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三)
抵玉与余罄出手极有分寸,只点了那几个诸天教弟子的昏睡穴,待她们醒来后只当自己睡了一觉,浑然不觉有何异样。清晨用早饭时,常萍依计行事,将燕定天的谎言低声告知了她们。
她们闻言色变,却难辨常萍此言真伪,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在教中暗传开来,众人皆默契地瞒着燕定天,私下里商议对策。最后还是阿芒灵机一动,佯装毒发,痛呼不止,恳请燕教主暂缓行程为她解毒。
阿芒在教中地位不低,若任其受苦,恐失人心。燕定天无奈,只得假意为她把脉,推说解毒药材需往城镇采买。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镇名为临运镇,再往前走才是延界镇,途中燕定天暗自盘算对策,忽想起“天佛令”中所记载的一方秘药,据说服用之后可迅速压制身体的任何伤痛病痛,只是治标不治本,且因药性霸道反而会伤及人体元气。燕定天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按照方子匆匆配好药让阿芒服下,只求暂且搪塞过去。
然而阿芒本就精通医术,虽不及九如、秦艽和谢缘觉那般高明,却也远胜寻常大夫。她服下燕定天给的药后暗自把脉探查,发觉秦艽所下之毒未解不说,脉象反倒更显紊乱。
她心中震怒,险些当场发作,转念却又想到燕定天确确实实练成了本教神功“五毒化血掌”。此功阴毒无比,谁沾上谁就得死,她终究不敢冒险动手。
常萍便又在此时暗中向诸天教众弟子献上一计。众人思量再三,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也唯有按照常萍所言试一试,继续跟随燕定天上路前行。
按行程推算,再有差不多一天半的时间便可抵达延界镇与梁未絮会合。但转眼日落月升,又到了傍晚,燕定天决定先在临运镇好生休整一夜。然则为阿芒“解毒”一事耽搁太久,而凌岁寒与谢缘觉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追了上来。
哪知她们刚入临运镇中,尚未寻得燕定天等人踪迹,在附近放哨的藏海楼弟子却先发现了她们,当即拦在她们二人面前。
凌岁寒看见对方愣了愣,却也没太意外,思索道:“看来我们没找错地方,春燕应该就是这里了?”
“你们不应该先去找颜女侠和尹女侠吗?来找燕定天干什么?”
“燕定天?”
“就是你们说的春燕,这是她现在的名字。”
凌岁寒对她叫什么名字不感兴趣,言简意赅道:“救人。”
谢缘觉点点头,接着道:“诸位既先我们一步追上诸天教,请问可曾见到常萍?”
“你们稍等片刻,别轻举妄动,我让我们总管来与你们说话。”
不多时,抵玉也在茫茫夜色里出现,凌岁寒见着她又立刻问了一遍刚才谢缘觉所提的问题,可还不等抵玉回答,只见凌岁寒忽然皱皱眉头,叹了口气道:“不过,你们未必认得常萍是谁。”
抵玉道:“哦?你为何会这般认为?”
凌岁寒道:“因为她并不是江湖里的成名人物,你们藏海楼号称尽知江湖事,却不一定认得一个普通百姓。”
抵玉道:“可她在梁未絮身边待了那么久,我们查梁未絮时自然也有查过她。只是……她的确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们先前也没料到一个普通百姓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谢缘觉道:“玉总管此言何意?”
抵玉将先前与常萍的交谈一一道来,最后解释道:“如今诸天教众人已信了常萍的话,待她态度甚善。因此常萍劝说他们先去延界镇,等到……等到燕定天与梁未絮联络时,再当众揭穿其阴谋,便能让群豪眼见为实。”
凌岁寒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暂时不必去救常萍?”
抵玉颔首道:“正是。”
这计划听起来似乎还不错,凌岁寒正在思考之中,谢缘觉却先摇了摇头道:“不妥。”
抵玉道:“哪里不妥?”
谢缘觉道:“待到春燕与梁未絮会合相见,十有八九会先将常萍交给她。而以梁未絮的身手武功,若常萍落入她手中,我们再想救人便困难得多了。稍有不慎,常萍恐有性命之忧。”
凌岁寒听罢也登时意识到了这点危险,赞同道:“不错,救人如救火,宜早不宜迟。”
抵玉却有顾虑:“可是一旦常萍被救出,那……”尽管其实已说了几次,但她还是不太习惯把“燕定天”这个名字说出口,更不愿意提及“舒燕”这个原名,只得道:“那诸天教教主必生警觉;而那些诸天教弟子若又有了别的打算,也不会再有人能帮着随时劝导他们,我们的计划恐怕不会成功。”
谢缘觉毫不犹豫反驳:“什么计划能比无辜者的人命更重要?”
凌岁寒亦正色道:“要揭穿梁未絮的阴谋,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人死可就不能复生了。常萍这会儿到底在哪里,要么你告诉我们,要么我们自己去找。”
抵玉暗叹一声,心知她们二人决心已定,莫说自己阻拦不住,便是藏海楼上下所有人,甚至包括宁初晴与宁暮雪刀剑合璧,也都未必拦得住已将阿鼻刀练至化境的凌岁寒,更何况初晴和暮雪现在根本不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觉得她们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稍稍犹豫了会儿,抵玉终是松口道:“罢了……我知道常萍在哪儿。”
这临运镇仅有一家能容十余人的小客栈而已,是以更多诸天教弟子都借住在附近百姓家中。燕定天不欲节外生枝,在途中惹出什么麻烦,对这些百姓倒也算厚道,借宿都付了银钱。按照抵玉给的地址,凌岁寒与谢缘觉潜至一处民宅,轻启半扇窗,见常萍与几名诸天教弟子同宿一屋,便趁着她们熟睡之际,谢缘觉指间银针倏出,封了诸人穴道,再与凌岁寒翻窗而入,将常萍拍醒。
常萍本就没睡沉,很快睁开眼睛,见着眼前之人顿时大震,几乎怀疑自己看错:“凌女侠,谢大夫,你们……怎么会是你们……”
“嘘——”凌岁寒竖指抵唇,低声道,“你先跟我们走,有什么话我们离开这儿再说。”
常萍迅速反应过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还有事没办完,得和诸天教一起去延界镇——”
“你要做的事情,抵玉已和我们说过了。”凌岁寒皱着眉头打断她,“这计划太凶险,一旦春燕把你交到梁未絮的手里,我们要再救你就难了。”
“身在乱世,谁不危险?既然你们不怕,那么多人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常萍斩钉截铁地回绝,“我好不容易才和那些诸天教弟子拉近关系,让她们愿意信任我,我现在不能走的。”
这番话她说得太过坚定,凌岁寒一时语塞,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她。而谢缘觉沉思少顷,正要开口劝说,却见凌岁寒突然抬起左手,一记手刀劈在常萍颈后,对方顿时软倒。
“符离——”谢缘觉一怔。
“我可懒得和她废话耽误时间,”凌岁寒利落地单手将人扶住,“我们先走吧。”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带着昏迷的常萍离开了这间屋子。
一夜过去,翌日天明,燕定天与诸天教众弟子发现常萍失踪,顿时骚动起来。
常萍此人,对梁未絮而言或许重要,在燕定天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按理来说即便常萍走脱,她也大可置之不理。只是燕定天从不会像梁未絮那般瞧不起常萍这样的普通百姓,下意识里觉得常萍知晓梁未絮诸多隐秘,若任其在外,只怕会对梁未絮不利,那同样就是对她不利。她深深思索一番,忽将目光投向借宿之家的主人。
虽不知常萍是在何时逃脱,但只要她仍在临运镇上,与其耗费人力大肆搜捕,倒不如逼她自投罗网。当初常萍能为那些长安百姓留在梁未絮身边,今日想必也会为这些临运镇百姓主动现身。于是燕定天当即下令,命教众分作数队,往镇中各处高声宣告:若一个时辰后不见常萍,便杀一人;两个时辰后不见常萍,便杀两人。
而燕定天自己则押着一众无辜百姓,坐于这户人家的大门口前静候。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遂有两道人影掠至她的眼前。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来人并非常萍,而是她十分不愿见到的凌岁寒与谢缘觉。
“你、你们……”燕定天大惊失色,“为什么会是你们两个……”
“怎么,失算了?”凌岁寒冷笑道,“你想看到常萍,却不想看到我们,是怕我们吗?”
“谁害怕你们了!”燕定天声音陡然拔高,“我只是想提醒你——凌岁寒!你还记不记得你的承诺?!”
“凌知白今日不在这里,我又不必学她那般古板,事事言出必践。其实你知道么,昨夜救下常萍后,我本可以继续寻到你的下榻之处,轻易将你制住,但若真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卑劣。我虽不屑做君子,却也不愿沦为小人,故而犹豫了一夜,是否该放你一马。万万没想到你竟拿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相挟,那我就只好如你所愿出现了。”凌岁寒语气越说越冷,右袖随风轻扬,左手已按上腰间长刀,“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你懂吗?”
燕定天心中七上八下,察觉到她的目光除了看向自己之外,还时不时扫向自己身旁的百姓,当即五指一扣,猛地扼住一名老妪的咽喉,森然道:“我本不愿与你们为敌,但你们若执意相逼,我不介意先送这些人下地狱!”
凌岁寒见她掌心隐隐泛起的紫黑之气,不免有些担忧,但侧目看了谢缘觉一眼,又瞬间镇定了几分,仍冷声道:“别人怕诸天教的毒,我的朋友可不怕。”
她说的是“诸天教的毒”,而非“燕定天的毒”,这可更将燕定天激怒:“那我就直接杀了这些人!谢缘觉的医术再好,也不可能令人起死回生吧。”
谢缘觉心头一凛,当即放缓语气,更温和地道:“可你不是说你的武功今非昔比,已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了吗?那么即使单打独斗,你也不一定会输给我们,又何必非要用人质威胁我们呢?”
燕定天道:“所以我说,我会先让这些人下地狱,这不就不会有什么能威胁你们了?然后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不迟。”
这话明明还是一种威胁。尽管燕定天不会承认、更拒绝承认她对凌岁寒和谢缘觉的恐惧,但她的内心深处十分清楚哪怕自己已练过了“五毒化血掌”这等神功,十有八九仍不会是凌岁寒的对手。
谁让凌岁寒练的是那传说中比任何武功都更为强大的阿鼻刀法呢?
凭什么凌岁寒能有如此奇遇,拥有那传说中天下第一的武学秘籍?
凭什么这世上人人的运气都比自己好?
凌岁寒与谢缘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思索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引开燕定天的注意力,好趁机救下那些百姓。可思来想去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便终究不敢拿百姓性命冒险,谢缘觉只得无奈道:“若我们不愿与你动手,放你离开呢?”
燕定天道:“那我也就放了这些人。”
凌岁寒干脆道:“好,那你现在放人,你要走就走,我们不会再追你。”
“凌岁寒,你刚才已经出尔反尔,违背你当初承诺了。”燕定天觉得好笑,“你难道以为我还能像傻子一样相信你的话吗?”
“那你想要怎样?”
“我带这些百姓一起走,你们不许追上来。到时候了,我自然会放他们的。”
那可不行,谁知道等燕定天走远以后,她会对这些百姓如何处置?凌谢二人正要与她重新商量,忽听一旁不远处墙角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拿这些百姓,只能威胁得了凌岁寒与谢缘觉,却威胁不了藏海楼。”
话音未落,一名头戴累丝燕形金钗的年轻女人也随着这句话自墙角缓步而出。
“不如用我来换他们,我跟你走,如何?”
燕定天盯着眼前的女人,莫名觉得熟悉,一时竟怔住了:“你是藏海楼的人?”随即又冷笑道:“我倒不知藏海楼的人何时也这般有侠义心肠,愿意舍己为人了?”
凌岁寒和谢缘觉既没料到抵玉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春燕会居然会不认得抵玉,然而转念一想,她们姊妹俩自幼因诸天教而分离,不认识才在情理之中。
第262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四)
“你说得对,藏海楼弟子从不会做舍己为人的事……”抵玉的目光落在燕定天脸上,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在追忆着什么,“所以,我只是想同你做笔交易。”
这话倒是引起了燕定天的兴趣:“什么交易?”
“藏海楼掌握着江湖诸多秘辛,唯独对你……你这个突然崛起的高手,诸天教的新任教主,我们知之甚少。”抵玉缓缓道,“我愿意跟你走你,也是想要顺便问你一些问题。”
燕定天显然不太相信:“就为这个原因,你甘愿做我的人质?”
抵玉颔首道:“了解每个江湖人的底细,本就是藏海楼应该做的。”
燕定天仍心存疑虑,将信将疑。
抵玉见状便继续道:“你想带那些百姓离开,凌岁寒和谢缘觉绝不会答应。但我有些功夫在身,你带我走,她们勉强放心,不会阻拦。”
凌岁寒和谢缘觉欲言又止,确实不方便插手她们姊妹之间的事。
燕定天思来想去,心知是不能一直在此处与凌岁寒、谢缘觉等人僵持下去,终是点点头:“那你过来。”
抵玉正欲前行,忽见一道身影凌空跃来,落地后才知乃是一名沧桑老者,一把拽住抵玉,咬着牙压低声音道:“你想做什么?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不会放过她的?”
抵玉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凑近余罄耳边轻声道:“今日变故之后,燕定天恐怕不会立即去找梁未絮会合。为今之计,唯有让诸天教其余弟子前往延界镇了。”
“此话怎讲?”余罄皱眉。
“婆婆如果愿意信我,此事交由我来周旋。”抵玉说着轻轻挣开余罄的手。老者略一迟疑,终是松开钳制,没再阻拦。
旋即只见抵玉径直向燕定天走去,而燕定天一只手仍扼着那名老妪的咽喉,见抵玉近前,当即反手将抵玉擒住,这才放开那名老妪。
此地不能再久留,把抵玉彻底控制在手以后,燕定天也无心再管常萍的下落,只求速速离去,朝着四周手下们使了个眼色。
哪知此时此刻诸天教众弟子却陷入两难。自从发现燕定天解不了自己体内之毒,众人都已心生异志,不愿再奉其为主,奈何他们现在武功远远不如燕定天,平时只得隐忍屈从。而今日燕定天自顾不暇,正是他们的脱身良机,偏偏这几年来他们追随秦艽在中原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即便摆脱了燕定天,包括凌岁寒与谢缘觉在内的中原武林正道高手也一样不会放过他们。
因此究竟要不要跟着燕定天走,他们面面相觑,甚是纠结。
抵玉的脖颈被燕定天紧紧扣住,目光却直直望向谢缘觉,突然在这时开口道:“谢大夫,你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们楼主,只要藏海楼有需要,会尽心尽力为我们医治两次病人吗?”
谢缘觉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忽在此时提及此事,狐疑问道:“莫非贵楼最近有人染疾么?”
“后来我们楼主请尹娘子为我易容,算替你还了一次债。”抵玉喉间受制,声音依然平稳,“还剩下的一次,我想请谢大夫为诸天教中毒的弟子解毒。”
燕定天虽已将抵玉制住,却好奇她想要与谢缘觉说些什么,是以并未阻止她说下去,万万没料到她开口竟是为诸天教弟子求医,一时错愕不已:“你到底是不是藏海楼的人?你脑子有毛病不成?”
在场诸天教弟子闻言也惊奇万分。
抵玉平静道:“自然是有条件的。藏海楼虽掌握武林诸多隐秘,但也仅限于中原武林。先前你们诸天教打探了我们中原那么多情报消息,倒也提醒了我们,要是我们对你们南逻的武林一无所知,那未免太不公平。所以,我们为你们解毒,你们将你们所了解的关于南逻武林的一切告诉给我们,这买卖你们觉得划算吗?”
这当然不是抵玉的真正目的。可如果当着燕定天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燕定天离开此处以后十有八九会立即前往延界镇向梁未絮告密;然而若说纯粹是出于对这些诸天教弟子的同情怜悯,又显得太过虚假,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倒不如提出这个看似合理的条件,先让诸天教众人自愿留下再说。
“别听她胡言乱语!”燕定天见教众眼中亮起光芒,似被抵玉说动的模样,登时厉声喝道,“藏海楼和本教之间早有仇怨,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她是藏海楼的人,她说的话你们也能信?何况我已答应过你们,待到了安全之处,我自会为你们解毒!”
“那你与本教就没有仇怨了吗?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阿芒终于按捺不住,决定与她摊牌,“至少谢缘觉医术精湛,人所共知。而你虽得到了‘天佛令’,可当真通晓医理,能解得了秦艽之毒?”
燕定天愣了愣,对上阿芒凌厉的目光,忽想起途中阿芒毒发难忍、恳求自己为她解毒的情形,心忖看来从那时起自己可能就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眼下局势再难挽回,燕定天五指不自觉地收紧,掐得抵玉呼吸一滞,又冷冷扫了凌岁寒和谢缘觉一眼,终是强压下心头恨意,挟着抵玉纵身离去。
留下一大群诸天教弟子在原地,互相交换了几个不安的眼神,最后不约而同将试探的目光投向谢缘觉:“刚才藏海楼的人说……”
“我与藏海楼是有这个约定。”谢缘觉明白了抵玉的意思,正色道,“诸位放心,我会尽力治好你们的。”
尽管她与凌岁寒都挂念着抵玉的安危,不过想着春燕知晓抵玉的身份以后,应该至少不会真的对抵玉痛下毒手,便也只能暂且放下担忧,专心致志为这群诸天教弟子诊脉解毒。
秦艽所下之毒各有不同,谢缘觉不得不逐一施治,对症开方。所幸她旧疾已愈,虽一连操劳了大半天的时间,身子倒也还支撑得住,只是遇到几味刁钻的奇毒,一时竟也拿捏不准解法,总要反复思索。
“怎么,有些毒你解不吗?”余罄一直在旁等着她,眼见窗外夕阳西落,没忍住悄声询问。
“不是解不了。”谢缘觉对于自己的医术向来颇有自信,“只是需要多费些工夫。”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工夫来等。”余罄冷声道,“你也别那么老实和他们说真话。反正你既已解了一半人的毒,足以取信于他们,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剩下的人若想要活命,便乖乖随我们去一趟延界镇找梁未絮。”
暮色渐沉,新月如钩。谢缘觉略一思量,也想要早日知晓颜如舜和尹若游那边的情况,遂点头应下。
与这些诸天教弟子的交涉,还是交给了常萍去谈。谈妥之后,次日拂晓,一行人启程前往延界镇。
终于到达延界镇外,凌岁寒先独自一人悄悄潜入了镇中。她轻功虽比不上颜如舜,在江湖里却也属上乘,避开驻守官兵并非难事,很快就与颜如舜、尹若游会合,双方交换了各自经历,又商定了后续计划。
于是当天夜半时分,阿芒按照谢缘觉的嘱咐,亦进入延界镇中,求见归安郡主梁未絮。
彼时梁未絮已然就寝,听亲信禀报诸天教弟子求见,立即起身更衣,命人将其带入。先前与秦艽合作时,梁未絮曾经见过阿芒几面,记得她确实是诸天教的人,上下打量她许久,试探问道:“你来找我,是你们秦教主的吩咐吗?”
“秦艽已死,不再是我教教主。”阿芒摇头道,“本教新任教主名唤燕定天,是她命属下前来,请郡主出城与她相见,她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立即向郡主汇报。”
诸天教的变动在梁未絮的谋划之中,因此梁未絮并不怀疑,只问道:“既有急事,那她为何不亲自来找我?”
“实不相瞒,教主初掌大权,教中尚有人心不稳。”对于梁未絮可能会提的问题,藏海楼早有预料,已提前教阿芒应该如何应答,“她担心她一旦离开,教中弟子恐生变故;若是率众入镇,又怕惊动镇上江湖人士,这才派遣属下前来。”
这解释倒也合理,梁未絮近来计划进展顺利,虽有些纰漏却无碍大局,她心中正自得意,且仗着自己身手不凡也不怕单独行动,便随着阿芒出了镇子。
不多时,她们二人行至镇外一处树林。梁未絮武功高强,五感敏锐,在路上已察觉到前方林中藏着不少人的气息,阿芒又在这时开口说道:“我们教主就在前面。”她就只当是诸天教众弟子在此聚集。
直到阿芒谈起双方合作之事,口口声声将“诸天教”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楚,梁未絮这才觉出异样,却为时已晚——冰凉月光之下,前方人影越发清晰,除诸天教众以外,还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随她同来延界镇的江湖各大门派掌门。
显然,他们比梁未絮更早出了延界镇,来到此处。又因镇上群豪其实并未全体出动,只是来了各派的掌门人,因此才没有惊动镇上各处驻守的梁家军官兵。
夜风飒飒,林中却是一片死寂,当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梁未絮脚边,才有人冷声问道:“这么晚了,归安郡主独自出镇,所为何事啊?”
梁未絮目光掠过人群中的昙华四奇,缓缓道:“这话该我问才是。诸位义士深夜齐聚于此,不知是有什么要事竟要瞒着我?”
“哼!今天白日颜女侠与尹女侠已告诉了我们,那所谓的天子使者候锡给我们下的毒,其实来源于近年来江湖上恶名昭著的诸天教。我们还奇怪,朝廷怎么会和诸天教勾结,现在看来和诸天教勾结的另有其人啊。”群豪不愿再与她周旋,直截了当质问道,“梁未絮!此事你作何解释?”
早在梁未絮看到群豪的瞬间,阿芒已趁机溜回对面人群。梁未絮又冷冷觑了阿芒一眼,明白今夜自己已是彻底暴露,任何狡辩都无济于事,但她从容自若,仍丝毫不显慌张,反而笑了一笑道:“我也是听说诸天教的消息,特来查探罢了。”
此言自是无人肯信,所以她赶在群豪发作之前,又迅速接道:“如今看来,下毒之事可能确与朝廷无关。但诸位义士当知,朝廷对我们江湖中人素来猜忌,这点是绝对不假的。倘若延界镇之事传出去,朝廷岂会详查来龙去脉?必然认定了诸位意图造反。我若是你们,那就继续留在延界镇,毕竟只有在这里,我们方能与朝廷抗衡。”
眼见群豪神色犹疑,她趁势加重声调,语气愈发恳切:“当今天子昏庸,朝纲败坏。即便平定了河北,天下就能恢复清明太平吗?既然这绝不可能,那么以在下之见,我们还不如索性推翻了这腐朽朝廷——”
“说得好听!”凌岁寒性子最直,第一个打断她反驳道,“像你这般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之辈,就算你得了天下,天下就能恢复清明太平吗?还不是一样绝不可能。”
“至少能保诸位平安,免遭朝廷剿灭。”梁未絮不假思索地回答,嘴角仍噙着淡淡笑意,“当然,如果诸位相信朝廷会明察秋毫,不将你们在延界镇所做之事视为谋反;又或者你们甘愿从此隐姓埋名,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眼睁睁看着自家门派日渐式微——”她眸光一冷,“大可将我拿下出气,然后离开此地。”
“你当我们不敢?!”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配上她有恃无恐的神态,顿时激得群豪怒不可遏,霎时间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且慢!”一道身影倏忽闪过,只见颜如舜足尖一点,已蓦地拦在梁未絮与群豪之间,“梁郡主所言不无道理,我们会考虑的。”
她声音清亮,同时向群豪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众人暂且冷静。
谁让梁未絮的威胁确确实实戳中了众人的软肋。
她们不能不考虑这么多江湖同道的安危。
而群豪也不能不考虑自家门派的存亡基业。
第263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五)
按照梁未絮最初的设想,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这群江湖人会先跟着自己平定了河北,她再挑起他们和朝廷的仇恨,那时他们除了追随自己以外再无别的去路。而江湖中人又最重义气,这些所谓的豪侠义士谁没有三五个过命交情?眼见他们与朝廷兵戎相见,那些故交岂会坐视不理?待江湖乱象四起,她再趁机收拢更多势力,同时招兵买马,何愁不能东山再起,问鼎天下?
可惜武林大会上藏海楼的出现,令梁未絮不得不决定提前动手,早早在延界镇就给群豪下了毒。不过这也无妨,无非是将计划顺序稍作调整,她仍有把握说服群豪共抗朝廷。如今事情发展却越来越不妙,她的谋划已被拆穿,好在朝廷与江湖之间的矛盾本就是存在的,那就还是没关系,她依然可以继*续利用这一点,先胁迫众人留下,日后徐徐图之,赔罪也好,说理也罢,待她剖陈利害,分析时局,终会让这些人为己所用。
梁未絮胸有成竹,遂气定神闲道:“诸位不妨细思在下方才所言。对了,既然如今已查明候锡所下之毒乃诸天教的手笔,那也不必再审问候锡了。这人我就交给诸位处置,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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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怒气冲冲欲要发作的群豪一听此言,不由全都愣住。先前梁未絮借口要审问候锡,派了大批官兵把他看管起来,实则是一种保护。现如今她的阴谋暴露,怎么反倒突然要把候锡交出
群豪心里虽然疑惑,但也确实很想从候锡的口中挖出真相,便依颜如舜等人之言暂压怒火,一同返回延界镇。
天色将明未明,回到镇中,梁未絮遂命手下押来候锡,将其径直交予群豪,她自己则转身离去,再不理会。候锡尚未明白其中变故,见状吓得面如土色,他万万没料到梁未絮竟能如此狠绝,行这兔死狗烹之举,因此根本不等群豪如何拷打于他,他已主动将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这候锡确是当今天子谢慎的宠臣不假,正因如此,谢慎才常常将诸多要事交给他办,其中便包括赐死兴平王谢铭一事——正是候锡奉旨将毒酒送至谢铭手中。
本来候锡并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谢铭虽贵为亲王,可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皇帝,天子要杀亲子,他不过奉旨行事,谁敢置喙?谁知他完成任务返回长安后不久,梁未絮竟暗中寻上门来,先以厚礼结交,待彼此熟络,再向他出示了诸多证据。
皆是太子谢钧与兴平王谢铭兄弟情深的铁证。
譬如谢铭死后,谢钧作为兄长如何不顾礼制地为弟弟服丧,如何时常对心腹垂泪追忆谢铭,又如何想方设法地在暗中奔走为谢铭洗冤平反。候锡震惊不已,显然没料到在这骨肉相残已成家常便饭的谢氏皇族中,竟还存着这般真挚的手足之情。
那么待到今后谢钧登基,害死谢铭之人岂能善终?偏偏近来谢慎龙体日渐衰弱,眼看着距离驾崩那一天已经不远。候锡越想越是惶恐,终究抵不住梁未絮连日来的威逼利诱,只得投效其麾下。
至于跟着他一起投靠梁未絮的,正是当初随他同去赐死谢铭的原班人马。
解释完缘由,候锡此刻痛哭流涕,对着群豪磕头求饶:“我也是一时糊涂,才迫不得已答应了梁未絮。早知她是这般背信弃义、禽兽不如之辈,我又怎会与虎谋皮?求诸位大侠看在我身不由己的份儿上,饶我一条性命吧!”
群豪听罢大为诧异:“照你的说法,兴平王既不是你在天子面前构陷的,也不是你主动请命要去杀的,你就这么担心太子继位后会对你秋后算账?担心到甘愿冒着风险投靠反贼作乱?”
更关键的在于,在这权势熏心的皇室之中,当真还能有如此深重的兄弟情谊?群豪不免将信将疑。
谢缘觉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所言应当不假。太子与兴平王的手足之情,确是罕见的深厚,这点我可以作证。”所以她完全相信待谢钧继位后,必会清算所有与谢铭之死有关的人——哪怕只是像候锡这般仅因皇命难违,不得已送去毒酒的从犯,也难逃一死。
这让谢缘觉又莫名想起了秦艽。
她深知自己的大哥与二师姨都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但他们对在意之人的好,却是毋庸置疑的。
而群豪知晓了候锡所言非虚,便不再过多讨论此事。谢钧兄弟情深与他们何干?毕竟他们又不是谢钧的弟弟,只是大崇朝的百姓。
谢钧身为储君,未尽其责,居然与天子一同纵容异族劫掠本国妇孺,待日后登基为帝,也绝非明君。对一人好却对万民恶,何足称道?
正如恶人对亲友再好,于旁人又有何益?他们终究不是恶人的亲友,只是被视如草芥的“别人”。
但凡正常人,都没心情在意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与为非作歹的恶徒的所谓感情。因此群豪了解真相以后,懒得听候锡的求饶,拔出刀剑就欲取他性命。
“诸位且慢!”生死关头,候锡突然急中生智,“梁未絮她想挑起你们和朝廷的争斗,如果我能为你们向圣人作证,证明是梁未絮谋反作乱,而你们得知她的阴谋以后为朝廷除去了她,那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悬在他头顶的刀刃骤然停住,众人相视片刻,觉得此计似乎可行。
颜如舜略作沉吟,当即向他质问:“你既不是奉旨前来犒赏我们的,擅自离开长安,天子难道不管的么?”
候锡连忙答道:“不,我确是奉圣命出京的。只不过圣人派遣使者前往河北附近一带,原本是想犒赏其他崇军将士,梁未絮得知后,吩咐我主动请命,向圣人接了这旨意,然后途中改道来到延界镇。”
是以候锡所携之酒也是真的御赐宫廷美酒,只是被梁未絮暗中掺了从燕定天处得来的奇毒。
颜如舜追问道:“那你要怎么向天子解释,你为何不去犒军,反倒跑来了这延界镇?”
“呃,这个……”候锡想了一想,支支吾吾道,“就说我是路上被梁未絮劫来的,多亏了诸位义士相救。”
尹若游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犹疑,显然心里还在盘算着什么并未全部说出,她唇角一勾道:“以梁未絮的心智,岂会料不到她把你交给我们之后,肯定会让你倒戈相向吗?她还做了什么安排,你最好从实招来,不然若是等我们从别处查出——”
“我说!我全说!”尽管尹若游容貌可称绝世,但她现如今面对厌恶之人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锋芒,那眉目间流露出的杀气足以让候锡胆战心惊,不敢欣赏,只有恐惧,“我进延界镇之前,梁未絮已让我几个手下返回长安求救。”
凌岁寒奇道:“求救?求什么救?”
“就说……就说有一伙江湖人意图谋反,恰好被我们撞破……我那几个手下好不容易突围,返回长安向圣人报信求救”候锡说完急忙补充,“但我到时可以向圣人解释真相,这都是梁未絮逼他们这么说的。真正想要起兵造反的是梁未絮,是她想要陷害诸位义士!圣人更宠信我,会相信我的话。”
“没有用的。”尹若游听罢沉思少顷,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摇摇头道,“天子本就忌惮江湖势力。如果有两方各执一词,一方说我们谋反,一方说我们没有谋反,他必定更愿意相信前者。纵使念在我们除掉梁未絮的功劳上暂且隐忍,日后待我们分散四方,也必会逐个暗中清算。梁未絮说得不错,除非我们从此以后在江湖里藏起来,不然肯定会被朝廷针对。”
颜如舜笑道:“我说为何梁未絮要把候锡交给我们呢,原来就是想让我们从候锡的嘴里问出这一点,让我们更加明白,接下来无论我们怎样选择,朝廷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偏偏这群江湖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却无法不在乎各自门派的基业,是绝对不可能选择躲藏的。
群豪深深思索起来,旋即不约而同把隐含求助的目光投向昙华四奇。毕竟这桩阴谋的揭露,她们四人在其中是出了不少力的,此刻群豪对她们既感激又倚重。
“凌女侠、谢大夫。”宁初晴却还是更惦念自己人,趁着群豪短暂沉默的间隙,迅速插口问道,“听说你们是与我们藏海楼的人一起的,怎么今晚我一直没见到我们楼里的姐妹兄弟?”
“她们在镇外别处待着。”凌岁寒道,“防的就是梁未絮另有算计,总要留些人手在外接应。”
宁暮雪道:“那我们就去找余婆婆她们商量,说不定她们能有对策。”
外间的天已大亮,为防止惊动梁未絮和镇上驻守官兵,最终只由颜如舜、凌岁寒与宁氏姊妹以及两位同样轻功武功皆颇为不俗的掌门人悄然出镇,与藏海楼众人会合,详述现下困境。
可惜藏海楼众人也苦思无果,过得一阵,东华帮段帮主倏然开口道:“说来我很是奇怪一件事,自从魏梁逆党作乱以来,当今天子似乎无论对谁都是戒心深重,李定烽和穆子矩两位将军也好,铁鹰卫的俞开霁也罢,他们军中都有阉人监军,为何独独梁家军没有这等安排?”
倘若梁未絮身边有个天子心腹监视,她还能搞出这些阴谋诡计吗?
余罄冷哼一声道:“因为当今天子一直都明白得很,梁未絮从来就不算是他真正的臣子,梁家军的兵马也从来不真正属于朝廷。当年梁未絮率部归降时,麾下仍有不少忠于她的将士,她真要负隅顽抗到底,虽难逃败局,却也会让朝廷损兵折将。而天下烽烟四起,北方诸地叛军始终未平,对于谢慎来说敌人能少一个是少一个,接受梁未絮的归降其实是一种妥协。梁家军不同于其他朝廷军队,谢慎不是不想派监军,而是根本派不进去。”
常萍与藏海楼众人一样也未在昨晚进入延界镇,免得和梁未絮碰面引起什么风波,此时闻言喃喃道:“这就叫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么……她是明目张胆的造反,所以反而让朝廷不敢动她,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你说什么?”在场众人本未在意常萍的喃喃自语,直到不经意间听清她的最后一句,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勃然变色,纷纷不可置信地望向于她。
常萍看见众人齐刷刷的惊诧目光,反倒展颜笑了:“朝廷害怕梁未絮的势力,可我们现在的人也不少啊,只要我们聚集起来,齐心协力,又占据延界镇为筹码,为什么不可以借此和朝廷谈判呢?”
她的嗓音依然柔和悦耳,落在众人耳里,犹如石破天惊。
这显然是真正的造反。
谁都没想到,提出这等胆大包天主意的,不是藏海楼,不是昙华四奇,不是江湖武林里的任何一名豪杰侠士。
只是常萍。
一个普普通通的不会丝毫武功的升斗小民。
凌岁寒皱眉道:“可如此一来,那延界镇的老百姓……”
“如果我们任由梁未絮占据延界镇,镇上百姓就能过安稳日子吗?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当初押送我的那几个梁家军官兵在窦县横行霸道,窦县百姓忍无可忍将他们诛杀,本是想一鼓作气杀到县衙,揭竿起义的。是我担心群龙无首难以成功,才劝他们随我前往沃州寻求定山派的帮助。”常萍仍保持着微笑,一种毫无畏惧的坚定微笑,“既然窦县的百姓不怕,我相信延界镇的百姓也不会怕。人到绝境,那便什么都不会怕了。”
在场众人互相一望,颜如舜颔首道:“我待会儿就回去延界镇的百姓商议。”
第264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六)
当天,群豪主动向梁未絮表示他们还需再多考虑几日,但接下来这段时间会继续留在延界镇,留在她身边听候差遣。
梁未絮明白他们并非真心归顺,选择留下不过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计。她却并不在意,只要这些人肯留在自己身边便好,那她就总有别的方法慢慢将他们重新收复。
此后数日,梁未絮埋首于地图沙盘之间,梳理河北各路情报,谋划下一步用兵方略。这天正凝神思索间,颜如舜等人又来求见,与她道:“梁郡主待会儿有空吗?我们有事想和你谈谈,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好吗?”
梁未絮抬头道:“什么事,不能直接在这里谈吗”
“不止我们这几个人,镇上不少乡亲也想与郡主一叙。”颜如舜看似温和地笑道,“这屋子狭小,不如换个宽敞去处?”
梁未絮虽觉其意不善,但自恃谋划周全,量这些江湖人也不敢造次,便颔首应允。过得一会儿,她随颜如舜行至城镇门口附近大街,果然见对面黑压压聚满了百姓。
而除了这些百姓之外,她隐约感觉到附近还埋伏了更多人的气息,且绝对全都是练家子的习武之人,显然镇上群豪应该也大都聚在了这里。
梁未絮想了一想,先仰首望了一眼城楼上驻守的亲兵,这才从容笑道:“诸位这般阵仗,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但说无妨,我自会为你们做主。”
“今日我们找你是为了两件事,不需要你做什么主,但确实都与你有关,须得当面与你说清楚。”尹若游面上笑意盈盈,语气却似春水结了冰,“其一,前些日子你麾下官兵擅闯民宅、欺压百姓之事,想必梁郡主还未忘记吧?”
梁未絮淡然道:“此事不是早已了结?”
“了结?”一道比尹若游更冷冽十倍的声音自长街转角处传来,凌岁寒左手执长刀,刀刃横压数名官兵脖颈,竟独自将人押至当场,“你所谓的了结,便是命令手下以屠家灭门相胁,逼百姓和解?他们都是因为害怕才答应了你的要求,那能作数吗!”
梁未絮见又是她们这几人与自己作对,胸中怒气翻涌,强自按捺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这般胡言乱语指控于我,可有证据吗?”
凌岁寒不答,只将目光转向人群中一名中年男子。
尽管颜如舜早已劝说过詹志用不必担忧,然而当他再次直面梁未絮和这些梁家军官兵时,他仍免不了战战兢兢,又开始犹豫是否要将实话说出。直到当他看见凌岁寒的长刀真真切切架在那几个恶徒的脖颈上时,他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猛地踏前一步:“证据就是我!当日就是她——”他一手指向梁未絮,声音愈发洪亮:“就是她派那些官兵闯进我家,威胁说若不按他们说的做,就要灭我满门!还说诸位侠士能护我们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我们这才被迫说了违心话。”
詹志用这一嗓子,如同点燃了引线。四周百姓纷纷应和,将当日受胁迫的真相一一道来。
“刁民反复无常,今日一套明日一套,这才过了几天说辞就变了。”梁未絮显然仍没把这些百姓放在眼里,反正她的阴谋早已败露,可群豪还不是拿她毫无办法,她随口反驳道,“他们现在的话就值得相信吗?”
“真假姑且不论,但詹志用确是此事受害者。既然苦主改了口,不愿再宽恕伤害他及他家人的恶徒,那我们自当尊重他的想法。”凌岁寒话音刚落,没再给梁未絮接话的机会,刀锋一扫,寒芒乍现,那几个官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头颅已全部滚落在地。
梁未絮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凌岁寒出手竟如此果决,脸上终于露出怒色:“凌岁寒!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别以为你练的是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那就真的能天下无敌,你武功再高敌得过千军万马吗!”
她急着说出这番话,亦是对在场将士们的一种安抚,表明她绝不会轻易放过凌岁寒的态度。况且她也确实不会惧怕凌岁寒,毕竟在这个世间武力永远比不上权势,她人多势众,如何胜不过凌岁寒?
“这正是我们要与你谈的第二件事。”颜如舜再度开口,语气越发凝重,“这几年来你纵容部下烧杀掳掠,荼毒百姓,如今还想再燃战火,让苍生重陷水深火热之中,你也一样有罪!”
话音才落,一柄青锋与一柄钢刀破空而至,速度招式都是如出一辙,同时袭向梁未絮。竟是宁初晴与宁暮雪自左右两侧飞身而出,刀光剑影如雪映晴空,快得令人目眩。然而梁未絮武艺亦属顶尖,反应极快,腰间长刀铮然出鞘,带起隐隐风雷之声。
电光火石间,双方已交手数招,难分高下。按理说四周梁家军见主上遇袭,本该立即上前救援。可就在宁氏姐妹出手的刹那儿,埋伏在各处的江湖豪杰齐齐现身,先发制人解决了外围官兵,随即将夺来的兵刃抛给了一旁的百姓。
手持兵刃的百姓们纷纷加入战局,与群豪并肩对抗梁家军。江湖豪杰们冲杀在前,百姓们则在侧翼策应。论武功修为,自然是这些江湖人最为高强,但人数终究不及梁家军众多;延界镇百姓的加入则弥补了人数劣势,只是这些百姓未经操练,气力不济,群豪便时时留意周遭,见谁遇险便立即援手相助。
于是这群江湖人与平民百姓同心协力,彼此照应,居然将梁家军打得连连败退。
梁未絮本通晓兵法,有些行军布阵的才能,若能从容调度兵马,战局或许另有转机。偏偏她现在被宁初晴、宁暮雪缠住不放,这对姊妹一刀一剑配合得是天衣无缝,与她斗得旗鼓相当,她一时收拾不下,哪有余暇指挥战斗?
所幸凌岁寒等人顾及百姓安危,只在战阵中引领护卫,并未加入对梁未絮的围攻。梁未絮独战宁氏姊妹,刀来剑往间忽然扬声喝道:“纵使你们今日胜了我,出了这口恶气又能如何?朝廷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武功高强自可脱身,但各自师门尚待重振,难道忍心看它就此没落,在你们手中断绝传承?”
这番话若在往日,或许还能动摇群豪之心,如今却已掀不起半分波澜。且就在梁未絮话音才落之际,另一个声音自旁边高楼传来:“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出路就只有造反这一条?好啊,既然是你逼我们反,那我们就反它一回!只是如果人多便能成事,那我们为何非要追随于你?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自立门户,以延界镇为根基,再与朝廷谈条件吗?”
梁未絮脸色骤变,猛然抬头望向声音来源之处,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愕。
不知是因为这话的深意令她震骇,还是因为说话之人更让她难以置信。
常萍不通内功,无法如梁未絮那般以真气传音,谢缘觉便提前教了她些发声的法子,让她能尽量将声音传远。她遂立于高楼之上,按照谢缘觉所授之法,竭力将话语送入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所说的都是梁未絮做过的各种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勾当。
此前梁未絮在长安养伤期间,因伤痛难忍,只能让常萍日夜陪伴照料,两人形影不离,梁未絮所做的所有事自然都瞒不过常萍。而梁未絮自认为她先前被常萍暗算全因她没有防备,如今她对常萍既有了戒备心,怎么可能还着一个普通平民的道儿?便根本无所谓那些内情让常萍知晓。
倘若只是别的恶行,梁家军将士根本不会当一回事。可常萍专拣梁未絮背信弃义的行为来说,末了更是高声质问:“像梁未絮这般两面三刀、无情无义之人,你们凭什么相信她会兑现给你们荣华富贵的承诺?又凭什么相信她得到天下之后,不会对你们这些‘功臣’下手?”
而常萍说话期间,谢缘觉始终站在她身边保护,确保她能将话说完。
这段时间梁家军身处逆境,本就心绪烦乱,常萍这一席话更是让军心愈发动摇,士气涣散。反观群豪与百姓,却是越战越勇,气势如虹。
梁未絮心中亦是一阵慌乱,不由自主抬头望了常萍好几眼。高手对决,最忌分神,本来梁未絮和宁氏姊妹的武功就在伯仲之间,这几眼疏忽的工夫,宁初晴与宁暮雪刀剑交错挥出一道寒光,已在梁未絮臂上划开一道血口!
换作别人受此一击,必败无疑。然而梁未絮不愧是武林里的顶尖高手,瞬息间便稳住心神,身形一转,反手连劈两刀,如惊雷乍现,硬生生挡下宁氏姊妹的第二轮攻势。
尽管暂脱险境,但她臂上血流如注,甚是疼痛,再战下去胜算渺茫。更糟的是,四周已有不少梁家军官兵在常萍的不停劝说下纷纷弃械投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梁未絮见局势已对自己极为不利,当机立断,足尖一点,身形凌空掠起,直向延界镇外飞退,不再与宁氏姊妹纠缠。
红日当空,光芒洒落。她终究没忍住,又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此时此刻的常萍高高在上。
她则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逃出延界镇,甩开身后高手的追踪,梁未絮一边疾行,一边思忖:梁家军虽溃败,但必定还有部分不愿投降的将士会拼死突围,到时自己只要想办法收拢残部,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向来心志坚韧,不到绝境,绝不轻言放弃。哪知就在她盘算之际,忽见前方白影一闪,犹如鸿鹄自青天而来,拦在她的面前。
正是定山派掌门凌霄。
梁未絮一怔,霍地忆起先前混战之中,那群江湖人里确实有些不太熟悉的面孔,现在仔细想想,恐怕就是定山派弟子。
而她就停了这么一小会儿,思考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身后风声骤起,宁初晴与宁暮雪也已追至此处,彻底截断她的退路!
“我说她们怎么故意等了几天才和我动手,原来是等你们定山派的到来。”梁未絮心中一沉,突然感觉自己今日可能真的走到了绝境,但她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眼底仍是不甘,冷笑道,“定山派不是向来自诩公正吗?我如今负伤在身,凌掌门莫非是要与藏海楼的人联手,以多欺少来对付我?”
“公正?”凌霄惨淡一笑,眼中寒意凛然,“可我师尊当初死在你刀下时,她也身负重伤……那时你可曾与她讲过公正?”
话音未落,她反手拔剑,剑光如流云倾泻,直逼梁未絮而去!
“我们楼主的命,今日你必须偿还!”宁氏姊妹更无半分迟疑,刀剑齐出,一左一右夹击而来。
梁未絮明知自己绝不可能敌得过她们三人联手,却仍不肯束手就擒,“雷鸣斩”悍然出手,刀势如惊雷炸裂,轰然破空!她以一敌三,刀光狂舞,竟硬生生又接下十余招,可凌霄的抱阳剑却如春风化雨,剑势绵密从容,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化解她的刚猛刀劲;宁氏姊妹则刀剑合璧,一进一退间默契无间,逼得梁未絮左支右绌。
梁未絮刀势渐乱,咬牙强攻,最后一记雷鸣斩如闪电劈落,却被凌霄侧身避过,反手一剑直刺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