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被说中了贪慕虚荣的卑劣心事。
一天到晚装清高,扒开来一看,不过又是个婊子。
姓姜那小子倒还真没说错。
这人意味深长地哼笑了一声,终于肯转身离开。
路过街边放置的垃圾桶时,他冷不丁地踹了它一脚。
踹出去的同时,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心满意足、总算出了口恶气的笑容。
过分寂静的晴空下,传出一声金属的闷响。
久久立在原地的青年,蓦地抬头,惶然无助地望着那道刺耳声响的来处。
紧接着,空气里又炸开一声轻轻的,幻觉般的异响。
啪。
泡泡碎了。
第85章 85
炎夏无风无云, 日色炙烤长街,到处涌动着叫人头晕目眩的高温。
兰又嘉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被踹了一脚的垃圾桶。
踹它的人已经走开了,固定在地面上的桶身没有被掀翻, 也没有任何垃圾掉出来。
一度回荡在空气中的刺耳声响越来越淡, 直至彻底消弭。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视线尽处的盛夏晴空依然很蓝。
只是蓝得不再梦幻。
兰又嘉看了一会儿,慢慢移开目光,重新望向原本要去的那个方向。
胃部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按以往的经验,这次恐怕又要吐得昏天暗地。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了。
他跟小霜说过, 很快就回去。
不然她该担心了。
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会不会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兰又嘉这样想着,总算能再次迈动步子,继续往卫生间走去。
他已经尽可能走得很快。
却还是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也赶不走那些在脑袋里肆虐蔓延的念头。
闻野以前跟爸爸姓, 后来改了名字, 跟妈妈姓,起初,他的名字也是三个字, 同时冠了父母两方的姓氏。
那么在改名之前,他是叫傅闻野,还是傅闻禹?
应该是傅闻禹。
因为相比野字,禹字更好听,也有着寓意更深刻的典故,它代表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古代君主, 更像是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在新生命降临之初, 对孩子的美好期许。
所以他最喜欢别人叫他阿禹。
原来阿禹姓傅。
是富安……是曾经白手起家打造了富安集团的创始人傅安的傅。
在阿禹还姓傅,在那个一夜之间毁掉了整个家的巨大变故尚未发生的时候,他有一个在别人眼里很冷漠, 但对他还不错的堂哥。
原来那个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给外人一种冷酷薄情的印象了。
原来阿禹从小时候起就很崇拜和信赖,后来又令他心生憎恨不甘的那个哥哥……
就是傅呈钧。
所以,阿禹知不知道那个经常被他提起的前任,就是傅呈钧?
灼然烈日下,面色惨白的青年脚步仓皇地闯进了位于街尾的公用卫生间。
他想,男厕所里没有人,不用担心自己的狼狈模样吓到别人。
他还想,应该是知道的。
因为他第一次遇见阿禹的那天,恰好就是他和傅呈钧分手的第二天。
那天,他告别了回寝室补觉的两个室友,独自坐在长椅上发呆出神,头顶是金灿灿的梧桐叶,时间寂寞漫长。
直到那个替朋友拿着一大束彩色气球的陌生人,在他掌心放下一把晶莹剔透的水果糖。
那是一把滋味很好、很甜的糖。
在他第二次遇见阿禹的那天,他坐在灯光昏暗的表演系剧场里,口腔里弥漫着糖果的甜意,世界喧哗吵嚷。
直到他回眸看向后排座位时,不期然地撞进一双光彩炯然的眼睛。
那是一双瞳仁极黑、意气浓烈的眼睛。
所以,在他第三次遇见阿禹的那天,终于主动开口,和对方打了招呼。
“又见面了。”
这是他对这个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
夜晚的街头,头发很短的男生停在他面前,挑了挑眉,回应出人意料:“这次是偶遇。”
——“所以前两次不是?”
——“嗯,是蓄谋。”
是蓄谋。
原来阿禹早就对他说过真相的。
没有旁人的公共卫生间里,过分纤瘦的手指紧紧攀着间隔门板,指节用力得泛了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凸显,甚至清晰得有些可怖。
背影伶仃的青年弓着身子,颤抖的双臂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跌倒,胃部明明疼得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空气里泛着异常明亮的日光,四周格外安静。
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一切如常地回到保姆车上,跟小霜聊天,等孟扬回来,准备下午的拍摄……
他不想吓到别人,也不想再让那些爱他的人为他担心。
他可以忘掉刚刚听见的一切的。
所以,当那道满是慌乱的喊声在耳畔骤然响起时,兰又嘉险些以为是种幻听。
“——兰又嘉!”
这道声音里带着脱口而出、来不及遮掩的担忧和不安。
并不陌生的声音。
和似曾相识的语气。
“你怎么了?”对方的话音很急促,“胃痛?还是哪里不舒服?!”
与此同时,那人毫不犹豫地伸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猝不及防地被半揽进一个怀抱,因而不必再忍着剧痛独自支撑。
那个怀抱温暖坚实。
温暖得几乎叫人鼻酸。
于是陡然松懈下来的人,喃喃低语的声音也是酸涩哽咽的。
他说:“宋见风,为什么我总是在这种时候遇到你……”
在他与人发生争执,紧接着突发身体不适的会所走廊上。
在他背对恋人和好友,独自哭得泣不成声的机场长椅旁。
在他被难以言喻的疼痛折磨,痛得仿佛要呕出灵魂的此时。
似乎每一次遇见这个人,他都是最糟糕和狼狈的样子。
只有一次例外。
被他唤到名字的男人微微一僵,下意识解释道:“我今天送小霜来剧组,打算吃完午饭就回去,走之前想找地方洗个手……结果看到了你。”
说完之后,他又凝声追问:“兰又嘉,你到底怎么了?”
那张往日明媚昳丽的脸庞,此刻没有一丝血色,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苍白孱弱。
更令人再也顾不上平常恪守的那些界限和距离。
满脸焦急之色的宋见风低头看着怀里明显很不对劲的青年。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分明是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痛到难以忍受了,竟渐渐露出一种安抚的神色。
“我只是有一点胃痛。”他说,“但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宋见风看着那个显然是在安慰他的表情,心头泛开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正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抱起来,走向外面:“我送你去医院!”
可下一秒,他正要动作的手臂又陡然绷紧。
“……我不想去。”
这道拒绝的声音其实很轻,轻得差点被夏日凄寂的蝉鸣盖过去。
却让他怎么都无法忽视。
“宋见风,我不想去医院。”
“别带我去医院……我只想洗个脸,你说过的,洗把脸会清爽一点,对不对?”
他的确说过。
他也真的做不到拒绝那样一双眼睛。
盛夏的浓烈日光和蓊郁树影,都倒映在干净清透的镜面里。
水池前,身体仍在轻微颤栗着的青年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想洗去满头狼狈的冷汗。
站在旁边的男人定定注视着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多熟悉的画面。
熟悉得令人心生恍惚,分不清时间和地点。
越过透明飞溅的水花,宋见风看见对方白皙纤瘦的脖颈,暴露在过分灼热的空气中,比那天看起来还要易碎。
此刻颈间空荡荡的,没有了那抹艳彩夺目的蓝。
兰又嘉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他身边应该是有人守着的。
又为什么会胃痛成这样?
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糟。
……
宋见风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话到嘴边,竟没有一句能问出口。
因为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实在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洗完脸的兰又嘉安静地接过他递过去的纸巾,小声道了谢,擦去了满脸水珠。
擦干净之后,的确清爽许多。
脸色微微好转,冷汗不见了,眼眶没有半点红意。
苍白昳丽的面孔上没有一滴泪。
可他却觉得兰又嘉在哭。
……为什么?
在男人尚未理清焦灼思绪,找到可能原因的时候,先听见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在耳畔响起。
“宋见风。”兰又嘉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为什么会来剧组当剧照师?”
他问得轻而平静。
其实宋见风早就找过挡箭牌和理由。
是一个兰又嘉之前已经相信了的理由。
可这一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道:“老傅让我来照顾你。”
“他说剧组环境复杂,怕你被人欺负。”
听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只露出了一种有些恍然的表情。
接着,他喃喃地说:“所以除了这一次,其他时候真的都是偶然遇见,是不是?”
宋见风哑声道:“……是。”
兰又嘉就笑了。
他笑着说:“真巧。”
还说:“我在剧组被照顾得很好,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一直都很好,谢谢你。”
宋见风看着那双陡然弯起的漂亮眼睛,只觉得呼吸一窒。
“兰又嘉,你——”
你到底怎么了?
他没能说完。
因为兰又嘉再次开口道:“他还好吗?”
“……谁?”
“闻野。”
在宋见风被问得猝不及防的目光里,兰又嘉的神情反而很平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说……傅闻禹?”
“他过去是叫这个名字吗?”
闻言,男人瞳孔一缩,心头霎时漫开一阵惊骇的慌乱。
……兰又嘉知道了。
他还是知道了这件所有人都想瞒着他的事。
可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没有半点难以置信的愤怒,或是被欺骗的痛苦。
只有一种很平静,也很深的哀伤。
像一捧正在消融的雪。
任凭旁人用尽力气,也留不住的雪。
见他久久不答,兰又嘉有些不安,再次开口道:“他是不是出事了?严重吗?”
这份不加掩饰、真真切切的关心,终于令心头震颤的男人回过神来。
宋见风嗓音干涩却坦诚:“……他还好,受了点伤,不算太严重。”
话音落地,他看见眼前人似乎松了口气。
兰又嘉点了点头,不再往下问了。
可他竟觉得茫然和荒谬。
于是他也的确茫然地问出了口:“你……不怪他吗?”
兰又嘉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个幻觉:“他跟我道过歉的,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阿禹早就对他道过歉。
在那场骤然绽放的盛大烟花结束后,身边的恋人在耳畔很郑重地说过:“嘉嘉,对不起,我骗了你。”
道歉之后,阿禹又说了很多遍喜欢他。
说了很多很多遍。
变着花样,却满是真心的喜欢。
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份真心。
他只是觉得难过。
因为那个差点被亲生母亲杀死的少年,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长大,却阴差阳错地重复了母亲的宿命。
所以阿禹唯独在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声音颤抖得那么厉害。
因为那个灯色昏黄的夜晚,他从睡梦中醒来,却跌进了一双写满不舍和留恋的眼睛。
所以阿禹弯下腰,背起他,绕了很远的路,陪他看了很久的星星。
那天晚上的星星真的好亮。
明亮又潮湿。
而这一刻的宋见风,看着面前这双明亮又潮湿的眼睛,继续问:“……也不怪老傅?”
竟换来一句仍然平静的反问:“为什么要怪他?”
宋见风说:“是因为他,闻野才会找上你……我以为你会这样想。”
兰又嘉却再度摇了摇头:“他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发生吧。”
就像那一连串让阿禹失去了父亲,又差点死在母亲手中的惨烈悲剧,分明跟傅呈钧没有关系,他只是干脆利落地处理了一切,最后却成了被揣测、被憎恨的罪魁祸首。
他在别人眼中总是冷酷又强硬。
可在他爱上傅呈钧的那一年,在听见对方终于说了我爱你的这一年,他都觉得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冷,骨子里其实是温柔的。
尤其是在傅呈钧安慰他说自己也会觉得累的那一瞬之后。
他再也不怀疑那份沉默的温柔。
他只是更加难过了。
“兰又嘉,那你自己呢?”
“……我?”
“你谁也不怪,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蝉鸣声鼓噪的夏日午后,兰又嘉怔怔地听着这声在耳畔响起的沙哑问句。
也怔怔地看着这个永远在狼狈时刻不期而遇的男人。
对方是他昔日恋人的好友,是他如今好友的哥哥,是曾经一起在剧组共事的剧照老师……
是一个同他没有直接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却总能恰好包容他的狼狈。
仿佛一个萍水相逢、温柔悲悯的医生。
良久,苍白面孔上又漾开一丝哀伤。
真切的、彷徨的哀伤。
“我不知道。”他说,“小霜还在车里等我回去,孟扬应该也快要忙完回来了……我这么久都没有回去,他们该担心我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因为我现在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
“我演不了今天下午的戏,也演不了明天的杀青戏,我找不到状态,一定会NG很多次。”
“我不想回剧组,更不想去医院。”
“但我能去哪儿呢?”
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盛夏暑气里,不知所措的青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身边人讨要一个答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我早就没有家了……我讨厌夏天,夏天总是这样,总是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他出生在初夏时节里一个以爱为音节的日子。
后来的夏天,却接二连三地夺走他的父母、他的未来、他的奇迹……
天地间明明一片滚烫,为什么竟那么冷?
“要怎么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我试过忘掉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又要让别人伤心了。”
“为什么我总是做错事?”
而直到耳畔再度传来男人沙哑至极的嗓音时,兰又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把这些话都说出了口。
“那不是你的错。”那人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声音很哑,却很笃定。
笃定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兰又嘉就讷讷地问:“真的吗?”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蓦地问:“兰又嘉,要跟我走吗?”
他茫然无措:“……去哪?”
下一秒,细瘦得过分的手腕上,传来一股带着热意的力道。
途径的风执意停驻,轻轻握住了他的彷徨。
风问他:“你讨厌夏天,那喜不喜欢冬天?”
兰又嘉听见自己近乎本能的回答。
“喜欢。”
也听见一道比夏日更鲜明浓烈的声音。
“那就去冬天。”
一道如梦似幻的声音。
“兰又嘉,我带你去冬天。”
第86章 86
京珠的夏天很热。
热得即便是待在冷风习习的保姆车里, 额角都会渗出薄薄的汗。
连带着胸膛里的心跳,也跳动得鼓噪而不安。
哗啦一声,敞开的车门又被重重关上, 霎时隔绝了户外的严酷高温。
宋见霜收回探出去张望的身子, 秀眉紧蹙,指尖摁着说话键,一连发出去好多个语音条。
“……还没回来,要不我过去看一眼?大中午的,而且就这么点路, 不至于遇到什么人吧?再说他的手机都还在我这里, 靠,没想到真有傻逼特意小窗来问东问西,幸好是我看见的。”
“你人呢孟扬?快点回来, 确认个拍摄日程怎么这么磨蹭, 本来你可以跟他一块去的,还不用找任何借口。”
“算了,指望不上你, 还是我直接过去一趟算了,应该也不是特别刻意吧——”
话音未落,被一则忽然出现在屏幕上的来电中断。
看到屏幕中央显示的来电人名字,正要下车的宋见霜顺手按下接通键。
“哥?”她只喊了一声,立刻道,“你等会儿啊, 我现在有点急事, 处理完了再跟你说……”
但很快,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就让她停住了一切动作。
对方问:“小霜,你刚才和兰又嘉一起待在车里?”
向来恣肆的声音此刻压得很低, 有种让人难以忽略的肃然。
宋见霜本能地应声:“对,我们刚吃完午饭,怎么了?”
男人问:“他下车之前,情绪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正常闲聊,哥,你问这个干什——”
“行,我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宋见风打断了她的提问,干脆利落道,“你不用等他了,他这几天先不回剧组,过段时间再回来。”
宋见霜骤然愣住,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嘉嘉知道了?”
男人应了一声,声音微顿,又道:“我刚好遇见了他,不用太担心,他状态还行。”
“好了,我还有其他电话要打,先挂了。”
熟悉的嗓音从听筒里涌现,伴着轻微的底噪。
与一种本能流露的,忘了压抑的温柔。
在这个电话被挂断之前,神色怔然的宋见霜蓦地道:“等一下,哥。”
他应声:“嗯?”
她问:“嘉嘉不在剧组的这几天,你要带他去哪儿?”
“还是说,你打算把他送去谁那里?”
话音落地,听筒里静了好几秒,才响起一个仿佛文不对题的回答。
“他现在不适合见到老傅。”
她听到宋见风这样说。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手机被暂时搁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继续打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
越过阻碍视线的其他车辆,前方那道身影霎时映入眼帘,车速也随之减缓。
停车场门口的树荫下,青年安静地等在那里,循声望来时,清澈眸光里落满了闪烁的灿金日色与斑斓树影。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一种风景。
片刻后,这部车在酒店门口停下。
在等待兰又嘉回房间拿东西的期间,城市的另一端,又有一通电话响起。
那是一通少见的,来电人并非询问,只是告知的电话。
“……应该就发生在他下车后的那段路上,有人特意找上了他,我记得那条路上有监控。”
“他暂时没办法继续拍戏,这几天也不适合出现在剧组,我带他出去散心,等组里都太平了再回来,梅戎青那里你去解决吧。”
“还有,他的手机在小霜那里,他说不想拿,所以这段时间你会联系不上他,有什么事就找我。”
干脆利落的告知到了最后,男人话音一顿,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句在心头横亘已久的质问。
“前几天我翻到开机时拍的照片,才发现他现在瘦了不少,而且我今天遇到他的时候,他又胃痛得很厉害,但怎么都不愿意去医院。”
“两个多月前,我就跟你说过,看到他身体不舒服,可能是生病了。”
“傅呈钧,那时候你到底有没有抽时间去关心他!”
这声质问太过直白尖锐。
所以直到通话结束后,余音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而被质问的人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动作缓慢地放下了手机。
灰绿眸珠鲜明、静默地映出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光线明亮的会议室,他第一次来,四周的陈设很陌生,但与他曾经去过的其他会议室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冰凉的冷色。
他坐在主座的位置,背对窗户,日光大片大片地涌入,映亮了手边那叠厚厚的文件。
仿佛有一场商业谈判即将开始,就像过去的许多日子里那样。
然而,纸页上的内容,其实与生意毫无关系。
正因如此,它静静地泛着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洁净惨白。
这是一份由许多张医疗单据构成的调查报告。
在几天前的那个早晨,从剧组酒店离开之后,傅呈钧就从办公室里尘封的书柜深处,找到了这份曾经由助理在那场暴烈台风中,整理出来的详尽报告。
可在找出来之后,傅呈钧却一直没有翻开它。
因为他至今都清楚记得里面的每一页内容,和最终得出的结论。
是一个让那时的他,终于能从压抑心情中解脱出来,庆幸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的最理想结论。
——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又嘉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为了不让他叫私人医生来,兰又嘉一直很爱惜身体,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平时一旦有什么头疼脑热,不等他发现,自己就会及时去医院做检查、吃药。
有时候医生开的药不好喝,还会专门发消息给他,抱怨药真苦,不想喝。
抱怨过后,隔一会儿往往会发来一句:全喝完了,也没有那么苦。
像是不想让他操心的懂事,又像是等待被夸奖的得意。
其实傅呈钧抽空看过处方,知道那只是很常见的口服液,味道算不上有多么难以下咽。
他知道兰又嘉是娇气的,爱撒娇,受了委屈就要说,不会隐瞒。
那么娇气,又那么爱惜身体的一个人,曾蜷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地告诉过他,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而那份检查结果,和所有与之相关的调查报告,他都曾一字一句地仔细审视过。
当时将报告递交上来的助理梁思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作假。
所以,兰又嘉的身体应该的确很健康。
当然很健康。
怎么可能胃痛得很厉害,却不愿意去医院?
空旷的会议室里蔓延着死寂般的安静。
直到房门被轻轻敲响,满脸赔笑的公司老总带来了一位刚入职不久的新员工,将他推进会议室,说了一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场面话后,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开。
与上司不知所措的忐忑截然相反的是,这位临时被叫来会议室的年轻员工,却没有丝毫不安与意外。
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站在门边的梁思遥遥望着那份被人拿起的文件,脸上的平静和灰暗一览无余,使得某种森然答案无需言语,便已呼之欲出。
令人难熬的沉默里,是他先黯声开口:“兰先生现在……还好吗?”
冷峭桌边,白得刺目的光线浸没了男人紧攥着文件,青筋起伏虬结的手臂。
就在这声问候突兀落地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
蓦地,傅呈钧回眸望去。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扇空荡而凄静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盛夏的天空依然很蓝。
蔚蓝晴空里,漂浮着无数摇摇欲坠的云朵。
距离京珠相当遥远的某座边境小城。
医院,病房里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病床上的年轻男生收回对着窗外怔然出神的目光,看向放在床头的手机。
下一秒,他瞳孔一颤,当即伸手拿起了手机,动作大得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竟也丝毫不觉得痛。
发来消息的人,备注是孟扬。
消息只有一行字。
【他知道了。】
是条内容格外简单、不带什么情绪的消息。
无论是相较过去,两人间称得上融洽、有来有往的对话。
还是从某一日开始,孟扬再也没有回复过的那些单方面问候。
【他还好吗?】
【我看到网上有消息了,暂时别让他看手机。】
【抱歉,麻烦你了。】
……
直到此时,孟扬终于第一次回复了他这些满含隐忧的话语。
于是那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刃,也终于避无可避地落下。
片刻后,守在外面的警察听见里面陡然响起的脚步声,刚要起身进去探望,却看到房门先一步打开。
警察愣了一下,当即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有什么需要就叫我,赶紧回去躺下,我看伤口是不是又渗血了……”
带着忧心的话音,渐渐消弭于那双透着哀求的年轻眼睛里。
“我要回京珠。”他几近急切地说,“不是说需要我回去作证吗?”
疤痕纵横的掌心紧摁着身上缠绕的绷带处,仿佛只要这样,那片正从雪白中隐隐浮现的血色就不会被发现。
“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以上飞机,让我回京珠!”
轰——
城市上空,骤然划过一阵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遥远轰鸣。
飞机在晴朗的高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云。
它渐渐变成一个看不分明的小点,将下方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机舱内。
面带笑容的外籍乘务员走进头等舱,原本正要按流程提供客舱服务,却在某位乘客投来的目光里,及时收住了话音。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俯身,用很轻的声音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毛毯。
男人微一颔首。
很快,质感极佳的航空盖毯递到了男人手中。
再由他小心翼翼地盖在旁边的同伴身上。
那是一种很轻柔的力道,完全没有惊动已然陷入熟睡的青年。
舷窗旁,淡淡的日光映亮了那张容色安谧的美丽面孔。
这是一趟相当漫长的飞行。
也是相当漫长的一觉。
中途转机时,这位嗜睡的乘客,被叫醒下机时还是懵懵懂懂的,清澈瞳眸中泛着浓浓困意,困意使他格外温顺。
他任由同行的男人领自己走下飞机,又为他套上一件更适合当地气温的厚毛衣,等待搭乘下一程航班。
在抵达最终目的地,办理落地签证的时候,他依然很安静,亦步亦趋地跟在值得信赖的同伴身后,清凌凌的眸子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问什么就答什么,偶尔打个哈欠,似乎很需要立刻前往酒店休息。
于是连办理签证的工作人员,都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又本能地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在经历了那场终究没能逃过的风暴之后,这份沉沉涌来的疲惫困倦一直缠绕着兰又嘉,几如梦魇,令他无法凭自己的力气挣脱,也无法彻底辨清周遭正在发生的事。
他或许越来越像个末路将近的病人了。
依稀间,兰又嘉只格外清晰地记得一个刚被许下不久的承诺。
让人心生向往的承诺。
直到周围的气温似乎越来越低,同伴领着他向外走去,好像不用再继续坐飞机了。
他终于主动开口,问身边人:“冬天到了吗?”
这道声音很轻,又透着叫人心软的天真。
男人因而停下了脚步,狭长的桃花眼里漫过一丝笑意。
“到了。”
同伴不知又从哪翻出一条围巾,动作小心地套在他颈间,打了个形状很柔软的结。
话音倒透着恣意的调侃:“兰又嘉,总算睡够了?”
兰又嘉便点点头,也唤对方的名字:“宋见风,这是哪里的冬天?”
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异国面孔,到处写着英文,和不认识的文字。
“应该是你会喜欢的地方。”宋见风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发过一封邮件,里面都是我拍的风景照。”
“你当时只给我回了一句谢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真的打开来看,反正我可是用心整理过的,有些照片还起了名字,比如有一张叫‘幸好没有对我甩鼻子的野生象群’,还有一张叫不幸将在五秒钟后——”
“咬我一口的非洲豹。”兰又嘉接过话,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是咬你一口的非洲豹。”
他说:“我记得的,那些照片拍得都很好看,有非洲风光,还有雪景……”
所以,那片遥远美丽的大陆成了他念念不忘,却无缘抵达的目的地。
曾经是恋人没有时间陪他去。
后来,是他自己也没有时间,更没有独自前往的力气了。
兰又嘉说得很认真,男人听得话音一顿,目光静静闪烁。
紧接着,他唇角微扬:“那你现在更应该往外面看,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仍有些迟钝懵懂的青年,依言往近在咫尺的机场玻璃门外望去。
下一秒,那双漂亮澄净的眸子陡然睁大了。
耳畔是那道缀着散漫笑意,听上去仍旧玩世不恭的声音。
“我们在博茨瓦纳的首都,哈博罗内。”
“在我买机票的前一刻,刚好看到了这里再次下雪的消息。”
“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飞机,幸好雪还没有停,它等到了你。”
与此同时,空气里漫开一阵推门的声响。
冷空气与雪花一道飞卷而来。
男人伸手推开了玻璃门,回头望来,眸中映出怔怔望着非洲天空的他。
而他的眸中,映出漫天纷飞的洁白雪花。
“兰又嘉,这是非洲的冬天,刚刚飘到你围巾上的,是哈博罗内的雪。”
“是不是比照片里的样子更美?”
第87章 87
日光明媚的午后, 遥远的城市景观被纷纷扬扬的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光亮,盈满了灼然的洁白与灿金。
机场门口, 从世界各地远道而来的游客们看到这一幕, 几乎都在驻足拍照留念,面露惊奇,议论纷纷。
热闹喧嚣的人群里,唯有一处很静。
也比这场罕见的非洲落雪,更叫人目光流连。
刚刚飞越过一万公里, 抵达这片土地的年轻游客穿过玻璃门, 走进了雪里。
他穿得很温暖,身上是与雪花同色的纯白毛衣,颈间缠着一条蓬松的深蓝围巾, 柔软的黑发正被冬风吹起, 又被日色染上耀眼的金。
如此鲜明浓烈的色彩里,这个怔怔凝视着天空的年轻人,有一双比日光还要明媚的黑色眼睛, 形状像柔和的杏,此刻正有无数光芒安静闪烁。
漫天飘零的雪花慷慨地拂过他的发梢、围巾、衣角……
也落满了他下意识伸出的白皙掌心。
于是四周渐渐静下来。
游客们手中的镜头不自觉地偏移,捕捉着这动人心魄的一幕。
而那个最擅长拍人像的摄影师,却一直没有拿起相机,去定格这个美丽至极的镜头。
他也走进了雪里,与初次看到雪的同伴并肩而立, 始终都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对着雪景出神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身边人终于轻声开口:“很美,比照片里更美。”
同样看得出了神的男人,怔了一下, 有些仓促地应声:“……嗯?”
青年就笑了,侧眸看向他:“我说这场雪,你刚才问我的。”
“你拍的那些照片里已经很好看了,原来现实中更震撼。”
说话时,那双漆黑的杏眼濯过水一般,潋滟如梦,恍然又专注地望来。
那是一个足够让任何人的心跳都漏掉许多拍的眼神。
所以连宋见风也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这一刻的对白:“那就好,看来我没有选错目的地。”
他像是松了口气:“我看到天气预报的时候,当天飞往哈博罗内的航班正好还没有出发,否则我们这会儿就在别的冬天了……你运气很好。”
男人语调随意,带着开玩笑般的庆幸,听的人便也微笑起来。
“嗯,我运气很好。”他的声音很轻,“我还以为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非洲的雪了。”
他说得平静,宋见风并未多想,只道:“按季节来看,这确实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场雪。”
“但明年还会再下的,或许会下得更大,毕竟气候每一年都在变得越来越异常——人类恐怕快完蛋了,对吧?”
兰又嘉认真听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双极美的眼睛愈发闪烁起来,如珠如钻。
看得人心头莫名一跳。
所以宋见风收回了原本想说的,即使错过这次,明年也可以来看雪的安慰,眉峰微扬,不太确定地问:“兰又嘉,我怎么觉得你要哭了?”
“有吗?是雪花吧,你看错了。”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伸手去抹眼睛?”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白皙单薄的指尖拭过了泛着湿意的眼眶。
兰又嘉很快说:“确认完了,就是雪。”
“你看,没有新的雪飘进去,就没有新的眼泪掉下来,对不对?”
为了向他证明这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特意眨了眨,透出一种天真的狡黠。
宋见风一时哑然。
他哑然地想,这一刻,无论那些闪烁的晶莹究竟是雪还是泪,答案恐怕都只有一个。
“……对,是雪。”
虽然是承认的话,语气里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无奈。
无奈到令听见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被雪花吻过的清澈眼眸笑得弯成了一道月牙。
他笑着,用很认真的语气说:“谢谢你,宋见风。”
听到这声谢的男人,反应却十分出人意料。
“不客气。”他语气很散漫地说,“好了,打住,后面的话就不用往下说了。”
“后面的话?”
“比如,‘谢谢你带我来这里看雪’、‘你是个好人’之类的——你不会打算说这种话吧?”
“没有,我没有打算这么说。”
“嗯,幸好。”
“不过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
漫天雪花下,男人的神情变幻得很是精彩。
良久,他懊恼似地叹了口气:“我到底为什么要多嘴?”
而始终盛在他眸中的那弯月牙,因此愈发烂漫了。
月牙笑着问他:“那天你说角马大迁徙结束了,所以就没去非洲,结果最后还是来了……非洲是不是真的很迷人?”
他便也听见自己笑着答:“是啊,很迷人。”
这是个比雪花还要轻盈的答案。
仿佛萍水相逢的背包客之间的对话。
不染尘埃、不见情丝。
“那你对这里熟悉吗?”
“还行,给你当个导游应该没问题,怎么了,想去哪儿?”
“离这里最近的草原有多远?可以带我去吗?”
“你想看野生动物?哈博罗内市区就有一个自然保护区,过去很方便。”
“它就在市区里?”
“对,不过在我印象中,这个保护区里好像没有角马。”
“哎?我不是想去看角马……真的没有吗?”
“真的,它们是从坦桑尼亚迁徙到肯尼亚,跟博茨瓦纳没什么关系,非洲很大,这是三个不同的国家。”
“哦……那博茨瓦纳有没有大象?”
——当然是有的。
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燃烧。
观光车驶过空旷的黄褐原野,寻觅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只正在雪中漫步的野生大象。
洁白的雪花拂过不够洁白的象牙,沉闷的步伐迈动间,掀起尘土飞扬。
车里的乘客看得格外专心,目不转睛。
身边的同伴就问:“要过去看吗?”
他顿时面露期盼,又有些踌躇:“可以过去吗?不会被……”
“不会。”未竟的担忧被男人早有预料地接过,“只要你别走得太近。”
“而且雪这么大,视野不好,就算它很想用鼻子甩你,恐怕也找不准方向。”
鹅毛大雪中,宋见风先下了车,撑起伞。
伞下很快多了另一道身影。
并肩走向野生象的时候,伞檐始终朝一边倾斜着,执伞人的目光亦然。
他看着那张在深蓝围巾映衬下,更显得过分苍白的清瘦脸庞。
从昨天中午,他意外遇到兰又嘉的那一刻开始,对方的脸色就一直如此。
在回房间拿了身份证件和常用物品后,坐他的车前往机场的路上,兰又嘉几乎全程都是昏昏欲睡的。
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飞行途中,更是睡了一路,偶尔醒来时整个人也迷迷糊糊,任由他摆布。
所以连目的地都不清楚,懵懵懂懂地就跟着他下了飞机。
毫无疑问,这是种极不正常的身体状况。
宋见风在昨天见到他的时候,就问过他到底怎么了。
可当时的兰又嘉只说是有一点胃痛。
只肯给出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仅仅是个潦草借口的答案。
而现在,在共同度过了一天一夜的航程之后,在这片辽阔得仿佛只剩彼此的飘雪旷野上,在嘶鸣着缓步迈过的野生大象面前……
宋见风想,他该再问一次。
该找个合适的机会,语气随意地、神色寻常地再问一次。
就像一个无论对谁都心怀体谅的好人。
美丽又荒芜的非洲冬季,斜阳静静地拉长了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令投落在原野上的影子变得很近很近,宛如相依。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兰又嘉问:“为什么要撑伞?”
宋见风说:“雪融化了会打湿头发,很冷,本来天气就够冷了。”
他哦了一声,又好奇地问:“你从哪儿变出来的伞?”
他则无奈地叹气:“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在我把毛衣变出来的时候,就该问的?”
寒冷的空气里便漫开笑声。
笑过之后,穿着毛衣的青年忽然说:“其实我觉得这里不是太冷。”
同伴应声:“嗯,毕竟是非洲。”
他继续说:“比昨天的京珠要温暖一点。”
闻言,同伴顿时面露惊色:“……倒也不能这么比,那好歹是正儿八经能热到四十度的夏天。兰又嘉,你不会发烧了吧?”
在同行男人古怪的脸色里,灿烂的笑声飘得更远了。
“我没有发烧,只是很喜欢这个冬天——快看,大象走远了。”
“可能是去找同伴了,你要悄悄跟着它吗?”
“不要吧?万一它——”
“它的鼻子长在前面,甩不到后面。”
“但是后面有尾巴呀。”
“……”身边人不禁默然,“也是。”
笑声密密浮现,如流光抛却,唤来了黄昏。
眼前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兰又嘉悄悄跟在大象的身后,鞋面上沁着非洲的雪。
直到在某个瞬间,突兀的眩晕感忽然袭来,差点要仓皇跌倒,幸而身边人及时扶住了他。
“兰又嘉,小心!”那人语气关切,“崴到脚了吗?”
与此同时,那股力道牢牢支撑着他的身体。
克制、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狼狈坠地。
恍惚间,兰又嘉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
一场似曾相识,却又不太一样的梦境。
这场梦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只有风雪为伴的旷野,和耳畔温暖的声音。
那个人一直叫他兰又嘉,连名带姓,不够亲近,却令他莫名觉得安心。
于是他抬起脸,循声望去,诚实地回答道:“没有崴到脚,只是忽然有点头晕。”
越来越浓烈的黄昏映亮那张愈发苍白的脸孔。
也将男人的声音浸染得轻缓而鲜明。
他问:“兰又嘉,你生病了吗?”
被唤到名字的人点了点头,纤长的睫羽安静地垂落,看上去乖顺至极。
“那为什么不想去医院?”
“因为去医院也没有用。”
浓郁如血的夕阳里,宋见风听见自己有些茫然的声音:“什么病?去医院怎么会没有用……”
也听见那道相较之下,要平静和安宁许多的回答。
“是癌症,胰腺癌。”兰又嘉说,“已经到了晚期,治不好的。”
“所以,真的没有用了。”
第88章 88
过分平静的话语在雪里轻飘飘地落下。
它太轻了, 比雪还轻,以至于宋见风的神情一度还保持着前一瞬的茫然不解。
他下意识想说,只是癌症而已, 怎么会治不好?——这句话其实已经脱口而出了一部分, 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癌症。
是癌症,晚期。
所以,那句目的原本是想劝眼前人去医院的宽慰,就这么变成了东拼西凑、急转直下的模样。
“只是癌症——你说什么?!”
男人握着伞柄的指骨猛然收紧,倾斜的伞面在空气里重重一颤。
哗啦一声, 抖落了不少积雪。
外面的世界下着很大的雪, 大得铺天盖地,正从伞檐处扑簌簌落下的雪花,是重叠其上的, 一场很小的雪。
而目睹这场雪的青年, 渐渐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同样握住了伞柄,直到伞面变得天平般不偏不倚, 才悄然松开手。
“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宋见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根本理解不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惊雷,也理解不了眼前人仿佛置身事外的语气。
在某个瞬间,宋见风的心头甚至冒出一种荒谬的希望:兰又嘉是在跟他开玩笑。
就像气温不到十度的非洲要比四十度高温的京珠更温暖……诸如此类的玩笑。
因为兰又嘉的确是笑着的。
他笑着说:“不用想办法安慰我,我早就接受这件事了。也不用绞尽脑汁鼓励我,说只要坚持治疗就会有希望的——你没打算这么说吧?”
近在咫尺的伞檐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晶莹闪烁, 只有轻盈干燥的笑意。
这仍然是个,只能有一种答案的问题。
“……没有。”
宋见风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打算这么说。”
一贯清朗的嗓音干涩得厉害。
兰又嘉就说:“嗯, 幸好。”
说完以后,浓黑的睫羽颤了颤,清澈眼眸无声地朝他望来。
似乎已经提前做好了他反悔的准备。
所以,那些正在宋见风心间汹涌淤积的、不被需要的话语,就真的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一时间,他找不到其他能说的话,又不敢听自己混乱震颤的心跳,只能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好让空气静得没那么可怕。
“……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兰又嘉说:“两个多月前。”
两个多月前。
那就是五六月份。
宋见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起兰又嘉那个很好记的,与爱同音的生日,也想起那之后发生的种种。
“是你生日那段时间?”
“嗯,生日的第二天吧。”
听到这个回答的男人,仿佛被漫天雪花凝结成冰,久久不能语。
——就在兰又嘉生日的前一天,在异国他乡遇见了出差友人的宋见风,还随口劝过对方,这趟回去要陪恋人好好过个生日,弥补去年的遗憾。
那天的哈博罗内同样下着雪。
那时的兰又嘉,仍跟傅呈钧在一起。
所以,在兰又嘉查出癌症的前一天,在他尚不知道这个噩耗的最后一个幸福日子……甚至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里,他有没有等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宋见风想,大概是没有的。
若他等到了,或许后来的很多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兰又嘉突如其来的心冷和离开,昔日满心都是谈恋爱的人忽然进了剧组拍戏,还有梅戎青意味深长的提醒……
许多曾经不知所以的奇异谜团,都在瞬息间有了答案。
竟是一个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残酷答案。
良久,男人哑声问:“他是不是……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兰又嘉显然明白他在问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过去的两个月里,傅呈钧恐怕是真的不知道。
但在接到他打去的那个质问电话之后,就不一定了。
以那人的敏锐,和如今对兰又嘉的在意,迟早会发现的。
宋见风默然地想着,又问:“闻野也不知道?”
兰又嘉轻轻应声:“我不打算让他知道。”
“可你们之前在谈恋爱,如果他跟傅家没有关系,如果你们一直没有分手,你就不担心他会发现——”
“他不会发现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说过,只在一起一个月。”
说着,青年苍白的面孔怔了怔,蓦地问:“今天是几号?”
“八号。”宋见风说,“八月八号,怎么了?”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愣了愣,目光里闪过一丝难言的哀伤。
他笑了一下,没再回答。
而宋见风也有很久不曾开口。
因为他恍然意识到,兰又嘉患癌这件事,除了向来离经叛道、为所欲为,很可能是因为相似的宿命才会挑中他出演谢雪的梅戎青,自己恐怕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傅呈钧不知道,闻野不知道……
小霜不知道,孟扬应该也不知道。
兰又嘉在他们面前一直极力掩饰自己的病症。
却唯独对他这么诚实。
……唯独对他。
他一点也不怕他伤心。
所以,宋见风就真的不伤心了。
不断肆虐的风雪里,一贯玩世不恭的男人终于从这个惊人的消息里缓了过来,恢复了往日轻松恣意的口吻。
“我第一次亲耳听别人说这样的事,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抱歉,有没有吓到你?”
兰又嘉想了想,像是很认真地说:“一点点吧,那我们算不算扯平了?”
“嗯,扯平了。现在头还晕吗?”
“比刚才好一点,可能是走得太久,有点累。”
“那先回酒店休息?”
“好,反正大象也走远了。”
“你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没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走过去的。宋见风,不用很小心翼翼。”
宋见风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作势要去摸口袋:“行,那要一起抽根烟吗?”
兰又嘉顿时面露茫然:“……什么?”
“我觉得你抽烟的样子应该很上镜,早就想这么问你了——是你让我大胆点的。”
“……”兰又嘉就笑了,“不要,我不会抽烟。”
他笑得眸光潋滟,宋见风也扬起了唇角:“读书的时候没被同学带着偷偷抽过?”
“有过一次,然后我就想,以后再也不要抽烟了。”
“为什么,被呛到了?”
“不是,是因为它很苦,无论是尝起来,还是闻起来。”
“你怕苦味?”
“嗯。”
“那幸好在剧组的时候,我都是去外面抽的,没让你闻到。”
“对哦,所以你真的是个好——”
“……够了,兰又嘉,这个坎是迈不过去了吗?”
夕阳沉落的昏黄旷野上,笑声又飘出去很远。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过得像梦一样快。
远道而来的游客离开了景区,前往酒店休息。
他们开了一间套房,里面有客厅、厨房……以及两间独立的卧室。
是兰又嘉主动要求的。
他有些抱歉地说:“今天感觉身体不太对劲,怕会突然昏倒,之前有过一次……”
没等他说完,宋见风就应声道:“好,不舒服随时跟我说。”
宋见风应得很平静,平静地送兰又嘉进了房间,然后独自下楼。
他很想抽根烟,又怕熏到屋里同住的人。
所以决定去外面抽。
男人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角,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才想起打火机已经在一万公里外的京珠机场丢掉。
于是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夹着烟经过的路人。
他问陌生人借来了打火机。
门廊下无风无雪,却半天都没能点着烟。
原来手指一直是颤抖的。
他只好一边说抱歉,一边将打火机还给面露惊愕的陌生路人。
然后,将整包烟都丢进了垃圾桶,转身回去。
宋见风想,自己还是早点回去守着兰又嘉比较好。
只是出来了一会儿时间,应该不至于——
他不该出来的。
他越走越快,急促的脚步穿过冰冷的街道,寂静的电梯,漫长的走廊……
幸好,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客厅里正传出喧嚣的声音。
那份喧嚣恰到好处地盖住了他的仓皇,令一切重归平静。
兰又嘉在看电影。
绚烂的荧屏光,在白皙静谧的面孔上不停闪动。
宋见风便也看向那块屏幕。
他看了一会儿画面中那对在影史上很著名的末路情侣,等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平复,才轻声同另一位观众搭话。
“在看邦妮和克莱德?”
“是我俩没有明天。”
另一位观众侧眸望来,这样回答他。
这个答案在空气中静静地飘荡了好一会儿。
它是这部电影的另一个译名。
四目相对间,宋见风先笑了:“嗯,这个片名更贴切。”
兰又嘉就也笑了:“要一起看吗?”
接着,他们一起看电影。
沙发很宽大,他坐在兰又嘉旁边,不近不远的距离。
余光里,身边人落在颊边的发梢被荧屏光映照得很柔软。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所以偶尔会不专心地聊天。
屋外雪夜静谧,室内光影迷离。
兰又嘉说:“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在结尾时哭了,你有没有哭?”
宋见风说:“很多年前看的,不记得了。”
“那就是没有哭。”
“嗯?”
“如果你哭过,就会记得的。”
“……有道理。”
宋见风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也不一定,因为我看过的电影比较多,被打动的次数也挺多的,可能是真的记不清了。”
兰又嘉就问:“你很喜欢看电影?”
“对。”
“为什么喜欢?”
“因为只要坐在屏幕前两个小时,就像度过了一段很长的人生,而且感受很真实。”
兰又嘉忽然愣了愣,睫羽轻颤。
一直留意着他的宋见风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段对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也发生过。”
“是吗,在哪?”
兰又嘉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来。”
“可能是在梦里吧。”
他很快放下了这份不明来由的既视感,转头继续看电影。
在地球另一端的深夜,也有一块屏幕上,正放着这部电影。
到字幕彻底放完,画面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坐在屏幕前的人都一动未动。
这一次放映的尾声,兰又嘉没有哭。
因为在电影结束前,他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昏然入睡之前,他问:“明天有回京珠的航班吗?我想早一点回去,只差几场戏就能把晚秋拍完了。”
他还说:“其实我一直想来非洲看雪……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冬天。”
其实他又是在说:谢谢你,宋见风。
宋见风想说梅导已经给你放了假,想说他也很喜欢这个冬天,想说不用一次次道谢。
可他说不出来。
在光影浸没的黑暗里,最终他只是哑声说:“好,明天回去。”
得到他的承诺,兰又嘉才沉沉地睡去。
耳畔是电影故事的落幕,眼前是苍白美丽的睡颜。
宋见风想,这大概是他看过最短暂,也最漫长的一部电影。
短暂得只是一趟旅行,一天,一晚,一个瞬间。
又漫长得像是一生一世。
落了幕的电影被暂停。
宋见风动作很轻地抱他回房间。
他身上是清爽、和煦的味道,没有弥漫苦涩的烟草气味。
走动时,熟睡的人本能地往他怀里钻进去,仿佛很需要这种温暖。
所以令这段明明很短的路,花了很久才走完。
房间暗着灯,兰又嘉睡得昏沉,一进被子,就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立在床边的男人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垂眸静静注视了许久,久到怀中残留的温度彻底冷却。
久到他终于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揉了一下对方的头发。
掌心温暖地轻颤着。
像是在哄久别重逢,却没有了明天的恋人。
世界一片寂静。
夜色中的哈博罗内,仍然白雪漫天。
从这天开始,宋见风再也没有抽过烟。
第89章 89
落雪纷纷, 模糊了日期的更替。
静谧安然的睡梦中,念念难忘的八月八日像一只雀儿,被月光浸着, 扑簌簌地飞走了。
它飞得好高好远, 如同一卷即将被岁月尘封的旧胶片,悄然无声地湮没在记忆长河中。
这一晚,得到了明天返程的承诺之后,放任自己被浓重困意卷走时,兰又嘉脑海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那些曾对恋人提起过的希冀。
无论那时在身边的恋人有没有同意、是不是期待。
他都还是在这一天看了那部片名很有仪式感的老电影, 即使后来一起看电影的人不是他。
他也还是在南非的深冬亲眼见到了一场洁白轻盈的大雪, 即使后来一同赏雪的人不是他。
上天一贯待他薄幸,却也有意料之外的慷慨,连这样微不足道的遗憾, 都愿意为他抚平。
他的遗憾越来越少了。
或许只剩最后一个。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夜晚, 兰又嘉蜷在旁人细心掖好的温暖被窝里,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他梦见夏天。
一个他尚未开始讨厌的, 不曾夺走他任何东西的夏天。
因而弥漫着一种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金色。
夏日天空晴朗,房屋洁净美丽,盛夏的光线照耀着花朵含苞待放的园子。
他从家里跑出来,在花丛边玩,身上沾满尘土和泥巴,是个脏兮兮的小孩, 有一双圆溜溜的、淘气的杏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玩得很开心,忘了其他的一切,直到耳畔传来一道朦朦胧胧的呼唤。
“嘉嘉, 你怎么还不回家?”
这个声音好温柔。
温柔得令人心生依恋。
淘气的孩子顿时停下了玩耍的动作,呆呆地转头望过去。
他望进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浓金。
在这片宛若天堂垂落的金色里,那道声音在叹息时都是温柔的。
她温柔地说:“嘉嘉,你连我的声音都忘记了。”
他的确不记得她的声音——可就在她说到忘记的时候,嘉嘉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她是谁了,想起她美丽的眼睛,温暖的怀抱,慈悲的心灵。
想起的那一刻,脏兮兮的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他抹着眼睛,哭得很狼狈:“对不起,我真的忘记了,对不起,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
那道声音却没有生气,仍然慈悲地抚慰着他的哀伤:“因为你忘记我们,才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对不对?医生也同意你忘记过去的。”
他就诚实地点点头,哽咽着说:“对。”
然后才说:“我好想你们。”
声音很轻很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真的好想好想他们。
可他又不敢想念他们。
因为他犯了一个很大很坏的错。
“如果……如果我没有听那个叔叔的话,而是告诉你们,他偷偷进了房间,动了那些机器,那明明是只有你们才能进去的房间——如果我聪明一点,能早点发现那个叔叔在骗我,你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还是哭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曾折磨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刻意忘却了一切与父母有关的幸福往昔,忘却了滋润着他整个童年的丰沛爱意,才令自己从地狱中解脱出来的问题。
而梦中的妈妈并没有回答。
她的话音里依然带着灿金柔暖的笑意,仿佛从不曾真正离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她笑着催他:“嘉嘉,爸爸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我们快要出发了。”
妈妈一点也没有怪他。
脏兮兮的孩子顿时高兴起来,他用力抹去满脸泪水,兴高采烈地说:“我马上就回家,等等我!”
他这样应着,按捺住满心期盼与憧憬,圆润柔和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身旁含苞欲放的花丛。
妈妈问他:“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说:“我在等花开,它们很快就会开了,到时候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些很漂亮的花。”
“为什么要等这个?”
“因为你们走的时候,什么花都没有开,只有一场很可怕的暴雨,把一切都盖住了。”
湿淋淋的暴雨盖住了真相,也永远掩埋了他本该光芒无限的爸爸妈妈。
他们没能做完那个寄托了无数美好热望的科研项目,更没有得到一个光彩熠熠、能被所有人看见的盛大谢幕。
一个最灿烂的,一点也不凄惨的谢幕。
他们应该得到的。
他们不该被遗忘。
梦中的夏日温暖干燥,空气甜美灿金。
离家太久的孩子固执地守在花园里,目光亮晶晶地对那片想念太久的金色喊:“等花开了,等我杀青,我就回来找你们,很快的,我很快就回家——”
梦境之外潮湿森冷的冬夜,则被一串仓皇的脚步声骤然撕裂。
卧室的房门并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缝,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客厅里的宋见风,第一时间听到了这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跌跌撞撞走路的声音。
兰又嘉醒了。
但房门仍一动不动地虚掩着,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
枯坐整夜的宋见风心头一跳,快步走了进去。
“兰又嘉?你怎么了?”
他打开灯,看见床上一片空荡,被子凌乱地掀开,床单已被汗水洇湿。
宋见风愣了愣,目光立刻投向了卧室自带的卫生间。
里面果然有灯光,房门紧闭。
走近了,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像是在冲洗着什么。
是被疼醒了吗?
晚期癌症患者很难再有安稳平静的睡眠,常常会被无法预料的爆发痛惊醒。
宋见风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刚刚知道的信息,竭力压下刺痛的心绪,在门外尽可能冷静地问:“兰又嘉,你有没有吃过止痛药?”
里面没有传出回答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愈发大了,磨砂玻璃上闪动着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兰又嘉就在浴室里。
至少目前他还是清醒的。
或许是痛到无法出声了。
宋见风这样想着,立刻去拿来了药盒,和一杯温水。
回来时,房门仍然紧闭,水声依旧潺潺。
他喊着兰又嘉的名字,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几秒钟后,他不再徒劳地等待,也顾不上什么礼貌和隐私,猛地拧开了门把手。
“我给你拿了止痛药,兰又嘉,你先吃药——”
未竟的话音蓦地消弭在清脆的碎裂声中。
盛满温水的杯子从掌心滑落。
玻璃碎片飞溅一地,宋见风却无暇顾及。
他的呼吸几乎骤停,甚至宁愿此刻只是一场噩梦。
——打开门,入目竟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热气蒸腾的浴室里,花洒一直在出水,兰又嘉浑身湿透,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脚踝处淌下的血水触目惊心。
满地水流如漩涡般汩汩涌向下水道。
已经被血染成了浓粉色。
他孤零零地站在水池里,循声望向浴室门口时,手中原本握着的花洒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说:“我被疼醒了,想来洗澡,但是走得太急,撞到腿了,流了一点血。”
“我以为把伤口冲干净就好了,可是它一直在流血,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冲掉了,还是有新的血冒出来。”
他声音很轻地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仿佛自知做错了事,怯生生地说:“宋见风,我好像有一点头晕……”
失血过多的眩晕和剧烈发作的癌痛,交织着向他涌来。
世界再度变成摇摇欲坠的黑色。
在黑暗彻底降临前,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惶然无助的提问:“……我今天还能回京珠吗?”
宋见风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黑暗汹涌肆虐,将他牢牢困住。
时间从这一刻起,变得模糊难辨。
混沌不清的意识里,偶尔会飘来一些他无力理解的字句。
“……凝血功能出了问题,情况很危险……”
“非洲的医疗条件有限……”
“患者的身体已经很差,而且有尚未愈合的伤口,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高空航行,如果执意回国,只能用医疗专机……”
零星声响飘进耳朵,他昏然不语,悄悄地蜷起了身体。
依稀间,他觉得自己是流动着的,或许真的如愿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因为听见了发动机起降的轰鸣噪音。
还觉得,这场罕见的南非大雪,下了好久。
风雪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呼吸间,如冷香浮动。
时间在浑浑噩噩中流走。
兰又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四周的气温很舒服。
世界分明在下雪,可空气又是温暖的,温暖得像个恒久无限的怀抱。
真奇怪。
直到逐渐清醒过来,那张熟悉刻骨的脸庞映入眼帘的时候,他才明白,其实世界并不奇怪。
是他不小心又忘了,自己爱过的那个人,一直都敏锐而果决。
万米高空之上的医疗专机里,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病人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第一次看见男人这么狼狈的样子,狼狈得都有些陌生了。
像是几天几夜不曾阖眼休憩,灰绿眸中泛着浓重血丝,线条凌厉的下颌冒出了淡青的胡茬,抱着他的时候,将脸颊蹭得很痒。
所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好扎。”
声音干涩微弱,轻得像根会随时乘风归去的羽毛。
这根轻盈若梦的羽毛,让男人沉郁晦暗的眸子里终于划过一抹亮色。
兰又嘉看见他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只淌出了两个字。
这道熟悉的嗓音沙哑颤抖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喊他:“……嘉嘉。”
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剔透洁净,令里面蕴藏的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
比如,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
那是兰又嘉太熟悉的一种情绪了。
他怔怔地凝视男人良久,任由风雪般的冷香将自己全然浸没,只说:“我以为非洲还在下雪……”
原来不是非洲的雪,是傅呈钧身上的气息。
傅呈钧则说:“你已经离开非洲了,很快就能回到京珠。”
他就问:“那我可以回剧组吗?”
这句话令男人有片刻的凝滞。
然后才是尽可能放柔的慰藉话音。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恐怕没有力气完成拍摄。”他轻声哄道,“我先陪你去医院,等病情得到控制,状态好转了,再回剧组,好不好?”
哄他的同时,灰绿眸珠浓郁地闪烁着,里面已盛满最丰沛的耐心,等待着或平静或激烈的抗拒。
可傅呈钧没有等来它们。
只等来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上,绽放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四目相对间,嘉嘉微微笑着,目光那样柔软。
“嗯,去医院。”他说,“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
第90章 90
八月的京珠, 陷入漫长的苦夏。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云层,映亮了机身醒目的医疗标志,在地面人们投来的惊奇目光里, 飞机逐渐降低高度, 直至平稳落地。
兰又嘉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就重新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再度回笼时,已经身处医院。
他在病床上醒来,入目是宽敞洁净的病房陈设, 和床边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见他醒来, 那人轻唤他的名字,动作轻柔地喂他喝水,温暖的水流很快浸润他干燥的唇瓣, 再替他拭去额前湿漉的冷汗, 低声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他摇摇头:“不疼。”
又问:“我在哪家医院?”
男人告诉了他一个陌生的医院名字,说:“这里有最好的肿瘤科医生。”
不是梅戎青带他去过的那家医院了。
因而,兰又嘉下意识问:“他们会不会……”
没等他问完, 就听见了一声早有预料的回答:“不会有任何人对外泄露你的病情。”
语毕,男人顿了顿,又哑声解释道:“我见过梅戎青了。”
所以,他已经知道他希望为这件事保密。
兰又嘉顿时放下心来。
他一点都不担心隐私泄露的事了。
因为傅呈钧说了不会。
也不再担心自己又一次耽误了拍摄进程。
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有那种近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仿佛无论是怎样棘手的难题,到了他面前,都可以得到最恰如其分的解决。
而且傅呈钧曾对他承诺过, 以后答应他的事, 都会做到。
傅呈钧已经答应了他,等状态好转,就会让他回剧组。
他还有几场戏没有拍完。
他得拍完这部戏。
所以, 在那股总能令人安心沉沦的气息里,兰又嘉格外听话与温顺。
当傅呈钧告诉他,一会儿要去做个CT检查的时候,他说:好。
当傅呈钧告诉他,如果做检查时害怕,可以随时喊他的时候,他也说:好。
很快,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那台很大、很先进的医学机器。
他知道这台机器能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无处遁形。
四周仍然很安静,安静得像沉在海底。
检查台缓缓升起,将他送进那座雪白恐怖的庞然大物。
隧道般的机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刻的兰又嘉冷不丁地想,他的钻石戒指好像放在行李箱里,而行李箱还在剧组的酒店里,傅呈钧一直不肯把这件昂贵的礼物收回去。
他失神的当口,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嘉嘉,我在这里。”那道声音离他很近,听上去沙哑又温柔,“别害怕。”
他微微偏过眸子,便看见那道执意进了辐射室陪他做检查的身影。
做PET-CT检查的时候,就像被关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空房间里,满目冰凉的荒芜,时间漫长得叫人发慌。
但他其实没有觉得多么害怕。
毕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检查了。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大概真的很害怕。
因为那时是一个人去的。
而且一直为悬在头顶的检查结果感到惴惴不安。
到了如今,检查过程对他来说已不再未知。
检查结果也很好预期。
所以,兰又嘉很安静地做完了这次检查。
一句害怕都没有说。
害怕的人成了那个始终守在检查舱外的家属。
他其实说不出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有太多东西都值得恐慌和不安了——连兰又嘉静静躺在检查舱里的样子,都令人心生恐惧。
直到检查结束,患者被缓缓送出机器,他迫不及待地将对方置于身侧的苍白手指拢进掌心,感受到那抹真真切切的温度时,才敢松一口气。
他问:“嘉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被他握住手的嘉嘉没有挣脱,而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没有,只是有一点困,可能是太安静了。”
好在,紧接着为他们解释检查结果和病情的那位医生话很多,让兰又嘉没了犯困的机会。
医生姓陆,是最好的肿瘤科医生之一,专攻晚期癌症的治疗,刚从国外结束研究回来。
“癌细胞的代谢比较活跃,但扩散程度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还不算是我见过最严重的病例,那个病人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部,在经过治疗以后,生存期还是很乐观的……”
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解释完影像检查结果后,建议他可以尝试一下跟那个严重病例一样的新型转化治疗。
转化治疗的意思,就是通过种种手段,将初始不可手术的癌细胞组织,转化为可手术切除的状态,进而达到延长病人生存期的目的。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新的研究成果,是一种全新的转化方案,对产生了癌细胞远处转移的患者也能起效,已经有过几个非常成功的案例,研究结果我们还捂着没发呢,就怕拿了诺贝尔奖以后心情太飘,没心思继续埋头苦干了。”
他笑着说到这里,又语气寻常道:“这种治疗方案唯一的问题可能是疼痛感比较强烈,但根据我过往的经验,在家属的陪伴和支持下,疼痛还是可以熬过去的……”
这是一个很擅长给人希望的医生。
兰又嘉认真听着,然后小声问:“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愣了愣:“你指什么?”
“治疗。”他答,“我的转化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的话音一滞:“……你决定要接受治疗?”
兰又嘉不禁笑了起来:“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治?而且,如果不接受治疗,我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好转,对不对?”
说着,他转头望向始终陪在身旁的家属,声音很柔软:“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我想等明天再开始……今天我有点累了,好像还有一点饿。”
天色近晚,薄暮透窗,洒落一地金色黄昏。
过分浓烈的夕阳模糊了那双绿眸里弥漫的情绪。
唯一清晰的是他柔和喑哑的应许:“好,吃完饭就休息。”
兰又嘉点点头,本能地想要起身,脚下却一阵无力。
意外划伤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
没等他再做尝试,身体骤然变得轻盈。
始终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男人抱起了他,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陆医生留在原地,良久,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兰又嘉没有听见这声叹息。
陷在沉稳有力的怀抱里,他只听见落在面颊的温热呼吸,正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差点又要抱怨男人脸上的胡茬好扎,可抬眸时,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那人线条锐利的下颌已变得干干净净,更衬出骨骼的量感分明。
于是他也的确惊讶地问出了声:“你什么时候刮的胡子?”
“你睡着的时候。”傅呈钧回答完,有意偏开了脸,轻声问,“又扎到你了?”
“没有,是我错怪胡子了……”
兰又嘉盯着他愈发凌厉的下颌线,嘀咕道:“你是不是瘦了?”
他嘀咕的声音很小,朦朦胧胧的,傅呈钧本能地倾耳去听:“你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便再一次拂过面颊,钻入脖颈。
兰又嘉就笑了,笑着往他怀里躲进去:“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好痒。”
愈渐沉落的夕阳在空气里汹涌,却远逊于近在咫尺的明媚眼眸,与烂漫笑声。
一时间,傅呈钧看得出了神。
直到兰又嘉伸手在他面前轻晃,他才回过神来,哑声问:“晚上想吃什么?”
怀中人便停下了招魂的动作,开始认真地思考菜单。
那截伶仃细瘦的腕骨,却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嘉嘉瘦了那么多。
幸好,这一晚的嘉嘉有不错的胃口。
他吃了不少东西,吃完以后又在病房里活动了一下消食,直到积攒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才被带去浴室洗漱。
整个过程中,家属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将他照顾得很好。
兰又嘉想,傅呈钧真的将他照顾得很好。
就像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下雨夜……和一周前,那个被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浸湿的夜晚。
与那些天里一样,傅呈钧会细心妥帖地安排好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会自然而然地将他揽进怀里,捂热他发凉的身体,收留他孤寂的灵魂。
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
病房里早早地关了灯,精疲力尽的病人要睡觉了。
入睡前,男人抱着他,轻声说:“嘉嘉,晚安。”
嘉嘉没有回答,下意识往那个怀抱里蜷了进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进了叫人安心的茧。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感到有一阵轻轻颤动着的呼吸,同那声晚安一起,在自己的眉眼间浮动。
可最终也没有真正落下。
傅呈钧没有吻他。
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那个差点连同本能一起烙下的吻,突兀地停格在半空中。
从这一次见到兰又嘉开始,从他真正确认兰又嘉生病,在宋见风手中将人接走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吻过他。
不是因为不想。
他向来很喜欢亲吻嘉嘉,尤其喜欢亲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纯净又不设防的眼睛。
可这一次,每当他心头生出这样的冲动,每当习以为常的吻将要落下时,总有一些声音和画面会突兀、浓重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令他再也不敢这么做。
就在本该习惯性烙下晚安吻的这一刻,那些声音和画面再度浮现出来。
它们撕裂了黑暗,倏忽涌现,几乎要盖过怀中人安谧动听的呼吸,将夜色里沉黯的灰绿眸珠搅动得一片淋漓。
傅呈钧听到了陆医生的声音。
在一个月前就从梅戎青那里拿到过兰又嘉病历的陆医生说:“如果他那时候答应接受治疗,希望会更大一些。”
“癌晚期的病人多拖一天,情况就可能更糟一分,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没办法做任何保证,总之,最好是立刻入院检查。”
听到了梁思的声音。
在一个半月前有意瞒下了误诊信息的梁思说:“我拿到这份正确的报告那天,打电话去问兰先生的时候,他说过,他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只是到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擅自对你隐瞒了这件事,因为我想,对那时候的兰先生来说,这是多余的举动——我一直记得,你让我别再做多余的事。”
听到了宋见风的声音。
在两个多月前特意跑来公司提醒他的宋见风说:“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身体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点时间关心一下。”
“这几年他一直追着你也不容易……说真的,别让自己后悔。”
还听到了更久以前,那场突然浸没了初夏黄昏的临时降雨。
那场大雨落下后不久,称职的秘书就替他调整完行程,提前结束了当日的工作。
他回到家,却没有在卧室里发现那道本该躲在被子里发抖的身影。
过了许久,玄关处才传来开关门的动静。
比他更晚回来的青年分外安静,没有雀跃地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径直跑来书房找他。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他心生讶异,因而跟了过去。
森然寂夜里,那幅此生恐怕都无法再忘记的画面,鲜明刺骨地浮现在傅呈钧眼前。
他看见花洒被打开,浴室里到处是热意蒸腾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缩在浴缸角落,浑身湿淋淋的,像是被雨浇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所以他问:“不怕下雨天了?”
而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的嘉嘉仰着脸,用那双漂亮湿漉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他许久。
里面盛满了毫不设防的、带着哀求的渴望。
渴望着一种比轻易说出口的所求之物,更珍贵沉甸的东西。
热气朦胧的浴室里,那道轻而清晰的声音,像泡沫一样在他耳畔闪烁又破灭。
嘉嘉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原因。”
可他没有答应。
那天的他,没有吻嘉嘉。
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