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个女主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吧……
赵引璋的眼睛倏而瞪大,几乎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方才吃的煎肉,是兰巧的舌头?
是人的舌头?!
赵瞿是认真的,还是在与她说笑?
不,怎么可能,若真是兰巧的舌头,赵瞿又怎会在煎好之后先尝一口。
但赵瞿根本就是个疯子,万一他真吃人肉呢?
想着想着,一股酸气忽地从肠道向上翻滚,赵引璋慌忙捂住了嘴,可那股酸涩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只听见“呕”的一声,便四溅着飞落在地上。
赵引璋将今日的早膳都吐了出来,直吐得浑身颤抖,颈上的青筋隐隐显出,她听见赵瞿笑嘻嘻的嗓声:“朕说笑的,兰巧的舌头那么小,哪有那么多片肉……”
她还未松一口气,便听他继续道:“所以朕方才吃得是牛肉,兰巧的舌头都留给皇姐啦。”
赵引璋又扶腰吐了起来。
地上堆积着酸臭的秽物,宾客们不由掩鼻后退。
谢昭昭站在原地,远远望着这一切。
虽然早就知道赵瞿有点变态,但那风言风语和亲眼目睹还是有所差距。
他到底是怎样的脑回路,才能在短短片刻之间,便想到将割下来的舌头煎成肉片送给长公主吃?
赵瞿是跟纣王上过同一所进修班吗?
她微微失神,正撞上赵瞿望过来的眸光。
他状似无意地扫了她一眼,嘴角勾着顽劣的笑意,好像邀功的小孩子,漆黑而亮晶晶的眼底透着一股狡黠的光。
便仿佛在无声炫耀:怎么样,朕干得不错吧!
谢昭昭此刻的情绪略有些复杂。
她今日参宴虽是为了雾面而来,但也存了顺带试探赵瞿的想法。
谢昭昭一直认为,即便赵瞿看起来性子阴晴不定,行为疯癫异常,却城府极深,根本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昏庸无能。
但今日看来,他行事时似乎丝毫不顾及后果,如同没有长大的孩童,很多事情都是凭着心意而为,全然不被礼规所束缚。
仅仅是为了帮她出气,赵瞿便做到如此地步,不但当众割下兰巧舌头,还以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让长公主丑态百出,颜面尽失。
长公主背后倚靠着橙家,橙家又是土人之首。
赵瞿这样做不但会引起土人之间的内讧,令朝堂动荡,还会引得太后和橙右相记恨憎恶,若是逼急了他们,他们指不定现在就会生出铲除掉赵瞿的想法。
毕竟赵晛已经长大成人,如今也算是羽翼丰满,赵瞿已经失去了
他存在的意义,变成了阻碍他们攫取权力的绊脚石。
谢昭昭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从未想过今日能将长公主如何,只是想要十倍讨回扇在雾面脸上的巴掌。
谁想到赵瞿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上来就是一套丝滑的连招。
她记得原文里是吕献携北人军队助赵晛篡位,如今又多了土人为敌,若这样下去,恐怕赵瞿离他惨死的结局也是不远了。
谢昭昭在心底叹了声气,盯着赵瞿看了片刻,轻启唇齿,远远对着他无声地说了两字:谢谢。
赵瞿得到回应,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两手往袖中一抄,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皇姐,你怎么都吐了,真浪费。”
他伸手揉了揉通红的眼尾,揩下一滴泪,随手弹飞了出去,趿拉着竹屐转身便走了:“这宴席好没意思,朕要回去睡觉了。”
直至赵瞿走得不见了身影,赵引璋才堪堪直起身,双眸死死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眼底溢出冷毒阴鸷的光。
赵瞿啊赵瞿,咱们走着瞧!
赵引璋漱了漱口,接过太监递来的绢帕轻轻擦拭了两下唇畔,脸上又重新挂上了一丝笑:“今日叫诸位见笑了,这些日子本宫忙着操办生辰宴,琐事缠身,却是疏于管教了宫人。”
她施施然走向人群中的谢昭昭,亲昵地握住谢昭昭的手,轻拍了两下:“本宫如今当着大家的面,给太子妃赔个不是,万望太子妃海涵,宽宥本宫疏于管教之过。”
不得不说,赵引璋的心理素质很强。
若是旁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被如此羞辱了一通,哪还有心情继续宴会,可赵引璋不但像是没事人一样,神色淡定地道了歉,还招呼着宾客们又回了甘露殿。
经此一事,宾客们都没有了玩乐的心思,只是赵引璋不说散宴,他们也不便离开,只能各自坐回了原位。
丝竹声再次响起,殿内恢复了一片热闹的模样。
谢昭昭落座后,橙梓不掩眸中兴奋,低着头小声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长公主吃瘪,还有太后娘娘,你刚才没看见她那张脸,好像被驴蹬了一脚似的,拉得老长了!”
听她嗓音中压抑不住的雀跃,谢昭昭不禁失笑:“你跟她们有仇?”
“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橙梓垂眸,指尖轻轻握住酒杯,“我讨厌她们,讨厌现在的一切,她们盼着我有孕,天天请太医给我诊脉,叫我喝苦死人的汤药。”
谢昭昭问:“那你喜欢什么?”
橙梓想了想:“我喜欢的事情挺多的,习剑,跑山,打猎,研习兵法,我也想跟兄长一样带兵打仗。再过些时日便是冬狩,届时我们可以一起骑马打猎,我烤肉的手艺可是一绝,尝过的人都说好。”
“对了,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吧?”
橙梓四处张望了一圈,见长公主和太后都没有看她,悄悄摸摸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借着凭几的遮挡,一把塞到了谢昭昭手里。
“这是给你的生辰礼,我亲自铸的短剑。剑身是玄铁打造,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你藏好了拿来防身吧。”
谢昭昭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橙梓微微抬起下颌,得意地笑了声:“我当然知道,赵晛跟我提过一嘴,我记性最好了。”
谢昭昭指尖轻轻摩挲着手心里的短剑,剑鞘分明是凉的,可她的心却是暖的。
她性格孤僻,除了家人以外,从未有什么朋友。
虽名义上与赵晛,橙淮等人是青梅竹马,但他们终究和她不是一路人,对她也只有满腔的利用和算计。
谢昭昭和橙梓认识的时间算不得上,两人中还隔了许多东西,有家族的利益,有世俗的规矩,她以为她们之间不成为敌人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她却没想到,橙梓是真心挂念她,即便顶着众多压力,还不忘偷偷给她准备生辰礼。
谢昭昭眉眼微弯,攥紧了短剑:“谢谢。”
她如今也有朋友了吗?
她以前是个怕麻烦的人,既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喜欢别人麻烦她。没想到今天短短半日,却是连着跟两个人说了谢谢。
谢昭昭还未仔细体会心中的开怀,面前凭几上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那伺候传膳的小太监不慎将橙梓的汤盅打翻,汤汤水水洒了一桌子,沿着案沿蜿蜒淌在了她衣裙上。
橙梓恼火道:“你这个蠢货,你干什么啊!”
她扶起汤盅,看着洒了满桌子的菌汤,满眼的心疼:“这可是荔枝菌汤,每年只有五六月份的时候才能喝到,我最喜欢喝这个了……”
荔枝菌被誉为岭南菌王,生在于荔枝林下潮湿之地,产量稀少,采摘期极短,难于保存,故而十分珍贵。
此次宴会上的荔枝菌,乃是先前长公主存放在白云山冰库中保存的最后一批,汤盅是按人头批下来的,宴席上每人一盅。
这些天橙梓没有过一天舒心的好日子,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本来今日最期待的便是这一盅荔枝菌汤,结果一口没喝到嘴里,全被小太监弄撒了。
她憋得满脸通红,越想越觉得委屈,小太监吓得连忙跪地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谢昭昭擦了擦衣裙上的菌汤,将自己面前的汤盅推给了橙梓:“你喝我的。”
橙梓瘪了瘪嘴:“那你喝什么?”
谢昭昭:“我不爱喝。”
这一句话虽然俗套,但管用,橙梓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硬是忍了回去,等小太监收拾干净桌面,橙梓便捧着谢昭昭推来的汤盅,美滋滋喝了一口。
“啧。”橙梓蹙了蹙眉,嘟囔道,“这存放在冰库里的荔枝菌,味道便是不如新鲜采摘的荔枝菌煲汤好喝,怎么一股淡淡的酸苦味。”
她喝了两口便将汤盅放下了:“呸呸!不好喝,不喝了。”
橙梓一低头,见小太监还侯在一旁:“你怎么还不走?”
小太监对着谢昭昭叩首一拜:“太子妃娘娘恕罪,奴婢失手污了娘娘衣衫,奴婢斗胆请娘娘移步偏殿更衣。”
谢昭昭歪着头,目光淡淡地斜睨着小太监。
这是多少年前烂大街的宫斗招数了?
先假装失手把茶水或酒水洒在女子衣裙上,再借口引女子去更衣,等女子进了更衣室换衣服换到了一半,便会发现那屋里头突然冒出了一个男人。
接下来便是有人走错房间,恰好路过这个更衣室,看到女子衣衫不整,与男人共处一室,然后尖叫引来其他人。
至此女子清誉被毁,等待她的要么是常伴青灯,要么自尽以证清白。
她还当小太监是不慎手滑,如今看来他恐怕是长公主派来的人了。
小太监被谢昭昭盯得心里发毛,紧张地直咽口水。
正当他准备再开口找补两句时,谢昭昭敛住眸光:“不必如此麻烦。”
说罢,她起身行至殿前,对着席上的长公主盈盈一拜:“本宫今日身子不爽,恐失了礼数,先行告退。”
左右今日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谢昭昭再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那长公主对她又是虎视眈眈,她何必多生事端?
她不等长公主回应,做足了礼数,转身便要离去。
长公主拧着眉头,喝住了她:“太子妃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还在记恨今日的事情?”
谢昭昭脚步一顿,正要说话,身侧宴席间却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橙良娣,橙良娣你怎么了!”
她一愣,连忙回头去看,却见橙梓向后仰倒,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裙踞上隐有斑斑血迹。
谢昭昭心头一跳,几乎是快步冲了上去。
她将橙梓抱在怀里,先将指尖抵在橙梓颈侧试了一试,见脉搏跳动极快,倏而想起方才橙梓喝菌汤时说那汤里一股淡淡的酸苦味。
难道是有人在那汤盅里下了毒?
“快宣太医!”谢昭昭对着身侧喊了一声,抬手用大拇指
指腹按在了橙梓颈部和胸骨上窝的中央凹陷处。
此处是天突穴,可以刺激气管和食道,有助于催吐。
但由于橙梓现在是昏迷的状态,她按揉数次也不见效果。
那殿上的太后反应过来,双目怒瞪:“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赵晛和长公主已是快步走了过来。
赵晛蹲在谢昭昭身侧,想要帮忙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在太医很快赶来,扶着橙梓手腕把了脉,半晌露出惊慌之色:“良娣脉象紊乱,端直而长,此乃弦脉……”
赵晛皱着眉:“什么意思?”
太医后退两步,跪地哽咽道:“殿下,良娣滑胎了!”
赵晛听闻此言,如遭雷劈。
他神情呆滞了一瞬,双目直直盯着太医,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忽而刺痛:“你是说,她先前已有身孕?”
赵晛扑上去揪住了太医的衣襟:“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滑胎?!”
太医被摇晃地无法呼吸,一边咳嗽一边道:“良娣初孕,本是胎元不固,或许是误食了什么活血化瘀的药物食材,又或许是……”
还未说完,那方才打翻了汤盅的小太监,哭哭啼啼跪在了赵晛面前:“殿下,是太子妃!一定是太子妃!”
赵晛:“你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太子妃?”
小太监指向凭几上的汤盅:“良娣滑胎前,曾喝过太子妃给的荔枝菌汤。”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
“想不到太子妃竟然如此恶毒,谋害皇孙可是大罪啊!”
“那太子妃之位原本就是橙梓的,她鸠占鹊巢便罢了,如今却是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当真是丧尽天良!”
“若橙良娣诞下皇孙,那便是皇长孙,事关储位之争,太子妃自然是容不得了。”
“我看她便不像善茬,今日还怂恿着陛下割了宫婢的舌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谢昭昭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引璋明知道橙梓与她交好,又明知道橙梓喜欢喝荔枝菌汤,便故意设下了这个圈套:赵引璋笃定只要小太监打翻了橙梓的汤盅,谢昭昭必定会将自己的让给橙梓。
方才小太监说带她去更衣,不过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顺带着拖延时间,等待那汤盅里的药物起效。
谢昭昭从未有过一刻感受到这样的愤怒。
并不是因为她被栽赃陷害,而是因为赵引璋为了一己之私,对橙梓下这样的狠手。
橙梓是赵引璋的侄女,她们身上流淌着相近的血脉,陷害她的手段可以有千千万万,赵引璋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难道赵引璋不但恨她,也憎恶橙梓吗?
谢昭昭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喉咙里像是卡了根鱼刺,她看着橙梓惨白的脸,齿关隐隐发抖。
她想起了橙梓说过的话:赵晛母妃是我二姑母,所有人都说我二姑母是难产而亡,她不得已才剖腹取子,可我却知道她根本就是在我二姑母还活着的时候,便拿刀剖开了她的肚子。
她又想起了自己。
她曾在山坳里孤立无援,瞎着眼睛,被囚.禁和侮辱的日子。
若没有人能为谢昭昭讨回公道,她便化作恶鬼,亲自讨债。
赵晛攥紧了谢昭昭衣领迫使她抬头时,正对上她眼底的恨意。
她湿漉漉的眼睫微扬,却并不显得柔顺可怜,反倒透着股狠绝彻骨的冷意,如淬了毒的寒刃,直直刺向他。
赵晛本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卡在喉间,他忽然感觉浑身冰凉,混乱发胀的脑子也奇迹般冷静了下来。
那攥在她衣襟前的指骨微微松力,他唇线绷紧:“阿昭,孤想听你解释。”
第32章 三十二个女主陛下怎么在这(二更合一……
“我解释什么?”谢昭昭冷笑了一声,随手抓住赵晛的手背甩了出去,她走到凭几前,先是端起汤盅嗅闻了一下,而后拾起一根筷箸,又转身面向小太监。
她俯下身,轻握住小太监的下颌:“是你在汤盅里下了毒?”
小太监慌忙摇头:“不是奴婢,不是奴婢下毒……”他求助似的看向赵晛:“殿下明鉴,那汤是太子妃给橙良娣的。”
谢昭昭道:“但那汤是你送来的。”
“你原本是想毒害我对吗?还是说,有人胁迫你陷害我?”她歪着头看他,筷箸轻轻贴合在小太监的脖颈上,箸尖扎得他喉咙渗出深红色的血点,小太监却还自顾自地向赵晛求饶。
“你恐怕不了解我,我已经给了你一次机会。”
话音落下,那筷箸径直穿过小太监的脖子。
谢昭昭攥着箸头,一寸寸向里推进,因箸尖卡顿在了气管里,她的动作略显吃力,额角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微光。
小太监双眼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他下意识攥向了谢昭昭的手腕,像是想要阻拦她的动作,可她的力气大得吓人,他颤抖的手根本憾不动她半分。
“娘娘……饶……命……”
小太监从喉管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眼底满是惊恐。
谢昭昭无动于衷,直将他的皮肉从前到后贯穿。
不多时小太监便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谢昭昭拔出筷箸时便顺利多了,只是那小太监的血像涌泉一样飞溅了出来,迸得她满脸血点子,滋滋向外流着。
她又拿着筷箸看向了人群。
她的眼神实在太渗人,骇得周围宾客纷纷后退,有人忍不住尖叫着逃离了甘露殿。
谢昭昭望向了赵引璋,她往前走了一步,赵引璋便下意识后撤了一步:“太子妃,你莫不是疯了吗?你竟然当众持凶杀人?”
谢昭昭这样的反应,根本不在赵引璋预设之中。
若是旁人被这样污蔑指责,恐怕要不知所措,要么撞柱自尽以证清白,要么跪地辩白哭诉冤屈。
但大家都只在乎自己想看的东西,只听自己想听的话,至于真相如何,谁会去耐着性子听谢昭昭解释呢?
这么多宾客,你一言我一语,便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足以将谢昭昭淹死。
赵引璋哪想到谢昭昭直接把栽赃陷害她的太监给杀了。
太监一死,那窃窃私语的宾客们一下噤了声。
原本闹哄哄的甘露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谢昭昭,好似被她吓住了,又好似是好奇她接下来想做什么,等她解释为什么杀人。
话语权一下回到了谢昭昭手里。
谢昭昭顿住脚步:“长公主何出此言?”
“先有长公主侍婢滋事挑衅,造谣生事,今有太监以下犯上,搬弄是非。若是任由这等不良风气滋生蔓延,这后宫怕是再无宁日。”
她指着那汤盅里的荔枝菌汤:“再说那汤里不是毒,是蒙汗药,除了蒙汗药还加了活血化瘀的药材。”
赵引璋冷笑一声:“还说跟你没关系,若不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汤里有什么东西?”
“这一道汤要经过数人之手,蒙汗药何时都可以加进去,但那活血化瘀的药材要想起效,至少要小火炖煮数个时辰。”
赵引璋嗤道:“这又能说明什么?若你想要害她腹中孩儿,早先让人在汤里做些手脚亦不是难事。”
谢昭昭等得便是赵引璋这句话,她冷声道:“橙梓根本没有身孕,何谈腹中孩儿?”
早先橙梓在席间与她说话时,提过一嘴太后她们盼着橙梓怀孕,日日让太医去请脉,还给橙梓开了许多汤药吃。
太后日盼夜盼想要橙梓诞下赵晛长子,倘若在今日之前便已经被诊出身孕,太后必然将橙梓当做眼睛珠子一样爱护,又怎么可能只为了陷害她,便让橙梓滑胎流产?
所以橙梓根本就没有怀孕,那裙踞上的血迹只怕是因着荔枝菌汤里添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材,提前引来了橙梓的癸水。
赵引璋想借着此事栽赃谢昭昭残害皇孙,又怕橙梓会乱说话,索性便在汤里又加了蒙汗药,这样橙梓昏睡
了过去,便不会打乱赵引璋的计划了。
这场栽赃陷害并非是天衣无缝,但就算是漏洞百出又如何,赵引璋单是借着舆论便可以压倒谢昭昭,逼得她方寸大乱,无暇顾及其他。
谁知谢昭昭并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倒让此事一下变得复杂难缠了。
赵引璋短暂地慌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平静,她指着太医道:“太医刚说过橙梓有孕,你是不相信他的医术,还是心里有鬼,便在此胡搅蛮缠?”
今日在太医院里值夜的太医都是土人官员。
她提前关照过,便是谢昭昭将值夜的太医们一个不差地喊过来对峙,他们也不会错漏一个字。
赵引璋心里有底,说话也蛮横了几分:“怀璋,你看看你娶的好太子妃,今日又是请罪又是杀人,将本宫生辰宴搅得人心惶惶便罢了,却万万不该对橙梓下此毒手啊!”
“若此事便这样含糊过去,岂不是寒了橙右相的心?”
她提起橙奉,赵晛便下意识将目光寻了过去。
橙右相不知何时守在了橙梓身侧,他平日里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被压弯,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颓然地跪坐在地,掌心紧紧拉扯住橙梓的手。
他眼底含着泪光,却从头至尾没有开过一次口。
或许是因为上次祭祖的时候对赵晛寒了心,又或许是因为怕赵晛左右为难。
赵晛何时见过这般的外祖父,他心中不忍,面对谢昭昭时态度便冷硬了几分:“阿昭,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橙梓没有身孕?”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若不然孤将太医院的太医都请来,如此可能让你心服口服?”
谢昭昭一听这话,便知道赵引璋提前打点好了太医院的一切,如今不管请谁来,他们都会咬死了橙梓是滑胎。
她默了一瞬,道:“不必如此麻烦,只请来任太医一人足矣。”
“任太医?”赵晛皱起眉,“你是说任羡之?”
不可否认,任羡之的医术绝妙,便是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加起来都比不上任羡之一人。
但问题是,任羡之是皇宫里的挂牌太医。
他与旁的太医不同,本身任家在越国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任羡之平日里就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越国上下也只有赵瞿请得动他。
所以上一次赵晛被虎咬伤了腿骨,看到赵瞿请来任羡之为他诊脉,他才忍不住感慨和激动。
赵晛正斟酌着如何告诉谢昭昭此事,便听见赵引璋掩唇讥笑了一声:“太子妃当真是看得起自己,任羡之岂是你想请来就能请来的人?”
或许是觉得谢昭昭不自量力,赵引璋好心肠道:“恰好今日任羡之就在太医院里,你尽管让人去请好了。”
任羡之不喜酒乐美色,视金钱为粪土,又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向来不爱掺和宫中是非。
谢昭昭便是让人去请他,也只会吃个闭门羹。
不但是赵引璋笃定了任羡之不会来,赵晛亦是如此认定,他觉得这样实在是浪费时间,又怕谢昭昭不死心,便道:“兹事体大,孤让人去请任太医试一试,再同时请来几位值夜的太医,定不会让人冤枉了太子妃。”
“慢着。”谢昭昭垂首,伸手摘下耳垂上的东珠耳珰,唤来雾面交到她手中,“你一并前去,将此物交到任太医手中。”
赵引璋见她如此,只觉啼笑皆非。
她当任羡之是什么人?
任家独立于越国之中,子子孙孙种田经商,行船经贸,一家子富得流油。别说谢昭昭摘一只东珠耳珰给他,便是她将整个东宫的财物都倒贴给任羡之,他恐怕也不会多给她一个眼神,还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还以为谢昭昭有多聪明,没想到却是个没脑子的蠢物。
赵引璋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看着谢昭昭的眼神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老鼠。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任羡之来了甘露殿。
他直奔着谢昭昭而去,将东珠耳珰归还了她:“若是娘娘相召,臣必来之,无需此物相佐。”
这耳珰是薛蔓母亲改嫁到任家后,薛蔓托人送给谢昭昭的及笄礼。听薛蔓来信说,耳珰上的东珠大有讲究,乃是任羡之游学时给薛蔓带回的礼物,共赠了薛蔓六颗。
寻常的东珠大多是冷白色或是浅粉色,而任羡之送给薛蔓的东珠是极光紫的颜色,因薛蔓曾在谢昭昭家里借住过一段时日,为表感谢,便将其中两颗东珠打成了耳珰赠给谢昭昭。
恰好谢昭昭今日身着素衣,耳上坠了这东珠耳珰为配,她怕任羡之不愿意来,特意叫雾面跟去将这东珠耳珰送去。
她想,便是看在薛蔓的面子上,任羡之总要跑上一趟。
只是没想到任羡之会来上一句,娘娘相召,臣必来之。
虽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不管怎么说,任羡之来了就好。
谢昭昭收回了东珠耳铛,重新戴回耳畔,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任羡之微微颔首,看到谢昭昭满脸血迹,从药箱里掏出一条洗晒妥帖整洁的帕子递了上去。
谢昭昭一愣,接过帕子。
任羡之在她擦脸的功夫,已是检查过汤盅里的荔枝菌汤,行至橙梓身前,对着挡在身前的橙右相道:“还请丞相起身。”
橙右相神色微僵,下意识往赵引璋的方向瞪了一眼。
简直是蠢货!都是她惹出来的麻烦!
若她不多那一句嘴非要说任羡之今日正在太医院里,现下也不会是这般骑虎难下的局面。
赵引璋脸色也不好看。
今日真是邪了门了,一个两个都性格大变,先是喜怒无常的赵瞿替谢昭昭出气,现在又来一个任羡之。
那任羡之整日端着清高的架子,怎么会将谢昭昭放在眼里,难道两人曾是旧相识?
赵引璋想不通,她只觉得心烦意乱。
纵使橙右相再不愿,也不能一直挡着橙梓不让任羡之把脉,他不情不愿地移开身,将地方让给了任羡之。
任羡之先给橙梓请了脉,而后将药箱放在地上,从中翻出一卷银针,相继在橙梓头顶和颈后几个穴位扎了针。
不过转息之间,那昏迷不醒的橙梓竟是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她一睁眼便看到四下围满了人,不由神情迷茫:“你们围着我做什么?”
任羡之温和笑道:“橙良娣可有什么不适感?”
橙梓蹙了蹙眉,手臂撑着地坐起了身。
任羡之不问便罢了,他一说,橙梓忽然感觉腹部酸胀难忍,身下似有汩汩热流。
她看到裙踞上的血迹,脸色微变,耳根通红:“没,没什么不舒服。”
“良娣喝下的荔枝菌汤里加了牡丹皮、赤芍和红花,皆是性寒活血之药,又有一味以曼陀罗花为引的蒙汗药,极为伤身,好在良娣服用不多。”
任羡之取下银针,悉心叮嘱:“如今良娣脉象和缓,气血运行如常,此乃女子月信之常,并无大碍。但需注意温补调理,以免引得气血妄行,伤了根本。”
此言一出,已是证明了谢昭昭的清白。
众人才知橙梓裙踞上的血迹并非滑胎所致,而是服用了活血的药材引得癸水提前。
再一想任羡之所说的那蒙汗药,便是傻子也能想到此事真相如何了——这不是碰瓷吗?
明明没有身孕,却被太医硬是说成了滑胎,若非今日是请来了任羡之,谢昭昭怕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谋害之名了。
“太子妃真倒霉啊,这才嫁给太子殿下多久,已是接连被造谣诬陷了两次。”
“橙家真是心胸狭隘,就知道欺负一个弱女子。”
“就是,这桩婚事乃是陛下亲赐,要是心存不满大可以去找陛下对峙,何至于三番五次暗害太子
妃?”
“还不是因为太子妃没有靠山,若她父亲是三公九卿,看谁还敢肆无忌惮行这腌臜事。”
宾客之中的年轻贵女们忍不住为谢昭昭抱起不平,但没说几句便被自家爹娘捂住了嘴。
从始至终保持沉默的太后,忽而开口询问:“若气血妄行会如何?”
任羡之温声道:“恐难有孕,即便怀了身孕也易滑胎。”
太后闻此言,狠狠剜了一眼赵引璋。
当真是蠢出升天的死货,她叫赵引璋害谢昭昭,可没叫赵引璋害橙梓!
如今弄巧成拙便罢了,还伤了橙梓的身体,本就是体寒难孕,有了今日这么一茬,往后还不知道要调理多久才能再孕!
赵引璋接连被橙右相和太后盯着瞪,心里突突跳着。
此时又觉得委屈,又觉得愤怒。
她本是想借着生辰宴除害了谢昭昭,以此讨得母亲欢心,哪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但事已至此,总要有人给此事收尾。
赵引璋一改方才的态度,怒目瞪着最先给橙梓把脉的太医:“你这两眼昏花的老东西,怎么连请脉都能请错?要不是你,本宫怎么会误会了太子妃?”
太医被骂得眼皮一抽,却又不能顶嘴,只能硬着头皮请罪:“长公主恕罪,微臣医术尚浅,误将脉象看错成了滑胎之兆,微臣甘愿领罚!”
赵引璋冷声道:“此事事关太子妃清誉,便将你交给太子妃来处置。”
太医一听这话,只觉得脖子凉了半截。
他可是亲眼看到了谢昭昭如何用一根筷子,将那污蔑她的小太监戳穿了脖子。
他心中惶恐,连忙跪转了身体,朝着谢昭昭一下一下叩首:“太子妃饶命,太子妃饶命啊!”
直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太医再一抬眼,谢昭昭已是幽魂似的离开了甘露殿。
赵晛追了上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阿昭,你要去哪里?”
谢昭昭此时浑身无力,说话都有些气喘:“殿下还需要我做什么?任太医已经证明了我的清白,我还不能走吗?”
赵晛绷紧了唇:“我……”
他似是无措,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如今不管是道歉,还是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便如同那女眷所言,谢昭昭自从嫁给他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三番五次遭到橙家迫害。
赵晛每次都事后反思自己,想着下次好好保护她,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他却还是一次没为她做过主。
别说做主了,他压根不相信她。
方才他真以为橙梓滑了胎,恼得险些对她出手。
若非是任羡之来了甘露殿,将此事因果说明,赵晛仍对谢昭昭心存疑忌。如今是谢昭昭洗清了身上的嫌弃,但要是任羡之没有来呢?
那她该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赵晛越想越觉得惭愧,只怕谢昭昭寒了心,往后再不会理他。
他憋红了脸,像是下了决心:“阿昭,今日是我的错,我不该不相信你,更不该怀疑你。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许多委屈,这一切皆是因太子妃之位引起,若橙梓在我身边一日,皇祖母和外祖父便不会死心,我这就写上一封休书将橙梓休了……”
谢昭昭听见橙梓的名字,抬了抬眼皮:“好啊,那你把橙梓休了吧。”
赵晛僵住了。
这话说出口之前,他的确是下了决心,但他以为谢昭昭跟橙梓关系好,她必定要为着橙梓考虑一二,不会任由他休了橙梓。
他沉默片刻,道:“我若休了橙梓,她往后的日子恐怕难过了。”
许是怕谢昭昭咬住了这句话,逼他立刻休了橙梓,赵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阿昭,此事可稍后再议,如今你先跟我回甘露殿去,我必定为你做主,将那太医严惩一番!”
“我惩治那个替死鬼做什么?”谢昭昭挣开他的手,眉眼尽是讥诮,“殿下明知罪魁祸首是谁,左右我是讨不回公道,又何必白费力气?”
“我累了,殿下让我静一静。”
说罢,谢昭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是需要好好静一静,实在太憋屈了,她想杀人,想把甘露殿里的人全杀干净。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赵瞿,竟是有些羡慕起他。
他行事荒诞,却也活得肆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杀人就杀人。
不像谢昭昭一样,想哭不能哭,想笑不能笑,想杀人了也只能憋着。
她看赵晛不顺眼很久了,好想把他的四肢砍下来,把他的眼鼻口舌割下来,再掏出五脏六腑一起丢到江里喂鱼。
谢昭昭将牙关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回到大吉殿却正对上盘坐在她榻上敲木鱼的赵瞿。
她顿住脚步,神色微怔:“陛下怎么在这?”
“等你。”
第33章 三十三个女主跟朕走(二更合一)……
赵瞿从甘露殿离开后,本是准备回立政殿补觉,但走到大殿门口,他脚步倏而一顿,视线莫名停留在了通往隔壁寝殿的大吉门。
谢昭昭已经发现了自己会梦游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游来过立政殿了,若她前些日子躲着他,是因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而赌气,如今他帮她出了这口气,那她今晚会不会来立政殿找他?
谢昭昭今夜会来吧?
若是不来怎么办?
他前些日子头疾又犯了,由风府穴至上蔓延到两侧的太阳穴,像是有千百根细针在脑中穿梭,夜里疼痛难忍,便跪伏在地上以头触柱,撞得那房梁上的灰尘簌簌飞扬。
痛到极致时,赵瞿想杀了谢昭昭。
但他又杀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脑袋撞完柱子再撞墙,撞完墙再撞柜子。
直到将自己撞晕过去,赵瞿便能安稳睡上一夜。
如此重复了几日,赵瞿顶着满脸的血迹,将任羡之召进了宫里。
任羡之有些惊奇:“陛下在练铁头功?”
赵瞿阴恻恻地盯着他,眼底尽是浑浊的红血丝,如蜘蛛罗网一般:“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朕的脑袋不疼?”
“陛下头疾乃少时思虑过度所致,已是沉疴痼疾,若施以寻常汤药或针灸,不过是扬汤止沸,仅能暂缓其痛而无法根治。”
任羡之像是想起了什么,温声提醒道:“陛下不是说触碰太子妃可以止疼,您若是疼得厉害,何不去寻太子妃?”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瞿一想起来谢昭昭头更疼了。
“不去,朕凭什么去找她。”
说罢,赵瞿又冷着脸道:“这么多天了,她为什么不找朕?”
任羡之被问得一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许久未曾见过赵瞿耍性子了,记忆中赵瞿是个杀伐果决的利己主义者,若一件事对赵瞿有利,赵瞿必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而如今,赵瞿明知触碰谢昭昭便可以缓解头疾,却宁可撞得头破血流都不去寻她,反倒纠结起谢昭昭为什么不来找他,当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任羡之没办法,只能给赵瞿施针,将他满头扎得像是刺猬一样,好歹能让他夜里睡上一两个时辰。
纵使如此,赵瞿还是不满:“你医术越来越差了,这针法施来施去都不如朕摸一摸她的手。”
任羡之:“……”
他忍不住想,那你倒是摸去啊。
可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只能憋在心里。
赵瞿在立政殿外磋磨了许久,最终还是扬着头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要等谢昭昭来找他。
不多时,赵瞿又召来了任羡之。
“你说她今晚会不会来找朕?”他将今日宴会上的事情讲给任羡之听,忍不住道,“朕毕竟帮了她。”
任羡之不由一阵沉默。
所以赵瞿喊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帮忙分析太子妃会不会来立政殿?
他只是个大夫,又不是太子妃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会知道太子妃心里在想什么。
许是任羡之沉默的时间太久,赵瞿不耐烦道:“你怎么不说话?任家坞里那么多女人,你难道连女人的心思都看不懂吗?”
任羡之又沉默了。
任家坞里的女人是很多,莺莺燕燕一大群,但那又不是他的女人。
若再不回话,指不定赵瞿还要问出什么离谱的问题。
他斟酌半晌,温声道:“陛下,若不然您去大吉殿等太子妃?”
不等赵瞿脱口而出的拒绝,任羡之便立刻接着道:“不论如何,太子妃是太子殿下入了祖庙的嫡妻,她总不好日日往立政殿跑,那落在旁人口中成什么样子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太子妃受身份所梏总要有所忌惮。但陛下不同,您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不管去哪里都不会有人置喙。”
这下轮到赵瞿沉默了。
任羡之所言有几分道理,从名义上讲,谢昭昭是他的儿媳。
赵瞿或许可以不在意这些世俗身份和伦理纲常,将其视作过眼云烟,但不代表谢昭昭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谢昭昭与赵晛是两情相悦,她与赵瞿走近不过是为他所迫,她心中定是不情愿的,又怎么会来主动找他?
退一步讲,即使谢昭昭是心甘情愿的,可那太子妃的身份只要在一日,他们之间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她不能无所顾忌地来找他,更不便于主动亲近他。
赵瞿越想越烦躁,忍不住沉下一张脸:“你怎么不早说?”
早知如此,他方才在宴席上便将她废了。
“朕现在拟旨废了她的太子妃之位。”
他说着便要挥笔下旨,任羡之连忙阻拦,叹了声气:“陛下不可,若在这节骨眼上废除了太子妃之位,她不但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还要被送回母族去,那时候陛下更见不到她了。”
“再者说,陛下曾道太子妃心仪太子殿下,要是现下陛下强拆了两人的姻缘,只怕太子妃会怨恨您。不如陛下先试探一下太子妃的心意,届时再做定夺也不迟。”
赵瞿不情不愿地放下了笔墨。
他不过就是想睡个好觉罢了,真麻烦。
正在此时,殿外来了太监请人。
他们是赵晛派去请任羡之的人,方才去过一趟太医院,听闻任羡之在立政殿,不得已又硬着头皮来了立政殿请人。
雾面跟在太监之后,手里紧紧攥着谢昭昭交给她的东珠耳铛。
哑光也一起跟了过来,说书先生讲过这种情况,越是在关键时候丫鬟越不能掉链子,必定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将感情牌打到极致,这才能打动冷面太医的心。
她生怕雾面面子薄,耽搁了谢昭昭交代的事情。
等任羡之一出来,哑光三两步冲了上去,抱着他的左腿就开始掉眼泪:“任太医,如今能救娘娘的人只有您了!求您救救我们娘娘吧!”
她怕任羡之开口就是拒绝,不等他张口说话,她便朝着雾面使了眼色,雾面咬了咬牙,也扑了过来,抱住了任羡之的另一条腿。
“任太医,这是娘娘让奴婢带给您的东珠。”
哑光一听,雾面这样说哪里行,竟是如此生硬,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连忙补充道:“听闻这东珠是任太医游学时带回的礼物,娘娘将此物当作宝贝似的,几乎日日都带在身上,求您看在往日情义上,去甘露殿救救我们娘娘吧!”
任羡之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灼人的视线。
他缓缓转身,便看到了赵瞿似笑非笑好像要吃人的眼神。
如今能救谢昭昭的只有任羡之?日日将东珠戴在身上?看在往日情意上?
任羡之:“……”
救命,陛下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向来温和的脸庞上,此刻有些挂不住笑了,对着哑光道:“你先松开我。”
哑光仰起哭得通红的双眼:“奴婢不松,任太医若是见死不救,奴婢便只能以死明志了!”
说着,她移开视线,在四下寻找起侍卫。
说书先生说过这种情况,若想引起旁人的重视,丫鬟便要一命换一命,最好撞死在侍卫剑上,以血溅十步的惨烈来唤起众人的良知。
哑光眼睛一定,盯在了立政殿宿卫的腰间。
她正要起身俯冲,听到任羡之叹了口长气:“陛下,臣可以去吗?”
赵瞿唇边漫开一丝凉飕飕的笑意:“当然可以,毕竟如今能救太子妃的便只有你了,就是看在这东珠的份上,看在往日情意的份上,你怎能见死不救?”
任羡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抬袖擦了擦额上渗出的虚汗:“你松开我,我跟你去甘露殿。”
哑光动作顿住,擦了擦眼泪:“多谢任太医,我们娘娘一定不会忘记任太医的大恩大德!”
待任羡之走后,立政殿又剩下赵瞿一人了。
他睡不着,更坐不住,在殿内来回徘徊踱步,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出了立政殿,走进了大吉殿。
等他回过神来,手已经推开了大吉殿的殿门。
赵瞿下意识想离开,还未转身又倏而顿住。
任羡之说得对,既然谢昭昭忌惮良多,不敢来找他,那他主动一些来找她又能如何?
只要夜里能睡好觉便是了,他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如此一想,赵瞿内心顿时坦然起来,信步闲庭走进了大吉殿中。
往日都是谢昭昭来立政殿,他却很少来往大吉殿,如今突然夜访她的寝殿,他一下化身好奇宝宝似的,一会看看这里,一会看看那里。
她没来大吉殿暂住前,这殿内空了许久,原本是用来堆放他平日翻阅的古籍名著,现在房间里填满了她的东西。
衣柜里有她的衣裙,桌前摆着妆奁和铜镜,案前摆放着她亲手书写的诗词条幅,还有几幅随手绘制的山水花鸟图。
就连空气里都是她的气息。
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有些微微的涩意,像是药味,但并不不浓烈,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还挺好闻。
赵瞿翻开她的衣柜,扯了条衣裙嗅了嗅,正琢磨这是什么味道,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慌忙关好了衣柜,大步走向床榻,盘着腿拿起木鱼敲了起来,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模样。
“陛下怎么在这?”
谢昭昭疲惫无力的嗓音传来,赵瞿掀起眼皮:“等你。”
“等我?”
谢昭昭愣了一下,还未想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肠音鸣响。
那声音伴随着些许酸涩的塌陷感,逐渐蔓延到整个腹部,她下意识捂住空荡荡的胃,像是在试图阻止它发出抗议。
但毫无用处,她的肚子依旧在叫。
谢昭昭知道长公主不怀好意,今日宴上便滴水未沾,更没有碰席上的所有食物,生生饿到了现在,已是有六七个时辰没有进食了。
她此刻又累又饿还没有力气,面对紧盯着她的赵瞿只觉得尴尬。
“你饿了?”赵瞿倒没有笑话她,只是随手放下了木鱼,“要不要尝尝朕的手艺。”
谢昭昭有气无力道:“陛下,我不吃人肉。”
赵瞿哼了声:“谁叫你吃人肉了?”
“跟朕走。”
他神情自若地走到她面前,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往日谢昭昭的手总是热的,但今日不知怎么,她五个指尖都透着一股凉意,像是被寒冬腊月的雨霜浸泡过似的。
赵瞿下意识握紧她的手:“方才怎么不让人来找朕?”
谢昭昭大脑宕机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赵瞿已经知晓了甘露殿的事情。
可赵瞿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任羡之方才跟赵瞿在一起?
她越想越觉得是,如此说来,倒难怪任羡之来得这样快了。
谢昭昭抬起眸,侧首看他:“陛下会为我做主吗?”
赵瞿乜了她一眼:“废话。”
他哪一次没帮她?
或许是因为赵瞿回话回得太干脆果决,倒叫谢昭昭失了一瞬的神,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轻声道:“陛下总不能一直为我做主。”
赵瞿勾唇笑了:“有什么不能?”
“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明明是极有重量的话,落在他嘴里却轻飘飘的,略显漫不经心。
谢昭昭也忍不住笑了。
方才堵在胸口的阴霾好似在这一刻散去,她轻吐出一口气,垂眸望向被赵瞿紧紧握住的手。
她的手虚虚垂着,他骨节明晰的四指叩住了她半个掌侧,拇指便搭在她掌背上,指尖微拢环成了一个圈。
那原本不属于她的温度,缓缓从他的指尖,一点点渗入微不可见的毛孔中。她的掌心忽而变得发烫,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冒出了些薄汗。
谢昭昭心跳莫名加快了些,她抿了抿唇,原本耷垂的指尖轻轻勾起,指腹用了两分力,回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
她细微的动作被赵瞿察觉到,他阴郁了数日的情绪,便在此刻莫名放了晴。
月光映在两人身后,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大吉殿离东膳房并不算远,但赵瞿偏要扯着她舍近求远,跑去了太后所居千秋殿附近的西膳房。
还未踏进膳房,谢昭昭便下意识挣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赵瞿瞥了她一眼:“你怕什么?”
谢昭昭:“叫人看见了不好。”
赵瞿冷笑道:“谁敢乱看朕就剜了谁的眼,谁敢乱说朕就割了谁的舌头。”
说是这样说,许是想起了先前任羡之说的话,赵瞿并未为难她,抄着手便进了膳房里。
今夜甘露殿有宴席,皇宫里大部分御厨都被召去了伺候,现下西膳房里只留有一人守夜,听见声音抬起头:“谁啊?”
话音落下,那人便看清楚了赵瞿的模样,顿时呆住。
等反应过来,他心跳险些被吓停了,腿脚一软径直跪趴在了地上:“奴才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瞿在皇宫里是鬼见愁般的存在,人人皆知当今天子喜怒无常,冷血暴虐,杀人如麻。
见到赵瞿便相当于见到了阎王爷,基本上是一脚进了鬼门关。
守夜人以为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吓得浑身大汗,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止不住的发颤,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你——”
赵瞿刚从齿间吐出一个字,守夜人便猛地叩首,哐哐哐磕了几个大响头,正要出口求饶,听见他道:“给朕烧锅。”
守夜人愣住:“啊?”
赵瞿撩起衣袖,催促道:“快点,把火点起来。”
谢昭昭进来时,便看见赵瞿立在案板前,衣袖用襻膊束起,双手按在瓷盆里一边加水,一边和面。
他十指灵活地穿梭在面絮之中,时而按压,时而揉搓,直至将面絮和成了椭圆形的面团。
案板上洒了薄薄一层面粉,赵瞿取出面团,用擀面杖将其碾压开,边缘均匀地向外扩散,擀成了又薄又大的面皮。
他动作娴熟地展开面皮抖了两下,堆叠在案上,拿刀切成了细细长长的面条。
等这边擀好了面条,那边锅里的沸水也开锅了。
赵瞿扭头看了她一眼:“给你卧个鸡蛋?”
谢昭昭呆呆地点头。
她上辈子虽然各项杀人技能满点,却是个厨艺小白,见赵瞿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由惊叹。
等赵瞿捞出手擀面,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谢昭昭面前时,她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赵瞿递给她筷子:“吃罢。”
谢昭昭一言不发地接过了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面条筋道,面汤很香,荷包蛋是溏黄的,一咬便有热乎乎澄黄的蛋液淌出来,带着一股浓郁醇厚的蛋香。
她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今日是谢昭昭的生辰。
往年她都是在家里跟父母和小妹一起过生辰,她阿母每年都会给她煮上一碗长寿面,笑盈盈跟她说:“吃了这碗面,我们昭昭又长大一岁,往后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谢昭昭以为今年不会有人给她煮面了。
赵瞿正想问她好不好吃,一低头却对上了她含泪的双目。
他眉梢一压:“你哭什么?有这么难吃?”
第34章 三十四个女主喜欢朕不好吗
赵瞿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下过厨了。
但他印象中自己做的手擀面味道还算可以,怎么至于让谢昭昭难吃到哭成这样子?
“要是不好吃就别吃了。”赵瞿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脸上眼泪和鼻涕,“你擦擦脸。”
谢昭昭吸了吸鼻子,掏出方才任羡之给的手帕,却忘记了手帕擦过血,在脸上抹了两下,便蹭得颊边尽是模糊的血色。
赵瞿看着她猴屁股一般红的脸蛋,噗嗤笑出了声,指腹贴在她脸上轻轻揩了一下:“这谁的血?”
谢昭昭也不隐瞒:“那个污蔑我的小太监,我把他杀了。”
赵瞿啧了一声:“行啊,都敢杀人了。”
说罢,他又问:“杀人的感觉怎么样?”
谢昭昭垂下眸:“没什么感觉,就觉得他好烦,嘴里叽叽咕咕说一大堆废话,有点想把他们都杀了。”
赵瞿像是找到了知己般,赞同地点了点头:“朕也总这么觉得,还是死人安静。”
两人的对话听在守夜人耳朵里,像是道催命的符咒,他不由瑟瑟发抖地埋下头,以此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他,赵瞿拿走了谢昭昭擦脸的手帕,放在清水里打湿洗净,而后坐回到了她面前。
赵瞿扳正了她的脸,一手叩在她下颌上,另一手拿着洗净的帕子叠起贴覆在她颊边。
他擦血迹的动作算不得温柔,却很有耐心,一寸寸拭过脸颊,丝帕与肌肤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谢昭昭微微仰首,眸光落在了他的眉眼上。
长睫在他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烛火明灭的光晕映在眉边,为他黑漆漆的眼眸渡上一抹暖色,似是碎金浮沉。
赵瞿不犯病发癫时,便如同那只橘猫似的,温顺,乖巧,看起来很是无害。
她忽然轻声道:“好吃。”
赵瞿:“嗯?”
谢昭昭:“这碗面很好吃。”
赵瞿哼了声:“那你哭什么?”
“今日是我的生辰,往年阿母都会给我煮长寿面,我只是想起了他们。”
血迹一点点褪去,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许是她皮肤有些敏感,被帕子摩擦得微微透着粉红。
谢昭昭脸上的肉,看起来很柔软的样子。
赵瞿视线在她颊边停留了一瞬,倏而伸手掐了一把。
他手上并未用力,捏了两下便松开了手。
谢昭昭呆了呆,还未反应过来他为何捏她的脸颊,便听见他道:“想他们了还不容易,朕陪你回家。”
赵瞿拉着她起身:“走。”
谢昭昭被他牵带着往前走了几步,缓过神来,连忙顿住脚步:“陛下要跟我一起回家?”
开什么玩笑?
赵瞿不但是一国天子,还是她名义上的公公,她大半夜带着公公回娘家算怎么回事?
赵瞿似是也反应过来这样不好,转过身在膳房里寻摸了一阵,视线落在了哆哆嗦嗦的守夜人身上:“你,脱衣裳。”
于是守夜人被扒得只剩下一件里衣,欲哭无泪地望着赵瞿换上了他的衣裳扬长而去。
直到拿着赵瞿的腰牌出了宫门,谢昭昭还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样,她忍不住频频朝着身侧的赵瞿看去。
他褪下了那身华贵的衣袍,换上质地粗糙的葛布衣衫,却依旧不掩眉眼间那股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倒像是隐世而居的簪缨贵公子,自有一番超凡脱俗的风韵。
赵瞿疑惑道:“你老看朕做什么?朕脸上有什么?”
谢昭昭弯起眉眼:“陛下长得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赵瞿早便知道自己生得容姿出众,但自他登基后再也没人敢直视过他的脸,更无人胆敢如此放肆地评判他的容貌。
许是此时心情还不错,他并未与她计较这些,勾了勾唇:“你才见过
多少人。”
“而且若是朕最好看,你为什么要喜欢赵晛?”赵瞿漫不经心道,“喜欢朕不好吗?”
谢昭昭被问得一愣。
其实她早就不喜欢赵晛了,不过是先前为了应付赵瞿的问话,便随口编了这么一个理由。
不然她也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追着赵晛求虐。
没想到赵瞿却记在了心里,到如今还在纠结她喜欢赵晛的事情。
这件事情有这么重要吗?
她喜不喜欢赵晛又能如何?
难道赵瞿是在吃醋?
谢昭昭今日还未打开过系统面板,她犹豫着点开看了一眼,却发现赵瞿的好感度不知在何时又增长了十点。
加上上次兑换过后剩余的七点好感度,竟是再差三点好感度,就可以兑换两条线索了。
后台闪烁着可以兑换新线索的消息通知,但谢昭昭只是迟疑了一瞬,便顺手关了系统面板。
今日是她的生辰,只此时此刻,她不想沾染上分毫的仇怨。
谢昭昭抬起眸:“陛下懂什么叫喜欢吗?”
系统面板上赵瞿所有的好感度加在一起,总共不过二十一点,若以百点好感度为满级,如今进度刚刚到五分之一,连及格线都不到。
扪心自问,赵瞿待她的确不错,但这样的不错并非是男女之间的缠绵情意,而更像是对待一只自养的宠物。
所以他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给她撑腰,会投喂她好吃的美食,会牵住她的手,会悉心擦拭她的脸,会迁就她的小任性,如今还会莫名起了占有欲,纠结起来她的“所属权”。
谢昭昭不想当赵瞿的宠物。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认真,倒问得赵瞿沉默起来。
什么是喜欢?
虽然他从未喜欢过别人,却见证过父母曾经恩爱的日子。
喜欢或是夏日里母妃躺在贵妃榻上小憩,父皇便执扇轻摇,驱蚊散暑,直到母妃醒来。
喜欢或是父皇御书房里每日一换的新鲜花束,母妃总会在晨曦前便采摘洗净,一支支悉心插在青瓷瓶中。
又或是父皇深夜批奏折时,母妃陪伴身侧,砚墨煮茶,殿内时不时低低哼唱传来的北谣。
思及至此,赵瞿眉梢一抬:“朕当然懂。”
谢昭昭并不反驳,只接着抛出了一个难题:“那陛下喜欢我吗?”
这一下又给赵瞿问沉默了。
他喜欢谢昭昭吗?
不知道。
那他讨厌谢昭昭吗?
似乎并不讨厌。
既然不讨厌,那便应该是喜欢吧?
赵瞿干脆答道:“喜欢。”
谢昭昭:“……”
她本意是想要引导着赵瞿,让他明白,如果他根本就不喜欢她,又凭什么要求她去喜欢他。
谁知道赵瞿沉默了不到半秒,却答了一句喜欢。
谢昭昭顿时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她放弃挣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过了前面那条小巷便是我家了,还请陛下暂改自称,切莫暴露了身份。”
赵瞿只点点头便不搭理她了,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段路,谢昭昭发觉气氛越发僵硬,主动挑起话题:“陛下怎么会下厨?”
赵瞿:“一个老和尚教的。”
谢昭昭:“老和尚?”
赵瞿从不跟旁人谈及自己的过去,此时对上她好奇的视线,却是顿了顿便开口道:“我九岁入狱,在牢狱中待了大半年,后来被太后押到京郊外的寺庙中囚了两年。”
“太后很不喜欢我,庙里的僧人因此处处刁难我。旁的事情便罢了,他们总将放了四五日的残羹馊饭留给我,庙院外的看门狗都比我伙食好,我实在饿极了就去抢狗食吃,吃了半个月被人发现了,便挨了顿戒尺,被吊在柴房里饿了数日。”
“劈柴的老和尚是个好人,他偷偷给我喂了些米粥,将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那两年他帮了我很多,教我自食其力,授我识得山间草木,辨得四季时令。”
谢昭昭没想到赵瞿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她默了默,问:“那老和尚如今在何处?”
“死了。”赵瞿轻笑一声,“说他是老和尚,其实他年岁并不算大,可惜遇到我这个命中带煞的灾星,连累他死无全尸。”
谢昭昭本想轻松一下氛围才提起此事,哪想到如今气氛更加沉重了,她不擅长安慰人,在脑海中搜刮了半晌,这才迟疑地抬起胳膊,在赵瞿背后轻轻落下,像是给橘猫顺毛。
“陛下,错不在你。”
赵瞿脊背僵了僵。
他倏而侧眸看向她,语气莫名多了丝凉意:“你在可怜我?”
谢昭昭摇头:“陛下,若是论起可怜,我比你可怜多了。”
赵瞿加在一起不过吃了几年的苦头,她上辈子可是过了十几年惨绝人寰的苦日子。
不说别的,就是她逃跑被打死之后,她的尸体恐怕也没有入土为安。听说那山坳里有冥婚的习俗,她不知道被卖了多少钱,如今又跟谁埋在同一个棺材里。
谢昭昭当然没办法跟赵瞿提及自己上辈子的事情,赵瞿看着她的眼神由冰冷转向狐疑,似是在质疑她此话的真实性。
但当赵瞿东拐西拐转进一个破旧的巷子里时,他又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谢昭昭停在一面破败的院落外,这院子隐在小巷尽头,木门半掩,门环虽锈迹斑斑,却被磨得发亮。
院外红砖缝里钻着野草和青苔,房门上的瓦檐缺了半片,整面墙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塌下似的,哪里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赵瞿难以置信道:“这是你家?”
谢昭昭点头:“这宅子是跟建善寺放贷买的,我出嫁前还未还清香积钱,此处位置虽偏僻了些,但胜在便宜,离我阿爹上直的郎署也不算远。”
越国寺庙早年便兴起了商业化放贷,贷款称作“香积钱”,像是谢家这样的寻常百姓,纵使积攒半生钱款,也很难在寸金寸土的京城买上一处院子。
唯一的法子便是向寺庙借贷买房,只是利息有些高,若是不能按时还上,庙中放贷的典座就会让人上门讨债。
这些年,她父亲又要赚钱给她买药,还要按时还房贷,很是操劳辛苦。
赵瞿这下彻底信了谢昭昭的话。
她看起来比他可怜多了,竟在这样猪圈一样的地方生活了十几年。
他看向谢昭昭的眼神中多了些怜悯,谢昭昭却毫无察觉,她有些紧张地叩响了家门上的门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小妹和父亲了。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猛地打开,露出了谢彰彰白皙透粉的脸庞。
她抽了身条,比往日长高了一些,脸上的婴儿肥悄然隐去,褪去几分稚气,面容皎洁,更显得清雅端正。头上却依旧顶着两个尖尖的发髻,用橙色丝带绑着,像是小狐狸的耳朵。
谢彰彰双眸明亮,惊喜地扑进了谢昭昭怀里:“阿姐!”
谢昭昭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稳住身形便抬臂紧紧搂住了小妹,嗓声温柔:“想我了没有?”
“想,我做梦都在想阿姐……”谢彰彰猛猛吸了一口阿姐身上的香气,满足地笑了起来,“今日是阿姐生辰,阿母阿爹做了一桌子饭菜等着阿姐呢。”
谢昭昭愣了一下,随即抬头往院子里望了去。
堂屋里亮着朦胧澄黄的光,屋门半敞着,依稀可以看到方桌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菜肴,还有那一碗阿母每年都会煮的长寿面。
面条已经坨了,不知煮好放在那里等了多久。
她眼睛一酸,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走,咱们进去。”
谢昭昭抬手擦了擦眼,正要往里走,忽然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位。
她扭头看了一眼赵瞿,他黑漆漆的眼珠正盯着她。
谢昭昭张了张嘴,正斟酌着该如何向谢彰彰介绍时,便听见谢彰彰脆生生喊道:“姐夫,快进来啊。”
第35章 三十五个女主她怎么会想起赵瞿(二更……
这一声“姐夫”让立在院子外的两人同时怔住。
谢昭昭脑袋空白了一瞬,下意识伸
手捂住了谢彰彰的嘴。
她从小便进宫成了太子伴读,谢彰彰不止见过一次赵晛,纵使夜黑烛光昏暗,也总不至于认错了人,将赵瞿看成是赵晛。
谢昭昭记得赵瞿似乎很讨厌别人将他认错。
上次她假装梦游时搂抱住他,他误以为她将他认错成了赵晛,便掐着她的后颈冷冷道了一句:“朕不是赵晛。”
思及至此,谢昭昭微微侧眸,用眼尾余光偷看起赵瞿的反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眸子漆黑,既看不出喜怒,也瞧不出半分波澜,像是根本没听到谢彰彰那声姐夫似的。
看着应该没有生气?
谢昭昭松了口气,拉着谢彰彰纠正道:“你看清楚,这不是太子殿下。”
说话间,谢昭昭的父母已是听到动静,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谢父见到女儿,快步迎了上去,悬在空中的手臂微微颤抖,眼底是掩不住的喜悦:“昭昭,是昭昭回来了!”
他将谢昭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女儿没有消瘦,似乎还圆润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刘珺雁见到女儿也很是高兴,但她很快注意到谢昭昭身侧站着的人不是赵晛,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她心头一颤,顿时脑海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早些时候她便听到过外头传来的风言风语,好像说是太子妃祭祖时险些被毒蛇咬伤,乃不祥之兆,不利国势气运。
没等到刘珺雁托人询问,谢昭昭已是特意写了封信让人捎回了家报平安,叫她不要担心。
如今深更半夜,谢昭昭身侧没有太子殿下的陪伴,却独自回了母家,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刘珺雁嘴唇颤了两下,看向赵瞿:“昭昭,这位是?”
谢父便没有妻子那般心思细腻,他打量了赵瞿两眼,见赵瞿身着葛布宫服,两手一拱:“这位怕是宫里的哪位公公吧?大晚上劳烦公公亲自相送,快请进。”
谢昭昭:“……”
赵瞿的确是她公公,但不是宫里的公公。
她父亲官职太低,虽是谏官却从未上过早朝,更没有资格见到这位当今天子,自然认不出赵瞿是谁。
她感觉后脊阵阵发凉,转瞬间额上便渗出了一层薄汗。
赵瞿性情喜怒无常,如今听见她爹这样说,指不定要干出什么。
谢昭昭已经开始后悔带赵瞿回家了,她僵着一张脸朝他看去,谁料赵瞿面不改色,竟是笑吟吟应了声是:“大人客气了。”
谢父热情地将赵瞿迎进了堂屋,赵瞿进屋后目光缓移,将屋子四处打量了一遍。
房子是破旧了些,但打扫得很干净,墙壁上挂着笔触熟悉的山水图,书架上的竹册排列规整,还有一层专用来摆放各式各样的绣品,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
他视线在山水图上多停留了片刻,谢父忍不住炫耀起来:“这挂画是小女昭昭三岁时所作,虽落笔稚嫩了些,却隐有磅礴之气。当年若不是进宫当了太子伴读,只潜心钻研画术,或许昭昭此时已成越国数一数二的画师了。”
谢昭昭一进门便听到父亲语气浮夸的赞美,顿时耳根微红。
她看了一眼那宣纸上团团绕绕的大黑疙瘩,正要开口劝阻父亲不要乱说,却听见赵瞿附和道:“画中山峦巍峨耸立,云雾缭绕,似有吞吐日月山河之势,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笔力,大人之女当真是惊世之才。”
他随手掏出一沓银票:“这幅画我买了,大人开个价罢。”
谢父竟还摆了摆手:“卖不了卖不了,此画无价。”
谢昭昭:“……”
她实在受不了这臊人的气氛,上前扯了扯谢父:“阿爹,你们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吃饭?”
谢父叹了声气:“这是你出嫁后的第一个生辰,你阿母想你想得直掉眼泪,非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说罢,他招呼着赵瞿落座:“快坐下,我们去将饭菜热一热。”
刘珺雁端起桌上的面碗:“这面条放久了,已经不好吃了,阿母再重新给你煮一碗去。”
谢昭昭摆手:“阿母不必麻烦,我今日已经吃过长寿面了。”
刘珺雁一愣:“是太子殿下给你准备的吗?”
谢昭昭看了一眼赵瞿:“不是,是陛下赏赐。我今日回门也是陛下开恩,特意允我归宁省亲。”
刘珺雁不禁感叹:“陛下真是个好人!”
谢父略有些不赞同此话,但不管怎么说,谢昭昭今日能回来便是托了陛下的福,他心中对那个暴虐乖张的昏君稍有改观,忍不住脱口而出:“若陛下真能一直如此开明仁厚,倒也不失为百姓之福。”
“哦?”赵瞿眉梢一抬,“大人此话怎讲?陛下先前就不开明,不仁厚吗?”
谢昭昭见谢父似要长篇大论,心头颤了颤,连忙阻拦:“阿爹,我肚子有些饿了,你们快去厨房热一热饭菜。”
“好好好,爹这就去。”
谢父和刘珺雁端着饭菜去了厨房,赵瞿似笑非笑瞥了谢昭昭一眼,却并未戳穿她的心思,他随意扯出个凳子坐下,察觉对面有一道直勾勾的视线盯着自己看。
他懒洋洋掀起眼皮,正对上谢彰彰的目光。
赵瞿问:“你为什么老看我?”
谢彰彰:“你比梦里看起来更好看,与我阿姐甚是相配。”
赵瞿挑眉:“什么梦?”
谢昭昭夹了一筷子猪肉塞到了谢彰彰嘴里:“别胡说八道,什么梦不梦,配不配的。”
谢彰彰从她被赐婚给赵晛后便频频梦魇,还未出嫁时便总掉眼泪,求着她不要嫁去东宫。一直到上次刘珺雁去东宫探望她时,谢彰彰还在做噩梦,时常混混沌沌说些胡话。
她甚至有时候怀疑谢彰彰是梦见了原书里的什么剧情,可当她试探着追问小妹时,小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彰彰将嘴里的肉嚼碎咽下,忍不住问赵瞿:“你真是公公吗?”
赵瞿乜向谢昭昭,哼哼着笑了一声:“是啊。”
“我听说公公都要净身,你也净身了吗?净身了就不能生孩子了,但我阿姐喜欢女儿,以后是要生女儿的。”
谢昭昭心跳骤停了一瞬,连忙捂住了谢彰彰的嘴:“你胡言乱语什么?都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些乌七八糟的话?”
她警告地盯着谢彰彰:“再乱说话,我下次不回来看你了。”
谢彰彰立刻闭上了嘴。
赵瞿却是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不似宫中那般从喉管里挤出来的渗人笑意,也不是凉飕飕、阴恻恻的笑容,他眉眼微微弯起,轻而快地笑了一声。
今夜的赵瞿似乎很有耐心,哪怕是屡次被冒犯也未曾发怒,他支着下巴,眸光落在谢昭昭脸上。
她脸红得厉害,像是烧红的晚霞。
赵瞿往日里看不透谢昭昭的一切,如今却好似慢慢了解起她,他见她哭过,见她笑过,又见她脸红过。
他不由想,赵晛也见过她如此吗?
谢昭昭被赵瞿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心里紧提着一口气,见爹娘还未回来,便寻了借口起身往厨房去,如此总算躲开了他的视线。
但厨房里并没有谢父和刘珺雁的身影,谢昭昭正疑惑两人去了哪里,却听见院子外隐约有争执的声音。
她快步走了出去,便见谢父正梗着脖子跟人争吵。
对方是建善寺典座派来的收贷人,那人身材魁梧,肩宽背厚,足有九尺高
,犹如一座高山般矗立在门前。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光膀子的小喽啰,脑门上缠了一圈头巾,皮肤黝黑,满身腥臭的酒气。
见谢昭昭从院子里走出来,两人看着她的眼睛直放光。
“哟,光听说你家还有个小女儿,却从未见过,想不到竟是这般水灵可人。”
“小娘子如今几岁了,可有婚配?”
谢父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着两人:“混账东西,你们离我女儿远一点!”
他将谢昭昭挡在身后,双目快要喷出火来:“这个月的香积钱我已经还过了,你们可是翻脸不认账?若是如此,我这就去建善寺找典座当面对峙,势必将此事说清楚了!”
魁梧大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屑地笑出了声:“你当建善寺是你家开的,你想见典座便能见?”
那两个喽啰也跟着起哄:“你知道我们老大是什么人吗?他跟当今天子可是老相识,便是皇帝老子来了都要给我们老大三分薄面,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拿钱!”
“你大女儿不是嫁人了吗?聘礼被你吃了?少跟老子废话,赶快把香积钱拿出来,不然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两人并不知道谢昭昭嫁的人是当朝太子,不光他们不知道,小巷周围的街坊邻居也不知道此事。
太子册封正妃不从娘家出嫁,而是在皇家指定的场所进行仪式,但她出嫁当日,谢家里外贴满了喜字,众人便都知道谢家大女儿嫁了人。
他们笑容轻浮,边说边往前逼近,不怀好意的眼神已经落在了谢昭昭身上。
谢昭昭将拳头捏得咯吱咯吱作响,指尖已是摸上了橙梓送的短剑。若今日她没有回来,现在被欺负的人岂不是谢彰彰了?
她当着父母的面不便出手,正准备开口将他们引走,身侧却是掀起一阵冷风。
不知何时,赵瞿走到了她身旁。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魁梧大汉:“你想如何不客气?”
大汉见又多了一人,正要开口叫嚣,看清赵瞿的脸却是面色一僵:“陛,陛,陛……”
赵瞿眸光一凛,唇边漫开凉飕飕的笑意:“闭嘴。”
大汉两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那身后的两个喽啰还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见大汉哆哆嗦嗦跪伏在地上,他们不由呆住:“老大,你怎么了?”
大汉哪里顾得上搭理他们,只咚咚咚猛地叩头,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赵瞿温声道:“他们看我主子的眼神,我不喜欢。”
魁梧大汉磕头的动作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主子?当今天子的主子?
他抬起血肉模糊的脑袋,迟疑地看向谢昭昭的脚尖。
这位难道是陛下的心上人吗?
赵瞿察觉到他的视线,笑吟吟问:“你的眼睛也不想要了吗?”
大汉浑身一僵,连忙移开了视线:“不不,小的要。”
“那你还在等什么?”
赵瞿的嗓声懒散又低哑,语气漫不经心的,似是在叙旧闲聊般。
大汉已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丝毫不敢耽搁,硬着头皮爬起身,抬起手臂揽住了两个喽啰。
喽啰们还在困惑自家老大的态度变化,却见大汉眼神骤然变得凶狠,双手如铁钳般猛然发力,竟是硬生生徒手扣进了两人眼眶里,倏地一使劲,便掏出了两人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