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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1774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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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陡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凌岁寒不愿听他们歌功颂德,但这会儿听此人说什么“兴亡”,她心中竟一样不痛快,干脆扔下饭钱,起身走出酒楼大门。

门边附近有小贩挑着担子卖樱桃,凌岁寒路过之际瞧了一眼,那小贩立即热情与她招呼:“娘子,瞧瞧我家的樱桃吧,这是我亲自种的,今早才从城外拉到城内,新鲜得很呢。我家在城郊南山村,我就只在家门口种了那么两棵樱桃树,也不多,卖完就没有了。”

日光下,竹筐里的樱桃个个鲜红如玛瑙。凌岁寒思索少顷,四月,气候逐渐热起来,买些回去给舍迦和重明、阿螣尝尝倒不错。她蹲下身,刚准备挑选,不远处一个腰佩铁剑的布衣汉子也快步走到此处,脸上神情颇为焦急,蓦地对着那小贩道:

“你小心些,我刚才看见几个白——”

话未说完,突然一顿,他好像才看见一旁的凌岁寒。

“小心什么?”凌岁寒抬起头,发现这汉子是自己认识之人。两天前,她奉铁鹰卫之命前往某家客栈,将住在那家客栈的江湖武林人士的姓名身份都记录在册,当时,这名剑客对她的态度便极为冷淡。

此刻也是这般,他神色充满戒备:“天越来越热了,我劝他换个地方做生意而已。”

“近日气候是有变化,比之前暖和不少,但还不至于热得让人受不了。”凌岁寒不愿拐弯抹角地说话,直接拆破他的谎言,“你刚才说白什么?”

那汉子不答,看向小贩的目光透着担忧。正在此时,只听街上马蹄声响,几个身着黄衫的官员纵马来到此处,旋即下马,二话不说,便从竹筐里拿了几颗樱桃丢进嘴里。

“你家樱桃不错,过些日子圣人寿辰,我们奉命宫市采买,要为圣人准备宴席,这些樱桃我们全部买了。”说完他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小贩。

这些樱桃不仅新鲜,品相更佳,才给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也不至于如此。凌岁寒皱起眉头,打量起对面数人的官服,猜不出他们究竟是哪个衙门的,能有这种随意剥削百姓的权力。而那小贩明白他们的身份,即使面露痛色,还得点头哈腰,不敢说一个“不”字。

“但我们待会儿还得采买别的货物,带着这么两大筐樱桃不方便。你这驴脚力如何?就让它给我们驮货物吧。”

“贵人不可啊!”那小贩一下子慌张起来,“小人家住城郊,平时进趟城须得翻山越岭,没有这头驴是万万不行的。我和我父母妻儿都得靠着它吃饭呢。求求几位贵人,这钱我不要了,这樱桃你们拿走便是,只求把这头驴给小人留下。”

“少废话!你明明有脚能走路,怎么就没它不行?我们今日采买,是为圣人寿宴做准备,看上你家的驴,这是你的荣幸。”

眼见如此不公之事,凌岁寒下意识便握住了刀柄,将要抽刀出鞘那一瞬,她脑海中又响起左盼山的声音。

距离万寿节只有半个月。

再等半个月,自己终于能有机会报当年父母大仇,万万不可在这期间节外生枝。她咬紧牙关,慢慢松开握刀的左手,继而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心忖这小贩确实无辜,只能等到这几个狗官离开以后,自己拿出银两给他赔偿。

然而那小贩不知凌岁寒心中所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毛驴将要被那几个白望拉走,全家下半辈子的生活只怕没了指望,他脸色一白,忍不下去:“好!你们不要我活,那我们干脆一起死!”

一拳打中那黄衫使者的鼻梁!

“哎呦喂。”那黄衫使者的鼻子被揍出鲜血,瞬间火冒三丈,“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殴打朝廷命官?!”

吵闹声吸引了附近巡逻的金羽卫官兵,他们围上前来一瞧,也不问事情经过,便要擒拿那名小贩。那小贩自知犯下大罪,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定要打个痛快,发泄长久以来的怨气,可他不会武功,哪里是这些官兵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他们扭住了胳膊。

先前提醒小贩的那名剑客站在一旁,看得怒目圆睁,正犹豫是否应该出手,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却是凌岁寒白衣飘然,独臂持刀,甚至刀未出鞘,已如一道飞霜,将所有官兵打倒在地。

她究竟使的是什么招式,在场无人能看得清。

那数名官兵只在倒地以后看见她挂在腰间的令牌,又怒又惊又疑:“你……你是铁鹰卫的人?你疯了吗!居然帮着那刁民来对付我们?”

“当官的就可以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了吗?”凌岁寒站在原地便像一柄凌厉的刀,冷冷道,“就那么几文钱,就想要他的这两大筐樱桃甚至那头毛驴,与强抢有何区别?他适才所为,不过是反抗强盗罢了,能有什么错?”

“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们是奉圣人旨意,宫市采买,你居然敢说我们是强盗!”

“哦?是皇帝要你们抢劫老百姓?”

这话甚至隐约透着一点对圣人的不敬。

——如果为了报仇,而无视眼前的不公,任由弱小受欺凌,那自己便辜负了母亲临死前的教诲。

凌岁寒做不到这一点。

那群官兵不知她从来就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只会遵循心中道义行事的性子,见她无所顾忌的模样,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有什么了不起的靠山,因此不敢将她得罪狠了,皱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在铁鹰卫任何职务,叫什么名字?”

敢做就要敢当,她毫不犹豫报出自己的身份:“铁鹰卫司戈,凌岁寒。”

“好,今日我们不与你计较,这件事我们会上报朝廷!”

言罢,他们纷纷散去。

四周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那小贩呆了一阵,忙忙上前与凌岁寒道谢。

“你受伤了?”凌岁寒敏锐地发现他右手似乎抬不起来,“我有个朋友是大夫,她医术极好,你回我家,我请她给你治一治。”

“胳膊刚才被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回家让我婆娘帮我按一按就好。”

“你还是跟我走吧。”凌岁寒开门见山道,“我怕我一和你分开,那群狗官又要找你的麻烦。”

那小贩闻言一惊,转头瞧了瞧自己的毛驴,无奈点点头,只得随凌岁寒而去。两人才走两步,那腰配铁剑的江湖汉子陡然将凌岁寒叫住,唤了她一声:“凌女侠。”

凌岁寒回过头:“怎么?还有事?”

“先前我见凌女侠在铁鹰卫做官,还当你是贪图荣华富贵,甘愿充当朝廷爪牙,万万没料到……凌女侠这般侠肝义胆,是在下所不及。”

“我方才的确有过犹豫迟疑。倘若我早些出手,他不至于受伤,这并未侠者所为。”所谓侠者,在凌岁寒看来应是主动有意识地行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之举,而凌岁寒很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唯有复仇二字,适才只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插手此事,继而又道,“不过铁鹰卫倒也有不少好官,比如说俞开霁俞司阶。”

是这大崇朝廷配不上那些好官的忠心罢了。她最后在心中腹诽一句,遂与那剑客告别,带着那小贩回到无日坊昙华馆。

馆内东院花圃,乃阳光最明媚之处,阮翠正蹲在其中,小心翼翼将花盆里的一株花草移植到花圃土壤里。常萍正在附近瞧她动作,忽抬头望见凌岁寒,笑容满面道:“凌娘子,你来得好巧,上回尹娘子托我买的昙花,我终于找着门路给你们买来了。可惜现在还没开花,你们还得等些日子才能欣赏。”

无论那昙花如何美丽,与凌岁寒毫无关系。从回到院中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只注视着谢缘觉一个人,只因她发现今日的谢缘觉独坐一旁石椅上,双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腮,神色有几分惘然,竟与平时大不相同。

这让她也感觉到不安,站在谢缘觉身旁,轻声问:“你不喜欢这花吗?”

“它尚未盛开,我谈何喜不喜欢?”谢缘觉声音仍是淡淡的,终于抬起眼眸,将视线一转,这才发现凌岁寒身后的陌生男子,“这位是……?”

凌岁寒叙述了一遍今日之事,末了道:“我带他回来,一是保护,二是想让你给他瞧瞧伤。”

谢缘觉点点头,让那小贩撸起自己的袖子,她观察片刻他的手臂,遂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你这伤不重,敷过此药,不消半炷香时间便能见效。”

那小贩犹犹豫豫地接过:“这药很贵的吧?”

谢缘觉了解凌澄,亦了解凌岁寒,是以她从她刚才的讲述之中已推测出当时的完整情况:符离好不容易进入铁鹰卫,有了更多复仇机会,必是不愿横生枝节,出手稍慢,才会导致这名小贩受伤。

符离心中定是愧疚的。为此谢缘觉不愿收那小贩诊费,沉吟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娘子请问。”

“你所说的宫市究竟是什么?”

那小贩虽常与那群白望打交道,但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正为难间,院门口又传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尹若游语调如清泉流动,只两句话说得清楚明白:“宫中选官,称为白望,买物于市,谓之宫市。如今的宰相贺延德,便是本朝的第一位宫市使。”

“宫市使?”凌岁寒奇道:“从前长安有这个官吗?”

“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他才会是第一位。其实,除宫市使以外,近些年来圣人最喜欢安排些临时的差遣职务,什么花鸟使书画使,可多了去了。”尹若游指了指旁边地上的那两筐樱桃,“前年,我还见过一位樱桃使。”

谢缘觉整整十年隐居幽谷不出,凌岁寒虽跟着召媱走过大江南北,然而无论前往何方何地,只要暂时在某座城郭住下,她几乎从早到晚都只在临时住处埋头练刀——许多江湖事也好,市井事也罢,她们了解得不甚清楚。倒是颜如舜在民间亲眼见过,那所谓的“花鸟使”,可不是为天子买花买鸟的,而是谢泰派往天下各地为他广选美色以充后宫的使者。

“这岂非会造成冗官?”谢缘觉不解。

尹若游道:“这些使职,不算什么正经官,都是直接给圣人办事的。”

谢缘觉道:“但权力极大,对吗?”

尹若游道:“当然。”

谢缘觉今日第二次陷入沉思。

第一次,则是她看见常萍送来的那盆昙花之时。

阮翠在旁踌躇良久,见四周逐渐变得安静,终于忍不住开口出声打断谢缘觉的思索:“谢娘子,你刚才那瓶药……为什么不收钱呢?”

谢缘觉随口道:“那药不值什么钱。”

阮翠闻言大喜:“那我们无日坊也有人生了病,谢娘子你能帮忙给他治治吗?”

常萍道:“咦?谁病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阮翠道:“是匡叔,他已病了好几日,昨儿我家剪刀坏了,阿母让我到潘婆婆家借一把,我这才知道。”

第147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四)

由阮翠带路,须臾后,谢缘觉来到无日坊内的匡家。

阮翠口中的“匡叔”全名匡成,年约三十来岁,本应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此时此刻却躺在自家床上不能起身,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竟似是中毒的迹象。

谢缘觉把了把他的脉搏,随即了然,转手向一旁焦急万分的潘婆婆问道:“令郎是否长年与火炭相伴?”

“是,是。”那潘婆婆连忙点头,“他在西山窑做炭工,已经好些年了。”

“这便是了,木炭在燃烧之时会有微量毒性,吸入肺腑,久而生疾。”

“可是……可是……”匡成听见她们的对话,心生疑惑,“西山窑还有那么多和我一起做工的兄弟,他们怎么都没事?”

“每个人体质不尽相同。但他们现在无事,不代表他们以后无事。只要长年累月在闭塞之地吸入炭火烟气,身体都必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谢缘觉拿出携带到此处的笔墨,在破旧的木桌上写下一张药方,手肘撑在桌上时,木桌“吱呀呀”发出晃动的声音,她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潘婆婆,又忍不住问道,“他已病了数日,为何你们一直不请大夫呢?”

那潘婆婆不敢伸手去接,迟疑问道:“这方子里的药都很贵吗?”

她提的问题,和方才在昙华馆那名小贩提的问题完全相同。

果然是因为穷。

谢缘觉早就知道住在无日坊的百姓,几乎都是穷苦人家。但按照她的想法,无论如何,身体比一切都重要,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人死不可复生,再穷再苦的人家,只要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生了病都得去治。

心中所想,她不知不觉便下意识问出了口。那潘婆婆闻言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却是躺在床上的匡成苦笑道:“如果是小病,又死不了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如果是大病……就凭我们家里的那点钱,大病根本治不起,还不是迟早都会死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大夫,你开的方子的药材应该……应该不会很贵吧?”

谢缘觉手里握着药方,半晌不动声色,才缓缓开口:“这些药都不值钱的,待会儿我送给你们。”

“送”自然是不要钱的。

那潘婆婆听懂她的意思,连忙拉住她的手,千恩万谢。

匡成也兴奋起来,手撑着床沿尽量让自己支起上身:“那……那我吃了这药,什么*时候能再去做工?”

谢缘觉道:“你的病拖了太久,如今已越拖越严重。但照我的方子,至多五日,你病体可愈。病愈以后,你莫再去西山窑了。”

“这怎么可能行?”匡成面露焦急之色,“已经四月了,天气越来越热,城里用炭的数量远远不如冬天多,他们本就想赶走几个炭工,我再不去,恐怕以后……以后永远都去不成了。”

“他们?”

“是我们西山窑的老板。”

“如果我说,你再回西山窑,你仍会染上此病,甚至药石无医。”谢缘觉平静道,“你还一定想回去吗?”

那匡成与潘婆婆闻言均是一震。

沉默良久,他们却又冷静或者说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匡成垂下头道:“可是我若不去做工,我和我阿母吃什么呢?我们还是会死的。”

谢缘觉不再询问别的,只道了一句:“稍后我会把药材给你们送来。”遂提起自己的药箱,转身而去。

潘婆婆连忙起身送她出了房门,感恩不尽,末了看向旁边的阮翠:“小三娘,也多谢你。”

离开匡家,回昙华馆途中,时已黄昏,暮色满天。夕阳晚霞总是美不胜收,但往常的谢缘觉并不怎么敢欣赏傍晚的景色,今日她难得抬起头,遥望了一会儿正徐徐西坠的金乌,忽向阮翠问道:“潘婆婆为何唤你三娘?”

“我排行第三。”阮翠道,“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谢缘觉道:“是你堂姐?”

阮翠道:“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我好像还有两个哥哥。从前我还小,我阿父阿母为操持家中生计,一天要做好几份工,格外忙碌,潘婆婆给了我和两位姐姐不少照顾,所以她习惯叫我的排行小三娘。”

谢缘觉道:“为何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阮翠道:“因为他们早都夭折啊。”

谢缘觉眼波有涟漪微微一动,漾起几分隐约的不可置信:“你两位姐姐和两位哥哥,全都夭折了?”

阮翠点点头。

谢缘觉奇道:“分别是何时之事?因病吗?”

阮翠见她问得郑重,虽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的家事如此感兴趣,还是乖乖回答:“我大哥出生最早,但过世得也最早,听说还不到半岁,某天夜里突然就没了气,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大姐是六岁那年病死的,她死的时候,我阿母已怀上二哥,悲伤过度,动了胎气。二哥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阿父在外找了些土方子给他吃,可惜用处不大,他只活到两岁。我对二姐的印象最深,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自幼一起玩着长大,三年前长安大暴雨,好不容易等到暴雨结束,也不晓得为什么许多街坊邻里都突然生了重病,其中也包括二姐……她坚持了许久,终究是没能挺过去,便也……”

是以阮家五个兄弟姊妹,现如今只剩下阮翠一人。

然而沉重的生活迫使他们不能回头沉浸于过往,阮翠早已收拾好心情,见谢缘觉听了这番话呆立原地不动,反而笑着劝慰她道:“谢姐姐,你不要难过,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止我家发生,疾病比魔鬼还可怕,但人总是会生病的,小孩身体又比成人弱,所以谁家孩子不夭折几个呢?这都寻常得很。像我能够活到十五岁,居然始终没生过什么病,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苍穹的那一轮金乌已彻底消失在谢缘觉的视线之中,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天色逐渐昏暗,谢缘觉喃喃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膏肓之疾、不治之症。”

人总是会生病的,但普通的病症,只要及时求医服药,很快便能好转,绝对没有那么可怕。

可是……谢缘觉突然意识到,对于她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对于所有富豪显贵人家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偏偏对于那些付不起诊金也付不起药钱的穷苦人家而言,哪怕是小小的风寒。

也的的确确比魔鬼更可怕。

谢缘觉的心骤感大痛,恰而此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转头望去,原来是凌岁寒从昙华馆内走出,左手端着一盘饭菜。

“你给他看过病了?我们已经做好晚饭,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既然那边的事儿了结,你先回家用饭吧。”

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与阮翠告别,步入昙华馆,却未立即前往饭厅,而是先到了自己的药房,选了几味药材包起来,连同药方一起递给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凌岁寒:“这是医治匡成之疾的药材,方子上有写煎药的时间与方法,劳烦你帮我给匡家送去。”

“跑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颜如舜不知是何时与尹若游一同来到此处,拿过谢缘觉手中的药材与药方,又对凌岁寒道,“你陪陪她。”

话落纵身一掠,她在刹那间不见踪影。

凌岁寒道:“我们先用饭?”

谢缘觉这会儿毫无食欲,到饭厅以后,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

尽管她神色毫无变化,仍如沉静的古井水般不起波澜,凌岁寒与尹若游却敏锐地感觉出她心情极为不佳,彼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等到颜如舜回来,尹若游立刻悄声问道:“匡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匡成病得不轻,但不像是绝症。”颜如舜沉吟少顷,同样疑惑不解,终究还是忍不住向谢缘觉问道,“你从前见过的病人应该有许多病得比他更重?”

——舍迦会因为一个不熟悉的病人而情绪低落吗?

倒是尹若游遽然忆起,当初谢缘觉前往庆乐坊的寻芳院给江娥诊治疾病,回到昙华馆之后也是这般闷闷不乐,甚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场。

“自然不是绝症。”谢缘觉放下双箸,轻声回答。从前十年她在长生谷见过的病人哪个病得不比匡成严重?

然而能进得了长生谷向九如法师求医之人,身份都绝对不普通。

谢缘觉几乎不曾给穷人治过病。

她自己更不是穷人。

“以前师君常与我说,要我完全抛开七情六欲,我是定然做不到的。所以她要我心胸豁达,凡事想开些,不可以斤斤计较。话虽如此,我也确是这般努力做的,只不过偶尔……偶尔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疾病缠身,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要忍受无数病痛。”

——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已注定早逝的命运?

纵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谢缘觉从未因此而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

但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直到刚刚,我才突然发现……”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容,“若非我出身王公贵族之家,从出生起就日日有价值千金的灵丹妙药滋养,我一定活不到现在,甚至活不到十岁。”

——那么为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人从出生起就只能过穷日子苦日子,连生病患疾都花不起钱求医买药?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犹在蔓延,但她近来服用“明心丸”的次数太过频繁,她不敢再用此药,从衣囊里摸出几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调整呼吸,继而转首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的目光也正充满担忧地凝视着她。

自从得知凌岁寒真实身份以后,这几日谢缘觉纠结未定,一方面依然想要迅速成名,千百后还有人记得自己,另一方面却又迫切地想要为凌岁寒破解困局,护得她今后平安。偏偏日暮途远,时间如此紧迫,这两件事怎可能同时达成呢?

谢缘觉彷徨了数日,更为一个“名”字执着了十年,终在这一天恍然开朗。这世上有多少平凡百姓家的幼童尚未成年已夭折,如一粒沙随风而逝,又何曾在史书之中留下名字?

自己凭什么比他们高贵?

帝王将相凭什么比黎民百姓高贵?

现如今,能否青史留名对于谢缘觉而言已不重要。

余下的人生,她最大的心愿,唯有保护凌岁寒这一件事。

第148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五)

当天夜里,四人用过晚饭,谢缘觉独自在药房研究药方,试图配出一味药,能长期调养匡成的身体,让他今后即使再到西山窑做工也不至于再发病症。

而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围在一起商量讨论,倘若明日有官兵上门逮捕那小贩,她们应当如何应对。

她们思索了无数种可能,无数种解决方法,万万没料到第二日晌午,尽管确有官兵找上门来,但他们对凌岁寒的态度十分客气,表示昨日之事已为百官公卿所知晓,三省六部皆有官员不约而同连夜写了折子,上书圣人,是那白望使者抑买人物,欺辱百姓,有违法令在先,应当黜之。

“你放心。”左盼山与凌岁寒道,“圣人乃有德之君,他已同意诸位大人的提议,彻查此案,罢黜那几名白望。不过你和那小贩得先随我去一趟衙门。”

这般事情发展出乎凌岁寒意料,她呆了一呆:“上书?都有哪些官员上书?”

“那可多了。”铁鹰卫另一名官兵扳着指头说出十来个官员的名字,顿了顿又低声道,“单我知道的就有这些大人,据说他们真正不满的乃是那位兼着宫市使差遣的贺相公,此次是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一是为民请命,二是借题发挥呢。本来他们还想让圣人彻底取消宫市,不过这件事圣人倒是不准。”

朝堂上甚多贤臣良吏,从来与贪官污吏分庭抗礼,凌岁寒一直是知道的。

但谢颜尹三人并不放心,决定随凌岁寒同往,在衙门外附近的酒楼等着。楼中有歌女弹着琵琶唱诗唱曲,她们无心倾听,终于等到凌岁寒一行人走出官衙,只见那小贩喜气洋洋牵着他的驴,驴背上还驮了几匹绢,她们便知此事看来得以顺利解决。

进了酒楼,那小贩又向她们连声道谢。

颜如舜笑道:“这几匹绢是朝廷给你的赔偿?”

小贩笑容满面道:“是啊,多亏圣人圣明。”

凌岁寒听不得任何人称颂谢泰,脸色微变,又不好对他发作,在桌旁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便猛地一口喝下去。

谢缘觉低声道:“可是宫市依然未罢,是吗?”

只要宫市不罢,便如为人诊治疾病,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等那病人病入膏肓,只怕为时晚矣。她是医者,她最明白这个道理。

“但宫市也没什么不好,圣人本意还不是想让老百姓多几条赚钱的生路?”左盼山说完叹口气,遂转首看向凌岁寒,“这次的事是你幸运,下次你莫要再为人强出头了,倘若又生出什么事端,我如何保你?”

凌岁寒迫于无奈才暂时放过左盼山,但她实在对他生不出一点好脸色,此时听罢此言更感厌恶,倒了第二杯酒继续喝下肚,一个字不说。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眸光忽在左盼山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酒楼中央高台的琵琶歌女不知何时又唱起了另一首歌,本来凌岁寒等人不感兴趣,但那歌声悠扬,飘进她们的耳朵,过上一会儿,她们才渐渐发觉,这歌女唱的似乎是一首叙事长诗,而叙的正是昨日那樱桃小贩被那数名白望使者欺凌,他奋起反抗之事。

“这是谁写的诗?”颜如舜唤来店里的茶博士,向他问道。

“回娘子的话,此诗名为《樱桃》,乃石川先生所作。据说昨日那樱桃小贩之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附近,得以目睹全部过程,便连夜写下这首长诗。只因他才气出众,文名远播,但凡有新诗新作,长安各大酒家便争相传唱。”

“他昨日在附近?”凌岁寒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这位石川先生长什么模样?”

“可不是巧了吗?今日他正和朋友在我们小店喝酒呢,所以刚刚才会把此诗交给小店来唱。喏,就是那个穿鸭青色衣裳的。”那茶博士说着伸手指了指二楼临栏杆的位置,凌岁寒抬首望去。

这才是今日令凌岁寒最为震惊之事。

二楼那名身着鸭青色衣裳的男子赫然竟是昨日写下“神德重开尧舜世”的文人?

谢缘觉见她神色有异,不由问道:“这人怎么了?”

“他昨天还写过一首诗。”凌岁寒低声将全诗默念了一遍。

歌功颂德是此人,秉笔直书也是此人。

“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谢缘觉喃喃道,“果然是好句。”

或许这描写的是真实的长安,那《樱桃》之作描写的也是真实的长安。

左盼山读书不多,见她们这会儿居然谈论起诗文来,便告辞离开,临走前向凌岁寒道:“今日算你休沐,明儿记得上值。”

待左盼山一走,那小贩也向她们告别,桌边只余下她们四人,尹若游立即问道:“他为何对你这般器重?”

“你说左盼山?我和俞司阶讨论过,铁鹰卫里的官兵一个个如狼似虎,大都是从前武林里有名的人物,他在江湖里没什么名气,必定不能服众,总得拉拢几个得力的帮手。”凌岁寒不以为意,转而向谢缘觉道,“已经晡时了吧?这一天又快要过了,不如你便歇息一日,明儿再去行医?”

谢缘觉道:“我近来有些累了,明日我大概也不会再去。他们的病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我不为他们治,也能有别的医工为他们治。”

“这样正好,那你在家多歇歇。”凌岁寒悦然道,“或者……要不你到长安城外的地方散散心,之前你在长生谷住了十年,肯定闷得慌,不想去别处看看风景吗?”

谢缘觉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与我一同去吗?”

凌岁寒道:“我如今有官职在身,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谢缘觉道:“你每日在铁鹰卫都做些什么?”

凌岁寒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就是在街上巡逻。”

谢缘觉道:“那么从明日起,我陪你一同巡逻。”

“啊?”

“长安是大崇的长安,是大崇所有百姓的长安,你既是在长安街上巡逻,我也只是陪你在长安街上走走,这不违反法令吧?”

“不,这和法不法令没什么关系……你刚刚不是说你累了吗?”

“走走路而已,不会像为人诊脉治病那般劳心费神。我也想趁此机会看一看长安的风土人情,这同样是散心。”

“可我每天要走很久的,你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住?”

“我才是大夫,你对医理丝毫不通,我身体受不受得住,你说了并不算。”

谢缘觉心意已决,既然暂时想不出破局之法,那么索性自己随时跟在符离身边,她若再做什么出格之事,自己也能为她周旋,与她共同面对。

两人僵持之时,尹若游犹在思考那左盼山的古怪。

要知从前尹若游过的那都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日子,这让她早已养成一种习惯,平日里无论感觉到任何不对劲之处,都要反反复复思量。

而颜如舜的视线在凌岁寒与谢缘觉之间来回打量了片刻,倏然扬唇一笑:“你若是怕舍迦受不住,那就别走得那么急。”这番话弦外之音悠远:“不妨先停下来,考虑清楚之后再走不迟。长安城这么大,别让你们两人都一同迷失其中。”

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怕什么迷路?凌岁寒只觉她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其妙,转过头去,正要开口询问,目光触及到颜如舜明亮双眸的那一瞬,脑海灵光一闪:舍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重明和阿螣呢?

——那日自己想让舍迦误会凌知就是白凌澄,她们同样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可她们又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凌岁寒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颜如舜笑道:“不过要巡逻也是明天的事。既然左将军给了你一日休沐,今日自然是应该先休整休整,我们回昙华馆吧。”

四人起身,付了茶酒点心钱,旋即离开酒楼。返回昙华馆途中,路过新福坊内一座堂皇富丽的府邸,大门口牌匾上书“申国公府”四个大字引人注目,谢缘觉来的时候便已发现了它,此刻又多打量它几眼,不由慢慢停下脚步。

“这是贺延德的宅子?”

尹若游刚点头道是,只见府邸大门口走出一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人,令凌岁寒“咦”了一声。

“你认识这人?”尹若游问。

“是定山派的玄鸿道长。”凌岁寒不假思索说出他的身份,谢缘觉心底疑云骤起。

——奇怪,玄鸿才来长安不久,符离是哪天见过他?

——明明十年前与召媱相遇的乃是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位道长,并无玄鸿其人。

待玄鸿远离贺府,她们四人这才上前与他见礼。双方寒暄数句,凌岁寒遂询问起他为何会从贺府走出:“贵派不是从不与豪门显贵来往吗?方才我见贺府的仆役对你倒是挺恭敬。”

“并非‘从不’,以前为打听一些消息,我们也接触过几位王侯公卿家的子弟。”玄鸿目光掠过凌岁寒与谢缘觉二人,稍一顿,才继续道,“知白应已与你们说过,此番我与我师兄师妹前来长安,为的是秦艽之事。”

谢缘觉道:“你们真的已查到秦艽的下落?”

玄鸿颔首道:“三个多月前,江湖里发生一桩命案,死者乃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侠义好汉,武功也属高手行列,却突然死得莫名其妙,像是中毒而亡。那时候我们便怀疑此事是否与秦艽有关,毕竟我中原武林,真正了不得的毒术高手,这么多年来也只有秦艽一个人。后来经过我们多方探查,原来这死者生前与当朝宰相贺延德的族兄贺延献有深仇大恨,他好不容易寻着机会,眼看着就能刺杀贺延献报仇,却被一个名唤‘阿芒’的异族女子搅局,反遭毒杀。那阿芒因此得了贺延献青眼,贺延献又将她推荐给贺延德。”

凌岁寒道:“这个阿芒也是诸天教弟子?”

玄鸿道:“不错。”

颜如舜道:“可她救的是贺延献,而非贺延德。就凭这一件事,贺延德便愿意将自己在城郊惠河边的别院借给诸天教弟子居住吗?”

玄鸿道:“那名唤‘阿芒’的女子在南逻是极为有名的大夫,据说妙手回春,救治过无数南逻百姓。数年前贺延德曾奉圣人之命出使南逻,按理而言,他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所以,阿芒自称能炼制长生丹药献给圣人,贺延德便真的相信了她。”

“长生不老”几乎是古往今来每一个帝王的梦想。

凌岁寒皱眉道:“那丹药不会有毒吧?”

她当然是想要谢泰死的,但谢泰必须死在她的手上,只能死在她的手上。

玄鸿道:“只怕更糟糕的是,这丹药果真有效,长生虽是虚妄,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圣人大喜,从此诸天教有了朝廷做靠山,不知又要做出什么祸害苍生之事,我们必当竭力阻止。”

尹若游了然道:“此事有一处蹊跷,诸天教教主为何不自己出面,反而要自己的手下与贺延德结交?如果那位诸天教教主的的确确就是秦艽,这一切便能说得通了。听闻秦艽十年前在中原横行无忌,搅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名头极为响亮,尽管贺延德不是江湖人士,但只要稍稍一打听,极有可能查到秦艽的身份,他是绝对不敢将‘天下第一毒师’炼制的丹药献给圣人。”

“尹女侠聪慧!”玄鸿闻言惊叹,“当初我们师兄弟姐妹商讨许久,才终于推测出这个缘故。”

尹若游道:“所以,你打算将秦艽之事告诉给贺延德?”

玄鸿道:“倘若我们直言,贺延德不一定相信。是以我与我师兄师妹商量了一阵,决定由我主动与贺延德结交。在下武艺虽平平,好在对我道家学说还有几分研究。贺延德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很乐意与我探讨道法,待我与他相熟之后,我再向他说明诸天教的底细。”

颜如舜笑道:“阁下此言太过谦了,据我所知,论及对道法的研究,不仅仅是在定山之中,普天下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玄鸿道长。”

定山毕竟是武林门派,门下大多数弟子爱好武胜过爱道,玄鸿是其中一个例外。

玄鸿道了一句谬赞,即刻转移话题:“万万没料到,在下此举,竟得到一个意外之喜。”

凌岁寒道:“意外之喜?”

玄鸿道:“我与贺延德来往之事,瞒不过诸天教。诸天教圣女好奇我的目的,前来打探消息,反被我师兄师妹联手擒住。”

“你是说朱砂?她如今在你们手里?”

这话令颜尹凌谢四人都吃了一惊。

望岱与拾霞的武功自然不差,但朱砂浑身是毒,要生擒她可绝不容易。何况她既是主动去打探消息的,那么必定是她在暗,定山弟子在明,怎么可能反而是她落入定山弟子手中?

这桩喜事与春燕有几分关系,然而玄鸿等人早已答应春燕不将她从前的卧底身份向外散播,便敷衍了几句,只道是望岱与拾霞的计策。

她们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办?”

“我师兄师妹是今日晌午将朱砂擒获,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正要回去与他们商量,希望能借此机会将诸天教教主引出。”玄鸿说着望了一眼天穹暮色,“又快宵禁了,在下先行一步,告辞。之后无论有何进展,我们会与诸位说一声的。”

言罢,他抱拳行一礼,转身而去。

夕阳下,尹若游琥珀色的眸光微微闪动,忽地开口道:“舍迦,我记得你说过,凌知白曾请你为定山派的一位弟子解过毒?”

谢缘觉道:“是。”

尹若游道:“那名弟子叫什么名字?”

“春燕。”

谢缘觉与凌岁寒都还未想明白她为何突然询问此事,颜如舜率先反应过来。

“春燕?舒燕?诸天教?你是怀疑……”

“你答应抵玉的事,或许有着落了。”

第149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一)

朱砂打探消息的方式是直接询问春燕。

玄鸿究竟因何与贺延德来往,春燕身为定山派弟子,应该知道一些端倪。

她悄悄给春燕发了讯息,命令春燕寻个机会独自出门在僻静之处与她会面。殊不知这些时日春燕身边一直有人跟着,根本不可能有独自外出的机会,是以思前想后,春燕将朱砂约自己见面一事告诉给了望岱,望岱又与拾霞商量片刻,决定暗中跟在春燕身后,如此便能找到朱砂的下落。

朱砂用毒的本事一流,武功却属平平,望岱与拾霞小心谨慎,没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在暗处听了一阵她与春燕的谈话,霍然间望岱长剑一闪,出其不意已将剑锋架上她的脖颈。同时拾霞以“负阴指”的指法弹出数枚石子,瞬间封住她全身数处穴道。

此举其实不够光明磊落,他们本来还在犹豫之中,然而亲眼看见朱砂对着春燕侮辱责骂,态度极为恶劣,他们心中震怒,便顾不得那么许多,只想尽快擒得朱砂,从她口中问出春燕妹妹的下落。

朱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骂了几句脏话,关于诸天教的秘密却是一个字不肯透露。

拾霞沉吟少顷,用丝绸手帕包住自己的双手打了个结,再拿绳索捆住朱砂的身体,本打算带她返回客栈,走了几步,忽又想到如今朱砂落到自己手中,诸天教教主必会找上门来,而客栈里住的多是普通百姓,万一他们被自己连累而遭诸天教的毒手,那定山派的罪过可就大了。因此拾霞即刻派人与陈娟联络,通过陈娟的门路只花了半个多时辰就在长安城内租下一座院子。

定山派众弟子全部从有朋客栈搬到了这座院子里。

过程中大张旗鼓,放出风声,为的就是让诸天教知晓。

至于朱砂,他们终究是做不到对她严刑拷打,遂将她关在院中一间小屋里,严加看守。

夜深人静时分,冷月洒地,小院悄然无声。朱砂被绳索捆在一张椅子上,像个哑巴似的沉默不言,看守她的定山弟子便也不再理会她,竟完全没发现缚住她身后双手的那截绳子正在慢慢融化,不一会儿已断裂开来。

“喂。”她在这时突然开口出声,“我有事和你们说。”

“什么事?”他们走到她的面前。

“我是想……”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他们不由得稍稍弯了弯腰,却见她蓦地一扬双手,一蓬银色光芒打进对面两人胸膛。银针上淬着剧毒,一入肌肤,便令人痛不欲生,欲要出招反击,全身似失了力气;欲要扬声唤人,声音嘶哑得发不出来。

朱砂趁势抽出他们腰间的长剑,顿时一剑刺穿他们的身体!

杀完人,她坐回到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沉思。

之所以望岱与拾霞并未封住她的穴道,是为了方便给她喂食喂水,免得她死在这里,便无法引出秦艽。然而穴道虽不能封,拾霞却早已用石子封住她的奇经八脉,让她使不出半分武功。适才能杀了那两名定山弟子,还是因为双方的距离足够近,她趁着他们毫无防备,使巧劲掷出银针,才能成功。

然而此刻院内还有那么多四处巡逻的定山弟子,想要将他们一一偷袭暗算,是绝不可能的。

考虑再三,朱砂遽然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将房门推开缝隙,见门外走廊无人,迅速出门前往另一间屋子。

白日里刚被望岱和拾霞押到小院之时,她已经有过仔细观察,春燕应该便住在这间房内。

今日春燕与朱砂的那一场谈话,已完全可以证明春燕所言非虚,她的的确确是受了诸天教的胁迫,才不得已犯下错事,其情可悯,其行可原。拾霞对她万般怜惜,特意找她谈了半天的心,好好安慰了她一番才离开。这之后定山派也不再命人看着她,她独自待在屋中,望着桌上那一点摇摇晃晃的灯火,忽听身后房门轻响,还当又是哪位同门来寻自己,回过头,心中大惊。

“珂吉——”

“你想知道舒鹊的下落吗?”

朱砂只用了这一句话,登时止住她余下的声音。

“这件事我不想告诉给定山派任何人。”朱砂边说边将房门关上,随后食指贴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指,微微而笑,“你若想要知道,那就只能我们两个人谈。”

“用不着你告诉我。”春燕咬着唇,尽管声音还有几分颤抖,但第一次在她面前鼓起勇气,“我已经猜到了她在哪儿。”

“你猜到啦?那怎么今天望岱和拾霞还要逼问我呢?你没有难道没有把你的猜测告诉给他们吗?”朱砂大大方方在屋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不是怀疑你说谎哦。你在定山派待了两年,却在我教待了八年,我知道你很聪明的,你会猜出来不奇怪。我让舒鹊潜伏中原,为的是让她探听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秘密,而这事只有藏海楼的人能办到。你应该已经听人说过藏海楼是个什么所在,那地方可不比定山派,向来都是只讲利益不讲情义的,一旦舒鹊的身份被沈盏知晓,哎呀,你说她会如何处罚她呢?其实,不用我提醒,我想你也是明白的,这本来就是你不敢将你的猜测告诉给定山派的原因,对不对?”

春燕的脸色越来越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我……我会带她走的!我已经知道她在哪儿了,你别想再用她来威胁我!”

听罢这话,朱砂忽然笑了起来,甚至咯咯笑出声,为避免笑声让屋外院里巡逻的定山弟子听见,她以手掩口,只笑得前仰后合,多添了几分孩子气:“你想带她走,但她愿不愿意和你走呢?我实话告诉你好啦,舒鹊现在的名字叫做抵玉,乃是藏海楼的总管,藏海楼除楼主沈盏以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尊崇至极,你认为她真舍得放弃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隐居起来过从前的苦日子,过从前被人欺凌的苦日子?”

春燕心底似被重重击了一拳,身形一晃,右手撑住一旁桌沿,才勉强稳住脚步。

当年她与舒鹊分别之时,彼此还都不识字,因此这些年来诸天教偶尔准许她们联系,她们只能绘图寄给对方。

或许是因为姐妹的天生默契,尽管每一次舒鹊只是在图中询问她的平安,别的什么都没多提,她却能够从对方所绘的图画中察觉到:

——这些年来,阿鹊是真的过得很好很好。

朱砂起身走到她身边,唇边笑意未消:“你也不用怕。近年来沈盏不问世事,藏海楼很多事务都由抵玉打理,倘若抵玉能够彻底架空沈盏,掌握藏海楼的权力,即便沈盏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有何关系?但这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事,你得多等一段时间,等到那时候你便可以与她团聚,我也不会再阻拦你。”

春燕低着头,不再说话。

“只不过嘛,我师君任本教教主之前,你便已逃走,所以你肯定不知道。”朱砂突然笑得更加愉快,“我师君是很爱很爱我的,如果我把命丢在这里,她一定没闲心再做别的事,那么抵玉还是不是藏海楼的总管,对她而言已没有意义。”

春燕又紧紧咬住了下唇。

朱砂继续道:“所以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不可能的!”春燕顿时摇摇头,“院里那么多人,我没法放你走。”

朱砂不知从身上哪里又摸出一把银针:“白天我已经仔细瞧过,这院子有个后门,待会儿你出去和守门的人聊聊天,趁他们不注意将此针打入他们身体,他们自然就会陷*入昏睡。”

春燕右手颤抖地接过银针,然而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动作。

朱砂等得不耐烦,正要继续威逼利诱于她,忽听门外似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即刻住口不言,须臾,房门果然“砰砰砰”被敲响。

“春燕师妹?你在吗?”明显的男子口音,来者正是定山弟子段其风。

“啊?我、我在……”

“你屋里还有其他人吗?我方才怎么听见有你屋里好像有说话的声音?”

“怎、怎么会……可能是我刚刚在自言自语……”春燕眼见朱砂自己躲进房间角落的柜子里,她稍一迟疑,将房门打开,勉强笑了笑,“段师兄,你有什么事?”

段其风本是来道歉的。

他自幼受师尊望岱的熏陶,养成嫉恶如仇、黑白分明的脾性,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都不敢有违侠义之道。是以先前凌知白查出春燕的卧底身份,他虽知她被逼无奈,但心中对她难免有几分怨气,哪怕这些天他尽量忍住,但偶尔和她说话态度已不似从前温和。直到今日望岱与拾霞归来,与他详叙了朱砂与春燕的谈话,也详叙了朱砂言行中对春燕的侮辱。他听得愤慨不已,深觉拾霞师叔那一句“这孩子的成长环境本就与我们大不相同,我们又怎能要求她像寻常定山弟子那般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极为有理。

这让他不禁愧疚起来,犹豫一个多时辰,最终还是决定来给春燕赔礼道歉,岂料走到她房间门口附近,却听见屋内有窃窃低语之声。

他还当是哪位同门师姐妹或师兄弟也来找春燕说话,原本不以为意,可与春燕见了面,又发现她脸色有异,这才心生疑惑,走进屋内,目光往四周转了转,旋即一边向角落走去一边道:“你自言自语干什么?今天师父师叔和师姐不是都与你谈了么,有心事只管与我们聊。”

话落,他已站在角落的柜子前,在春燕那一声“段师兄”的惊呼之中蓦地拉开柜门。

段其风察觉到柜中有人,却万万没料到藏在这柜子里的竟是诸天教圣女朱砂。多亏他早有防备,右手刹那间握住腰间长剑,手腕一个倒转,以剑鞘打中朱砂穴道。朱砂的奇经八脉早已被拾霞封住,根本无法施展轻功,自然躲避不及。

“这是怎么回事?!”确定了朱砂无法动弹,段其风转过头冷冷看向春燕,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不、不是我……段师兄你听我解释……”春燕愈发慌张,拉住段其风的袖子不肯放。

“你别和我说!有什么话,你自己去向师父师叔解释!”段其风一甩袖,两三步走到门口,欲要扬声叫人。春燕紧跟在他身后,见势不妙,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抬掌便往他背部一拍!

本来,论武功,十个春燕都不是一个段其风的对手。但正是因为如此,段其风对她丝毫不惧,毕竟她纵然倾尽全力也不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何况她胆子向来极小,段其风并不认为她敢向自己动手。就这般,他一时不防,尖锐的疼痛瞬间侵入肌肤,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嘶哑的声音堵在嗓子里让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春燕不知此毒毒性,只怕他将其余定山弟子唤来,右掌又死死捂住他的口鼻,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而银针之毒已在段其风体内蔓延,他的体力如流沙散去,唯有一双不屈的眼睛冷冷盯着她,片刻,身体一软,整个人霍地倒在地上。

“段师兄?师兄?师兄……”春燕一呆,也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双膝跪在段其风身边,颤抖的右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你怎么了师兄?不……不……”她脸色惨白,全身冰凉如坠冰窟,“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想要你死啊师兄……”

“可他已经死了,你最好赶紧处理他的尸体,不然待会儿再来了别人,你可就不会有这么幸运。”

朱砂的声音仍是这般清脆如银铃,还透着几分笑意。春燕刹地回过头,对她怒目而视。

“你刚才说这银针只会令人陷入昏睡!”

“我的话你也信?真笨!”

第150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二)

翌日黎明,谢缘觉果然要跟着凌岁寒同去巡逻。大道人人走得,凌岁寒想不同意也没办法。

而颜如舜与尹若游则打听了定山派弟子新搬去的小院的方向位置,本是打算与春燕接触一番,问她几句话,才能确定她的身份。哪知她们到达目的地,却见定山派人人素衣,面露戚容。

四周都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发生何事了?”颜如舜问。

望岱眼睛布满血丝,一双拳头紧紧握着,半晌才答道:“昨夜朱砂逃走,还杀害了本门段其风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弟子。”

颜尹二人齐齐大惊,连忙询问事情详细经过。

“也怪我们,想着朱砂已被我封住武功,应该不会再兴起什么风浪,便只派了极少的弟子看守她。其余大部分弟子则都在院里巡逻,以防诸天教教主率人潜入。”拾霞叹道,“偏偏那屋子又在最偏的位置,屋里发生什么,院中弟子并未听到。还是后半夜我们前去换班之时,才发现……其风与西云、银竹倒在一处,都没了呼吸,而朱砂已消失不见。我们仔细查看了捆绑朱砂的绳索,断裂处有融化的痕迹,但又不像是火烧断的,我们怀疑是毒。”

尹若游自始至终很冷静,听罢便立刻察觉出关键:“如果你们的人都在院中巡逻,她就算能偷袭成功杀了看守她的人,也绝对逃不出这座院子。”

拾霞道:“是,所以昨夜我们立即四处搜寻朱砂的踪迹,忽在某处发现一点血迹。其风他们是死在屋中,为何会有血迹在屋外,我们便猜想是否是其风他们死前奋起一博,拔剑将朱砂刺伤。随后我们急忙循着血迹往前追去,追到一半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这只怕是朱砂的调虎离山之计,立刻命令众弟子仍然数人一组,分开搜查,可惜一直查到天亮也没能……我们怀疑朱砂早在趁着我们追踪血迹的时候已从别处逃离。”

这可就奇怪了。

既然朱砂武功本就平平,何况她当时又被拾霞封住了经脉,怎么可能做到在院里布置血迹扰乱他们的视线?她真有这等本事,也不必使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完全可以直接逃走。

颜如舜与尹若游又情不自禁对视一眼,沉吟良久,方开口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们一直不太明白。”

望岱道:“颜女侠请说。”

颜如舜道:“我们能进屋说吗?”

拾霞猜到她所说之事不愿让太多人知晓,遂只与望岱带着她们走进后院一间小屋。四人在窗边坐下,颜如舜依然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自己与尹若游的猜测。

“昨日玄鸿道长告诉我们,朱砂是在打探贵派消息的时候,才被两位道长擒获。可是按理而言,她在暗中的行动必定小心谨慎,怎么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我们思来想去,除非……你们早就知道她会出现,所以将计就计。记得前不久,因为许见枝之事,我们便曾向贵派弟子提过,定山存在卧底奸细的可能,诸位是不是听进去了?”

拾霞叹道:“颜女侠聪慧。”

“不是我聪慧。”颜如舜淡淡笑了笑,或许是还想着段其风等人的死,笑容里还有两分苦涩,伸手指向身旁的尹若游,“这都是她推测出来的。”

尹若游继续道:“先前凌知白请谢缘觉为一位名叫春燕的弟子解毒,与此有关吗?”

这件事,本来他们答应要为春燕隐瞒,然而颜尹二人已猜出端倪,他们便不好再谎言欺骗,只得说明事情原委。

“你们是否怀疑昨夜朱砂杀人潜逃,有春燕的协助?”

尹若游并不说话,显然是有默认的意思。

颜如舜却摇了摇头,根据多方讲述,她已大致明白春燕与抵玉的身世遭遇,她自然希望她们都能够摆脱诸天教的控制,重获新生,而不是在泥潭之中越陷越深。

望岱道:“如果我们没有听到昨天白日春燕与朱砂的那番谈话,我们也确实会这样怀疑。可是……你们当时不在一旁,没有亲眼看见与亲耳听见,朱砂对她的态度是那般恶劣,她必恨朱砂入骨,又怎可能帮助自己的仇人逃走,这根本说不通。”

此言甚是有理,连尹若游也无法反驳。

今日颜尹二人前来此处,本就是为打听关于春燕的来历,如今已得到她们想知道的真相,又劝过望岱与拾霞等人节哀,最后道一句:“这之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到昙华馆招呼我们一声便是。”遂告辞离去。

走出房间,路过院落,院中停放着三具新买的棺椁。

定山弟子们正在准备临时祭坛,为三位同门的亡魂做法祈福。春燕拜入定山之前甚至还不识字,这两年在定山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学文,暂时还不曾接触过道门妙法,不知该怎么做这些事,只能呆呆站在角落的一株柳树下。

唐依萝忙活了一阵,忽见角落的春燕神色悲戚,茫然若失,便走上前去,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一滴清泪。

“唐师姐……”她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一双手捏住了唐依萝的衣角,颇为依赖的模样。

“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芸芸万物,生于自然,死亡也只是归于自然,你不要太难过了。”

此乃道家经典《南华经》里的名句。定山派众人之所以能永远在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道路上赴汤蹈火、无所畏惧,一方面是由于受到门中代代相传的侠义精神的熏陶,另一方面则是源于身为道家弟子对生死的超脱。但唐依萝毕竟还是一介凡夫俗子,尚未修成大道,即使懂得“生死齐一”的道理,感情上仍然完全接受不了。

她语带哽咽,说这句话既是安慰春燕,亦是安慰自己。

可是春燕根本没有听懂她这句话。

明明知道我读书不多,为什么还要与我引经据典呢?春燕缓缓松开了唐依萝的衣角,垂下眼眸。是你们先看不起我的,是你们先讽刺我,贬低我,羞辱我,我只不过是反击罢了。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她反反复复在心底默念这四个字,身旁一侧柳树枝头忽有啾啾鸟鸣声入耳,她下意识抬首望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燕子倏地从她头顶飞过,飞出围墙之外,转眼间不见踪影。

她只能望见长空万里青云,心中又陡然生出一念:

——凭什么燕雀比不上鸿鹄?

几乎同时,听见这阵燕鸣声的,还有正坐在院墙外一辆马车里的年轻女子。

一只纤纤素手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犹如出水芙蓉的脸蛋,目光跟随着空中那抹飘逸的影子。

古语有言“爱屋及乌”,从前抵玉爱燕,沈盏便也对此鸟多了几分好感。犹记得数年前的某一天,她还曾问过抵玉:“这世上那么多种鸟,你为何偏偏钟爱燕子呢?”抵玉好像是这般回答的:“它是春天的鸟,是春天的使者,能给世人带来消息。”

“楼主。”驾车的宁初晴道,“定山派弟子的临时住处到了。”

“你的春天究竟是在哪里呢?”沈盏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宁初晴与宁暮雪都未听懂的话,旋即又轻声一笑,“初晴,你去把望岱或玄鸿、拾霞请来吧。”

“是。”

遵照楼主的命令,宁初晴并未当众说明自己前来的目的,只道藏海楼知晓贵派弟子丧命之事,楼主特意派自己来祭奠一番,为死者上一炷香。

而她既是代表藏海楼来的,望岱等人当然要出面向她道谢。

这时,她才压低声音,悄悄在望岱耳边说了两句话。

待宁初晴上完香,告辞离去,不一会儿望岱与拾霞也随便找了个理由,走出院门,来到不远处的豪华马车旁,试探道:“沈楼主?”

沈盏再次掀帘,微笑道:“两位请上车吧。”

车厢内极宽敞,坐十人之内都绰绰有余。他们迟疑两息,上车后行了一礼,立刻问道:“沈楼主刚才派人说,你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们?”

沈盏道:“贵派弟子是被诸天教中人害死的吧?”

以藏海楼的能力,查出此事并不奇怪。望岱与拾霞点点头,又不由怀揣着几分希望问道:“沈楼主知道关于诸天教多少情况?”

沈盏笑而反问:“贵派最近几年是不是收了许多新弟子?”

望岱道:“我派的确常常会有收新弟子,这又如何?”

“前不久本楼查出贵派近年来所收的弟子之中,有一人乃是诸天教安插在定山的奸细。本来,我们是打算彻底查清这名奸细的身份来历,再将详细情况告知给你们。可惜……”沈盏语气仿佛很是遗憾的,一双如水的眼眸蕴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冷淡,“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应该早些与你们说明的。”

“原来沈楼主要说的秘密是这个。”望岱苦笑道,“多谢沈楼主好意,这所谓的奸细是谁,我们早就知道。她是被诸天教胁迫,才不得不犯下错事,但我们和她已经把话说开,其风和西云、银竹的死也与她无关。”

这其中绝对有蹊跷。

沈盏一听就明白,这其中绝对有蹊跷。但她是聪明人,藏海与定山之间素来没什么交集,关系平常普通,她不应该插手太多他们门中事务,只问道:“那诸位接下来打算如何办呢?”

拾霞道:“诸天教要借贺延德之手向圣人献药,贺延德一定知晓她们的行踪。我们还是打算按照之前的计划,将诸天教教主极有可能是秦艽之事告诉给贺延德。”

沈盏道:“这思路倒是不错,只不过……”

拾霞道:“只不过?”

沈盏道:“万寿节当日,贺延德将要为圣人献上一枚能延年益寿的长生灵丹——此事早已被放出风声,如今不止一人知晓,倘若那天他拿不出这枚灵丹,圣人必然震怒。所以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即便他知道了诸天教教主便是当年中原武林恶名昭彰的毒王秦艽,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继续选择与诸天教合作。”

藏海楼打听到的消息绝对不会有误,望岱与拾霞闻言皱起眉头,无奈思索起别的办法。

沈盏笑道:“但我刚才已说过,你们的思路不错。如果贺延德能得到更有保证的灵丹妙药,他自然可以放弃诸天教献的药。”

望岱终于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摇摇头道:“我们虽打坐修道,却从来不学炼丹。”

沈盏道:“这世上没有真正能长生不老的丹药,只要能令圣人在服下以后感觉到身心舒畅,便已足够。这样的丹药,你们炼不出来,那么——谢缘觉呢?”

骤然听到最后一句话里的名字,望岱与拾霞交换一个眼神,脸色变得越发复杂。

双方又交谈一阵,送走他们以后,沈盏犹坐在车厢里,背靠着软枕,闭目养了会儿神,方幽幽开口:

“回去之后,不要把我们今日的行踪告诉给任何人。”

“是,楼主。”

“任何人,便是包括抵玉。”

在以前,沈盏不曾瞒过抵玉任何秘密。对于宁氏姊妹而言,藏海楼除了楼主和余婆婆之外,玉总管就是她们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是以陡然听闻楼主此言,她们不由大惊:“为、为什么啊?”

“从前我常与你们说,身为我藏海楼弟子,行事要多动脑子,遇到不懂的也要多问问为什么。你们是左耳进右耳出,大多数时候对我的命令只会答‘是’。”沈盏唇边染笑,愈发冰凉的眼眸看不出情绪,“今儿,你们终于知道问一句为什么了。”

偏偏这一次,沈盏不愿为她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