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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吟刀啸 满襟明月 20668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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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岁寒的仇恨终于报了。

可定山派的血海深仇又要等到何时才能报得了呢?

她们四人见她神色,已猜到她为何而难过,尹若游沉吟问道:“凌掌门放梁未絮入庄赴会,是否觉得她此番行事内有蹊跷?”

凌霄颔首道:“你们对此事有何看法?”

“她欲借此扭转风评、博取名声是肯定的。但仅仅这个目的应该还不足以让她冒着风险来与你们见面,所以除此之外她必另有图谋,可惜目前线索不足……”尹若游略作思忖,“对了,俞开霁说不定知晓些内情。凌掌门可曾见过俞将军?”

“铁鹰卫的俞将军?她也来沃州了?”凌霄这一反问,显然说明她尚未见过俞开霁。

“是梁未絮说她也来沃州了啊。”凌岁寒皱眉道,“难道梁未絮又在骗我们?”

“距离武林大会召开只剩两日了吧?”颜如舜忽然问道。

凌霄道:“正是。”

颜如舜道:“那我们很快就能知晓,这次大会上究竟都会出现哪些人了。”

第246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三)

铁马江绵延千里,流经数州,江面开阔,波涛汹涌,气势磅礴。

而沃州境内的铁马江畔有一大片平坦空地,足足可容纳上千人。时值三月初春,江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定山派弟子在空地中央搭了一座简易木台,各路群豪不拘小节,则纷纷在木台四周席地而坐。

凌岁寒一行却并未急着坐下,只在人群中举目环顾,过了会儿还真瞧见了她们要找的人,遂穿过熙攘人群,朝着俞开霁那边走去,离着尚有几步便扬声唤道:“俞将军。”

俞开霁闻声回首,神色竟出人意料地冷峻:“是你!你这附逆作乱的叛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当真胆大包天!”

凌岁寒一怔,显然未曾料到这般情形。

俞开霁继续冷冷道:“今日我奉圣命另有要务,姑且容你猖狂片刻。待此间事了,你休想脱身,本将定将你缉拿归案。”

凌岁寒眉头紧蹙,正欲开口询问,颜如舜与尹若游交换一个眼神,已率先反应过来,于是迅速沉下脸来,与对面的俞开霁针锋相对。本来她们只想做做样子,骂上几句就算完事,可惜她们低估了在场群豪对于朝廷走狗的厌恶,听出俞开霁的官家身份,顿时群情激愤。

“朝廷的鹰犬也敢在此放肆!”

“好大的官威啊!”

四周喝骂声此起彼伏,更有性情火爆者“铮”地一声将兵刃抽出半截。颜如舜见势不妙,急忙扬声道:“诸位且慢!今日毕竟是定山派做东,大会尚未正式召开,还请诸位看在定山派的份儿上,莫要搅了这场盛会。”

她连说带劝,众人这才勉强按捺住怒火,场中喧哗渐止。

而就在方才剑拔弩张之际,凌岁寒与谢缘觉终于察觉到,俞开霁身后有个中年男子神色惶恐,战战兢兢,丝毫不见江湖人的胆气。

她们四人退至一旁僻静处,尹若游低声向凌岁寒道:“你也应该瞧出那群人里谁最蹊跷了。你从前还在铁鹰卫时,可有见过那人吗?”

凌岁寒曾在铁鹰卫任职,对其中人员颇为熟悉,此时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首道:“他绝对不是铁鹰卫的官兵。”

看来俞开霁方才那番做派,必是演给此人看的。正当她们好奇揣测此人身份之时,忽见几名定山派弟子匆匆赶来,面带疑虑地问道:“听闻刚刚这边起了争执,还险些动起手来,究竟发生何事?你们与谁起了冲突?”

她们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几名定山弟子中唯一戴着帷帽的年轻女人突然出声:“你们是不是在和孙佐年吵?”

尹若游打量一眼她的装扮,了然道:“那倒不是。不过你说的这个孙佐年是宫里的人吧?他认识你是不是?”

原来这说话的帷帽女人正是曾经的永宁郡主谢丽徽。自从那年凌岁寒在法场救下她,又将她送往定山派安置,从此她便跟随定山弟子辗转各地游历,前不久更与元如昼一同正式拜入定山师门,抛却了郡主身份,虽再无锦衣玉食,却也卸下金玉枷锁,成了个真正自在的江湖人。

“不错,他是宫里一个太监。从前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总之我可不想叫他瞧见。”谢丽徽压低声音回答完,又疑惑道,“你们不是在和他吵啊?那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了,他一个宫里人,怎么会来沃州参加武林大会?”

颜如舜为众人解释了一番,随即道:“依梁未絮所言,俞开霁是代表铁鹰卫前来监察武林大会的。但铁鹰卫官兵皆是江湖出身,当今天子现在对江湖人士必定是戒心深重,也不可能完全信任铁鹰卫,所以我猜他这才另派孙佐年前来暗中监督。”

“怎么又是太监?”唐依萝愤然道,“前些日子据说朝廷也派了个叫什么余向典的太监去李将军军中监军,明明不通兵法,却仗着天子授命在军中胡乱指挥,害得李将军第一次打了败仗。哼,武将和江湖人都不可信,那这些阉人就可信了吗?”

照这样下去,大崇今后恐怕难逃宦官专权之祸。不过谢崇皇室衰败早已成为定局,她们完全不觉意外,也丝毫不想再关心。只是可惜眼下孙佐年在侧,与俞开霁的谈话,须得等到武林大会结束以后另寻时机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群豪已在铁马江畔依次落座,大会正式召开。

江风猎猎,红日当空,凌霄登上高台,抱拳环视一周,方才沉声道:“今日邀诸位武林同道前来,实有两个缘由。”

“这其一,乃是十二年前一桩公案。当年在长安城外,召媱召女侠因路见不平,诛杀了残害百姓的官兵。而我定山派不察,误认召女侠为恶人,更在围攻中伤她一刀。直到十载过后,本派才知其中误会,后又详查多时,这些年来召女侠在江湖之中行事虽不拘常理,却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恶事。”

说罢,凌霄挥手示意,数名定山派弟子当即捧出厚厚一叠证据,在台前一一陈列。末了,她向远方郑重一揖,接着道:“是以今日当着天下英豪的面,我定山派要先向召媱女侠赔罪致歉。也望诸位武林同道明鉴,今后莫要再对召女侠心存误解。”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谁都不曾料到,定山派如此兴师动众召开这武林大会,头一件大事竟是为一桩误会公开认错赔罪。

而在众人之中,还要属凌岁寒最为震惊。其实早在两年前大崇尚未发生战乱之时,定山派得知自己冤枉了召媱,当时的掌门凌虚便曾召集柏州附近的江湖朋友,当众说明真相,只是柏州地界毕竟有限,消息难以传远。为此凌知白特意告知凌岁寒,过些时日定山派必会召开武林大会,向天下群豪澄清此事。

谁知后来战乱骤起,魏恭恩举兵造反,两京相继陷落,武林大会一事自然搁置下来。凌岁寒也早已把这件事完全忘记,却不想定山派竟真能不忘初心,待到时局稍定便兑现诺言。

凌岁寒虽早知定山派上下皆是重信守诺的侠义之士,此刻仍不免心头震动。

而待此事说罢,凌霄话锋一转,又道出此次大会的第二个目的。

“自魏梁逆党作乱以来,天下动荡,百姓死伤惨重,流离失所者更是不计其数。武林同道亦深受其害,许多门派凋零,侠士陨落。今日本派邀诸位齐聚沃州,便是希望大家能坦诚相告各自困境,彼此扶持,共渡难关。”

凌岁寒渐渐从先前的震动中回过神来,听到此处,不由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莫名想起洛阳的青羽门。

当初魏梁反贼攻陷洛阳之战,仅有十余名弟子的青羽门为护洛阳百姓而死战不退,最终全数殁于晁无冥刀下。那魔头霸占了青羽门,还曾将苏英关押在门中的一处地牢里。后来凌岁寒终于在青羽门手刃晁无冥,她自己也身负重伤,幸得九如将她从昏迷中救醒,她们索性都直接在青羽门中住下,甚至直到她离开了洛阳城,苏英等人也继续此处休养。

因此尽管青羽门的门徒,凌岁寒是一个也不认识,她却始终对这些人存着几分感念。

这两年战乱纷扰,像青羽门这样的门派不知有多少——有些彻底断了传承,有些日渐式微,还有更多无门无派的独行游侠也都各有各的艰难。

群侠听罢这番话,心中暗叹定山派不愧是武林泰斗,当今江湖恐怕也只有定山才会如此真心实意地关切同道。但江湖中人最重颜面,谁都不愿第一个开口道出自家难处,只得互相观望,等着旁人先说话。

一时之间,江畔只闻铁马江的怒涛拍岸声,众人皆默然无言。

颜如舜想了想,低声向凌岁寒道:“你刚刚叹什么气呢?”

凌岁寒说出自己适才所思所想。

“我猜你也是想起了青羽门,我也和你差不多。”颜如舜笑了笑,忽然主动站起身来,运起内力将声音传遍江岸,“既然凌掌门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在下姓颜,双名如舜,本是一介江湖游子——”

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窸窣低语,群豪不约而同轻呼出“金凤凰”三字。

颜如舜顿了顿,继续道:“但两年前,我与我三位好友曾居于长安无日坊的昙华馆。自长安陷落后,我们漂泊在外已久,而如今长安虽已收复,我们却因要事在身,一时难以归返,甚是牵挂家中情况。今后若有哪位江湖朋友途经长安,可否替我们看看昙华馆近况?”

其实去年她与尹若游曾悄悄回过昙华馆一趟,此刻她却故意隐去不提。而她这请求丝毫不难,于是当即就有几位热心肠的豪侠爽快应下。

一旦有人开头,群豪便渐渐放下顾虑,接二连三道出各自的难处,定山弟子一一记录在册,待日后再议如何相助。

约莫半个时辰后,正当众人聊得热闹时,一直静静坐在其中的梁未絮倏然起身。她声音虽轻,却以内力送出,字字清晰:“在下梁未絮,亦有话要说。”

这一路上受她礼遇的江湖豪杰不少,见是她说话,都给她一点面子,转头望向于她。

“在下的身份,想必诸位都知晓。家父当年受魏恭恩胁迫,不得已追随叛军兴兵造反,而我身为人女,也只能遵从父命。但与反贼同行的那一路上,我眼见山河破碎,实在痛心疾首,愧疚难当。是以家父过世后,我便即刻率部归顺朝廷,可是每每想起昔日犯下的罪孽,我……”梁未絮稍稍一顿,似乎略微有些哽咽,才接着,“我还是于心难安。为赎此过,我已奏请圣上,愿领兵前往河北助王师平叛。此行途经沃州,听闻凌掌门在此召开武林大会,特来赴会,其实也是想问问诸位同道,可有人愿与我同赴河北剿贼?待战事平定,我必向朝廷为诸位请功。届时论功行赏,诸位或可借此机会重振门派。”

这番话确实打动人心。

江湖中人向来不屑与朝廷为伍,若要他们像俞开霁那般接受朝廷官职,当一个朝廷鹰犬,那么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但梁未絮此言给了他们一个两全之策——既能行侠仗义,为国为民;待战事平定以后,又可借朝廷封赏重振门派,依旧做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人,岂不是美事一桩?在场不少豪杰都陷入沉思。

凌岁寒与谢缘觉、颜如舜、尹若游对视一眼,心中疑惑总算解了大半。

难怪梁未絮冒着危险也要前来参与此次大会,毕竟放眼整个江湖武林,也唯有定山派才有这般的威望号召力,能聚齐如此多的豪杰侠客。她想要多多招揽各路豪侠,还非得借定山派搭的这个台子不可。

凌岁寒想通此节,又被梁未絮的无耻气到,冷冷一哼:“好厚的脸皮。”

谢缘觉低声道:“但她以大义相召,怕是会说动不少人。”

“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尹若游心底却生出了新的疑问,喃喃道,“会答应随她前往河北平叛的,或许有些是纯粹为图朝廷赏赐,但更多的该是真心想为天下太平出一份力。倘若这些人以后发现她其实并无悔意,甚至还想再掀战火,他们非但不会相助于她,还必将倒戈相向,对她群起而攻之。她招揽这些人,反倒有害无益。”

“不错。”颜如舜赞同道,“以梁未絮的城府,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看来,她的谋划远不止于此。

第247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四)

过得一会儿,在场群豪在思考讨论之后,还真有不少人陆续应和了梁未絮的提议。

“师姐。”有定山弟子压低声音向凌霄请示,“咱们是不是该阻拦她?”

凌霄微微摇头:“她占着大义名分,我们以什么理由阻拦?”

何况,当初凌虚等人是为护长安百姓而死,天下太平本就是所有殉难同门的遗愿。如果梁未絮这番话确确实实出自真心,众人真能齐心协力平定河北乱局,那么凌霄认为自己可以忍一忍——忍到山河重整之日,再与梁未絮清算旧账也不迟。

问题在于,梁未絮这番话当真是出自真心么?

正当她们沉思应当如何应对之际,忽闻远处马蹄声渐起,如急雨般由远及近传来。群豪抬眼望去,只见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正向着江边疾驰,马上之人的模样还看不太清楚,但似乎都携带着刀剑兵刃。

看来这群人,亦是赶赴这铁马江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去年洛阳收复后不久,定山派便早早定下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地点,并在江湖上大肆宣扬。然而江湖路远,纵使提前数月通传,各路豪杰也难免因故耽搁。起初众人只当那队人马是迟到的赴会者,并不如何在意,直到那队人马离他们越来越近,江畔却忽起骚动。

“咦,那人……那人不是……”

“谁啊?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抵玉!那是藏海楼总管抵玉!”

“什么?藏海楼的人?!你确定吗?”

“我曾经在长安待了好几年,与这位玉总管碰过几次面,绝不会认错。”

“不错,我也认得。她身旁那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年轻女人,据说就是藏海楼最厉害的两个高手宁初晴与宁暮雪姐妹。”

一时间,江畔私语纷纷,群豪神色各异。

梁未絮心中暗惊。

藏海楼的到来虽在她意料之外,但细思也在情理之中。真正令她惊讶的,还是抵玉的出现。

当初沈盏火烧藏海楼后,她虽吃了大亏,但一想到沈盏已死,藏海楼群龙无首,倒也稍感宽慰。唯一忧虑的便是藏海楼那位不知去向的玉总管,此人智谋定然远远不如沈盏,可毕竟作为二把手执掌楼中事务多年,更听闻她过目不忘之能,堪称藏海楼的活卷宗,若由她重整旗鼓,必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燕定天看出她的担忧,断言抵玉早已离开藏海楼,且绝不会再回。梁未絮再三追问缘由,起初燕定天对此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她又想方设法与燕定天谈话多次,才终于令对方吐露往事真相。得知了内情,梁未絮果然放下心来,照这般说,抵玉确实不可能再回藏海楼,即使她真有这个胆量敢回去,沈盏的几个亲信如余罄、宁氏姐妹等人也不可能再认她做总管。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抵玉竟真领着包括余罄与宁氏姐妹在内的藏海楼一众弟子堂而皇之现身于此。梁未絮深感不解,在自己养伤的这一年里,藏海楼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而尽管如今江湖群豪都早已知晓藏海楼楼主沈盏离世的消息,楼中众多机密据说也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藏海楼在江湖里的余威犹在,群豪不敢怠慢,待抵玉一行勒马停驻,他们纷纷抱拳见礼。

寒暄过后,抵玉却未立即就座,而是环视一圈,方开口道:“路上耽搁,来得有些迟了,还请见谅。适才诸位可是在商议河北平乱之事?”

她并无千里眼顺风耳,既然来得迟了,如何知晓适才众人讨论的话题?梁未絮心念一转便立刻明白过来,显然大会伊始,藏海楼已派探子混入人群之中,抵玉故意姗姗来迟,正是要借这万众瞩目之势,向天下宣告:

——藏海楼,又重出江湖了。

果然,下一瞬抵玉遂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金狮帮帮主,微笑道:“不过据在下所知,张帮主连霍州的烂摊子都尚未收拾干净,倒有闲心去河北替人平叛?不如让我说说,张帮主在霍州究竟做了些什么好事,也好让诸位同道一起帮您善后啊?”

那张帮主面色骤变,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晌才挤出一丝干笑:“不、不必了,自家的事不敢劳烦各位。多谢玉总管提醒,河北之行,张某就不参与了。”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揣测这“霍州之事”应是那张帮主见不得光的隐秘。

“还有莫门主。”抵玉毫不停顿,紧接着视线转向人群中无影门门主,“在下真没想到您竟也会愿意冒着危险远赴河北,长风剑派的吴大侠知道您原来如此侠义吗?”

那莫门主大惊失色,亦是与张帮主一样的反应。

先前响应梁未絮、愿同赴河北平乱的,有十来个门派组织与十余名独行游侠。抵玉一一点出其中三个掌门与四位游侠的名号——这些人皆是心怀鬼胎之辈,往日做过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响应号召,不过是为贪图归安郡主许诺的朝廷封赏。此刻他们被抵玉拿住把柄,生怕她当众揭破旧事,只得纷纷改口,表示绝不会再随梁未絮前往河北。

但除这部分人以外,其余响应者则多是真心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士。他们当然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尽管这些秘密倒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却也不太想让外人知晓,是以见此情形,都略略有些不安。

谁知抵玉忽展颜一笑:“诸位不必多虑。在下只是提醒某些人,先扫清自家门前雪,再谈济世安民。至于真心愿为天下出力的江湖同道们——”她拱手一礼:“各位欲往何处,藏海楼岂敢阻拦?”

说罢,她与其余藏海楼弟子便施施然落座,竟真作壁上观之态。

“我还以为藏海楼这次是来给沈盏报仇的。”凌岁寒见状不解,低声道,“只拦下这么一点人,对梁未絮来说不痛不痒,难道她们这就算了”

尹若游摇头道:“世上之人谁没些秘密?藏海楼揭露恶人之短,旁人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连好人的隐私也抖落出来,就算能阻拦他们跟随梁未絮前往河北,也必会引起江湖公愤。”

颜如舜目光落在抵玉那张看似平静的脸上,想了一想,接着道:“藏海楼是乃是沈韶烟和沈盏两代人的心血。如今沈盏已死,我相信抵玉定不愿看着沈盏创下的基业就此没落。她们今日现身,除报仇之外,必还有重振藏海楼声威的想法。”

谢缘觉闻言恍然:“所以,她们方才借此机会将那些人的秘密道出一半,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藏海楼的情报网仍在运转?”

果不其然,此刻在场群豪都在悄声议论着这一点。原以为沈盏一死,那些江湖秘辛也都被那场大火付之一炬,没想到传言非虚,抵玉的头脑还真就是藏海楼的活卷宗。

所以,与梁未絮一样,藏海楼也是在借着定山派的台子唱自己的戏。一旦想明白了藏海楼的目的,凌岁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火。

虽说藏海楼弟子不像梁未絮那般作恶多端,甚至在与梁未絮的争斗中也是受害者,她们想要重振门派,无可厚非。可今日明明是定山派费心筹备举办的武林大会,结果先是梁未絮借机洗白,又是藏海楼趁机立威,反倒让定山派成了陪衬,凌岁寒越想越替定山的朋友不值。

想到这里,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她猛地起身,一个纵跃掠上高台,衣袂翻飞间已稳稳立定,冷峻的目光扫过全场,开口掷地有声:“今日大会,本是定山为诸位江湖同道排忧解难而设,方才诸位说了这么多诉求,但从头到尾,定山可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她顿了顿,左手按上刀柄,只听“铮”的一声清响,长刀出鞘,寒光如雪,直指梁未絮。

“定山可以大公无私、以德报怨,我凌岁寒却没那么大度!你害了定山那么多条人命,如今一句悔过就想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一旁包括凌霄在内的定山派众人都不约而同握紧了剑柄,却无人出声。适才凌霄还在纠结犹豫是否该为大局隐忍,待到天下真正太平时再报私仇。可如今是凌岁寒挺身而出要为定山派讨一个公道,若她反而阻拦,岂不是太对不起朋友了。

梁未絮神色平静,似是早料到要面对这一关。她转身看向凌霄,长叹一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当年我受魏贼胁迫犯下大错,此后日夜悔恨。只是眼下河北尚未平定,凌掌门可否容我先了却此事,到时我再来定山领罪?”

“没有你,这河北就不能平定了吗?”说实话,凌霄目前并未完全下定决心,是以努力压下心中波澜,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群豪,这话既是在质问梁未絮,亦是在询问自己,“河北距离沃州并不算远,任何人只要有心,有一双腿,如何不能自己前往河北杀贼?”

“凌掌门所言极是。但这等大事,若无领头之人,各自为战,太过凶险;若聚众前往,又怕朝廷猜忌。我却不同,我毕竟是朝廷御封的归安郡主,况且当初我是带兵率部归降,我的亲兵大多还愿意听我的话,因此我与朝廷尚有商谈周旋的余地,此去河北必为诸位争取封赏。”梁未絮这话说得是大义凛然,又诚恳道,“待事了之后,凌掌门要如何处置于我,我绝无怨言。另外为表歉意,我还可告知一桩凌掌门您必定关心之事。”

“我必定关心之事?”

“实不相瞒,前不久我来沃州的路上,无意间得知诸天教教主秦艽的行踪。”梁未絮笑道,“凌掌门想要知道吗?”

凌霄神色一凛,假若梁未絮这番话确是真心诚意,倒不是不可以按她说的办。偏偏凌霄实在无法完全信任梁未絮,沉吟有顷,忽转头扫了一眼台下抵玉等人——藏海楼与梁未絮同样有着深仇大恨,今日梁未絮究竟有什么目的打算,不妨私下里与藏海楼众人商议商议。

“好。”思及此,凌霄决定暂时应下梁未絮,“只要你是真心悔改赎罪,我可以给你时间。”

第248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五)

既听凌霄这般说,凌岁寒只能收回自己的刀。

凌霄又沉声向梁未絮道:“你刚才说你知道秦艽的下落?”

梁未絮上前两步,在凌霄耳畔低语了几句。

随后,武林大会继续,众人重拾先前话题,各*派豪杰纷纷诉说各自难处,共商江湖未来。期间梁未絮静静坐在其中,没再过多言语,目光不时扫过抵玉等人,眉间隐现忧色。藏海楼打探情报消息的本事天下闻名,她不确定自己的计划是否已在藏海楼掌握之中,若真让她们调查出自己的后续谋划并告知给定山派,局面将大为不利。

思及此,梁未絮暗下决心:这计划必须提前,不能够再等下去。

待到日影西斜,会散时分,她立刻召集响应自己的江湖豪杰,又提议道:“河北战事吃紧,在下每日每夜都在忧心。不如诸位先随我赶往沃州城郊驻地,与我麾下将士会合,今晚由我设宴款待诸位豪杰,我们共商收复河北大计?”

凌岁寒见梁未絮一行似现在便准备离去,总不太放心,低声问道:“我们要不要暗中跟上?”

“我和阿螣去吧,你们留下来照应定山的朋友。”颜如舜略一思忖道,“舍迦,尤其是你,如果梁未絮所言秦艽下落不假,恐怕还得你出手帮帮忙。”

“好,你们路上小心。”

不一会儿,各路豪杰陆续散去,大多数都返回江畔屈家庄歇息。凌霄正欲去寻抵玉,却见对方已朝她走来,温言道:“凌掌门,我们借一步说话?”说完转头看向在一边旁观的凌岁寒与谢缘觉:“凌女侠和谢大夫也请同来?”

凌霄等人敏锐察觉到方才还在抵玉身旁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姊妹,这会儿竟已消失不见,不知去向。而与此同时,凌岁寒与谢缘觉亦暗自环视四周,同样看不到俞开霁等铁鹰卫官兵的身影。此番武林大会群豪汇聚,人多眼杂,而大会结束后各路豪杰四散而去,更是显得有些混乱,若她们存心隐匿,借机混在人群里悄悄离开倒也确实不是难事。

“好吧。”既寻不到俞开霁,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只能答应先与藏海楼的人聊聊。

一行人朝屈家庄内走去。凌岁寒性子急,还未进屋便按捺不住问道:“沈楼主离世已有一年时间,你们倒真够能忍的,居然能忍到今日才出来?”

一旦听人提到沈盏,抵玉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笑容,她低垂着头默然前行,整个人仿佛失了魂,直到进屋落座,才缓缓开口:“楼主走之前,曾对楼中部分弟子交代了几句话。”

烛火摇曳,映照出她眉眼间一丝追忆之色:“倘若梁未絮侥幸能从那场大火里逃生,也必定身受重伤,其部众更是折损大半,届时我们联合朝廷围剿,定能彻底将她铲除。可问题在于,以梁未絮的个性,绝不会明知前方是死路还一条道走到黑,做困兽之斗。此人擅审时度势,在那种局面下,必会假意归顺朝廷,再暗中积蓄力量。果然,这一切都不出楼主所料。”

说到最后一句,抵玉的语气还透出几分骄傲自豪。

她的楼主生前算无遗策,如今纵使身殒,亦能预见这江湖朝堂的种种风云变幻。

“而梁未絮当时不仅有长安城作为筹码,她身份又特殊,乃是叛军首领之一梁守义的亲生女儿,多年经营之下,她麾下自有一批忠心部众。因此她一旦归顺朝廷,朝廷为安抚叛军余部,明面上必会厚待于她。”抵玉眼中傲色又渐渐冷却,化作刺骨寒意,“藏海楼若在此期间向她寻仇,便是与朝廷作对为敌。”

她何尝不想早些杀了梁未絮报仇雪恨?偏偏沈盏的遗命如山,要她们暂且忍耐。

“所以,我们必须等,等到梁未絮野心再露之时,才是我们出手的良机。”

也唯有在这时候,将梁未絮及其党羽势力连根拔起,藏海楼方能重返长安,重振江湖第一楼威名。

凌霄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便是梁未暴露野心之时?”

“楼主生前还曾说过,梁未絮如今虽仍有不少旧部效忠,但兵力已大不如前,即便她伤愈复出,单凭这些残部也难以成事,必须再聚拢其他势力。”抵玉详细解释,“而她本就是江湖顶尖高手,十有八九还是会打江湖各门派的主意。因此当她重出江湖之时,便是她再生反心之日,我们藏海楼自然也可以现身了。”

凌霄道:“可今日随她而去的江湖同道若知晓她的野心,绝不可能再追随于她。”

“不错,大多数的江湖豪杰都还是侠义之士,纵有些贪图富贵的小人,也不敢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随她造反。除非——”抵玉略微一顿,旋即冷笑,“除非是朝廷先对那些江湖人士出手,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奋起反抗,梁未絮便可顺水推舟,将他们彻彻底底收为己用。”

“所以接下来,梁未絮定会设法挑起朝廷与江湖的矛盾纷争?”凌霄逐渐有些明白了,再问道,“这也是沈楼主生前所料?”

抵玉沉默一瞬,点点头道:“这世上当然只有楼主才有如此智慧,料敌先机。只是……只是楼主如今已不在人世,她虽智谋无双,却也只能推演出梁未絮谋划的大略,至于梁未絮具体会怎么做,我们又应当如何应对……这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了。”

谢缘觉闻言若有所思,忽问道:“玉总管可有注意到,刚刚武林大会结束后,铁鹰卫俞开霁将军一行不见踪影之事?”

抵玉颔首道:“朝廷既不放心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会放心梁未絮。虽说铁鹰卫此次前来沃州的主要目的是为监督定山召开的武林大会,但今日梁未絮在大会上招揽了这么多江湖好手,朝廷岂能不防?俞开霁定是暗中盯梢去了,我让初晴暮雪也跟着去瞧瞧。”

凌霄总算理清这来龙去脉,恍然大悟,抱拳谢道:“多谢玉总管告知我们这许多内情,只是……在下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教。”

抵玉道:“凌掌门是想问梁未絮所说的秦艽下落是否属实?”

凌霄坦然点头:“方才梁未絮与我说,秦艽虽内伤未愈,却也想探听此次武林大会内情,故而率诸天教众潜伏在沃州城中——不知此事真假?”

“是,根据我们的调查,秦艽目前确实是藏在沃州城里,不过……”

“不过?”

“凌掌门应该听说过,当初我们藏海楼之所以会栽在梁未絮的手里,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中了梁未絮在饮食里下的毒。”抵玉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后经查证,那毒似乎与诸天教有些关系。而如今我们已确定,梁未絮早与某个从诸天教里逃出来的弟子相勾结她将秦艽的下落告知贵派,此人也会将你们寻仇之事透露出来。如此,你们与秦艽斗得两败俱伤,此人便可趁乱收服诸天教其余弟子。”

凌霄听罢了然,反而笑一笑,毫无畏惧:“梁未絮有何盘算我不管,只要秦艽的下落属实,我们是非去找她不可。”

“我明白。”抵玉道,“所以,我想求凌掌门一件事。”

凌霄道:“贵楼也会有求于我们?”

抵玉淡淡道:“目前我们只查出了梁未絮的同伙乃是一名曾经的诸天教弟子,但此人究竟是谁……如果贵派此行有所发现,还望你们能将此人的姓名身份告知于藏海楼。”

这个自然,凌霄二话不说答应。谢缘觉却略作迟疑,还是决定将自己知晓之事道出:“此人是谁,我有一点猜测。”

“既是猜测就不必说了!”抵玉霍然打断她,脸色一变,语气也瞬间变得凌厉许多,“有真凭实据之后你再告诉我不迟。”

看她这个反应,谢缘觉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看来抵玉也早已怀疑此人就是春燕,只是暂时还未掌握确凿证据,才不愿直面这个可能。

凌岁寒也理解抵玉的恐惧,但她向来护短,纵使抵玉有千般缘由,也不能对她在意之人态度不善,于是她的那点同情登时消散,不悦道:“你心里害怕,你冲着舍迦发什么火?这件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可不是你迁怒撒气的对象。”

抵玉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了句:“抱歉。”

她既道了歉,凌岁寒也不再追究。倒是一旁的余罄张开口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发出一声明显的冷笑。

谈话结束后,抵玉等人走出房间,金乌早已降落,夜色已深,她仰头望向那一片黑沉沉的苍穹,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片黑暗给吞噬了进去,久久未动,亦未言语。

余罄这才忍不住冷冷道:“凌岁寒刚才有句话说得倒是很对,你在害怕,你还是在像以前那样自欺欺人。”

这话像刀子般扎进抵玉心里,她身形微僵,咬了咬唇,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才道:“我只是想要确凿的证据,确定真正的仇人。”

“如果到时真有证据证明,我们仇人就是她呢?”余罄对抵玉始终不够信任,此时眼中杀意隐约浮动,“你别忘了我当初为何会放过你。你说过,你要用你这条命来为少主报仇。”

“是。”抵玉神色寂然,似是失去生气的死水,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落地,显得坚定无比,“无论谁是害了楼主的人,我都会用我这条命来为楼主报仇。”

第249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一)

秦艽所受并非寻常内伤,经脉的严重受损,即使以她的高明医术,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痊愈。

按理而言,她应该寻个僻静处藏起来安心养伤,免得被定山派那帮人或是其余爱管闲事的江湖侠客找到要为民除害,她现在的状况实在很难应付。

可她毕竟是学医的,比常人更懂得“光阴难得”的道理,三五载春秋何其珍贵,若就此蹉跎岁月,她要曲莲成神成圣的愿望究竟何时能够达成?

因此秦艽不想停下自己的计划,只是不再似当初在洛阳时那般大张旗鼓地传教,而是每到一处,便命人暗中查访——专找那些本就笃信神佛、常往寺庙道观烧香祷告的善男信女悄悄下手。

自从知晓定山派将要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之事,秦艽就对定山派的目的颇为好奇,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前往沃州城,掌握此次大会动向。她到达城中时间较早,照例先派手下摸清了城内几户最虔诚的香客,其中一位年过六旬的倪姓老妇,家底殷实,宅院宽敞,正适合安置诸天教众。秦艽亲自登门,各种施展手段让那老妇改信了诸天教,随后便带着教众在这高门大院里安顿下来。

终于到了武林大会这日,诸天教弟子三三两两外出打探消息。为免人多招眼,被赴会的江湖豪杰察觉出端倪,众人皆是分散而行。阿芒正独自穿行于街巷之间,忽听身后有人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心头一凛,回头望去,竟在人群中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春燕……你、你好大的胆子!”碍于在大街之上,阿芒不敢声张,只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压低嗓音道,“你不知道教主早已下令要取你性命吗?你还敢来主动找我,就不怕我现在把你交给教主?”

燕定天吃痛地缩了缩手腕,身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我也想了很久,只是……只是想到阿芒姐姐从前对我的照顾,我不忍心看到阿芒姐姐出事……”

阿芒奇道:“我会出什么事?”

燕定天左右张望,似是踌躇片刻,才凑近低语:“定山派已探得你们的落脚处,今夜怕是就要对教主动手。”

阿芒微微蹙眉,随即不以为意地道:“那又如何?定山派想找教主麻烦也不止一次,哪一次成功过?”

“这次不一样。”燕定天有些急切地道,“教主如今身受重伤,经脉已经废了,定山派在这时候找上门来,教主肯定不会是她们的对手。”

“什么?教主经——”极度的惊讶令阿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引得路过的行人侧目看向于她。她立即意识到不妥,闭上嘴,又想了一想,低声道,“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移步途中,一路上阿芒都在暗暗思索,这一年多来的时间教主确实很有些蹊跷,不仅行事较从前谨慎许多,与教中弟子相处时也常有异状。若说是因为她的经脉受损,担忧被外人知晓,那么她身上很多奇怪之处就能解释得通了。

想到此,阿芒对春燕的话已经信了一半。不多时,她们二人在附近寻了家酒楼,刚进入雅间,燕定天一开口便道:“如果不是因为教主受伤,早在她回洛阳的那天晚上,我……我就已经死在了教主手里……”

“教主回洛阳那晚?”阿芒很快回忆起当时情形,“你的意思是,那时候教主已经身受重伤,你才能从教主手里逃走?”

燕定天点点头。

这下阿芒彻底信了春燕的话,却仍有一点不解:“那你为何还要来报信?就让定山派的人取了教主性命,对你来说不是很好吗?”

“我确实”燕定天将头埋得更低,似纠结了半晌不敢说下去。阿芒熟知她怯懦性子,也不催促,静待片刻才听得她细若蚊呐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确实很恨教主。这些年我在教主和圣女手下过的什么日子,阿芒姐姐你最清楚,我没法不恨她们可阿芒姐姐你待我终究不算刻薄若定山派杀了教主,也定不会放过教中其余弟子”

“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对你是不曾打过骂过,可要说我对你有多好,那倒也未必。”阿芒很有自知之明,打断她道,“就算你感激我,你对我这点感激也比不上你对教主的恨意吧?”

燕定天缓缓抬头,眼中恰到好处地交织着惧意与恨火,又恰好让阿芒看见,才轻声道:“你们就不恨教主么?”

阿芒没有回答。

这沉默本身已代表一种答案。

秦艽本非南逻人士,却借助圣女珂吉丹的扶持登上教主之位。若她真能带领诸天教兴盛,阿芒倒也不在乎这位教主的出身,可自从秦艽率教众来到中原,诸天教日渐式微,处境愈发艰难,再不复当年在南逻时一呼百应的风光。

她怎么会不恨她?

那么多背井离乡的诸天教弟子怎么会不恨她?

阿芒晓得春燕性子虽怯懦,脑子倒还有几分聪明,犹记得当初魏恭恩遇刺身死,梁未絮与魏赫反目兵败,洛阳城乱作一团,教主又不在她们身边,正是春燕设法稳住了教中惶惶不安的人心,于是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燕定天悄悄与阿芒低语了几句话。

阿芒听罢并未立即言语,沉思良久以后,这才离开这家酒楼,径直返回秦艽暂居的倪宅。

秦艽正在屋内熬药,忽闻敲门声响,问清来人后,让阿芒在门外稍候。她知晓阿芒从前在南逻亦是医毒双修,虽远远不如自己,但在诸天教弟子中已属翘楚,若让对方识破此药的效用,那就十分不妙。是以她等到这汤药熬好,又服完后,这才前去开门,瞥了眼天色道:“日头尚早,如何现在就回来了?”

阿芒上前将定山派已得知她们藏身之所的事禀告了秦艽,只说是自己调查出的情报,绝口不提春燕。

秦艽并不太意外,她既冒险来到沃州,便做好了行踪可能泄露的准备。所幸今日正值武林大会,定山派作为公认的江湖魁首,断不会为这点风声耽误筹备多时的大会,她只要赶在天黑前带领手下们撤离沃州即可。

她当即命阿芒召集教众,不料阿芒竟不像往常那般立刻执行她的命令,反而犹豫思考了一会儿。

“教主,我等若集体行动,途中难免惹百姓注目,定山派此后必能循迹追来;若分头撤离,又恐势单力薄,更为凶险。属下以为……既然已知凌霄等人今夜来袭,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先发制人?”

阿芒这番话说到了秦艽心坎上,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无奈躲避定山派太久,早觉屈辱难当,如何不想一举歼灭那群定山派弟子?

可这件事究竟能有什么好办法?秦艽再次抬头望了望天色,缓步走出屋子。庭院里,几个洒扫的仆役见了她,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神色恭敬。

只因前些日子她在这倪宅施展手段,展示了诸天教的种种“神迹”,如今宅中上下无不虔诚信奉诸天教,对她这位神女派来凡间的使者自然也是十分尊敬。秦艽忽然心念一转,开口问道:“你们家老夫人这会儿在何处?”

“回秦娘子的话,我们家老夫人正在祠堂给神女娘娘上香。”

自从朱砂死后,秦艽虽极是悲痛懊悔,但也确实少了顾忌,再让信众供奉曲莲画像时,就不必假托诸天教圣女之名,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画中女子名唤曲莲,乃是比如来观音更为尊贵灵验的真神,能解世人万千愁苦。

只要世人真心信仰于她,诚心供奉,日夜焚香祷告,必得神女庇佑,所求皆能如愿。

为此,倪宅主人倪又春特意在自家宅子里辟出一间祠堂,独奉曲莲神像。

秦艽来到祠堂外,见倪又春正虔诚上香叩拜,很是欣慰,待她礼毕,方将人唤至廊下,温言道:“这些日子观你言行,你对神女倒确是诚心信奉?”

倪又春连忙躬身道:“神女娘娘慈悲,救苦救难,圆了老身多年心愿,老身岂敢不诚。”

“甚好。”秦艽满意地点头,“现下有桩事,若你能为神女办成,必得更多福报。”

“那是老身的荣幸。”倪又春不假思索应道:“有什么吩咐,秦娘子您请直说。”

然而当秦艽真的说出自己的要求,这个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老人,竟破天荒地显露出了几分迟疑之色。

“老身虽非江湖中人,对那定山派却也有所耳闻,听闻他们都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侠义君子。我家二郎从前有一年在外行商,路遇劫匪,就是定山派的几位大侠救了他,他们怎么……怎么会是什么恶魔呢?”

秦艽冷笑:“那你家二郎如今可还健在?”

倪又春一怔:“可是……可是他是在外被叛军害死的,这也与定山派无关啊……”

“若定山派真是善类,为何不能永保你们平安?”秦艽继续反问,步步紧逼,“既救了令郎一次,为何几年后仍让你们母子阴阳两隔?可见信仰他们是毫无用处。”

倪又春心中困惑,她本只是敬重定山派,谈何信仰?总觉得秦娘子这话哪里不对,却又不敢反驳。

秦艽轻叹一口气,接着道:“世人多愚,不知这世上有些妖魔最爱披着人皮蛊惑人心。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的亲人们,那就照我说的做。”

第250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二)

与抵玉谈完话,凌霄只带着十来个师妹师弟,与凌岁寒、谢缘觉同行,前往城中倪宅。

定山派弟子当然远远不止这点人,铁马江畔的屈家庄可说是群英荟萃,也可说是鱼龙混杂。而这些江湖豪杰又几乎个个都是暴脾气,往届大会上也常有因口角之争而大打出手的先例,为防今夜发生什么意外,由定山七杰里仅存的玄鸿与松泉二人领着余下大部分定山派弟子继续坐镇铁马江畔,处理大会后续事宜。

此行虽人数不多,但在凌霄看来,她与凌岁寒的武功已臻当世一流,对付负伤在身的秦艽及其麾下那些寻常教众,当不在话下。唯一不可小觑的是秦艽的毒术,好在秦艽既暂时失了武功,施毒手段想必也要大打折扣,更何况还有谢缘觉从旁相助,便不必过分担忧。

她们加快脚程赶到目的地,面对民宅,却未遵循常理叩门而入,直接将身一纵越过高墙。岂料落地后,在庭院里看见不是秦艽与其麾下诸天教众,而是一群蜷缩在地上哀嚎的老百姓。

其中甚至还有个年过六旬的老妇。

按抵玉所言,秦艽早知晓她们今夜将会来此,那么必会提前做下防备。因此眼前情景,难免让她们怀疑这是否是秦艽设下的埋伏,不敢贸然上前,下意识侧首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当即排众而出,凌岁寒紧随在旁护持,只见她几步已走到那群百姓面前,蹲下身来,一一为他们把了脉,才一边给众人施针解毒,一边道:“都只是些普通老百姓。”

绝对没有丝毫内力、完全不会任何武功的普通老百姓。

于是定山众弟子放心下来,纷纷上前搀扶,同时急问道:“是何人给你们下的毒手?那恶贼现在何处?”可惜地上众人似乎疼得太厉害,除却呻吟,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凌霄蹙眉问道:“他们中的都是什么毒?”

谢缘觉手不停针,头也不抬:“寻常毒药,不难解。”

虽说不难解,但中毒者众多,纵是再简单的毒,一人一针也需要时间。看着众人痛苦的模样,在场定山弟子都有些心酸,只觉他们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唐依萝忽开口道:“既然不难解,可否用内力替他们把毒逼出来?”

谢缘觉闻言愣了愣,点点头,心里却奇怪起来。以秦师姨用毒之能,怎会用这等粗浅毒物?

此事大有蹊跷,不仅谢缘觉察觉到不对,凌霄和凌岁寒也都感觉到古怪。然而其余定山弟子着实可怜这群受苦的百姓,哪里还顾得上多想,不约而同要运功相助。

凌霄见状也不好制止,毕竟适才谢缘觉已确认他们毫无武功,只得沉声道:“小心行事。”说完她自己也已扶起其中一名百姓,掌心贴上对方的后背。

偏生众弟子未能领会掌门师姐话中深意,嘴上应着,一心只想尽快为这些无辜百姓逼出体内毒素。期间众百姓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痛苦的面容中夹杂着几分纠结烦恼。

“你们现在感觉如何?”

“我们我们”他们体内毒素已消解大半,自然不再像刚刚那样疼痛难耐,可再次听见耳旁的询问声,仍是支支吾吾,神情竟显得更加为难。最终还是这家女主人倪又春把心一横,低喝道:“还不快谢过恩人!”

倪府仆役闻声齐跪,跟着老夫人向救命恩人磕头行礼。定山弟子哪敢受此大礼,急忙伸手相扶。就在双方手臂相触的刹那,众弟子忽觉臂上一阵刺痛,先是微麻,继而全身剧颤,忍不住痛呼出声,一个个强撑着拔出佩剑,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唯有凌霄、凌岁寒与谢缘觉三人早有防备,及时将身一闪,安然无恙。刹那间凌岁寒拔刀出鞘,在春夜中划过一道寒光,雪刃已抵在倪又春颈间:“你这是什么意思?!”那老妇泪流满面,眼中除了惊惧,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挣扎,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而谢缘觉迅速探向唐依萝等弟子的脉门,指下脉象沉滞,毒素已显然渗入经脉。

果然,这毒便没那么简单了,要解它们绝不容易,在场除谢缘觉之外无人能够办到。

就在这片刻之间,凌霄与凌岁寒已出手封住所有百姓穴道。凌霄本欲质问他们为何助纣为虐,然则转念一想,其实根本无需询问,猜也猜得出必是秦艽威逼利诱所致。而秦艽既布下如此毒计,不等计策成功便离开的可能不大。

所以,秦艽与她手下诸天教众此刻多半仍藏匿在倪宅之中。

“我去附近瞧瞧,此处有劳二位。”

凌岁寒略一犹豫,本想与凌霄一同行动,又担心谢缘觉解毒时无人护持会有闪失,终是决定留守原地。

只见凌霄持剑在手,抬眸向左右一望,随即足尖轻点,身形已掠向后院。她人未落地,身在半空之时已运足内力挥出一剑,沛然剑气充盈四周,藏身后院暗处的诸天教弟子哪硬接这澎湃剑势,纷纷被迫现身招架。

秦艽原本盘算得周全,那些古板迂腐的定山弟子向来对寻常百姓不设防,为此她白日里特意带着倪宅上下反复演练,让手下假扮定山弟子,手把手教导那些百姓如何将毒针不着痕迹地刺入对方手臂。

只要能让所有定山弟子及其帮手都中了剧毒,她便能再出现给予她们致命一击。

谁曾想凌霄比她预料中的更为冷静稳重,凌岁寒亦不似从前那般冲动鲁莽,她们以及谢缘觉都未中计,她的谋划便落了空。凭她现在功力绝非凌霄对手,她自然不会以卵击石,当即服下一颗能在短时间激增内力的药丸。

此药虽会让秦艽经脉受损更加严重,却也在瞬间令她精神大振,勉强运起一点内力催动轻功向沃州城外掠去。起身的同时她右手一扬,洒出满天紫沙,指尖再弹出几点火星,毒沙遇火即燃,燃起一阵烟雾,凌霄顿觉头晕目眩。

所幸这种空旷开阔之地,再厉害的毒烟也难以致命或令人完全丧失意识。而早在当年尚在长安时,谢缘觉已料到定山派与秦艽迟早还有交锋,曾教给定山弟子们一些针灸解毒之法,足以应付大多数普通毒烟。凌霄当即从怀里摸出银针,自刺穴道。

不多时,她脑子渐渐恢复清明,可惜秦艽等人已然离开倪宅,反倒是凌岁寒匆匆赶到后院。

“你怎么样?”

“无妨。”凌霄摇头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谢大夫呢?”

“她听见后院有动静,不放心,一定要让我来看你的。秦艽果然埋伏在这里?她刚刚已经走了吗?”

“我得去追她。有劳谢大夫继续为我师妹师弟解毒,也有劳你继续为谢大夫护法。对了,还有这宅子里的百姓,这户人家这般富庶,利诱恐怕不能打动他们,他们多半还是受了秦艽胁迫,麻烦你再问问他们是否有何困难,看我们能否帮上一二,我便先去了。”

凌岁寒闻言皱眉,如今的凌霄要胜过秦艽不难,但孤身追击终究凶险。她正想开口让凌霄留下,由她自己代劳前去追捕秦艽,可未及出声,凌霄似已看穿她的心思,抢先道:“此乃定山之仇,自当由定山弟子亲手了结。”

话音未落,凌霄已纵身掠出,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沃州城与长安洛阳一般,入夜后实行宵禁。诸天教众人在街巷间疾行,自然很快惊动了巡城官兵,秦艽不愿耽搁时间,一个眼色递去,手下们当即出手,转眼间官兵纷纷中毒倒地。

她特意嘱咐手下只用不致命的慢毒,并未取走官兵们性命,为的正是要拖住凌霄脚步。

然而此举反倒为凌霄指明了方向,她沿路追至此处,见官兵们倒地呻吟,一边以谢缘觉所授针法为他们暂且压制毒性,一边询问清楚秦艽去向,遂让他们速去倪宅寻谢缘觉解毒,她自己则身形一闪,又朝着城外疾追而去。

秦艽服下的药丸虽能短暂提升内力,但药效一过,反噬更甚。行至城郊,她估摸药效将尽,暗自庆幸前不久初到沃州时,已在城郊山林觅得一处山洞作为藏身之所,此刻她进入洞中,正欲在洞口布下毒障,忽闻阿芒冷声道:“教主,您脸色似乎不大好。”

秦艽眸光一沉,缓缓抬起头,在幽暗中与阿芒对视:“这般昏暗的地方,你也能看得清?”

“属下不敢隐瞒,这一路……已观察教主多时了。”

“是啊,走了这许久的路,谁不会累呢?”秦艽淡淡道,“大家都坐下歇会儿吧。”

“以教主的功力,哪能那么轻易就累了?”阿芒身旁另一人也阴恻恻发出冷笑,“您到底是病了呢,还是……受伤了呢?”

在场所有诸天教弟子,在这一刻眼中俱透露出压抑已久的恨意。

“教主若早言明伤势,属下们也好尽心侍奉您啊。”

秦艽明白自己今晚的表现太过异常,必定会引起手下们的怀疑。但她原想着他们无凭无据,仅仅凭着一点怀疑,断不敢轻举妄动,却未料他们竟似商量好一般齐齐露出反叛之相。

药效恰在这时消退,秦艽只觉四肢绵软无力,经脉隐隐作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心下难免有几分忐忑,表面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并非中原人氏,跟着我离开南逻,背井离乡,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心中有怨那是自然。其实我近日也正思量着要不要带你们重回南逻,可惜还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聊聊呢,却碰上今晚这事。”

洞外风声呜咽,她话锋蓦地一转:“眼下定山派的高手仍在追踪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找到这里。你们就不怕若我有个什么闪失,待会儿你们突然毒发,无人为你们解毒,你们又如何与定山派的高手对抗?”

诸天教里有一部分弟子确实被秦艽以毒药控制,必须定时获取解药服用。秦艽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早在今天白日,阿芒已召集众多同门商议,与其受制于秦艽,过着这东躲西藏的屈辱日子,倒还不如拼死一搏。

“那也简单,只要教主现在把解药给我们交出来便是!”

话音未落,众人刀剑齐出,寒光乍现,直逼秦艽而去。洞内狭窄,四面受敌,纵使秦艽毒术绝世,如今经脉已损,内力尽失,又如何能把自己的毒术施展出来?好在这群人为了解药,绝不敢立取自己性命。秦艽心念电转,冷静思索起稍后的周旋之策,忽听破空之声骤起——

数点寒芒自洞穴深*处激射而出,瞬息间没入几名诸天教弟子体内。趁着众人惊愕未定,还未回神之际,一道灰影已倏然掠至秦艽身侧,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银针再发,随即挟着她掠出洞外!

“大师姐?”

秦艽大吃一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杜衡为何会藏在这洞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