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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2232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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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先把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告诉你?”

“你果然也是个聪明人。”

“那就等你成功之后再说吧。”

出于对凌岁寒的不完全信任,余下数日,但凡凌岁寒觐见魏恭恩,晁无冥都会设法亲自守在附近,名为保护天子安危,实则是防止凌岁寒向魏恭恩告密。可只要不是与魏恭恩见面,平时凌岁寒偶尔与哪个内侍宫女聊天说话,晁无冥倒不在意。

那些小人物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这日凌岁寒正在宫中巡逻,忽听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凌将军”。她如今确实领着“明宣将军”的虚职,闻言转头一瞧,乃是一个名唤“彩云”的宫女,来向她讨药。

凌岁寒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与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了不少:“你今儿好像没受伤?还要那药做什么?”

“不是我,是……是王洪……”彩云似乎有些害羞地低下头,然而眼神里透着难过,“昨儿圣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他办事不力,将他拉下去打了一顿。他受罚之后立刻去看了大夫,可过了这么久,还是疼得厉害。他听说凌将军有一种灵药,敷上以后能瞬间止疼,所以拜托我来向凌将军求药。”

她口中所言“王洪”乃魏恭恩的心腹黑甲十二士之一,与她两情相悦,早已在私下里互定终身。这种事,她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谁都告诉,然则凌岁寒从来与别人不同。

一来,此前某日她亦因为一桩小事惹得魏恭恩不快,近来魏恭恩连对待自己的心腹亲信都毫不留情,何况她这样命如蝼蚁的小宫女,随口说了句“将她拖下去打五十大棍”,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受得了如此重的责罚,幸而凌岁寒替她求情,才保住她一条性命,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二来,即使没有这件事,平日里凌岁寒照样对她十分关心,从不像别的贵人那般盛气凌人、目下无尘,仿佛真的将她当成妹妹般照顾,她又怎可能不把她当亲姐姐看待?

凌岁寒恍然道:“那可不巧,最后一点紫玉膏我已经给了别人。前日圣人与别的臣子发火,随手扔了块砚台,正巧他在跟前伺候,那砚台就砸在他头顶,他受了不轻的伤。”

彩云道:“原来那药叫紫玉膏?不知在哪儿能买得到呢?”

凌岁寒道:“在哪儿都买不到。那紫玉膏是以前我朋友送我的,最近我给你分一点,给那人分一点,再给那人分一点,当然迟早会有用完的一天。”

彩云蹙眉道:“那凌将军的朋友……?”

凌岁寒沉默一阵,并未直言谢缘觉不在洛阳城内,反而道:“我听我朋友说过,紫玉膏的原料十分珍贵,配制起来也麻烦得很,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千金?”彩云犹豫着往四周瞧了瞧,又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块翡翠,“凌将军觉得这个够了么?”

凌岁寒道:“你哪来这么珍贵的东西?”

彩云立即道:“这不是我偷的。”

凌岁寒道:“我知道,是别人给你的吧,王洪?”

彩云低下头默认。

“可是他又哪来的银子买这么珍贵的东西呢?”凌岁寒接过翡翠仔细瞧了瞧,她毕竟出身权贵之门,幼时也见过无数珠翠珍宝,自然识货,“黑甲十二士的俸禄确实很多,但如果只凭那些俸禄,他恐怕也舍不得买这玩意。而我记得最近圣人没有给他什么赏赐。”

彩云欲言又止。

凌岁寒索性直截了当道:“是晁无冥给他的吗?”

彩云一惊道:“我、我不知道……我……”

“果然如此,但你别紧张。”凌岁寒将翡翠交还给她,继而安抚地按住她手臂,“我又不会告发你们,你用不着害怕。但你要告诉我,晁无冥想让他做什么?”

彩云道:“不,凌将军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不知道不清楚。那天我也问过王洪怎么会突然有了那么多钱,他只说他在准备做一件大事,倘若那件事能够成功,他会求人放我出宫,我和他以后就能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可究竟是什么事,他不肯告诉我。”

凌岁寒道:“可你一定有所猜测吧?”

彩云咬了咬下唇,她对凌岁寒有着特别的信任与感激,是以并未考虑太久,遂颔首道:“伴君如伴虎,圣人的脾气已是越来越……求圣人是绝对没用的,我和王洪若想要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除非……那天我这么试探过他,他确实没有否认。”

凌岁寒道:“看来是晁无冥收买了他。”

彩云越发恐惧:“凌将军,你会……你会……”

凌岁寒道:“我说过,我不会告发你们。因为我可以理解,近来魏恭恩脾气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你们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无论是谁,遇到压迫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

彩云终于放下心来。

谁料凌岁寒即刻又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凭晁无冥的武功,他一个人就可以杀了魏恭恩,干什么还非要收买王洪?”

彩云奇道:“凌将军怎么晓得此事与晁无冥有关?连我也……”

凌岁寒如实相告,再没有丝毫隐瞒欺骗:“之前查到一点线索,晁无冥与黑甲十二士里的某几个人好像私下里有交流联络,但我无法肯定是其中的哪几位,所以在刚才试探了你。其实我的朋友不在洛阳城,你就算拿万金也买不到她的药,你可别怪我。罢了,你要生我的气也很正常。不过你得相信我并无恶意,如果王洪出了事,很有可能连累到你。”

“不,我怎么会怪凌将军?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贵人,凌将军还是一个……”见她以诚待人,彩云反倒愈发感动,“不瞒凌将军,我最近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弄不清王洪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早就说过,我和你一样,不算什么贵人。”凌岁寒正色道,“我可以帮你,今晚我会和王洪见一面。”

当天深夜,凌岁寒径直前往王洪的住处,悄悄潜入王洪的房间。

不顾对方的惊讶错愕,她“啪”地把长刀往桌上一放,同样开门见山,询问起他与晁无冥的交易。

“你……你说什么……”一旁灯火照见王洪惨白的脸色,“我听不明白……”

与彩云那样的小宫女不同,王洪身为魏恭恩的亲信,必然替魏恭恩做过不少恶事。凌岁寒对待他可不一点都不客气:“你怎么这么笨?既然只有我一个人来找你,说明我愿意给你机会。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那我只有让魏恭恩来问你了。”

“别、别……”王洪忙不迭道,“凌娘子,不,凌将军,你刚才说愿意给我机会……”

凌岁寒将桌上的长刀抽出半截:“别废话!我说一不二,我希望你也是如此。”

王洪见识过凌岁寒的武功,知晓她的刀法绝不弱于梁未絮,不敢与她对抗,自然只能选择实话实说。

凌岁寒听罢沉吟良久,倏然一声冷笑:“计策倒是不错,可你们带魏赫入宫,途中难道会没有一个人瞧见吗?魏赫谋逆弑君,你们也脱不了同谋的嫌疑。你不会真相信晁无冥给你的承诺,以为他愿意费心保你们吧?”

不需要凌岁寒提醒,王洪也有相同的顾虑。可是魏恭恩自从登基为帝,便仿佛从一个人变成一个恶魔,他若不博一把,只怕迟早仍是逃不过一死。

凌岁寒居然直接说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我倒可以理解你。”她说的依然是之前与彩云说的那句话:“近来魏恭恩脾气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你们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无论是谁,遇到压迫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

王洪吃了一惊:“凌娘子的意思是……”

凌岁寒道:“所以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给魏恭恩,你与我去见魏赫。”

王洪充满怀疑地看着她。

“好吧,你可以先听听我的计划。”凌岁寒左手又拿起自己的长刀,“可你得知道,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照样会带你去见他。”

第197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三)

魏赫虽为魏恭恩嫡长子,目前尚未被册封为太子,是以他的亲王府暂时建在宫外。

这倒方便了凌岁寒悄悄找他。

本来在此之前,魏赫与凌岁寒从未有过接触,他对她的防备心极重,按理而言不会轻易相信她所说的话。可听完王洪与晁无冥原本的计划,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凌岁寒,魏赫莫名想到昔年大崇太子谢愽与四镇节度使凌禀忠谋逆一案,据说正是因为他们两人在深夜披甲入宫,不禁心有戚戚然,自然不敢冒险,考虑再三,同意试一试凌岁寒的方法。

接下来,便是等待晁无冥的行动。

而在这期间,另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凌岁寒须得提前做好准备。

——正是苏英中毒之事。

那日颜如舜与苏英见面,听苏英说起,她所中“落红莲”之毒,真正的解毒方法应该只有秦艽一人知晓,但她每月毒发之前,晁无冥会从诸天教那里拿来一种药,暂时压制她体内毒性。凌岁寒思来想去,也不知师君什么时候能将九如法师请来,必须保证晁无冥死后,苏姨依然有解药可服,不至于毒发而亡,自己就得去一趟诸天教讨药。

凌岁寒没有颜如舜那般绝妙的轻功,与神乎其神的妙手空空本事,她所谓的“讨药”,当然是用她的刀来讨。

通过前些日子的调查,凌岁寒已然得知,自从朱砂不在人世,秦艽也离开洛阳以后,诸天教内大小事务暂时由一名叫做“阿芒”的弟子掌管。因此凌岁寒本来的想法,是私下里悄悄挟持了阿芒,再逼她交出解药。

翌日入夜,宵禁时分,凌岁寒遂前往阿芒暂住的寺庙,在寺中各处逛了一圈,寻找对方的下落,却万万没料到在一间房内看到了阿芒与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定山派的春燕吗?

她怎么会和诸天教的人待在一起?凌岁寒满腹疑云,却明白不可轻举妄动,屏住呼吸,握住刀柄,潜伏在窗外观察了一会儿。

如今已是初冬季节,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小火炉里正响起咕噜咕噜的沸水声,倒是颇有暖意。春燕将火炉里煮好的热茶倒进杯中,双手递给阿芒。阿芒慢悠悠品了一口,颔首道:

“中原的茶,味道确实很不错。这煮茶的方法,也是定山派的人教你的吧?”

“松泉师叔生平最好饮茶,我是在他那里学的。”

“你还叫他师叔?”

春燕脸色迅速一变,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圣使恕罪——”

“怕什么?”阿芒登时一伸手,按住春燕手臂,将还未完全跪下的春燕拉起,“我不是圣女,不会因为你一个口误便责罚于你。圣女不在,今后的本教的气氛不会再……”

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但说到此处,忽然察觉这话无论当着谁的面都不该说出口,立即闭嘴,看了春燕片刻,又笑道:“其实我倒没那么讨厌定山派。你在定山待了两年,可比以前会讨人喜欢多了。天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你再来给我煮茶。你放心,我很爱中原的茶,只要你继续这么讨人喜欢,等教主回来,我会给你求情,保你一条性命。你也知道,教主比圣女好说话。”

春燕道过谢,告辞退下,随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凌岁寒始终跟随着她,正犹豫是否要出面与她说话,只见她点燃灯烛,盘腿坐在了床榻之上,又合上双眼,似是在修炼什么功夫的模样。

倘若真是修练内功,最忌讳有人打扰。凌岁寒担忧自己贸然出声,害得对方走火入魔,便继续守在附近,暗中为春燕护法。哪知才过了一会儿,她忽听到一阵细细的呻吟声,竟是从春燕唇边溢出。

奇怪,这是什么内功,难道也会像阿鼻刀法一样,让修炼者感觉到痛苦吗?凌岁寒目不转睛盯着春燕疼痛难耐的神色,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对方终于睁开眼睛,她实在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推开窗户,跃了进去。

春燕见状大惊失色,右手已下意识摸到藏在身后的暗器。

“是我。”凌岁寒压低声音,“你别害怕。”

“凌、凌女侠?”春燕脸上的恐惧之色依然未消。

凌岁寒倒不在意,她知道春燕的身世,也听人说过春燕的胆子向来极小,是以有意放柔自己的语音,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待在这里?是被诸天教的人抓来的吗?”

春燕本想顺着她的话点点头,转念一想,若自己真的答了一声是,凌岁寒必会“救”自己离开,岂不是破坏了自己的计划,遂摇首道:“不,不是的。我会来这儿是因为……是因为我答应了凌师姐和唐师姐她们,假装被诸天教的人抓走,潜伏在诸天教卧底。”

“不可能!”

春燕万万没料到,凌岁寒听闻此言,竟是想也没想,断然肯定她在撒谎。她一呆,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岔子,凌岁寒已主动解释起来。

“你好不容易才摆脱诸天教的控制,她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又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定山派无论是谁,只会自己送死,不会推弱者入险境。我倒不是说你就是弱者,可你武功确实不如你师姐师兄,真要在诸天教安插眼线,也不会是你。”

你和定山派的那些人才认识多久,凭什么比我了解他们?他们明明就轻视我,看不起我,常常羞辱我,让我送死又有什么不可能?这些话,当然只是春燕的腹诽,绝对不敢说出口。她低下头,眼珠乱转了几下,立刻找补:“是……你说得对……我留在这儿做眼线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与师姐她们无关。”

如果她直接这般回答,或许凌岁寒已经相信了她的话。偏偏她头一句话就撒了谎,让凌岁寒察觉出蹊跷:“所以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别的定山弟子知道?”

春燕只能点头。

凌岁寒道:“你既没有随时离开诸天教的能力,又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做你后盾,那你准备怎么做这个眼线,打探到的消息又告诉给谁?”

春燕咬唇道:“诸天与定山仇怨未解,迟早会有师姐师兄找上来的,到时候我再与他们联络……”

凌岁寒道:“他们肯定不同意,我还是先送你走吧。”

春燕连忙道:“不、不行……我……实不相瞒,秦艽又给我下了毒。这次的毒不一般,据说叫什么落红莲,就连谢大夫应该也解不了。我若离开这儿,只有死路一条。”

凌岁寒道:“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既然那毒除了秦艽以外无人解得了,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诸天教?”

春燕道:“所以我才要卧底在诸天教打探消息。我现在的进展很顺利,对此很有把握,这之后的事我自己可以做到,就不劳凌女侠费心。你来找我的事,万一被诸天教的人发现……”

凌岁寒将信将疑,若有所思半晌,倏地眉头一扬,试探道:“那么看在我和你师姐是朋友的份上,你先帮我一个忙。”

春燕道:“什么忙?”

凌岁寒道:“你有压制落红莲之毒的解药吗?给我一点。”

春燕愣了一愣,踌躇良久,心忖自己若是回答没有,对方以后大概还会找来,指不定惹出什么风波,还不如给她一点药,趁早把她打发走,遂颔首道:“好,我给凌女侠解药。凌女侠能否相信我有自保的能力,不再插手此事?”

凌岁寒道:“你非要留在这里,本来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拦不了你。”

春燕从自己的衣囊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

凌岁寒并未伸手去接,左手仍然握着腰间的刀柄:“你确定这是真的解药?”

春燕道:“凌女侠怀疑我?”

凌岁寒道:“有一点,但更多是怀疑诸天教里其他人。说不定他们骗了你呢?不过没关系,再过几天舍迦便会前来洛阳附近,她虽解不了落红莲的毒,却应该能看出这解药的真假。”

“舍迦?”

“哦,你不知道,便是谢缘觉谢大夫。”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春燕脸色一片煞白,又惊又惧,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

凌岁寒奇道:“你害怕谢缘觉?你又不是没见过她,你干嘛怕她?”

谢缘觉为何会来洛阳?难道她已知晓是自己栽赃诬陷了她?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她当时确实与朱砂见过面、交过手,朱砂之死本来就与她脱不了关系,为什么她不愿意放过自己?一旦凌岁寒从她口中得知那夜之事,绝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自己在她们面前已经如此卑微,为什么她们始终都不愿意放过自己?

一味顺从,一味低声下气,果然是没有用的。春燕突然抬起头来直视凌岁寒:“落红莲虽是秦艽的独门毒药,却不是她凭空研制出来的。”

凌岁寒蹙起眉,不知为何,她竟感觉春燕的气质在这一瞬间彻底改变。

“你什么意思?”

“百年前诸天教的创教祖师,也是一名医毒双绝的圣手,给诸天教留下许多药方毒方以及毒功修炼秘术。那‘落红莲’正是秦艽根据其中一种秘术改良研制出的剧毒。”春燕面无表情道,“我在诸天教打探许久,终于找到关于那种秘术的记载。以谢缘觉的医术,她只要看到那段记载,思索出解毒方法,应该不难吧?”

凌岁寒近来确实十分忧虑,九如法师就必定解得了此毒吗?如果她真是无所不能,舍迦的病也不会到现在还是治不好。倘若连她解不了“落红莲”之毒,那苏姨岂不是……春燕这番话,让凌岁寒看到希望,目光瞬间亮了起来。

“看起来你很高兴。”春燕紧接着道,“我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你答应我两个要求,不过分吧?”

凌岁寒当即道:“你说。”

春燕道:“第一,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对我动手。”

凌岁寒发现自己对她的怀疑极有可能是正确的,神色愈发凝重:“你觉得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春燕道:“既然是今后,我哪能知道呢?你只需要回答,你答不答应。”

凌岁寒沉吟有顷,假若春燕做了对不起定山派的事,自有定山派的弟子处置,本来就轮不到自己越俎代庖,遂点点头道:“好,我答应。那么第二呢?”

春燕道:“今后若有人杀我,你得保护我一次。”

凌岁寒道:“哦?你觉得什么人会杀你?”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既然是今后,我哪能知道呢?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春燕的声音陡然软下来,似乎又恢复她从前的怯弱不安,哀求的口气道,“这世事变化得太多,唯一不变的,是我向来糟糕的运气,所以……所以我想要提前寻求一些庇护,这是很正常的,你说对吗?”

凌岁寒见她眼中的怯弱不似作伪,又糊涂起来,叹道:“好吧,只一次。不过,我怎么能确定,你给我的所谓秘术记载,是不是你胡乱编造出来的?”

春燕转过身,在窗边案上找到纸笔,提笔蘸墨写下一段文字,再交给凌岁寒:“你看不出来真假,谢缘觉一定看得出来。要是我骗了你,你必会杀了我,我还如何求你保护我呢?”

凌岁寒终于伸手接过这张纸,也接过方才春燕拿出的瓷瓶,冷冷道:“希望是我误会了你。你好自为之。”

语罢,她倏然转身,仍从那扇窗户掠出房间,寒风霎时吹入她的衣襟。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晁无冥的行动。

第198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四)

天一日比一日更冷,一夜北风吹落万千木叶,同时敲打着窗棂,扰得魏恭恩不能安眠。为此,他又大发脾气,责罚了无数宫人。

而正是在这日,晁无冥终于再次悄悄找上王洪。

当天夜里,王洪与另外两个黑甲士前往魏赫的王府,请魏赫进宫,只道圣人有要事与殿下单独商议。黑甲十二士乃魏恭恩的亲信,按理而言,魏赫对他们不会有怀疑,遂立即跟随他们而行。

这就是晁无冥的目的。

要知晁无冥武功虽为江湖顶尖,但一个人武力再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他要杀魏恭恩不难,关键在于杀死魏恭恩之后,魏赫登基为帝,必会派出大批兵马围剿于他,朝廷钦犯的处境不会好过。因此既然决定要反,那便不如按照梁未絮所说,反个彻彻底底。

他已提前做好安排,只要魏赫进了魏恭恩的寝宫,他再打晕魏赫,杀死魏恭恩,布置好现场,将凶器放到魏赫的手中。待到魏赫醒来的那一刹那儿,自然会有无数“证人”发现魏赫杀父弑君这一幕。

如此一来,魏赫绝无继位可能,他再控制了宫中禁军,随后已潜伏在洛阳城郊附近的梁未絮会带兵冲进城内“勤王”,大事可成矣。

宁静的黑夜,魏赫在王洪等人的带领之下入了宫,又快步来到寝殿,正要在殿外下跪磕头请安,一旁侍卫立刻制止了他:“圣人有言,如果殿下来了,请直接进殿。”

原来今夜守在寝殿周围的官兵,也全都被晁无冥收买。

魏赫似乎不疑有他,当即迈步进了殿。藏匿在附近的晁无冥明白时机已到,当即施展轻功,一身黑衣在半空中一翻,已从窗户掠进寝殿,霎时间察觉情况不对——尽管殿中灯火幽微,所见一切都是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他却能够敏锐地感觉四周暗处至少数十人的气息。

难道消息走漏,魏恭恩已知道自己今夜的计划?晁无冥心中不由一惊,但他毕竟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哪怕突然遇到意外,他照样不慌不忙,更未想着逃跑,反而“唰”地拔出长刀。刀光挥过,如霹雳雷鸣,响起数声惨叫。

还未真正展开打斗,晁无冥已杀了数名埋伏在暗处的官兵。而下一瞬,无数官兵跃起身,纷纷拔出刀剑兵刃,只求以多胜少将他制住。魏恭恩冷冷扫过一眼,完全没将这几十人放在眼里,目光盯住被官兵们护在角落的魏赫,心中恼怒非常,神色里浮现明显的杀意,正欲持刀先解决了他,忽听身后喊杀声震天,原来更多官兵都在此时冲进殿内。

黑压压的浪潮将晁无冥包围。

寝殿南面一座高楼,大肚便便的魏恭恩伫立在楼顶窗边,居高临下,注视着对面情景,脸色愈发难看,陡然抽出乌金长鞭,“啪”的一声朝着身旁将官打去,在对方脸上打出一条血淋淋的鞭痕:“这就是你训练出来的兵!这么多人连一个晁无冥也对付不了,还怎么征战天下,怎么护卫京都安宁?!”

那将官低头忍着痛,唯唯诺诺,连话也不敢说一句。

以晁无冥的武功,以一敌百,不是难事,然而越来越多举刀杀来的官兵足足有上千人,在四面八方围了个密不透风,杀完一茬还有一茬,这不是任何武功能够抵抗。他虽暂时未受什么伤,却逐渐有些捉襟见肘,却在此时一抹白影飞驰而来,宛若风卷雪飞,刹地落在他的身侧,一招将他的长刀架住。

晁无冥双目盯住凌岁寒,打量她片刻,眼中并未露出杀气,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别人看不出,晁无冥却知道,若非凌岁寒突然挥刀杀来,顺势地抵挡了那几个小兵的攻击,方才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来不及招架闪避而中招负伤。

——堂堂武林宗师,昔年江湖第一高手,居然伤在几个不知名的小兵刀下,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还往哪里搁?

因此当意识到凌岁寒是在不显山不露水地帮助自己,晁无冥心底难得生出一点对她的感激。下一瞬,凌岁寒对他使了个眼色,双方默契放水,都不再施展全力,斗得有来有回。

刚刚官兵们似乎不要命一般疯狂围攻晁无冥,倒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不怕死,只因他们明白此刻圣人必然在附近观战,如果自己的表现不够好,放走晁无冥,事后自己仍是免不了一死,甚至可能死得更惨,连家人都受到牵连,还不如现在拼一把。但这会儿他们终于看到与晁无冥实力相当的高手出现,便都指望着凌岁寒一人将晁无冥制住,而自己握着兵刃犹豫起来。

刀光纵横交错,纵然凌岁寒与晁无冥都放了水,他们的出招也不是其他普通人能够看清看明白的,渐渐地两人身影从殿中到殿外,忽然凌岁寒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一个破绽,晁无冥趁势一个转身翻腾,一脚踩着树干,往夜空高处飞去。

轻功高手,武功不一定出众;可是武学高手,轻功绝不会太差。不一会儿,晁无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四周官兵茫然无措,下意识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并不理会他们,收刀入鞘,转身前往南面的高楼,求见皇帝陛下。又过须臾,她走过一层层台阶,最终上了顶楼,魏恭恩看见她的第一眼,二话没说,手中的鞭子又倏地朝她挥去,清脆的响声落在她的身上,鲜红的血痕清晰可见。

“不去追晁无冥,你来见我干什么!你不是信誓旦旦说你武功不弱于他吗?为什么还是放跑了他?”

这是凌岁寒生平第一次,被他人攻击之后,却忍住没有还手。

但她还是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才让自己的情绪真正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我是故意放他的。”

“什么?”魏恭恩睁大了眼睛,惊讶不已。

凌岁寒道:“陛下以为,今夜谋逆之举,是晁无冥一人所为吗?”

魏恭恩皱起眉头,咬牙切齿道:“梁守义!亏我平时对他们如此赏识优待,一群忘恩负义之辈!”

凌岁寒道:“梁守义如今还在攻打赉原。可是梁未絮应该已埋伏在了洛阳城郊,陛下是知道的。”

魏恭恩道:“你有何计?”

凌岁寒看了看左右。

魏恭恩屏退众人,只留下几个亲卫。

凌岁寒这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全部想法。

“难怪你会故意放了他……”魏恭恩沉吟一阵,缓缓点点头,而愤怒过后的他终于记起御下之道应该恩威并施,遂又安抚了凌岁寒几句,并下令赐给她无数珍稀灵药与金银珠宝。

夜已过半,离黎明不远,凌岁寒告退下楼,澄净月色又映入她的眼帘,她不自觉地抬首望向天穹那一轮明镜,镜中轮转,仿佛浮现往事。凌岁寒记得很清楚,据苏英所说,凌家遭遇大祸的那一夜,父亲先是被谢泰的心腹内侍传进宫中,随后便传出他与太子无诏而披甲入宫、意图谋逆造反的消息——竟与晁无冥引魏赫入彀的方法如出一辙。

当年使出这条奸计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凌岁寒的脚步渐渐停下来,伫立原地许久,寒风吹起她空荡荡的右袖,侵入她的肌肤,她也浑然不觉。直到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轻轻将她唤回神,她转头一瞧,原来是太康宫中一名宫女。

她还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应该叫做锦屏,正要询问对方何事,锦屏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又往左右一望,旋即将一个小瓷瓶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就走。

凌岁寒不由愣住,打开瓷瓶塞子,借着月光仔细一瞧,恍然大悟。这还是先前她见锦屏受罚重伤,才送给锦屏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估摸着对方当时没有用完,剩下这么一点,竟然又还给了自己。

凌岁寒凝重的眉目舒展开来,扬起一个笑容,继而又将瓷瓶先放在鼻端闻了一会儿,似乎从中闻到舍迦身上带着的药香。这药本就是当初她们还在长安之时谢缘觉送给她的,似乎还是谢缘觉亲手所制。前不久她将它分给受伤的宫女内侍,早已全部分完,万万未料到今日还能再次看到此药,这让她情不自禁又想到制作它的主人,遂将这最后一点紫玉膏放回衣囊,并未用它治伤。

那点微弱的疼痛,她还不当一回事。

而正在这时,大批王公大臣接到诏令,听说宫中出了大事,急匆匆在宫人的带领之下前来面见天子。凌岁寒继续往前而行,走到其中一名侍卫首领面前,朗声道:“最近几天,你们的巡逻切不可懈怠。自从圣人定都洛阳,晁无冥便长期住在太康宫中,对太康宫地形十分熟悉,你们务必小心,不能让他又潜入宫内谋害圣人。”

这句话,她说得尤其大声,有意让附近臣子全都听见。

其实,这时的晁无冥早已离开禁宫,趁着夜色一路施展轻功往城外掠去,终于在黎明即将来到之际,赶到洛阳城郊的云泽山,往空中点燃一枚信号弹。

红光在晨曦之中亮起,不多时,遂见一名容貌秀丽的盔甲女郎带刀拨开荆棘草木,快步走到晁无冥身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师父,你没事吧?我一直没等到师父的消息,很是担忧,师父可有受伤吗?”

见她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自己的安危,晁无冥甚为欣慰,这也是他最喜欢这个徒儿的原因。两人一边上山,他一边讲述事情经过,说完立刻问道:“你带了多少兵马?*现在攻进洛阳,有胜算吗?”

梁未絮蹙眉道:“如果魏恭恩已知晓我离开长安之事,必然提前做了防守布置,只怕……”

晁无冥奇道:“我的计划,魏恭恩和魏赫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是不是你离开长安的时候,走漏了消息?”

“师父放心,长安经我数月经营,已彻彻底底是我梁家的地盘。况且我此次带兵出发,是以支援赉原的名义,途中行动又极为隐秘,按理而言魏恭恩应该不会……倒是洛阳城太康宫那群侍卫,就在魏恭恩眼皮底下,他们若行事不够小心,被魏恭恩察觉出端倪,经不起威胁,是极有可能出卖师父的。而魏恭恩毕竟是武将出身,颇懂用兵之道,绝不像谢泰那般糊涂,现在攻打洛阳城不是一个好时机。看来,我们大概只有先回长安了……”

梁未絮的神色语气,看似如常不变,始终冷静分析局势,实则心中火焰燃烧,已恨到极点。自从当年她拜师晁无冥,并且巧施妙计帮魏恭恩除去他的仇人常廉一家,讨得魏恭恩欢心,成为他的心腹义女,她这一路走来,成功抓住所有机遇,几乎没有抉择错误。即便之前在长安万寿宴失算,也没有影响霍阳的起兵,说不上吃亏。

这还是她第一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只能够安慰自己,自古王者争霸总会遇到挫折,切不可因为一时困厄,而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然而晁无冥在江湖横行多年,却是吃不了一点亏的脾气,若不砍下魏恭恩的人头,他如何甘心离开洛阳?

梁未絮忍住烦躁的情绪,劝说道:“经此一事,太康宫必定加强守卫,戒备更为森严。魏恭恩一条命,如何比得上师父重要?如果师父因此而遇险负伤,这让徒儿于心何安?”

晁无冥倒也不是毫不顾惜自己生命的人,闻言沉思片晌:“我现在要进宫是很难,可有一个人如今应该更得魏恭恩的信任。”

梁未絮道:“师父是说……凌岁寒?”

晁无冥道:“除我之外,洛阳城中能杀得了魏恭恩的,只有她一人。”

梁未絮道:“可是……”

晁无冥见她眼中浮现疑色,一怔道:“你不会怀疑是凌岁寒出卖了我,向魏恭恩告密的吧?”

梁未絮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那昨夜她为什么帮我?她的武功虽不如我,但只要施展全力,与那上千官兵联手……”晁无冥语音稍顿,尽管有些不甘不愿,但终究选择实话实说,“是能够杀了我的。她又何必放水,让我离开?”

这还用思考?自是顺藤摸瓜,查到城外伏兵的下落。

当然,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凌岁寒确确实实欺骗了晁无冥,与魏恭恩合谋布下此局。

她究竟站在自己这边,还是站在魏恭恩那边,分别是一半一半的可能。如果不与她联系,万一真的错过杀魏恭恩的大好机会,着实可惜;如果与她联系,则是相当冒险的举动。

梁未絮甚是犹豫,低首负手,不由来回踱了会儿步,忽然一阵寒风此处方向吹来,吹起满地累积的黄叶,往上空飘去,仿佛飞向万里苍穹。

多少次,梁未絮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更加坚定了自己要飞上云端的决心。

危险可以做好防备,机会不可以轻易错过。

“师父。”她正色道,“只能请你再见凌岁寒一面了。”

白日里人多眼杂,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晁无冥才返回城中,寻到凌岁寒的住处,四下里探查一番,见附近确实没有埋伏,遂迈动脚步走到一间亮着灯火的卧房,抬手敲了敲门。

仅仅片刻,房门打开,凌岁寒腰悬长刀,锐利的双眼将他从头到脚一扫,冷冷道:“你倒真是大胆,知不知道现在官兵正在四处搜捕你?”

晁无冥大笑:“倘若他们真能碰巧遇到我,那遭殃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凌岁寒道:“所以,你不会告诉我,你今晚准备第二次行刺吧?”

晁无冥道:“不,我打算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凌岁寒眉毛一扬,眼中泛出寒意:“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了你冒险呢?”

晁无冥道:“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谈过的话吗?你难道不想带兵前往西川杀谢泰报仇?”

凌岁寒道:“但现在魏恭恩死了,继位的只会是魏赫。”

晁无冥道:“魏赫一个草包,算什么东西?他真的做了皇帝,只会比谢泰更昏庸糊涂。到那时,梁将军攻打洛阳城势如破竹。”

凌岁寒道:“即便如此,在此之前,我被魏赫所派的官兵追杀,处境危矣,还能等到梁守义成功吗?”

晁无冥道:“昨夜你既帮了我,待你动手的时候,我自会接应你。”

凌岁寒道:“可我不相信你怎么办?”

晁无冥不耐烦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我会希望你死吗?”

“正常情况之下,你大概是不希望我死。怕只怕遇到危险情况,那么我确实不相信你愿意冒险救我。”凌岁寒眼珠转了转,眉梢依然像刀锋一般上挑,“今儿一整天,你都藏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应该是个隐蔽安全的所在,若你不能来接应我,杀完魏恭恩以后,我会自己去找你。不然,我可不会像傻子一样冒险。”

晁无冥不似梁未絮那么多心眼,经过昨夜之事以后对凌岁寒已没有太多怀疑,是以并未犹豫太久,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岂料凌岁寒犹不放心:“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我得先去看一眼,确定你们的实力。”

晁无冥有身为顶尖高手的自负,冷哼一声,转身迈步:“你跟我走吧。”

在沉沉夜色里行了多时,两人到达云泽山,凌岁寒见到梁未絮,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她终于答应替他们完成弑君之事。

随后,凌岁寒回城,径直往太康宫行去,求见了魏恭恩,在他的寝殿,将此事禀告于他。

天尚是灰蒙蒙一片,因为焦虑而一夜未睡的魏恭恩立刻就要召将领入宫,等待期间,凌岁寒挑眉问道:“陛下认为那位戴将军便真的完全可靠吗?”

魏恭恩道:“他跟在我身边多年。”

凌岁寒笑道:“梁守义和晁无冥也跟在陛下身边多年。”

这笑声里似透了点嘲讽的味道,魏恭恩大怒,但看在对方刚刚立下大功的份儿,他强忍怒气,沉思半晌,也认为凌岁寒此言有理。凌岁寒在这时补上一句:“没有血缘之亲,谁都不可靠。”

听起来好像只是她随口一句感叹,毕竟她与父母关系的确极好,若非为报父母之仇,她也不会为魏恭恩效力。但魏恭恩听者有意,随即派内侍将诚王魏赫也召入宫中,命他为平叛监军,将大权交予他手,让他拿着虎符跟随戴将军前往云泽山剿灭反贼——无论魏赫有多么草包,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定不会与梁未絮狼狈为奸。

一切布置完毕,魏赫等人离开以后,又已过去大半个夜晚,魏恭恩已有两天没能睡上好觉,不禁头晕脑胀,想了一想,吩咐凌岁寒在殿外守卫:“叛贼剿灭之前,就劳烦凌卿在宫中值守吧。”

“你现在很害怕么?”

这句话的语气很不对劲,魏恭恩一愣,抬头瞧她一眼。她唇角微微一动,似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冰雪般的杀气,刹地反手拔出腰间长刀,电光石火之间刀刃已没入他的身体:“害怕就对了!”

这一招速度太快,直到鲜血从魏恭恩胸前伤口溅出,殿中众侍卫才反应过来。其中一半侍卫拔出兵刃,刚举到半空,凌岁寒已松开刀柄,双指在魏恭恩身前一拂,霎时封住他的哑穴,同时双足腾空飞踢,踢中一人手腕,接住对方脱手的长刀,刀光在顷刻间展开,如大片飞雪袭来。

为速战速决,凌岁寒久违地施展出阿鼻刀法,对付这些侍卫易如反掌,一连数招凌厉至极的杀招,满地鲜血,已倒下数具尸体。

而另一半的侍卫立在原地不动,竟对眼前情景无动于衷。

魏恭恩命在旦夕,还剩下一口气,目光望向那几个冷眼旁观的侍卫,又惊又怒,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你现在很生气么?生气也就对了!你平时对他们动辄辱骂责打,难道还指望他们拿命来保护你。”凌岁寒适才那一刀并未伤及他的要害,有意暂时留他半条命,双眸似射出刀刃的锋芒,冷冷直视着他的脸。“不要以为你当上皇帝,就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神,天上地下唯你独尊。即使我没有我,没有晁无冥,你也迟早会有被其他人杀死,因为,你早已失去了人心。”

说到这儿,凌岁寒语音稍顿,又转头向一旁侍卫道了句:“你们去通知诚王殿下吧,再留几个人到殿外守着,谨防发生意外。”待他们离开以后,她才再次将视线对准血流不止的魏恭恩:“所以,杀你很简单。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动手?”

凌岁寒早已封了他的哑穴,晓得他无法回答,慢悠悠继续说下去。

“不妨告诉你,今夜之事,魏赫亦是主谋之一。你一死,他会立刻登基,然后捉拿刺杀你的钦犯晁无冥,并派兵攻打梁守义与梁未絮。以魏赫那个脑子,十有八九胜不过他们的,却会造成他们元气大伤。到那时候,崇军平定叛乱便容易得多了。”

魏恭恩面露诧异之色,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要帮着大崇朝廷?谢泰是我的仇人,大崇百姓不是。梁未絮和我说过,谢泰害死我父母两条命,也毁了我的人生,他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怎么偿还得起这么多罪孽?我若想要彻底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先毁了他最珍惜的东西,在他痛苦绝望之时,再亲手杀了他。我虽然很有些讨厌梁未絮,但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确实说得颇有道理。而你造的杀孽比谢泰更多,也毁了天下无数百姓的人生,只凭你一个人一条命偿还得起吗?纵然我毁了你最珍惜的东西,毁了你的大冀基业,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可是没办法,世间事总是如此不公平,我只能争取多少算多少。”

凌岁寒一字一句,语音似从烈火中淬出。

“你现在是不是很痛苦很后悔?后悔自己不如留在霍阳当你土皇帝?那我再告诉你一个道理,人只要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你后悔也晚了!”

“唰”的一声,她左手握住刀柄,又霍地抽出长刀,寒光一闪,刀刃砍下魏恭恩的头颅!

鲜血飞溅上窗户,与初升的红日相映。

第199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五)

魏恭恩遇刺宾天的消息很快传遍太康宫,“捉拿反贼晁无冥”的呐喊声在宫中回响,禁军侍卫们大肆搜捕起刺客的踪迹。魏赫听闻此事,迅速返回宫内,抱着父亲的遗体大哭了一场,旋即以嫡长子的身份顺利继承了皇位。

随后,他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吩咐将领带兵前往云泽山攻打梁家叛军。

凌岁寒随军同行,但刚刚出城,她便立即换了一个方向,骑着快马往南而行,根据前些日子颜如舜所画的地形图刚到青羽门,本想先在青羽门的地牢救出苏英,万万没想到在地牢入口看到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坐在一方枯井的井沿边,膝上横放着一柄锋利长刀,正是刀魔晁无冥。

而苏英身缚绳索,则绑在晁无冥身旁的一株大树上。

还有两个武士打扮的精壮汉子,大概是晁无冥的手下,持刀立在一旁。

凌岁寒目光迅速转了一圈,视线最后停留在晁无冥身上:“你没待在云泽山?”

“你回城之后,未絮劝我来这儿守着,我本来还以为她想多了,哪里料到……”晁无冥眉头紧皱,“你怎么会知道苏英关在这里?”

“所以是梁未絮让你来的?”凌岁寒反问,“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底你是她师父还是她是你师父?”

晁无冥怒形于色,更为不豫:“想要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那你就想错了。若非我听从她的建议,提前守在了这里,还都要让你得逞。我再问你一遍,你怎么会知道苏英关在这里?你之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凌岁寒不想继续装模作样地演戏,那样实在累得很,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直言不讳:“你可算知道我是在骗你了。但有一件事,你大概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之所以会来洛阳,之所以会投效魏恭恩,完全是因为梁未絮的缘故。是她劝我在魏恭恩麾下效力,才有机会报父母之仇;也是她给魏恭恩写了一封举荐信,魏恭恩才会立即重用于我。”

晁无冥神色变了几变,立刻冷笑道:“你以为你胡说八道,我还会相信吗?”

凌岁寒也笑道:“你可以想一想,你和魏恭恩彻底决裂,得利最大的会是谁?就算梁未絮是你的徒弟,永远听你的命令,那梁守义呢?造反这种事,不是说干就能立即干的,如果不是他早有反心,他会同意梁未絮的行动吗?”

晁无冥越听越惊,理智告诉他这番话确实有理,自尊却让他不想不愿承认他会被自己最信任宠爱的徒儿欺骗,沉声道:“她对她父亲的感情并不深。她的行动,也不一定要经过梁守义的同意。”

“你是说,她对她义父和亲生父亲都无情无义,偏偏只忠于你这个师父?”凌岁寒微微一哂,“当然啦,你非要这么觉得,我也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反正你就要死了,当个糊涂虫死去也很好。”

晁无冥内心情绪本来很有些烦躁,陡然听闻此言,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江湖里的年轻人大都自信,这也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变成自大,那就是笑话。”

凌岁寒不再说话,只将左手腕一转,刹那间寒光出鞘,冰雪之气凛冽,旁边那两个精壮汉子脖颈一凉,当意识到凌岁寒这一刀砍向的正是自己,他们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刃,颈部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人已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晁无冥眼中登时露出惊艳之色。

是对这一刀招式的惊艳。

“这不是四照刀法?”他沉吟少顷,倏地转头看了被绑在树上的苏英一眼,“召媱真的会阿鼻刀?”

苏英身体本来就虚弱,被如此捆绑更不好受,本不想说话,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如果那刀法全都是我个人编造,我也骗不过你。”

晁无冥怒道:“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她在江湖使过这刀法?!”

如此绝世神功,她既有幸得到,却藏而不用,岂不是令明珠蒙尘?凭什么老天要把阿鼻刀的秘籍交到她这种人手里,着实可惜可惜!

凌岁寒道:“杀鸡焉用牛刀,我师君不使阿鼻刀不是照样能够胜过你吗?”

晁无冥气得脸色发青,偏生她说的是大实话,让他反驳不得,更不敢在不知阿鼻刀底细的情况之下贸然动手,只能思索半晌,握紧拳头道:“依我看,她是没脸使这刀法。”

凌岁寒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晁无冥道:“四照刀才是由她独创的武功,正如雷鸣斩是我独创的武功。而阿鼻刀法则据说是数百年前的传奇高人所著,一不是她亲手所创,二不是她师门或家族流传,也不晓得因为什么阴差阳错的缘故落到她手里,根本不能算是她的武功。倘若当年她使阿鼻刀与我的雷鸣斩一战,并不公平,赢了也不算本事。”

凌岁寒道:“你当我是傻子,连你的激将法也听不出来么?但你放心,待会儿我与你交手,我会如你所愿,一招阿鼻刀也不使,只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晁无冥视线又转向身旁的苏英:“你是说……”

凌岁寒道:“对,我要你放人,我只要你现在放了苏姨。”

“符离——”苏英声音陡然抬高,脸上露出明显不赞同的表情。

时隔多年,苏英也不知凌澄的武功究竟已练到什么程度,即使她天赋比召媱还强,可是如今的晁无冥已看过研究过四照刀法的所有招式,还想以四照刀法胜他,比登天更难。

晁无冥却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沉思道:“你说过太多假话,凭什么让我继续信你?”

凌岁寒严肃了神色,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发誓,只要你现在放了她,接下来我与你交手,若我还使出一招半式的阿鼻刀,那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也让我今生所愿,皆不得实现。”

这个誓言确实够毒。

晁无冥思来想去,并没有更好的方法,也只能再相信她一次,挥刀斩断绑缚苏英的绳索,再一掌将苏英推到她的面前。

凌岁寒立即扶住苏英的身体,沉重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继续向晁无冥道了句:“我们要单独说几句话。”遂带着苏英走到一旁角落。苏英缓过气来,开口第一句话问道:“你有必胜的把握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那就是没有。你听我说——”苏英知道这孩子是个倔脾气,除非是真正让她觉得有道理的话才有可能令她改变主意,“你也看出来我现在受伤有多重,根本走不了多远。如果你败给晁无冥,他追上我,我照样难逃一死,这值得吗?倒不如你使阿鼻刀与他拼一把,只有你赢了才可以救我。”

“不,只要我使出阿鼻刀,晁无冥必会先杀了你。”凌岁寒不假思索,语气格外坚决,“你因为我而忍受了十年的折磨,如今又要因为我送命,我却只顾着自己的生死,那我还配做人吗?你救下的若是这种禽兽不如之辈,这值得吗?”

苏英一愣,眼前女子固执的面孔依稀与十年前女童倔强的模样重合,她竟无话可说。

凌岁寒当下从怀中摸出两张纸与一个瓷瓶,将声音压低道:“我前几天已经勘察过附近山林的地形,苏姨,你待会儿按照图上画的路线,会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那洞里有我打下的猎物,好在最近天寒地冻的,它们应该没那么容易腐坏,大概够吃很长一段时间。那瓶里放的是能暂时压制‘落红莲’的解药,等什么时候我师君和九如法师赶到洛阳,你再把另一张纸交给九如法师,据说‘落红莲’是秦艽根据诸天教秘术研制出的剧毒,而那张纸上记载的正是有关‘落红莲’的文字。”

她把一切考虑得很周到。

苏英发现她比起幼时还是变了不少,沉着冷静得不似小时候那个凌澄。

不远处的晁无冥不耐烦地询问她们到底还要说到什么时候,苏英仍犹豫了一会儿,视线缓缓移向凌岁寒身体右侧的断臂,明白这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不同意,不晓得她还要做出什么决绝的举动,只能长叹一口气,在她耳边悄声道:“对待恶人,不一定非得信守承诺。况且我知道你从小就不信鬼神之说,那就不用担心自己发过的誓成真。”

凌岁寒动了动唇,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来自己的坐骑马匹,将苏英扶上马背,看着她纵马奔驰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终于又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黑衣老者。

“其实,我本来的打算,是安置好苏姨以后,就去云泽山杀你。你自己来了这儿也挺好,我也不必浪费时间多跑一段路。”

“世人都将阿鼻刀法吹得神乎其神。但无论什么功夫,在不同人的手里,发挥的威力也会不同。即便你真的使出阿鼻刀法,我也不信你能凭它轻松胜过我。何况未絮的刀法是我亲自传授,在江湖里也没几个敌手,我若是留在云泽山,与未絮联手,你更不可能赢我们。”

“输赢胜负先放在一边不提,总之我今天是绝对要杀了你的。”

晁无冥又大声笑起来:“什么叫输赢胜负先不提?你都输了,还怎么杀我?你不如还是乖乖把四照刀法的口诀心法都告诉给我,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凌岁寒神色始终坦然,冷肃坚定的面容仿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正因为你已了解四照刀法的所有招式,这全都是我告诉给你的。如果我今天不杀了你,今后师君极有可能遇到危险,我如何对得起她?”

晁无冥奇道:“先前你左臂那道伤,不是被召媱派来的人所伤?”

凌岁寒道:“既然要骗你,只有真伤才能瞒过你的眼睛。不过,倘若我确实投效了魏恭恩,别说师君要伤我,哪怕她是要杀我,那也是应该的,谁让我真的做错了事。师君是救我性命、养我长大、教我立身本事之人,她是有权责罚我的。”

晁无冥道:“未絮说你个性极端,睚眦必报。她的判断几乎没出过错,所以我才相信了她,也相信了你,没想到……”

“这一次,她的判断也没有出错。”铮的一声,凌岁寒左手再次将长刀拔出刀鞘,“可是人活在这个世上,除了恨,还有爱;除了仇,还有恩。”

今日生死一战,便是她为报召媱与苏英大恩之战。

第200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六)

晁无冥理解不了她的话,更理解不了她的想法,索性不再言语,把刀一挥,其疾如电,向凌岁寒当头斩下!

好在凌岁寒已提前拔刀出鞘,斜身侧步,足踏“坎”位,左手刀一翻,及时架住晁无冥的钢刀。晁无冥见她信守诺言,第一刀确是四照刀法里的招式,放下心来,哈哈大笑数声,笑声里自然而然蕴有他的内力,惊起几只鸟雀,同时运功于刃,将手中长刀往下一压。

要论内功功力,他远远胜过凌岁寒十倍以上,凌岁寒抵不住长刀的压力,背脊竟微微有些弯曲,忽听“唰”的一声,她干脆撤回自己的刀。晁无冥手中兵刃自是顺势向她身体斩下,刀锋登时斫入她身体肌肤。

尽管入肉还不深,但刀锋上附着的天罡刀气激烈无比,哪怕划破一点皮都比普通的伤更痛数倍,凌岁寒却好像浑然不觉,眉头也不皱一下,适才撤刀的刹那儿已将自身化为利箭,向前急掠而去,不闪不避,人刀合一径直攻向晁无冥。

只一弹指的时间,眼看着她的刀刃也要攻入晁无冥的胸膛。晁无冥当然可以将自己这一招出完,只要将刀锋完全没入凌岁寒的肌肉,不说立即杀了她,也能令她重伤难治,然而如此一来晁无冥极有可能同样受到致命的伤害。

这显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你真不怕死?!”

晁无冥虽非胆怯弱懦之人,但与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极为珍惜自己的生命。何况他已经看出来,凌岁寒的武功比起自己确实是差得远了,要杀她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学她那种鱼死网破的招数。是以他当即转身撤招,刹地避过凌岁寒的攻击,而那一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刀光暴起,如一场狂风骤雨,威势迫人。

无形的刀气,已笼罩凌岁寒全身,而刀锋划过空气更响起惊雷之声,震得凌岁寒耳膜生疼。

凌岁寒几乎透不过气来,却仍未闪避,只进不退,只攻不守,毫不意外身上又出现两道新的伤痕,鲜血一滴滴落在干枯的衰草之上。

不过她的攻招倒不是一味地蛮干,要知四照刀称得上是这世间最难练成的一种刀法之一,因它的特点乃是招里套招,式中藏式,犹如连环,环环相扣不断,刀光一片于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所有方向亮起,因而名为“四照刀法”。将其练到极致如召媱者,只一刀能够同时施展出七八记招数,凌岁寒不及她师君,一刀也至少能同时挥出三四招。因此即使晁无冥已仔细看过研究过四照刀法的全部招式,只要对方脑筋转得够快,应变能力够强,他也无法立刻破解对方的武功。

晁无冥并不着急,毕竟到现在为止,他浑身上下毫发无伤,挥刀出招游刃有余,占尽上风。他只需要继续这么打下去,观察凌岁寒的身法特点,到那时抓住她的薄弱之处,再施以猛烈一击,那她便是他砧板上的鱼肉,绝无逃脱的可能。

唯有一点令晁无冥万分惊奇的是,这期间凌岁寒明明已受了好几道伤,神色始终不变,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行走江湖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能忍痛之人。

殊不知凌岁寒自幼修练阿鼻刀法,整整十年的日日夜夜,五脏六腑都似要被烈火灼烧一番,犹如地狱酷刑的痛苦比什么外伤内伤都更剧烈。她虽迫于诺言,不能施展阿鼻刀法,但这种忍痛的功夫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与她融为一体。

只要没有伤及要害,她就能够坚持下去。

然则流失得越来越多的鲜血,让她的体力渐渐不支。

晁无冥狂笑声又起:“你已是输定了,趁早弃刀,向我磕几个响头求饶,我或许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这句话倒非虚言,杀凌岁寒不是他的最终目的,打败召媱才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大的目标愿望。他依然没有放弃利用凌岁寒对付召媱的想法。

岂料凌岁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念及师君,精神又蓦地一振,双眸射出精光:“废话真多!”左手一扬,持刀再战。

反正,无论这场战斗结果如何,苏姨总算平安离开,凌岁寒的内心没有顾忌,只求倾尽全力。

——只是不知苏姨这会儿是否已到了那座山洞?

自离开青羽门,苏英起初确是打算按照凌岁寒给的路线图前往她所说的那座山洞,然而骏马的四蹄奔驰积满落叶的泥地上,哒哒的马蹄声扰得她心绪不宁,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凌岁寒浴血而战的画面,实在忍不住担忧,策马调转方向。

那日颜如舜潜入青羽门的地牢与苏英见面,与苏英大概谈了谈凌岁寒的后续计划,似乎是有让魏恭恩与晁无冥、梁未絮等人狗咬狗的打算。既然符离选择今日来救自己,是不是说明她的计策已经成功?是以苏英思索一阵,决定先到洛阳城中打探消息,倘若目前洛阳城的掌权者是晁无冥的敌人,便可以想办法让对方派兵到青羽门援助。

时间紧迫不等人,苏英纵马飞奔,让马儿的速度跑到最快,却没有考虑自己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骏马轻轻松松越过一个小斜坡,她身子一晃儿,竟一个不小心落下马来。

这一下,摔得她全身骨头都疼。她正努力起身,忽然身后响起明显奔跑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身影跑来蹲在她一旁,扶住她胳膊,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苏英抬起头,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映入眼帘。

这青年相貌俊俏,眉目比普通男子更为秀气,让苏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而她此时无暇多想,道谢过后便要上马。

青年问道:“你准备去哪儿?我送你去吧。”

这种紧急时候,苏英不与他客气,立刻答道:“洛阳城。”

“啊?洛阳?那不是……”青年颇为惊讶,“那不是叛军的地盘吗?你不怕危险吗?或者,你就是洛阳人?”

苏英道:“这儿就是洛阳城郊,既然你觉得危险,来这儿做什么呢?”

青年道:“因为我有很要紧的事情去洛阳。”

苏英声音断断续续:“那我也有……也有很要紧的事情去洛阳……”

青年见她伤势似乎不轻,皱眉道:“什么事,要不你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呢。”

苏英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武学者的气息。

那青年察觉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扬起一个亲和的笑容:“我可能没什么本事,但我认识一个朋友,她最近就在洛阳城内。其实我这一趟便是来找她的,她应该能帮你。”

苏英道:“你的朋友?他尊姓大名?”

“她姓凌,叫……叫……”到底叫什么,这青年居然甚为犹豫,似有为难之处让他说不出口。

“哪个凌?”苏英脸色微变,“树林之林,还是凌空之凌?”

“是凌空之凌……”

这并非一个常见的姓氏,难道真有如此巧合?苏英心怀疑虑,试探问道:“你是说凌岁寒?”

青年一愣,稍稍沉思了会儿,点头道:“你猜出来了,那看来你果然也是江湖中人……”

苏英面色凝重:“她现在不在洛阳城中。”

青羽门内,到处是残垣断壁,又因如今深冬天寒,草木萧疏,花叶凋零,放眼望去一片荒芜景色,唯有松柏挺拔长青。

凌岁寒与晁无冥交手数百招,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终于难得捕捉到一个机会,长刀如瀑布白流向下急落,又一个横削,在晁无冥大腿削下一块肉来。尽管付出的代价,是同时间她胸前被晁无冥狠狠斫了一刀,受了目前为止最重的一道伤,真正伤及筋骨,血肉翻飞。

晁无冥迅速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大腿的伤口,勃然变色:“好!好!能与我过这么多招,还伤得了我,你的确有几分天赋。只可惜,你这辈子的武学成就在今日到头了!”

时候已到,晁无冥自认为已完全摸清凌岁寒的武功身法特点,趁着对方重伤无力之际,猛地一刀挥去,刀气卷起狂风,雷鸣声又响在凌岁寒耳边。

其实,双方斗到现在,凌岁寒脑海中也几次闪过苏英临走前所说的那句“对待恶人,不一定非得信守承诺”。

凌岁寒不是不知变通的迂腐性子,更不是不爱惜*自己生命之人,生死关头,她行事本应灵活一些。偏偏之前她所发的誓言里,还说过一句,倘若她食言而肥,那么她今生所愿,皆不得实现——而她生平最大两个愿望,其一是亲手杀了谢泰,为父母报仇雪恨;其二则是舍迦能够早日参透菩提心法第九层,病体痊愈。

纵然她确实不信鬼神之说,可是涉及舍迦之事,她心底不禁浮现“万一”两个字,便惴惴不安,不敢冒险。

况且,即使不为这个缘故,在她内心深处,她也确实很想以“四照刀法”将晁无冥杀死。

她就是要让晁无冥知道,无论他费多少心机,无论他搞多少歪门左道,他永远胜不过召媱,他永远都是召媱的刀下败将。

因为,他就连召媱的徒弟都赢不了!

凌岁寒再次持刀往前,大片刀光如行云流水,本应一刀挥出三个连环套招来抵挡晁无冥的刀势。可惜她招式虽依然精妙无比,功力已流失大半,已完全无法与晁无冥那一刀里所蕴含的澎湃内力相抗,才使出了一招半,只听“当”的一声,她手中环首刀断裂为数截!

这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她丝毫不慌,左手掌刹地握紧,握住一枚刀片,掌心满是鲜血,而与此同时,晁无冥那一刀瞬间没入她的胸膛!

多亏凌岁寒身法灵巧,移步换位,电光石火之间移了半寸距离,那一刀也就偏离了她的心脏半寸。她还剩下一口气,左手攻势犹未停止,将方才没使完的另外一招半续上,疾攻晁无冥胸前心口。当晁无冥察觉到不对,欲要纵身闪避,大腿伤口的疼痛袭来,他忍痛的功夫又远远比不上凌岁寒,脚步只慢了一瞬,凌岁寒掌中刀片分毫不差地斫入他身体心脏位置!

晁无冥瞳孔登时睁大:“你……”

“你一定比我先死,那……”凌岁寒声音越发微弱,唇角却浮起一点微笑,“那就算是你输了……”

说完这句,两人同时倒在了地上,凌岁寒左手撑着地,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靠上一株松树,眼看着晁无冥终于闭目断气,她又艰难地抬起手,从衣囊里取出一个瓷瓶,将瓶里最后一点紫玉膏倒在自己胸前那道最严重的伤口上,勉勉强强止住血。

可是她全身伤口不下十道,只靠这点紫玉膏是治不好的。何况紫玉膏是治外伤的神药,她此时此刻内伤同样极为沉重,却是无药可医。

凌岁寒眉目间流露出一抹遗憾。

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是没能报得了父母大仇。不过,阿父阿母在九泉之下得知原因,应该会谅解自己的吧?

因此最令凌岁寒放心不下的,还是谢缘觉之事。一旦舍迦得知自己的死讯,她大悲之下,情绪激动,身体必然承受不住,病症又要复发,且极可能发作得比先前哪一次都更加厉害。自己明明答应了要陪她找到治好她病的法子,明明答应了一定要陪她改变命运。

可惜这一次,自己要对她食言了……

这是凌岁寒失去意识之前,心中所想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