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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 贺周周 30222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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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81

这天上午的十点零九分。

弥漫着淡淡噪音的电波里, 只有一瞬间的寂静。

低沉冷冽的嗓音很快响起,语气竟是一贯以来的理智冷静。

“宋见风,你现在在哪?”

“我在机场, 京珠机场, 恰好遇到了兰又嘉和孟扬,暂时没有看到闻野,闻野就是那个阿禹,我刚刚听见兰又嘉这样叫他,才想起来很久以前在光海的老宅看到过他的照片——傅呈钧, 你怎么还能保持这副态度?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嗯, 他叫傅闻禹,他们三个去机场干什么?他要带兰又嘉去哪?”

“……没有,他没有要带兰又嘉去哪, 是兰又嘉和孟扬送他来机场。”

这句之后, 又有短暂空白。

冷厉的嗓音再度响起时,似乎更加喑哑。

“你是说他要一个人出发?”

“对,孟扬是这么告诉我的, 说要去外地拿一个什么道具,但他现在人不在这里,不知道去哪了。”

“那兰又嘉呢?”

“什么?”

“兰又嘉,他还在不在你面前?”

与此同时,另一道电波穿过了偌大冰冷的机场,在空气中静静回荡。

“阿禹, 你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还没回来?”

“没有, 我不回来了。”

“……什么?”

“买了票才发现这趟航班时间很赶,马上就要起飞,所以我先去登机了, 正想跟你说。”

“你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

“对,没能来得及跟你当面道别,对不起。”

空气同样空白了好一会儿。

清澈却茫然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没关系,反正你明天就回来了,用不用我来机场接你——”

“不用,你好好拍戏,我明天不会回来,一周后也不会。”

“……为什么,你要去哪?”

“去玩,去这个暑假本来该去的地方……其实我这次不是帮老魏去取道具,是我自己想离开剧组了。嘉嘉,一个月的时间好像太长了,我后悔了。”

“后悔?”

“嗯,我后悔那天答应你了,我能感觉到你没那么喜欢我。或许,我也是。”

“……”

“对不起,我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当面跟你说,才选择了提前离开,好像有点不负责任,你想骂我就骂吧。不过,就这样结束其实也不错,反正离八月八号不剩几天了,对吧?”

说到这里,这道过分年轻的嗓音里染上几分熟悉的任性不羁。

听筒里溢出些许朦胧的杂音。

“空姐来催我关手机了,要起飞了。”

他最后说:“再见,嘉嘉。”

是带着些许笑意的认真道别。

电波骤然消散,通话到此结束。

鲜明顿挫的挂断音响起时,是一旁的孟扬先反应过来。

他听见兰又嘉说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太对劲,连忙问:“什么在飞机上了,闻哥人呢?”

握着手机满脸怔忡的青年因而回神,循声看向他。

却只茫然地摇了摇头。

孟扬愈发纳闷,心底渐渐卷起一种不安的漩涡,一晃眼看到不远处那道仍未离开的颀长身影,本能地转移话题道:“咦,宋哥还没去过安检啊,他好像也在打电话。”

说话间,同样刚结束一段通话的男人放下了手机,视线定定地朝他们望来。

这一天的日光格外强烈耀眼,模糊了那双桃花眼里涌动的情绪。

十点十二分。

孟扬看见宋见风向他们走来,耸了耸肩,似乎有些无奈:“看错航班,已经误机了,只能先打道回府——你们俩准备回剧组吗?顺路载你们一程?”

而兰又嘉看见孟扬笑了起来,说了些什么,视线随之望向他,显然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宋见风也跟着望过来。

对上这两道或单纯或深邃的目光,兰又嘉恍惚地眨了眨眼。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再一次拨出了刚才那个号码。

可听筒里只传出一道无法接通的冰冷机械音。

“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

兰又嘉听了一会儿,动作有些迟钝地摁掉了这个电话。

然后才望向那两道始终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嗯,回去吧。”

说着,他露出一个平常的,像往日一样柔和的笑容。

十点二十分。

JA总裁办。

“傅总,查到了!目的地是国内,离越南边境很近的一座城市,这趟航班刚关舱门,还在排队等待起飞,应该来得及联系机组——”

“不用。”

“……不用阻止傅闻禹离开京珠吗?”

向来厌恶浪费时间的上司,没有再回答一遍这个重复的问题。

男人高大冷峻的身影逆着光,背后是一片剔透的玻璃窗,日光灼灼,令安娜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无波无澜,却显然不容置疑的沉淡声音。

就像平时在商务会议上那样。

“联系警方,告诉他们傅令坤经由越南偷渡回国了。”

安娜一时愣住,几秒后,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傅闻禹今天是去找傅令坤的?”

傅总这位昔日的堂弟,如今会出现在兰先生身边,果然不是巧合。

很可能是出自傅令坤的授意。

所以他们是一伙的,或许是出于某种对傅总的仇恨结成了同盟,但究竟要做什么……?

安娜还来不及彻底捋清思绪,找到这一连串意外背后的逻辑,就听见男人低沉喑哑的回答。

“嗯,傅令坤是回来报复我的,一定带了帮手回国,他的目标是兰又嘉。”

“而傅闻禹打算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麻烦。”

薄而凛的唇线里吐出的字句始终平静,却令听者难掩震惊。

“我猜,大概是要杀了他。”

就像五年前那混乱至极的一天里,悔痛不已的闻婉华,在崩溃之际,举起利刃冲向了她眼中的罪魁祸首一样。

人生来是一张白纸,纸上最鲜明的色彩常常由至亲之人烙下。

傅呈钧在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一点。

他也有一张这样被染成了灰蒙暗色的纸。

一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改变这张纸上的色彩。

他全然认可这种色彩。

因为从爱而不得抑郁自杀的父亲,到自食恶果逐渐疯癫的婶婶,再到连丧两子一病不起的爷爷……甚至今日主动踏进深渊的堂弟。

他所见过的一切,都在反复证实这种色彩。

爱是一种危如朝露的自毁。

而爱的背面,那些可靠、坚固的东西支撑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令他鲜少陷入动荡的混乱,更令他从未真正尝到过溃败和绝望的滋味。

就像眼前的这一刻,占据支配地位的绝对理性,再次引领他迅速穿过迷雾,窥见了最关键的逻辑,找到了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条理智、正确的路。

从不曾将他引向过深渊。

“我明白了,傅总,我现在马上联系警方,只要跟着傅闻禹,就能找到傅令坤。”

短暂的震惊之后,安娜神情肃然,机敏又利落,像极了另一个此时远在光海的秘书。

话音落地,在格外紧绷的气氛里,傅呈钧却仿佛听见了另一道幻觉般斑斓的声音。

曾越过嘈杂电波,涌入他的耳畔。

——“那她一定让你觉得很省心。”

清澈的,温暖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正将人拥在怀里。

紧贴着冰凉的面颊与眼睛。

这一刻的日光异常强烈,自窗畔源源不绝地涌入,照得人头晕目眩。

绵延多日的疼痛深处,心脏搏动的速度愈发快了,近乎要冲破胸膛。

安娜刚刚结束与警方的通话,就听见上司的吩咐。

“安娜,今天剩下的日程安排全部取消,让司机备车,我要外出。”

她愣了一下,连忙道:“好的傅总,我马上通知,您需要我一起去吗?”

傅令坤一事的发展叫人措手不及,以傅总思虑缜密、雷厉风行的个性,显然是有一系列相关的事要去处理。

她看见傅呈钧向门外走去,脚步沉稳利落,声音平淡如昔。

“不用,你留在这里。”

还看见他始终没有回头。

男人身后,玻璃窗里涌进的光线铺天盖地。

几乎像在烧灼他的所有。

十点三十五分。

机场高速。

车窗外风景向后不断飞逝,日光穿透茶色玻璃,淡淡地映亮在垂在膝上的苍白指尖。

后座里的兰又嘉侧着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流动的蔚蓝天空。

坐在他身旁的同伴正笑着说话:“……宋哥,你居然直接把车停在机场就出远门,那等一趟旅行回来,得交多少停车费啊。”

前方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挑了挑眉,亦笑着回应:“还行吧,早就一次性付清了。”

“诶,一次性付清?”

“因为是买的车位。”

“……真的假的?原来机场的车位可以买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车里回荡着热闹的聊天声,孟扬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咋咋呼呼。

可眼睛却很静,一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边的人。

被注视的人浑然不觉,始终一言不发地凝望着远处的天穹。

身后的机场已经越来越远,遥远的天空中,不时航行过起降中的飞机。

飞机远得像个不真切的小点,淡白的航迹云也很快消失。

而他清瘦单薄的侧脸线条,浸没在夏日光影里,像透明易碎的水晶。

宋见风便也收回了时而望向车内后视镜的目光。

他的声音依然是恣肆随意的:“不能,开玩笑的。”

可惜这个玩笑没有用。

这一次,他转移不了兰又嘉的注意力。

孟扬大概也不能。

即使这个满眼担忧的年轻助理,仍在试着努力。

“对了宋哥,你应该不知道吧,今天下午有我和嘉嘉的对手戏,我那个角色一共就两场镜头比较多的戏,都排在今天了,说真的,怪紧张的……”

被喊到名字的人终于恍然回神,侧眸望来。

接着他的话问:“嗯?为什么紧张?”

孟扬就说:“因为今天要拍我英勇就义的那场戏了啊——好吧,是差点英勇就义,先说好,我中弹倒地,奄奄一息的时候,要是演得太浮夸了,你可千万不能笑场啊!我一定会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

他碎碎念着,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随之漾开一缕笑,话音认真地应下来:“知道了,我一定只在心里笑。”

“心里?心里也不行!等等,不对,你不是应该鼓励我说我肯定能演得很好,不用紧张吗?”

“哦,对,你肯定能演得很好,不用紧张。”

“……要不要这么敷衍啊嘉嘉!”

车里洋溢着青春热闹的笑声。

前排的宋见风也扬了扬唇角。

但没有笑。

因为后视镜倒映出的风景里,尽管兰又嘉的神情看上去已经同平时一样灿烂明媚。

可他垂在膝上的双手,却始终紧紧地握着什么。

握着那个被人留下的速写本。

十一点五十六分。

中越边境,某市。

机场内,行色匆匆的旅客中,散布着几个外形毫不起眼的男男女女,耳朵处戴着隐蔽的通讯设备,偶尔擦肩而过时,仿佛互不相识。

是刚刚到位的便衣。

机场外,当地警方的车辆逐渐在不同点位布控完毕。

已然严阵以待。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

云县,片场附近。

颜色活泼靓丽的跑车缓缓驶入停车场,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庞。

她的目光四处逡巡,很快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作风张扬的大小姐立刻按了按喇叭,探头出来喊:“杵在这儿干嘛呢?要走的话就把车位让给我。”

男人循声回头,顺手掐灭了指间尚未燃尽的烟。

开口时的嗓音有点沙哑:“快了,马上走。”

宋见霜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眉头一拧:“如果我没记错,你这会儿应该在去冰岛的飞机上,怎么,冰岛搬到云县来了?”

宋见风一时没说话。

于是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人都来了,还走什么,跟我一起去探班吧,我给你当掩护——就说是我非拽着你来,是我逼你的,行不行?”

听到妹妹难得老成持重的语气,宋见风倒笑了。

他笑着摇摇头,一贯散漫的眸子虽有笑意,却显得愈发静穆。

再开口时的嗓音分外认真。

“小霜,这段时间你多来剧组,不在的时候也要经常跟组里那些人聊聊天,尤其是那几个特别爱八卦的。”

“如果他们提到了什么跟闻野有关的消息,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着,宋见风的话音顿了顿,又道:“……或者,告诉老傅。”

他的神情与话语皆很不寻常。

那双同他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也因而静了下来。

“闻野?什么消息?……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刺眼烈日下,年轻女生的眸子里渐渐闪过难以置信的惊讶。

“……傅令坤被抓的动静小不了,到时候一定有人顺着往上翻傅家那些旧账,他会事先跟媒体那边沟通施压,但没法保证万无一失,越想压下去的消息,反而可能会传得越快。”

波澜四起的讲述到了最后,是一声轻而深的叹息。

“小霜,不能让兰又嘉知道这件事。”

一点十八分。

化妆间。

剧组将在半个多小时后正式开工,到处都闹哄哄的,一派忙碌景象。

兰又嘉刚做完了妆造,在一旁等待,往日形影不离的助理孟扬,这会儿正坐在化妆镜前。

化妆师颜姐忍不住笑:“你俩位置这么一换,我都有点不适应了,但还真别说,小孟这脸也很上镜啊。”

兰又嘉也笑:“颜姐,那你要提前适应起来。”

颜姐好奇:“什么意思?”

“因为小孟不止长得上镜,演技也很好,他想成为纪老师那样出色的演员,以后你们肯定会在很多剧组里碰面的。”

说着,兰又嘉看向这会儿紧张得脸色微微发白的好友,语气很轻盈。

“不过今天他都用不到演技,因为那个角色很适合他,完全不用演,只要能记住台词就够了——梅导看人的眼光总是很准的,对不对?”

下午两点零三分。

边境机场。

来自京珠的航班已经降落,旅客们涌向到达出口。

人群中,个子高高的年轻男生分外醒目,他没有行李,也没有同伴,唯有耳畔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和正放在耳边通话的手机一样冰冷。

很快,他挂断电话,打了一辆车离开机场。

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任何掩饰,毫不担心孤身而来的事被察觉。

傅令坤是偷渡回来的,不敢出现在这种到处是监控的交通关卡。

何况,这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已经选择了最后赌一次,赌他真的足够憎恨傅呈钧。

就不会再冒着风险反复验证,只希望一切都越快越好,唯恐迟则生变。

他也一样。

出租车一路前行,期间在街边商店旁短暂停下。

一进一出间,年轻男生的手里多了一瓶水,口袋里多了一把折叠的水果刀。

红色的柄,银灰的刀尖,很是锋利。

应该比多年前妈妈向他举起的那把刀要好用得多。

因为这一次,无论这把刀有没有成功杀死任何人,事情都会走向他想要的结局。

为了确保这一点,在车辆驶入最终的目的地之前,他低头编写了一条短信,发给了目前正在追捕傅令坤的光海警方。

短信里写着他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个地方。

出租车停下,在推开车门,几乎被灼灼烈日晃花眼的刹那,他想了想,指尖微动,又将同样的短信转发给了通讯录里的一个联系人。

这样更保险一点,如果警方没有重视这条短信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很快反应过来,然后冷静、强硬地处理好一切。

而在短信送出的提示音响起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删掉这个号码,连备注都忘记改掉。

车门关上。

哐当一声,喝完的矿泉水瓶被抛进了垃圾桶。

他转身走进前方那条曲折晦暗的小巷。

两点十八分。

云县,外景地。

今天是孟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电影镜头前演戏。

演一个跟谢雪一起搞革命的同学,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什么骨气,最后在一场民愤激昂的抗议游行上,被军阀镇压时射出的流弹击中。

在梅教授让他进组给兰又嘉当助理那天,也一并跟他说了,有个小角色挺适合他,要让他来演。

孟扬其实当场就拒绝了,因为他不想嘉嘉误会,觉得自己是为了拿到角色,才进组做助理的。

可梅教授却说:“你接下这个角色,兰又嘉才会愿意让你做助理。况且,这个角色的所有戏份加起来都不到两分钟,没人会想那么多。”

当时的孟扬没能琢磨明白前半句话。

后半句倒是很好理解。

这的确是个不太重要的小角色,连名字都没有,剧本里标注的姓名是四眼仔。

也是个很功能性的角色,典型的悲情工具人,用来推动主角内心的变化——彼时的谢雪已经发现了钢琴老师陈易秋的黑暗面,在信仰崩塌、一度痛苦到想要逃避现实的时候,往日里动不动就打退堂鼓的四眼仔,却差点死在他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深深刺痛了谢雪,让他放下了那些由亦师亦友的陈易秋引发的迷惘和挣扎,彻底和昔日仰望敬重的师长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已经是整个故事里,作为双男主之一的谢雪仅有的挣扎时刻,结果也只是让他坚定了最初的信仰而已。

谢雪是个高度理想化的、几乎永远光明纯真的扁平角色,在没有真正读懂这个剧本的看客眼里,他是用来衬托和改变陈易秋的工具人。

而四眼仔是一个比谢雪更扁平的角色,他就是用来衬托和改变谢雪的工具人。

一切准备就绪,拍摄即将开始。

孟扬浑身僵硬地盯着不远处的摄影机,先是去扶鼻梁上那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又去扯皱巴巴的衣角,再是摸装在胸口的血袋……

兰又嘉看见他的动作,蓦地扬起唇角,小声说:“等拍完这个镜头以后,别忘了尝一尝。”

孟扬茫然地转头看他,一时都忘了紧张:“什么?……尝什么?”

“血浆。”他看见兰又嘉笑着说,“不对,是糖浆,米悦姐说它很好吃。”

“但是她偷偷吃掉自己嘴角的糖浆,让我保密,却不肯给我尝她的袖子,好小气——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其实我想多尝几次糖浆的,我总觉得袖子上的看起来最好吃。”

轻盈烂漫的絮语里,场记打了板,喊了场次镜次,a。

他看见兰又嘉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耳畔一片混乱喧嚣,呼喊着光明和解放的游行被军阀镇压,四处是枪响,场面混乱不已。

他看见那双眼睛变得痛苦和迷惘。

……不该这样的。

奔逃四散的人群里,四眼仔想拉着谢雪一起离开,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可忽然间,胸口一阵闷痛。

手臂处的力道突兀松开,拽着他的人撒了手,谢雪蓦地回头,却看见迸溅出来的猩红血花。

昔日脸上总挂着笑的同学跌倒了,他摔在人群里的时候,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于是那双很美的眼睛里,霎时只剩茫然。

紧随其后的,是不知所措的惊惶和悲伤。

就像几个小时前的机场里,没能打通第二个电话时那样。

嘉嘉和闻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分手了?

孟扬不知道。

他只知道,嘉嘉很难过。

可是嘉嘉明明那么难过,却还在安慰他。

安慰他不要紧张,只要能记住台词就够了,安慰他哪怕NG重来也没关系,至少可以尝到很好吃的糖浆……

谢雪跑向四眼仔,满是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无能为力的悲伤。

四眼仔在他面前中弹倒地,奄奄一息。

其实孟扬一点都不想看到嘉嘉露出这样的神情。

哪怕是在戏里。

这是在拍戏,还是真实呢?

他有点分不清了。

他好像也想不起来这场戏的台词了。

厚厚的酒瓶底眼镜飞出好远,镜片跌碎了,沾满尘土和鲜血。

一贯嘻嘻哈哈,爱出洋相的年轻学生看见自己汩汩流血的胸口,又打起了退堂鼓:“怎么这么倒霉,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仰头看着那个最耀眼的同学,抱怨完了,又愣愣地说:“但是你来了,所以我才想来的……”

他一直想要成为最好的演员,这是他从小以来的梦想,支撑着他考上了电影学院的梦想。

可这一次,他真的不是为了要演戏,才来这个剧组的。

在认识嘉嘉之后,在给嘉嘉做了一个月助理之后,孟扬渐渐觉得,如果能成为一个最好的经纪人,也不比做演员差。

他想看见嘉嘉成为最好、最红的演员。

但是嘉嘉说自己要出国治病,不再拍戏了。

嘉嘉到底生了什么病?

为什么越来越消瘦、虚弱?

孟扬始终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奄奄一息的四眼仔没有去捂胸口的血洞,反而去揉自己没了厚厚眼镜遮挡,视线模糊的眼睛。

“我哭了你就别哭了,我自己丢人就行了。”

“其实一点也不疼,我是不是没被打中啊?”

“我就知道我不会那么倒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真的不疼……别难过。”

轻快的话语渐渐消弭于混乱的杂音中。

耳畔尚有枪响,世界却已寂静下来。

那双温柔的眼睛变得更加悲伤。

梅教授喊了卡,她说:这条过了。

米悦姐抹了把眼睛,笑着给他鼓掌。

嘉嘉也在笑,目光里的悲伤很快和这个一条过的镜头一起消逝了。

孟扬对他说:“虽然不小心改了词,但我演得还不错吧,嘉嘉,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嘉嘉向他伸出手:“快从地上起来,一起去看回放——我哪有不高兴?我都被你带进戏里了,到现在都没出戏。”

他的眼睛依然很美,即将露出熟悉的灿烂笑意。

掌心单薄却温暖。

孟扬被他拉起来,没出息的眼泪反倒掉得更厉害了。

他想,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嘉嘉喜欢闻哥,闻哥总能逗嘉嘉笑。

比他成功得多。

可现在,闻哥不见了。

还有谁能让嘉嘉真正开心起来?

三点十六分。

救护车内。

耳畔始终嗡嗡作响,仿佛还萦绕着纷乱的脚步、刺耳的枪声。

和特警破门而入之时,末路赌徒难以置信的阴狠怒骂。

年轻男生坐在车里,身上一片狼狈,到处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可他因失血变得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不觉得痛,也不感到惊恐,始终目光空茫地望着虚空中的不知哪一处。

直到敞开的车门边落下一道淡灰的身影。

警察递进来一部刚从证物袋里拿出来的手机,言简意赅道:“他找你。”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已经接通的电话。

备注名是很久违的字眼。

他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自远方涌来的电波底噪里,很快响起一道冷峻低沉的声音。

“傅闻禹。”

他下意识道:“我早就改名了。”

那人一时没有说话。

而他忽然笑了:“我现在叫闻野,傅闻禹的闻,你知道是哪个野吗?”

“野种的野。”

“是我妈带我改完名以后,亲口告诉我的——我本来以为是原野的野。”

他笑着介绍完自己的名字,然后问对方:“傅呈钧,我是不是从来都活得像个笑话?”

片刻后,他听见傅呈钧说:“你把他骗回了国,警方才能这么快抓到他,这一次,他的罪名会很重。”

就事论事,没有丝毫波澜的回答。

却又像是某种冷冽的安慰。

闻野沉默几秒,有些恍惚地说:“你找我想问什么?”

紧接着响起的声音依旧漠然:“傅令坤为什么会注意到兰又嘉?”

他就知道傅呈钧是来问这件事的。

来问这一连串突发意外里,或许唯一一件真正超出了那个人想象的事。

“是因为我。”闻野说,“我偶然看到了兰又嘉,和那颗蓝钻。”

“那段时间傅令坤一直用我妈要挟我,逼我去跟你打继承权官司,帮他拖延时间,让富安陷入舆论风波,最好能搞黄你跟政府合作的那个项目,他弄出来的亏空就没那么快被发现……我不想做这件事,不想听别人讨论我到底是不是个野种。”

“那天晚上,他打电话来,我还在想那颗蓝钻,就顺口问了他,他说不可能是你手头的那颗,但我不相信,我直觉它就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那颗奥罗拉之心,小时候我对它很好奇,常常去你的柜子里偷翻出来看,很熟悉它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傅呈钧问:“所以你开始蓄意接近兰又嘉,想要确认这件事?”

是因为他想要找到其他更好用的靶子,跟傅令坤做交换,免得自己的可笑身世和丑陋伤疤,被残忍地揭开。

还是因为,早在那一刻,他就已经被那道聚光灯下的身影吸引,才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拙劣借口,去接近对方?

其实闻野早就分不清了。

但他说:“对。”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调未改,又问:“你在哪儿见到了兰又嘉和那颗蓝钻?”

闻野答:“两个月前,在音乐学院,他的毕业晚会上……台风那天,我听到你给他打电话,就是他哭着说你中途离开了的那场晚会。”

兰又嘉唯一等待着的听众中途离席,那首悲伤至极的钢琴曲孤独回响,所以他离开了傅呈钧。

而有一个不被期待的陌生听众,也是从那一晚起,莽撞地闯进了他的生命。

一个人来,另一个人走。

命运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交错。

这句话之后,是听筒里沉默了很久。

久到闻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黯:“傅呈钧,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他的感情来报复你。”

那道始终平静漠然的声音,也终于染上难以分辨的沙哑。

“嗯,就像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他。”

闻野又笑了。

他笑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任由廉价的水珠一颗颗滚落,与蜿蜒的血迹混成一片。

也洇湿了放在面前的屏幕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

时至今日,他仍要悲哀地恳求那个永远都冷酷、理性、强硬,也因此近乎无所不能、无法打倒的人。

而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嘉嘉做的事。

“别让他知道我是谁,他会难过的。”

“求你了,哥。”

傍晚五点三十七分。

停车场。

黄昏将近,四周的车辆来了又走。

有一辆车从上午驶入以后,就一直停在这里没动。

车窗半开着,不知燃尽了几根烟。

手机屏幕上滑过一则新闻简讯:偷渡客非法携带枪支弹药入境,拒捕后与警方爆发激烈冲突……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了这则简讯许久,里面分明没有写出任何细节,却直叫人心有余悸。

幸好,那个原本是这群危险分子目标的人,此刻还好端端地待在不远处的片场里。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推开车门,想去片场里看一眼。

哪怕是以探望妹妹的借口。

可他还没有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前方路边停着的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缄默的,铺满了霞光夕阳的车。

宋见风看着它。

渐渐停下了脚步。

晚上八点五十三分。

片场外。

今天的戏份全部拍摄完毕,面露疲色的青年已经换下了戏服,卸掉妆,由助理陪着回酒店休息。

他们聊着天,并肩走出了化妆间,头顶是无边夜色。

耳畔却传来一道沙哑低喑的呼唤。

“嘉嘉。”

那是一道熟悉入骨的,不可能忘得掉的声音。

被唤到名字的人怔怔地抬头望去。

他看见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昏黄的路灯光落满了那人深黑的发梢。

和一双叫人很难忘怀的灰绿眼眸。

一旁的助理陡然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那是JA的——

孟扬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兰又嘉对那个人说:“你来剧组干什么?”

紧接着,青年的话音顿了顿,仿佛找到一个可能:“……是来拿戒指和项链吗?”

嘉嘉认识他。

虽然态度生硬又疏离。

闻言,那个往日只在新闻杂志里见过的,气场凛冽、遥不可及的上位者,语气竟显得很柔和:“不是,它们已经是你的了。”

兰又嘉则很快道:“我说过我不要那些东西,也说过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傅呈钧,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恼怒。

比月色更皎洁的眼眸,却忽然蒙上了某种潮湿的光泽。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因而颤抖起来,似乎想要掩饰那些无法自控的潮热水意。

看到这道目光的助理,在愣怔过后,别开视线,脚步很轻地向旁边退避了一点,主动给两人留出了交谈的空间。

而傅呈钧看着那片潋滟的、闪烁的泪光,只觉得那阵在心脏处绵延多日的疼痛,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想,那天电话里的兰又嘉果然哭了。

挂掉电话以后,不知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多久。

他想,自己早就应该来的。

早就应该不管不顾那些把他拒之门外的冰冷话语。

于是他说:“嘉嘉,三年前,我说自己不打算跟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的时候,你也没有听我的话。”

这话说得实在出人意料,眼泪将掉未掉的青年怔忡地看着他,声音里透出忘了压抑的哽咽:“所以,你是要怪我吗?是我以前不应该那样追你——”

“是我以前不应该那样对你。”傅呈钧说,“嘉嘉,是我的错。”

他从很早以前就错了。

“我不该一次又一次拒绝你,因为早在校庆结束,你主动喊住我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被你吸引了。”

他一贯讨厌浪费时间,讨厌做多余的事。

所以那晚根本不是兰又嘉叫住了他,分明是他自己想要停下脚步,看向那道动人声音的来处。

“我不该从去年开始,突然改变对你的态度,伤害了你那么多次。”

他是有横亘多年的心结,有无法逾越的阴影。

可那不该波及到无辜的兰又嘉。

“我也不该在分手之后,迟迟不来找你……我明明一直很想见到你。”

兰又嘉威胁他不能出现在剧组,他又的确有太多事情要忙,所以不必急于一时,往后还有许多时间,足够他从容不迫地让失控的生活恢复原样……

他用一个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直到今天上午,听到那一连串惊人消息的瞬间,所有谎言才彻底崩塌瓦解。

原来捆绑着自己无法放手的东西,竟与秩序毫无关系。

那分明是一种奇怪的、混乱的、不讲道理的贸然冲动。

是一种必然破灭的妄想,是一种注定要背弃理智的沉溺。

是他在很多年前,就决定了绝不会踏入的无望深渊。

然而,当他得知这令人措手不及的一连串意外后,原本有许多事要考虑,要处理。

却始终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渐渐盖过了其他的所有,令他迫不及待地驱车赶来,再也无法按捺那股在心间克制已久的冲动。

傅呈钧在想,万一兰又嘉知道了身边恋人的真实来历,一定会很伤心,因为他从来都在渴望一颗完整而纯粹的真心。

可他不想他再掉眼泪了。

就是一个这样简单的念头,不讲道理,无关秩序,却悄无声息地占满了他的心。

一整颗心。

夏夜的灯光那样静,照得那双世间罕有的灰绿眼眸格外秾丽。

像一对完美无瑕的金绿宝石。

曾被嵌在昔日真心爱重,最终绝望丢弃的过期玩偶身上。

而现在,它是剔透的,剔透又纯净。

无论前方是看似恒久而无限的幸福幻象,抑或是顷刻间就能让人万劫不复的无望深渊……

它都心甘情愿地盛满了那个此生唯一的倒影。

所以在这一刻,当泪眼朦胧的青年抬手胡乱抹着眼睛,用再也遮掩不住的哭腔说:“别说了,我不想听……傅呈钧,我不想听过去的事了。”

傅呈钧就真的不再说了。

他不再提起那些会让眼前人掉眼泪的往事。

只说:“嘉嘉,对不起。”

他还说:“我爱你。”

第82章 82

我爱你。

在这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涌入兰又嘉耳畔的那一瞬间, 所有试图压抑与忍耐的泪水,彻底轰然决堤。

那阵浓烈的、难以忽略的呜咽声,令有意走到了一旁等待的助理, 再也无法保持回避, 慌忙扭头望来:“嘉嘉!怎么了?”

也令向来沉稳冷静的男人露出了少见的无措表情。

“我不说了。”身边人的嗓音轻而黯,“……嘉嘉,别哭了,好不好?”

却也很温柔。

是他曾经亲身感受过、失去过,后来又竭力挽回过的温柔。

是他曾经深深渴望过、放下过, 后来再也没有时间去奢望的爱意。

在这两道声线迥异, 接近重叠的关切呼唤里,被告白的青年哭得几近崩溃,怎么都无法控制陡然间被扯到极限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

就像生命破了一个很大的洞, 才会有那么多雨水源源不断地渗进来, 汹涌作祟。

眼睛是湿的,脸颊是湿的,心也是湿的。

到处湿漉漉的世界里, 弥漫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浓郁灰绿。

避无可避地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兰又嘉不记得这一刻的自己说了什么,是怎么向手足无措的好友解释当下发生的一切,又是如何体面地离开那条随时可能有其他剧组成员经过的街道。

精神本就紧绷了一整日,身体状况也不算太好的青年,一度哭得失去了意识。

浑浑噩噩的错乱混沌里,似乎只有一样事物是清晰可辨的。

是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呼吸间的, 一抹风雪般的冷香。

令时间像雪花一样, 轻轻飘落在他身上。

大雪纷飞,茫茫如梦。

等他的意识彻底回笼,映入眼帘的, 已是一片昏黄澹静的光亮。

天花板上的顶灯熄着,很熟悉的视角,就像许多个疼得辗转难眠的深夜里见到的那样。

温暖蓬松的羽绒被抚慰着他疲累到了极点的身体,从另一侧床头投来的灯光静静地熏暖洁白的床品。

也映亮了床边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柔软的床沿微微下陷,裁剪妥帖的白衬衫包裹着男人线条流畅的宽肩劲腰,袖口却很凌乱地挽起,不复往日一丝不苟的矜贵。

兰又嘉看见对方手中打湿的毛巾,一丛丛地冒着热气,轻柔擦拭的力度仍残留在颊边。

他怔怔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

男人替他擦脸的动作便也停了下来。

直到他神情恍惚地开口,嗓音干涩:“孟——”

他刚发了一个音节,傅呈钧便早有预料地接过话来:“孟扬没有问我跟你的关系,一直在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我只说会照顾好你。”

以那时的情境,有些话,或许也不必问。

昔日恋人叹息般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停泊在他耳畔。

“嘉嘉,你也有一个很省心的助理。”

得到解释的兰又嘉微微松了口气,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助理,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傅呈钧说,“因为他一直对你很好。”

“所以他成了在你心里很重要的朋友。”

男人低哑磁性的声音那样轻,轻柔地顺从着他的话。

却令刚刚止息的泪水,再度涌现出来。

从在京影宿舍见面的第一天起,孟扬就一直对他很好,如今更是不断惦念着他说要去国外治病的事。

可是他撒了谎。

一个弥天大谎,就像他生命里的破洞一样大。

他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青年苍白瘦削的脸颊被灯光衬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好不容易恢复了干燥的睫羽,再度被咸涩液体洇湿,一片狼狈,颤抖着在眉眼间洒落仓皇的阴影。

傅呈钧看着那些突然无声滚落的泪水,握着热毛巾的指节滞了滞。

在心头弥漫至今的疼痛好像变得更深了。

他俯身,动作很轻地替兰又嘉拭去颊边新流的泪,同时问:“为什么又哭了?”

声音几乎轻得不能再轻了。

可仍然惊动了那片伶仃脆弱的荷叶,更多水珠接二连三地坠落人间。

兰又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也问:“为什么?”

他哭着问:“为什么要、要对我说……”

他好像怎么都说不出来那三个字。

傅呈钧想替他补完的。

可话到嘴边,想起先前兰又嘉听到这句话后陡然崩溃的情绪,他又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知道迟来的爱意有多么残忍。

无论是对那个已经不再被这份爱垂青的人,还是对那个曾经苦苦盼望这份爱的人。

都太过残忍。

傅呈钧便只说:“因为你很好。”

所以,一同工作的年轻演员爱上他,因此演不好那个要在戏里憎恨他的角色。

受托去剧组顾看他的宋见风爱上他,从此很难再面对昔日救过自己性命的朋友,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最初怀着目的接近他的傅闻禹也爱上他,甚至甘愿献出自己的所有,即使是本应珍惜的生命。

而曾经亲眼目睹了太多惨烈收场的感情,以为自己绝不会踏入这片深渊的傅呈钧,在更早之前,就第一个爱上了他。

这一刻的傅呈钧其实也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爱上兰又嘉?

在兰又嘉离开自己的两个月里,他的生活中其实没有出现太多会让人很不适应的变化,他没有想念某种被照顾得妥帖舒适的生活方式,也没有想念某份最合他口味的温情餐点。

因为兰又嘉从来不做这些事。

他不会用厨艺俘获别人的心,也不做忙前忙后的家庭保姆,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却始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魅力。

兰又嘉只会煎荷包蛋,他曾煎过一次最完美的荷包蛋,将它盖在专业厨师做的昂贵龙虾头上,献宝似地端上餐桌,絮絮叨叨地向共进晚餐的恋人炫耀这个荷包蛋的形状有多好看。

傅呈钧永远忘不掉那个幸福夜晚,兰又嘉自我赞美时亮晶晶的目光。

也忘不掉更久以前的夜晚,在无边月色里跑向他的陌生男孩,毫无矫饰的热忱邀请:“我弹钢琴很好听,真的,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音乐,你不会失望的。”

他真的从未听过那样的音乐。

也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他就这样爱上了兰又嘉。

无关习惯、利益,或是其他。

他只是爱兰又嘉。

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爱。

可那句迟来太久的我爱你,却让兰又嘉哭得不能自已,被仿佛没有尽头的浓重悲伤吞没。

于是傅呈钧怎么都做不到再重复一次了。

这一刻,看着身旁满脸是泪,哭到抽噎的人,男人嗓音低哑,不再重复告白,而是温柔地唤那个动人的名字。

“嘉嘉,有很多人爱你,就像你爱自己一样。”

他动作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捉住了哭泣的人胡乱擦拭眼泪的手,低声哄道:“所以别哭了,好不好?再哭又要弄掉睫毛了。”

刚才他替昏昏沉沉的兰又嘉擦眼泪的时候,用了最小心翼翼的力道,才没有扯掉任何一根美丽脆弱的睫毛。

曾经,兰又嘉会特意给他发消息,絮絮叨叨地可惜着洗漱时掉下的睫毛。

听到这句话,兰又嘉条件反射般地说:“我早就不在乎它了。”

傅呈钧轻轻点头,语气很认真:“但是我在乎。”

泪流不止的人便怔怔地看他。

忽然间,兰又嘉仿佛忘了哭泣,惶然地问:“……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那双很美的眼睛不安地闪烁起来,好像想要立刻找镜子确认这件事。

傅呈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问得人心头无端地颤了颤。

兰又嘉总是自恋的。

他只能这样想。

所以他很快诚实地回答道:“没有,你一直都很好看。”

“但比起上一次见你,你又瘦了一点。是因为要上镜,没有好好吃饭吗?”

说着,男人的视线扫过了一旁床头柜上半开着的塑料药盒,和散落在外的几粒白色圆形药片。

“还是压力太大了,晚上睡不好?”

他问:“嘉嘉,你一直在吃安眠药吗?”

傅呈钧原本不会这样问。

可这些日子里,钝痛不休的心脏搅得他无法入睡,又必须要最低限度的睡眠,来维持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所以,他不得不使用助眠的药物。

也因此,在看到那些熟悉的白色小圆片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安眠药。

傅呈钧记得,一个月前,自己贸然来访的那个雨夜,兰又嘉就在吃止痛药和安眠药,那时他被雨水诱发的惊惧折磨着,需要药物才能入眠。

但最近几日天气晴朗,不曾下雨。

他问得尚算平静,可听的人眸子里,却有一闪即逝的惊惶。

“我没有,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仓促否认之际,兰又嘉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再一次要将他拒之门外:“傅呈钧,我没有让你来找我,我早就说过了不想见你——”

“我没有动它,只是看到了……抱歉。”

在解释的同时,傅呈钧定定地注视着身边人,低声问:“为什么不想见我?”

那双宝石般的眸珠如此剔透洞悉,仿佛一切秘密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以至于兰又嘉无法再注视这双曾经深深吸引着他的眼睛,近乎狼狈地别开视线,喃喃自语:“因为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傅呈钧,我不想再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了。”

他的话音里带着很浓重的哭腔:“不止是你,别人也一样。”

泪痕未消的青年将话说得很坚决,不留余地的坚决。

可男人听到这句分外熟悉的拒绝语,却只是默然地放下了手中不再温热的湿毛巾,神色没有太多波动,也没有要依言离开的意思。

因为傅呈钧已经渐渐不再相信昔日信奉的条理与逻辑。

他情愿相信另一种奇怪的、不讲道理的直觉。

他想,嘉嘉在撒谎。

他暂时不知道兰又嘉为什么要撒谎,可他愈发笃定地觉得,眼前这个本该明媚灿烂,此刻却苍白憔悴的恋人,分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拥有一个静谧安眠的夜晚。

而他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

不用依赖安眠药的一个好觉。

顷刻间,床沿往里侧愈发深陷下去。

独自蜷缩在床上掉着眼泪的兰又嘉,忽然被久违的温度笼罩。

毫无防备地,他被揽进了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以一种轻柔小心,却不容分说的力道。

耳畔霎时涌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温柔包容的应和:“好,不要爱人了。”

以及似曾相识的执着问句。

“那你需要一个床伴吗?”

第83章 83

这分明是个疑问句, 可落在耳畔,竟像是一种不肯放弃的笃定宣告。

更令时间忽然倒退到很久以前,那个飘着雪花的平安夜。

——应邀而来的客人听完钢琴演奏, 直白拒绝了追求者后, 即将转身离开,却被一句出人意料的追问绊住了脚步。

“那你需要一个……床、床伴吗?”

闻言,男人始终淡漠的面孔上,终于闪过一缕清晰鲜明的波动。

“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的。”语出惊人的青年看他一眼,小声道, “我很健康, 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一贯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男人此时竟有些束手无策,打断他愈发离谱的自白, 沉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三年后, 晴朗潮热的夏夜,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兰又嘉被揽在那个无力挣脱的温暖怀抱里, 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汹涌肆意地打湿了男人胸口的白色衬衣。

“为什么?”他哭着问,“你也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吗?”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即使仅仅是在温存时的片刻。

与回忆碎片重叠的哀泣,潮湿得令人心碎。

拥着他的手臂蓦地收紧了几分,凝着薄汗的额角处, 被烙下一个很轻的吻。

“……对不起。”

兰又嘉听见男人愈发沉暗的声音, 像是从心脏的位置直接涌向他。

“我已经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他说,“嘉嘉,你给过我很好的爱, 是我没有珍惜。”

“所以,现在我想知道爱是什么感觉。”

“有我在身边,你会睡得好一些,对不对?”

那些动听的声音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地向他涌来。

如梦一般。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竭力抵抗着美梦的引诱。

“……你做不了床伴。”被呜咽声湮没的反驳有些含混,却格外认真,“傅呈钧,你有很多事要忙,你不像以前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一直追在我身后——”

而打断他悲哀陈述的,是男人同样认真的低语。

“很快就会有了。”傅呈钧说,“最晚到这个月底,我会把JA的业务全部交接给下一任总裁。”

“富安那边可能要慢一点,因为集团还在转型的动荡期,傅家目前也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执行层面的业务只能交给职业经理人,或是能力过关的集团元老去打理,要花一些时间来确定人选……”

落在他发顶的声音轻而沉稳,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却让听的人渐渐惶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傅呈钧,你在说什么?!”

感受到怀中人的难以置信,傅呈钧松开了锢住他的力道,任由他从怀抱里挣脱出来,蓦地转头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间,他看着那双朦胧易碎的泪眼,将话音放得更轻。

“我在说,以后会有很多时间跟你相处。”

语毕,男人想了想,又很自觉地纠正道:“不,是有很多时间用来追你。”

傅呈钧只用了一瞬间就做出了这一连串决定。

就在他决定要离开办公室,前往剧组找兰又嘉的那一瞬间。

他向来是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人,鲜少犹豫不决。

一旦选定了前路,便不会回首。

无论前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始终将这些惊人之语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毫不出奇。

可兰又嘉却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语无伦次的声音:“你想做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做完,怎么能突然交给别人?钻……金刚石的项目才刚刚开始——”

傅呈钧没有再纠正他的用词,没有再说钻石和金刚石是同一种东西。

只说:“交给别人做也一样,往后我只参与富安的重大决策,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仍然难以置信:“可是,JA呢?你付出了很多,才有今天……”

距今久远的校庆夜,在他对坐在台下的矜贵来宾一见钟情之前,对那个人的第一印象,是躲在帷幕后向外张望时,彼时一起主持的搭档在耳畔的惊叹絮语。

“你知道吗,他才二十五岁诶,就一步步成了那么大一个集团的总裁,真的好厉害,也不知道等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会在做什么……”

那年只有十九岁的兰又嘉听着,就也好奇地瞥过去一眼。

他远远看见了那人的侧影,但没能看清。

直到今夜,兰又嘉无比清晰地听见,那个很厉害、也很遥远的人,要放弃曾经努力得来的一切。

是因为他而放弃的。

短暂凝滞的泪水,再度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苍白干涩的唇瓣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泣不成声,无法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傅呈钧看着那些在今晚完全失控的眼泪,只觉得一滴一滴,全烫在了心上。

他不再徒劳地哄他别哭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抚过他哭得潮湿淋漓的侧脸,冷白指腹轻轻拭去灼热的泪。

微凉的唇在他眉眼处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一个又一个,珍惜的吻。

傅呈钧过去也常常这样吻他。

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因为那是他所见过的,这世上最纯净、也最不设防的眼睛。

“嘉嘉,不是因为你。”他低声说,“是我自己想要休息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工作。”

“这些年来一直没怎么休息过,我也会觉得累。”

叹息般的低语和温柔的啄吻,像雪花一样萦绕着他,有无数柔软的碎屑漫天纷飞。

身体仿佛都因而变得轻盈起来。

兰又嘉忘了要抗拒,忘了躲开悄然衔走泪珠的吻,只茫然地问:“……有多累?”

他问得笨拙又天真,清澈剔透的眼眸里,便倒映出男人神情愈发柔和的脸庞。

傅呈钧忍不住笑了:“像你每天拍戏一样累。”

他笑起来的时候,比冷着脸的样子更加好看。

因为那双宝石一样的绿色眼睛,会变得更明亮、更绚烂。

明亮、绚烂之余,盛满了同一个倒影。

唯一的倒影。

兰又嘉就也笑了。

他笑着想,眼前这个美梦,比他以往做过的每一个梦,都要美丽。

比他曾经深深渴望过的那种爱意,还要浓烈许多。

浓烈得几乎让人心生不舍。

可是,他快要死了。

他得了根本不可能治好的癌症。

是只能用奇迹二字,来形容治愈几率的绝症。

所以尽管他是笑着的,泪水却仍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以至于停泊在颊边的手掌,已经完全被咸涩的泪水打湿。

感受到满手的湿意,傅呈钧瞥了一眼先前随手放在一旁的毛巾,此刻早已冷却,不再冒着热气。

“再哭下去,明天眼睛就肿了,没办法上镜。”他耐心地哄他,“我去换块毛巾帮你热敷,好不好?”

可就在男人要起身的时候,却感到腕骨处传来一阵很突然的力道。

坐在床上的青年近乎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一抹强烈的惶恐无助。

像抓住了一个恰好飘到面前的救生圈。

回眸的刹那,傅呈钧看见那双在灯光下盈盈闪烁的眼。

也听见那道细细的、哽咽的声音。

“傅呈钧,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被唤到名字的男人一时竟有些茫然:“……什么事?”

于是兰又嘉重新说了一遍:“你爱我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

让这句听起来很是突兀的话,仿佛有着重若千钧的力道。

也让刚要回答这个问题的男人,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否认。

傅呈钧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份太晚才被承认的爱意。

他爱兰又嘉不是奇迹。

是理所应当,更是如梦初醒。

而在这个心甘情愿地走进未卜前路的夜晚到来前,他也从来不相信奇迹、运气这样虚无缥缈的字眼。

他只相信那些可靠的、坚固的……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

譬如因果,譬如规律。

可这一刻的傅呈钧无端地觉得,近在咫尺的兰又嘉,看起来很想要一个奇迹。

无论是什么奇迹。

因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摇摇欲坠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仿佛在祈求他点头认可。

哪怕只是哄骗而已。

所以,原本要起身去换热毛巾的男人,重新在床边坐下。

他压下了心头蓦地弥漫上来的不安,同样用缓慢、认真的语调回答道:“嗯,但我还见过一个更大的奇迹。”

那双摇摇欲坠的眸子亮了一下,果然追问道:“什么奇迹?”

“你还记得五月份,我去南非出差的那一次吗?”

男人说:“因为JA在博茨瓦纳的一处矿场,新发现了一颗原石……”

兰又嘉竟立刻接过了话:“我记得,我看过很多遍报道,有3507克拉那么重,是现在全球第一大的钻石原石,刷新了上一颗最大钻石保持了一百多年的记录,是不是?”

青年话音寻常,只是在就事论事,可这段至今都记得很清楚的报道内容,甚至连克拉数都没有丝毫出入,令傅呈钧呼吸一窒。

那时的兰又嘉,常常只能透过新闻报道看他。

男人脸色微黯,嗓音再响起时,沙哑了几分:“对,就是那颗原石……它是在一个被断定枯竭的钻石矿里发现的。”

“那天是最后一次下井,结束后就要彻底封矿,但就在封矿的一个小时前,有工人忽然觉得自己凿到了什么,又不能确定,犹豫片刻后,还是叫来了其他已经准备离开的工人。”

“接着,他们就挖出了那颗迄今为止全世界重量最大,净度也非常高的宝石金刚石。”

“后来集团决定用那个工人的名字来称呼这颗原石,至于切割后的成品钻,目前正在考虑命名为Le Miracle,也就是奇迹的意思。”

傅呈钧简明扼要地讲完了这个故事,轻声问面前专心聆听的人:“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看见兰又嘉先是出神了许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啜泣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停息。

兰又嘉没再哭了,悲伤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一种像是希望的东西。

他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奇迹。

傅呈钧才觉得心头微微放松了些许,同时也泛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疼痛。

他问:“嘉嘉,你怎么了?”

兰又嘉却没有回答,攥着他手腕的指节一点点松开,喃喃地说:“傅呈钧,我累了,我想睡觉……”

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被一种轻盈的、飘飘然的东西笼罩着,如在云端,又似梦里。

他喜欢那个在枯竭矿脉里找到珍贵原石的奇迹。

哭了一晚上的青年疲惫地合上眼睛,没有抗拒昔日恋人细心体贴的照料,也没有再强打精神赶对方走。

因为此刻的他,的确需要这种足够温暖的陪伴,需要这个想念已久的怀抱,来熬过遍布疼痛的孤寂黑夜。

他一直很爱自己。

他只是不太爱这个世界。

所以曾经才会想要把一整颗心,都放在一个地方,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

可他爱过最久的两个人,竟都不要他的心。

但现在,奇迹好像出现了。

蜷缩在那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彻底坠入昏沉睡梦之前,他还在反反复复地想,什么是奇迹?

是日渐衰败的躯壳,能够重新焕发生机。

是纯净明亮的灵魂,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是神秘风暴发生了,却没有人被卷进去……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奇迹。

因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纯粹的,所有真心都能被珍重,所有希冀都可以实现,所有坏事都不会发生的世界。

一个让人流连忘返、恋恋不舍的世界。

对不对?

第84章 84

翌日清晨。

洗漱台前, 镜面倒映出一道单薄却明媚的身影。

刚刚起床的青年站在镜子前,俯身掬起一把水,沁凉的水流漫过惺忪睡眼, 白皙昳丽的面庞透出睡了一个好觉的安谧, 也带了一点恍惚。

像是不太确定自己究竟置身于现实,还是幻境。

因为这是很多天来,兰又嘉度过的第一个不需要跌跌撞撞闯进浴室,冲走满身狼狈汗水的早晨。

昨晚他没有吃止痛药,也没有吃安眠药, 却睡得很好。

或许是因为入睡前已经哭得精疲力尽, 或许是因为,那个忽然降临到他生命中、将他紧紧包裹的茧太过温暖梦幻。

所以中途一次都没有被疼痛惊醒。

簌簌的水流声里,兰又嘉的目光瞥过洗漱台上那块尚还湿润的冷毛巾。

抬起头, 便看见了镜子里那双形状极美的杏眼。

热敷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眉眼间。

与那些密密落下的吻一起。

幸好没有肿起来, 不会影响到今天的拍摄,他想。

他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状态格外好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又想,这真的不是梦吗?

睡前哭了那么久,眼睛怎么会一点也不肿呢?

癌痛的发作分明已经越来越频繁,昨晚怎么会一次都没有被疼醒?

昔日高高在上、将事业视作唯一支点的恋人,又怎么会突然放下一切来爱他?

桩桩件件,简直像奇迹一样。

是奇迹, 还是梦?

惶然地凝视着剔透镜面的青年伸出手, 下意识想去触碰镜中的自己。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一瞬间,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嘉嘉?”

这道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磁性,与不加掩饰的温柔关切。

白皙的指尖也几乎同时触到了近在咫尺的镜面玻璃, 冰凉得连心脏也微微蜷起。

余光里,镜面影影绰绰地反射出些许倒影,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影正朝这里走来,脚步是一贯的沉稳有力。

真真切切的声音,温度,光影……

不是梦。

当傅呈钧被怀里空荡的份量惊醒,起身找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呆呆站在镜子前的青年循声望来,身影伶仃,如梦似幻。

紧接着,他就撞进了一个忽然绽放的微笑。

柔软至极的,让人神魂颠倒的微笑。

和很轻的一声问:“呈钧,今天是几号?”

在这个久违的明媚笑容,和这声久违的亲昵呼唤里,傅呈钧竟罕见地失神了许久,才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找到答案。

“……三号。”他说,“今天是八月三号,星期天。”

“星期天?”兰又嘉就说,“怪不得你今天没有起得很早。”

说着,他又想起来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不对,周末你也要处理工作的……”

这句话让男人的面色微微一僵。

却也在心头隐秘地冲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喜悦。

傅呈钧想重提昨晚没机会说完的那些承诺:“嘉嘉,以后我不会——”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我知道你想放下工作,好好休息。”

兰又嘉说:“但没有那么快放下的,至少短时间内,你还是有很多事要处理,没准会因此变得更忙,对不对?”

傅呈钧无法否认这个客观事实。

“……对。”

“我也一样。”兰又嘉继续说了下去,“我现在也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完成,在拍完晚秋之前,我不想分心。”

“而且,我还是不想给剧组带来任何不必要的争议,不想给梅导他们添麻烦……我的戏份再过一周就可以杀青。”

“只剩一周了,一周时间很短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青年说话时,目光微微闪动,像是在安抚那个正在追求自己的昔日恋人,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我们之间的事,我想等离开剧组后再认真考虑,也许到那时候,我会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总之,一切都先等晚秋顺利拍完再说……好不好?”

撒娇般的尾音浮动在清晨淡蓝的空气里,直叫人目眩神迷。

但向来敏锐洞彻的商人,在悸动之余,仍然察觉到了平静话音下那些斑驳难辨的微小气泡。

再加上从昨晚到今晨所见的一切:长期服用的安眠药、不像他性格的撒谎、对奇迹的强烈渴望……

种种疑惑都堆积在心间,使得傅呈钧其实有很多话想问眼前人。

然而这一刻,男人只是无言地想,没人能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冷冰冰的拒绝。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拒绝。

等到一周后,兰又嘉想要告诉他什么事?

在两个月前的某个雨夜,兰又嘉似乎也想要告诉他什么。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

在这一瞬,他来不及继续想下去。

极短暂的寂静后,傅呈钧听见自己说:“好。”

那是一声格外沙哑、艰涩,短促如幻影的好。

却令眼前面色温煦的青年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就像他爱上兰又嘉的那个冬夜,一样烂漫。

兰又嘉认真地说:“昨晚我睡得很好,今天起来眼睛也没有肿,我差点以为在做梦……是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谢谢你,傅先生。”

睡眼惺忪时不自觉流露的亲昵已然褪去,他又将称呼改回了充满距离的傅先生。

可不再显得生疏冰冷,反倒分外动人。

因为在说话时,他的目光亮晶晶的,像被晶莹剔透的雪花洗过。

恰如那个飘着雪花的平安夜,在他说出那番惊人提议以后,解释缘由时流露出的眼神。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那天的兰又嘉说完这句话后,就垂下了眼眸,似乎不愿意看见身边人的反应。

纤长浓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美丽又脆弱。

而那天的傅呈钧,注视着掩映在漆黑鸦羽之下的雪亮目光,没有心生怜悯,也没有觉得可笑。

恍惚间,满身冷峻的男人只是在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被爱过?

这个只是顾自沉浸在即兴演奏中,就已牢牢吸引了全场人目光的年轻钢琴师,应该是不缺爱的。

至少,不会缺少他的爱。

所以,他拒绝了他。

拒绝了整整三年。

直至这个异常烧灼的夏日到来。

耳畔仍旧回荡着熟悉的清澈声音。

“傅先生?我要换衣服了,今天上午有拍摄……你能不能让我先出去?”

伫立在盥洗间门口面色怔然的高大身影,这才回过神来,依言让开了路。

他看着兰又嘉走到衣柜前。

打开的柜门遮住了那道过分单薄的身影。

依稀间,那对线条愈发清晰,昨夜将他的臂弯硌得有些发疼的蝴蝶骨,在视野里一晃而过。

换完衣服的青年又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灿烂的金色光线霎时流泻进屋,映亮他明媚如梦的侧脸。

“时间差不多了,孟扬快要过来叫我去片场了。”

“等下你离开的时候,应该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傅呈钧轻轻应了一声。

他始终看着那道漂亮得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的身影。

和那个久违的轻盈笑容。

玻璃窗外,盛夏的天空很蓝,蓝得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一切仿佛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美丽的泡泡里。

第二十七天,八月四日。

“卡!这条过了。”

监视器后,导演的面色和煦,温声赞扬着刚刚拍完了一个镜头的年轻演员。

“兰又嘉,你这两天的状态很好。”

听到这话的青年顿时露出了比往日更轻松些的笑容,总算放下了有些忐忑的心绪。

“真的吗?我刚刚还在担心跟戏里的情绪对不上……我怕这条演得有点太轻了,要不要再处理得重一点?”

这两天拍摄的戏份,是谢雪跟亦师亦友的陈易秋彻底决裂后,为这昏暗世道寻觅光明的最后奔走,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生机勃勃、鲜活纯真的神采。

语毕,梅戎青还来不及说话,一旁刚同他搭完戏的纪因泓倒先开口了:“不用,这个状态正合适,更能衬出后面变故的力道,比我想象中的演绎更好,我以为你是特意这么处理的。”

兰又嘉摇摇头,诚实地说:“没有,我只是想先试一条,没想到梅导直接喊过了。”

梅戎青闻言笑了:“我也以为你是特意这么演的,怎么,是最近心情很好吗?”

兰又嘉也笑了,笑容里有几分赧然:“嗯,还不错。”

他话音清冽,笑颜动人,令许多道目光在此无声流连。

可短暂失神后,纪因泓还是别开了视线,不再参与这个已经与演戏无关的话题,神色寻常道:“你们先聊,我去旁边休息。”

梅戎青看他一眼,敷衍似地点了点头。

兰又嘉倒是很礼貌地应了声:“一会儿见,纪老师。”

纪因泓没有再说话。

只留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位起初讨厌他,后来渐渐不再排斥他的大牌影帝,最近又开始同他保持距离,杜绝了在演戏以外的一切接触。

兰又嘉当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并不清楚原因。

但也没有去问。

兰又嘉安静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身旁的导演。

在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里,他轻声说:“梅导,我这几天的状态应该都会不错,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多排几场戏给我,我想尽快拍完晚秋。”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琢磨先前那个镜头的梅戎青,表情一愣,眼睛随之亮了亮。

“只要你的身体能撑得住,当然可以。”

一时间,她心头竟生出几分陌生的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这么问:“兰又嘉,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打算接受……”

她的话音犹豫着,尚未说完,便见到眼前青年柔和温煦的神色。

“我不知道,或许吧。”

他的语气依然诚实:“无论如何,都要先等这部戏拍完。”

一部电影凝结了成百上千个人的心血,不该为其中的某一个人停下脚步。

可即使只是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令往日总是满身冷意的女人露出了难得的惊喜笑容。

“好,没问题!”她说,“我保证你会比预定时间更快杀青。”

“——放心,不会偷工减料,一定是完美、灿烂的杀青。”

她笑着,目光隐隐闪动,透着不加掩饰的真切欢喜。

兰又嘉看着这个笑容,也慢慢弯起了有些发涩的眼眸。

私底下,他忽然有点想叫她青姐了。

不过,现在还在片场里,周围都是忙碌着的工作人员。

所以眉眼弯弯的青年想了想,仍然只是喊她:“梅导。”

梅戎青应声:“怎么了?”

兰又嘉就问:“你要不要喝奶茶?”

前些日子里有几天没出现在片场,因而耽误了一些拍摄进程的新人男主演,今天请全组人喝了奶茶,以表歉意。

片场外围临时搭设的长桌上,不止放着为炎夏带来沁凉的奶茶冰饮、冰镇果切、冷藏甜点,还有更实用的降温小风扇。

最近天天来探班的头号粉丝宋见霜则提了双人份的柠檬茶过来。

她和偶像一人一杯。

“嘉嘉,这一大桌奶茶点心,居然没一个你能吃的,孟扬是不是把你给忘了?”

她盯着不远处正在热情分发奶茶的孟扬,偷偷说人坏话:“幸亏我带了柠檬茶来,要不你把他开了吧,我来给你当助理,绝对比他干得好。”

兰又嘉就笑:“没有,是我让他别买我的份,我不太想吃。”

宋见霜看着他的表情,立刻面露悻悻,咕哝道:“好吧,上位失败,还是他更受宠一点……唉,烦死了,从对象到助理,我怎么老是争不过这群狗男人啊?”

她话音絮絮,兰又嘉脸上笑意更浓,捧着她带来的柠檬茶,认真地啜了一口。

入口有一点点酸,更多是甜。

“很好喝。”他说,“谢谢你,小霜。”

交谈间,不断有工作人员过来跟他搭话,有的是道谢,有的是寒暄。

没人真的跟他计较前些天的无故消失,都说让他别放在心上,说他真是贴心又周到。

当然没人会计较,大家都在笑。

包括那个曾经与他有过许多摩擦,如今却在同一个剧组里和平共处,至今未有任何私下交流的大学同学。

这个同样是被梅导选中的年轻人,很不起眼地站在人群里,默默聆听着周遭飘荡的嘈杂对话,但鲜少直视众星捧月般的那处焦点,似乎是出于卑微的胆怯,只时不时露出一个拘谨的、捧场的微笑。

就像每一个刚刚进组的新人演员,对待前辈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兰又嘉也在笑。

目之所及的蔚蓝天空,折射出犹如泡沫表面的绚彩光斑。

直到有人笑着问他:“对了,兰老师,你知不知道小闻老师去哪了?怎么突然就离组了啊?”

裹住天空的泡泡蓦地晃动了一下。

身旁正被其他工作人员搭话的宋见霜,立刻侧眸望来,直直地看向那个问话的人。

“我也正好奇这事,不过你问兰老师干嘛。”她说,“你不就是美术组的吗?怎么不问老魏,估计只有老魏知道原因吧。”

她语气寻常,透着大小姐独有的直言不讳,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话题很快被扯开了。

“……咳,瞎聊嘛。”

那人讪讪一笑,深深看了兰又嘉一眼,拿着奶茶走开了。

兰又嘉记得这个人,他是美术组的工作人员,似乎不太喜欢闻野,两人每次碰到,那人的表情总会变得有些难看。

兰又嘉偶然见到过一两次那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眼神,所以也问过闻野,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矛盾。

闻野:“没有,是他单方面招惹我,纯粹脑子有病。”

兰又嘉:“……诶?”

闻野:“他特意跑来跟我说,你很受欢迎,连宋见霜这样的富家大小姐都要眼巴巴地追着你跑,想暗示我不配……等等,这么说起来,他好像也不算有病?”

兰又嘉:“咦?”

闻野:“因为他在夸你……嗯,应该算是夸吧?”

那时听到这话的人忍不住又笑弯了眼睛。

跟闻野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仿佛总是在笑。

……闻野。

晶莹剔透的泡泡,愈发晃动起来。

幸而耳畔传来很及时的一声唤。

“嘉嘉!”

宋见霜笑盈盈地看他:“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要是在我旁边还想别人,我会心碎的——完了,孟扬回来了,又得三人行了,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电灯泡。”

“不是,霜姐你怎么又在背地里编排我,这次我可是两个耳朵都听见了啊!”

她在那里胡说八道,孟扬也不甘示弱地同她斗起了嘴,气氛热闹得引人发笑。

兰又嘉便再一次笑了。

轻盈烂漫的笑声中,泡泡重新变得安稳。

晶莹又美丽。

第二十八天,八月五日。

“嘉嘉,今天你的拍摄日程排得很满,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要是太累了就跟我说,我去跟梅导商量。”

一起去片场的路上,孟扬在身旁这样说。

他还语气很随意地说:“对了,反正今天也没空玩手机了,要不我索性帮你收起来,省得晚点在片场手忙脚乱的,万一弄丢了——”

不等他说完,兰又嘉就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嗯,你帮我收着吧。”他说,“我没有设置锁屏密码,要是收到什么消息,你看着处理就行了,有重要的事再跟我说。”

孟扬哇了一声,揶揄道:“真的假的?那天你连推销电话都不让我接呢!”

兰又嘉则笑着叹了口气:“今天有那么多台词要记,我没精力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只能交给你了。”

而这天直到深夜收工,一起回了酒店,他都始终没有去问孟扬要回自己的手机。

忙了一天琐事的助理好像忘了。

拍了一天戏的艺人好像也忘了。

拍摄时,兰又嘉一门心思沉浸在角色中,旁边是没人敢当面造次的梅戎青。

等待换场时,形影不离的助理始终围着他打转,再加上仿佛完全驻扎在了片场的头号粉丝在旁,依然没人能闯进来同他闲聊。

其实他也不想跟任何人闲聊。

兰又嘉度过了格外充实、忙碌,也格外封闭的一天。

他觉得这样很好。

他独自回到房间,洗漱冲澡,换好睡衣,吃了药,就准备睡觉,为明天的拍摄养精蓄锐。

异常充实忙碌的一日,唯独在某个十分平常的瞬息,有短暂的凝滞。

——当余光不慎瞥见了摆在桌上的那样东西时。

是一本曾经日日见到,被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

它曾被揽在那人手中,修长好看的指节执着画笔,一寸寸地描摹每天最令自己难忘的画面。

而最新画下的那一页,至今都没有被画中的模特翻开过。

在这短暂的凝滞瞬息里,几天前夜晚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在兰又嘉的脑海中。

那时他从大雪纷飞的梦中醒来,置身于橘黄温暖的灯光下,陡然跌入一双静静注视着他的如墨眼眸。

究竟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呢……

这一刻的房间灯光下,兰又嘉蓦地闭上了眼睛。

纤长伶仃的睫羽,在昏黄灯色里不住地颤抖着。

片刻后,他起身,打开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行李的行李箱。

将速写本放了进去。

拉链滑动的清脆声响久久地回荡在房间里。

然后,关上灯。

睡觉。

第二十九天,八月六日。

太阳照常升起,位于云县的电影剧组,又开始了一整天的紧张摄制。

剧组里总是很忙碌,每个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即使对主要职责其实是盯住艺人一举一动的“助理”来说,为了维持助理这一表面身份,不至于叫人生疑,难免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不过,这个叫姜黎的年轻人一直挺老实的,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闲暇时刻要么是在研究剧本,要么就是在试着融入剧组。

他没有机会,好像也并不打算接近那位备受瞩目的新人男主演。

午饭时间,助理被临时叫走帮忙,人虽然走开了,目光仍时不时扫向不远处的艺人。

艺人吃过了饭,去丢饭盒时,顺手帮旁边的一个剧组成员带走了垃圾,因此同对方攀谈闲聊了几句。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切如常。

助理离得远,只能看见年轻男生脸上一如既往局促忐忑,努力融入这个圈子的无害微笑。

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姜黎微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那个美术组的工作人员说:“对了,我一直听人提起小闻老师——我能不能问问,他是谁啊?”

同一片天空下,这座庞然巨物般的城市,也照常展开了日复一日的繁华画卷。

到处都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

有一名曾经在大型集团担任过执行董事的商业精英,因一个不同寻常的严重罪名被捕,在商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尽管所有公开的新闻报道都写得相当简略、克制,内情不详,看似没有什么劲爆之处,但还是有人心生好奇,竭力挖掘。

【姓傅?不会是那个傅家吧……还真是,他家怎么又出事了?】

【又?什么事什么事,我只知道现在那个傅董特别年轻,长得还巨帅,完美混血脸,可惜居然是个超级工作狂,可能因为老首富只有这一个继承人吧,唉,这么有钱怎么不多生几个?】

【其实,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工业大王原先是有另一个孙子的……算了,不说了,这条估计存活不了多久。】

【!放个耳朵,求细说!】

【我也记得,是老二家里的,虽然这家比老大家低调很多,但那个小孩在拿一个什么美术比赛的大奖时,网上传出过领奖照片,也挺帅,看得出他家基因特别牛。】

【真的假的,完全搜不到相关的东西了,我靠,我刚眼睁睁地看着前面那条没了!】

【说个可能会消失得更快的小道消息,那个董事之所以会被抓,就是因为想帮被迫消失的另一个孙子拿回应得的股份,律师都找好了,算是结结实实地得罪现在那位傅董了。】

【???我的天,这么狠辣……】

有一位业务能力过硬、有口皆碑的心理医生突然辞职了,从某个平常的午后开始,他办公室的门再也没被打开过。

与此同时,位于大洋彼岸的某间医学实验室,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即使陆医生已经提前收到消息,但在看到那道身影真正出现在门外的那一刻,仍是满脸惊讶。

因为那人伫立在走廊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脸上温和笑意不复。

只剩一种从未见过的沉峻郁然。

陆医生愣了很久,才讷讷地开口:“……程哥?”

还有,一名天赋与努力兼具的新人演员,继续高效而出色地完成了当天的拍摄工作。

他又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日。

距离杀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热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风平浪静地到来。

即使,在拍摄的间隙,他偶尔会觉得,身旁好友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分外熟悉。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场暴雨结束后,所有人向他投来的那种目光一样。

小心翼翼、陪着笑的……

其实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但这一次,他决定不去想,也不要问。

因为在很多时候,追根究底不会让心里好受。

只会让错误无处遁形,日子愈渐难捱。

曾在一夜之间失去过父母的他早已长大了。

这是长大以后的他,才学到的事。

有那么多人真心爱他、在乎他的感受,其实他足够幸运了。

幸运得应该去期待一下奇迹的发生。

晶莹的、幻彩的奇迹。

夏日天空蔚蓝如洗,温柔地笼罩着这个没有任何风暴迹象的世界。

这个他一度很憎恨的世界,看上去格外美丽。

美丽的泡泡越来越大。

第三十天,八月七日。

午后,片场。

刚吃完饭,孟扬收拾好了餐盒,去找统筹确认下午的戏份。

冷风习习的保姆车里,宋见霜在跟他聊天。

但是聊着聊着,兰又嘉渐渐觉得胃部开始隐隐作痛。

他担心一会儿可能要吐,旋即起身下车:“我去趟卫生间。”

“我也一起去。”

本能地说完这句话,宋见霜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

兰又嘉先笑了:“我是去男厕所,很快就回来。”

“……”宋见霜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听出了他的婉言拒绝,“咳,去吧,快去快回,刚才那个八卦我还没说完呢。”

兰又嘉下了车,走进夏日灼热的气温里时,还能听到身后飘来的,充满不甘心的碎碎念。

“靠,怎么又输给狗男人一次!”

……虽然他好像也被骂进去了。

但听起来还是很可爱。

让人忍不住弯起唇角的可爱。

胃疼得脸色微微发白的青年,就这样眼含笑意,穿过了树荫遍布的街道。

直到面前蓦地落下一道暗色的阴影。

那人朝他笑:“兰老师,去卫生间啊?”

兰又嘉其实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对话。

因为他一直不喜欢这个人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所以他也的确没有理会对方,只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作为回应,接着就不算太刻意地往旁边绕开了一点,继续走向卫生间。

可这个人的声音却在耳畔不断响起。

在异常灼热的盛夏晴空下,一句又一句地响起。

他笑着说:“兰老师,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咱们就私底下说句实话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小闻老师的背景,才会跟他在一块儿的啊?”

“哦,不对,不应该叫小闻老师,人家原本是姓傅的嘛。”

“——没想到他居然是富安的二公子,藏得真够深的,怪不得年纪轻轻,画画那么厉害呢,到底是从小拿钱堆出来的。”

“啧,挑男朋友的眼光真好啊,兰老师。”

“听说你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有这份眼光了,一毕业马上换目标,动作这么快,是前一个满足不了你的胃口了吧?”

话音接连落入空气,刻意加重的咬字里满含肮脏恶意。

听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脚步却已凝滞在了原地。

而说的人,则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见那张漂亮至极的面孔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