑着问,“什么颜色的?”

孟扬重新跨上摩托车,兴致勃勃道:“深蓝色的!我觉得是种很特别的蓝,你肯定喜欢,哎,我怎么忘了,应该拍个照片给你看看的。”

闻野的语气也是一贯的不好相与:“这种颜色肯定拍不出来,停车场就在边上,直接带他过去看不就行了?”

“我倒是想!但人家已经开走了,不然哪来的空车位,我们赶紧过去,别一会儿被抢了——”

“知道了。”有效期还剩七天的恋人将手中的头盔塞进他掌心,细心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们,马上就来。”

接过头盔的青年点了点头,很听话地等在原地。

摩托马达轰鸣,他看着这两道熟悉的身影驱车在唯一的空车位旁停下,日光灿金,勾勒出油画般浓墨重彩的远影,格外清晰地呈现在视网膜上。

到他的戏份杀青之前,剩下的全都是好天气。

兰又嘉喜欢这样蔚蓝美丽的好天气。

因此,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不远处的鲜明风景。

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望着。

像要把他们牢牢印刻在心底。

他想,刚才的这通来电里,程叔叔应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昨天的那通去电里,傅呈钧也没有察觉异样。

孟扬显然相信了他要去国外治病的那套说辞。

在杀青之后,一旦有别人问起他的近况,孟扬那么机灵,肯定会看情况决定答案,比如,如果是闻野、米悦或是宋见霜问起,他应该会把实话告诉他们。

他们同样会相信的,即使心有疑虑,大约也不会惦念太久,因为人生那么长,事往日迁,仅仅相识寥寥几月的过客,一定会被慢慢淡忘。

还有遗漏的人吗?

……似乎没有了。

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告别。

不算太令人伤心的告别。

蔚然晴朗的天空下,身形单薄的青年目光闪动,静静地注视着远处那片遥不可及的盛大湛蓝。

他真的很喜欢蓝色。

各种各样的蓝,与兰同音的蓝。

可这样美丽的蓝,他还能看见几日呢?

至少,让他看到两周后的杀青那天吧。

灼然灿阳下,两个年轻人动作利索地停好了摩托车,旋即折返。

转身之后,熟悉的身影霎时映入眼帘。

怀抱着头盔的青年仍很听话地等在原地。

目光相遇的瞬间,兰又嘉蓦地弯起了那双潋滟如梦的杏眼,抬手向他们扬了扬。

他笑容明媚,声线亦很明快,宛如一道短暂泊于天穹的彩虹桥。

连催促的话音听来都灿烂动人。

他笑着喊:“走快一点——要开机了!”

第77章 77

八月的第一天, 日色依然温暖而绵长,夕阳落满他的肩头。

穿着一身戏服的青年窝在折叠椅里,往日里灿烂的眸子阖着, 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洒落淡淡的阴影, 神情带着些许倦意,又显出几分安谧。

片场里很嘈杂,正值等待下一镜开拍的间隙,到处都是忙碌的声音,要挪动机位、灯光、道具……

但每当有工作人员路过这个背对人群的宁静角落时, 总会非常小心地放轻脚步, 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演员的休息区,深受导演器重的新人男主角此刻正在闭目养神,气氛静谧。

又或许, 是因为守在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实在像个不好惹的门神。

那人用一双漆黑缄默的眼睛盯着每个经过这片地带的人, 虽然面无表情,又不曾开口,可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毫无商榷余地的大字。

别、出、声。

所以, 真的没人敢乱出声。

同他相熟的孟扬,原本是咋咋呼呼跑过来的:“嘉嘉,准备开机了——”

也在对上他骤然皱起的锐利浓眉时,瞬间收了声,本能地想道歉。

接着又想起来道歉也得出声,只好慌忙憋了回去。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而窝在折叠椅里的青年丝毫未觉, 仍保持着闭眸休憩的状态,身上盖着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子。

孟扬低头看到他安安静静的模样,心头蓦地一跳, 顿时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问在场的另一个人:“闻哥,嘉嘉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闻野拽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应该是上午出去玩得累了,下午拍戏又耗精神,我看他今天很累。”

孟扬听完,目光在过分安静的兰又嘉身上反复逡巡着,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确定是睡着了吗?”

这话问得很怪,闻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我刚试着叫过他,整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不肯起来,很快又睡过去了。”

——那就应该真的是睡着了。

孟扬莫名松了口气,对上闻野疑惑的眼神,挠着脑袋干笑两声,到底没再往下说。

其实上午出去兜风吃饭那一趟,应该算不上累,因为嘉嘉这次主动说不想骑摩托了,全程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闻哥的后座上。

下午的戏也不算很费神,因为梅导考虑到他昨天身体不舒服,今天可能还没恢复好,安排的不是谢雪的重场戏,拍得也都很顺利。

可嘉嘉却在黄昏前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睡着了。

进组近一个月以来,这是孟扬第一次看见他在这种时候睡着。

相比那些会争分夺秒在休息时间补觉的职业演员,嘉嘉大约还没练就这种随时入睡的技能,总是说自己不困,最多就是被他和闻哥勒令要闭目养神,一般不用旁人喊,听到脚步声就起来了。

……哪怕是跟普通人比起来,嘉嘉的觉好像都算是偏少的。

因为孟扬有时候半夜想起什么,给他发消息,经常能收到很及时的回复。

但这一刻的他,却一反常态地睡得很沉。

沉得让人不忍心叫醒,同时又心生几分惘然的忧虑。

孟扬几乎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恍惚间想起过来的原因,才踟蹰道:“可是马上要开机了,整个剧组都等着……怎么办闻哥,要再试试看叫醒嘉嘉吗?”

闻野显然已经比他更先想到这一点,面色很平常。

也比他更早有了答案。

“你在这儿守着。”他仍然维持着不会扰人清梦的音量,低声道,“我去跟导演说。”

片刻后,旁人不敢靠近的大型监视器旁,向来冷冽的女导演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是说,兰又嘉睡着了,你不想吵醒他,所以他拍不了下面这场戏?”

她的语气尚算平静,然而正是这份与往日迥异的平静,更显得吓人。

可面前这个小她一半岁数的年轻男生,竟没有半分畏惧。

“他平时睡眠很差,难得睡这么沉的觉。”闻野说,“如果直接把他叫醒,状态可能也不会太好,我觉得他今天看起来很累,就拦住了孟扬叫他。”

“而且我看过下一场戏的剧本,他的镜头不多,大多是单人的,应该可以晚点再单独补吧?休息好了拍摄效率也更高。”

梅戎青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了种种理由。

听他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是他自作主张让兰又嘉睡觉,还阻拦助理叫醒对方。

良久,就在闻野以为这位性格严苛、最憎恶拖延怠工的大导演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顿的时候,却见到她蓦地笑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没能说服我,能跟我胡搅蛮缠多耗一会儿也是好的?起码能让兰又嘉多睡会儿?”

“……”闻野没料到自己的二手准备这么快就被看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索性坦然地点点头,“他真的睡得很香,谁都会不忍心叫醒他的,你要去看一眼吗?”

说完,又颇为认真地补充道:“但是脚步要轻一点,别吵醒他。”

这话令梅戎青在短暂怔忡之后,再一次笑了出来。

她难得这样笑,仿佛整个人都是亲和畅快的,目光头一回无比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临时加入美术组的大学生,忍俊不禁道:“我总算是知道兰又嘉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兰又嘉活得很纯粹,也渴望着一份与自己相似的纯粹。

她亦然。

所以,她分外欣赏喜爱兰又嘉,随着时间流逝,愈发舍不得见到他的凋亡。

所以,即使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兰又嘉依然选择勇敢地坦陈了那份对眼前人的喜欢。

可笑过之后,这双见过更多雨雪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却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

“闻野。”她也是头一回这样认真正经地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问他,“你能不能让兰又嘉更喜欢你一点?”

闻野茫然困惑地看着她,明显在疑心自己的耳朵是否正常工作:“……什么?”

而梅戎青并没有再重复一遍那句话了。

她抬头瞥了眼远处沉落的夕阳,出神似地说:“今天很晒,不过黄昏也足够美,对吧?”

这个世界总是混乱、糟糕,一片仓皇。

可仍有纯粹的美丽值得期盼,或是留恋。

她舍不得兰又嘉。

兰又嘉会不会也舍不得闻野?

“我知道他身体不太好,尤其是这几天,所以不会逼他强撑着工作的,放心守着他睡觉吧。”

近来相当看重拍摄进度的导演以眼神挥退了想凑上来催促开机的副导,以一种罕见的,称得上异样的温和语气,极为耐心地对面前的年轻人说着话。

“而且,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无意中给你们俩的关系制造过障碍——我曾经跟兰又嘉说过,剧组里的短期关系很常见,荷尔蒙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劝他不用太在乎一段感情的未来,也别太用心,尽兴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如果你们的感情因此被天然地框定在了短期的范围内,那我可能真的得对你说声抱歉。”

她依然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兰又嘉。

但她始终不想放弃,不想接受这种钟声将近的失去。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哪怕做错了,也比不做要好。

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沙漏点滴流逝,昏迷、嗜睡的晚期症状逐渐出现,种种悔意实在如烈火灼心。

梅戎青后悔自己最初的傲慢冷酷,但并不后悔这一刻的蓄意多言。

至少,尚未后悔。

——因为她始终没有违背对兰又嘉的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患癌的事,没有替他索取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她只是展露出了足够多的异样,多到足以让一个爱着兰又嘉的人心生疑虑的异样。

若爱人真能顺着异样摸索到真相,那也是出于爱的发现,并非被她告知。

若爱人发现不了,或仍然留不住他……

那就当做是命运吧,难以逃脱的命运。

写过许多个精彩剧本的导演定定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叹息的淡淡笑容。

她最后说:“他值得好好睡一觉,也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是不是?”

她没有等待闻野的回答,便转身走向了等待着开机的人群。

徒留身后的年轻人,漆黑明亮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重难辨。

……梅戎青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话?

紧接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就望向了安静角落里那道沉眠的身影。

这一日的夕阳格外绚烂。

映得那张昳丽面孔不见丝毫苍白颜色,有种被黄昏浸染的静美。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兰又嘉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不仅悄然入睡,还做了一个昏黄色的梦。

梦里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满身斑点的野豹动作矫健地飞跃过波光粼粼的水泊,灰蒙蒙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迁徙过草原,非洲的天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

兰又嘉伸出手,却触不可及,原来雪花在更遥远的前方。

他想要向前走近,真正看清那片极美的雪,却被一个褐发碧眼的外国人拦下。

那人语速极快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叽里咕噜的,他只能听懂最开始的那一声"Bonjour!",是你好的意思。

这个人在说法语。

他不会法语,只能听懂最常用的一些词语:Bonjour你好,Au revoir再见,Merci谢谢……Clément克莱蒙。

可这些词语没办法帮他传递想说的话。

无措之余,他只好用中文恳求对方:“我想往前走,走进雪里。”

法国人热情洋溢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一长串。

他还是听不懂,姑且当作对方能听明白,很自觉地解释理由:“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喜欢这里。”

……但是,什么叫做最后一站?又为什么是这里呢?

梦里的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前因后果,梦也总是缺乏逻辑,他隐约想起某个遥远得宛如幻梦的邀约,便急匆匆地补充道:“有人承诺过我,要陪我来这里看雪的!”

法国人听完,探头看了眼他的身侧,坏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浮。

那个笑容令他惶惶然地后退了一步,不自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是空的。

他是一个人走到这里。

没有人陪他来。

等等,真的有那个承诺吗?

不,没有承诺。

也不要承诺。

他是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的。

他已经跟很多人道过别,处理完了所有未尽之事。

只差为自己选择一个心仪的终点站,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选中了这里。

可他不会说法语。

所以,明明此刻不是孤身一人,却连对方讲的一句话都听不懂。

这比孤身一人还糟,因为不停叽里咕噜的法国人拦住了他的脚步。

先前还为雪花雀跃的梦中人,霎那间难过起来。

他很难过地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学法语呢?

他记得自己是想学的,是学过的。

只是后来又主动放弃了。

为什么?

——他想起来了。

是他担心克莱蒙误会,因为他追克莱蒙追得太积极热切,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也怕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商业机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学习这门对方自小就会的外语,努力忘掉了那些刚刚背下的单词和语法。

去学法语是因为喜欢那个人,不学法语是因为更喜欢那个人了。

他想,看来自己真的很喜欢克莱蒙。

不过,克莱蒙是谁?

……他说不上来。

于是兰又嘉更难过了,又难过又生气,不想再听外国人继续说鸟语,沮丧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把脑袋埋在了两膝间,像团孤零零的茧。

忽然间,冬季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张开双臂,从身后偷偷抱住了他。

耳畔也传来一道温暖的声音。

那人有些得意地说:“今天不热吧?”

这是冬天,怎么会热呢。

不松手就不松手。

干嘛问这么傻的问题。

他这样想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泪水滑过空气,滴落到那人的手上。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没有一点伤疤的手,指节修长,掌心无瑕。

是想象中画家的手。

画家的掌心分明尝到了他的眼泪,嘴上却说:“你没哭。”

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附和:“我没哭。”

画家笑了:“嗯,骗子。”

他就说:“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画家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却瞒着我这么大的事。”

他还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画家很不高兴:“对不起有什么用,除非你跟我回去,我才原谅你。”

而他忽然难过到连眼泪都咸得要命:“可是我这次回不去了……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一定第一个就喜欢你,好不好?”

画家问:“下一次?”

他纠正:“下辈子。”

画家还是不高兴:“要等那么久?太远了,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他只好继续说:“对不起,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画家的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说对不起。”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我知道,对——”

画家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在用拥抱勒他:“你还说!”

他刚哭过,竟又笑了,破涕为笑:“我没有,我是想说,对了,你想不想看电影?我们去看电影吧,你买的糖雪球还没有吃完,可以假装它是爆米花。”

画家说:“不看,我讨厌看电影。”

他纳闷:“为什么讨厌?我喜欢看电影。”

画家学他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

他说:“因为只要交出两个小时,就可以度过一段漫长又真实的人生,就像只相爱短短一个月,也仿佛并肩走过一生一世,对不对?”

画家说:“不对,还没到一个月,所以我讨厌看电影。”

这下是他不高兴了:“那我讨厌你。”

画家不信:“骗子。”

他更不高兴:“我很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画家的拥抱渐渐松开:“……真的吗?”

他不耐烦地说:“真的,你走吧,别再烦我了。”

画家就真的松开了手。

一切温暖都像幻影消逝了。

天气还是很冷,他看见身边落下了一阵纷纷扬扬的雪,是离开的画家变成的雪。

在大片大片落了满身的雪花里,他小声同画家道别。

他说:“对不起,别为我伤心。”

雪花没有回答,也没有指责这声讨厌的对不起,毫不留恋地擦过他的发梢,融化成水。

他总算能放下心来,安静地抬头看雪。

视线余光里,其实立着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仿佛在陪他一道观赏这片世间罕有的雪景,但茫茫大雪穿透了那人几近透明的身体,那人始终不言不语,没有同他说话,分明只是个如影随形的错觉。

他只能装作看不见那个错觉。

但雪花看得见他。

小小的雪花飘进他的眼眶,像一滴最冰凉的泪。

它滑过梦中人的眼角,悄然自颊边滑落,渗入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角。

这滴泪折射出浓郁如血的夕阳。

和一个很美的、很遥远的黄昏。

这片夕阳下,不止一个人昏然入梦。

商务轿车的后座上,倚在靠背上不慎睡去的女人是被司机叫醒的。

“安秘书?安娜!”见她恍然睁开眼,司机耐心道,“到地方了。”

疲倦不已的安娜收敛神色,立即下了车。

通过林秘书告诉她的那个名字,她逐渐查到了傅总那位堂弟的现用名。

如今他随母亲姓,叫做闻野,是京珠财经大学金融系大二的学生。

对方不在国外,甚至恰好就在京珠市读书,很有可能成为傅令坤的目标,所以按照傅总的吩咐,安娜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光海警方,由他们调动京珠警方协同调查。

从昨天到今天,安娜几乎没睡,一直在找闻野的下落,但在疗养院和闻野家都没有找到人。

如今正值暑假,学生们全都不在校,有的回家,有的外出旅游,踪迹不定,老师不知道闻野到底去哪了,也联系不上他。

安娜综合了所有信息后,迅速做出了对方目前已经下落不明,而且仅靠自己无法找到人的判断,当即决定来一趟京珠市局,更正式地向警方强调这件事的紧急性。

尽管傅总只说查到对方人在国内的话,就交由警方处理,但作为从昨天开始终于被交托了重要事务的新助理,她觉得自己应该把事情做到比上司要求得更好。

鞋底敲击地面,响声清脆,几步路之后,女人的脸上已然褪去了所有疲惫。

她脚步匆忙又不失气场地走进了京珠市局。

同一片黄昏里,残阳透窗而入,将整间办公室染上一层薄红。

高大冷峻的身影背对着窗户,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前。

面前是一份助理先前送来的调查报告,由于时间仓促,报告很薄,但必要的信息一应俱全。

男人的视线从纸页最上面那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处开始流动,最终落在大学院系那一栏上。

良久,他松开这份文件,阖眼按了按眉心,似是感到无尽的疲累。

灰绿眼眸闭上的瞬间,原本平静的面色,竟有一霎的苍白波动。

但在瞬息之后,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只是个幻觉。

他继续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心脏处不明来由的疼痛。

这是不用药物,也勉强可以忍耐的疼痛程度,能够正常工作,但已经影响到睡眠,他昨晚一夜未眠。

按照疼痛等级划分,它大约在四到五级左右。

而在两个月多前,疼到浑身发抖,翻箱倒柜找止痛药的兰又嘉,所经历的又是几级的疼痛?

傅呈钧不知道答案,也无法估测。

但他知道,那天的自己随手拿走了那盒兰又嘉找了很久的阿司匹林,没让对方吃。

因为他发现这盒药过期了。

当然不该吃过期的药物。

可他却也没有给兰又嘉买一盒新的药。

那天他冷脸离开的时候,兰又嘉还在觉得疼吗?

那天到最后,兰又嘉究竟有没有吃上止痛药?

他不知道。

他始终不知道。

赤金色的夕阳在浓黑发梢落下一层颤栗的光晕。

片场角落里,孟扬收回了注视着那道熟睡身影的视线,目光凝聚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时,打字的指尖大约也带着些许颤抖。

他打下一行字:身体虚弱,吃不下东西,长期服用药物,不断消瘦下去,最近开始突发晕厥和昏睡,是什么病?

在即将按下搜索键的刹那,指尖匆匆退回,慌乱修改。

没有这么严重,他描述得太夸张了。

怎么能把嘉嘉说成这样!

孟扬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几句。

立刻又改成:身体不太好,食欲不振,经常吃药,比较消瘦,最近有一次突然晕倒,可能是什么原因?

这样应该是更贴切的描述吧?

……不,等等。

他要再想想。

他应该再想想。

他好像怎么都按不下那个最平常的搜索键。

几米之外,原本正要往这个方向走来的另一个年轻男生,同样不知该如何按下那个最平常的侧边键,以熄灭始终亮着的手机屏幕。

梅戎青说的话仍在脑海里盘旋,闻野尚未理清思绪,便察觉到了口袋里手机传出的一声轻微震动。

他顺手拿出来,目光随意一瞥,却再也没能移开。

是一条号码陌生的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但令他久久失神,骤然忘记了前一秒还在反复思考的疑团,指尖霎时一片冰凉。

来信人没有备注和落款,是串陌生号码,可他一眼就知道,是傅令坤发来的消息。

短信内容称得上没头没尾,而他同样很清楚,是傅令坤答应了他昨天提出的那个条件。

【明天上午带人去机场,到了以后给你目的地。】

闻野紧攥着手机,怔怔地望向不远处那道睡颜安谧动人,仿佛触手可及的身影。

他想,恐怕来不及理清思绪了。

也等不到那场八月八日并肩观看的电影了。

他已经听见结局的钟声提前响起。

竟近在明日。

第78章 78

兰又嘉从大雪纷飞的梦中醒来时, 黄昏早已逝去。

来不及完全对焦的模糊视野里,陡然晕开点点温暖的光斑——街道上不知何时亮起了路灯,橘黄灯光驱散了浓黑的夜色, 也淡化了白日的暑气。

……他怎么睡着了?

已经到了晚上?

短暂怔忡后, 刚刚醒来的人想起了什么,尚且惺忪的睡眼正要惊惶地睁大,耳畔适时传来一道柔和喑哑的低语。

“道具出了点问题,你的戏往后调了。”这道声音说,“梅导说等好了会通知你, 这会儿他们在拍别人的戏, 已经转场了。”

……怪不得四周那么安静。

幸好他的戏往后调了。

这意外的一觉没有耽误什么事。

窝在折叠椅里的人放下了刚刚吊起的心,松了口气,循着声音望去。

他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此时也被昏黄路灯映亮。

闻野坐在旁边的另一把折叠椅上, 像那天一样守着睡觉的他。

但这次没有被困意感染,不小心睡着。

年轻男生如墨的眸光静静地闪烁着,清醒又明亮, 像一面光洁剔透的镜子。

不知道这样注视了他多久。

倦意未消的清澈眼眸陡然跌入这方镜面,迷失在这抹对恋人而言少见的宁静隽永中,霎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

片刻后,神思恍惚的兰又嘉小声问:“干嘛这样看我?”

闻野不假思索地说:“你长得好看。”

“……”兰又嘉就笑了,“我一直长这样,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之前没有吗?”年轻的恋人想了想, 很快答道, “那就是今天特别好看。”

他说得很认真。

兰又嘉却狐疑地看着他。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提起身上掖得很好的毯子, 盖住了大半张脸,闷声问他:“湿巾在哪?”

“在这里,你要湿巾干什么?”

“我肯定是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你才这么看我,快把湿巾给我。”

“……”这下轮到闻野笑了,“没有,你没有流口水。”

“但你好像流了一点眼泪,做了伤心的梦吗?”

兰又嘉怔了怔,依言去回想先前的梦,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梦这种东西,如果不是在睡醒那一刻极力回忆和记录,就会悄然散去,再也留不住。

此刻不管怎么回忆,脑海里都只剩一点隐约的印象了。

于是他摇摇头,诚实地说:“不记得了,好像是梦见了下雪。”

“下雪?”闻野的语气似乎有点感慨,“你真的很想过冬天。”

“是啊,夏天好热,热得人没精打采的。”

兰又嘉笑了起来,还打了个哈欠,反问道:“你不想吗?”

“想。”

身旁的恋人点点头,目光仍很专注地凝视着他。

“我也想看见冬天,很想。”

“快了,再过四个月可能就有初雪了。”

脸上仍残留着困意的青年揉了揉眼睛,语气很随意:“你能看见冬天的。”

闻野轻轻应了一声,看着他问:“还想睡?”

兰又嘉就有一点不好意思:“嗯,还有点困。”

困得好像怎么睡也睡不够。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比较累,或者这会儿的温度太舒服了,让人很想睡觉……”

他还在为自己寻找合理解释的时候,恋人的声音已经响起。

“先回酒店睡觉吧,椅子睡起来不舒服,梅导说今晚大概是排不到你的戏了,万一排到了,我会叫醒你的。”

说完后,闻野的话音顿了顿,又问:“你都这么困了,我背你回去?”

其实他问得很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可不知为什么,本能想要拒绝的兰又嘉,却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今天似乎真的太累了,整个人都有些酸软无力,没什么走路的力气。

或许是因为,恋人在他面前弯下腰,等待他攀上自己后背的姿态,看起来好安静。

安静又渺小。

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兰又嘉温顺地点了点头,有些笨拙地伸出双臂,环在他的颈间。

而闻野的掌心温暖地承托住他的身体,力道轻柔地将他固定在自己宽阔的后背上。

脚步也平稳有力,没有丝毫颠簸。

县城夜晚的长街人迹寥寥,明亮的路灯光落满他们的发梢。

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好一会儿,兰又嘉才悄声开口。

他说:“跟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感觉不太一样。”

闻野则说:“一个是抱脖子,一个是抱腰,当然不一样。”

兰又嘉伏在他肩头,微凉的胸口渐渐被对方的体温捂得滚烫。

从这个角度听他说话,连声音都会变得不一样。

更好听,离心脏更近。

“那如果我现在松手,改成抱你的腰,会不会忽然掉下来?”

“不会,而且这个姿势你要怎么抱到腰?”

“真的吗?那我试了哦。”

“……试吧。”

闻野整个人向下压了压,斜度更低,承托着他身体的双臂也更用力了一些,显然是防止身上的人乱做动作掉下去。

他绷住身体等待着,可语气跃跃欲试的恋人却没有真的松开手。

抱住他脖子的双手反而紧了紧,好似不敢松开。

良久,始终没有松手的兰又嘉小声说:“……算了,我胆小。”

这是闻野第一次背他。

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他舍不得松开手。

片场离酒店其实不远,这段路很快就要结束的。

早已做足准备的闻野就笑了。

笑着说他:“胆小鬼。”

兰又嘉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同恋人打嘴仗。

只是轻声喊:“阿禹。”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哦。”

“阿禹,你背人好稳。”

“不是背别人练出来的,是你份量太轻。”

“……我才不是好奇这个。”

“那你好奇什么?”

“我什么也不好奇。”

“……哦。”

隔了一会儿,伏在恋人肩头眺望夜空的人,又轻声开口。

“阿禹,今晚有星星。”

“嗯,看到了。”

“星星好亮。”

“还行,没有你的眼睛亮。”

“……你今天嘴巴怎么这么甜?”

“有吗?可能是被刚才的盒饭害的。”

“你们晚上吃了什么?”

“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闻野一本正经地报着胡编乱造的菜名,兰又嘉就闷闷地笑了。

“全是甜的,听着牙都疼了。”

“对,要不你的防龋齿牙膏借我用用,我也预防一下。”

“不借,你说不能分给别人的。”

“那是我送给你的,我也算别人?”

“是啊,小气鬼。”

“……哦,小气鬼。”

两个小气鬼又都不说话了。

路灯拉长了两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兰又嘉静静地看着地面上淡灰的倒影,觉得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潮湿得他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怕话语被水珠打湿。

他说:“阿禹。”

他则说:“我在。”

“回酒店不是这个方向,你走错路了。”

“……好像是,我迷路了。”

“骗人,你明明是故意走错的。”

过了好几秒,故意走错的人才应声。

“干嘛说出来,让你多看一会儿星星不好吗?”

语气是满不在乎的。

声音却也很轻,又轻又低,像一片被水珠压弯了的叶子。

伏在他背上的恋人听得笑了,笑声翩然动人。

白皙瘦弱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胸膛,满含依恋。

所以闻野真的舍不得太快走到目的地。

可这段路无论怎么向远绕,总有尽头。

耳畔传来恋人好笑的揶揄:“明天还可以继续看啊,这样一直背着我不会觉得累吗?”

明天看不到这样的星星了。

明天就是尽头。

闻野说:“不累,都说了你很轻。对了,你是不是真的每天晚上都饿着肚子睡觉?”

“……”兰又嘉的声音小下去,“没有啊,我那是跟别人随口一说。”

他就也说:“骗人,你确实比之前瘦了。”

兰又嘉环绕着他颈间的手臂又紧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没办法,我要上镜嘛,这段时间在拍谢雪状态很消瘦的戏。”

闻野不上当:“梅导没让你控制体重,你应该多吃点的。”

“哦,知道了。”兰又嘉小声咕哝,“晚点我就去吃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他开始带着脾气胡说八道,闻野忍不住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湿得眼眶浸了水,像泡胀的海绵。

“行,晚点我送到你房间里,看着你吃完。”他说,“嘉嘉,以后的每顿饭,都要吃完。”

嘉嘉不说话,只用温暖柔软的手臂悄悄勒他。

闻野也收紧了托住他身体的手臂,悄悄勒回去。

同时低声道:“那天你跟我说过,说很久以前暗恋过一个人,他现在已经结婚了,对不对?”

话题转得突然,兰又嘉顿了顿,才应声:“……怎么了?”

闻野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兰又嘉愣了几秒钟,接着笑了起来。

只说:“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要跟我翻旧账吗?”

“不要,只是晚饭吃得太甜了。”

“诶?”

“所以突然想吃点酸的。”

“……”

背上的恋人便又笑得很动人。

闻野则恍然地想像着这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比兰又嘉年长,成熟可靠的人吗?

像傅呈钧那样的人吗?

又或者,是傅呈钧像他。

总要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才会发觉自己究竟偏爱什么样的人。

就像……也要试着和一个人相爱,才能发现原来没那么喜欢对方。

闻野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去参加这个人的婚礼?”

“……”这次的沉默更久一些,再度响起的声音里蕴着一点孩子气的抱怨,“没有,我干嘛要虐待自己。”

“我只是知道他结婚了而已。”

所以,兰又嘉其实没有亲眼确认过这个事实。

所以,那真的是事实吗?

兰又嘉怎么可能单方面暗恋一个人?

他的眼睛那么明媚热烈,藏不住满腔炽热纯粹的爱意。

他不会暗恋的,一定会在彻底藏不住的那天主动告白。

而被这样的眼神日日注视着的人,又怎么可能毫不动心,甚至转身爱上别人?

不可能是单方面的爱意。

闻野想,所谓的结婚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拒绝的托词。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拒绝兰又嘉。

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后悔的。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已经发生。

——他猜,今天中午那通让兰又嘉怔忡失神的本地来电,就是那个人打来的。

因为那通电话没有备注,兰又嘉却分明将号码记得很清楚。

因为兰又嘉在和那个人说话时的神情态度,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他一定喜欢过那个人。

很深的喜欢。

闻野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但对这个猜测深信不疑。

大约是一种爱的直觉。

他爱兰又嘉。

也不止是他爱着兰又嘉。

闻野想,这样最好。

兰又嘉就不会孤身一人了。

何况其它那些爱他的人,有着他更喜欢的年龄、模样、性情……

能让他露出更好看的笑容。

“这样吗?那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问他离婚了没。”

“……”耳畔传来的声音有点震惊,“干嘛要问他这个?”

闻野答得一本正经:“因为现在离婚率很高,不是吗?”

兰又嘉就沉默了。

沉默之后,冷不丁地匀出一只手拧了拧他的肩膀,不满道:“你好烦,不许翻旧账了。”

他也匀出一只手拧了拧兰又嘉的腿,报复回去:“好,不翻了。”

感受到托住自己的力量少了一股,胆小鬼立刻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惊声道:“我要掉下去了!!”

“……不会的。”闻野被他勒得脖子一痛,哑声道,“快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兰又嘉慌忙松了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闻野说:“我知道,你只是胆小。”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带着极力掩饰的细微颤抖,兰又嘉顿时担忧起来:“是不是勒痛你了?有没有事?你放我下来吧,我们可以一起散步。”

“没有,一会儿就好了。”年轻的嗓音沙哑却固执,“不放。”

其实闻野很想跟他并肩散步,想牵他的手,想用力地抱紧他。

可在这一刻,他只敢背对着兰又嘉。

因为不能让对方察觉,他面前过分潮湿的空气。

刚才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却在这突如其来的紧紧拥抱里差点露了馅。

他真舍不得这样温暖的依恋。

他真舍不得嘉嘉。

“干嘛不肯放我下来?”

对此浑然不觉的恋人又小心翼翼地匀出一只手,去掰他揽着自己的手。

“快松手,我要下来。”

闻野的手掌生得比他大,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宽大的掌心紧紧扣住了恋人的手。

“还乱动,不怕掉下来了?”

带着粗糙热意的皮肤摩挲过质感截然不同的细腻肌肤。

夜晚的空气有刹那的寂静。

闻野忽然轻声喊他:“嘉嘉。”

兰又嘉不再乱动了,很温顺地应声道:“怎么了?”

闻野说:“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我,掌心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这些贯穿掌心的伤痕有着不同寻常的惨烈形状,就像曾仅凭双手握住了一截冰冷尖锐的刀身。

因此,凡是见过它的人,眼中都会闪过本能的好奇,或是惊惧。

唯独彼时被他追求着的兰又嘉,在看见它的那一霎,目光怔忡却清澈,认真地说:我没有被吓到。

而这一刻,已经能亲密地攀上他后背的恋人想了想,小声答:“因为我从来不翻旧账啊。”

语气依然很认真,既像抱怨,又像撒娇。

无论像什么,都很可爱。

令听的人忍不住弯着眸子笑了。

灯光映亮了自半空跌落的晶莹。

闻野想,嘉嘉是他见过最可爱的骗子。

他很清晰地记得,那个躲在房子里逃避一切的下雨天,自己是怎么从睡梦中醒来的。

是被一种酥酥麻麻的,想要抚平那些丑陋伤痕的温柔触摸唤醒的。

“那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

“你刚才又打哈欠了,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好不好?”

“不好。”

“嗯,比上次那个故事还狗血。”

“……”

满口拒绝的人便不说话了。

他伏在闻野的肩头,发梢拂动,目光柔软,温暖的指尖在恋人颈间交缠,轻轻搭放在心跳搏动的胸口。

远离城市的夏夜,县城静谧的街道上,回荡着一道年轻沙哑的嗓音。

“从前有一男一女,分别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大家都说他们很合适,门当户对,性格脾气也相配,所以他们就认识了,然后结婚了。”

这个狗血故事,有个很轻描淡写的开场。

老城区的疗养院里,相熟的工作人员们正聚在一起吃晚餐。

其中一个新来不久的小护士,满脸纳闷:“姐,今天早上又有人来找03房原先住的那个女病人,她都搬走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时不时有人过来找她,好奇怪啊。”

资历更老的护士头也不抬道:“前两天来找她的那个是她儿子嘛,今天有其他人来找她?”

“对啊,是个看上去特别有范的姐姐,像那种……嗯,女高管!”

“女高管?”老护士来了兴趣,琢磨道,“可能是她家里人吧,或者是她老公那边的人,这人来找她干嘛呀?”

“我不太清楚哎,是周姐接待她的。”小护士好奇道,“她家里,呃,还有她老公家……很有钱吗?”

“很有钱?”老护士笑了,“岂止是很有钱,工业大王傅安你听说过吧?”

“啊,听过听过,是不是光海那个首富!”

“对,她老公是傅安的二儿子。”

小护士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她跟老公是怎么认识的啊?”

“强强联合认识的呗,不然还能是麻雀变凤凰啊?”老护士笑道,“她家也很有钱,是做生意的,比不上傅家,但也算是豪门了。”

“哇,传说中的商业联姻啊……”惊叹之余,小护士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扫了眼那间如今已被其他病人占用的病房,“不对,那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老护士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在网上搜过,什么也没搜到,周姐估计知道,一直是她负责闻婉华的,但反正我是撬不开周姐的嘴,你可以试着问问看,要是问到了,别忘了告诉我啊。”

“……咳,我不敢问。”

满脸新奇之色的小护士有点不好意思,只安静了几秒,又小声猜测起来:“不过我觉得肯定是婚姻生活过得不幸福吧,这种联姻都没有感情的,对了,说不定她老公是个变态人渣,动不动就打老婆那种,把人折磨疯了……”

路灯光线昏黄,故事静静流淌。

“起初他们俩感情不深,只能算是相敬如宾,女方一直觉得这是桩表面婚姻,生下这个同时冠了两方姓氏的孩子就算任务完成,但男方一直对她很好,无论在生下孩子前,还是之后,都真心实意地对待她,所以她渐渐被打动,两个人真正相爱了。”

“唯一的问题是,女方不太喜欢他们的儿子,尤其是和丈夫关系越来越好之后,她说儿子太调皮捣蛋,看到就烦,自己更喜欢女儿,想再生一个,丈夫总是赞成她的一切想法,儿子……那时儿子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当然也没有意见。”

“几年后,女方再次怀孕了,不过检查出来又是个男孩,儿子以为妈妈会很失望,但发现妈妈看着检查单的目光还是很温柔,和爸爸一起为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做了许多准备,他才模糊地意识到,妈妈好像不是更喜欢女儿,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沙哑的嗓音十分平静,伏在他身上的恋人却愈发抱紧了他。

一言不发的,轻柔的拥抱。

“但可惜的是,这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生下来,是妈妈回自己家时出了意外流产的——她的家人一直说这只是场意外,但她觉得不是,因为她家很有钱,种种关系又非常复杂,这样的人家总是容易出现意外。”

“这场意外让她失去了生育能力,她接受不了这件事,为此跟家人闹到近乎决裂,于是她只剩下丈夫了,丈夫是个很好的人,他宽慰妻子,有一个孩子就足够了,也心疼妻子遭受的痛苦,对她比从前还要好。”

“他们唯一的儿子也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让妈妈开心,可他渐渐发现,只要看到他,妈妈就会更加不开心,妈妈越来越不喜欢他了,甚至能称得上讨厌。”

“他不知道原因,爸爸也不知道,只能猜测妈妈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心理出了一点问题,所以爸爸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又努力安慰儿子。”

“所以,这时的他虽然为妈妈的态度感到难过,但日子过得还算开心,因为性格温和的爸爸和爷爷都对他很好,连个性冷淡的哥哥待他也不错——他有一个无论做什么都非常厉害的堂哥,他从小就很崇拜这个堂哥。”

“后来他才隐约知道,堂哥也有一个不太喜欢自己的爸爸,不过他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堂哥大概是同情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才会格外照顾他,所以他渐渐觉得,堂哥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冷漠,是个很好的哥哥,他很喜欢这个哥哥。”

说到这里,闻野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身体紧绷,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向后望的视线。

嘉嘉会不会认出这个故事里的哥哥……?

他早就不想再对他隐瞒任何事,情愿全部坦白,却实在留恋这个最后的幸福夜晚,更害怕看见那些伤心的眼泪。

可片刻后,被矛盾心绪折磨着的闻野只感受到颈后传来一阵温软的呼吸。

安静聆听的恋人轻声说:“我没有睡着哦,你还要再努力一点。”

这道声音小小的,带着春风般熨帖的温暖,和懵然可爱的天真。

他与出现在故事里的昔日恋人擦肩而过。

什么也没有察觉。

同样的夜色里,高楼灯光闪烁。

办公桌前的男人仍在处理工作,直到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没有特殊设置的来电铃声,只是一则静音呼入的普通来电——他仍然反射性地抬眸望了过去。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当然不是他或许在等待着的那个名字。

灰绿眸珠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冰冷闪动的光彩。

片刻失神后,在电话自动挂断之前,男人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接起了这则私人来电。

他主动开口,嗓音沉淡:“章叔。”

电话那头的老人应声道:“哎!阿钧,你没在忙吧?哦,你能接电话,肯定是不忙……令坤的事我也听说了,阿钧,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傅呈钧言简意赅:“他人在境外,警方还在找他。”

闻言,此刻正守着傅家老宅的老管家满心忧虑:“还没抓到他?阿钧,你说他会不会心一横,转头来报复你?都闹到这一步了,以他的脾气,我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嗯,我知道。”男人平静道,“我做了准备。”

“好、好,那就好。”章叔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你说他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连阿禹也……”

老人踌躇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傅呈钧已经平淡接话:“警方会派人去保护傅闻禹的,他们已经在找他了。”

听筒里便蓦地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低声慨然道:“阿钧,你总是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远一点。”

傅呈钧没有说话。

听筒里只剩电波鼓噪,和纸页翻动的声音。

日历翻动间,章叔又道:“八月了,暑假只剩一半了,阿钧,今年暑假你肯定没有时间陪嘉嘉出去玩了吧?我想他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你马上又要来光海的,不如把他也带上,你们都到老宅这里住,这样白天他还能跟我说说话,晚上你就回来了,家里更热闹点,当然,这都要等令坤的事情结束……”

老人话音絮絮,满是为他们考虑的体贴。

而电话这头的傅呈钧,听着这番如今已成奢侈的想象,缄默半晌,只出声纠正了里面最无关紧要的那处用词。

“他已经毕业了。”男人声音喑哑,“没有暑假了。”

章叔闻声一怔,连声道:“是我老糊涂了,差点忘记他今年毕业,时间过得真快啊。”

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光阴飞逝的怅然。

“一眨眼,他就要从学生变成真正的大人了,以后恐怕也有很多事要忙了。”

他最后说:“阿钧,你们要好好的,别像……”

未竟的话音湮没在叹息声中,仿若幻觉。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而傅呈钧很清楚这个在傅家待了几十年的老人,那一刻想说的是什么。

别像他的父亲和母亲。

别像他的二叔和二婶。

别像这一段又一段昔日在傅家上演过的戏码。

仿佛一种萦绕不散的不幸宿命。

感情往往华美开场,收尾却惨烈异常。

昏黄的灯色里盘旋着密密的飞蚊。

给恋人讲睡前故事的年轻男生,在短暂的忐忑沉默之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他有时会因为妈妈难过,大多时候会因为其他家人觉得快乐,就这样还算幸福地度过了童年,和半个青春期,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意外撞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起了争执,妈妈看起来很愤怒,又很伤心。”

“他本能地冲上去想要帮忙,一把推开了那个陌生男人,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妈妈却惊慌失措,几乎尖叫起来,推搡着让他离开,而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了他很久,居然笑了起来。”

“不久后他才知道,那个笑起来面目可憎的男人,才是他真正的爸爸。”

“而在他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包括他喊了十五年爸爸的那个爸爸。”

说到这里时,沙哑的嗓音仍然平静,落在他颈间的那份温暖也依旧柔软。

闻野想,嘉嘉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猜到,那天的他不是在骗人。

他和悉心养育自己十多年的父亲,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接下来的故事,嘉嘉一定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个男人是妈妈在结婚以前的恋人,这段感情是被妈妈的家人拆散的,因为他们的条件太不般配,那时还很年轻冲动的妈妈因此满怀痛苦和愤怒,所以,在结婚前一天,恰好也是她发现自己有可能怀孕了的那天,她没有去医院检查确认,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更没有告诉自己未来的丈夫。”

“她大胆地瞒下了这件事,只当作自己并不知道,到后来生下孩子的那天,她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桩商业联姻的目的只是维系关系、传宗接代,反正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重要吗?真的会有人在乎吗?”

“那一刻的她,一定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始终没有波澜的嗓音,在这一刻,渐渐颤抖起来,满是涩意。

“因为她爱上了曾经以为不会产生感情的丈夫,所以她成了在乎孩子父亲是谁的那个人……她成了最在乎这件事的那个人,即使丈夫毫不知情,也从不曾怀疑。”

“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最开始时犯了一个错,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可却偏偏是那样一个不可能被原谅的错,她怎么都做不到对深爱的丈夫开口。”

而那时的闻野也从来没想过,后来的自己,竟会和母亲犯下一模一样的错误。

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

唯独开端是错的。

永远无法修正的错误。

“她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她和丈夫的感情越来越深,她的心也越来越痛苦,每次见到这个儿子,都像是一场酷刑,她恨不得他从没出现过,她很想要一个不是在错误中诞生的孩子,一个能让她坦然面对丈夫的孩子。”

“结果阴差阳错,那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降生,她这辈子只能有这一个儿子了,所以她更加恨他了,恨他的不合时宜,恨他真正的父亲——曾经被迫分开的恋人,后来逐渐变得市侩不堪,在意外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竟然开始借着孩子血缘的秘密不断敲诈勒索。”

“东窗事发的那天,也是这个看似过了十五年幸福日子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的一天,但并不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

“知道这件事的丈夫难以置信,其实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赶回来维护妻子和儿子,因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对着电话说:‘那就是我的儿子’……然后,一声巨响。”

“超速驾驶再加分心,他的车直直撞上了一辆重型卡车,被送到医院几小时后,宣判不治。这个家里的爸爸就这样去世了,在长期持续的精神煎熬,和失去挚爱的巨大打击下,妈妈疯了。”

故事已近尾声,颤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甚至还带上一点笑意,回眸瞥了一眼此刻伏在他肩头的人:“我够努力了吧,你睡着了吗?”

紧接着,落在他颈间的发丝轻扫了一下。

兰又嘉大约是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问起剩下那个人的结局:“儿子呢?他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闻野说,“因为他拼命握住了疯掉的妈妈挥向他的刀,没让刀完全刺进心口。”

彻底崩溃的女人将他视作这场车祸、这一连串悲剧的罪魁祸首,恨得只想让他永远消失。

而他从亲生母亲高高举起的刀尖下幸存,却留下了两道再也不会消去的丑陋疤痕。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令耳畔那道清澈的嗓音缄默了很久,才轻声说:“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啊,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他偏偏就是错误本身。

闻野没有应声,空气几乎要再度变得潮湿起来。

他听见兰又嘉接着说:“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他说:“问吧。”

兰又嘉就问了:“哥哥呢?哥哥在这个故事里做了什么?”

一个被特意介绍过的角色,总该是有意义的。

闻野先纠正他:“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其实不算是兄弟了。”

再回答:“他在那一天依然很厉害,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崇拜的厉害。他代替当时深受打击一病不起的爷爷,冷静地处理好了混乱的局面,没有让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意外车祸、持刀伤人,还是血缘丑闻,全都没有流传出去,最大限度保全了两家人的颜面。”

他已经尽可能用客观的语气描述那个人的做法,可近在咫尺的恋人似乎仍然敏锐地嗅到了那股隐隐流动的不甘。

兰又嘉问:“然后呢?”

闻野说:“然后,他走进病房,刚刚从失血过多的疼痛中醒来,还没能消化所有事的弟弟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像过去的十多年里那样,下意识喊他哥,向他求助,而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跟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在那一天,傅闻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先是血缘上的失去,再是阴阳相隔的失去。

接着,他失去了曾经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偶尔也会对自己露出笑容的妈妈,妈妈彻底将他视作了此生最恨的错误,恨不得亲手剜去。

最后,他失去了从孩提时就无比崇拜和信赖的兄长,也失去了姓氏,失去了家。

所有幸福都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

只剩下满腔憎怨和不甘。

对那一刻的傅闻禹而言,兄长陡然间冰冷至极的态度,甚至超过了那把差点刺穿他心脏的刀。

因为妈妈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不喜欢他了。

可他和哥哥分明有着朝夕相处十多年的亲情。

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一天就将他赶出傅家,连一丝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

为什么?

他至今都没能找到答案。

“后来有人说,那个卑鄙的亲生父亲之所以会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哥哥告诉他的。”

“也有人说,那场车祸也许不全是意外,甚至弟弟的血缘可能并没有问题,是哥哥想要全部的财产,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赶走了他,一切都是哥哥精心设计的阴谋……他们家也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利益总是能掀起无数动荡的波澜。

讲完了这个复杂坎坷的故事,他的话音停顿下来。

安静的听众便轻声问:“弟弟相信这些话吗?”

“在某些瞬间相信过。”闻野说,“但想起妈妈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态度,就又不信了。”

“嗯,我也不信。”兰又嘉轻轻应了一声,好似真的只是听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平静地说着感想,“弟弟很聪明,没有上别人的当。”

“对了,他还很勇敢。”

“……勇敢?”

“刀刃那么锋利,一碰就会很疼,但他还是牢牢握住了,哪怕很痛,也还是救下了自己。”

兰又嘉小声说:“他好勇敢,比我勇敢。”

恋人的声音那么柔软。

只是评价故事的角度有一点儿奇怪。

闻野听着,忍不住笑了。

笑得目光滚烫。

兰又嘉对傅家那些往事一无所知。

傅呈钧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

闻野先是终于放下了可能会失去这个幸福夜晚的恐慌。

进而想:他果然不是嘉嘉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一点都不成熟、可靠、强大。

他们永远冷静又沉稳,不会像他一样,贸贸然地对人揭开自己难看的伤疤。

今天梅戎青会对他说那番话,是不是也觉得他不够适合嘉嘉?

嘉嘉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

也值得一个更好的恋人。

而他幼稚、冲动、无能。

在这个夜晚,他怀着最郑重、浓郁的感情,告诉了嘉嘉自己的过去……也包括了未来。

这已经是他能献出的所有。

是他仅有的一颗心。

对此一无所知的恋人仍亲密地伏在他的肩头,轻声喊他:“阿禹。”

而他也轻轻应声,不问怎么了,而是问:“又是想喊喊我?”

恋人的声音里顿时染上笑意,伴着浓浓的困倦:“我是想跟你说,我好像更困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睡前故事,它那么跌宕起伏,一点也不催眠。”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你背人很稳。”

“你走了那么长的路,但还是把我背得好稳。”

他说:“谢谢你,阿禹。”

话音落地的刹那,这个夜晚潮湿无比的空气,终于凝成一场倾泻如注的大雨。

闻野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等待母亲的彻底清醒,为了一声再也不会被她唤起的阿禹,为了一个折磨了他许久的问题:那天她究竟是无比清醒地挥出了那把刀,还是被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疯狂支配着?

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追赶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为了一种或许能有资格真正平等对话的未来,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发觉,原来他跌跌撞撞走了那么长的路,只是为了等这样一句话。

他的一生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没人看见。

他的存在,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瓢泼磅礴的大雨里,年轻男生的嗓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极力压抑,可也只能挤出七零八落的几个字音:“……睡吧,晚安。”

好在肩头的恋人是真的很困了,没有察觉他话音的颤抖,轻轻点了点头,发梢又扫过他的颈间。

他也小声说:“晚安。”

声音含糊困顿,柔软得不像话。

这是嘉嘉第一次对他说晚安。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动人。

与这声珍贵的晚安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轻得像梦的吻。

白皙瘦弱的手臂仍环在闻野颈间,却忽然不安分地动了动。

——恋人仰起头,偷偷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他霎时停住了脚步,而肩头很快传来一道清浅绵长的呼吸。

兰又嘉睡着了。

悄然落在颊畔的吻,仍有热烈的余温。

比不断滑落面庞的眼泪要灼热得多。

他哭着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

又那么可恨。

他愈发舍不得他了。

可他更舍不得让嘉嘉去冒险。

他不可能真的把嘉嘉带到那个报复心极端强烈的疯子面前——从傅令坤想要用兰又嘉威胁傅呈钧的那天起,甚至从他成为赌鬼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已经疯了,再也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而他最舍不得的,是让嘉嘉理应灿烂的余生,被笼罩在一种由他贸然带来的黑色阴影里。

至少到目前为止,傅令坤还只是经济犯罪,即使锒铛入狱,也能活很久,仍有伺机报复的可能。

闻野不想要任何一丝这样的可能。

他想要兰又嘉拥有确定无疑的安全和幸福。

可危险已经如影随形,再难消散。

这种积重难返的错误,要怎么才能彻底解决?

他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剜去错误的根源。

只要傅闻禹死了,闻婉华就能觉得过去的错误从未发生过。

只要傅令坤死了,兰又嘉就不会再有危险,再也不会出现新的错误。

所以,明天闻野会找一个理由,让兰又嘉陪自己去机场,在那里拍下一段用来证明的视频,再同他告别,让孟扬送回他剧组。

接着,多疑的傅令坤终于肯发来目的地,他会买两张机票,却独自登上航班。

抵达目的地后,他会按照此前提出的条件,要求先单独见到傅令坤,才肯将兰又嘉带到他面前。

但兰又嘉不会来。

他是骗傅令坤的。

闻野会在亲眼见到那个穷途末路、孤注一掷的疯子之后,亲手结束这个由自己造成的错误,即便从此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要将傅令坤卷进一桩罪行更残酷、后果更严重的案件。

——凶杀案。

幸运的话,他会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若不够幸运……

做死者也不算坏。

第79章 79

第二十五天, 八月二日。

京珠机场。

到处人来人往,旅客们步履匆匆,如浮光掠影。

绿植旁的休息长椅上, 却有一处很静谧的风景。

头发很短的男生低着头, 单手揽着速写本,另一手执笔,暖白的天光映亮他耳畔冰凉的金属耳钉,为专注的神情也镀上几分柔色。

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生,则有一双光彩动人的杏眼, 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时而看一眼握在掌心的手机屏幕,时而偷偷抬眸瞥向他。

“真的一眼都不能给我看?”

“不能,还没画完。”

“反正你画完了也是要给我看的, 早看晚看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那就晚看吧。”

“……”

话被噎住的漂亮青年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

而他分明正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画纸,余光也没有乱扫,却像是能预料到身边人的反应, 淡色唇角蓦地扬起。

——静谧得让人不愿意打扰。

刚刚折返回来的孟扬提着三瓶饮料,在不远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声短促清晰的提示铃音响起,画画的男生动作一顿,放下了笔,去拿口袋里的手机。

先前闻哥还说是要录一个什么视频, 嫌他在旁边碍事, 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两人又在腻歪。

干嘛要一本正经地支开他,他又不是没见过他俩谈恋爱的样子。

……算了,虽然他有打掩护的作用, 但毕竟是个电灯泡。

难得今天不在剧组,可以放心大胆地过二人世界。

孟扬等在一旁,见这幅画面已经被意外打断,才快步走过去,晃了晃手中的水:“买来了!三个口味,都是冰镇的,你俩先挑。”

闻野正在看手机,没说话,他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兰又嘉伸手接过了一瓶,好奇道:“你买个水怎么去了这么久?”

孟扬就幽幽地叹了口气:“谁让我懂事呢。”

听到这话的青年顿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圆润柔和的杏眼微微睁大,表情有点呆,可那双眸子依然那么亮,亮得清晰映出来人的倒影。

一时间,孟扬看得有些晃了神,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闻哥刚才画什么呢?机票买了吗?”

“他不给我看。”兰又嘉摇摇头,“没有,还在等老魏那边的消息吧。”

闻野说有件古董道具在外地,需要剧组的人过去亲自验了再取回来,美术组的老大让他去跑一趟,相当于出差。

今天上午梅导没排兰又嘉的戏,所以刚好有时间送闻野去机场。

两人说话的当口,闻野已经放下了手机,侧眸望来时,也看见了恋人脸上那份叫人心软的茫然。

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等孟扬好奇地望过去的时候,只见到年轻男生继续专心画画的侧影。

宽大有力的指节紧攥着画笔,用力得几乎泛了白。

像是已经到了尾声,落笔的动作又静又轻,画得很快。

寥寥数笔后,不等另外二人开口,他合上了速写本,话音平常:“收到消息了,我去买票,顺便打个电话。”

说完,闻野随手放下了本子,起身往外走。

兰又嘉应了一声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而孟扬目送闻野走开后,立刻看向了这会儿被搁放在长椅上的速写本,小声撺掇:“好了,闻哥走远了,趁现在赶紧看。”

闻言,兰又嘉愣了一下,当即笑了起来:“他说画完才能给我看。”

孟扬说:“他看完消息以后又添了几笔,才主动收起来的,应该画完了吧?”

兰又嘉就说:“但他没说给我看,万一还没有呢?”

先前玩手机玩得心不在焉,总是想偷看身边人手中画本的青年,这会儿坐在无人看管的速写本旁边,却一直规规矩矩的,始终没有擅自去翻动。

孟扬便忍不住想,刚才眼睛很亮、频频侧眸的嘉嘉,究竟是想看画,还是想看身边的那个人呢?

分明是想看画画的人。

可他偏偏又说,自己其实不喜欢那个人。

孟扬这样想着,昨天在网上查出来的那些病名、这段时间隐隐作祟又不愿深想的惶恐不安,再度涌现出来,充斥着脑海。

他怎么都做不到再继续忽视那份正像藤蔓疯狂生长的不安。

“嘉嘉,”在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中,他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忐忑干涩,“我之后可以去看你吗?”

“什么?”兰又嘉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看我?”

“国外……你说以后要去国外治病的。”

孟扬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国旅游过,因为没有认识的朋友在国外,就觉得出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你是我第一个要出国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到时候来找你玩。”

今年刚读完大一的年轻男生面庞青涩,话语里透着努力组织措辞的傻气,有些语无伦次,可格外认真。

“当然,你是出去治病,我知道的,肯定不能天天带我到处逛,但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对了,我也很想见见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是特别厉害的人,毕竟有百亿家产,而且你这么好,他们肯定也很好,应该会请我吃顿饭吧?我想吃本地风味的豪华大餐。”

他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眼睛弯成了开朗的弧线,却盛着惶然闪烁的光。

似乎仍有许多听来正当的理由要讲,可嘴唇开了又阖,轻轻颤抖着,最后只抖出仓皇又小心的一句:“……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寻常的问句落入空气,在嘈杂热闹的机场里一点也不出奇。

却令听的人面色怔然,久久失语。

兰又嘉从来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也像前一瞬的孟扬那样,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片混乱的脑袋组织着措辞。

他想转移话题似的反问:你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就想去那里玩?这么草率。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国外,究竟是哪。

他想发自内心地感叹和畅想: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很优秀的演员。

——因为真正优秀的演员,总是对生活和他人有着很细腻敏锐的感知能力。

他想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轻快笑容:当然可以,到时候我让爸妈带你好好逛一逛。

……

瞬息之间,兰又嘉想了许多,却没有一句能真的说出口。

答案卡了壳,身体内部骤然泛开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日渐熟悉的,直到生命尽头都再也不会离开他的,剧烈疼痛。

明明在出门之前,他才吃了好几颗止痛药的……

说不出话的青年,脸色蓦然间透出几分苍白。

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忐忑等待着答案的好友霎时慌了神:“嘉嘉!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过分纤瘦的指尖本能地攥紧了手中那瓶才喝了一口的饮料,冰镇的温度鲜明地烙过指尖,也给他带来了一个足够暂时将人支开的借口。

“肚子突然有点疼。”兰又嘉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颤抖,“可能是因为喝了冰水……你能帮我去买杯热饮吗?喝点热的会舒服很多。”

“热饮?我现在去买!”

孟扬瞬间忘了先前的对话,匆匆起身:“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买常温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话没说完,满脸焦急的年轻男生已经大步往外跑去,期间不时回头张望,像是怕他状况更糟。

所以,一直等这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被人群和建筑完全遮住,兰又嘉才敢眨动早已酸涩难忍的眼。

闭眼的瞬间,透明的泪水倏然滚落,打湿了手背。

不是因为此刻正在身体内部搅动的癌痛。

他几乎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时不时发作的阵痛了,不会再为它掉眼泪。

大约是因为孟扬的那些话。

——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他想有那一天的。

他想陪好朋友在异国游玩,让很好的父母带他们吃一顿豪华大餐。

他也想看见孟扬实现梦想,成为最好的演员,闪闪发光的那一天。

他还想继续看见闻野画的一幅幅速写肖像,画里是每一天的他……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可是他没有那一天了。

他没有以后了。

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溢出眼眶,孤零零坐在原地的人想到随时可能回来的恋人、好友,只能急匆匆地抬手去擦眼泪。

可兰又嘉擦拭得越用力,面颊却越潮湿,好像怎么也擦不完。

他愈发低下脑袋,胡乱抹泪的同时,惶然地扫视着四周,生怕他们已经折返,生怕这份狼狈被察觉……

直到视野里蓦地出现了一抹干净柔软的白。

是一张洁白的手帕纸,被男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递到了他面前。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

“迷路了?”那人轻声问,“还是身体不舒服?”

兰又嘉一时怔住,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向上望去。

于是,他很快撞进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眼,不见往日的恣意轻佻,此刻正盛着坦然直白的关心。

男人穿一身休闲的风衣,肩上挎着相机包,手边停着一个行李箱,显然是要搭乘航班出行。

见他呆呆地望来,似乎惊得连眼泪都忘了掉,细看脸色也不算太糟,对方多少放心了些,薄唇微扬,又道:“要我带你去卫生间吗?就算这次不是反胃,洗把脸也会清爽一点。”

寥寥几句,令时间仿佛倒流回两个月之前。

在那个霓虹灯光迷离闪烁的会所走廊,一场意料之外的偶然相遇。

兰又嘉总算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不是已经去非洲了吗,宋——”

在他再次叫出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之前,男人早有预料地打断:“等等,兰又嘉。”

“公平一点,你也叫我全名,行吗?”

他是笑着的。

目光温柔又落拓。

不知怎么,兰又嘉看着这样的他,好像真的做不到再拒绝。

所以在极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轻声应下:“……宋见风。”

头一回这样称呼他时,满脸是泪的人似乎也笑了,仍旧哽咽的嗓音里有一抹很柔和的轻盈。

即使只是转瞬即逝、近乎幻觉的一霎。

他终于不再冷冰冰地喊他宋先生。

宋见风竟有些恍惚地想,足够了。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尽管,他总是同兰又嘉意外邂逅。

他们总是在这座人潮汹涌、奔流不息的偌大城市里,一次又一次萍水相逢、不期而遇……

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第80章 80

机场忙碌不休, 行色匆匆的浮光掠影里,这一处风景始终静谧。

坐在长椅上的青年声线还有些不稳,残留着哭过的沙哑, 却没有刻意避开眼前人的视线, 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纸巾:“谢谢。”

男人同他保持着一种很有分寸感的距离,不远不近,目光静静地掠过旁边椅子上不算陌生的速写本,和那张哭得有些泛红的脆弱脸庞。

没有问本该身在剧组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机场,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

而是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本来是要去的, 可惜角马大迁徙已经结束了。”

此刻心绪复杂, 又正匆忙擦着眼泪的青年听得有点茫然,发出一声微微上扬的鼻音:“……嗯?”

男人就笑了,耐心解释道:“没去非洲的原因, 你刚才不是问了我么?”

自那个美梦一般的雨天之后, 他就离开了剧组,没有再见过兰又嘉,只让妹妹代为转达过歉意, 也随口提过他的去向,是遥远得不会再打扰到任何人的非洲。

——他知道兰又嘉一直不太愿意见到自己,因而自觉消失,勉强算是为那天的冲动之举做些弥补。

直到刚才,他推着行李箱匆匆穿过人山人海,去赶一趟已经催促登机的航班, 一晃眼, 竟看见了那道总能令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的身影,脚步霎时顿住,甚至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再定睛望去, 就看见兰又嘉在哭。

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孤零零地哭着,抬手胡乱地擦着眼泪。

于是,他陡然停滞的脚步,又有了近乎本能的去向。

兰又嘉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问:“角马?”

话音里是未加思索的好奇。

就像上次偶遇那天,看见他手臂上缠绕的层层绷带后,随口问那是不是被大象甩到时一样。

想起那日的宋见风唇角微扬,声音很和煦:“角马是一种牛,长了一对弯弯的牛角。”

话音落地,那双圆润柔和的杏眼顿时划过一缕茫然:“那为什么要叫——”

“因为它的身子像马。”宋见风接过他的话,“而且……”

拉长的尾音成功地令原本垂着脑袋的人抬起了头。

宋见风因而清晰地看见了湿润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

也听见自己声音里隐隐流动的笑意:“我猜,是因为这个名字更能吸引我这样的肤浅观光客。”

“它还有个名字叫牛羚,牛羚大迁徙,听起来就不如角马大迁徙那么神秘壮观,似乎不值得飞越一万公里专程去看了,是吧?”

认真听着的青年眨了眨眼,仿佛也流露出一点认同的笑意,轻轻点头:“嗯。”

他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泪水彻底停息。

眼眶还泛着红,但神情里那抹浓郁的悲伤已经散去。

再加上余光里快步走来的那道身影,无形中被紧攥住的心脏,总算能放松下来。

在眼睛里明显只装着兰又嘉的孟扬注意到他之前,宋见风主动同对方打了招呼:“孟扬?”

“嘉嘉,我一时间没找到卖热饮的,你先喝杯温水,放心不是很烫——宋哥!这么巧,您怎么在这儿?呃,等一下,嘉嘉你现在怎么样了?”

孟扬短暂看向宋见风的那个瞬息里,兰又嘉已经接过了他小心递来的热水杯,低头喝了起来。

垂落的发丝遮住了泛红的眼,啜饮时的声音本就该是湿润的。

“好多了。”他小声说,“没事,不用担心。”

宋见风看出他的有意遮掩,又和松了口气的孟扬闲聊了几句,一直等到始终埋头默默喝水的人终于抬起脸,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没有丝毫抗拒回避,带着柔软温度的清澈目光。

向来恣意的男人微微一怔,接着,狭长眼眸里也漾开几分真切的温柔。

时隔几日后的再见面,没人提起那个发生在雨天的漫长怀抱,与那些亦真亦幻的亲昵对话。

就像那真的只是一场彼此都已然忘却的幻梦。

至少,是一场令醒来后的现实,变得灿烂许多的美梦。

“我的航班应该快要登机了。”意外偶遇的自由摄影师看了眼机场大屏,主动和他们道别,“我先去过安检。”

其实那趟早就在催促登机的航班,大约是赶不上了。

但无关紧要,他会再随便挑个目的地,重新买张票。

反正这趟远行,本就是为了离开而离开。

孟扬立马应声,热情地同他挥别:“一路平安,玩得开心啊宋哥!”

转过头,又想起了什么,对兰又嘉道:“对了,这都多久了,闻哥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我刚才回来是差点没找着。”

兰又嘉也和宋见风道了别,接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好,你快打,千万别误机了。”

听到他们提起这个名字,男人离开的身影微微一滞,下一秒,似乎变得更快了一些,像一种礼貌的避让。

这个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兰又嘉先开口:“阿禹,你是不是迷路了?”

嗓音里早就没了哭泣的痕迹,口吻亲昵动人,在嘈杂环境里依然清晰可闻。

却令原本已经走开的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进而骤然回首望来,眸光震动之余,渐渐透出后知后觉的难以置信。

阿禹。

那份困扰了宋见风不少日子的奇异熟悉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终于如拨云见雾,彻底浮出水面。

他听过这个名字。

……在很久以前。

他也见过那张相较如今要稚气许多的脸。

那是五年前,在雪山上缺氧失温的他被萍水相逢的好心登山客救下,等他在医院醒来后,救命恩人早已离开,也没有留下姓名与联系方式。

但他还是凭着护士们叽叽喳喳提供的线索,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以那人的背景,恐怕不需要任何物质报答,但起码该当面道声谢。

怀着这样的念头,宋见风一回国就去了光海市,主动登门拜访,可惜想道谢的人不在家,只有一位和蔼宽厚的管家接待了他。

在那所古朴广阔的老宅里,老人听完他的来意,反应竟颇为古怪:“你是说,阿钧救了你……登山时大家包得严严实实,会不会是认错人?”

而他费解之余,瞥见那时被搁放在旁边的一幅全家福肖像,笃定道:“不会错,每个护士都记得那双绿眼睛——那是他弟弟吗?”

这幅不知何故被撤下来,似乎在等待更换的照片里,正中央坐着一位模样和善的老人,是时常出现在商业杂志里的工业大王傅安,左侧立着一对夫妻,而站在右侧的两个年轻人,显然是他的孙子。

一个已是青年,混血相貌,薄唇利颌,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矜贵,神色淡淡。

一个还是少年,五官线条却已有了硬朗的轮廓,眸子漆黑,意气浓烈,正朝镜头灿烂笑着。

——而他只看了一眼,便自觉收回了目光。

因为老人先是下意识应声:“对,那是阿禹,他……”

紧接着,老人神色一僵,匆匆改口:“不、不是,宋先生,你先坐,我跟阿钧说一声。”

纵使心有好奇,宋见风没再追问,很配合地放下了这个小插曲。

后来他逐渐和救命恩人成为朋友,知晓了对方的脾气性情,也听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因此从来没有主动同对方谈起过那些复杂纠葛的家事。

但他知道,傅安曾经是有两个孙子的。

还知道自那天之后,他再去拜访傅家老宅时,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包含了不存在的人的相片。

直至今日,记忆中匆匆扫过一眼的少年脸庞,与前段时间在片场里时常见到的年轻面孔,无比荒谬地重合。

和兰又嘉在一起之前,闻野早已认识兰又嘉的上一个恋人。

甚至有着仇视憎恨后者的充足理由。

……不,他不叫闻野。

他姓傅。

而兰又嘉正和这个昔日被傅家彻底除名的人谈恋爱。

此刻他握着手机,目光柔软澄净,专心地同电话那头的恋人说话。

丝毫不见顷刻之前满脸泪水的孤独脆弱。

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宋见风立在原地,几近惶然地望着不远处那张天真明媚的笑脸,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掌心在霎那间变得冰凉一片。

兰又嘉……知道这件事吗?

同一时间,JA集团亚太分部。

在那个出人意料的电话打进来之前,宽敞到几近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不断回荡着安娜的声音。

“……早晨我接到市局的消息,说找到了傅闻禹的下落,在市郊的云县那一带,他们会马上派人过去调查。”

几乎就在云县二字出口的刹那,原本面无表情聆听助理报告的男人,眸光瞬间冷了下来。

见状,安娜更庆幸自己此前出于谨慎的多余举动,加快语速道:“我本来没有多想,但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在哪听过这个地名——兰先生所在的剧组,就在云县进行拍摄,所以我立刻回电,请警方优先去晚秋剧组确认,同时尽量不要惊动剧组成员。”

“就在刚刚,他们传来了最新的消息,确认傅闻禹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晚秋剧组,他是美术组的工作人员,但目前似乎不在片场,至少不在剧组下榻的酒店里。”

她看到眼前的男人骤然变得难看的面色,话音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兰先生也不在,根据监控显示,傅闻禹、兰先生,还有兰先生的助理孟扬,是结伴离开酒店的。”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安娜的心头只剩一片惊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傅总的预料。

曾经是傅总堂弟的傅闻禹,怎么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兰先生的身边,同他相识?

话音未落,先前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已然起身,声音极冷:“他们去哪了?”

一贯冷沉的嗓音里压抑着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

“目前还不清楚,兰先生今天上午没有拍摄安排,是私人行程,我不确定是否应该直接惊动兰先生,所以请警方暂时先不要联系兰先生和孟扬,也不要进行大范围的询问和搜查……他们三个平时也常常像这样一起外出,通常在拍摄开始前就会回来。”

汇报完了截至目前的全部情况,她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问:“傅总,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安娜是在问该不该让兰先生知道这件事。

或者,兰先生会不会已经知道“闻野”的来历了?

她不知道答案,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之中的种种来龙去脉。

只能等待上司发话。

这等待的几秒异常漫长,安娜第一次看见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灰绿眼眸里,闪过如此强烈、浓重,难以用语言描绘形容的复杂情绪。

……不,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两天前的地下车库里,那时的傅总因为一个突兀响起的电话,毫无预兆地匆匆离开了会议室,连一句暂停都来不及留下。

当时冲动离席的男人显然是有急事要外出,却不知为什么,最终没有驾车离去,而是回到了会议室,继续未竟的工作。

那双异色眼眸中一度滚沸的岩浆,重新被渺无声息的火山掩盖。

那么,这一次呢?

几秒钟后,神色压抑的男人薄唇微动,似乎正要开口。

却被一道无声闪烁的光亮打断了。

他本能地侧眸望去。

常年因工作静音的手机里呼入了一个来电。

来电人是……

宋见风。

是在那次暗潮涌动的对话后,彼此间就再没有过任何交集和联络的昔日好友。

男人在短暂怔忡后,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极为干脆地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接通的刹那,他就凝声道:“宋——”

这一回,没有了安静的沉默,也没有了不着调的问候。

听筒那头的声音,甚至还要更快一步响起。

带着同样的浓重压抑,和同样的冲动焦急。

“傅呈钧!兰又嘉知不知道你以前有过一个弟弟?”

不待他回答,对方话音一顿,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答案,又继续说了下去:“他不知道的,是不是?!你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些事。”

这道往日玩世不恭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谁听见。

可急迫又仓皇的语气分外清晰。

傅呈钧听见宋见风喃喃地说:“对,兰又嘉不知道闻野是谁,才会喜欢上他的,否则一定会跟他保持距离,免得被卷进你们俩的恩怨。”

这段嗓音低哑的喃喃自语,竟如一场澎湃海啸汹涌而至,在心间撞开无数惊涛骇浪,迅猛又暴烈地印证了那个刚刚冒出来的荒诞猜测。

“傅呈钧,那个年纪很轻,让兰又嘉很开心,正和他谈恋爱的人……原来你早就认识。”

“——是那个被你亲手赶出家门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