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澧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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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秋旻笑,竖指于他唇间,变作藤蔓裹着他,又铺成一块毯子,短暂隐去。

错身时,他们纷纷合掌朝巨鹿作拜,还把寻得的野果放到它毛发间,叽里咕噜说过什么,状态很是欢愉。

“这里奉行走婚,但也有流程。”邰秋旻悄声说,“他们这会儿要去交换信物。”

有鱼被他带偏了:“去哪儿?”

邰秋旻冲他眨眼。

于是这鹿又鹿鹿祟祟跟上去。

走出梯田,瀑布悬在远处,沿途水流叮叮当当,有一侧居然是草原,卧着云朵似的白狼。

这里的景色总有一种出其不意的拼接感,过渡不是很自然,还没有逻辑性,但奇异的不算违和。

起码有鱼见着单脚乌鸦给白狼砸花环时的第一反应是:“和谐大自然。”

“它们是捡骨头的。”邰秋旻幽幽说。

有鱼没回过味来:“什么骨头?”

邰秋旻微微一笑:“战士们的左胸骨,最靠近心脏那根,放进那座塔里,久而久之能聚化成白狼。”

有鱼讶然:“所以……”

“嘘。”邰秋旻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那鹿拱进林间,阳光顿然暗了几度。

有鱼抬头一看,这里巨树参天,凿建着成片的树屋。

当中有白狼,有正化人形的白狼,以及……某位拿着竹简挠头的家伙:“今日有喜事,就不做审判了。”

他越说声音越虚,最后还是白狼武力撑场子,才把那群压着罪者的人劝回去。

“这里也会有人作恶么?”有鱼看见那名接受审判的人,上身赤着,留有鞭痕。

“摆摆,特定情况下,稍微有点血性的家伙都能当一把英雄,反之亦然。”邰秋旻抬抬下巴,“你看那是谁。”

对方松了口气,展开竹简,开始念类似誓词的内容,而后新人交换信物,再放进自己选好的树洞里。

白狼在嚎叫,那人为他们撒下浆果,有鱼仔细辨认过那张脸,荒谬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方恕生,他是……”

“你知道狌狌怎么来的么?”邰秋旻却问。

有鱼摇头。

“祭祀,战争,苦役,亦或罪诛,那些死亡瞬间爆发的情绪化为它们。”邰秋旻说,“而不得入土为安的尸骨经海卷入此地,文字具有迷惑性,但蘸满血的骨头没有。他本身即是墨,也是写不完的纸。”

有鱼有些走神。

尽管后来那鹿又带着两人去了其他地方,但他兴致缺缺,直至黄昏时分,驮着他俩来到地势较高的山顶,

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池,多处淡水泉眼聚成湖泊,依寻月份,向下断成十二段景色各异的水潭和瀑布,在集市最中央汇作巨鱼眼睛状的深湖,再流入大海。

那鹿卧在草地上,好让他们下来。

有鱼落地时盯着那面水底,微微起波澜,倒映着远处雪峰,未至隆冬,那山只有个雪帽子,喃喃:“这里有棺材。”

“嗯哼。”邰秋旻没有多余的反应。

有鱼回想起来,似乎这一路都没有……

“这里没有墓地,没有衣冠冢,对死亡讳莫如深……”邰秋旻说,“远行难回之人会做一只对应的稻草人。”

他们离得太远,有鱼听不见那些声音,每一张笑脸同和睦摆在城镇各个角落,像千万出同时发生的默剧。

“那故去之人怎么办?”他不由问。

邰秋旻平静道:“用水晶棺沉湖。这湖连通大海,可以再次送出去,葬身鱼腹,骨头有时能飘回岸边,那上面绑着点钱财,权当答谢安葬。”

有鱼迟缓地哦了一声,隔了一阵才问:“这湖有名字么?”

“当初凡世一方久旱,一方白灾,”邰秋旻很浅地笑了一下,“讨个彩头,就叫澧春。”

有鱼呆了几秒,手指有些发凉:“这里是……”

“人类真的很不好养,放出去要死,关久了要死,吃多吃少要死,难过高兴要死,”邰秋旻已然在悬崖边坐下了,有风吹开他的长发,“我最开始造的东西还不适用,莫名其妙被吓到了也是个死。你知道么,这里最初在水下。”

与鲸共舞的水下,珊瑚随处可见。

有鱼踩着草毯慢慢靠过去,不确定道:“你都想起来了?所以……”

邰秋旻把他拉过来,并肩坐着,一指远方海岸:“嘘,有船回来了。”

时值黄昏,百顷梯田就铺在他们脚下稍远的地方,往上是草原和成群的牛羊,往下是集市和准备收摊的小贩。

牧童骑着水牛从田埂间走过,慢慢悠悠,打着拍子唱没有调的歌。

有妇人唤回吃饭,那牛憨叫一声,载着人四蹄快起来,小跑向聚居地,那里正升起缕缕炊烟。

接着有鱼听见了汽笛声,渺远的,天光下腾起一截彩虹,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护航的鲸。

高高的船桅上停着排单脚乌鸦,喙里的骨头用布包着。

它们扑翅飞向颂塔时,爪子按着的贝壳和铜钱掉下成形——有身影顺着绳索滑下,刚翻身落脚就被热情的人们围住了,央着要卜卦。

“先卸货!”那声音喝道。

人群散开些,当中是位商客打扮的姑娘,装束分外干练,这和之前见过的男相女相都不同,有鱼差点没认出来。

“这世间有多少种钱币形态,就有多少个郑钱。”邰秋旻转而嘀咕,“最开始只是念着这东西流通性尚佳,过手时可以打听乱七八糟的消息,谁知道稀里糊涂化形了。”

有鱼点点头,刚想问要打听什么消息,就见有身影从船舱翻出来,银枪在白沙滩拉出点火花,转眼落在城门口,豪气万丈道:“姑奶奶我回来啦!”

“还姑奶奶?”郑钱跳起来,把她脑袋一按,“你个没及笄的小妮子!给我好好说话!”

那妮子瘪嘴。

“那是……”有鱼有些恍惚,上半身往前探。

“庾穗。”藤蔓虚虚挡在身前,以免他直接翻出去,邰秋旻说,“再过几个月,她就成年了。”

“是按梦貘的成年么?”有鱼下意识问。

“嗯。”

石墙院外,云下柳边。

有姑娘稚子心性未染家国悲欢,着一身翩翩俏俏明黄衣衫。

凤眸滟滟,双颊若萏,笑得长眉弯弯,唇也弯弯。

而时岁漫漫,看似平乐而长安。

她把长枪一收,拢手在嘴边喊:“兄长!”

鱼骨游去她头顶,水珠如同星光,狼嚎此起彼伏,梦貘们从各处探出脑袋,发现天没黑透,有的又缩回去补眠。

那位自称杪的青年近前揉她脑袋,笑着警告:“安分点。”

有单脚乌鸦飞回来,嘎嘎砸她浆果,最后丢了片写着字的竹块。

人群闹作一团。

有鱼仰脸看天,霞光正在变化。

但这座城池并没有就此没入黑暗,每隔几尺,就有嫩芽顶出地面,几息内抽生成一人来高,啪嗒啪嗒打开叶子。

不是灯泡,也没有烛火,那上面跳跃着火彩。

“那些是鱼鳞么?”有鱼感到很熟悉。

“嗯。”邰秋旻放低了声音。

宝石一般的鱼鳞,缀在蔓条间,那些光亮折进有鱼眼瞳里。

邰秋旻侧首定定看他,音色分外动听,浸在柔光里,像个经年不醒的梦:“你喜欢这里么?”

海鸟倏而越过他们,羽翅带出咸湿气,啼叫清亮悠扬,应和着极目处的海浪。

灵鹿蜷卧在旁,有几只蝴蝶从它角尖蹁然飞去泉边。

那水流汩汩的,像是由呼吸沁入了四肢百骸,有鱼胸口热胀,不由张了张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