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三)
芳菲四月初,丰山绿无尽。
长安及其长安附近县城的武林豪杰,今日几乎齐聚丰山脚下。
江湖逍遥自在,这些江湖客当然不是全部都有入朝为官的想法,但这场比武说不定会出现高手,出于对武学的兴趣,他们甚至包括部分定山弟子都忍不住来看看热闹。
唯独谢缘觉不在此处。
她今日依然要为一位病人看病,没空陪凌岁寒同来。
凌岁寒在人海之中放眼眺望片刻,走到俞开霁身边:“你们那位新上任的左将军不在吗?”
俞开霁伸手往山上指了指,山腰之处有数座供游人休憩赏景的亭台楼阁,掩映草木之间。
“他说他会在上面观战。”
“偷偷摸摸的,他干嘛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凌岁寒虽略有好奇,但她此刻显然更为关心比武之事,也就嘀咕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细思,目光望向前方中央空地的高台。
那高台是铁鹰卫在昨日已布置好的。
“第一场,邹南对包天雷。”
一旁的铁鹰卫官员刚刚话落,两名大汉遂同时跳上高台,刀剑相交。在凌岁寒这样的高手眼里,他们的功夫实在普通,可谓破绽百出,她忍不住摇摇头,随即与颜如舜、尹若游讨论起这两人的招式,末了道:“不过目前看来,还是那邹南略胜一筹。不出三招,他能赢过他。”
只听“当当”两声,那邹南长剑挥了一道圆弧,果然在将第二招将包天雷打下高台。
站在凌岁寒附近听见她说话的,这会儿注意力都不禁放在她的身上,面露惊异之色。
“第二场,单升对王宗平。”
每场战斗无论胜者败者,都消耗了体力,若不停与其他人打下去,打成车轮战,并不公平。是以铁鹰卫已将所有参与者两两分组,每组的胜者可以在旁歇息片刻,之后再与别的胜者进行新的比试。凌岁寒盯着场上的刀光剑影,继续与颜如舜、尹若游点评:“他们两人倒稍稍好一点。可惜了,倘若单升方才那一剑往上斜挑,向左刺去,他早已经胜了。可是错过这个时机,王宗平的掌法后劲绵长,必能后发制人。”
台上结果,竟仍如她所料。
她没半分炫耀的意思,只是平平常常说出她自己的观点,却已引得她身旁之人纷纷侧目。
“第三场,凌岁寒对吴连江。”
一听凌岁寒的名字,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江湖上什么消息都流传得快,尤其是经过之前铁鹰卫与定山派的宣传——尽管铁鹰卫与定山派的目的并不同——如今长安极其周围一带的武林几乎人人都知原来召媱还有一名亲传弟子,据说是个断了右臂的年轻女人,使的是左手刀,刀法卓绝。
但这一切都只是听说。
凌岁寒的武功究竟如何,真正见识过的人并不多。甚至有人讥讽怀疑,那堂堂天下第一高手怎么会收个残废当徒弟?吴连江亦是这般想法,欲趁今日机会扬名立万,唰唰两刀朝着凌岁寒胸口攻去,凌岁寒不退不闪不避,猛地朝前迎去,衣衫如雪,刀光比雪更冷,骤然间人刀合一,恍若风雪暴起,无论台上台下都没几个人看清她出了何种招式。
她手中环首刀已架到吴连江颈边。
吴连江还有些呆呆的没能反应过来,只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铁刀则断成两截,掉落在了地上。
“好!”
台下定山弟子率先拊掌,哪怕除凌知白等极个别高手之外,其余大部分弟子也没能看懂凌岁寒适才的招数动作。
其余豪杰回过神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真不愧是召媱的徒弟,自己之前不该对她存了轻视之心。
丰山山腰,楼阁窗边,左盼山注视着山下战况,不禁皱起眉头,忽听耳旁一声极温和的问话:“师兄,你能看清吗?”
左盼山立刻转首,微微躬了躬身,对着身旁女子道:“她那一刀其实总共出了两招,招里套招,才会令人眼花缭乱。”
那女子身着粉色曳地长裙,大家闺秀打扮,相貌气质也是温温婉婉,赫然正是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最宠爱的义女,平宣兵马使梁守义的亲生女儿梁未絮。
“那师兄认为你能赢过她吗?”
十分奇怪,听梁未絮对左盼山的称呼,两人显然是同门师兄妹关系,但左盼山这个当师兄的在自己师妹面前不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是下属对待上官的态度,恭敬里带着一点惧怕,不敢迟疑回答她的问题:“凌岁寒刚刚只出了一刀便获胜,我没能看到她更多招式,目前……我判断不了。”
话里底气不足,很没有自信。
梁未絮笑道:“那你不如亲自试试?”
“试她的武功?”左盼山疑惑道,“现在吗?”
“现在?”梁未絮依然温柔地笑,若非熟悉了解她之人,难以察觉她笑意中的鄙夷,“你既无信心胜过她,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败给召媱的徒弟,你说,师父会怎么罚你啊?”
左盼山悚然一惊:“那是等她回去以后,我再找她?”
梁未絮道:“凭她的武功,在场除了定山派的凌知白,不会是谁是她的对手,但定山弟子绝不可能入朝为官。她既为今日比武魁首,自是要加入铁鹰卫的,到那时你在私下里再与她比一场,她如何能违拗你的命令?”
左盼山犹豫着望向山下凌岁寒的断臂:“师妹,其实……其实我有个怀疑……”
梁未絮偏了偏头:“嗯?”
左盼山越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最后道:“如果她真的是……我的相貌没什么变化,她肯定能够认出我,必对我恨之入骨,我们还要让她进铁鹰卫吗?”
梁未絮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才又盈盈笑起来:“那我倒明白她为何一定要加入铁鹰卫了。你用不着忧虑,她若是个聪明人,在她的目的未达成之前,绝对不会先杀你,在长安城惹起风波。待她进入铁鹰卫以后,对她好一点,她有什么要求,都顺着她。”
“那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我们对召媱的徒弟居然这般优待……”
“师父那边,我会去说。”
得到梁未絮这句保证,左盼山便放下心来。师父一向宠她,只要她撒个娇,自己有什么过错,师父都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自己。
就像当年,正是多亏她的求情,自己才能逃过一劫。
两人谈话期间,山下又已比试了数场,决出数名胜者,轮到这些胜者进行新的比斗。午后阳光正盛,众人随意吃了些干粮,过得不久,凌岁寒与司徒良再次跃上高台。颜如舜见状道:“这些人里,也就司徒良算是个高手,阿寒和他这一场,恐怕不会像刚才那般容易。”
“多斗几招罢了,你我都见识过阿寒的刀法,这里没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尹若游完全信任自己朋友的本事。
“但你知道,我不是担心她的输赢。”颜如舜声音逐渐轻若风吟,“她要进铁鹰卫是为了什么,你我都明白。今日她能胜过所有人,然而以后……”
尹若游不再说话,眉间也有一丝隐约忧色。
高台之上,凌岁寒与司徒良刀剑相击,火星蓬飞,已相斗二十来招。凌岁寒自始至终游刃有余,雪亮刀光霍霍展开,如漫天飞雪将司徒良包围其中,逼得司徒良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防守,根本找不到机会使出攻招。台下群豪愈发聚精会神,眼睛也不愿眨一下,注视着凌岁寒的刀势走向,自然未有注意到远处一辆马车正向此处驶来,旋即一名彩裳女郎缓步下了车,走入人群之中。
“舍迦。”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着她,欣然微笑,“你不是去看病人了吗?都看完了?”
谢缘觉颔首道:“那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已给她开了一副药。”
而忙完自己的事,谢缘觉便关心起今日凌岁寒的比武结果,趁着天色未晚,赁了一辆马车赶来丰山。
但她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看到定山派的弟子,犹豫少时,见台上凌岁寒已完全占据上风,遂又走向那群定山弟子身旁,与凌知白等人打了声招呼,随后问道:“贵派望岱道长已来长安了吗?”
凌知白道:“大概还得等一两天,你找我师伯是什么要紧事,为何如此着急?”
谢缘觉垂下眼眸,并未答话,却在此时陡然听闻四周一片惊呼。
她倏地抬起头,望见台上一道凌厉剑光。
原来自谢缘觉走下马车那一刻起,凌岁寒已发现她的到来,眼角余光不自禁地跟随她的身影,竟见她走到凌知白身旁,与凌知白喁喁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或许她们只是很正常的寒暄,或许她们只是很正常的闲聊,凌岁寒心底却蓦地生出一种别扭感觉,让她一时失了神。
刀剑无情,与人过招期间哪里容得分心,本已被凌岁寒逼得节节后退的司徒良抓住好机会,唰的一下抖出数朵剑花,剑尖寻着凌岁寒的破绽之处向她刺去。台下群豪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占尽优势的凌岁寒如何会突然昏了头,自然不由得惊呼出声。
凌岁寒终于回过神来,剑尖距离她胸口已不到半寸,她登时一个旋身,剑刃仍是擦过她那不能活动的半截右臂肌肤,素白的袖子染上鲜血。司徒良见状大喜,自认为胜券在握,哪知凌岁寒自幼习惯了疼痛,这点小伤于她而言不值一提,根本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出招,她顺势将长刀于半空划开,再一个斜劈,刀锋过处如行云流水,反而更轻易地破了司徒良的剑势,长刀架上司徒良脖颈。
凛冽寒意令他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凌岁寒。
“我赢了。”
凌岁寒利落地收回刀,好像完全没有在意那条残臂新伤口滴落的鲜血,转身跳下高台。
与此同时,谢缘觉上前数步,走向她身边,拿出衣囊里的金疮药,淡淡道:“看来我来得很巧。”
声音依然如平时那般波澜不惊,凌岁寒似乎在其中听出一点埋怨,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敢接话。
谢缘觉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问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凌岁寒动了动唇,随口搪塞:“打得太久,有些累了吧……”
——我刚才是怎么回事?
真正的原因,其实凌岁寒也弄不明白。
她弄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她心中为何会泛起微微酸意。
第142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四)
尽管发生一点波折,但毫无疑问凌岁寒是今日比武的魁首。
铁鹰卫官兵命众人先回去等待消息。
夜色沉沉,星子如棋,布满苍穹。本来凌岁寒受了伤,谢缘觉嘱咐她要早些休息,可她实在睡不着,又不觉得这点小伤有什么大碍,遂漫无目的地在昙华馆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忽见前方紫薇树下,颜如舜与尹若游正并肩坐在一张缠枝纹毛毯上,手握着酒盏,凑在一起说话。
她们离得太近了一些,但凌岁寒几乎日日与她们在一起,对她们最近数天相处时的细微变化并未多想,大咧咧走过去,坐到一旁。
“干嘛喝酒都不叫我?”
颜如舜笑道:“你不该睡觉了吗?”
“天才刚黑,也不算很晚,这时候睡什么啊?”凌岁寒拿起酒壶,左右瞧了瞧,“没第三个酒杯了吗?”
“受伤的人就别急着喝酒了,至少隔个一两天。”颜如舜右手一拂,便直接将那酒壶从她手中夺回来,“你今天不是和我们说,你很累了吗?那不该早些睡?”
“我什么时候说我很——”凌岁寒突然反应过来,语音一顿,陷入沉默。
“我才是这里最会骗人的。”尹若游巧笑嫣然,“你骗得过舍迦,可骗过不过我。今儿你失神中招之时,眼睛是看向舍迦那边的吧?她也没出什么事,你盯着她做什么?”
凌岁寒踌躇着思考解释,半晌方道:“谢缘觉是我们的朋友,对不对?你们难道没发现,她这两天因为……因为那个凌澄的事儿,都有些神思恍惚了吗?我见她忽然出现,又在和凌知白说话,心想说不定她已找到什么证据能证明凌知白就是她要找的人,便想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快乐……所以这两日没忍住有些关注她,这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尹若游颔首道:“是,好在她已经找到了她的朋友。不需要别的证据,那枚玉兔吊坠就是证据,她已经找到了她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凌岁寒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又沉思良久,随即斟酌着问道,“我们这段时间同住一个屋檐下,也算是朝夕与共,她突然有了更好的朋友,你们心里会感觉到别扭吗?”
颜如舜道:“别扭?怎么别扭?”
凌岁寒道:“说不出,总之就是你们心里真没感觉到不舒服?”
从丰*山回到昙华馆,凌岁寒一路上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仍是没能想个清楚明白。要知道,自从她放下对定山派的偏见仇恨,她如今对定山弟子尤其凌知白印象极佳。舍迦真的把凌知白认成自己有什么不好呢?自己怎么能够因为这件事而又对凌知白心生不满?
凌岁寒一向是知错即改能担当的性子,意识到是自己不对,她不禁生起了自己的气。
尹若游依然笑意盈盈:“自然没有。她和凌澄是自出生起就结下的缘分,我们比不了,你也比不了,吃这个醋干嘛?况且,你前天不是还说过,只要舍迦欢喜,你便欢喜?”
凌岁寒无言以对,脸色白了一分。
颜如舜扬起眉打量她们双方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就算凌知白不是凌澄,舍迦与定山派之间渊源也极深,若非山岚英年早逝,舍迦必早已前往定山做客,在认识你我之前认识凌知白。”
凌岁寒越听越不是滋味,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你们继续喝酒吧,我的确是有些累了,不陪你们。”话落站起身便欲离开。
月光如雪照在她身上,竟有一种寂寥之意。颜如舜凝视她背影片刻,直到她已往前走了数步,才倏地出声又叫住她。
“什么事?”凌岁寒停步回过头来。
“你刚刚说,你希望舍迦能过得快乐,可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呢?”颜如舜缓步走过去,尽管唇边始终带着她一贯的明朗笑意,但神色郑重了许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当时好像说过,这世上唯有善恶才有明确标准,譬如杀人劫财为恶,扶危济困为善;但美丑从无准则,每个人看法都不尽相同。其实,悲喜也是一样,每个人会为之痛苦和快乐的事情并不相同。舍迦想要的快乐是什么,只有她自己能够决定,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替她做主。”
只要不涉及自己,在别人的事情上,颜如舜一向看得通透。
凌岁寒心慌了起来:“谁替她做主了……”
“我只是忽然心有所感,随便说一说而已。”
“心有所感?”
“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就挺不快乐。但你不愿说,我们便很难猜出你的想法。”
“连我自己都不懂我的想法。”凌岁寒苦笑一声,这次没和她们说一句告辞的话,便转身而去。
当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颜如舜才回到尹若游身边坐下,沉吟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倒能理解她,她们之间的困境太难破解。”
尹若游道:“我们之前好像聊过这个话题,你不赞同弑君,对吗?”
颜如舜道:“天子死于非命,诸侯群臣争斗不休,必造成天下动荡,苍生何其无辜。”
倘若在以往,什么天下什么苍生,尹若游自认为与她没有半点关系。此时她看向前方被月光笼罩的万紫千红,不由得想起阮翠,又想起无日坊的众多百姓,秀眉微微蹙起,沉思良久:“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如果储君之位已定,新君又能镇得住朝堂,无论老皇帝何时死,也不至于便天下大乱吧?”
说着侧过首,她一只手臂搭在颜如舜的肩上,与颜如舜几乎额头抵着额头,唇边笑意带了几分狡黠。
“要不,我们帮阿寒报了仇,便一起浪迹天涯吧?”
那如晚霞一般的琥珀色眸子太过明亮璀璨,颜如舜出了一会儿神,才轻声道:“你不是很喜欢昙华馆吗?”
“那是因为有你们在。”尹若游又一转身,身子直接躺在毛毯之上,而头则枕在了颜如舜的腿上,遥望着漫天星光,“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天涯处处可为家。”
拐弯抹角地说话是很累的,从前那个八面玲珑的尹若游其实已紧绷着精神活了十几年,如今能在一个人面前无所顾忌地直抒心意,她很享受这种放松的感觉。
颜如舜道:“但当今天子是舍迦的祖父。”
天家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古往今来王孙贵族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例子不要太多。偏偏谢缘觉与众不同,她的外表有多冷,内心便有多柔软,她这样的人会完全不念亲情吗?凌岁寒杀了谢泰以后,她对凌岁寒能毫无芥蒂吗?尹若游愣了一下,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颜如舜低着头,手指轻抚过尹若游如瀑的青丝:“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尹若游也望着她:“什么?”
“我这几日就过得很快乐,我活了二十几年都从不曾有过的快乐。像我这样曾经作恶多端的人,上天都愿意赐我新生,凌岁寒和谢缘觉当然值得更美好的人生。”颜如舜此时声音轻柔得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痕的晚风。“她们分别十年都还念着彼此,我希望她们能有一个圆满结局。”
昙华馆内东西南北几个小院子,凌岁寒不看道路,随意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谢缘觉卧房门口。
令她不禁一怔。
房间里似乎亮着灯,看来舍迦还未睡下。但凌岁寒不敢敲门打扰她,伫立原地许久,旋即才慢慢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左手托着腮,思索起方才颜如舜之言。
谢缘觉确实还未睡。
窗边一张书案上,铜灯跳跃着橘红色的火光,她坐在灯火旁,将之前她画的那一幅昙华馆夜宴图拿了出来。这画才画了一半,还未全部完成,但也能让她瞬间忆起那夜的万灯如昼,忆起阿螣的水云舞,重明的飞花扇戏,还有……凌岁寒给自己披上的衣裳。
人死留名。
这是她从前的心愿,而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心中愿望又多添了一个,她希望当她死后,她与颜如舜、尹若游、凌岁寒之间的情义,也能够在这世间留下一点证明。
所以,这幅画,必须要在她大限将至之前、悄悄离开她们之前完成,再将它留给她们。
颜尹凌三人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只要谢缘觉身体还受得住,她都会在入睡前拿出画卷画上一会儿。可惜这两日因为那枚重新出现的玉兔吊坠,她心绪纷乱,只画了几笔,想起白日凌知白所说的“再等一两天,望岱等人大概便到长安”,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再等一两天,自己便能知晓真相。
谢缘觉反而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这幅画这会儿实在画不下去,放下笔,静坐片刻,忽拿过自己放在一旁的包袱解开。
她的包袱里还有许多画。
都是过去十年她在长生谷所绘。
长生谷的生活太过安静,静得有些无聊,是以谢缘觉每日除学习医术与修炼菩提心法以外,闲暇之余的乐趣唯有读书与作画。书册上所记载的各地名山大川的风景,都让她心生向往,于是她还保持着从前在长安家中时的习惯,根据文字描述以及自己的想象,将她心中广阔天地全画在了纸上。
而除了这些山水风景,那十年时间,她也从无一刻忘记过凌澄,常常担忧凌澄安危的同时,便也情不自禁画了不少凌澄的画像。
当然都是她记忆里幼年的凌澄。
可是长大后的凌澄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在梦里也未见过,又能从何处知道?
谢缘觉心念一动,忽另取一张新纸铺开,提笔蘸墨,本来想试着画一画凌知白的样子,但她与凌知白的接触其实不算很多,尽管清楚凌知白的相貌,但这会儿对方并不在她面前,她无法观察对方的五官细节,注视着案上白纸,半晌不知如何下笔。她索性不去想凌知白,不去想这世上任何人,仅仅凭着一种直觉落笔描绘。
如此一来,那支笔反而像有灵魂似的,在谢缘觉的手中,如行云流水,渐渐在纸上勾勒出一人眉目。
她的笔又遽然一顿,腾地站起身来,盯着那画中之人,满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适才自己脑海中明明谁都不曾出现,然而一旦落下笔,自己画出的却是凌岁寒的模样……
电光石火之间,与凌岁寒相遇以后种种的经历,还有那平日里凌岁寒的一言一行与一举一动,都如海浪潮水般全部涌进了谢缘觉的脑子里,似菩提顿悟,令她的灵台瞬间清明。
我早该明白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苦求所谓的证据,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早该明白的……“啪”的一声,谢缘觉手中毛笔落地,心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仿佛千万支银针同时刺入她的心脏,她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背脊撞上角落的柜子。
房门外的凌岁寒陡然听见屋内传来的闷响,脸色一变,迅速起身推开门,一眼望见蜷缩在角落里的谢缘觉。
“舍迦!”她蓦地奔了过去,半跪在谢缘觉跟前,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抬眸凝视凌岁寒须臾,倏然伸手抱住了她。
刹那间,仿佛天地皆无,凌岁寒只听见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如雷鸣一般清晰。
她不知谢缘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懂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呆滞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也才终于察觉到谢缘觉的身体肌肤冰凉得犹如一块寒冰。于是她同样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将谢缘觉拥入怀中。
第143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五)
因为修炼阿鼻刀法的关系,凌岁寒的身体肌肤如火般滚烫,谢缘觉靠在她怀中,好似在靠在一炉炭火旁,渐渐感觉到回暖。
“我衣囊里有……有一瓶……”
还不待谢缘觉把话说完,凌岁寒已迅速用左手从她衣囊取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水玉明心丸喂到谢缘觉唇边。之前凌岁寒已不止一次亲眼看谢缘觉服过此药,是以认得它的样子。
喂完药,她将药瓶放了回去,又用自己仅存的那条手臂揽住谢缘觉,待对方呼吸稍稍平稳一些,才轻声道:“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谢缘觉说话声音仍是有气无力:“病情复发而已,不是第一次……服过药便好,你用不着担心。”
舍迦身患顽疾,这是凌岁寒早就知道的事,但即使是她病情复发,也总应该有个由头,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地突然发作。今日舍迦只看了一个病人,来回路程又都是坐的马车,应该不至于太劳累?凌岁寒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她的心疾,据慈舟法师所言,只要舍迦平时情绪稍有波动,病症便会加重。
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都是自己害得她如此,凌岁寒又恨起自己,紧紧地咬住下唇,几乎咬出一点血来,才徐徐开口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谢缘觉沉默一阵,方道:“我刚才在画画。”
“画?什么画?”
“你之前看过的那幅画,那天夜里我们四人都在昙华馆的情景。”谢缘觉依然偎在凌岁寒的怀中,“我看着阿螣的舞,看着重明的飞花扇戏,不知不觉想起很多事,想起阿螣和重明的身世经历,忽然有些难过……”
舍迦本就敏感又多情,所以凌岁寒相信了她这个解释。
岂料下一瞬,谢缘觉倏然又问道:“那你呢?”
“我?”
“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有点慌:“你知道我师君是谁,也知道我是哪儿的人,还要了解什么?”
“那天你给我们看了你的过所文书,你是邬州古苍郡赤河县人氏。当年铁壁城一战大败,西蕃军趁机在赤河县中烧杀抢掠,害死无数百姓,这是你仇恨马青钢的理由,也是你之前杀了马青钢的理由。”谢缘觉这会儿连说话也是觉得累的,她顿了顿,稍稍歇口气,才继续道,“但你的父母亲人,应该不是死在那场灾难里的吧?”
凌岁寒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重提此事,怕露出马脚,只能顺着她的话:“你怎么知道?”
“我们刚住进昙华馆的那天夜里,你还和我说过……”谢缘觉看着她那身素白的衣裳,“你始终着白衣,是因为你还在丧中……按理而言,你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不过三年,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能与我说说令尊或令堂是何时离世的吗?”
“你猜得很对。”凌岁寒不愿骗她,又不得不骗她,每说一个字负罪感便加深一分,“家父家母是去年病逝。”
“我猜得很对……”谢缘觉视线从凌岁寒的身上收回,低垂眼眸,神色惘然,“那我不明白……十一年前赤河县的那场灾难,那些无辜而亡的百姓里都有你有什么人?让你久久不忘这桩仇恨。”
“不是父母,不是亲人,可就算是邻里街坊的死亡,也会让人痛苦,就像如果有一天无日坊的百姓——”凌岁寒胡乱编造理由想要糊弄过去,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话很不吉利,登时住口不言。
“是啊,就算是朋友也会很难过的……”谢缘觉低声道,“那场灾难里,你自己也受过很大伤害吧?那天我曾问过你,你的断臂是不是在那时候出的事,你也承认了。”
凌岁寒点点头。
谢缘觉道:“但你晓得的,我早已看出你的右臂应是你自己挥刀所断。我猜过是否是你被西蕃官兵威胁而被迫断臂,又或者是你逃难的过程中必须断臂。不过这应该是你的伤心事,我在当时没有细问。”
凌岁寒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我?”
谢缘觉仍是那句话:“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重明和阿螣的经历已略有了解,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犹豫着不愿答,可若不答,只怕会引起谢缘觉更深的怀疑,无奈道:“差不多吧,有西蕃官兵在追我们,我和我一位长辈掉下悬崖,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若不自断右臂,我和她都会死于非命。死两个不如死一个,还好,那处悬崖之下是大河,正巧我师君那日又在河里游水,将我救起,包扎了我的伤口,又为我输入内力疗伤。”
她基本没有篡改事实真相,除了将“大崇官兵”换成“西蕃官兵”。
谢缘觉明白她口中所言师君指的定是召媱,那么那位长辈……
谢缘觉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苏姨”,登时间心口又一次恢复剧烈的疼痛,她不再麻烦凌岁寒,自己拿出瓷瓶倒出药丸服下,慢慢调整呼吸之法。
——原来符离遭受的苦难,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惨烈。
凌岁寒看出她的痛苦。
更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而心痛。
这一刻,凌岁寒痛恨自己几乎恨到了极点,左臂将她冰凉的身体搂得更紧,语音柔和得如落地的雪花:“我不懂医理,但似乎听人说过,任何药吃得太多了,身体会逐渐对它有抵抗的。你何必因为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为我难过……一条手臂而已,反正我的刀就是我的第二只手,我平时行动也没什么不便。”
暂时还存在的理智,让凌岁寒又把“十年前”换成“十一年前”。
谢缘觉发觉她始终在隐瞒身份。
谢缘觉认出她,却犹豫着是否应该认她,乃是因为自己的矛盾心理。短暂的寿命,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终结的人生,如一柄悬在谢缘觉头顶的利剑,让她不敢与这世上之人结下太多牵绊,甚至不敢与母亲相认,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这般奇妙,她一入红尘不久,遂相识三个生死至交,更未料到这三人的其中一人正是自己多年来日思夜想的童年挚友。
其实谢缘觉已确定,无论自己是否与凌岁寒相认,在从前与今后的人生之中,凌岁寒都不可能忘记自己。
正如母亲在这十年间亦从未忘记过自己。
那么让符离不能与自己相认的理由是什么呢?脑海中浮现一个猜测,谢缘觉遽然一惊,心便揪地一疼,艰难地开口道:“赤河县遭遇如此惨祸,皆因圣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你是应该怨恨朝廷的,为什么还要到铁鹰卫当官?”
“怨恨朝廷不至于。”凌岁寒道,“朝廷官府里还是有不少好官。”
她恨的只是那个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罢了。
“不错,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谢缘觉语声愈来愈轻,近乎呢喃,“我当然知道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
古语有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谢泰杀她父母,致她断臂,迫使她在江湖飘荡十年——如此血海深仇,不能因为仇人是当今天子,便可以放下不提。
天子犯错,同样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谢缘觉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阻止凌岁寒复仇。
然而这只是她的想法。
或许这世上有她这样想法的人还有不少,但整个世道绝不允许她这样的想法。
倘若凌岁寒与整个天下为敌,谢缘觉不忍无辜受到伤害,更怕符离遭遇危险,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究竟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破解困局……谢缘觉不止心痛,连脑子也痛起来,她忽发觉这个问题似乎竟比自己想要延长寿命更难。
凌岁寒见她脸色白得可怖,身体又在微微颤抖,慌忙道:“你别想了,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别想了……夜深了,要不你早些休息,好吗?”
话落,她本想将谢缘觉抱到旁边床上,但一条手臂难以将人打横抱起。
刚才还说什么“刀就是我的第二只手,我平时行动也没什么不便”,凌岁寒突然发现这句话很可笑,她原以为她已习惯一只手生活,毕竟她已用一只手生活了十年,她的倔强从不许她示弱服输,然而事实是这世上很多事情必须一双手才可以做到。
刀是伤人的,而不能护人。
她根本没有能力护她。
凌岁寒抿了抿下唇被自己咬出的鲜血,单手扶着谢缘觉站起身,走到床边,又扶她在床上躺下:“你好生歇着,若还感觉不适,千万别忍着,有事一定叫我。”
谢缘觉侧躺在床上,伸手拉住她的一抹衣角:“我有些冷……”
凌岁寒立刻道:“我去烧一炉火。”
谢缘觉摇首道:“你今晚陪陪我,好吗?”
“陪?怎、怎么陪?”
“你陪我一起睡。”
只要不涉及到复仇大事,别的任何要求,只要是谢缘觉所提,凌岁寒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好,那我先去把灯灭了。”
“别!”刹那间谢缘觉将凌岁寒的衣袖抓得更紧。
灯火一旁还放在她的画作,若是符离看见那几张画像,岂不是什么都明白过来?一来,这十年风霜,她们各自境遇都发生太大变化,如今的谢缘觉并不知该怎么用“谢妙”的身份与“凌澄”相处;二来,她更怕她们相认以后,符离为报仇反而有意躲避自己。
倒还不如保持现状,她能观察符离今后的举动,设法护符离周全。
“我今晚想要一点亮光。”
凌岁寒没有询问原因,点点头,遂也上床躺下,左臂揽住谢缘觉的身体,仍如之前那般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怕自己睡相不老实而影响到谢缘觉,待谢缘觉阖上双目,凌岁寒照样睁着眼睛,决定今晚熬个通宵。
夜风偶尔轻敲窗棂,摇晃的树影映在纱窗之上,窗边未熄的灯火令深夜的卧室始终存在一点微光,凌岁寒借着这一点微光凝目注视谢缘觉的面孔,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谢缘觉逐渐陷入沉睡之中,她目光也未有丝毫移动,忽见谢缘觉眼角似有一滴晶莹渗出。
“舍迦?”凌岁寒极轻声地开口。
谢缘觉没有回应,呼吸还算平稳。
舍迦是在梦中吗?她是梦到了什么又这般伤心?凌岁寒不由自主地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得好似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缓缓将唇凑近谢缘觉眼角的那滴泪珠,冰凉的触感登时令她浑身一僵。
——自己是失心疯了吗?!
她迅速往后仰了仰,除了左臂还搭在谢缘觉的腰上,怕对方受凉而不敢收回,尽可能与谢缘觉保持一点距离,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刚才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
第144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一)
拂晓的霞光将窗户染成浅金,鸟雀的婉转啼声唤醒沉睡中的人们,当谢缘觉缓缓睁开双眸的那一瞬,凌岁寒却迅速闭上眼睛。
“为什么突然不敢看我?”谢缘觉见状愣了一下,自己方才似乎是在凌岁寒的眼眸发现一点慌张?
难道是昨夜自己提的那些问题已让符离察觉出端倪?
凌岁寒的确心慌。
昨夜莫名其妙冒犯了舍迦,她此刻心中有一种愧疚感觉,闻言不得不重新睁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我睡相不大好,怕影响了你,昨晚没怎么睡,这会儿有些困了而已。”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也不知谢缘觉是否相信她的话,不再追问,起身穿衣下床,独自一人率先走到桌边,将桌上的画纸全都收了起来。
“罢了,天已经大亮了,我待会儿还得练半个时辰刀呢,不然人会越发懒惰的。”凌岁寒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试图让自己混沌的脑子恢复清明,随即也披衣下床,走到谢缘觉身后之时已看不到桌上的画作,却见她将数张卷起的画纸放进包袱之中,甚感讶异。那幅昙华馆夜宴图明明是画在绢帛之上的,舍迦昨晚既是在继续完成那幅画作,拿这么多画纸干什么?
她犹豫地张了张口,话到唇边,问出的却变成另一句:“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谢缘觉点点头。
凌岁寒道:“要不,你今天就别出门替人看病了?那些达官贵人平时哪怕多咳嗽几声,也当成天大的事,其实他们病得没你重呢。你想要扬名,不急于一时。”
对这句话,谢缘觉却不回答,不作声。
凌岁寒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得道:“那你先歇歇,我出去打两盆水吧。”
无论接下来做什么,她们总得先梳洗盥漱。
待盥洗完毕,两人到饭厅与颜如舜、尹若游一同用过早膳,才收拾了碗筷,忽有铁鹰卫官兵上门拜访,表示昨日比武凌女侠夺得魁首,左将军已经上报朝廷,请凌女侠入铁鹰卫为职。凌岁寒奇道:“我听俞司阶说,这比武不是要持续数日吗?”
“就凭昨日凌女侠亮出的那一手功夫,我们将军的意思是,无论之后几日还有没有别的高手出现,凌女侠都绝对有资格入铁鹰卫为朝廷效力,他是希望今天能先与凌女侠见一面。”
凌岁寒回头望了谢缘觉一眼。
重回长安等待这么久,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凌岁寒不愿意错过,稍一沉吟,遂悄声与颜尹二人道:“舍迦昨晚病情又有反复,麻烦你们好好照顾她。”旋即便迈步跟着那官兵出了大门,往铁鹰卫官署的方向走去。
尹若游转头看向谢缘觉:“你昨晚病情又发作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颜如舜也道:“你还是别出门了,不如今天歇一天,等阿寒回来,再听她和我们说说铁鹰卫的情况。”
“无妨,我这些年都是这般过来的,吃过药便好,不会有大碍。”谢缘觉犹站在门口,望着晨曦之中凌岁寒消失的背影,其实极想悄悄跟上去瞧瞧,然而一来她的轻功不佳,定然会被凌岁寒等人发觉,二来她今日还约了两个病人要给他们诊治,她想要成名,必须急于一时。
最近谢缘觉有给自己把过几次脉,果然自己的身体比在长生谷中的时候更加衰弱,很可能根本等不到两三年,再不到一年,自己只能够与这个人世告别。
时间越发紧迫,可纵然自己能在这一年之内如愿成名,那符离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本已接受早逝命运的谢缘觉突然不甘心起来。
她回到屋内,打坐运气,又练了半个多时辰的菩提心法,身体状态稍有恢复,继而提起药箱,仍是准备出门去看病人。颜尹二人都不是大夫,她对自己的病症这般轻描淡写,仿佛不以为意,她们自然无法强迫她留下来休息,本欲与她同往,却也被她拒绝:
“七苦散解药之事,我又想了一想,既然谢丽徽在与魏赫交往,倒可以拜托她打听打听。行医的事,你们帮不了我的忙,我一个人去便好。”
离开昙华馆,走出无日坊,谢缘觉才到大街,只见前方人群之中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腰携长剑而来,正是定山派首席弟子凌知白。与她同行的则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着石青色道袍,浓眉阔脸,目光炯炯。
观其衣着打扮,应是定山派的道长,但谢缘觉此前从未见过此人,略一思索,忽然有了个猜想,走上前去,与凌知白互相见过礼。果不其然,凌知白随后做了介绍,她身旁那中年道士正是她的师伯望岱。他与玄鸿、拾霞是今晨才进的长安,听完师侄所讲述的种种,又得知谢缘觉曾两次三番询问自己,猜谢缘觉必是有要事与自己相谈,便立刻让凌知白领路他前往无日坊。
三人略略寒暄了两句,就近在路边找了家茶楼,望岱本打算直接在空位坐下,谁料谢缘觉已向茶博士要了一间雅间。
望岱面色逐渐凝重,试探道:“看来谢大夫要与我说的话,不能让外人知晓?”
谢缘觉关上雅间的门窗,这才坐下来,询问起白兔玉坠的来历。
“原来你是问这个?”望岱道,“此事与陈娟有些关系。当初我与我两位师弟师妹路过长安城外吉田县附近的大临山,见道中躺了十来具官兵的尸体,旁边的大树干上刻着‘杀人者召媱’五字,便四处搜寻起凶手的踪迹。后来的事,谢大夫也都知晓了,那陈员外身死以后,我愧疚我们师兄妹对他保护不力,更下决心要将召媱重新找到,便传信给定山的同门,请他们前来相助。我们当时几乎将大临山翻了个遍,不料竟有意外发现,在一处断崖旁看到不少血迹以及刀剑打斗的痕迹。”
听到“断崖”二字之时,谢缘觉心下微动,但神色完全不起变化,望岱自然丝毫未有察觉,继续讲下去:
“那些痕迹不太像是召媱的武功,但必然也是高手所留下,且其中应有人已掉落悬崖。尽管血迹已经干涸,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和几个精通水性的师兄弟都下了水打探,没在河底见着人,倒是打捞起一把匕首和一枚玉兔吊坠,不知究竟是谁之物。本来我只是将它们捡到,并不能将它们占为己有,可惜这两样物件我始终没有寻到失主,只好带回定山,暂时存放在我屋中。如此过了一年多,某日依萝在我屋中玩耍,发现那玉兔,很是喜爱,向我讨要。若换成别的弟子,我定然不会同意,偏偏是依萝……这孩子才拜入本门没多少日子,山岚师妹便离开人世,我们一向怜惜她,对她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说完,他心生怀疑:“谢大夫问起此物,是认得它原来的主人吗?”
谢缘觉反问:“那把匕首是什么样子?如今还在道长身边吗?”
望岱道:“看来谢大夫确实是认识它们的主人?”
谢缘觉不知如何回答。
望岱愈发奇怪,倏然间忆起当年他与他的同门在大临山中搜查之时,还几次碰到追捕钦犯凌澄的金羽卫官兵,因那时山岚尚在人世,并未写信请他们保护凌澄,他们听闻凌家遭遇,不过感叹几句而已,没有插手朝廷事务的意思。
直到十年以后,望岱才终于知晓原来当年跟在召媱身边那个女童姓凌,这些事一经联系,他腾地一下站起,目光直视谢缘觉:“阁下姓谢,医术这般高明,敢问可是长生谷九如法师所授?”他生性豪迈,说话开门见山,竟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我山岚师妹当年信中所提的谢妙,是否正是阁下?”
谢缘觉本想继续隐瞒,然而望岱已猜出自己的身份,她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遂缓缓地点了点头。
望岱怔了良久,再度深深向她行一礼,接着问道:“那凌岁寒与凌澄……”
“我也是刚刚才猜到……”
经过昨夜的震惊,此时的谢缘觉心绪并未有太多起伏,反倒是一旁的凌知白满脸讶异之色。
望岱长叹道:“当年还得多谢你倾力相助,让我师妹有机会在生前写下那封信,和我们说一说最后的话。大恩难报,本来我们应该遵守师妹对你的承诺,可惜这些年我们并没能给你们帮上忙,反而……如今谢大夫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我那晚只是随口一说,诸位千金一诺,十载不忘,此古仁人之风,应当是缘觉感念诸位大义。”谢缘觉也站起身来,躬身向他们盈盈一拜,“如今……我只希望道长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是自然。”
“也莫要告诉凌岁寒。”
“为何?”望岱皱起眉头,想起谢缘觉方才说的那句“我也是刚刚才猜到”,恍然道,“她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
谢缘觉最后叉手行一礼,不再言语,辞别望岱与凌知白之后走出茶楼。
日光之下,长安大街,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街边还有孩童欢声笑语,斗草玩耍。谢缘觉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到幼时与凌澄相伴的日子,那时凌澄怕她寂寞,常会带着苏英来睿王府给她讲江湖里的故事。
根据适才望岱所言与昨夜凌岁寒所言,大概可以推测,那处悬崖边上的打斗痕迹,应有一部分是苏英留下的。
——符离落下山崖以后,是被召媱所救,那苏姨现在可安好?
铁鹰卫官署。
凌岁寒步入大厅,便一眼看*见伫立在厅中央的一个背影,以及此人腰间悬佩的长刀。给她带路的官兵向此人行了一礼,随即为她做起介绍:
“这位就是朝廷亲封的铁鹰卫将军左盼山。左将军,我把凌岁寒给你带来了。”
看来这位左将军是使刀的?凌岁寒自幼学刀,自然对江湖之中的刀法高手更感兴趣一些,很期待与他见面。可这人仿佛有所犹豫,半晌都不肯转身,直到她不耐烦地叫了他一声,他这才慢慢地回过身,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凌岁寒面前。
尽管她与此人只在遥远的十年前见过一面而已。
可是那天所发生的事,令凌岁寒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她又怎可能忘记这张脸?
凌岁寒登时一震,睁大眼睛,冷冷将左盼山注视良久,确定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人,她面上渐渐覆上一层寒霜,眼中似燃起怒火,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记得当年此人与苏姨相斗,所使的兵刃明明是一把长剑,是以这些年师君寻找苏姨下落,还打听了不少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剑客。
怎么如今他的兵器换成了长刀?
第145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二)
左盼山当众对着凌岁寒讲了一箩筐赞扬的话。
凌岁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想的唯有苏英——当年苏姨失踪不见,十有八九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如今老天既然让此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他便休想再逃,最好待会儿弄清楚他的住处,今夜趁着没人的时候一定要从他口中逼问出苏姨的下落线索。他知道自己身份也不怕,大不了一刀杀了他,他本就是早该死的。
至于左盼山一死,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凌岁寒暂时是顾不得了。
岂料凌岁寒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那左盼山又道:“你有这么俊的本事,相信圣人也必会看重于你。恰好,这月下旬便是圣人寿辰,我们铁鹰卫也理应给圣人献上一份寿礼,届时你与我一同入宫为圣人献礼吧。”
他竟对凌岁寒如此器重,在场官兵都觉奇怪,想了一想,自认为猜出原因,这位左将军在江湖中名声不显,他应是担忧自己不能服众,才欲要先收买武功最高的凌岁寒。凌岁寒则没思考那么多,“入宫”两个字让她瞬间一震,心怦怦跳起。
入了宫,就有与谢泰接触的机会。
亦是她梦寐以求报仇的机会。
可是一旦左盼山死亡,这个机会便会化为虚有。凌岁寒不禁愣了一会儿,左盼山又将她带到了官署后院,提出要与她比试一场。
“我们都是练刀的,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现在切磋切磋刀法吧。当然,既是切磋,点到为止。”
凌岁寒一张面孔似化不开的严霜寒雪,左手已紧紧握住腰间刀鞘,然而眼神里透出一丝犹豫。左盼山见她这般模样,越发确定了她就是当年被苏英救走的那个凌家小女童,心忖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待会儿战斗绝对不轻松,不如在她之前出招占得先机。
是以说完这番话,左盼山当即拔刀出鞘,抢先一刀已向凌岁寒攻去,招式极为老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招中所蕴劲力刚猛非常,若非对刀道有多年深耕,断断使不出来。
显然,他的刀法更强过他的剑法许多。但这些年凌岁寒武学进步极快,已不似当年弱小,霍地飞身迎上去,看似与左盼山硬碰硬,双刀相交之际,她却倏地一个变招,连环三式,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连袭左盼山身上要穴。左盼山经验丰富,登时使了一个“游云步”,在刀刃距离自己身体只有毫厘之差时避过,旋即刀走偏锋,砍向凌岁寒肩膀。
凌岁寒依然以攻为守,刷的一下刀光如雪花般轻轻巧巧从中穿过,这招里套招的打法,让左盼山压根没有喘气时机。
天穹红日光影渐移,两人之间你来我往,不知不觉竟互交了百余招。左盼山年纪四十有余,毕竟比凌岁寒多练了二十年功夫,功力自然更为深厚,每一刀隐隐挟带雷鸣之声,犹如惊雷袭来。好几次双刀交击,凌岁寒都被他震得手腕发麻,气血翻涌。但若论及对招式的运用,左盼山虽也称得上是十分纯熟,终究是比不上凌岁寒的变化多端,令人难以捉摸。
这期间左盼山已被她的刀锋削下好几片衣角,逐渐感觉有些应付不来,落了下风,心中便有些焦急:幸好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比武,不然若让师父知晓,召媱才教了十年的年轻徒弟,武学天赋竟强过自己这么多,自己定然又没好果子吃。
高手对决,必须心无旁骛,左盼山心态发生变化,凌岁寒趁势猛攻,大片刀光如白雪纷纷而来,凛冽异常,其中包含七个连环招式,六招为虚,最后一招突破冲过左盼山一切防守,眼看着就要劈开他的脑袋。
“凌岁寒!我们只是切磋!”左盼山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点到为止!”
刀锋硬生生停在了左盼山的头颅上方。
但凌岁寒握刀的左手并未收回,甚至将刀柄握得更紧,一字一句冷冷道:“左将军是害怕了吗?”
后院清静,左盼山早已下命屏退了其余闲杂人等,此刻在这儿站着的唯有他与凌岁寒两人而已。正因如此,凌岁寒根本不必等到晚上,现在就可以向他逼问苏英的下落。恨意折磨着凌岁寒的内心,令她犹豫未决。
感受到悬在头顶的寒气,左盼山大感震惊。
先前梁未絮与他分析过,倘若凌岁寒真是凌禀忠之女凌澄,她重回长安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报父母大仇,那么在她的目的未达成之前,她绝不可能节外生枝,暴露自己身份。
师妹向来足智多谋,难道这一次居然失算?这凌岁寒会是如此愚蠢冲动之人吗?
左盼山只能干笑两声:“你说笑了,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能怕什么?你如今与我同为铁鹰卫一员,你有此等了不起的本事,入宫以后定能护得圣人平安,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又提到了“入宫”两个字。
凌岁寒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一咬牙,收刀入鞘。
“是我侥幸。”话是客套的话,但她说起来的语气又冷又硬,继而直接问道,“我何时上任?任何职?”
“铁鹰卫奉天子之命,掌管处理江湖事务,与别的官署全然不同,对其中官兵的任用我倒是有一点权力做主。不过你的名字,我至少要先上报给吏部。今日我主要是想见你一面,与你切磋切磋刀法。”左盼山这时才感觉到一身冷汗,愈发后怕,但梁未絮的吩咐他不能不执行,必须将凌岁寒收入麾下,“你先回去歇歇,等明日再来吧。”
凌岁寒道:“好。”
离开铁鹰卫,凌岁寒伫立在长安大街之上,身旁来来往往都是行人,路边茶寮酒家正在热情揽客。她却久久未动,仿佛一座雕塑,抬头望了许久的太阳,眼睛越来越感觉疼痛,忽想到一个法子,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往乐宣坊的有朋客栈走去。
望岱已与谢缘觉分别有一阵子,回到客栈,他向唐依萝要回那枚玉兔,犹豫半晌,心道此事干系重大,小一辈的都不能告诉——凌知白既已听到他与谢缘觉的谈话,那当作别论——除此之外,他便只说给了玄鸿与拾霞两位师弟师妹知道。
岂料三人正商量讨论之际,忽听弟子敲门来报,凌岁寒上门拜访,他们不禁面面相觑。
双方会面,凌知白互相给他们做了介绍,继而凝视凌岁寒片刻,沉沉叹出一口气。
凌岁寒此刻犹在心忧苏英安危,没理会她的异常表现,只道了一句:“请借你们纸笔一用。”随即坐在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文字,又向他们借了信封装起来。
“去年我与我师君分别之时,她还在廖州城中,麻烦你们帮我将这封信送给她。不过我师君生性逍遥好自由,常常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如果她已经不在廖州,也请你们帮忙找找。我知道贵派人多力量大,无论如何,总之请一定要将这封信交到她手中。”
望岱爽快答应,并不问此信内容,便接过放入怀中,继而又伸手入衣囊,摸到一块硬物,欲言又止。
凌岁寒道:“你们有为难之处?”
本来望岱是想将那“玉兔”物归原主,偏偏他此前答应了谢缘觉,不可告诉凌岁寒她已知晓她的身份,正踌躇未决间,拾霞突然道:“我和师兄十年前在大临山的河底捡到过一枚玉坠与一把匕首,正是我们遇到你与召女侠的那段时间,不知是否是你之物?”
望岱只得将那玉坠拿出来,递给凌岁寒道:“那把匕首尚在定山,待我处理完诸天教之事,回山以后,再将它还与你。”
凌岁寒神色骤变,下意识伸出的左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袖中:“你们怎么会觉得这是我的东西?那段时间路过大临山之人,总不止我一个,或许是别的行人不小心遗落?”
拾霞道:“谢大夫说这是她朋友之物。那段时间路过大临山之人,只有你一个是她朋友。”
凌岁寒更惊:“她知道了?!”
拾霞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反正,我们能猜到这玉兔是你的东西,是因为她。”
凌岁寒脑子很懵:“她……她什么时候和你们见的面?”
拾霞道:“今日傍午,我师兄刚和她分开一会儿。”
凌岁寒沉默良久,本不愿承认,然而望岱捡到的不仅仅是那枚玉坠,还有那柄她用来斩断自己手臂的匕首。
既是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亦是当年母亲自刎之物。
一把短刃,染了她和她母亲两个人的鲜血。
她无法放弃它不要,再次缓缓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接过“玉兔”,轻声道了一句:“多谢。那封信便拜托你们,告辞了。”
说完,她一只手在胸前向他们郑重行了一礼,遂转身离去。
望岱注视着她的背影,皱眉道:“我之前答应了谢缘觉……”
拾霞颔首道:“是,师兄你之前答应了谢大夫,不可以告诉凌岁寒,她已知晓她的身份。而我方才的话里,确实不曾提到这一点,我们不算违背承诺。”
无论凌岁寒是否猜到真相,那都是凌岁寒自己的事。
从乐宣坊到无日坊,这一程路,凌岁寒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足下似有千钧之重,竟比平时多费一倍时间,这才回到昙华馆。馆中清静,唯有阮翠一个人在栽种照料花草,抬头望见凌岁寒,笑盈盈地与她招呼:“谢姐姐和颜姐姐、尹姐姐都出门了,还没回来呢。你要喝杯茶吗?”
凌岁寒随口“嗯”一声,却不再理她,独自走到更加安静、不见任何人影的后院,刷的一下又拔出才长刀,忽在院里练起刀法。
金乌照耀之下,刀刃凛然生光,她咬紧牙关,忍受着体内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灼烧的痛苦,将阿鼻刀法的所有招式,从头到尾全使了一遍。
而她挥刀的速度越快,越将自己沉浸在这套刀法之中,那火烧般的疼痛感也就越发强烈,显然有燎原之势。
半个时辰过后,当颜如舜与尹若游返回昙华馆,步入后院之中,感觉到四周扑面而来的寒气,愕然道:“你怎么这会儿突然练起刀?”
凌岁寒并未回答她们,好像压根未察觉到她们的到来,刀刀不绝,如飞雪连天,完全没有休息停歇的意思。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只得在一旁等待。
凌岁寒练了多久。
她们就陪着站了多久。
直到黄昏时分,谢缘觉赶在闭门鼓声敲响之前也终于回到家,缓步走到颜尹身旁,秀眉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是阿鼻刀法?”
颜如舜道:“有点像。也只有阿鼻刀法才能发挥这般威力。”
尹若游道:“世人传说阿鼻刀法无敌于天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凌岁寒此时眉头紧皱,表情甚至有几分扭曲,可想而知她需要忍受多么强烈的疼痛。
谢缘觉沉吟少顷,倏地迈步走上前去。
如此凌厉的刀气充盈在四面八方的空气之中,谢缘觉本就体弱,只要沾上一点,不免重伤。凌岁寒见她动作,刹那间停招收刀,双足仍伫立原地,转首向谢缘觉望去。
两人之间明明只有数步距离,却似隔了千山万水,都未再向彼此走近。
“我一直很想问你。”谢缘觉轻声开口。
“什、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修练阿鼻刀法?此刀不但伤人,更伤己身。这么多年,你丝毫也不怕痛吗?”
“很简单,因为我想要天下无敌。”
“我只会一点皮毛武功,却也看得出你武学天赋当属一流,何况你还有名师指点,只要肯勤学苦练,即使修练别的刀法,想必将来也有成为天下第一的机会。”
“那要等太久了。”凌岁寒避开她的目光,仰首望向苍穹的昏黄霞光,“可是……日暮途远啊……”
浑厚的暮鼓在这一刻敲响第一声,仿佛是敲在谢缘觉的心底深处,让她的心又不由跟着一颤。
她不敢去看将要彻底落下的夕阳,低垂眼眸,点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心事难言说。
第146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三)
那天之后,她们之间相处似无什么变化。
她装作不知道她的身份,她装作不知道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实则凌岁寒已有些不敢再面对谢缘觉。恰好,左盼山上报吏部,任命凌岁寒为铁鹰卫司戈。她早出晚归,宵禁前不再回昙华馆,尽量避免与谢缘觉见面。
司戈一职,正八品下,位卑官微。为此左盼山还与她道过歉:“品级更高的位置其实轮不到我做主,但你这般本事,只要立下几桩功劳,相信很快便能升迁。”
凌岁寒对官大官小无所谓,她很清楚,这所谓的“司戈”自己当不了多久。如果一切顺利,在万寿节那天,自己的心愿便能达成。
为了保证一切顺利,在此之前凌岁寒尽职尽责,在长安城中各处巡逻,监督城中所有江湖武林人士的行事。
紫陌红尘,繁华大道。大崇风气热烈开放,各街各巷日日都如过节般热闹。那歌舞管弦自不必说,还有城郊打猎的,击鞠的,城内斗鸡的,博陆的,各种娱乐游戏不可胜数,都是凌岁寒幼时见惯了的,好像十年不曾变过。
这日午间,凌岁寒巡逻完毕,在一家酒楼随意点了两样菜,正用饭时,忽听另一边桌子人声鼎沸,原来是几个文人墨客在此处聚会,正谈诗论文。其中一人想出一首新诗,提笔挥毫,写在了墙壁之上,他的朋友纷纷拍手叫好。
倘若是幼年的凌澄必定要去瞧个热闹,或许还会点评一下那诗的好坏,现在的她对这些诗文歌赋早已经生不出半分兴趣,继续埋头吃饭,懒得去看一眼。谁知那群文人弹起琵琶,直接将题在壁上的诗唱了起来,吟唱声传入凌岁寒的耳内:
“神德重开尧舜世,帝都形胜自天然。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
昙华莺歌花似锦,丰山鹤舞草如烟。何人更问长安事,一曲霓裳醉管弦。”
这“神德”乃当今天子谢泰的第二个年号,显然,此诗是一首歌功颂德之作,凌岁寒更加厌恶,不料忽听到“昙华”二字,她一时不解,愣了一愣。
左边角落另坐着一个青衫文人,倏然轻声叹口气,扬声询问:“诸位仁兄可知,昔年荣朝的昙华馆历经三百年风波,如今却是在长安何处?”
哦,凌岁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用典。
“去年初春,我初来长安,翻阅无数古书,与本朝地经相对照,终于确定了昙华馆所在的位置,于是特意前往一探。”那青衫文人继续喟叹道,“但我看见的不是古书中所描述的玉楼金阙,瑶池阆苑,反而是满地的瓦砾,丛生的杂草,破瓦颓垣,衰败不堪。古今多少兴亡事,都在春风一阵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