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顾然(1)
顾易一行人赶到凤安, 不过半日功夫。
入了城中,率先便有耿家的人前来接待,耿浩也带着一群师弟老老实实出来迎接, 见到雪千里也在队伍中,脸色霎时一变。
又见她眼睛瞎了,才略略放下心来, 向吕不同小声道:“师父……这是?”
吕不同一捋山羊胡须, 他若要小声交谈, 也瞒不过雪千里的耳朵, 干脆大大方方道:“怎么,你们之前不是见过么?这位是天雪山圣女,来找你师弟的, 兰危呢, 怎么不见他?”
一提到兰危,耿浩脸上的表情又精彩纷呈了几分,他咬了咬牙关:“兰危……!我也正要找他呢!谁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去了!”
雪千里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一哼, 显是不信,只当他们师兄弟之间, 互相掩饰, 淡淡道:“既然失踪, 更要好好找找。”
顾然见她如此咄咄逼人, 想到谢往归更是被她逼走, 心中伤心, 也不肯走上前与她同行。
她手腕这两日已养得好了不少, 但行动还是多有不便, 大多数时候, 都一个人落在队伍后面。
耿浩向长辈们见了礼,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一扫,落在她身上时,霎时一亮,似乎被粘住一样再也转不开,虽还要走前面为两位师长引路,但是不时便要回头望上几眼,见她眼波流转,杏脸粉嫩,一举一动,莫不动人,一时心旌摇曳,胸口痒得像被猫爪子挠。
到了耿府,大家便各自住进了提前安置好的客房,顾易急着找人,没多停留,便和师父一起分散出了耿府,顾然行动不便,只能留在房间里休息。
无所事事,她便开始低头思索往后的事。
到了凤安,接下来便要准备去找贺兰夫人,可她之前凭着一腔孤勇冲动上路,只想着有弟弟可以帮自己,此事便一定能成,真到了地方,又开始明白其中难处,长辈之间结的姻亲,虽然她便是当事人,却也不由得她做主。
她就算硬着头皮开口,贺兰夫人也不见得一定同意,说不定当她小孩子说笑,也说不定还会惹恼对方,就算同意,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蜀虞之间的交情。
她之前退婚的意识占据上风,别的一概没想,路上略微细想,才明白虽然只是一纸婚约,但是干系甚大,不是说结便结,说退便退的,哪怕顾易显然很支持这个举动,但也实在很让他为难。
她在花园中走来走去,头一直低着,也没注意到面前何时不声不响站了个人,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差点就要撞了上去。
“小心!”
来人虚虚将她一扶,声调温柔,满含关怀,顾然抬头一看,正是笑意盈盈的耿浩,此时低头看着她。
她退后两步,不好意思道:“多谢啦,刚才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差点就撞上你了。”
耿浩将折扇一甩,“唰”地展开,慢慢摇了起来,笑得人模狗样:“小姐是要向我道歉,不过不是为这事,而是应该向我的碧灵鸟道歉。”
顾然不可置信:“你的碧灵鸟?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耿浩嘻嘻一笑:“虽然它没有见过小姐,但却因为小姐的到来,再也不肯放声鸣叫了,小姐是不是应该向它道歉?”
顾然转转眼睛,冥思苦想一圈,也想不出这事和自己有哪门子关系,匪夷所思道:“它不肯叫,也能同我扯上关系?”
耿浩肯定道:“你这样闷闷不乐,就是最大的关系。”
顾然:“啊?”
耿浩装模作样一番叹气:“我园子的花本开得热热闹闹,因你一来,将我满园子的花颜色都比了下去,这些花见姑娘这样一个美人,已觉羞愧,没想到姑娘如此愁容不展,花神定在想:‘这么美丽的姑娘都这样不开心,我这等粗陋,又何必开这么娇艳呢?’于是垂起头,转眼之间就准备谢了。”
顾然笑道:“你误会了,金秋时节,花本就要败的。再说,这和你的碧灵鸟有什么关系?”
耿浩摇着折扇,继续往下瞎扯:“花谢了,没有花粉了,蜜蜂就不酿蜂蜜了,我的碧灵鸟最贪吃,一见没有蜂蜜,就再也不肯叫了,整日愁眉不展,颦颦若蹙,一腔心事,在檐下左右徘徊……”
顾然恍然大悟:“你骂我是鸟,是不是?”
耿浩笑道:“姑娘笑与不笑,干系甚大,若再不肯笑,我院子里的碧灵鸟不仅要愁死,也快要饿死了,姑娘到底有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我瞧瞧能不能替你办到……”
顾然愁的可多了,但那并不是耿浩能解决得了,于是笑了笑:“多谢你来逗我开心,你看,我现在笑了,不必替你的鸟发愁啦,你可真是好人。”
耿浩被她一夸,更觉得意,可惜没尾巴,不然能翘到天上去,更恨自己不是孔雀,否则直接能开一屁股的屏表明心意,而不用在这里绞尽脑汁说俏皮话。
他正想顺势问下去,打探打探顾然的身份,没想到隔壁有人听不下去了,冷冷道:“她记挂一个变成了尸怪的魔族人,天天为之茶饭不思,你若要问下去,她只会请你替她找这个人,你肯么?”
顾然这时才知道雪千里也住在这里,脸色一变,耿浩原本看其他人都出去了,所以放心大胆来找顾然开屏,没想到雪千里却没有走,一时脸色又是尴尬,又是害怕。
电光火石间,他迅速决断,拱拱手:“那个……我忽然想起我爹有事叫我来着,先走一步了。”
说罢溜之大吉了。
旁边传来雪千里一声冷笑。
雪千里目盲之事,顾然一开始总存了两分愧疚之心,但一想到谢往归如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那两分愧疚之心也化为乌有了。
只是她天性不会动怒害人,更不会破口大骂,面对痛恨的人,不加理睬,已是最大的报复。
所以她也没有说话,扭头回到自己房中。
她不擅长动脑,就算冥思苦想,也没有万全之策,此时天色渐暗了,耿府的人送来晚饭,还顺带带上了一只小巧可爱的碧灵鸟,说是给她解闷。
她吃了饭,逗了会儿鸟,便开始打坐修炼,盼望修为尽快提升,能为寻找谢忘归出一份力。
打起座来,时间便过得飞快,她将灵力运行了一个大周天,紧接着跟上十六个小周天,只是灵力经过紫宫穴时,总有一丝阻碍,不甚通畅,难以堆积更多灵力于紫府中,久而久之,还隐隐发痛。
这说明她今日修炼已到极限了,再打坐下去,也是徒劳,于是只能先暂停修炼。
起了身,灯影朦胧,宛如青纱,一只碧灵鸟站在窗前,歪着碧绿色的头,好奇地看向她。
她不知道耿浩这人素来好色,一见美女路都走不动,无论如何,只要看上了就一定要弄到手才甘心,无论花言巧语还是巧取豪夺,手腕层出不穷,普通女子遇上,万难招架,偏偏顾然未通这根情脉,见他所作所为,也只想:“这人当真是个热心肠。”
“咕咕,咕咕咕咕……”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鸟叫,却不是她眼前这只,在悄寂的夜里分外突兀,顾然正想开窗看看,忽然,隔壁有了动静。
隔壁门打开了。
“咕咕……”
又响了两声,声音越来越近,顾然屏气凝神,靠近了出声处,只听隔壁传来一声响动,紧接着翅膀扑腾声响起,有人“哎哟”了一声。
雪千里声音冷冷的:“找人都摸不准房门,不想活了么?”
耿浩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吃痛:“我、我是来找你的。”
雪千里声色俱厉:“和你的鸟一起滚远。”
耿浩道:“不不,我是有事要与圣女合作,你先放开我,我说给你听。”
雪千里:“什么事情,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
耿浩道:“你看吧,我就怕我两谈话氛围不好,才特意带个小鸟过来,结果还被你吓飞了……我是真有要紧事商量,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谁,我在神庙都看见了,你们说他拿了什么神功,请圣女告诉我,你若找到他,会将他怎样?”
雪千里沉默良久。
“哈哈。”耿浩勉强一笑,“我猜不是什么好事,你愿不愿意……直接杀了他?”
雪千里还是沉默,但手上明显松了些许。
耿浩察觉到了,知道自己猜对,语气都变松快:“果然,圣女找他,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不枉我半夜冒险走这一趟。你要杀他,除了我,还会有谁同意??若让师父他们知道,定也要阻止你的!只有我才会帮你!圣女若同我合作,才有胜算,否则这小子奸似鬼,又有师门在,杀他哪有那么容易?”
雪千里:“可他是你师弟。”
耿浩唾了一声:“屁个师弟,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没有第三条路。”
雪千里:“你想怎样做?”
耿浩声音压得更低了,似是耳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然一个字也没听见,也不敢发出声音,怕他们生出灭口的心,一直屏住呼吸,直到隔壁说完,似乎谈妥这桩合作,耿浩迈着十分轻快的步伐离开,她才敢松弛下来。
第62章 顾然(2)
耿浩知道顾然手腕受了伤, 每日都张罗了名贵药材送来,加上顾然每日用灵力滋养,过了两日, 手腕又好了许多,已能正常拿取不重的东西。
耿浩虽然时不时便来骚扰顾然,但顾及雪千里便在隔壁, 始终不敢太放肆, 只不痛不痒说些俏皮话, 嘴巴上开开屏。
顾然性格娇憨天真, 被他一逗就笑,听什么都认认真真,还会捧场, 愈发使耿浩觉得飘飘然。
这一天顾易从外面回来, 恰巧见到耿浩与顾然站在一起,相谈甚欢。
耿浩借教她看万花镜的机会,趁机制造身体接触,顾然丝毫没发觉他凑上来的身体, 自己轻车熟路转了两圈,便放下了, 道:“这个没意思, 我换个别的玩儿。”
说罢转身就去找别的东西了, 耿浩想要占便宜总是没能成功, 只能空自着急, 但又不敢用强, 见她还玩得开开心心, 一点不懂他的企图, 愈发憋得心火旺盛, 想故意冷冷她,找了个借口,便直接告辞了。
“这人这两日总来找你玩么?”
顾易进来正好与他出去的方向相反,见他走了,才走上前去。
“哦,你说那个耿公子么?他人特别好,说怕我无聊,所以天天拿新鲜东西来给我解闷。”
顾易低头扫过桌上的东西,心中一片雪亮,思索片刻,忽生一计,对顾然道:“他若问你名字,你便只和他说你小名,‘顾然’这个名字,就不必告诉他了。”
顾然满面不解,顾易哄她道:“他这样古道热肠,若是知道你的身份和目的,说不定就会去帮你与贺兰家斡旋,但这是你的事,不好牵扯旁人,所以不如不告诉他,免得他为你担心。”
顾然从小就听他的话,这番话虽然不少逻辑漏洞,但是她没有深思,乍一听只觉得很有道理,连忙点头,应了下来。
……
顾易这几日一直在外奔波,回凤安的时间反而是少数。
对他来说,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找到大师兄,他身中血毒,随时发作,需得尽快将他救回来,抓紧救治,他才能安心。
第二件事,就找到钟渝,自从上次离开十里渡,他便始终留意这个白鸥帮的动静,表面上看是放过了钟渝,但暗地里,却没打算再让钟渝活着。
至于兰危,第三个副本尚未开启,他反而不急,不管在哪,终归死不了。况且就算他在,如今也没大腿可抱,不用管他死活。
所以第三件事,便是为顾然退婚。
顾易将目光望向桌边摆弄花草的顾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书中的剧情,他至今记得,他虽然是穿书而来的,但前世作为读者时,也不止一次为顾然的结局扼腕叹息。
这一世他们一起长大,顾家亲情浓厚,家风和谐,他性格早熟,坚毅好强,顾然却活泼体贴,有点傻气,但是乐观豁达,拥有和他截然相反的优秀品质,姐弟感情自小便很好。
书中的剧情,是她妥协嫁进了贺兰家,可没过多久,便发觉被骗,贺兰家大公子是个荒唐纨绔,万花丛中过,片片都沾身,新婚时虽然与她相敬如宾,没过多久,混账本性便彻底暴露。
而且那时候顾然才知道,原来早在婚前,他便和人搞出了孩子。
只是怀孕的女子身份邪门,没办法嫁进贺兰人,贺兰夫人知道女子的存在时,本打算直接将人赶走了事,但很快又得知她已怀孕,怕损名声,便想了个恶毒的法子——
她们将女子当成外室安置在外,名为养胎,实为软禁,再找个俊美修士,同住院中,伺机勾引,只要发现两人身处一室,立刻围将上去,指责女子不守妇道,腹中所怀,也不一定就是贺兰家骨肉,将此事散播出去,而后喂药流产,再将人赶走。
至于年轻修士,找个通奸的罪名,随意处置了就好。
如此一来,便不会损贺兰家的名声,也能将事情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顾然从小生活的环境单纯,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恶毒的计谋,又为那个女子伤心,吓得小病了一场。
贺兰游年少放纵,新婚后娇妻在侧,多少收敛了几分,与顾然上演了一阵琴瑟在御的和谐戏码,可惜泰山易改本性难移,婚后没几个月时间,他便故态复萌,开始夜不归宿。他想,这桩婚事盘根错节,顾然即便不高兴,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委曲求全,不敢将他怎样。
那几个月时间里,他整日放浪形骸,回到家中,明知道顾然不满,也不理会,随口哄几句将她敷衍过去。后面更是将红颜知己直接带回家里面养着,那些姬妾恃宠生娇,丝毫不将顾然看在眼里,隔三差五去她面前作威作福了,以证明自己地位。
只有这些,顾然原本还打算忍了,可这时听闻了她们对待那名女子的事,物伤其类,顿觉得心寒齿冷,再看兰家的人,每个似乎都面目狰狞,她渐渐萌生了和离的心思。
可没想到,病体初愈,她就被诊出了有喜。
大概是出于对于上一个孩子的愧疚心,贺兰游自从顾然怀孕后,倒开始改邪归正,遣散了姬妾,一心一意陪伴顾然。
可是顾然心灰意冷,已经再也不想见到他。
顾然的性格,其实相当好拿捏,更遑论贺兰游还是整日倚红偎翠的花花公子,只要他肯花力气讨好的女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顾然招架不住他的攻势,态度很快便缓和下来,但从前的事,始终是心中一颗刺,加上此时时局变动,虞国野心勃勃,隐隐有向外扩张的趋势,攻打的路线,深入进去,正是蜀国腹地。
顾家屡次与贺兰夫人通信,言明两家互为姻亲,同进同出,愿意与她互相合作,抵御邪魔外道。
贺兰夫人的回信也总是客客气气,称两家已有秦晋之好,自然是永远的盟友。
顾然身处其中,却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并不像这么简单,加上这时候有了怀孕,体力不支,做什么都没有力气,终于放下了想要和离的想法,只与素来关系亲近的弟弟传信,说自己很想念他们,很想回蜀国去,见见他和爹娘。
信发出的时候,顾逸正在夜以继日地修行练功,准备日后再次挑战兰危,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封信。
等他看到这封信时,虞国已攻破了锦城,军队西行,包围了玄尘山门,威胁掌门不可管此桩闲事,并且将顾逸交出去。
彼时的顾逸尚不知情,依旧天南海北地找兰危踪迹,整日练功如痴如狂,没想到刚一回过神来,竟听闻国破家亡。顾然两月前送的信此时才拆封,信上写着:“中秋在即,月亮好圆了,好想你和娘亲,好想回到锦城,好想看看你们。”
此时中秋已过,一家人已是天人永隔。
顾逸刚得知消息时,大受刺激,一度连神志都全部丧失,变成了一个游魂,四处游荡,人事不知,一连过了四五日,直到某天口渴趴在河边喝水,看见河中蓬头垢面、面目全非的叫花子时,才总算回魂,想起自己的身份,一时惊出一身冷汗。
贺兰家定在寻他踪迹,他这几日四处游荡,毫无掩饰,没被贺兰家的人找到,实在是老天庇佑。
事后他给自己把脉,他失去意识显然是因为急火攻心,甚至一度灵力逆行,血脉倒流,若无人以灵力细心梳理,根本不可能在几日后恢复清明。
这件事情,其实书中也没详写,只一笔带过地提了一句,说他恢复意识后,只发觉体内存着一股霸道冷淡的灵力,正是这股灵力,帮他顺行了经脉,令他不至于永远疯魔。
他恢复之后,便筹谋报仇,而贺兰家同样抱着斩草除根的念头,对他进行搜寻。
他势单力薄,仇家却耳目众多,势力悬殊,它只能万分谨慎小心,才不会给对方找到自己的机会。
贺兰家遍寻不获,又知道顾逸此时报仇心切,干脆故意卖了个破绽,放出消息说自己准备独自出去祭祀,让顾逸自己上钩。
顾逸还真以为自己找到了绝佳的复仇机会,带着从前一些的残部,提前埋伏到贺兰夫人的目的地。
直到绣着“贺兰”字样的马车如约驶来时,顾逸才发现,马车里面坐的,不是贺兰夫人,而是顾然。
同时也知道,他今天面对的,也不是复仇的大好时机,而是贺兰家的天罗地网。
顾然是得知消息后,来给他通风报信的,可惜来晚了一步,顾逸已经被包围了。
四周都是敌人,贺兰夫人在簇拥之下姗姗来迟,姿容华贵,雍容丰盛,像一株色泽厚重的牡丹,与丧家之犬般的两姐弟形成鲜明对比。
她向两人说了许多道理,其实顾逸都没有听,那些矫饰之词有什么听的必要。
他只注意到姐姐。
顾然身眼眶乌青,又红又肿,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她小腹已经隐隐隆起,可大概是因为长途颠簸,身下已经隐隐见红。
她一定是被控制住了,才没办法用顾家的密法传信,从前她未成亲时,活泼娇俏,如今一张小脸却憔悴万分,再也露不出一丝笑容。
奇怪的是,贺兰夫人说的那些东西,他没听进去,顾然却听进了。
她下了马车后立在马儿边,手扶着肚子,不卑不亢地反驳贺兰夫人话中的漏洞,精准又尖刻地指出了她虚伪毒辣的本性,斥责了她对顾家的所作所为。
遮羞布撕破,欣赏到贺兰夫人脸色变得难看,顾然才穿过人群,去到顾逸面前。
她握住顾逸的手,悄悄交给了他一样东西,那是她的陪嫁之中,唯一可以保命的东西。
她低声道:“你得自己走。”
顾逸此时心理防线接连被击溃,再也不愿失去任何一个亲人,抱着她大哭,怎么也不肯走。
顾然却抽出匕首,直接插上了自己小腹。
沾满血的手指抚上顾逸脸颊,虚弱的声音坚定向他道:“只有你,才能报仇……”
然后,她看了看肚子,笑了笑:“这个孩子……让我觉得恶心。祂先死,我做母亲的,再去陪祂……”
顾逸已经崩溃,抱着她叫道:“不!”
她望着天空:“真想……回到,没有成亲的时候……”
如果早知道这些,她死也不会来虞国。
她刺了小腹后,贺兰游冲上来嚎啕大哭,似乎分外惋惜,顾逸在她的强势催促下,行肉走尸一般退开。
等他用那个土遁符逃远之后,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他擦了擦脸庞,往后回望,方才的峡谷里已经只剩下一片弱弱的绿光。
刚擦干净的泪水又立即奔涌而出。
那也是顾家的密法之一,死后令身躯化作流萤,自行飞向去往忘川的路。而所有看见流萤的人,都会被死亡之光所蒙蔽,短暂地失去目力,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顾然在用最后的灵力为他送行。
姐姐真的,很希望他活下去。
第63章 顾然(3)
书里的顾逸和顾家全部命运凄惨。
好在这次, 是知道剧情的他在了。
他低头看着看了一会儿,才道:“退婚的事,你不必担心, 现在我有别的事做,等我处理好了,一定帮你找到贺兰夫人说明。”
顾然听到这个, 才立即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我知道, 你还要找谢公子对不对, 我见过他, 我去帮你找罢。”
顾易:“你手伤未好,遇到危险,不能自保。”
顾然摇头:“我就在城里看, 不走远了, 不会有什么事的。”
顾易只得答应。
顾然在城中逛了好几天,踩熟了凤安的每一条街道,依旧什么线索没有找到。
她想,只要还没有出现新的尸怪, 就说明谢忘归此时还没有失去神志,他的情况又没办法走远, 一定就在这附近。
只是藏得太隐蔽, 所以没被人发现而已。
城中已经太熟悉了, 这一日再出门, 她下意识走到了城门口, 望着城墙, 总想再出去找找看, 暗暗道:“我不走远, 就在附近走走, 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出城之后,她边走记住自己所走的道路,避免迷路,走找了两个时辰后,四周温度上升,花草也迟迟没有凋谢,仿佛阳春三月,开得格外娇嫩,这一片的植物俱是欣欣向荣之态,花叶葳蕤,地上许多大坑,似乎有打斗过的痕迹。
她心中一凛:这地方看起来发生过很激烈的战斗,植被本应该早被破坏,现在却如此茂盛,难道是养料不同的缘故?
她这样一想,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此时鼻尖更是隐隐有股腥风味来,秋风里似乎夹杂上了海水般的咸味。
她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往这边过去,连忙折回去。
她扭头回到来路,才走两步,忽然见不远处一个农夫挑担经过。
农夫整日在山野间劳作,若是谢忘归经过此处,他说不定会有印象。
她大步迈上去,正想叫住农夫问问话,下一刻,农夫却先开口了,朝空荡荡的树林喊了几声,道:“喂,你们都到了没?”
他面前只有成片的树林,别的一概没有,他却似乎和人约好一般,笃定这地方会有人。
顾然下意识觉得有古怪,险之又险地将喉咙口的话吞了回去,思索片刻,闪身藏在一颗大树后,偏过头去看前面的动静。
农夫问话之后,便将空的箩筐将地上一放,在一旁一棵树桩上坐下,慢悠悠脱下鞋,倒了倒里面的石子。
他做完这番动作的同时,又有几个人从前面树后走出来,没过多久,人竟越来越多,都做樵夫、渔夫、货郎装扮,但神色或凶狠或油滑,看起来不是地痞流氓,就是泼皮无赖之流。
一群人叽叽喳喳交谈起来,几乎都在问别人有没有线索,然后回复说自己这边没有线索等等。
有人不耐烦,大声道:“这都多少天了!”
还有人委屈道:“老大穿红衣服那个仇家,这几天不知道发什么疯,总在附近晃来晃去,见到有面熟的帮众,就要捉来折磨一番!好几次都从我面前路过,还好老子反应快把脸擦黑了,不然他要记得我是帮里的人,我岂不是交待在这了!”
有人沉思:“奇了,明明我们伪造的告示已经成功,那人直接被我们骗进那栋鬼宅了,老大出发前还说志在必得,这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似乎有知情者的人闷闷道:“我当时就在那宅子挖地道,但我知道的都给你们说了。老大那会儿在宅子扮一个哑巴厨师,扮得活灵活现的,那小白脸一点没反应过来。最后一天他端了下了药的老鸭汤,本以为势在必得,没想到那小子精似鬼,老大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碗汤,他也不喝!老大说只能骗他进地道了,叫我接应,我直等了一天一夜,也没见到人,等出去一看,那宅子里哪还有人,全跟蒸发了似的……”
这番话想必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外听也没有线索,一时沉默,好一会儿才有人嘀咕:“老大总说,只要捉到这个人,就有天大的好处,到时候带我们离开这鸟地方,去过好日子,他不会带着人,一个人走了吧?”
旁边传来冷笑声:“呵,他上次叫我们捉了那么多人,说要送到什么地方去,结果后面遇到仇家,人便全放了。这次捉这个小白脸,刚要得手,又失踪了,我看他要不没一点本事,要不就是目标到手,抛下我们兄弟跑了!”
“那……”有人思考起来,”咱们兄弟该怎么办?那红衣服的煞神凶得要命……”
“要我说。”一人取下了口中的草屑,缓缓道,“咱们退帮吧,老大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群龙无首,迟早是要散的,散了还免得那煞神来找麻烦。”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沉默自然认同了,否则真不同意的话,必然第一时间拒绝。他们思索一会儿,很快确认,效忠于已经失踪的乌鬼大约确实不太明智。
很快,有人第一个开口:“我同意,我现在就退出……我回家种我那块地去。”
有人打头,不一会儿便有人接道:“我也走,去廿三里投奔我表舅。”
第三人道:“我也同意,我继续跟我师父学木工去……”
……
后来者紧随其后,表明态度,基本都是同意退出。
所有人基本都表完态,只有个别还没想好的,沉默在原地,别的打定主意的,一齐同大家告了别,扭头就要走。
“李明明,你那个师父要不是有点小癖好,天天对你动手动脚,你会投身咱们白鸥帮吗?现在你回去,那老色鬼岂不是默认了你自甘下贱,送上门给他消遣?”
此时,坐在最边上,一直没有开口的老者,忽然开口。
此话一说,那个年轻人立刻停住了脚步,面色难堪,显然这事戳到了他痛点。
“还有你。”老者站起身,走到第二个人面前,“你那个表舅往死里打你,叫你做工,工钱他全克扣,你多吃两口粮食就骂你牲口,要不是老大,你这两个月能胖上一圈?”
“至于你,你回去种地,便要在抢你媳妇的那小子手下做事,听人家叫你绿帽子龟公,你受得了这种折辱?”
老者绕着每一个人,将他们的难处都说了一圈,所有人说要走的人又羞又恼,纷纷低下头,不痛快道:“即便要走,你也不必如此拿这些腌臜事来戳我们骨头!”
老者没有理会,慢吞吞道:“咱们这一等人,比尘土还不如,谁都能踩上一脚,谁身上没背着一框子辛酸事,谁不是这个世道的牛马,你们扪心自问,是不是入帮之后,才能吃得饱饭,才能抬得起头,才能第一次不是被欺负,而是欺负别人,是不是才觉得第一次堂堂正正做人,”
众人知道却是如此,更觉愧疚,头埋得更低了。
“我说这些,不是故意拆你们台,而是让你们想想从前唾面自干的经历。这等滋味,难道好受么?”
有人忍不住小声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们留在白鸥帮,难道又能改变什么?”
“怎么?”老者慢悠悠道,“你还真当帮主回不来了么?”
众人听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林老,难道,难道你……”
姓林的老头点点头,表示自己确实见过了乌鬼。
顾然在远处看了,心下琢磨,这什么“老大”竟还真没死成,但又为什么,不来见这些人呢?是了,他恐怕也没有想到,这些人见不到他,就马上准备各回各家,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
大家欣喜过后,紧接着又反应了过来:“林老,我们方才那番话……”
“林老,我们方才说的都是混账话,您可千万别叫老大知道。”
“只要老大在,咱们自然踏踏实实跟着他干……”
“还用我说?”老者哼了一声,“老大早料到你们有今天这出,所以特地叫我来点醒你们!若非老大料事如神,咱们今天……那还有什么白鸥帮?”
老者说这话时,半抬着头,神色唏嘘。
顾然大为震惊,这老大原来早猜到了这些人的心思,他一定不便现身,所以就派这个老头做他喉舌。
众人更觉佩服,但是心中更加羞愧,老大眼明心亮,宽宏大度,更显得他们小人之心。
老者看众人神色,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朗声道:“老大说了,只要我带着你们回去,今日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商量的是要走还是要留,他绝不过问,只要站在他面前的,他个个都当好兄弟!”
这群人听完之后,热血澎湃,举着手臂道:“老大万岁!老大万岁!”
老者道:“好,老大这时藏在隐秘的地方,我带大家去!”
人群立刻朝一个方向走远。
顾然看着似乎是进城的方向,虽然怕被他们发现,但这时天色已晚,她也必须尽快回城了,只有等人走远,再远远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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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让小顾和兰危尽快见面,但是感觉剧情总写不完,头疼.jpg
第64章 顾然(4)
顾然远远跟在人群后面, 等上了官道,才放松下来,假装普通行人, 步伐轻快地往前。
到了戌时,总算城门在望。
进凤安需要在城门口排队,白鸥帮的人数太众, 也不好全都进城, 似乎简单商量了下, 最后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的帮众去排队进城。
顾然只做没看见, 排到了他们的队伍后。
暮色四合,秋风渐紧,吹得顾然的裙摆衣袖都轻轻飘动起来, 从这个位置, 已能看见城内灯笼渐次挂起,街道上人群挤挤挨挨,流水一般汹涌。
队伍终于排到了顾然,她心不在焉地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 眼睛却盯着白鸥帮众游鱼一般滑进水流的身影,颇有些犹豫:他们说的那个什么老大, 听起来倒是个磊落豪迈的好人, 不知本人又是如何英雄?小逸素喜交朋友, 若真是个好人, 我便帮他观望观望, 届时他们惺惺惜惺惺, 说不定能做成好朋友!
这样一想, 便打定主意, 悄悄跟在了老者几人的身后。
人潮拥挤, 光线昏沉,多亏了她眼尖,一路上也没将人跟丢,最后好不容易拐到一处宅子前,不知为何,人忽然消失得一个都不见了。
四周荒僻,一个灯笼都没挂,四下无声,只有远处街道上几只灯笼孤零零亮着,近处却什么都瞧不清。
她抬头想看看这宅邸的门匾,可黑暗中辨认一番,终于确定,这宅子根本没挂门匾,不知道主人家是谁。
按理说在凤安有这样一栋大宅子,必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定会在门上表明身份的。
顾然百思不得其解,站在门口,很犹疑了一番。
有过路人从不远处经过,顾然想要找他们打听打听,没想到才一挥手,路人便见了鬼似的跑远了,叫都叫不住。
……
门后。
几人从门缝中看着顾然,悄悄交谈。
“这小娘皮跟了我们一路,也不知道什么来路。”
“管他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鬼鬼祟祟肯定没安好心,我们将她绑进来再说……”
“你们看见她穿的衣服没有?料子是上好的蜀锦,上面绣的白蜀葵,依我看,这是个蜀地来的小肥羊……”
“蜀地来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诧异的声音。
正是钟渝
众人连忙回头,上前将钟渝团团围住,各自行礼打招呼。
钟渝笑着看着众人,眼神炽热,道:“好兄弟,大家果然都回来了!”
众人一拥而上,将钟渝围住,带头的人有些羞愧,叫道:“输入完成后按回车老大……”
钟渝摆手道:“过去的事不必说了,让我看看来的是谁。”
来到门口,借着门缝往外瞧,只见到月光下一道浅金色的人影,脸庞虽美,却不甚熟悉。钟渝思索片刻,笑道:“既是同乡,我去会会她。”
……
若是旁人,忽然跟丢人,必定明白自己这是被发现了,可顾然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当真以为他们是用什么法子去了别的地方,她找不到了,心里好一番疑惑,苦思冥想,也没想到人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她搓搓手,没有办法,便只能先回住处了——不过这地方既然古怪,回去后可以找人打听一下。
这凤安城道路她俱已熟稔,未名宅邸只是从前没怎么留心,多走几步,到了明亮的地方,接下来的路也就熟悉了。
凤安城没有宵禁,晚上又是另一种热闹,卖艺的,摆摊的,杂耍的,说书的,幽会的……顾然知晓此处安全,也不害怕,一边看热闹,一边慢悠悠往回走。
“走路没长眼睛么?不知道小心一点啊!”
忽然面前一暗,迎面一个大汉撞了上来,明明是他走得快,先撞了顾然,反倒恶人先告状,恶狠狠抢白了一番。
顾然也不介意,侧身让过去,大汉趾高气扬地白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没想到刚走两步,便被一个年轻人提着衣领抓了回来。
年轻人将壮汉提到顾然面前,微微一笑,道:“道歉。”
顾然懵住了,摆摆手道:“多谢你啦,不过不碍事的。”
年轻人没理会,只盯着壮汉的眼睛,语气轻快,却不容反驳:“听见了么,我叫你道歉。”
壮汉被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威胁,哪会服气,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下去,年轻人又嘻嘻一笑,伸出左手一拦,竟轻而易举拦住了大汉的巴掌,右手不知道怎样拂了几下,壮汉如同被点了穴的鹌鹑,竟连动都没办法再动一下。
年轻人从头到尾,仅用了一只手便制服壮汉,且时间绝不超过半柱香,顾然叹为观止,就算顾逸在此,恐怕也不会比他更厉害。
果然凤安卧虎藏龙,和蜀地大有不同。
壮汉被人捏住命门,嚣张气焰顿时熄灭,对顾然龇牙咧嘴道:“小人向姑奶奶道歉了,姑奶奶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顾然噗嗤一笑:“你刚才撞人时好大的威风,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虫,好在这次没撞伤我,便原谅你啦!”
扭头向年轻人道:“多谢这位小哥,凤安的人果然个个侠义心肠,正义凛然,让人好生佩服。”
她伸出手想要行个礼,这时手一伸出才发现,手背上空空如也,她的法宝秋白萤心环,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她脸色顿时煞白,这东西是她最珍贵的一件武器,据说值蜀国半壁江山,更与她同生同□□存共亡,与她的气运息息相关!
这东西若丢了,爹娘不将她骂死,她也要愧疚死。
她低头便四处去找,盼望链子是挂在什么地方了,可又哪里会有?
她吓得呆再原地,一遍遍回想之前经历,今天走过的地方太多,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会落在什么地方。
“姑娘找的,可是这条链子?”
面前,年轻人却冷不丁开口,展开手,掌心握的,正是秋白萤心环。
顾然大喜过望:“太巧了!竟会被你捡到!”
随即却反应过来,瞪向那个壮汉,原来他方才撞人是假,偷东西才是真。
壮汉见状,十分用力地挣开年轻人的手,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中。
顾然好生气愤,但总算东西没丢,也算长了个教训,向年轻人更诚恳道:“多亏你了,否则我回去一定被爹娘骂,你叫什么名字,我定要想办法谢你的。”
说罢在怀里摸了一圈,掏出些值钱的宝贝想要拿来酬谢他。年轻人只看了一眼,只笑笑,也不肯接,扭头走远了。
顾然盯着他的背影,见他走路一瘸一拐,显然腿已受伤,却不知道为何,还有那么强的修为。他身上布料粗糙,不显眼处还有一点泥泞,显然不是富贵人家,却如此重义轻利,做好事不求回报,顾然心里敬佩得无以复加,下意识跟上他的脚步。
这年轻人自然是钟渝,他使的本是个连环计,后面还有些无数手段等着顾然,必叫她死心塌地信任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想到网刚一撒,鱼儿就已经巴巴咬上钩,自己乖乖就跟了上来。
饶是他善于玩弄人心,也没见过这么好糊弄的人,微笑着向暗处使了个眼色,让埋伏的帮众散开,绕了一圈后,回到了未名宅邸的后巷。
这条巷子并没有后门,他一路沿着墙根进去,到一个位置后,轻车熟路移开了地上堆的几盆花草,随后取走铺在地上的木板,下面赫然是一个地洞。
准备进地道了,他才装作似乎发现有人跟踪的样子,拍拍手上的灰,警惕回头道:“阁下恼我多管闲事,特意跟踪,既然如此,不如趁我还没回家,咱们再来分说分说。”
人影一闪,顾然果然从黑暗中走出来,道:“不不,是我……”
钟渝一愣,笑出了两颗虎牙:“跟着我做什么?”
顾然只盯着他脚边的黑洞,脸上有豁然开朗的神色,道:“这、这是不是你们挖的地道?”
钟渝不明所以:“是又如何?”
顾然抬头看着他,眼神已炽热无比,十分惊喜道:“难道,你便是他们说的那个老大???”
“?”钟渝双手抱胸,饶有兴致:“‘老大’想必就是我,不过这和姑娘有什么关系?”
顾然拍掌,喜笑颜开:“我便是来找你的呀!……不过,真没想到,你竟会是这幅模样?”
钟渝奇道:“这幅模样是什么模样?我叫你失望了?”
“倒也不是。”顾然摇头,有些好笑道,“不过……我想象中的你,应该是中年模样,留一大把胡子,感慨豪迈,英姿勃发的模样。却没想到你本人……看着倒比我弟弟似乎还年轻一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钟渝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邀请她道,“这是我住的地方,你若不介意,进来玩玩罢!”
顾然跟着他进了地道,这地道仅容一人通身,黑夜中什么都看不清,四遭满是泥土,顾然虽然爱洁,但既然是到朋友家做客,也不讲究什么,钻出地道之后,钟渝见她脸上都脏了,递上一块手帕,顾然接过手帕,尚不明白原因,钟渝指了指脸庞,她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一笑,忙用手帕将脸擦了。
钟渝领她进了一个废弃院子,然后继续带路,将她带到最角落的房间去,口中闲聊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就敢跟我进来?难道不担心,我会将你卖了?”
顾然看着他道:“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定是个好人。”
钟渝:“不怕你判断错了?”
顾然睁大眼睛,摇头认真道:“我听见了你们帮众谈话……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听见的。你对你手下人都很好,他们很爱戴你,愿意追随你,你重情意,讲义气,知道他们背叛也不介意。你方才拔刀相助,帮了我一个大忙,却不求回报,我相信我的判断,你一定是个大大的好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钟渝听了,又大笑了一会儿:“你这个人,可真是有意思!”
顾然实在想不通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什么可笑,不解地看着他,钟渝笑的得肚子都疼了,好不容易才停下来:“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么?”
顾然不知为何,被他笑得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听他问名字,忽然想起早上顾易说的话,犹豫片刻,才道:“我姓沈,叫沈芷心。”
沈是她娘的姓氏。芷心是她的字。
钟渝听了这名字,倒没什么反应,很快走到就近的房门前:“你说我是好人,你可知道,我带你来的,是什么地方……”
顾然摇头。
钟渝狡黠一笑,眼中露出某种猫科动物一般森然的光:“这是一栋鬼宅……这个房间里,住的就是天底下最恐怖的恶鬼。”
说罢将房门狠狠一推。
第65章 仇恨(1)
顾然虽然不信, 但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也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眼睛, 不敢睁眼去看。
“睁开眼。”钟渝命令道。
顾然摇头不敢。
“你不睁开,我便叫恶鬼咬你了,怕不怕?!”
顾然还是摇头。
“好, 你捂着眼睛, 正好方便那恶鬼张口咬你手指。你什么都瞧不见, 他张口你也不会看到……嗷呜一口, 四个手指头一齐咬断……”
下一瞬,眼前由黑变白,似乎有人点了灯, 顾然听了他说的, 忙移开两根手指,眼睛睁开一个缝,只见钟渝站在门口,低头正在小心给手中的蜡烛罩上灯罩。
装上之后, 他抬起头,将灯笼悬挂在屋檐下。
顾然借着这亮光, 往屋子里偷偷觑了一眼, 心下好奇, 不知道传说中的恶鬼会是何模样。
目光望去, 率先看到一片熟悉的灰袍。
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这片衣角, 她化成鬼也不会忘记, 这是是谢忘归!!
她这几日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睡梦中都还能记得那一身简朴灰袍, 这时哪里还怕什么恶鬼, 便是龙潭虎穴也敢闯一闯了,当即飞奔进屋子,趴在他旁边叫道:“谢大哥!”
“你认识他?”
钟渝面露诧异,走上前来,居高临下打量着两人,
顾然只急着去叫谢忘归,见他脸色不好不坏,似乎和从前也没有区别,但一直昏迷不醒,只有口中两枚獠牙愈发锐利,隐隐要透出上唇,害怕他已经丧失了理智,伸手轻轻拍上他的脸,急着将他叫醒。
钟渝在一旁的摇椅上躺了下去,以手作枕,对她道:“我在与你说话,你若只顾着他,不回我话,我就将他从这里丢出去。你再不回,我就将他砍成两半。还是不回,我就将他埋了,把你也一起埋了,你两到地府去好好叙旧,届时他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
顾然不知道他说笑还是当真,但知道不回人家话不礼貌,扭头向他解释道:“我从前惹到些麻烦,是他救了我,他一直身体不好,后面又忽然失踪了,所以我见到他,才一时激动,不是故意不回你的话的。”
钟渝道:“帮了你,就像我今天那样?”
顾然道:“那时比今天危险许多。”
钟渝一愣,玩味一笑,随后才遗憾道:“看来你心里一定觉得他比我更好了。不,他还生了怪病,你又敬又怜,肯定认为他最最最好,天下第一好。没人比得上他的地位。我这个普通的好人,拍马也比不上他这个舍己为人的好人了。”
顾然被他绕晕了,只得道:“自然都是好人”。
她扭头又去叫谢忘归,他倒是一直是有呼吸的,却总醒不过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渝始终状态悠闲,见她苦恼着急,只如看戏,后面不知道从哪还抓出一把南瓜子,慢慢地磕,又向她分了一把,顾然哪有心情,摇头拒绝,闷闷不乐坐在床边。
随后,又问起钟渝遇到谢忘归的经历。
钟渝自从上次被贺兰家的人跟着一网打尽后,便被关进了私狱,好在他会变脸的轮回千面,后面好一番谋划,总算逃出来。多亏他一直扮着不起眼的聋哑人,逃了也没人追,后面心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干脆从地道中回到这栋鬼宅,又慢慢和自己的帮众取得联系。
说来也是巧合,他一个帮众在城里遇到了遇到奄奄一息的谢忘归,凭借谢身上中的血毒,猜出了这人身份。找到钟渝后,便将人送了过来。
钟渝猜到了他是谁,而且以他的毒辣,一看便知瑤山的人不杀他的原因——让他中血毒后丧失神智,杀害百姓,一是比杀他还狠毒的报复,第二也是因为,血毒如今还有诸多缺陷,他修为高深,能勉强与毒性抗衡,正好在他身上做点实验,以期改进。
这么重要的人物,他怎么舍得放走,连忙将他留下来研究,这几天一直躲藏在鬼宅,大半原因倒是因为谢往归了。
钟离非上次将血毒给他,便有让他研究改进的意思,他后面与魔门的教众打探过,若是能获得一种异兽血液,也能大大提升血毒的效用。
这种异兽,正好是虞国特有,最近正好是它出来活动的时间。
届时贺兰家的人定会组织前去捕杀,他可以混在里面浑水摸鱼,想办法弄上一点血液。
不过这些事情,却是一个字都不能告诉忽然的,他只敷衍道:“路上捡的,见他奄奄一息要死不活,就大发善心捡回了家。”
顾然笑容诚挚:“多谢你了,大善人!”
钟渝越听越觉得好笑,又躺下去,自得道:“不错,我正是大善人!天下第一大善人!”
顾然照料了一会儿谢忘归,心想,在这里没有好医生救治,病情只会越来越遭,要是能带回耿府,有许多人为他想办法,那才有彻底治好这怪病的可能。
她料想若是要人,钟渝肯定乐见其成,正准备开口提议带谢忘归回去,忽然,手腕被五指紧紧钳住,钟渝夸张叫道:“不好,恶鬼要咬人啦!”
顾然一个哆嗦,回头一看,谢忘归眼睛血红看着自己,五指紧紧抓在她放在床边的手上,獠牙尖锐,已完全显露出来,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她,和野兽捕食前的神态一模一样。
这比他上次在客栈中的模样,还要吓人几分,显然病情又严重了。
顾然瑟瑟发抖,想要将手抽回也无法,只察觉到他手指越来越用力,腕骨几乎又要被他捏碎,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这一声更如水滴油锅,激发了凶性,谢忘归猛地一下扑上来,亮出牙齿,张口便欲咬下。
顾然忙抽出身上的贴身匕首,不敢犹豫,连忙扎了下去,血迹很快延伸开,谢忘归却毫无知觉,龇牙继续咬下,顾然手伤刚好,用不了什么力气,只能勉强将匕首抽出,挡住谢忘归的牙齿。
谢忘归重重一口全咬在了刃上,心中恼怒,狂兴大发,将匕首拍飞,重又将顾然狠狠按住,顾然心怦怦狂跳,只得将目光望向钟渝:“快,救我……”
钟渝道:“求我。”
顾然:“好,求你了……”
钟渝这才满意,慢悠悠从身旁拿出一根两指粗的麻绳,从背后将谢忘归捆了,放倒床上。谢往归依旧拼命挣扎,想要攻击人,钟渝安抚他道道:“师兄此时发作,也只能咬到不相干的外人,罪魁祸首还在别处逍遥。师兄不如好好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终有一日,我会带你到顾逸面前,好好报这番血仇。”
谢忘归眼睛从涣散渐渐聚焦,钟渝知道有用,叹气道:“若非顾逸贪生怕死,扣住信不肯接应师兄,师兄又怎会从天子骄子,沦落这番模样呢?可惜世上,只有我们两个受害者明白他的真实面目。”
“所以,也只能由我们两个,去揭穿他的真面目了。”
谢忘归闭上眼睛,一滴泪水倏然滚落。
顾然惊魂甫定,忽然听到弟弟的名字,颤着声音道:“你、你说什么?!!”
钟渝只当她胆子太小,吓得厉害了,笑嘻嘻道:“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顾然却已经听见了,急得嘴唇颤抖,想要解释不是这样的,绝不是因为顾逸,钟渝已拿了旁边一碗药水喂给谢忘归,嘴上絮絮叨叨,说的全是日后要如何找到顾逸,如何杀他,如何折磨他,以报他们两师兄弟的仇。
顾然见他与顾逸不共戴天的模样,似有什么深仇大恨,既觉得疑惑,心里同时也一阵后怕,幸好之前没说出自己真名,否则他必会起疑。
可这人为何如此恨顾逸,为何又会是他同门师弟,她却始终都想不明白。
钟渝喂了药之后,又拿了出一枚古朴铜铃,在在谢忘归面前一晃,谢忘归很快阖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钟渝放下铜铃起身,向顾然道:“说了有恶鬼,你不信,这下知道我不会骗人了吧?”
顾然勉力点头。
钟渝盯着她的脸庞,顾然生怕他看出自己与顾逸有相似之处,忙低下头。钟渝似乎瞧得有趣,念道:“不知为何,看你倒有几分眼缘。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带你去尝尝我亲手做的晚饭。”
顾然生怕她已经看出了自己与顾逸肖似的地方,其实她和顾逸眉宇间很有几分相似,不过性格迥异,气质大为不同,乍一看是不会联想到一起的。
但她杯弓蛇影,总疑心自己或许已经暴露,钟渝是准备将她骗到远处去杀了。可此时若是反抗只怕死得更快,只能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一言不敢发。
到了厨房,果然有饭菜的香气,灶中尚留余温,饭菜都煨在锅里。
钟渝去端饭菜,指挥顾然拿碗筷,可等他这边饭菜都放好了,顾然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此时思索的正是钟渝的身份,她凭借直觉,认为自己一定知道面前这个人。
可会是谁呢。
“我叫你拿个碗筷而已,这也不会?你到底还会什么?”钟渝走到她面前,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不会吧?真吓傻了?”
他嘀咕。
“你难道也中招了?”
“我知道了!”顾然忽然间反应过来,霍然抬头,钟渝此时正上下打量,看她身上是否有伤口,顾然回过神来,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一虚,忙别过头。
“你知道什么了?”钟渝狐疑。
顾然小声道:“我知道……碗筷在哪里了。”
她去拿了碗筷,用水洗净,上了桌,目光却偷偷打量钟渝。
这必是那个从前骗过小逸,差点还害死他的同门了,当初还是她力求绝不姑息,让玄尘山清理门户的。
她越想越害怕,低头扒饭,不敢看钟渝一眼,偏偏钟渝总与她闲聊,问她身世。
她只能瞎编说自己投奔亲戚,却与亲人走失,一路上盘缠被骗光了,亲戚也找不到了。
她不擅长撒谎,说这几句,已出了一身冷汗,钟渝却漫不经心道:“这么说,你无家可归?”
顾然:“暂时是……”
钟渝大笑,直言不讳:“真是羊落虎口!”
紧接着道:“多亏你运气好,遇上我这样一个善人,我大发慈悲,这宅子里给你留个位置,免得你出去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谎已经撒了,这时候说走也不合情理,顾然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然后道:“你们……不是准备好了找那个谁报仇么?”
“唔。报仇又不关你的事,”钟渝随意道:“若让你帮忙,也是给自己添乱,况且这也不急在一时,刀磨利了才好用。你趁我还想做两天好人,规规矩矩的别惹我生气。过两天我要出城,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事情若办好了,说不定还能有闲心,帮你找找那死鬼亲戚。”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兰兰出场!
第66章 仇恨(2)
顾易苦苦找人无果, 结果一个没注意,回家惊闻又丢了一个,气得头都大了。
耿浩在他面前倒十分乖觉, 从不摆主人的架子,知道顾然不见了后,自觉心虚, 忙加派人手出去找。
派出的人很快传来消息, 说她似乎出了城, 耿浩吓了一跳, 颤颤巍巍道:“这几日城外可不太平,她若出了城,再不回来, 恐怕……恐怕……”
顾易着急道:“如何?”
耿浩勉强镇定下来:“我这两日才听说的消息, 城外西北方似乎有异兽动静,贺兰家已经筹备了许久,要去捕杀异兽。若一动上手,附近的人可就凶多吉少了!”
顾易急过头了, 反倒冷静下来:“再去探探,有没有她进城的消息, 她就算出城也不会走远的, 肯定会及时回来。”
好在这次消息很快回来, 城门口的人说见到过她回城, 顾易这才放下心来。
他思索剧情, 这时候其实离虞国准备攻打蜀国的时机不远了。
贺兰家很早便有称雄之心, 苦于异兽“壁水貐”每五年在境内作乱一次, 搅得凤安周边天翻地覆, 修士也总被打伤打残许多。内忧不除, 无法安心出兵,贺兰夫人便下定决心,这次趁壁水貐睡醒觅食之际,集结修士,将它捕杀,从根源上去除后患。
她四处召集国内修士,据说还备了不少囚犯,准备到时候做引诱壁水貐的诱饵,这次一举成功,后面便会开始找借口侵犯邻国。
可惜在书里,没一个人察觉她的野心。
而兰危,大约也是在这个阶段,开始接触一些组织,并达成同盟,发展出前期还并不起眼的微小势力的。
后来贺兰夫人的大军南征北战,所到之处,无往不利,唯独兰危的势力,像一柄微小却尖锐的刀,倒埋土中,锋芒微露,不痛不痒地划开这个庞然大物的柔软下腹,等它有所察觉时,已被这柄小刀开膛破肚。
顾易想到此处,又觉头疼,顾家若不打压兰危,迟早也要栽在他手中……可想要反抗,天命所归,也反抗不了。
他抬头天色,从盛夏分别,到秋意渐浓,心想,不知兰危此时又在何处。
不知道,他是否会想起精灵。
*
兰危此刻,正在地牢之中。
不巧,这个时候,他想到的也正是精灵。
自从那日在地道之中被人暗算,醒来之时,便在这地牢之中了。
这地牢不大,倒挺拥挤,他同住的便有四个人,和他一起被抓进来的女子也就在他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