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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刑罚的本质,其实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既如此,那便——”

“陛下。”一道略有些慈祥平和的声音响起。

是一直没说话的陈相国。

虽然听上去语气是慈祥平和,但却是直接打断了苏拂苓的话。

“可想清楚了,若是改了,要如何给先前的那些罪奴交代?”

“以后的罪奴,又要如何处理?是全部流放戍边?还是进矿山做苦役?”

“总不能全都关在牢狱里。”

“有吃有住,只怕有些人会巴不得作奸犯科,给自己找个安身的地方?”

“若是戍边或苦役,那么几个地方,陛下可有把握,那些算不清楚的盘根错节的婚姻嫁娶,熟识的罪奴会不会去到同一个地方?”

“若是去到了,又有几个?有多少?那么多的罪奴,若是集结起来,又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还有那些山里,边境的贫困山民,若是取消了罪奴填户制,她们便少了近乎一半的配偶来源,又会不会滋生出什么其他的事端来?”

“陛下,您是天女,是整个大夏的领袖。”

“也是明君。”

“那么您所有的提议与决策,都要站在大夏的角度,站在大夏的未来去看、去想。”

“万万不能因为自己姓苏,或者阿娘姓柳,便站在世家或者清流的角度,更不能因为意外接触到了罪奴,就站在犯错的罪人的角度去将心比心。”

听了陈相国的话,六部尚书几乎都变了脸色,就说陛下怎么忽然打起了罪奴填户制的主意,有传言当初柳妃出事,陛下是逃亡混进了罪奴堆里,这才活了下来。

如今看来,只怕传言非虚。

“那就乱套了。”

陈相国的语气仍然温和,问出的话却无比犀利:

“陛下是想要眼皮子底下的可控,还是阴暗处的不知不觉?”

许易水有些没想到,大殿里议事的一共有八个人,六部尚书加上陈相国和苏拂苓,竟然只有两个人支持修改罪奴填户制。

是的,面对陈相国最后的询问,苏拂苓选择了沉默和中立。

但是,中立是有偏向的。

敌人的中立是在帮你,而如果是同盟的中立,就是选择了偏向你的敌人。

“看来,还是得拜托你劝一劝。”

孟寒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许易水。

不知道为什么,许易水总觉得孟寒雁的声音有些过于幽冷了。

她们两人吃饭的话,其他人在的确就不合适了。

莲心将几位肱股之臣引去偏殿吃饭,金銮殿后殿的八仙桌边,就只剩下了苏拂苓和许易水。

华贵的帝王冠冕被摘了下来,撂在一边,苏拂苓左手指着脑袋,神色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我还以为,你会坚决改制。”

许易水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上。

“你都听到了?”目光落在许易水身上,苏拂苓的疲惫明显缓和了不少,眼睛亮晶晶的。

“很难不听见。”金銮殿的隔音并不算太好,后殿本来也是帝王办公或者午睡小憩的地方,所以书房、卧室还有吃饭的大厅,都是用屏风简单隔开了一下而已。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双手手背交叠在一起,苏拂苓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手背上,望向许易水。

“许易水……前世,我改制过。”

“但结果并不好。”

那张精致的帝王脸上,竟然流露出些委屈脆弱的小女儿情态。

“陈相国说的话,几乎都一一应验了。”

上一世,苏拂苓刚恢复记忆不久,设身处地的经历了罪奴的一切,还有岚月姐姐的种种情形,悲愤、屈辱、沉痛……

各种心情交加之下,登上皇位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制。

废除罪奴填户制度。

大半个朝廷的人跪下来求她收回成命,甚至有两位老臣要撞柱死谏,但都没能阻挡她废制,甚至被她借着机会,清洗了好一番的朝堂。

“刚废制的前半年,举国的罪奴和朝中更迭后半数的官员,都在称赞我的英明之举与仁君之心。”

“但不到一年,刑部接到的犯事的人便往上翻了一倍不止。”

“我朝罪分三等,凡经衙门判处有罪者,皆剥夺良籍入罪籍。”

苏拂苓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三等罪轻者囚刑,月余到三年不等。”

“二等次重者流刑,徭役、戍边或填户。”

“一等重罪者死刑。”

“填户一废止,为了避免过多的熟识的罪奴聚集在一处,此重罪者有一部分便只能扩充去囚刑,时限加长到了五年。”

“那些本就居无定所饱饥不知的流民地痞无赖,便故意犯次重罪,把牢狱当成了庇护所。”

“到第三年的时候,陆续有许多贫苦人家的未食扶桑叶的孩子失踪,甚至官宦财豪家的小姐逛个花灯的功夫,人也会不见。”

“这是……”许易水想不到缘由,“为何?”

“拐卖。”苏拂苓道。

“拐卖?”

从字面上,许易水很快就大概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只听说过一些因为意外而再难生育的寡居阴主会偷孩子。”

没听说过还会偷大人然后卖的。

买卖大人无非就是两种情形,其一是缺乏劳力,其二是娶不上娘子。

若是缺劳力,便或租或买一些专门的奴隶便可。

只是奴隶只负责劳力的部分,不能只待在雇主家,也不能未婚生育孩子。

若是想买卖能娶上的娘子,官府填户的罪奴,来路正又便宜,更是首选。

虽说从前是犯过事儿的,有瑕疵和污点,又是罪籍,可对于贫苦人家来说,只要满足能传宗接代和多个人一起分担农活这两桩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便无所谓了。

比起有罪没罪,她们更关心健不健康,有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病症。

许易水在脑海中想象那个场面:“后来呢?”

苏拂苓苦笑:“后来……更多的次重罪去了徭役和戍边。”

“动乱了吗?”许易水想到了陈相国的话。

苏拂苓点了点头。

“那你……平息了吗?”

令许易水惊讶的是,苏拂苓仍然点了点头。

这一桩又一桩的事情,牵连在一起,光是在脑海里想了想,许易水就觉得棘手,没想到苏拂苓竟然能平息下来?

“是,怎么做的?”许易水好奇地问了一句。

“怎么有苦瓜?”肚子有点饿的苏拂苓视线落在了桌上,见着那屎绿色的苦瓜汤,堂堂帝王的脸瞬间就垮成了菜色。

许易水顿了顿,手里的勺子拐了弯儿,径直舀了一整碗苦瓜汤,而后摆在苏拂苓的手边:

“去火。”

既然是转移话题,就表示苏拂苓不想说了。

苏拂苓的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要怎么继续?

告诉许易水,自己只能乱世用重典吗?

没有徭役,没有戍边,但有战场。

没被训练过的罪奴直接上了前线打头阵。

借着那一场场的战役,苏拂苓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全都填进了战场里。

死了个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判官阎罗未曾冤枉她,她是真的杀了很多人。

但她也没有做错过。

那已经是当时她所想到的,能够实现的,避免更大的问题出现的最好的办法。

“嗯?”苏拂苓憋着脸喝了一口,大抵是做好了难吃和痛苦的心理准备,苦瓜汤入口,苏拂苓的表情却缓和了几分,“味道好像还行?”

“甚至让我还有点怀念了。”

如果许易水能一直留在她身边,让她每天都得喝一碗这样的清热去火苦瓜汤,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又是一口苦瓜汤,苏拂苓忍不住感慨:

“有没有像每天都灌苦瓜汤这样,对罪犯们充满震慑,但又不同于徭役戍边和填户之类的刑罚呢?”

这是一句调侃的俏皮话。

“有啊。”

许易水也随口玩笑道:“挖眼、削耳、砍手、断足还有灌哑药。”

“身体发肤受之于母。”

“除了生死,大约就是这些**上的实打实的痛苦折磨,更震慑人心了。”

“但如果这样的话,活下来的罪奴,就不足两成了。”

苏拂苓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许易水的话的可行性。

如果说填户是能有一半的罪奴活下来,活下来的一半里面有六成过得很痛苦,四成接受现实,整个制度具有稳定边境和穷苦地区民心的作用,极少数有翻案和脱罪籍的机会。

那么许易水说的这些,已经是刑部审讯重刑犯的手段了,如果真的用做刑罚制度,那么光熬不过行刑的人,就得死两成。

剩下的八成人,熬过了当时的刑罚,在后续伤口的恢复期,起码还得死掉六成以上。

最后活下来的人,就算脱了罪籍翻了案,残疾也会伴随着终身。

见苏拂苓真的在考虑,许易水顿住了:“我开玩笑的。”

“闲谈而已。”

苏拂苓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但确实,越是赤裸的鲜血淋漓,越是最好的震慑。”

“律法仁慈,就是对所有普通百姓的残忍。”

这是苏拂苓上辈子的切身体会。

“罪奴填户制……真的废止不了么……”

苏拂苓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桃花马场的岳岚月,浮现出上一辈子刚恢复记忆的自己。

“如果退而求其次呢?”

许易水明白苏拂苓为什么想完全废除,但有的事情不是得循序渐进么:“先修改呢?”

“补充一些律法条款,让罪奴过得……能保证生命?”

苏拂苓摇了摇头:

“作为罪奴的时候,我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得不到任何保障。”

“可等我细细去想,才发现,没有办法给保障。”

“刑罚的本质,其实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如果罪奴有了保障,生命的保障、人身安全的保障又或者其他,那么罪奴填户制的威慑力就会大大降低。”

“光是背井离乡嫁人,给人生孩子,是不够的。”

“要孤身背井离乡,去给一个极有可能品行低劣,会打骂你甚至杀害你的可能很丑可能很老的人生孩子,过上猪狗一般生不如死的生活,才足够让人害怕。”

“觉得害怕吗?觉得恶心吗?那就对了。”

“那就不要犯罪。”

许易水听明白了:“用少数人的痛和苦难,去震慑以及约束更多数的人。”

“没错。”

苏拂苓点了点头:“律法的尊严不在纸面规则,而在于执行上。”

“只有违法的代价足够沉重,大家才能看清《大夏律》都有哪些内容。”

罪奴填户制……真的改不了了么……

第122章 “这上面画的,是地形吗?”

所以说,做官真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而当皇帝,更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南有洪涝,北地极易有旱灾,若是工部的修渠一事落成,这些罪奴或许也能灵活处置,让她们集中投入到修渠建设中,这样既有惠于民生,又对社稷大有裨益。”

“哼,说得轻巧!”

声音太杂了,后殿虽然没有多隔音,但许易水有些听不清是谁,只知道这位大人持反对意见:*

“改革谈何容易?一旦打破旧制,如何确保罪奴能安分守己?她们聚在一处,为非作歹怎么办?现在这情形天光,又能调出多少军队和官吏去看管镇压?!”

“大家的忧虑都有道理,祖宗之法要重,但也不能成了墨守成规的老古董,诸位作为国本,还需要仔细权衡利弊,找一个既能顺应时势,又能保全大局稳定的办法……”

“闭嘴吧你!再和稀泥说废话下次就换个来议事!”

改制是大事,和心腹大臣们商议,放出风声去只是前菜,第二天早朝,苏拂苓大抵是将梅坞汇报的折子亮了出来,金銮殿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一大批罪奴的命运,就悬在了这里。

“在看什么?”

今日许易水没自己做午饭,也就没去小厨房忙活,反而是在后殿的书房边站着。

下朝回来的苏拂苓像老了好几岁,看见许易水的瞬间,年轻了不少。

“看图。”许易水抬起手指了指。

书房摆着按照苏拂苓的喜好和习惯布置出来的书桌和配套的椅子,而在椅子之后约莫五尺远的距离的墙壁上,有一副气势恢宏磅礴的万里江山图。

不像某些达官贵人富豪商贾家里的万里江山图,完全是大师杜撰臆想的风景之作,苏拂苓的这副万里江山图,当真是大夏的山河社稷地图。

许易水曾经听见过也看见过,苏拂苓和大臣们商议时,用手在这幅图上比来划去,讨论种种格局。

诚然,除了苏拂苓,现在的大夏是无人敢在家里挂真的千里江山图的,不然岂不是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嫌命长?

“你喜欢画?”苏拂苓有些惊讶,印象里许易水的确没对任何笔墨纸砚上的东西表现出兴趣。

许易水点了点头,苏拂苓本以为她会说一些打发无聊或者很好看之类的话:

“这画落笔细腻入微又不失大气豪迈,应当是技艺极为精湛的大师描绘而成。”

“的确是大师,”苏拂苓走到许易水身边,两人面对江山图并肩站着,“这可是画仙缘微子耗时十年之作。”

“说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许易水其实对于画的技艺毫无钻研,地图用的线,当然细腻入微,粗犷了都画不下,至于豪迈,这可是江山图,怎么能不豪迈。

而能被挂在帝王的书房,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画的。她说的都是套词罢了。

许易水也非常清楚,这是地图,但面对苏拂苓的问询,她只摇了摇头,指向一处:

“我也看得似懂非懂,只是这里写了伊川郡。”

潜台词是,她在看她的家乡。

“这上面画的,是地形吗?”

“对,”许易水难得在皇宫里有极为感兴趣的东西,苏拂苓也来了兴致,主动介绍:“这可不止有地形。”

“这个图叫地图,看到这个一尺和八十了吗?这个叫比例……”

不怪苏拂苓以为许易水不知道地图,这东西极为珍贵难得,朝廷又有约束的规定,想要一份哪怕是乡镇的地图,都是要经过报备和批准的。

就连许多显贵家里都没有地图,普通百姓想要走远路,那更是依靠口口相传的询问。

见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会看地图了。

许易水会看,完全是个意外。

先前在私塾的时候,有人随意问了一嘴以后进京赶考会不会走丢不知路,于是董秀才用纸笔粗略画过一份极为潦草的地图,还教了大家辨认。

但许易水道:

“画上的一尺竟然有八十里路吗?”

“这是海吗?山里面也有海?”

“原来大夏竟然有如此广阔。”

“我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我生活的地方……”

“莲心!”

见许易水听得认真,还好奇地询问她,苏拂苓心里竟生出了别样的成就感:

“取伊川郡的地形图来!”

那是一副类似的,但更为清晰详尽的地形图,广袤无垠的大地,层峦叠嶂的狸山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森林下,有河流蜿蜒。

许易水看见了易水河。

两幅图在脑海里翻涌,再加上苏拂苓教给的那些关于方位、比例的辨认,很快的,许易水就确定了自己出京后,要往哪个方向走——

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深夜的金銮殿后殿十分安静,屋里只亮着几只摇摇晃晃的红烛,熟睡的帝王忽然睁开眼,没来由的从背脊窜出一股噩梦般的惊恐,等苏拂苓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了湿漉漉的冷汗。

但她明明没做噩梦。

暖洋洋的体温后知后觉地从各处传来,苏拂苓微微抬起头,看向拥着自己的许易水。

烛光透过红纱似得床幔,洒在许易水的脸上,勾勒出她轮廓分明带着几分英气的五官线条。

女人的呼吸均匀而平稳,是在熟睡。

忍不住缓缓伸出手,苏拂苓葱白的指尖落在许易水的脸颊上,温热的触感传来,苏拂苓仔细端详着许易水。

苏拂苓的心跳莫名加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翻涌了上来。

往日里让她倍感安心的沉稳面容,不知为何,明明是毫无防备的睡颜,此刻竟然让她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地图……——

前朝里关于罪奴的问题还在吵。

“今日的午膳,我做点家常菜,给御膳房说一声不用送了吧。”

详细的地图看过后,苏拂苓便让莲心收了起来,许易水只能看那幅一直挂在墙壁上的大地图。

但这幅大地图囊括的位置太广大了,路线看着清晰,但若是在山林里实际上走起来的话,极容易有偏差。

偏差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大致的方向正确,总能到目的地的。

许易水看地图看得有些入神,想到待会儿的午膳,同孟寒雁打了声招呼。

只是迟迟没有等到回应,惯常陪着她的孟寒雁,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更没有唤其他人去叮嘱御膳房。

“孟司礼?”眉心微皱,许易水侧身看了过去。

穿着藏青色锦衣的女官端庄且优雅地站在旁侧,像是一株临风的翠竹,乌亮的秀发整齐地盘在头顶,仅由一根玉簪固定,梳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

只是那双柳叶眉下,黑白分明的眼没了焦点,显得有些迷离迷糊。

自从梅坞送回来获罪官员名单后,孟寒雁似乎就经常这样走神。

顿了顿,许易水没再喊她,只是自己转身去了小厨房。

虽然有些恍惚,但孟寒雁的仍然是放在许易水身上的,见她动了,孟寒雁也收回了些许神思,下意识跟在了许易水身后。

只是蹙紧在一起的眉,还是暴露了她的重重心事——

“我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孟寒雁不进厨房,而厨娘被许易水支开去拿东西了,立春放松了不少,盘着腿坐在凳子上烧火,看着在灶台上忙碌的许易水,忽然脆生生地开了口。

“为什么?”许易水的语气像是在逗小丫头。

立春也才十四岁,比季青青大不了多点儿,本就是个小丫头。

“嗯……”话到嘴边,立春又不知道要怎么来形容许易水的气质和带给人的感觉了。

最后,想了好半晌,她才道:“你很像我的姐姐。”

“反正,就是很让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立春的姐姐,许易水是知道的,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闲聊中,立春已经提到过多次了。

据说也是一位宫女,曾经在一位美人宫里当差,只是后来犯了一点小错,那位美人心善,又恰逢整肃六宫,就准许她还家,被送出宫去了。

只是那时机来得不太凑巧,宫女已经将自己的妹妹也给安排进宫里来了。

因为担心立春,所以姐姐在京郊租了个房子,还把家里的其他人也接了过来,现在就在京城做些零嘴儿摊贩之类的小生意养家糊口。

“你很想她吗?”许易水手里的铲子还在锅里搅合,发出听起来就很香的声音,这话听着像是临时起意的随口问询。

立春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我都快大半年没看见我姐姐了……”

小女孩儿的声音里是浓浓的思念。

“那改天我出宫的时候,”许易水垂眼,“带你去见见你姐姐吧。”

“好啊!”立春眼睛亮亮的,她知道陛下是允许许易水出宫和在京城里走动的。

先前许易水就出去过一次,听说阵仗挺大的,那应该能带不少人出宫一趟。

“什么时候?”

她姐姐的生辰要到了,如果可以见一面姐姐的话,就太好了!

第123章 “她们吃了我的狗。”

西南以山林的雄奇险峻著称,崎岖不平的地势地貌,卧虎藏龙的嶙峋怪石,混杂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和各种带毒的蛇虫鼠蚁,构成了大夏最难守的边境。

密林深处的山谷之中,一片营帐错落分布着,主帐的外观朴实无华,仅仅用厚实的粗布绕着树围了一圈,在众多的营帐中并不起眼。

如果不是有烛火把将领们争执的身影投在了帐布上,一举一动活脱脱是某个杀气腾腾战争类剧目的皮影戏的话。

进进出出的铁甲碰撞声,让这片静谧之中透出了十足的肃杀之气,蔓延开的白雾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一只平平无奇的黑蛇,不知从山林的哪一处阴暗角落里钻了出来,蛇腹贴着地面灵活爬行,悄无声息地穿过横七竖八的枯枝烂叶。

暗红色的蛇信轻颤,敏锐的捕捉到了营帐内飘出的丝丝缕缕的熟悉味道。

“南蛮最近的兵力调动很奇怪,动向不明,我们一定要警惕!”

“这帮老鼠子,但凡能正面打,老娘分分钟送她重新投胎!”

“太窝囊了!”

军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卸下一身重铠的苏炳秋只穿了件黑色的长袖衫,端坐在营帐主帅的位置上,面色沉凝:“防线布置得如何?”

边护帅是军队里专门负责布置防御的将领,立马拱手回禀:“殿下。”

“沿着主要通道设置的陷阱、拒马等已经基本完毕了,但山林地形太过复杂,有些隐蔽的小路……无法完全封锁,仍然只能依靠将士们巡逻。”

听了护边帅的话,苏炳秋垂眼,视线落在身前牛皮卷轴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蜡点上。

“新朝易主,又逢水患,正是局势吃紧的时候。”

以南蛮的狡猾,得到消息后,不可能没有动作。

想起苏拂苓给她边帅兵符时的眼,苏炳秋垂眸看向地图,防范上,她必须做到极致。

“现在的巡逻小队的五人一组……”苏炳秋粗粝的长指落在地图上,“给每个小队增加两名军士。

“孙候长。”

“在!”身形精瘦有些矮小的女人站在靠边的位置上,听到苏炳秋唤她,立马回应道。

“就从你那些新训练的斥候里挑。”

“是!”

斥候又叫夜不收,是军队的眼睛,多年的战争和边防经验让苏炳秋十分清楚,打仗从来都不是瞎打的,所以她对于斥候的训练和培养是大夏诸多将领中,最注重的一个。

就在前些时候,她才又让人培养了一批新人。

“斥候须得和巡逻小队打配合,隐在暗处,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与巡逻小队间隔出一定的距离。”

“殿下是想……”孙候长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又不敢肯定。

钓饵是一种军队山林边防的策略,故意给防线留出破绽,让人来闯,而后直接包抄,瓮中捉鳖。

但相对应的,用来掩盖这部分破绽,让它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的,作为鱼饵的军士,会极容易死亡。

“前一个斥候不必侦查情况,后一个斥候也不用留意异动,呼应着的两人只有一个任务。”

苏炳秋扫了她一眼,道:“给她们配备最精良的武器,最大程度保护巡逻小队的安全。”

“如遇敌情,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抓活——”

“殿下小心!”

苏炳秋话音未落,一名眼尖的将士瞥见了钻进营帐,出现在主帅椅后的黑色,惊恐地大声提醒:

“有蛇!”

说着,一边迅速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猛地朝着黑蛇劈了过去!

“铮——!”

铁器与护甲碰撞擦出火星,利剑被撞得偏移,在木质的主帅椅上砍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将军!”

“殿下!”

主账内所有人都担忧地看向了苏炳秋。

手上的护腕应声落地,苏炳秋甩了甩因为挡剑而被震到的手腕,目光落在黑蛇身上:“是可人。”

“可人?!”部下一惊,赶忙收起剑。

这位“可人”,乃是她们殿下安排在南蛮的卧底,极其隐秘,似乎权势还有些大,传回来过好几次极为关键的情报。

“可人一直都用落叶传信,这次怎么用上黑蛇了?”

大夏与南蛮之间,有一小段易水河的支流,因为地势的关系,形成了逆回河。

流经大夏,再弯曲折去南蛮,后又流回大夏境内。

以往传信都是用的树叶随水漂流过来。

众人一脸疑惑地看向苏炳秋。

只见这位一向凌厉武断的将军,此时微微蹲下了身,与盘在椅首上的黑蛇持平,目光柔和地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吐着蛇信的黑蛇,仿佛在打量一位很久不见的老友。

利剑刚刚砍出来的痕迹就在身侧,这黑蛇也不慌乱,就这么抬起黑黝黝的椭圆形脑袋,冲着苏炳秋吐蛇信。

苏炳秋也有疑惑。

直到她伸出手,黑蛇顺着她的手臂向前缠柱似得爬绕,苏炳秋这才注意到黑蛇高高隆起的腹部。

探指触了触摸,扭曲着身躯,黑蛇动作略显迟缓,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来人!取托盘来!”

苏炳秋高声唤道。

黑蛇张开大口,浑身的颤抖由轻微到剧烈,由缓到急,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开始剧烈地反刍起来。

一只羽毛凌乱、被消化了一部分的信鸽从它的口中缓缓吐出,掉落在托盘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青黑色的粗壮利爪旁绑着一只食指大小粗细的竹筒,蓝灰色的背毛在大太阳底下泛着光,体长不过盈尺的海东青伸展着双翅,极速划过天幕。

“咻——”

清透的哨声在山林里响起,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海东青侧身露出腰腹雪白的毛,盘旋着往低处落下。

简易的小棚子里,祝玛躺在一张有些丑陋的班茅席子上,身上盖了一件与她的风格气质完全不符合的大氅,听到声音,侧头望向树林稍微稀疏些的斜坡处。

女人身姿高挑挺拔,穿着件极为修身的黑色短打,袖口和领口都用银线绣了精致的花纹那种。

风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挽成髻的发丝微乱,飘出了几缕,肆意飞翔。

梅坞左手拿刀,伸长着右手,海东青猛地扑了下来,稳稳的停在了她的右手手腕上。

很帅。

这样的梅坞让祝玛想不到别的形容词,真的很帅。

【你的意思是,她会杀了我吗?】

从心理学的角度,她刚刚的心跳和大脑分泌出的刺激性激素,是恋爱的前兆,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她心动了。

【系统:剧本上来看,是这样的。】

【可是她才救了我。】

祝玛记得,昨晚她遇到了一只棕熊,跑不掉的她只能屏息凝神地装死,那只几乎两个她高的棕熊,凑近闻了闻她,而后兀地,一巴掌直接朝她的头拍了过来!

极端的情况下,肌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祝玛往右一滚躲开了熊掌的致命一击,但紧接着,右腿就传来了剧痛。

棕熊一口咬住了她的右脚脚踝,将她整个人都叼了起来。

祝玛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剧痛和天旋地转之下,视线的最后,看见的是梅坞和她手里的刀。

再醒过来,就是刚才了。

身上还盖着不属于自己的大氅,很显然,梅坞救了自己。

【系统:是无生杀了您。】

无生是梅坞佩刀的名字。

祝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这么帅的小姐姐,怎么偏偏是会杀她的人呢。

“醒了?”

梅坞将海东青脚上的信收了起来,往回走,就看见个小不点子从她的大氅里猫出脑袋。

“谢谢。”祝玛点了点头,

“那个……”祝玛将身上盖着的衣服折了折,“之前我也救了你一命。”

“你现在救了我。”

“我们就算扯平了。”

这人之前血呼啦子的倒在山里,祝玛本来是不想管的,结果踩到了腰牌,发现梅坞不止是挂在树梢上的“刺客”,还是个军人。

在上河村生活了这么久,祝玛也是知道大夏边境不太平的,思索再三,她悄悄将梅坞弄回了祠堂,照顾了好些天呢。

看着祝玛那双满是试探的水灵灵大眼,梅坞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了,嘴角轻微上扬的弧度被彻底拉平。

“我为了救你可是杀了一头棕熊。”

“你拿什么跟我扯平?”

“狗都不吃的药,还是一烧就炸的蛋?”

“要不是你救我,我的部下也不至于多花了五天才找到我,”有力的长指隔着皮手套指向祝玛,又转头指向梅坞自己,“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已经在熊的肚子里。”

“被消化成一坨大粪了。”大概是觉得对比不够强烈,梅坞还格外补充了一句。

祝玛:“……”

扯平?想都不要想。

梅坞的视线扫过祝玛堪称垂头丧气的脑门儿,心里愤愤,堵得难受。

小没良心的。

“又矮又菜,”梅坞没好气道,“你一个假医师,大半夜的跑这深山里来干嘛?”

“给野兽加餐?”

如果是平时,祝玛肯定就和梅坞怼起来了。

但这会儿,一米五出头的女孩儿垂下眼,声音平静又冷漠:

“她们吃了我的狗。”

某种程度上来说,自从绑定系统,来到这个世界,发现自己的身份似乎只是个炮灰之后,祝玛就是一个非常安于现状的人。

如果没有其他意外,她大概是会在上河村的祠堂里住一辈子,在这里当一辈子巫医,直到穿回去或者死亡的。

但村民们杀了她的小狗。

洪灾过后,到处都缺粮,上河村偏安一隅,朝廷反应又快,再加上还有村长鲁林组织着,先前还存下了一部分青稞做过渡,秩序其实还不错。

但这只建立在不会饿死人的基础。

想吃饱,不可能。

想吃肉,更是不可能。

于是,有人打起了她的狗的主意。

在祝玛忙着为其他人看病的时候,骗了祝玛的小狗去采草药,杀掉煮了。

她们甚至还给她端来了一碗,有两块儿后腿肉的狗肉汤。

“祝巫医,这是我们特地给您留的,可香了,您看……”

脑子里“嗡——”得一声,祝玛再听不见任何声音,视线一片模糊,天旋地转。

恶心、反胃和疼痛,从四肢百骸涌出,又回到四肢百骸。

祝玛几乎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只知道摔碎的碗,撒在地上的汤,以及那人甩门而出后,微微轻响的铃铛声。

小狗先前就很喜欢她巫祝服上的铃铛,每次都爱跟着她身后去挠铃铛玩儿。

她特地从贺货娘那儿买了一个,小狗很喜欢,她本想着做个好看的羊毛绳子给小狗挂在脖子上。

那铜铃铛还挂在门上,轻轻晃动着,像在叫她。

“走。”

肩膀被推了推,带着些收着的力道。

“去哪儿?”祝玛抹掉泪痕抬起头,疑惑道。

“上河村。”

梅坞道:“带你去杀回来。”

梅坞说,你示小狗如亲人,她们杀了你的亲人,分食她的骨肉,你哭你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应该杀回来,报仇。

可是祝玛做不到。

相比之下,祝玛更希望有律法能保护她的小狗,而不是别人杀了她的小狗,她再去杀了别人,让自己的手沾上人命和血腥。

是她们做错了事情应该受到惩罚,而不是她用犯罪的代价去惩罚做错事了的人。

“律法?”梅坞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人命都还没保得下,你指望律法保护你的狗?”

“……”祝玛的嗓子有些哑,“一码归一码。”

“你若是算一码归一码,那我就更直白的告诉你。”

“真论起来,她们也是灾民,是因为饿杀了你的狗,毕竟在受灾之前你的狗在上河村活得好好的。”

“你说,一码归一码,这又怎么算?”

杀手出身的梅坞处理过很多腌臜事,她的刀又快有准,见血封喉。

但她很早就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仇恨,而是每个人心中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对”。

只是她不会知晓,此时此刻,看着她,祝玛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梅坞杀我,又是因为哪一码呢?——

“驾!”

宽阔平坦的官道尘土飞扬,精壮的女人打着赤膊,只两圈绷布缠在胸前,蜜黑色的腰随着臀下骏马的飞奔而略有摇晃,豆大的水珠沿着肌肉纹理颗颗滚落。

“八百里加急!!!”

信使高举着手中的竹筒,驿站边,另一女人将高壮的枣红色千里马牵上官道,马鞍侧边放着的小布袋子里是几个馒头和一小壶水,也是奔驰这几天,信使唯一的口粮。

直接在马背上腾空而起,信使借着马镫的力,腾空而起,跃上另一只马:

“驾!”

下一秒,准备好的新马便如离矢之箭蹿了出去,整个过程半点儿耽误都没有。

驿站的人则将先前已经跑累了的马往回牵,好好喂养修整。

“这又是什么消息啊?”

“不知道,但希望是个好消息。”

月色如水,秋老虎苟延残喘,见天儿的晚上热风里又灌上了些许寒凉。

苏拂苓睡觉不太踏实,许易水将人揽在怀里按住,又把薄绸往身上拉了拉,这样也能睡得安稳些。

“陛下!”

只是莲心骤然闯入的声音将今夜的安稳彻底打破。

“边关传来消息,八百里加急。”

第124章 上河村究竟因何而亡,她又是为什么会死?

“陛下。”

裹上外衫略收拾了一下,苏拂苓让许易水继续睡,自己去了隔着在屏风后的书房。

莲心赶忙带人进殿,只是身后却跟了两个人。

八百里加急的女将身边,一身黑衣煞气腾腾的女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龙虎卫。

苏拂苓的视线落在黑衣人身上。

“陛下,”黑衣人进殿后就立马跪了下去,“指挥使来信。”

莲心将两个消息都呈给了苏拂苓。

“辛苦了,”苏拂苓接过消息,急信都短,只一眼就都扫完了,“先下去休息吧。”

“诺。”

两个传消息的人都累得够呛,龙虎卫还好,有信鸽,八百里加急却是要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的骑马。

【南有密道,可越边境,出入无声】

【南境发现三殿下行踪】

前者来自大殿下,后者来自梅坞。

“莲心。”

“宣陈相国。”——

更深露重,墨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压在京城的上空。

“嘎吱——”相国府的角门被拉开,女人身上的锦袍穿得仓促,腰带松垮随意地系着,衣角也还有些褶皱,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

国事要紧,也没时间去梳洗,年过半百的陈相国单手拉住缰绳,跨上仆人牵来的黑马马背。

“驾。”

低喝一声,身下的马应声而动。

微乱的半白发丝追在身后,随着她一道浮沉。

从宫外到金銮殿后殿,来得再快,也得小半个时辰。

帝王的时间总是宝贵的。

所以等陈相国跟着莲心进了金銮殿书房后,看到的是烛火摇曳中,随意披着件黑金色外衣的人,斜倚在宽椅一侧,头微微歪着。

苏拂苓在小憩,平日里那双总带着平静的打量,仿佛十分温和亲人的眼,此时正紧闭着,长睫的阴影淡淡覆盖其上,更为疏离冷漠,脸上略带着几分疲惫的放松。

“相国快请坐。”在莲心和陈相国对视,商量谁开口叫醒苏拂苓的时候,苏拂苓已经开口了。

声音带着些微微的哑意,话音快要落下的时候,才缓缓睁开了眼,整个人也慢慢端正起来。

一边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张纸条。

莲心会意,躬身上前从苏拂苓手中取过纸条,将它们交给了陈相国。

“陛下!”

信很短,陈相国也是一眼就看完了,猛地抬起头,两簇无害的短眉皱得极深:“敢问陛下这密道的消息从何而来?!”

“大皇子的八百里加急。”苏拂苓也在苦恼地揉着眉心。

“大皇子又何从得知?”

“……何书月。”苏拂苓说出了那个有些久违的名字,“她递的消息。”

六年前,蛮狄来犯,何尚书之女何书月自请和亲。

何老太也因为此事心神受损,不久后辞官,告老还乡了。

也是那之后,朝堂上再也没了任何一个敢同她叫板的人,她真真正正做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朝宰相。

陈相国垂下眼,看着手里不足三指宽的信:“狸山绵延上百里,高低错落,起伏极大,密道不可能在浅显之地,否则早就被山民们发现了。”

“这密道,想来也只是小径,不可能短时间内令南蛮的大规模人马越过边防。”

“但只要有敌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边防线,再回过头里应外合,从背后偷袭,哪怕只有几十人,对大殿下她们也是不小的威胁,若是有上百人,我们的边防便极有可能崩溃……”

陈相国分析着,越是深想,声音越是冷沉。

“相国所言正是。”

苏拂苓思虑着:“只是让朕担忧的还有一桩事。”

“易水河才经历了水患,南蛮近日动作频繁,大夏四方皆有邻国,苏寻真偏偏这个时候去了南边儿。”

“若密道属实,姐姐想不开,当真带着人马和南蛮勾结合作……”

陈相国猛地抬眼:“边防将会全线崩溃!”

及时止住话头,苏拂苓没有再往下深说,由陈相国戳破这层联系,是最合适的。

有些事,也并不会因为她重生一次,再经历一次,就有丝毫难度上的改变。

不会做的算筹题,重来一百次依然难以下笔。

坐在上首的苏拂苓沉默着,苏寻真选了这个路子,就不会是巧合。

烛火明明暗暗,将四周雕梁画栋的阴影都落去了两人的脸上,殿内安静的出奇,似乎是在思考对策。

先帝在时,宫变未曾发生前,三殿下一直都是大夏朝堂举足轻重之人,虽非太女,先帝却是将她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在民间也颇有威望。

苏寻真若是真的通敌叛国,那对于大夏而言,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和慈祥略带圆润亲和的娃娃脸不同,陈相国有一双五指纤长的手,此时正抓着椅子的扶手,淡青色的青筋因为过于用力而炸了起来。

苏拂苓是她教出来的学生,亦师亦友,也亦敌亦谋。

她们都很了解彼此。

“臣……”最终,还是陈相国开了口,打破了这片令人有些窒息的寂静,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却没有犹豫,“昔年也教授过三殿下课业,原为使臣,劝诫三殿下,莫要冲动,置大夏于不顾。”

陈相国的学识举朝有目共睹,在先帝让她教习苏拂苓的第二年,举宫的所有殿下就都上疏求先帝一视同仁了。

没办法,先帝便让陈相国兼了太女太傅一职,各宫的殿下,与她都有几分师生之谊。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

至于具体真的拿谁做学生,就只有陈相国自己知道了。

“那便辛苦相国了。”

目的达到了,苏拂苓也干脆。

只是话音落下的时候,视线不经意撞上了陈相国披散的微乱的头发。

忽然想起她六岁时的一场宫宴,当时还不是相国的陈琬被先帝差遣着为筵席作诗写赋,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没什么威信,谁都能欺上几分,甚至还有醉酒的女将殿前失仪,去拖拽陈琬的手,揉搓她乌黑柔亮的发丝。

大抵是夜色如水柔,人心在这种时候,总容易柔软些,苏拂苓竟也生出了一股慨叹般的哀恸:

“未曾注意,相国不过半百之年,头发竟如此白了。”

陈相国一怔,视线往身侧垂下来的发丝扫了一眼,轻轻笑了笑,随后躬身行礼告退——

屏风后,烛光被栅格分成细碎的块儿状,洒落在地上,本应该继续睡觉的许易水静静地坐在床边,披拢在身上的衣袂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起伏而微微沉动。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茫然,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都听到了?”

伴随着烛火的轻微“噼啪”的声响,苏拂苓的话打破了内室的寂静。

许易水点了点头:“听到了。”

花烛夜过去这么久了,苏拂苓还让她一直住在这里,本也没有瞒她这些事情的意思。

苏拂苓:“在想什么?”

听到了之后,在想什么?

“在想……”许易水的眼神慢慢聚焦,汇聚着落在苏拂苓身上。

“从前在上河村的时候,你总说时机未到,不能告诉我。”

“现在呢?”

“时机到了吗?”

南蛮,狸山,密道,三殿下,通敌叛国。

上河村究竟因何而亡,她又是为什么会死?

许易水需要真相。

第125章 一朝发作,蚀穿血肉,积毁销骨。

后殿的寝屋是用屏风隔出来的一角。

虽然是隔出来的,但这也是金銮殿的后殿,所以整个寝屋是很开阔的。

但现在,开阔的空间却因为两人对峙而立,变得局促起来。

沉默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也横亘在两人心间。

许易水直直地望着苏拂苓,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藏着一团燃烧的火焰,坦然、固执又坚定。

让人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苏拂苓明白许易水的坚持不可更改,这一次再也没法逃避,却也知道,真相说出口之后,一切就并非是她所能够掌控和期望的走向了。

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苏拂苓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一旁将自己蜷缩起来,恨不得变成透明人的莲心头低得更低了,动作飞快地将两张密信递到了许易水的手边。

【南有密道,可越边境,出入无声】

【南境发现三殿下行踪*】

这两道密信的内容,在方才苏拂苓和陈相国的交谈中,许易水就已经清楚了。

“前世,我也收到了这两封密信……”

上一世,苏拂苓远没有这般顺遂,她是真的眼瞎,也是真的失忆了。

当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回溯,苏拂苓想起自己是七殿下,是皇女,是苏拂苓的那一刻,也在心里给许易水的“所作所为”定了性。

她不能接受。

高傲折骨,满心的自厌情绪如同阴霾笼罩着她,在痛苦与悲愤中,苏拂苓果断搜刮了许易水所有的钱,联系了旧部,毅然踏上看返回皇城的路。

她需要权势,她一定要登上皇位!

要洗刷柳家的耻辱!要彻彻底底的改制!要把这该死的一切全部抹个干净!

只有如此,才能痛快,才能解脱!

凭借够狠,在没得到陈相国等人的支持下,苏拂苓一路腥风血雨闯入了皇城,站在了金銮殿之上。

然而,她的狠辣还是不够狠,还是有所保留,面对先帝期许的眼神和怀疑的质问,那一刻,深埋在心底的亲情羁绊作祟,她竟真如先帝所愿,天真地试图向她证明自己的身份——苏拂苓,那个曾经备受宠爱的皇女。

您的女儿,您的亲骨肉……

可笑。

最后苏拂苓付出了更漫长的时间和极为惨痛的代价,登临帝位。

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团乱麻的局势。以陈相国为首的势力保持中立,六部尚书之中仅有两位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另外四位则选择了置身事外,整个朝廷上下,没有明目张胆的反对,可中立态度却占据了主流。

中立就意味着行事但求自保,这样的臣下不会额外为她考虑,更不会主动为苏拂苓分忧解难,许多事,甚至都需要她一个帝王亲自出面周旋、强行推动,才能勉强开展。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失去耐心的苏拂苓,直接选择了用杀的方式,强制推行了罪奴填户制的改革。

她杀了陈相国。

梅坞彻底投靠了苏寻真。

也是那个时候,苏拂苓才知道,这位骁勇善战的指挥使,竟然是陈相国的人。

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苏寻真自立为王,只是她低估了苏拂苓,自立的第二天,就被苏拂苓不要命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势打散,躲了起来。

再出现的时候,就是在狸山。

大殿下苏炳秋的八百里加急和苏寻真的信是一道来的。

不同于这一世,上一世的信更晚一些,是苏寻真自己送过来的。

心里,苏寻真为着陈相国一事痛骂了苏拂苓,又说自己马上就要和南蛮联手攻打大夏了,南蛮有密道,大夏很快就会回到她手里了。

苏拂苓和苏寻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不假,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亦是真。

不管是装的还是演的,至少在所有人眼里,她们也曾有过一段骑马射箭,蹴鞠打猎的情谊时光。

她们有同一个太傅,有同一批武师,从出生起,住在同一座宫殿的不同院落,一同渡过了数十年的春夏秋冬。

她们足够了解彼此。

苏寻真不会叛国。

她们俩就算打得头破血流,杀得你死我活,也是大夏的事情。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就是自杀,苏拂苓也不会叛国勾结南蛮反过来攻打大夏。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苏寻真的第二封密信来了。

她和南蛮王室取得了联系,南蛮愿意支持她的“正统夺位”,也愿意告诉她密道的位置精诚合作,一起逐鹿天下。

但,中原人狡猾。

南蛮要求苏寻真交上“投名状”。

她们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需要苏寻真在狸山脚下寻一个村子,屠了便是。

苏寻真就在狸山,动手也快,而如此一来,屠民的罪名和把柄在手,南蛮也不担心她是在给她们下套,毕竟只要这件事捅了出去,别说荣登大宝,苏寻真怕是根本无法踩上大夏的国土。

在信里,苏寻真甚至亲昵地问询苏拂苓,要选哪一个村。

【听闻昔日妹妹沦为罪奴时,是在上河村,不如,就它吧?】

【做姐姐的,帮你最后一程。】

其实是苏寻真得知苏拂苓那个食了阳叶的妻主就在上河村,这桩事无论成败,她都回不去了,死之前,怎么也要膈应一下苏拂苓。

可别想好过,她同母异娘的亲妹妹!

密道这个东西,是双向的。

南蛮可以借它过来,那大夏也可以借它过去。

再加上苏寻真的假意策反,若是里应外合,配合得当,就能够在最少损失的情况下,给南蛮最大的重创!

既能摘除这颗虎视眈眈的毒瘤,又能借战后的赔偿等为经历水灾后的大夏赢得修养的时机。

甚至她若是有了这样的政绩,也能将这帮朝臣彻底压服。

这样大的三个好处,代价是边境不到三百的穷苦百姓。

一个在舆图上,芝麻粒大小都没有的村落而已。

再说了,就像苏寻真所说的那个意思,屠了上河村,那些人都死了,从此便无人见过她的狼狈时刻。

就还是那个“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的苏拂苓。

只要她自己能忘了。

是了……只要她自己能忘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许易水了,一想起她,苏拂苓的脑袋又开始痛了……

“所以,”隔着烛光,许易水看进了苏拂苓的水眸,“还是你。”

还是你下的令。

许易水太清楚这些好处对于苏拂苓而言,具有多大的诱惑力了。

“我……”苏拂苓苍白着脸,喃喃,“晚了……”

她迟了。

没有人帮她。

她谁都不能告诉,怕泄露风声。

一个人思量着,她权衡了太久,也犹豫了太久,

等飞鸽传书再抵达边境之时,次日,苏寻真和梅坞已经动手了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上河村没了。

南蛮已经派人从密道将苏寻真和梅坞等人接了过去。

她们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你的信,”许易水垂下眼,没有再去看苏拂苓的表情,“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不可否认,”许易水听见了苏拂苓的声音,“我动过心。”

这也是为什么苏拂苓一直拖着不愿让许易水知晓前世之事的原因。

她动了这个念头,她问心有愧。

而这一桩事,是横亘在许易水和她之间的底线。

与苏拂苓想得不太一样,许易水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是董秀才教她的: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论心世上无完人。

苏拂苓信上的内容重要吗?

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重要。

因为就算苏拂苓的信准时到了,提前到了,就算苏拂苓不同意,就能阻止得了苏寻真么?

苏寻真和梅坞,会听苏拂苓的么?

退一万步来讲,许易水早就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的缘由,设想过无数的质问。

等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要怎么骂才最痛快,怎么发火才最舒心。

但现在,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的任何原因,她都能反驳,都能嘲讽,都能唾骂。

可偏偏,是因为家国。

当真相被抬到这样的高度那一刻起,许易水便张不开口了。

若三百人献祭,可保家国边疆十年二十年平安稳定,这三百个人中的你,死还是不死?

这一刻,生死已经由不得你了。

甘愿赴死还可受人敬仰,怯懦不愿,只会被人斥责,不顾大局,没有担当。

“南蛮。”

最后的最后,许易水只能吐出几个字:“打赢了吗?”

“灭了。”

不止赢了。

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