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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太妙了,它还可以选择火候。

细密的雨滴一落入森林,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后,就变得稀稀拉拉起来,砸在林地上,溅起微小的泥花。

这个时节有足够的温度,再加上足够的雨水,促使万物都爱发霉。

森林也不例外。

只是森林的霉和其他的霉不太一样。

茶褐色的枯枝落叶间,五颜六色的肉菌隐藏其中,青霉的是青头菌,赤色艳丽的是红菇,灰扑扑的是极好吃的鸡枞,还有鸡油菌、铜绿菌、喇叭菌、奶浆菌、麻母鸡……

虽然主要是来找见手青,但这种遇到就是赚到,捡到就是走运的好菌子,许易水也没有放过。

见手青也有很多种颜色,粉的红的黄的黑的紫的,五花八门,不过狸山的见手青主要以红色的为主。

太熟悉了,许易水是捡菌子的老手了,见手青这样的菌子放在县里,能卖出比肉还高的价,就算是在镇上,也是媲美猪膘肉的存在。

麻红色的菌盖摸在手里会有一点点湿软,但又有一定的韧性,见手青不会像鸡枞的伞盖那么脆弱易烂,菌柄和菌肉比起其他大部分的菌子来讲,都要更厚实一些,闻着有一股生甜的味道,其实它已经尽量地长成了不能吃的模样,尤其是用手触摸伞盖下面或者有压伤之后,菌肉会迅速变蓝,所以也被叫做见手青。

找到第一朵开了张的话,第二朵就会接踵而至。

熟见手青的味道十分的美妙且独特,最简单的腊肉炒见手青或者生炒见手青,就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出它的鲜嫩,肉质爽滑,带着一点微脆的嚼劲儿。

它的那种鲜浓郁醇厚,但又不同于肉类的荤香,也区别于蔬菜的清香,而是一种更为微妙的自由与野性。

就好像你生来就是一棵树,不在乎自己是长在悬崖峭壁,还是长在肥沃土地,也不在乎是插在粪便里,还是长在树梢上。

不在乎树皮,不在乎性命,甚至不在乎自己还是不是一棵树。

能活活,不能活死了也行。

许易水发散思维地想着,一边双眼如鹰,又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扒拉出两三株长在一窝的见手青。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许易水的篮筐里。

……

苏拂苓其实是了解许易水的。

比如她也不确定许易水进山到底是什么事情。

但她知道一定不是去抓兔子。

下雨天,兔子又不是傻的,自然是都在洞里,哪里会乱跑出来。

不过……那不重要。

苏拂苓只要许易水明天不在家就行了。

反正许易水总不可能伤害她,随便她进山干嘛。

生见手青是什么味道来着?

今天的运气出乎意料的好,蘑菇或许能爆篮,许易水的脑子里已经冒出了无数种见手青不带任何痕迹的有毒做法。

生见手青的味道……据说是甜的。

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吃生见手青的人都死了,关于它的味道的描述,都是前人留下的遗言。

许易水幼时曾见过一个误食没有炒熟的见手青而去世的同村人,记忆里的第一个画面,是她的嘴角流出了一点带着小泡泡的白沫,脸上痴痴的笑着,整个人很开心。

她说她本来是一只白天鹅,而她的祖宗是会跳舞还会唱祝祷歌的蓝色小人儿,现在就在门外转圈唱歌,要来接她去天堂享福了,还让大家都不要拦着她的祖宗了。

事实上门口当时确实是有个人在转着圈唱歌,不过不是她的祖宗,而是她的阿母请来来给她看病的赤脚医生。

就这么整个人都很开心地胡言乱语着,然后在某个时刻,忽然晕倒在地。

再后来,就死了。

入棺的时候,她的尸体的脸甚至都是带着笑容的。

那时候许易水的母亲每每想起那人的死,都心有余悸,还做了好几回噩梦,但许易水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尤其是后来,见过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死法之后,回想起那样的死法,竟然莫名觉得温馨。

这一株见手青位置长得有点刁钻,许易水将它从灌木丛里扒拉出来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伤到了它的菌盖,几乎是转瞬间,被刮伤的浅黄色菌肉迅速变蓝,且越来越深。

从青,到蓝,再到紫色。

都说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见手青的这种靛蓝色着实瑰丽迷人,不过见手青的外表在蘑菇界属实算不得什么,比它美丽的比比皆是,当然,比它丑的也有很多。

所以它有毒,但又没那么有毒。

熟的见手青是美味,很下饭;生的见手青则有毒,可致死。

太妙了,它还可以选择火候。

像不像她和苏拂苓?

同一个东西,同样的两个人,不同的火候,可以选择生熟,可以成就生死。

细密的雨雾在森林中弥漫开来,使得整个空间变得朦胧而神秘,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文静雅致的水墨画卷。

但是落实到细节处时,便并不平静。

比如,祠堂旁边的草棚。

极其罕见的,草棚拴上了门,从里面拴上的那种。

尽管这个门根本挡不住什么,尽管隔着缝隙也能依稀看见,房间里的人急急忙忙的在弄着什么。

生火了?炊烟?

她在做饭?

许易水记得,非常清楚的记得,自己早上是没有多做饭的。

“笃笃——”

指节敲在门上,许易水看着栓门的那一道小拇指粗细的木插梢,一脚,不,一脚都用不到这个门就可以踹开。

全看门口的人愿不愿意。

“你……”听到声音,草棚里的人迅速慌乱了起来,“你回来了?”

“嗯,”许易水出声,“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苏拂苓的声音里写满忐忑和心虚,一边说,还在一边往锅里倒什么东西。

“这么快啊……”

苏拂苓拎起锅边的勺子,在锅里飞速搅动。

快?

许易水垂眸:“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早点回家。”

“怎么会呢!”苏拂苓立马否认,“你不要多想。”

“那你开门。”

“呃……我,等一会儿哈,我在换衣服,很快很快的。”

隔着草棚的墙,看着说在换衣服的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走停停。

许易水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

她难道不知道草棚的墙并不严密吗?

“苏七。”

“嗯?”

“我找了很多蘑菇。”

许易水道:

“你想喝蘑菇汤吗?”

“想!”

“好……”

第62章 骗子。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在瓦片上树叶上、土地上,越来越大的雨势杂乱无章地敲打着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

许易水从前很少有这样忐忑的时刻,自从苏拂苓出现后,做了那些奇怪的梦之后,她就越来越容易冲动不安了。

两只眼睛紧盯着破绽百出的房门,许易水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刷着,互相拍打,波涛涌汹。

深吸了,许易水转过头,闭了闭眼,不再看那道身影。

雨好像也敲进了目光所不能及的内心深处。

呜啦啦一股凉风吹过,带着阴雨天山林里特有的清新湿润,那样蛮横地吹透了许易水:

“你——”

有人的语气听起来,好似在做最后好的挣扎。

“可以了!”只是刚吐出一个字,屋子里就传来了苏拂苓轻快的声音,“可以了!”

“你进来吧!”

伴随着嘎吱的声音,苏拂苓取下脆弱的木栓,给许易水拉开了门。

迎接许易水的是一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

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脸颊上还带着些许的红晕,此时此刻的苏拂苓看上去,整个人明亮又温暖,完全没有许易水所看到的剪影里那副慌乱的模样。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样自如的。

“你煮了饭?”许易水一边放背篓,一边问道。

“啊?”苏拂苓却是一脸茫然,“什么饭?”

“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骗子。

许易水闭了闭眼,神色有些木然。

先前房子里飘出来的炊烟她看得真切,包括现在,锅里都还有余温。

如果不是做饭的话,许易水实在想不到苏拂苓刚才还在做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刚才剪影的那些动作来看,苏拂苓的眼睛,已经恢复了。

梦境里她并不知道苏拂苓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彻底复明的,但应当是苏拂苓眼睛恢复后不久,就会恢复记忆。

就会离开。

就会……

屠村。

“啊对!”苏拂苓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吃蘑菇!”

“你不说你说找了很多蘑菇么!”

“嗯,”许易水点了点头,“那就煮干饭?”

“想吃蒸蛋吗?”

苏拂苓:“想!”

“好,”许易水垂下眼,“一个蒸蛋,在煮一个菌子汤……”

“我再弄一条腊鱼吧。”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好!”苏拂苓很开心,“那我想再吃一个炒嫩南瓜片!”

见许易水点了点头。

苏拂苓高兴之余又有些惊讶:“今天真的这么丰盛吗?”

“是什么日子啊?”

“平时不丰盛吗?”许易水反问。

苏拂苓立马摇头。

那倒没有,平时许易水也给她做了很多好吃的饭菜!

菌子比起常规的蔬菜,要难洗很多,毕竟大部分都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所以会有很多的枯枝烂叶和泥巴之类的东西,有些伴随着菌子的长好大,就和菌子黏在了一起,偏偏菌子还有些脆弱,容易烂。

许易水在草棚边种的南瓜藤上摘了几片南瓜叶,南瓜叶带着一些毛刺,是洗菌子最好的工具。

先洗鸡枞那些完全没毒的菌子,最后才清洗见手青。

起锅烧水,下入米和各种杂粮,煮熟后直接沥出来。

天气回暖,虽然还在下雨,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冷,不是还需要把饭菜蒸在后面顶罐里的时候了

沥好的米饭随手放在灶台边。

许易水转过头舀水准备洗锅,就看见了苏拂苓。

“怎么?”

“没……”四目相对,苏拂苓灰白的眼眸里尽是坦然,“我,我烧火呀!”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扒拉灶里的柴火。

看着她的动作,许易水的眼神微冷。

该煮菌子汤了。

也很简单。

在锅里放上一点点底油,然后,将所有蘑菇倒进去翻炒,多加入一些蒜瓣,油香、蒜香以及菌香顿时在整个草棚里弥漫开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往锅里倒入开水,再小火慢慢去煨煮出来的菌子汤,是最鲜美最好吃的。

只是缸里只有冷水,许易水想了想,掀开后面二灶台的顶罐锅盖,准备舀点顶罐里的热水拿来煮菌子汤。

“当——”得一声,锅盖被许易水放在灶台另一边,正伸长这拿着葫芦瓢的手忽然顿住,方才还熟练流畅的身形猛地一僵。

“……这是什么?”

光线并不算充足的草棚里,腰身大小的顶罐更是因为构造的原因,有些看不清楚内部的情况。

但视线的最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碗。

很熟悉的茶褐色,土陶的款式,是许易水最常用的碗。

而碗里,那一缕一缕盘旋在一起的,白色的物什,间或夹杂着的绿色,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是一碗面条。

一碗煮熟的面条。

“许易水!!!”

一旁一直注意着许易水举动的苏拂苓,两只手一下子张开了来,手腕转动着,举在身体的两侧,做出撒花的手势,从灶台边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又有力:

“生辰快乐!!!”

生辰?

“你终于发现了,我差点儿还以为你不会打开顶锅了呢!”

“真是吓死我了。”

“怎么样?惊喜吗?”

“嘿嘿,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这是我亲手做的长寿面!”

“长寿面?”

许易水的脑袋在看见锅里蒸着的碗的那一刻,就有些宕机了。

苏拂苓、她…不是…所以……???

不是要害她或者其他什么。

而是,给她做的长寿面?

“对啊对啊,”边上的苏拂苓点头如捣蒜,“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

“六月十六!”

从恍然中捕捉到了什么,许易水终于回过神。

今天还真的是她的生辰。

“你怎么知道的?”

“呃……”略微卡顿了一下,苏拂苓很快便自然道,“季翠翠告诉我的!”

“谢谢你。”许易水的脸上带着浅笑,语调温柔谴卷,“真的非常谢谢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了。”

自从家人死去后,再也没有人会记挂她的生辰了。

尽管。

季翠翠从来不记得她的生辰。

准确的来说是,季翠翠一直都没记下来过任何人的生辰,就连阿母阿娘甚至她自己的生辰,季翠翠也都不记得,每年季翠翠都会因为这个事情被打一顿。

所以。

怎么会是季翠翠告诉她的呢。

第63章 真心瞬息万变。

“快,快端出来。”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苏拂苓并没感觉到气氛有丝毫的不妥,推了推许易水的背,催促她将碗端到桌上去。

“我怕你发现,就不惊喜了,所以把它放在了顶罐里,想着你一揭开就忽然看见,没想到你弄了这么久才揭开。”

“面肯定都坨了!”

苏拂苓絮叨着:“你都不知道,那个面团有多难揉,面条也很难搓,我老是把它弄断,大小还不均匀。”

“万幸,还是勉强做出来了!”

“好。”许易水伸手将长寿面端了出来,“等我一小下。”

舀了热水倒进锅里,菌子汤的颜色并不十分纯粹,热水一下去,很快,就被各种颜色的杂菌染成了一种灰粉色。

香味却仍旧浓郁。

苏拂苓吸了吸鼻子:“这都是些什么蘑菇啊?”

“杂菌,”许易水道,“各种都有。”

“我听说蘑菇没炒熟的话会有毒。”苏拂苓灰白的眼看向锅里。

捏着勺子的手骤然收紧,许易水不确定苏拂苓是否是在试探自己:“嗯。”

但亏心的人总不会是她:“怕不怕?”

许易水用勺子搅动了几下锅里的菌子汤,直到水烧开。

“嘿,”苏拂苓却在傻笑,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意说的那么一句十分正常的话而已,“我不怕。”

“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若是从前,苏拂苓或许还不敢笃定,但现在,相处了这么久之后,她十分清楚又真切的感觉到了,许易水是爱她的。

许易水的爱,生同衾,死同穴。

假如她真的喝菌子汤中毒死掉了,苏拂苓觉得,许易水能立马再喝一碗菌子汤,陪她一起死。

“这么有把握?”许易水看向苏拂苓,笑得真心实意,可是那笑又不达眼底。

轻微的啪嗒一声,许易水给菌子汤盖上了锅盖。

“对!就是这么有把握!”

苏拂苓十分自信,一边又催促许易水:“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我做的时候好像没放什么盐,可能有点淡了。”

端到桌上,苏拂苓也坐在了桌子的旁边,两只手垂着放在桌下,一脸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着许易水。

近距离的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褐色土陶碗里的面条,是有些米白的,泛着一点点的黄。

许易水看见了小拇指粗的面条,也看见了比筷子尖儿还要细的面条,偶尔一根面条的连接,还有几个陡然变大的面疙瘩。

这大概是苏拂苓第一次亲自下厨。

这一定是苏拂苓第一次亲自下厨。

倒是熟了。

味道甚至还不错。

“好吃的,”许易水道,“很好吃。”

她没骗苏拂苓,自己种的小麦,自己磨的面粉,自己揉的面团出来的面条,又煮了青菜在里面,不需要加什么调味料,本身就已经很好吃了。

“这是……”

许易水筷子翻动,在粗细不一全是一片真心的面条下面,看见了黄灿灿的东西。

“你还煎了鸡——”

许易水抬起头看向苏拂苓,蛋字还没说出口,视线的余光落在桌子上时,整个人忽然顿住。

眼睛弯弯的,苏拂苓笑盈盈地看着许易水。

简陋的、破旧的、甚至已经有几处开了裂的小饭桌上,此时此刻,摆上了一个巴掌长的条状方形木盒子。

木盒子里垫了一张天蓝色的布,一个黄灿灿的吊坠。

那坠子足有两指宽,头部圆润饱满,雕刻着云纹的图案,尾部收得也很精巧,是如意的样式。

并不繁琐,但许易水就是觉得它莫名好看,比从前见过的那些如意的图案,都要好看许多许多。

吊坠的顶端系着深红色的丝线,还搭配了两颗小巧的红色珠子,让整个吊坠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艳丽之色。

“这……”

“生辰礼物!”

苏拂苓将盒子往许易水的身前推了推:“喜欢吗?”

“我在贺货娘那儿买的!”

“黄铜的,我摸了摸,应该很好看!”

“等以后,咱有钱了的话,就给你买个金的!”

“好不好?”

摸了摸。

“好看。”许易水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回答了苏拂苓。

却又伸出手,在苏拂苓的眼前晃了晃。

女子穿着朴素的衣裳,眼眸依旧灰白,也依旧看似是落在她的身上,没有丝毫被眼前晃动的手影响到什么。

苏拂苓好像还是看不见。

但许易水确定,苏拂苓能看见。

她一定能看见。

“真的吗?!”苏拂苓仍然在笑,反复确定许易水是否真的喜欢她的礼物。

“真的。”许易水放下手,“你帮我戴上吧。”

“好!”

苏拂苓如同盲人摸象,摩挲着手触到木盒,再从里面拿出那条项链,又伸着手去摸许易水。

纤细的手歪了一点,摸到了许易水的胸口处,像是触电一般,又猛地缩了回去:

“对,对不——”

起字还没说出来,就被许易水一把抓住了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与脖子交界的位置。

“没事。”许易水道,“在这里。”

对于一个盲人来说,给绳子打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拂苓做得有些磕磕绊绊。

但是……

许易水微微低下头,看着正好垂坠在胸口正中间,半点歪斜都没有的吊坠。

闭了闭眼。

“好看吗?”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苏拂苓下意识扫了她胸口一眼:“好看!”

女子鼓着腮帮子,语气坚定:“我们易水,就算是戴红薯藤,也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

马屁精。

红薯藤有一层筋膜,无聊的时候可以掐着它,弄成一截一截的,用筋膜连接成项链,打下很多小孩儿在跟着阿母阿娘到田间地头玩儿的时候,都会折腾这个打发时间。

许易水很想笑,也确实是笑了出来。

有时候她也挺疑惑苏拂苓的。

说她在演,偏偏又破绽百出,如果是梦境里的那个苏拂苓,完全是能够不露一丁点儿痕迹。

可若是说她演都不演了的话,偏偏她又仍然在各种缝缝补补。

苏拂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系好红绳的手放在了许易水的肩膀上。

“许易水。”

苏拂苓的声音有点轻飘飘的。

“以后每年……”

“以后的……”不知道是不是承诺太重,还是撒谎心虚,苏拂苓顿了顿,才又道,“以后的每年,我都会陪你过生辰的。

不信。

许易水在心里道。

脸上却笑:“好。”

她其实相信,这一刻的苏拂苓,是真的想要和她长相厮守,想要和她一直在上河村生活。

苏拂苓对她是真心的,此时此刻的承诺,也非常真心。

许易水从不质疑真心,可是她也从不否认,真心瞬息万变。

就像许易水从未提起,烂在肚子里的,在山洪来临的那一刻,阿母阿娘还有阿奶阿祖,一起将她放进缸里,护在最中央。

可是山洪覆盖住的之后,逼仄的泥浆空间里,许易水清楚的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扯她。

不知道是谁,但的的确确,是有人想要将她拉出去。

所以缸里最后也灌进了泥浆。

她非常非常确定,家人们是爱她的,不然不会一起护着她。

大抵,是因为在某一刻,死亡的恐惧,人性的本能,还是大过了那份真心的爱。

“喝蘑菇汤吧。”

许易水站起身:“你一定会喜欢的。”

“煮好了吗?”苏拂苓眼睛亮亮的,“好像还没有多久。”

“当然。”

许易水揭开锅盖,缭绕的水雾应声而起,带着鲜味儿的香气瞬间铺陈开来。

当然没煮好。

杂菌是不能盖着盖子煮的。

更何况还有见手青。

第64章 你们只能有一种死法,那就是给老娘做死!!!

被油酥过的腊鱼色泽金黄,香气四溢,外皮微脆,富有嚼劲,内里的鱼肉鲜嫩咸香,带着烟熏腊味特有的醇厚。

很香。

杂米饭有米香与各种食材交汇融合的质朴感,热气腾腾的饭粒,看着就让人下意识的想起,只有它才能够带来的,无比令人满足的饱腹感。

很香。

蒸蛋黄澄澄的,表面光滑如镜,泛着淡淡的水泽,一动碗就跟着一起轻轻颤动,弹性十足。

很香。

相比之下,杂菌汤的外表着实不大出色,汤汁有些混浊,颜色也灰扑扑的,又带着一点点褐色,奈何它的香气实在浓烈霸道,像季翠翠的阿母阿娘打她一样,不讲道理。

很多人不知道,不止艳丽华美的东西有毒,其实很多其貌不扬甚至土的掉渣,看上去十分老实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道菜放在一起,杂菌汤丝毫看不出有致命的毒,它更像是这里面最朴实无华的美味食物。

伸出手摸了摸刚带上的如意项链,许易水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将饭菜都端上了桌。

“好香啊!”苏拂苓欢欢喜喜地坐在了桌边,她如今已经回提前拿好自己的碗筷,然后等着许易水给她盛饭菜了。

“先吃蒸蛋?”手里捏着木勺,许易水在汤和蛋之间徘徊不定,最终选择询问苏拂苓的意见。

反正饭菜都在桌上,死不死的,也不急于一时……的吧。

阎王殿也不赶着投胎。

“我想喝汤!”苏拂苓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和期待,“这个蘑菇汤闻着好香啊!!!”

许易水:“……”

“好。”

有时候体力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是伤心难过的,许易水已经想象到了自己颤抖着手,将有毒的汤盛给苏拂苓,内心百转千回,又悲伤又怨恨。

可真到这个份儿上的时候,反而有一点平静。

手也非常的稳,就好像那是一份无比寻常的,从前盛过许多回的汤。

丝毫没有要手刃爱人,或者毒杀未来的帝王的恐惧。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了吧。

从那个梦开始,从她留下苏拂苓开始,许易水就清楚的知道,如果苏拂苓行差踏错,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亲手杀了她。

而且,自己的这条命,也早晚会赔给苏拂苓的。

红菇被煮之后会褪色,汤里最初有的一点粉红就是这么来的,鸡枞被煮之后反而有点变粉,这是被染上色了。

许易水的木勺子舀了两片黑色的蘑菇,那是煮过之后的见手青,她亲自采摘、洗净和切片的。

“笃——”

“笃——”

“笃笃——”

几乎同时,想起了三声木头被敲击的声音。

第一声是苏拂苓将筷子对整齐,捏住的声音。

第二声是许易水将盛好汤的碗放在苏拂苓身前的声音。

第三声,是敲门声。

许易水:?

“谁?”苏拂苓歪了歪头,探出脑袋。

许易水已经走了过去。

门外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女生,穿着身米灰色的长衣,手里还提着一筐鸡蛋,又长又粗黑的头发扎成有些奇特的发型,是两股鞭子的模样,从耳朵的两侧垂下,直达腰际。

这样的人,村里只有一个——祝玛。

“怎么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祝玛主动来找她,许易水有些惊讶。

“今天是你的生辰吧?”祝玛往前走了一步,进入草棚,看向许易水,然后将手里装着鸡蛋的小竹筐子往前一递,“生辰快乐!”

“呃……”许易水有些懵,以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还需要礼貌推拒一番,直接就接过了鸡蛋,“谢谢。”

“你不去把鸡蛋放着吗?”祝玛问道。

当然是要放下的。

“进来坐。”许易水点了点头,冲着祝玛招呼了一声,又转身去将鸡蛋放在柜子上。

在整个过程中,许易水的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就,村里一直不怎么联系也没什么特殊交往的巫医,有一天下着雨,忽然跑到了你家来递给你一筐鸡蛋,还给你祝寿。

这个事情……它是不是有一点子不对劲呢?

明明就是很不对劲!!!

许易水一边在脑子里想,一边还要分神担心祝玛看见没煮熟的杂菌汤,一边又被心里的那些压下去又蠢蠢欲动的,自己和苏拂苓的种种拉扯。

思绪已经有些堵得塞不动了,许易水转过身,发现祝玛已经站在了苏拂苓的身前。

还给苏拂苓塞了一个盒子,半个拳头的大小,白色的,圆形,似乎是瓷质的。其他的就没看清楚了。

祝玛的视线和许易水的视线忽然对上。

“这……”祝玛拍了拍苏拂苓的手,“这个你拿着擦手。”

许易水这才发现,苏拂苓纤细白嫩的手指,多出了几个红肿的水泡,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有烫伤的痕迹。

“怎么弄的?”

话问出口,许易水又哽住了,因为只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缘由。

是因为她。

因为那碗长寿面。

“没事,”苏拂苓扯了扯袖子将自己的手盖住,脸上还是笑着,“祝玛这不是给我拿药过来了么。”

是啊。

她*的生辰,她要杀苏拂苓,苏拂苓给她煮长寿面还送她礼物,村里一向不近人的巫医,给她送鸡蛋,给苏拂苓送擦手的药。

这可真是太合理了。

“那行,礼物我送到了,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我先走了。”

“生辰快乐。”这一次祝玛看着许易水,倒是比先前说得认真和有感情得多。

许易水点了点头,下意识开口挽留:“要不一起吃个午饭再走吧?”

一起吃午饭?你是指桌上那个色都发灰了的见手青汤吗?

两个颠婆。

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一会儿我杀你,一会儿你杀我的。

杀什么杀,要打去床上打!狠狠的打!

你们只能有一种死法,那就是给老娘做死!!!

祝玛一边在脑子里暴打发出尖锐爆鸣声的垃圾系统,一边疯狂吐槽。

“我就不了,”面上,祝玛还是带着十分得体的微笑,“我家里煮了饭了。”

按理说许易水应该再挽留一下的,只是视线顺着祝玛的视线,也看到了桌上,自己还放在苏拂苓身前的菌子汤。

许易水:“……”

话说,祝玛看见菌子汤了,苏拂苓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自己很难遮掩嫌疑啊……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祝玛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祝玛离开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几乎是已经跑了起来,只是过了片刻,整个人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好像后面有鬼在追似得。

“许易水?”

正游移不定时,身后忽然传来苏拂苓的声音。

“嗯?”许易水转过身。

苏拂苓精致的脸兀地在眼前放大,那双灰白的眸子像是毒蛇一般,眼神紧紧的锁住许易水,仿佛要将她看穿。

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传来了一股大力,许易水被苏拂苓往下一拽,整个人踉跄着坐在了凳子上。

下一瞬,嘴唇便被人咬住。

雪天里的寒梅在许易水的鼻尖浓郁绽放,苏拂苓的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势,似乎带着浓烈的爱恨倾泻。

“嗯——”唇上一痛,许易水眉头轻皱,下意识的发出一声闷哼,想要说什么,可紧跟进来的软舌挡住了她的话音。

苏拂苓左膝跪在板凳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两只手压在许易水的肩膀上,强硬地捧起许易水的脸,自上而下,吻得很用力。

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啃噬。

一个躲闪,一个进攻,只在方寸的口舌之间。

反应过来的许易水,手已经落在了苏拂苓的肩膀上。

只是,骨节分明的大手到底没有用力,许易水到底是没有推开苏拂苓。

亲吻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应该全身心的投入,才能有全身心的享受。

如果你特别喜欢一个人,那么你就会不自觉的感觉,她的唇很软,她的舌是甜的,贝齿刮过舌苔时,会激起一股又一股的战栗。

那很舒服。

即使有些突然,即使实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让人感到舒服。

周围的一切,从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急催的呼吸声和激烈的心跳声。

等苏拂苓终于放开许易水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苏拂苓满脸通红,而许易水的眼中,还带着些许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许易水……”女子精致的鼻尖就停在她的鼻峰上,一边说话,身体还一边轻颤着。

明明是苏拂苓强势的要亲她,明明是苏拂苓主动的,这会儿苏拂苓却软得,抖得,喘得,像是被许易水亲狠了似得。

说这话的时候,挨着的鼻尖也轻轻的摩挲着,极力放缓的呼吸喷薄在许易水的脸上,掀起一股无名的热。

喉咙发干,许易水咽了咽口水:“嗯。”

“喝汤吧。”

苏拂苓整个人向后,和许易水拉开些许的距离,眼里闪过挣扎与犹豫,那是极其复杂的神色,可是她垂眼太快,以至于许易水什么都没能看见。

那碗蘑菇汤就在眼前放着,苏拂苓将它端了起来。

烦躁与忐忑就像潮水一样翻涌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余光看见苏拂苓的唇挨上了竹碗,许易水的眉都皱得好像能夹死苍蝇了一般。

真的很烦。

正所谓事不过三。

她明明已经很好的说服了自己,也很清晰的捋好了一切。

可是。

苏拂苓为什么要给她煮长寿面。

煮长寿面就算了。

为什么还要送她项链。

送她项链就算了。

怎么还亲她呢!!!

嘴里还有苏拂苓的味道,还能回忆起方才苏拂苓舌头的触感。

甜甜的。

啧。

苏拂苓微微闭着眼,唇舌刚触及鲜美的菌子汤,下一瞬,一只手便将竹碗都一并端了去。

“有点凉了,”许易水道,“菌子汤冷的喝了不好,我再热一热。”

算了,今天是她的生辰,放苏拂苓一马。

毕竟是她的生辰。

死人多不吉利。

到时候生辰和苏拂苓的忌日一起。

不好不好。

许易水对自己道。

“不冷,”苏拂苓砸吧着嘴,咽下刚刚喝到的一小口菌子汤,眼睛亮亮的,“真的好鲜哎!”

许易水:“!!!”

第65章 “癞蛤蟆,闭嘴巴!”

靠?!

嘴怎么这么快!

许易水一个大跨步上前:“快吐出来!”

“啊?”苏拂苓喉头滑动,眨巴着眼睛看向许易水。

许易水:“……”

“呼……”许易水吐出一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

手上的竹碗举起,就着苏拂苓的碗,许易水也喝了一小口菌子汤。

嗯……该说不说,确实挺好喝的。

菌子汤还没有太凉,汤汁鲜美可口,带着一股源自深山林地的纯粹鲜香,浓郁醇厚但又不会让人感觉到腻人。

许易水放下碗的时候,苏拂苓正在笑。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笃定和一切如自己所料想的笑。

你看。

她就说吧。

如果她死了,许易水也活不了。

苏拂苓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好,但已经能视物了。

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猫腻,但当许易水将两片装着青黑色蘑菇,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是见手青的菌子汤,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再迟钝,也该感觉到不对劲了。

更何况是苏拂苓,她虽然不算太聪明,但好歹也是一直学帝王心术长大的。

许易水,比许易水自己以为的,还要爱她得多。

不喝能怎么办呢?

本来说好放她一马的,结果这人嘴这么快。

祝玛刚刚又来了,她如果不是和苏拂苓一起出事,就更麻烦了。

谋杀和意外,哪个性质严重,许易水还是能分得清的。

前者牵连太多,后者大概也只能算苏拂苓倒霉。

许易水看着苏拂苓。

苏拂苓也看着许易水。

草棚里一时之间寂静下来,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

……

…… ???

好像没什么事儿?

许易水仰起头看草棚顶,很正常,再低头看脚下,也很正常。

看苏拂苓也是正常的。

人也没什么事儿。

这好像……没什么中毒的征兆啊?

难不成……这个菌子汤做熟了?

老一辈的人不是说杂菌汤不能盖着锅盖煮,会有毒吗?

许易水有些疑惑,但又很快明白了过来。

菌子这种东西好吃,吃的人也多,但到底是野生野长的,就算是再熟悉再饕餮的山里人,也不敢打着包票说哪个菌子有毒哪个菌子没毒,那个菌子怎么煮没毒,哪个菌子怎么煮又有毒。

可能不止人心易变,菌子也易变吧。

许易水将锅里所有的菌子汤都盛了出来。

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苏拂苓闻声看了过来:“没事吧?”

“哎呀!”许易水面无表情地惊讶道,“没事,手滑了。”

“可惜了,汤撒了。”

“算了,我再做一份其他的吧。”

苏拂苓:“……”

你要不再刻意一点呢?

但是苏拂苓不能拆穿许易水,不然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只能附和:“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好呀好呀。”

许易水也笃定,苏拂苓不会拆穿她。

甚至说,许易水还有那么一些期待,苏拂苓拆穿她。

这样她就可以反过来先问苏拂苓,眼睛的事情,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所以她才特地舀了那两片黑黢黢的见手青片。

喝汤,或者说出真相。

更直白一点可以说是,死,或者说出真相。

苏拂苓选择了死。

她知道了一个秘密,可她不能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的过程,同样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许易水闭了闭眼,其实见手青还是炒着好吃。

用猪油,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一些腊肉,这会儿时间有点来不及了,许易水便没切腊肉,直接往锅里额外加了点豆油,荤素混合的油炒出来的菜会格外得香。

油热就下入大蒜片,然后将切好的见手青倒进去,只需要加盐,就完全足够体现它的美味,灶里的火候要大,炒着炒着,见手青的青黑色会褪去,变成茶褐色,还会流出黏糊糊的汤汁,但这个时候的见手青还不能吃。

要一直炒到汁液汤色清亮,见手青变成有些深的黑褐色才可以食用。

如果锅里的蒜变色了的话,也是不能吃的。

极有可能除了见手青,还有其他品种的毒菌子被混在了一起。

最好连锅带铲和菜板什么的都一起丢掉,如果是木头做的餐具器皿的话。

“这就好了吗?”

苏拂苓正在翘首以盼,不管怎么,也不耽误她吃饭。

许易水做的饭,如果没毒的话,真的很好吃!

就算刚才那个可能有毒的,也很好吃!

主要是这个炒见手青,闻着也太香了吧!!!

“吃饭吧。”这回许易水没有先给苏拂苓盛什么,拿了个新的竹碗,直接下面铺大米饭,上头盖腊鱼、蒸蛋和炒菌子。

自己的那碗也一样。

折腾这么久,也确实是饿了。

“笃——”

“笃——”

两个人都坐在桌前,几乎是同时将筷子的末端放在桌板上对了对整齐。

握筷。

提腕。

下筷。

挑菜。

“yue——”

“yue——”

下一瞬,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几乎是同时干呕出声。

一股难以名状的恶心感迅速席卷,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越是干呕,那股不适感愈发加剧,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着肠胃。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热又胀,强烈的呕吐欲望根本压抑不住,一波刚结束,胃里又是一阵更强烈的痉挛,比上一次还要难熬。

两个人弯着腰,后面干脆并排着蹲在地上,胆汁好像都要反上来了,可偏偏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苏拂苓眼泪都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药……”

苏拂苓难受极了,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一边干呕,一边拍了拍许易水,示意她将先前祝玛送来的药拿出来。

那个圆形的瓷质盒子,苏拂苓收了之后,就直接放进了袖子里。

许易水强忍着不适,将药从苏拂苓的袖子里拿了出来。

白瓷的小药盒有些冷,触手冰凉细腻,像玉石似得,素雅的釉面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盒身还描绘有金色的喜上眉梢纹样。

打开边上的扣锁,盒子里装着的铜钱大的黑褐色药丸便清晰的露了出来,散发着一股有些难以形容的味道,许易水将药丸倒了出来,往苏拂苓嘴里递。

苏拂苓摇了摇头,转向一边:

“你吃唔——”

话音未落,脸就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下巴一痛,苏拂苓下意识张开了嘴,紧接着,许易水便将那药丸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反胃的感觉不好受,许易水不想张口说话,怕自己真吐出来,只一边努力调整自己,一边动作麻利,不给苏拂苓多推拉的机会。

但许易水显然是低估了苏拂苓。

“嘶——”

下一瞬,一个黑影直接对着许易水扑了过来!

毫无疑问,是苏拂苓,许易水下意识伸手去扶住她,只是顾得到苏拂苓,便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得那么大的蛮劲儿,苏拂苓直接横冲直撞地要去亲许易水。

力度和角度都有失偏颇,两个人的牙齿直接搁着嘴瓣嗑在了一起,许易水吃痛一声,紧跟着,苏拂苓就将那药丸顶进了许易水的嘴里。

准确的说是,药丸的一半。

察觉过来的许易水一愣:“你——”

浓烈的苦涩味道直冲鼻腔,像喝了一口醋之后,再把大夏天里沤肥了十多天的厨余垃圾啃了一口的味道在口腔和喉咙瞬间炸开,许易水的脸顿时就拧成了一股绿麻花。

“yue——”

“yue——”

这下,两个人是真的彻底的吐了出来。

场面一度,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凄风苦雨,不寒而栗。

……

深蓝色的夜幕如同一块儿巨大的绸缎笼罩天地,错落有致的农舍散落其间,大部分人户家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偶有几户的窗还能透出星点微弱的黄光。

祠堂边的草棚,就是这些亮灯的人户之一。

只是灯虽然奢侈的亮着,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可屋子里却没什么声响。

狭窄的草棚里,简陋的木床上平躺着两个人。

都大睁着眼,但都躺得十分的规矩。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苏拂苓看着坐在房梁上一个又一个的蓝色小人儿。

“什么声音?”许易水皱眉,好奇怪,怎么苏拂苓说话,她能看见文字的注解?

“有人在嘲笑我。”

苏拂苓道:“准确的说是稻草人,蓝色的那种。”

“还有绿色的。”

“还有紫色的。”

许易水:“……”

“你真的被毒傻了。”

“稻草人怎么可能是这些颜色。”

“明明就是白色的。”

苏拂苓:“……是吗?”

许易水:“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总感觉好像哪儿不对劲,准确的说是,能够感觉到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但此时此刻,又说不上来。

脑袋麻麻的。

整个世界,也,麻麻的。

“我们要不去边上坐着吧。”许易水忽然开口道。

苏拂苓疑惑:“为什么?”

“你没听见吗?”许易水拍了拍身下的木板,“床说我们好重,压得它喘不过来气了。”

“不然我们还是去凳子上坐着吧。”

苏拂苓偏过头:“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躺在床上吗?”

迟钝地点了点头,许易水肯定地回答:“记得。”

“是的,”苏拂苓道,“你说凳子在说话,嫌弃我们把它坐疼了。”

“所以我们躺到床上来了。”

许易水撇了撇嘴,支起身子:“可——”

“啪!”刚要说话,苏拂苓忽然挥手一巴掌拍在许易水的脸上。

“癞蛤蟆,闭嘴巴!”

许易水:“……”

“算了,咱两这都病得不轻,我还是再躺躺吧。”

认命地失去了所有力气,许易水又躺了回去。

打完许易水,苏拂苓似乎老实了很多,静静的躺着,那双灰白的眼眸直愣愣地盯着房顶。

没有人知道,她的视线里,已经满是血色一片。

红得刺目,扎心,到处都泛着浓郁的铁锈气味。

苏拂苓的左手猛地握紧,拇指狠狠地掐进掌心,让自己的思绪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第66章 最后一次了,那便演完这场戏吧。

四角飞檐的宫殿巍然耸立,气势磅礴,朱红的高柱之上盘龙附凤,栩栩如生,金色的琉璃瓦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金麟台的每一处都彰显着皇权的威严与神圣,是整个大夏最华美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么多血的话。

地砖上、墙壁上、柱子上、桌椅板凳上甚至是手上,全是血。

浓稠的红艳的鲜血肆意流淌,有的地方甚至积成了小小的血泊,在清冷的月色和昏黄的火光下反射出红亮亮的水泽。

金銮殿内,往日的庄严肃穆的地方,此时正被惊惧的阴云笼罩着,金灿灿的龙椅高高在上的摆着,而穿着明黄色衣裙的人却仰躺在地。

因为锋利的寒刃此时此刻,就抵在她的脖子上,而她精心栽培的女儿,前些时候还握着手看雪的女儿,便是这柄长刀的主人。

“寻真……”皇帝一双阴鸷的眼带着母女情谊,看着自己这个宠了多年的三女儿,最终还是落下了热泪来,“你何至于此啊!”

“陛下。”三殿下苏寻真穿着一身黑铠,神情冷肃。

手持利刃的叛军们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将大殿吞没,文臣武将们分列两排,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这话当我问您才对。”

女人精致又英气的眉目低垂,长刀也跟随她的动作压下:

“母皇,您也知道您并不聪明,偏又贪慕手中的权柄。”

“时至今日,您还不明白,我为何能如此顺利的逼宫么?”

女人侧过身,手中长刀一震,直插入上方的龙椅之上:

“这个位置,坐着的大夏的天,可如今的这片天,一叶障目,沉迷酒色温柔,致使奸佞当道,忠臣蒙冤,天下苍生苦不堪言!”

“我今日能站在这里。”

“是臣要君死,是众望所归!”

“您!明白吗!”

“哈哈哈!”皇帝不明白,又或者不敢相信,只摇着头落泪,却又是在笑着,形容无状,几近疯癫,“哈哈哈哈哈哈!”

“铮——”

随意从身边侍卫手中拎过一把刀丢下,苏寻真嘲讽地看着地上的人:“这样,我给陛下一个机会。”

“只要陛下亲自诛杀奸佞,改邪归正。”

“陛下就还是陛下。”

“如何?”

“奸佞?”皇帝,又或者说苏重华那张泪脸上,带着茫然,似有疑惑。

“苏拂苓,”看了她的神情,苏寻真更是厌恶万分,吐出名字时似乎都嫌脏污,“柳倾月!”

她的母皇为了这两个人,生生磋磨了她母妃近二十余年!折损她的姑家!欺辱她的祖家!

明明她才是嫡女!她的母妃才是皇后!!!

“她柳家仗着开朝元老,几代功勋,欺民霸女,为虎作伥,十二年前,柳家重孙女闹市纵马,撞踏无辜小女致死,数百百姓皆是见证!”

“母皇你呢?因着她苏拂苓几句撒娇,便将此事草草揭过,那柳家重孙女您可曾罚过?!”

“可柳家已经没了!”苏重华愤恨中又带着不被人察觉的惧怕,“柳家已经没了……”

“是没了!”

苏寻真又气又恨,眼已经彻底红了:“若不是她柳家和岳家勾结,侵吞赈灾粮草,若不是她柳家和蛮狄往来密切,意图窃国,若不是我今日站在这里,她柳家,能没吗?!!!”

“是否还在寻欢作乐?还在逍遥法外?!!!”

咚的一声,苏寻真一脚揣在军刀之上。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了。”

“陛下,决断吧。”

杀了你最爱的女儿和妃子。

又或者,我送你们一家三口,地狱团聚!

……

“倾月,”宠冠六宫的柳妃娘娘,此时住着的长华宫,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而大殿门前站着的,却是一身明黄色宫装的帝王,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的女人垂着眼,手握刀柄,面色麻木,语调冷漠地瘆人:“不要让朕难做。”

月夜下的火把耀眼夺目,照得这个深夜亮如白昼。

长华宫里,所有的门窗都被用木头或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堵住封死,宫人们战战兢兢,却也严阵以待。

“不必理会。”

屋子正中央,摆着张雕花梨木椅,女子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裙,端坐在椅子上,裙摆如流云似得披散在地,雅致又矜贵。

柳倾月梳着个简单的灵蛇髻,因着先前的奔忙,几缕碎发垂落了下来,按理来讲,她应当是个看着十分柔弱的女人。

可她并不是,顶着最温柔的眉眼,柳倾月镇定有素条理清晰的吩咐人守宫门,让亲信带着被迷晕的苏拂苓去暗道,再把暗道口封毁堵死。

做完这一切,这才满脸嘲弄地隔门遥望那个总满口说爱她的枕边人。

“陛下。”

她从六岁起,就是柳家为苏重华选定的,她的喜好、脾性,都是照着苏重华的喜好培养挑选的。

只可惜,柳家不明白,那些情爱,哪里比得过权势。

苏重华再喜欢她,也永远会提防柳家,这个已经控制了大夏半边天,极尽荣宠的六代勋贵。

最后一次了,那便演完这场戏吧。

柳倾月声音凄楚,面上却古井无波:“臣妾只想让拂苓活下来……”

“拂苓自幼便聪慧,陛下让她做磨刀石,她便将所有顾虑都压了下来,只要是陛下想要的,何等凶险的恶事恶名,都往身上全包全揽。”

“这天底下都在传,我的拂苓是非不分,心术不正,谋财害命,巧言令色……”

“拂苓从未辩解过,只做陛下的手中刀鞘,是斩是折,从未忤逆。”

想到自家的姑娘,柳倾月到底还是落下了泪来。

“臣妾知道,皇后和三殿下恨怨于臣妾,必是想要臣妾的命。”

“臣妾不愿让陛下难做,也甘愿赴死。”

“只有拂苓。”

“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听着柳倾月的声音,苏重华也一点一滴,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她七岁时,与柳倾月的初相识,彼时她因为母妃的缘故,不得先帝看顾,学堂里人人可欺,连带宫人们也欺辱于她。

先皇后乃是柳家出来的姑娘,柳倾月的姑姑,只是她是庶女,在柳家也并不得什么眼光,还是陪着当时的柳家嫡女一同进宫伴读。

嫡女是公主的伴读,庶女又是嫡女的伴读。

可到底是柳家人,柳倾月比她要好过得多,所以在极其微末时,小姑娘也会给饿了一天肚子的她,留一块儿糕点,有时是桂花糕,有时是桃花酥……

偏偏她是柳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