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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易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似乎应该是她最希望听见的答案,可为什么心会堵得慌呢。

是啊,为什么呢。

屠村密信传回金銮殿的那天,铁石心肠的帝王在冰冷的龙椅上枯坐了一夜,从天黑,到天明。

她总会呕吐,有时是吃饭时,有时是用茶时,有时只是在坐站行走。

御厨换了一批又一批,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有人知道帝王呕吐的原因是什么,就连苏拂苓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总时常想起从前和许易水在上河村的日子。

那明明是污点也是耻辱。

但她就是会时常想起。

越来越时常。

太医说:“脾胃主思,陛下忧心过重,才会至此。”

主思。

苏拂苓终于明白过来。

许易水死了。

她的身体比她的心先感觉到了痛苦。

苏拂苓一直以为自己是恨许易水的。

恨她的燥热,恨她的粗鄙,恨她趁自己失忆买了自己吃了扶桑叶饮了扶桑水睡了花烛夜。

恨她将自己的傲骨啃食了个干净。

这恨意分明而锋利,像是一把刀,日夜在她的心头磨着。

这恨意也成了她的铠甲,孤身披着它一步一杀,走血路时,竟也觉得安心。

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惊醒。

原来不是恨。

她只是爱得太痛苦了。

因为这爱从发端起就错了,从她们第一面的遇见就错了。

从此之后,一步错,满盘皆输。

她们的爱没有长在心脏,反而成了生根在胃里的溃疡。

一朝发作,蚀穿血肉,积毁销骨。

“苏拂苓……”许易水睁开眼,来到皇城之后,她已经很少直呼苏拂苓的名字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是梅坞杀的我。”

第126章 “那陈相国……”也会死吗?

“那天晚上,是个星夜,我将白日里挖天地翻出的一些草根洗干净,用细竹篾穿了挂在阴凉处风干,细碎的星星洒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很是好看。”

“只是我有些累了,为了避免胡思乱想些什么,就回屋睡了。”

胡思乱想,是一个很微妙的用词。

许易水的声音很淡,很轻,很平静。

娓娓道来地讲故事,极有代入感。

“我睡得不太安稳。”

“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混合着焦木和烟火的味道,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还没有醒来,直到我听见了一阵凶猛的狗叫。”

“遭灾的年时,鸡鸭都是奢侈,莫说是狗了。”

“上河村唯一的一条狗是祝玛的,但也已经在半年多以前被灾荒里饥饿的村民打来吃了。”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慌乱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手放上门闩的那一瞬间,我又停住了。”

“因为我听见了别的动静。”

“洪水过后,原本的草棚已经不复存在,但为了生活,我又在旧址上东拼西凑将它勉强盖了出来,花了三月有余。”

“我翻身上了草棚的屋顶。”

“在屋顶上,我看见了火光冲天的村子。”

“热浪明明离我还有些远,但却好像已经扑到了我眼前,烤的我脸颊生疼。”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惊慌失措的呼喊、哭叫。”

“我看见张大娘子刚从屋子里出来,衣服都还没穿工整,往井边跑去打水,可下一秒,就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提着刀将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翠翠和蕊香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因为刚出生的时候爱哭,所以取名叫嘤嘤。”

“季嘤嘤。”许易水强调道。

“季嘤嘤哭着来寻我,我却看见祠堂后边四五个拿刀的黑衣人牵着只半人高的獒犬,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彼时我手无寸铁,只有放在门口的锄头,还沾着我早上挖地时候留下的泥。”

“锄头猛地挥下,我闻到了血腥味儿,可那点儿味道和整个上河村的血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我杀过鸡鸭,杀过猪羊,杀过兔狼…杀过很多动物,但苏拂苓。”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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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最熟悉的锄头。”

“说实话,手感和铲一根难缠的柏树苗没什么区别。”

“从前开荒时我就是一把好手,铲完柏树苗我的手都不会抖,就像那个时候,第一次杀人,我的手也并不敢抖。”

“我抱着季嘤嘤往易水河边跑,我们跑啊跑啊,跑过田坎,跑过刚挖翻开要种新菜的田,最后跑到了一片玉米地。”

“季嘤嘤躲了起来,我去杀獒犬,不然没有活路。”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追我们的人手里,杀掉那只獒犬的。我明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在凌厉的寒光里,我的脖子划过一抹冷意。”

“没关系,我想我和季嘤嘤至少能活一个。”

“可季嘤嘤还是死了。”

“被梅坞生生摔死在了我面前。”

“你不知道,季嘤嘤是季家的第一个曾孙,翠翠和蕊香宠着养着,她是个多娇气的姑娘。”

“但那天她很乖。”

“我告诉她有坏人,让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便一直捂着嘴,从被抓到被摔死,没哭出过一丁点儿声音……”

越说,声音越冷,许易水也越平静淡漠,好似在讲一桩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旧事。

只是那张沉静的脸上,早已泪痕斑驳。

许易水的声音越说越冷,越说越平静,脸上却已经慢慢红了眼眶泪流满面。

“许易水……”苏拂苓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沙哑得不成调,“你想让我怎么办?”

她要她怎么办……

许易水笑了,笑得很轻很轻。

“苏拂苓,是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拿国仇压我,是想让我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

许易水在心底憋屈地呐喊,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

因为她清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没有办法,无从怪罪,不得解脱。

事实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

许易水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但她确实想做点儿什么,她的心里太堵了,情绪像是被活生生地封闭进了棺材,她必须找到那么一丁点儿,哪怕只有小指粗细的一道缝就好。

在不影响所谓的大局的前提下,在临走之前,给讨厌的人上点儿眼药,让她的仕途不那么顺畅或者不那么被看重都行。

可下意识没想到苏拂苓会对她说:

“梅坞会死,我保证。”

她对梅坞起了杀心?

苏拂苓竟然打算杀了梅坞?!

可梅坞现在不是她的人么?不是她握在手里的刀么?

恍然间,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许易水将它抓住了。

【“陛下可说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要让当年的耻辱重现!”】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陛下好理解,苏寻真自立为王,她的叛军部下称她为陛下。

那么重现呢?再犯第二遍呢?

指的又是什么?

——陈相国。

许易水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这个人。

在苏拂苓的讲述里,前世和今生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陈相国。

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所以苏拂苓很轻易的读懂了许易水的不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来了,苏拂苓也很直接了当地告诉了许易水缘由:

“她杀了我阿娘……”

陈相国,师承先皇后的母亲,也就是苏寻真的外祖母,朝堂清流里十分关键的人物,后来更是堪称掌舵人。

先皇要对付世家大族,陈相国亦复如是。

苏寻真逼宫合围的时候,梅坞就是那把刀,也是因为多了梅坞的助力,她才有了那么大的胆子和把握。

后来苏寻真的败,也是因为陈相国让梅坞收手了。

梅坞也是做得无间道,是先帝的人,是苏寻真的人,是陈相国的人,现在还成了她的人。

先帝、清流,可以说苏寻真的逼宫完全就是一场被操纵算计好的傀儡戏码,为的只是杀人而已。

杀岳家、柳家,以及各路世家大族。

也就只有苏寻真和皇后相信了,真情实感了,还要逼先帝杀她阿娘。

这大概是唯一一件,在这场逼宫里,超出了先帝控制的事情,至于有没有超出清流的控制,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逼宫造反,刀都架到先帝脖子上了,这么大的事情,苏寻真失败被擒住后,都没被斩首示众,仅仅只是被贬为庶人,圈禁了起来。

甚至圈禁她的偏院里,还允许她带了个丫鬟进去伺候。

“那陈相国……”也会死吗?

许易水不确定,此时此刻她真的琢磨不清楚苏拂苓的心思。

“帮助先帝逼杀我阿娘,清缴柳家的梅坞会死。”

苏拂苓道:

“背后掌控全局,推波助澜的陈相国也会死。”

“可是陈相国帮了你很多,”许易水没记错的话,听孟寒雁所说,苏拂苓回京和成为皇帝如此顺利,这中间少不了陈相国的布局,“而且她是一个很好的官。”

许易水不知道什么清流和世家之分,只知道,陈相国出身狸水镇,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官,她们镇口那座城隍庙就是陈相国修的,狸水镇的匾额刻字也是陈相国写的。

“你不懂。”

苏拂苓拉住许易水的手,她的手比她的竟要大上将近一小半:

“陈相国的确帮了我很多,但是因为当时的我胜算比苏寻真要大得多。”

“如果苏寻真再聪明些,我再糊涂些,她便也会对我落井下石。”

“我的这位师父,非常的聪明。”

“既然两边下注两边赌,想必早已经做好了两边都输的最坏的打算,也清楚赌输了要付出的代价。”

嘴唇抿城一条直线,苏拂苓的语气沉稳而果决,坚定又不容置疑,似乎这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易水却在她的脸上看见了迷惘,远没有说要杀梅坞那样淡定从容。

“许易水。”

苏拂苓抬起头,也抬起手,轻轻抹掉女人眼角的泪痕:“我不坏。”

“有很多事情,背后还有好多好多事情,一句两句很难说得清楚。”

“等以后空闲了,桩桩件件,前因后果,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好。”顿了好一会儿,许易水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在心里叹息,只怕是没有那个听故事的缘分了。

日影斜斜爬上东墙,在窗棂间游走如金蛇时,晨雾还未散尽,昨日秋蝉的嘶鸣声还黏在耳畔,许易水抬眼却看见了金銮殿檐角倒挂的飞檐。

京城的冬来得又早又凶,许易水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

她想狸山,想易水河,想上河村了。

金銮殿的后殿已经开始烧炭盆,屋里暖融融的一片,让本就因为激情而弥漫尽暧昧的空气,变得格外浓稠。

苏拂苓枕着许易水的胳膊,发丝糜乱地散落在肩头,两人侧躺在床榻上,潮红浮在脸颊,一双水眸透着股满足后的慵懒劲儿,她的身体还在轻颤,一边悄悄喘息着平复。

伸出空闲的手轻轻一勾,许易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苏拂苓的发丝捋到她的而后,动作又轻又温柔。

咚咚的心跳就在耳畔,苏拂苓只觉得许易水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盛满了汹涌的爱意,如丝如网,令人难耐不已。

想做就做。

微微支起自己的身子,苏拂苓勾住许易水的脖子,一边献祭似得啃吻了上去。

室内又响起了羞人的啧啧水声,浓情铺散开来,却在两个人都气喘呼呼的时候,被按捺了下来。

“你……”苏拂苓声音都在抖,“这就不行了?”

今天可才一次呢。

以往这句话总是能格外刺激人的斗志,可现下许易水却像是默认了似得,只低头亲了亲苏拂苓的额头,又把她往怀里抱紧了些许:

“听那帮大臣们吵闹,还没累够?”

“睡吧,好好休息。”

是因为这个?

“明早想吃什么?”

苏拂苓还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又听见许易水懒懒的声音问着。

“猪油蒸蛋。”苏拂苓脱口而出。

她已经吃过许易水做的许多饭菜了,但若是冷不丁要她拿主意吃什么,她还是总第一个想起这个。

“那可能要很早起来准备。”

苏拂苓听见许易水说:

“好啦,那快点睡吧。”

“安枕无忧,吉梦相随。”

苏拂苓却越发觉得奇怪:“你今天怎么……”文绉绉的。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许易水伸出长指捂住了嘴巴,示意她速速安歇。

第127章 “马车可找好了?”

天色蒙蒙亮,金麟台还处在一片寂静之中。

窸窸窣窣的响动,许易水小心翼翼地松开苏拂苓,一边往边上退,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唔……”苏拂苓本身就睡得浅,离了熟悉的怀抱更多了几分不安稳,迷迷糊糊地问,“你去哪儿?”

“小厨房。”许易水轻声回答了她一句。

昨晚好像是说要做好吃的给她,心稍歇,苏拂苓又皱着眉睡了过去。

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许易水垂眸往烘着的炭盆里,加了点能让人睡得更好的粉末。

随手挑了件平日里去小厨房常穿的冬袄,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首饰盒子上,她很少戴这些,但……想了想,许易水挑了支有些分量的金钗。

带着某种决然与坚定,许易水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熟睡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眷恋和不舍。

但也只有那么一眼,很快的,她便转过身,在尚显清冷的清晨,许易水拉开了金銮殿后殿的偏门。

“姑娘……”今日轮值的是莲心,听到声音,立马清醒过来,站起身就要行礼。

许易水伸出一只手拦她,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立后之期已过,本来按照苏拂苓的安排,她应该住去坤宁宫,但许易水让人铲了那些辛苦种出来的菜,在苏拂苓问起时,推说是土太肥了。

苏拂苓何其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缘由。

坤宁宫的血只会比御花园更多。

再加上罪奴和苏寻真的事情,要用到朝臣的地方颇多,不想让她们分心着自己的后宫不放,许易水又抗拒推诿,苏拂苓也就将立后这桩事,一拖再拖了。

“我去小厨房。”许易水拢了拢身上的冬袄,她入宫这小半年来,经常有在这个点儿去小厨房的时刻。

莲心并不意外,只蹲身目送许易水离开。

想要从宫里逃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她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宫里的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布料衣物要最时新,肉蛋果蔬也要最上乘,前者太在意时间,后者却是要离地后越快越新鲜。

所以皇宫也并非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恰恰相反,为着伺候尊贵的人,宫门口时常人来人往。

尤其是在一大清早的时候。

高耸的宫墙戒备森严,每一道宫门都有重兵把守,层层盘查,越是靠内越是严格,越是往外也会越宽松。

“我们这就走了吗?”

立春看着许易水洗手擦手,想到许易水说的今天领她出宫探亲,眼里亮晶晶的。

“嗯。”

许易水点了点头,将蒸笼的盖子捂得更严实:

“这蛋羹温着就好,现在天色还早,等厨娘来了,到了早膳的时辰,再给皇上送去便刚刚好。”

昨日许易水已经同厨娘吩咐过了。

许易水表现出来的性子和立春差不多柔,厨娘也被养得愈发惫懒,天气一冷,来小厨房的时辰也一晚再晚。

“马车可找好了?”

立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想着姑娘的话,所以去内务司的时候,就没提是我们小厨房要出去采买,那嬷嬷便不乐意给……”

第128章 “什么叫人没了?!!!”

这些时日,许易水也偶尔会表现出忧愁,在立春询问的时候便同她讲自己的“艰难处境”。苏拂苓看似对她“宠爱”,但她终究没有“身份”,不是皇后也不是宫妃,甚至宫里知道她存在的人都并不多。

昨天同立春说要出宫一趟的时候,也是打着低调行事,不能再给苏拂苓增添麻烦,只轻装简行地出去一趟,采买点儿送给苏拂苓的“惊喜礼物”。

“我本想拿出姑娘给的印,幸好遇上了孟司礼,那嬷嬷才同意给了我们一辆马车。”

孟寒雁……许易水眸光微闪,没想到,还是欠了她一桩。

不知会不会牵连到她,但她既然帮了这个忙,想来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自有自保的手段?

许易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孟寒雁的脸,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在看见立春要马车时,应当就猜出了她的意图了。

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没时间也没能力再瞻前顾后了。

“那我们便走吧。”许易水将围裙脱下,照例挂在墙边,同立春道。

“等等!”立春惊讶地看着许易水的身后,蓝青色的冬袄袍子不知何时,竟在后腿处多出几个手掌大小的黑褐色大洞。

“这……什么时候被火给燎到了?”

在你还没到的时候。

许易水心想着,脸上露出惊讶,回过头去看自己的衣服:“被火燎到了吗?是不是先前我引柴火的时候?”

立春有些难过:“我应该在早些来的,难为姑娘亲自烧柴!”

“无妨,”许易水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若是回去拿……算了,先去内务司吧,别让车夫久等了。”

一边说着,许易水将外袄脱了下来。

“嘶——”只是刚一推开门,人又瑟缩了两下,“还真有点儿冷。”

立春一愣,立马反应了过来:“你穿我的吧!”

一边说着,三下五除二就把外袄脱了下来,递给许易水。

“那怎么行,”许易水没接,“外头冷,你穿什么。”

“地窖里还有件衣服,”立春眼睛一转,想到了办法,“我穿那个就行!”

许易水记得,那件衣服很旧,灰扑扑的,像是给小厨房送菜的宫外最底层奴仆的穿着。

内务司要下来的马车,会在商量好的位置来接人,再经过盘查一层一层地离开皇宫。

“我记得你会驾马?”

一边陪着立春去地窖拿衣服,许易水佯装面露难色。

心里却记得很清楚。

先前立春同她讲过,在没进宫里之前,她阿姐是将她寄养在一个姨母家,那个姨母家在京郊种菜,家里的小葱和苋菜在她阿姐的牵线搭桥下,有幸能够送进宫里,立春为了见上姐姐一面,几乎每早都跟着姨母一道架着驴车送菜。

一月里也总能有那么两三日碰上阿姐稍有空闲的时候,姐妹两个能匆匆看上几眼,互相问几句闲话。

“应当是会的,”立春不确定,“但我没驾过,从前都是用的驴车。”

“驴马骡子,也大差不差了。”

许易水道:“我总觉得,我们这次出宫的事情,还是要少些人知道。”

“我在宫里本也需要小心谨慎,带你出去一趟,越少人知道越好。”

许易水压低了声音:“这宫里想家的人必定是很多的,她们知道了你能见阿姐,怕是要不好。”

“大家确实都很想家人,”立春点头,觉得许易水说得很对,又想到了一些阿姐从前的叮嘱,“带我出去的话,会很让姑娘为难吗?”

“要不……我还是不出去了?”

越想,立春越觉得有道理:

“虽然我的确很想阿姐,但活着更要紧些。”

“活着总能有见到的时候,若是惹了麻烦,丢了小命,那才是真的见不到了。”

许易水:“……”——

薄雾弥漫的清晨,小厨房已然忙碌起来。

房梁之上,两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蜥蜴一般趴伏着,警惕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宫女和仆役们将小厨房里头过了新鲜劲儿的菜搬出,又添补上其他的菜,进进出出,带着股人气儿和热闹,还有两只肥硕的活鸡在竹篓里咕噜噜地哀鸣着,似乎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送菜的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许易水,不过她出现在厨房里时都是在做菜,俨然是这儿的管事儿厨娘。

小厨房不大,再精细的活儿,也只有一阵儿,很快的,就安静了下来。

“哎。”

右边的暗卫挠了挠头,伸着胳膊肘撞左边的人:“刚才进来三个搬菜框的,又进来四个搬水果框的,还有一个左手拎着冬瓜右手拎着南瓜,出去了两个搬肉的。”

“这就是……6个人。”

“出去7个人,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没有吧。”

左边儿的暗卫枕着脑袋:“这天儿真冷。”

“好些”

你多半都数错了。”

“就你那破算数……”

右侧的暗卫探了探头,看向了开了条小缝的窗边,蓝色的冬袄露出了一点,那人似乎就坐在灶台边。

于是松了口气。

也对,她一直以来算术都不怎么好——

马车的滚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自由的声音。

不敢太响亮太大声,怕惊动了丝毫,便会彻底失去自由。

“停——”

侍卫英气的声音传来。

许易水坐在马车里,紧紧攥着右手掌心的项链,心嘭嘭直跳。

听动静,外头立春已经将内务司的令牌递给了侍卫。

“干什么去?”

侍卫将令牌正反都检查了一下,拇指摩挲过令牌上的字,确定有宫里的私密标记。

立春答道:“出去采买。”

这个时辰的马车,也基本都是出宫采买或者将采买好的东西送进宫。

“车里有人吗?”扫了一眼出自内务司规制的马车,侍卫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有的。”

立春刚点了点头,另一个侍卫就要掀开车帘查看。

只是车里的另一只手,快她一步,将车帘拉住了。

妨碍检查?

眉心一拧,侍卫右手的刀鞘一松,抽刀三寸,但下一瞬,车里就伸出来了一只手。

那并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反而和她们这些武将的手类似,宽大、有力又带着薄茧。

“奉命办事。”许易水沉声道。

在她的掌心,躺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金黄色的印。

能在金麟台宫门盘查检验的侍卫,自然不是什么毫无见识的。

只是一个对视,两个侍卫便确定彼此都认了出来,那是陛下从前还是七殿下的时候的私印。

“冒犯了。”

两人立刻收回刀,退开合适的距离。

立春还是第一次见到,在偏门盘查的侍卫待人如此恭敬,也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像个项链的印玺,竟然这么厉害。

想来是陛下特地给许姑娘的。

之前她还总觉得许姑娘的行迹有点奇怪,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如今见到这印玺*有如此功效,心中的疑虑也都尽数消散了。

许姑娘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肯定很重要!

咕噜咕噜——马车车轮重新转动起来。

车窗的帘子忽然掀开一个小角落,并未露出车里人的模样,威严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两个侍卫的耳朵:

“你们今日没有见过我。”

能拿着七殿下也就是陛下的私印办差,又坐这样规制的内务司马车,将自己隐蔽进采买的仆役队伍里,想来这位大人要办的事情十分重要。

自己似乎窥探到了机要的边缘,两个侍卫自觉自己担不起这份机要的沉重,赶紧拱手:

“诺。”

听到她们的回答,马车里许易水轻轻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关卡,还有七道。

有的宫人懒散,只看了令牌,也有的严苛,要查马车,要询问车上人的身份,但有印玺在,没人敢违背许易水的话。

……没想到竟然真让她装腔作势地蒙混了过去。

她不知道,在苏拂苓身边待了半年,耳濡目染的她模仿起苏拂苓上朝时说话的那些语气时,落在宫人们的耳朵里,有多压抑和逼迫。

就连坐在车前赶马车的立春听了,身形都不自觉一颤。

好在很快的,她就反应了过来,这马车里头坐着的是待她非常好的许姑娘,虽然没想到原来温和的人也会有这般强势的时候。

但想着这是平日里朝夕相处,一起煮饭做菜的许姑娘,立春竟然莫名觉得骄傲了起来。

尤其是在她从厨娘口中得知,许易水本就是农家女,得到了皇上的喜爱,这才被接来了宫里时。

很多很多农人的一生,都不曾踏足京城,可许易水作为一个农女,可以住在金麟台一生哎!

许易水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印玺,也是先前在上河村,她生辰时候,苏拂苓送给她的,据说是在贺货娘那儿买的“项链”。

那天她本来是要用见手青毒死苏拂苓的,可是她都忘了那天是她的生辰,苏拂苓却记得,还送了她三个礼物。

一碗长寿面,一条铜项链,以及,一个吻。

一开始,她真的以为这只是个项链,直到后来偶然间磕破了一点它的表皮,露出了里头的灿金色。

铜包银、包金的东西,许易水听过也见过,这还是第一次碰见金包铜的东西。

许易水将外头那层铜皮全拆了,露出了一枚铜钱大小的,如意莲花底纹的,刻着“拂苓”二字的私印。

本来,这种王侯将相的私印许易水是不认识的,但偏偏,董秀才是个思维发散的师长,某天在讲一篇叛乱文章时,忽然就给她们讲了一番王侯将相的印玺规制。

清晨的第一缕金光洒在车辕上,马车驶出最后一道宫门。

这一次,许易水没再回头去看,将那些巍峨的层峦叠嶂的宫殿,以及人,都留在了身后——

“她呢?”

梳妆镜前,苏拂苓站着,自然地伸开自己的臂膀,半闭着眼,任由宫人们为她穿衣梳妆。

“在小厨房。”

莲心恭谨地答着,一边将餐盒打开:“厨娘送来了蛋羹,一看就出自姑娘之手。”

白瓷的碗里窝着一汪凝脂似的蛋羹,平滑如镜的顶面随着她搁下桌时,微微颤动着。

非常嫩滑。

苏拂苓点了点头,铜钟在宫人的撞敲之下发出沉沉的声响,宣告着现在的时辰。

早朝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陆续进宫了。

“天冷,把手炉给她拿过去。”

走进金銮殿时,苏拂苓将自己手上捧着的明黄色小手炉递给了莲心——

“姑娘需要采买什么?”

立春驾着车,一边不由自主地东瞧瞧西看看。

“我先送姑娘过去吧。”

“就先找个僻静些的地方停一下吧。”

皱着眉,许易水掀开车帘,四下看了一番。

她仍然感觉身边环绕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窥伺感,在那次出宫,经历身边涌出那么多龙武卫后,这份感觉就一直如影随形。

所以许易水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半年的监视带来的错觉,还是说的确仍然有暗卫发现了她的踪迹。

所以她只能从逻辑上来看,如果有暗卫发现了不对劲,她应该出不了宫。

“这个你拿着。”

许易水将一张纸递给立春。

“这是什么?”伸手接过,立春就要打开它,但却被许易水拦住了。

“现在还不是看的时候,”许易水道,“一会儿你就先回家看你姐姐,我买好东西后,直接去找你,或者你来这个地方找我,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这张纸是给你保命用的,毕竟你是和我一起出宫的,若是有人盘问你,你就把这张纸给那个人。”

没想到许姑娘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立春眼睛亮了亮:“你一个人不妥吧?”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许易水轻笑着随意抬手一指,“看见那儿了吗?”

“有暗卫在呢。”

顺着许易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立春却什么也没瞧见:“哪儿?”

“算了,”立春也明白过来,“暗卫大人的功夫一定很高,若是我都能瞧见的话,又不是暗卫大人了。”

许易水摆了摆手:“快去找你阿姐吧。”

“再晚些我们可就要回宫了。”

“最多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好,”一个时辰,那时间很紧迫了,立春点头,一边跳下马车,“那姑娘小心些。”

“我就去看看我阿姐,见一面,她过得好我就立马回来找您!”

立春是跑着离开的。

许易水也是跑着离开的,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什么叫人没了?!!!”

殿内已经响起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最后通牒,莲心在殿外听到禀告,人都要疯了。

“赶紧去找啊!”

“统领呢?去把暗卫统领和禁军统领都叫过来!”

苏拂苓带着些微疲倦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退朝吧。”

听得莲心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第129章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莲心姑姑为何如此惊慌?”

退朝的声音像催命符,这样的节骨眼上,边上忽然冒出了孟寒雁的声音。

女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冬袄捧在了一旁的宫女手上,就连脚上的鞋都是白的,头发规整地挽了合乎规制的发髻,却是没有任何装饰。

这副无钗无环,素得像是要死了的打扮,引得莲心十分不安:

“孟司礼,您且稍等。”

只是不管孟寒雁遇到了什么,要干什么,都没有许易水不见了重要:“陛下刚下朝,马上就出来了。”

一边说着,莲心就要进金銮殿去迎苏拂苓,顺便把这桩要掉脑袋的大事先回禀苏拂苓!

“陛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最是守规矩的孟寒雁忽然抬步越过莲心闯入了金銮殿:

“臣有禀奏!!!”

“护驾!”莲心吓得花容失色,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周遭的侍从也面色愕然,但平日里刻在骨子里的训练和叮嘱,让她们下意识地提起裙裾追着孟寒雁往金銮殿里奔跑。

“扑通!”带着不容阻挡的决绝,闯入的孟寒雁却是径直跪在了金銮殿冰冷的砖石之上!

神色平静地颔首,伏地,素白的衣裙随着孟寒雁的话层层铺开:“臣有禀奏。”

苏拂苓抬起手,围在她身边的宫人们瞬间止住身形和动作:“退下。”

“诺。”

视线交汇,莲心看清了苏拂苓的神情。

微微躬身,确定孟寒雁没有威胁,莲心领着大部分冲进来的宫人退了出去。

坐回龙椅,苏拂苓有些不耐地捞了捞宽大的衣袖:“说。”

“恳请陛下,彻改罪奴填户制!”

孟寒雁缓缓直起身,清亮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恨。

“臣今日莽撞,非为一人请命,更是为天下人请命。”

女人坚定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一般痛彻。

“臣曾因罪被贬为奴,亲身经历罪奴填户的苦楚,这项旧制积疴已久,弊病颇多,非彻改不能平,求陛下明鉴!”

龙袍下的手微微敲击着扶手,苏拂苓明白了孟寒雁的来因,的确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死谏。

先前的罪奴填户制,前后吵了月余都没能出一个结果,苏拂苓便按下不表。

只是她这边按下了改制,那么刑部和大理寺等就得按照旧制处理那批在水患里出了事成了罪奴的人,按律先是进入罪奴营,算算日子,再过几日就该发往填户地了。

难怪孟寒雁会这时候来进谏,只怕已经独自琢磨多时了。

“罪奴填户乃祖制,沿袭百年,这些人犯下大错,理应受罚。”

搬出老旧的那套说辞,苏拂苓想将这事儿推诿一番,早些下朝去后殿。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不安得紧。

“陛下……”

孟寒雁缓缓抬头,眼中已经有了隐约的泪意:

“如您所见,我曾是岳家的家仆,岚月小姐的伴读。”

“十六那年新岁,岚月小姐要去军营,不便带人,又见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读书识字尚可,便遣我跟着管事往江南视察田庄。”

“后来岳家出事,凡所牵连之人皆下狱,斩首、流放、罪奴填户。”

“在罪奴营时,每天需要伐木砍柴,铁链拖曳在泥泞的路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拉扯我残存的尊严,脚镣将踝骨处的皮肉磨烂,渗出的血与脓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我做了无数从前未曾做过的重活,可是每日果腹的食物,只有飘着几粒黑乎乎米粒的稀粥。”

声音哽咽着,孟寒雁已经很久很久没敢去细想那一段最为狼狈的日子。

“我本以为罪奴营已经是人间炼狱,却不曾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填户的路上,每日都是无休止的饥饿和跋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累,这种痛,这种恶。”

“可还有无休止的羞辱。”

“为了便于行走,脚镣被打开了来,可为了防止逃跑,官兵们用草绳将我们的手绑在了一起,牵成一长串。”

“吃饭、睡觉,几乎无时无刻不被绑着,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解手。”

“可官兵们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让罪奴更安分,并不允许脱离队伍。”

“我只能背过身去,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身后的人不存在,那是我在漫长的路上最后能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尊严。”

“生病了也要走,有人死了便被随意弃置在路边,而后继续赶路。”

“直到在渔郡的城郊,队伍和一位牵着五头羊和一只牛的老者擦肩而过,我才意识到我们成了什么。”

“事实上我们连牛羊都不如,因为精疲力尽奄奄一息的到达目的地时,迎接我们的是待价而沽。”

“三十文一个。”

听着孟寒雁的话,苏拂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孟寒雁所说的这些,她又何尝没有经历过呢。

“一个活人的价格只能抵上羊头和羊下水,连半只羊的价值都不够。”

孟寒雁还在继续。

“即使是这样,我都接受了。”

“直到我遇上了岚月小姐。”

“您知道岚月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孟寒雁是在上河村的祠堂里遇见的岳岚月,尽管已经阔别五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曾经的主子,她的小姐,岳岚月。

她不知道岳岚月为什么会出现在上河村,那般天之骄子,明媚耀眼的人又为何成了那副模样。

有很多人都想买岳岚月,但历练过一番的岳岚月看着比寻常罪奴要凶悍不少,再加上那双刺刀一般的眼瞪着,不少人都望而却步,最后是贾真成交了。

周遭的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们,说她们犯了天大的错如今能填户已经是陛下开恩,说她们再如此不安分便死了更干净,说她们若是好好的还能有一番踏实生活。

有唾骂的,有咒怨的,有晓之以情的,也有动之以理的。

最后以三百文定下和贾真结亲的时候,她看见岚月小姐闭上了眼睛,孟寒雁不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但很清楚的感受到了心中的钝痛。

“小姐和贾真第一次发生冲突,是在成婚的第二年,小姐看见贾真对别家小娘子……言语多有不敬。”

说不敬都是文雅了,那些话,若是让孟寒雁复述,她是半个字也开不了口。

“小姐警告了贾真。”

“那贾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听到岚月小姐的警告之后,整双眼睛都亮了起来,神色癫狂,而后愈发变本加厉。”

“不止对先前冒犯的那家小娘子,进而已经扩展到随意路过的别家妇人,甚至有一次直接将以为孀寡按住了。”

“也是那一次,小姐动了手,将贾真打了,还用刀剃了她的头。”

凭心而论,以岳岚月从前的脾性,能够及时住手,已经是忍了又忍,放了又放了。

“我曾询问过小姐,为何要如此。”

以她的武艺智谋,这些破规矩,大可不守,浪迹天涯便是。

“小姐说,姨母和妹妹还在京中。”

【“岳家已经如此了,不可再让柳家牵扯其中。”】

也是那个时候,孟寒雁才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分开的五年,她的小姐,成长了许多许多。

“可没想到,贾真竟然有脸报官。”

“贾真报官,说罪奴不服管教,殴打她。”

“那桩事在当时被闹得极大,县城里特地派了衙役过来。”

苏拂苓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很快就对上了时间。

当时北方有一处矿地的罪奴纠集起来造反闹事,先帝派兵过去镇压,也下了令愈发严待各地的罪奴,谨防罪奴闹事。

“却不曾想那衙役是贾家太爷的旧识,生生打断了小姐的右手右脚。”

断腿断手。

苏拂苓的脑子里“嗡——”得一响。

“那之后,征战沙场的小将军,成了卑劣农人身边的一个沙袋。”

“我哭过,求过,报过三次官,却都无人再管,无人再理。”

“第四次。”

泪水悄然滑落,额头种种地杵在冰冷的砖石上,孟寒雁轻如耳语的声音,在安静的金銮殿中清晰可闻:

“小姐死了。”

孟寒雁不愿意再开口去描述岳岚月的死状,就连脑海里回忆起来的,也只是自己跪在边上收敛尸骸时颤抖的手掌,以岚月的脾性,若是让故人得知了自己的狼狈模样,恐怕会很伤心。

而她跪在这里,剖析自己的内心,将自己残存的尊严碾碎,傲骨剖开,也不过是为了试图用这些去换取高位上的人,换取苏拂苓,一丝垂帘与动摇。

没有人知道,俯下首的那一刻,孟寒雁的脑海里出现了多少人,多少张脸。

岚月小姐、兰梅、琴琴、死在填户路上的人、埋在罪奴营暗处的无名之坟……

改制。

孟寒雁压下眉,眼中却满是燃烧的火。

她一定,必须,要推动改制!!!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孟寒雁的脑海里闪过许易水“质朴”的脸。

第130章 “孟寒雁,身为司礼,殿前失仪。”

“朕……”龙椅上,苏拂苓的右手搭在扶手上,无人窥见衣袍下紧攥的手。

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

“知晓了。”

知晓了?

什么叫知晓了?

苏拂苓摆手:“退——”

“陛下!”

见她仍然无动于衷,想将此事揭过,孟寒雁打断了苏拂苓的声音:

“可还记得当初在上河村,臣帮您时,您的承诺?!”

当初苏拂苓回京时,缺一个契机,是孟寒雁找来了孙黛青,由孙黛青发现苏柒和失踪的七殿下长得一模一样,向上奏报,引起朝野之间的震荡,这才让苏拂苓的出现有了一条最恰当最顺畅的路。

苏拂苓是默许了的,也是知道孟寒雁要什么的。

孟寒雁帮苏拂苓做了那么多事,推苏拂苓上位,只是因为她觉得苏拂苓为了岳家,为了柳家,又亲历了罪奴的苦,必定会改制!

脸色一变,苏拂苓眼睛微眯:“你是在质问朕么?”

这话便要看孟寒雁的回答了,事情可大可小。

短暂的寂静与沉默,孟寒雁抬起头,那双锋利的眼眸直视高台龙椅上的帝王,不卑不亢:

“是。”

站在一旁的宫女脑子都晃起来了:莲心姑姑你快回来啊!这里有人疯了在找死!啊啊啊啊啊!!!可别连累我啊!!!!!

孟寒雁还在发疯:“陛下是想恩将仇报,让天下人嗤笑么?”

“恩将仇报?”苏拂苓扶着龙椅把手,坐正了身体,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在挟恩图报么?”

“你区区一个家仆,朕能让你脱罪籍奴籍,在宫中做司礼,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怎么,一口一个臣,你还想抢别人十年寒窗,冬读夏考出来的官位?”

毫不客气的,苏拂苓拆穿了孟寒雁的志向,或者说,野心。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孟寒雁想做官,想入仕。

但孟寒雁,还不够格。

能力有,却做不了官。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成拳,孟寒雁不甘:“恳请陛下,选贤举能!”

她曾在县衙做书吏,那县官办事拖沓推诿,是非分明的事却被县官硬和稀泥,她哪点不如那个县官?凭何不仕!

“贤能……”

苏拂苓的低声带着股嘲意:

“你还挺看得起自己。”

“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清高的明白人吗?”

其实这就是孟寒雁的问题所在,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毛病。

宫中的人员安排职务调度尚可以是家事,苏拂苓不用考虑那么多,但金銮殿上便是国事,不可不思虑。

“朕凭什么提拔你?”

就凭孟寒雁强硬地提出要改罪奴填户制,却连个具体的改进办法都没有么?

“那梅坞为什么可以?!”手指猛地攥紧,孟寒雁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一层白。

大夏选官,不论文武都要进行科举考试,文官比史书策论,五官则比武御骑射。

梅坞也是奴籍,也没经过任何的科考。

但现在,梅坞是龙虎卫指挥使,年纪轻轻便是正三品的将帅!

“就凭她可以打得过禁军统领,”苏拂苓道,“你却谋算不过新科状元。”

“莫说是状元,科举落榜之人你都不如。”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孟寒雁,承认自己读书不够多眼界不够开阔并没有多难。”

“在上河村或许你是个能人,可在狸水镇你连第一都做不到。”

“你是岳家家仆,曾为表姐伴读,见识过京城沿路到江南的山河湖海,你还做不到区区狸水镇的第一。”

“但这金銮殿下站着的,全是第一。”

“就连兵部尚书的文考,也是鸿武年的第八十七,她家乡眉山县的第一。”

“朕若用你做官,对她们,公平吗?”

她是帝王,就算有心庇护孟寒雁,可这世上比孟寒雁的性子、能力,更适合做官的人有太多太多了。

孟寒雁面色煞白。

她不理解,自己的谏言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就是不被听见,不被听取,反而还要被折辱呢?

看着堂下跪着的已经心旌动摇的人,苏拂苓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退——”

退下吧,莫要再说下去了。

“公平……”

孟寒雁喃喃,骤然出声:“陛下!”

“臣——奴,奴斗胆再问您最后一句!”

“陛下说公平,如果贾真冒犯的不是您,如果贾真杀害的不是您的表姐,您,可还会杀了贾真?!”

她一定要改制!不论如何!

孟寒雁的表情已经逐渐染上了癫狂。

“朕杀贾真,”苏拂苓横眉,“是因为她犯了错,该杀!”

“可是陛下!”孟寒雁直勾勾地看着苏拂苓,“这天底下的贾真,何其之多!!!”

“她们都犯了大错,都该杀该死,可如今,却又都好好活着!”

“贾真这样拿罪奴当草芥的人,只有她一个吗?”

“您杀了她一个,是为岚月小姐报了仇,那其他人呢?”

“其他罪奴呢?!!!”

如果许易水在这里,大抵就能明白,当初她听见苏拂苓提起岳岚月的死时,那么那么悲伤和愤恨贾真时,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就像孟寒雁说的,贾真杀了三任妻子,而苏拂苓杀贾真,是因为贾真杀害了岳岚月。

那么,另外两任妻子呢?

她们的死,算什么?

“你口中的公平,真的是公平的吗?还是说那仅仅是对你所认可的人而言的公平?”

“贾真死了,不是因为她伤害了罪奴,而是因为她伤害了皇亲国戚。”

“可贾真不应该这样死去。”

“她应该死于律法,而不是私刑。”

“否则,就还是会有无数个贾真活着。”

孟寒雁挺直着脊背,将自己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痛快。

或许就连苏拂苓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从龙椅上缓缓站起身。

寂静的金銮殿,只有她衣袍擦动的细微声响。

“陛下!改制吧!”

孟寒雁的声音响彻整个金銮殿:“只有改制,才能救命!”

“唯有改制,才是出路!”

“求陛下,给罪奴们一条生路!给她们一份保障!!!”

“陛下——!”

也是在这是,莲心万分慌张和莽撞地跑了进来,急匆匆附耳到苏拂苓身边:

“许姑娘……许姑娘不见了!”

“什么?!”

苏拂苓爆喝:“什么时候的事?!!!”

“今晨。”

莲心吓得身子一抖,仍凭着过硬的心理素质,迅速又条理清晰地讲明事情的经过:

“姑娘去小厨房做鸡蛋羹,一直未归,但暗卫透过窗看见了姑娘的冬袄,便以为姑娘一直在。”

“可方才陛下让我送手炉,并未看见姑娘。”

“小厨房的厨娘说,昨日姑娘吩咐过她今早给陛下送吃食,她到厨房时,鸡蛋羹温在灶上,没见过姑娘,连带小厨房的立春也不见了。”

“暗卫说,晨起御膳房采买的奴仆过来,离开时似乎是多了一人。”

苏拂苓冷脸:“什么叫似乎?”

莲心垂下头不敢回答诘问,只道:“内务司的人说,小厨房的立春昨日以要采买为由,支取了一辆马车。”

“她们本来不打算安排,但遇上了孟司礼,是孟司礼下的令,她们才给的令牌。”

宫中就一个孟司礼,正在殿下跪着。

“你知道?!”苏拂苓看向孟寒雁。

“陛下可愿改制?”孟寒雁只固执地想要自己的结果。

“呵……”苏拂苓气笑了,看着孟寒雁一身素净的白衣,“她想不想留我不知道,制改不改我也不知道,但你的确是想死。”

“禁军呢?”

苏拂苓侧过身:“是吃白饭的吗?!”

“一块儿内务司的牌子就能让人自由出入皇城?马车是没人查吗?!”

“陛下!”听了苏拂苓的话,莲心的心头突突直跳,“还有侍卫来报。”

“说是有位大人拿着您的私印,伪装成采买人员,要出宫办差,她们不敢阻拦。”

侍卫也不是傻子,虽然有许易水那句“你们今日没见过我”在前,可是陛下身边的莲心姑姑亲自查人,那所有异动和可疑的情况,便都要及时上报。

私印。

趔趄着,苏拂苓往后退了一步。

“陛下当下!”莲心赶忙将人扶住!

私印……是了,当初许易水生辰,她害怕自己回不到京城,也害怕阴谋诡谲将许易水卷进来,于是将私印给了许易水。

也算一份最后的护身符。

却没想到,是亲手铺上了许易水离开自己的路。

计划真周密啊……许易水……

苏拂苓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又缓慢地睁开。

“你都知道些什么?”

终于,苏拂苓想到了什么,视线下沉,落在了跪在殿下的孟寒雁身上。

在这宫里,许易水能求助的人不多。

苏拂苓抬手按上了小腹,她还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有解开。

孟寒雁垂下眸,只喃喃:“改制必定有利于大夏,罪奴填户制,有问题。

龙袍的衣摆在玉阶上轻轻划过,发出窸窣的声响,苏拂苓走到孟寒雁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一身白衣素裹,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的。

那便去死吧。

压了压眉眼,苏拂苓烦躁道:

“孟寒雁,身为司礼,殿前失仪。”

“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