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们目前关系很稳定。
13
是夜。
李絮吞了几片药,临时推掉与霍敏思的约会,上了李兆霖秘书派来的车。
细雨中的容园,犹如一副名贵的水墨画。
亭台楼阁清幽古朴,假山洞壑匠心独运。挽双髻的咨客姑娘撑一柄油纸伞在前引路,沿途忽而疏阔,忽而幽曲,不多时即见园林主体建筑,白墙黛瓦,雕花窗棂,静静伫立于池岸。
进了檐下,李絮脱掉大衣交给侍应生,径直往包厢门口走。
李兆霖虽然出身寒门,但攀上潘家以后,就处处注重礼数体面。李絮自幼没少因为这种繁文缛节的表面功夫认罚挨训。
容园是会员制,消费门槛高,往来出入都是贵客。她即使身体抱恙,也还是依足正式晚餐的标准仔细打扮了一番。
结果没想到。
刚刚落座不足半小时,她就忍无可忍,连手袋大衣都来不及取,气得手指发抖地直接推门而出。
“李絮!”
李兆霖匆匆几步,在走廊厉声喝住她,“你给我站住!当着客人的面说走就走,成何体统?我还没教训你呢,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你瞧瞧自己嘴唇上挂的什么东西,出来见人也不知道摘了!几岁的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李絮面色苍白,捏紧拳头,犹自浸在父亲给予的屈辱之中,无法轻易消化。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24岁了,还是会对父母抱有“或许”、“可能”、“下一次”诸如此类虚幻的期望。
明明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当头一棒。
她闭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回头,逐字逐句生硬道,“假如你早告诉我是这么一回事,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一趟,更不会坏你的规矩。”
“吃顿饭罢了。”李兆霖最懂得如何恩威并施,见她停步,即刻换了副和善口吻,“之前有回慈善晚宴,世万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他对你印象很不错,托人托到我这里,诚心想跟你结缘,所以爸爸才费心安排了这么一场。”
“我跟梁世万只见过一面。那年我还在读高中,你让我喊他梁叔叔。”
李絮手脚僵硬,惟觉齿冷,说出的话都携着恻恻轻寒。
“就算我这几年不在国内,也看过不少关于他的新闻。他家暴出轨,酒驾撞人,和二婚妻子闹离婚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连登半个月娱乐头条。这桩桩件件官司缠身,过去还没半年吧,爸,你让我跟这种人结缘?”
“他前妻是个小明星,闹出了丑闻,心急复出揾钱,所以才会铺天盖地买通稿泼脏水。都是狗仔乱写,实情没那么严重。”
李兆霖四两拨千斤,语气循循善诱,“原本我就有打算叫你抽空回来一趟。正好,你这几日就在国内。你们两个吃顿饭,正式见一面,也算交个朋友,对你没有什么坏处。”
“交朋友?”李絮喃喃道,“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同校后辈。论年纪,大概也就比你小两三岁。”
“年龄不是问题。”李兆霖面不改色,“他家世好,能力强,品行端正,是值得托付的人。你别听外面的人嚼舌根,爸爸的眼光不会有错。”
夸一个暴力成瘾、滥赌成性的人品行端正。
不愧是她的好父亲。
李絮只觉荒谬,忍不住讽刺出声,“他这么好,这么合你心意,怎么不见你给李翎介绍?”
“翎儿年纪还小,收不住心。”李兆霖永远是最有道理的那一个,“不急,再让她多玩几年,我另有安排。”
李絮拎了拎唇角,“她满打满算也就比我小一岁。”
“她孩子心性,和你不同。你做姐姐的,应该比她懂事知礼才是。”
李絮沉默不语,面青唇白,情绪起伏得厉害。
但奇怪。
她心底越是愤怒,表现反而越是冷静。
“丽珀和梁家是有什么深度合作计划吗。”她直截了当发问。
“这些都是俗事,不需要你们小孩子关心。”李兆霖还是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以为她没那么抵触了,又换了个避重就轻的话术。
“絮絮,别怪爸爸讲话直。你年纪也到了,总要有个归处。梁世万的条件配你绰绰有余,我们心里要有数,切忌眼高手低。爸爸不会害你,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
无意义的字句排列,有时就像某种在旷野上反复倾轧的行为,发出的韵律单调而刺耳。
比在飞机上忍受耳鸣更令人痛苦。
“你都准备卖女了。”李絮噙笑抬头,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作为当事人,连问都不能问一句?”
“你说什么?”李兆霖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这个私生女幼时乖巧,长大差些,隐隐表现得有些不驯服。但在待人接物上总是有分寸的,极少跟长辈起冲突。
“我说。”李絮吐字清晰,犹如吐出一枚被打落的牙齿,“你都已经决定把我这个女儿摆在货架上,跟人数白论黄做交易了,我连自己值多少钱,都不配知道吗。”
“混帐东西!!”
李兆霖比记忆中更易被激怒,一旦被忤逆,就下意识高高扬起巴掌。
李絮动也不动,噙着冷笑,仰面等着。
然而李兆霖理智尚存,顾念着还没结束的饭局,要掴她的那只手强行忍着,迟迟没有真正落下来。
“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他失了平日里那副儒雅睿智的姿态,瞋目切齿地黑脸训斥,“我看你是一个人在外面野久了,没人管没人教,家里的规矩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哪个有空管她教她。
李絮一动不动,面无波澜站在那里,既没有低头,也没有反驳任何一句话。
这副死不悔改的倔强模样,显然更触李兆霖霉头。
他怒不可遏地压低声音,若不是在外面,早已大发雷霆地动手摔东西了,“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在伦敦读了这么多年书,在你身上花的钱财心思还少吗?我为你将来着想,劳心劳力为你打算,你非但不懂感恩,还这副嘴脸对我,净会顶嘴驳舌!可千万别学了你妈那套忘恩负义的婊子作派,受了别人千般万般好,转头就反咬一口,翻脸不认人!”
那根食指就差没直直戳到李絮脸上来,但也跟扇了她一巴掌没什么区别。
李絮嘴唇紧紧闭着,四肢生冷,心脏压在嗓子眼,迫不及待地想要反驳,却又什么都无法反驳出口。
她想说,自己从前花他的用他的,是迫不得已。她欠他的。她认。她会尽早还。
又想说,她留学的学费,用的是奶奶生前留给自己的那笔信托,生活费是自己兼职挣的。他给她的那张卡,她早就退回去了,从来没有动过一分一毫。不知是他秘书没有跟他提过,还是他根本就忘了。
还想说,她从来没在伦敦待过,那是他李兆霖另一个女儿。
然而李絮没有诉诸于口。
这种反击的话太蠢、太软弱、也太无力了。
根本伤害不了任何一个不在乎她的人。
她既没有完全成长,从过往的缺失之中挣脱出来,也没有魄力削肉剔骨,彻底斩断血缘联系,甚至还对父亲的权威投射与母亲的情感勒索抱有片刻幻想。
所以她只能受人钳制,只能沉默地站在这里,假装一樽无动于衷的容器,试图以消极抵抗现实。
忍耐不可怕。
眼泪不可怕。
有所期望才最最可怕。
为什么她始终学不会这教训?
“世万跟你年龄阅历上有些差距,爸爸知道你一时半刻不好接受。”
李兆霖到底圆滑老练,为顾大局,怒骂过后很快收起愠意,给自己找好台阶下。
“这样,我们今天暂且不争论这些,爸爸知道你容易冲动,也不责怪你。我再给你五分钟,整理好你的仪容,收拾好你的情绪,有任何问题,都先好好忍着,进去吃完这顿饭再说。大庭广众的,体面些,别丢人现眼,叫旁人瞧了我们李家的笑话。”
末了,临回包厢前,又不忘警告她,“这处园林幽静,来客显贵,你自己一个人别莽莽撞撞到处乱跑。岑秘书在门口守着,免得你迷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自然会送你回去的。”
李絮已经彻底失去反应,不想出声,不想接受任何信息,甚至不想费力掀起沉甸甸的眼睫。
长长走廊只余她孑然一身。
风骤雨急,撞得屋顶的花鸟宫灯都晃了晃。昏黄的光线,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心透不过气。
她迫切需要汲取新鲜空气,疾步走到廊道尽头,要寻一扇敞开的窗。
然而转过一面巨大的古董雕花屏风,一侧眼,整个人僵在原地。
有人无声无息,倚窗衔烟,赏着一树刻玉玲珑的白玉兰,不知在此听了多久的雨。
——是言漱礼。
又再遇见。
总是遇见。
唯独不想被这个人窥见狼狈的一面,偏偏每一次都被他正正撞见。
潮天湿地。夜晚都在雨中生锈。连彼此望过去的眼神也是滞涩的。
“怎么会这么巧。”
李絮扶住屏风,好勉强地笑了笑,自己也知笑得不漂亮,“我们认识七年,好像都不及最近七天见得多。”
言漱礼穿得一身黑,薄高领搭飞行夹克,英俊利落,除去一双剔亮眼睛,整个人几近融入窗外的夜色里。
他向她走近几步,夹烟的手扶住屏风另一侧,不动声色俯视她,“我外祖母姓容。”
李絮后知后觉“啊”一声,豁然点一点头,“怪不得,这里取名容园。”
“她是苏城人。当年远嫁过来,饮食不惯,老爷子就为她建了这座园林。”言漱礼难得多言解释,视线低低地瞧她,“NMAA的制药实验室也在附近,我偶尔过来查看进度,把这里当食堂吃。”
话落在地上。
没了后续。
李絮的心开始失重。
“抱歉。扰你清静了。”她的嘴唇还微微发着抖,不想被他这么毫无遮掩地观察,于是强打精神,极力避开那道视线,让它在余光里变得模糊,“刚刚的话,你听见多少?”
言漱礼大概不懂得善意谎言之必要性,也不屑于为无关人等费心掩饰。
“从你们走过来开始。”他坦诚。
李絮本来就不抱希望,是以羞耻感也不那么明显。
“见笑了。”她抿了抿梨涡。
值得庆幸的是,言漱礼见惯各种场面,这种小门小户的家事在他眼中大概无足轻重。
他扬了扬优越的下颌线,不冷不热地注视着她,仿佛一帧帧意味不明的慢镜头,在结束的那刻突然浮现台词。
“要走吗。”他问。
“你也听到了。饭还没吃完,暂时走不了。”李絮忍着局促,故作轻松地四周张望,“你们这座园子只开了一扇门,墙看起来也不太好翻。”
“你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走。”
“什么意思。”
“我要走。”言漱礼点了点烟灰,“我们顺路的意思。”
他表述得很低调。
莫讲容园,放眼至整个云城,都没几人能拦他。
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然而对李絮而言,她又该以什么立场,来接受这份纡尊降贵的好意呢。
“我又这么好运,撞见你乐于助人的机会了?”她无暇深究,习惯性以玩笑来消解困境,“我这回没哭吧。”
言漱礼没有作声,很平静地垂下视线。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枚日光底下闪闪发亮的薄荷硬糖。
那种用玻璃纸包裹着的廉价硬糖。
色彩缤纷的、耀眼的、甜美的、好似唾手可得,实则谁也无法紧紧攥于手中。当你迟迟从地上拾起,以为自己侥幸得到了完整的一颗,拆封之后,才发现里面早已被摔碎成粉末了。
“眼睛红成这样。”
他口吻低淡,“你觉得自己忍得很好吗。”
那只陌生又熟悉的手骨节分明,很慢很慢地,抚过她的眼尾。像要轻轻拭去那一小片氤氲。出乎意料地,非常慎重,又非常温柔。
李絮半张脸都陷在他掌心里。
心脏忽而像有电流经过一样,柔软地抽搐着,几乎令人生出某种无计可施的惶惑。
她盯着宫灯洒在地面跳动的光斑看了一会儿,不自觉眨一眨眼,又看向他扶在胡桃木屏风上的手。
万宝路白金。
他居然跟她抽的是同一款廉价香烟。
周围好安静,自己反反复复揉搓的一颗心,惟有雨水淅淅沥沥的幽暗声音。
“言漱礼。”
李絮抬起头,异常真诚,又异常茫然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犹如被捉住的游魂一缕。
“其实你究竟想要什么?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怕我欠你太大人情,我还不起。”
他们目光与目光对峙,默不作声地交锋。
言漱礼五官深邃,眉骨与鼻梁皆高得立体,这么一言不发低垂眉眼时,很容易呈现一种薄情漠然的气质。
他掀了掀唇。
李絮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形同箭矢的话语。
然而言漱礼面无表情,只不轻不重说了句,“我想吃跑马地附近那家诚记的西多士。”
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顿了顿,又补充,“厨房换了季节菜单。刚刚试菜,我吃了一半,没吃下去。”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李絮愣在原处,半晌,没忍住笑了出来。
应该还是笑得不漂亮。
因为言漱礼没有停止抚摸她的眉睫。
这一瞬间,倏尔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底气。李絮伸手将他指间的烟抽走,据为己有。
“要我请客吗。”她吸了肺腑空空的一口,撩起嫣红眼皮,含着薄薄泪眼笑望他,“可是我手袋还落在里面。”
烟雾拂了他一身。
言漱礼宽宏大量地没有与她计较,维持这姿势对视半晌,才不紧不慢松开抚她腮颊的手。
“等我五分钟。”他低声嘱咐。
随即离开了。
夜还很新鲜。
李絮衔着他抽剩的半支烟,倚到他刚刚倚过的窗棂。
这处正对着一页湖泊,白玉兰恰逢花期,临风皎较地遮住半片视野。一瞬风动,一暗一白,令人恍惚感觉自己正在从夜晚边缘向外眺望。
尼古丁是抚慰焦虑最有效的选择。
在不断飘散的灰雾之中,李絮掐灭烟,思绪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过不多时,循着脚步声回头看。
失而复得。
言漱礼已经穿过长廊,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长身而立,站在一盏并不明亮的酸枝宫灯下,冷淡倨傲,臂间挂着她遗落的双面呢大衣。
李絮间或会错觉,他就像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样,是一棵在冰天雪地里无声焚烧的巨树。
往下投落阴影与灾厄。
往上接住一朵云的降落。
他站在那里等她,李絮离开窗棂,向他走去。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她接过自己的手袋,微微垂着眼,掩下不安,佯装漫不经心问。
言漱礼抖开大衣,平静而绅士地,拢住她浸在风中的单薄身躯。
其实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向人编造借口。
但她既问了,他还是选择回答。
“说——”言漱礼轻描淡写,“我们目前关系很稳定。”
第14章 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
14
一架全黑喷漆的布加迪ChironSS疾驰于雨夜高速。
由北至南,白色沿海公路犹如盘踞的巨蟒,为了避免拥堵,言漱礼特意绕了一段远路。
他今日穿得休闲,没带司机,开的超跑也不符合商务定位。与往常高效利用碎片化时间处理工作的风格截然不同,更像是临时安排的私人行程。
倘若是平日里的李絮,一定会敏锐地发现其中微妙的不同。
然而今夜连番状况,又逢身体不适精神不济。她恹恹坐在副驾,什么都懒得思考,只心不在焉数着雨刷的机械摆动与挡风玻璃滑落的水迹。
换了车,车载音响的选曲也换了。
不同于巴赫的简约庄重,潮湿夜里的勃拉姆斯慢乐章,给人一种淡淡的溺水感。
漫长的四重奏旋律走向,弦乐的运弓与揉弦像杂乱的绳索一样拧在一起。纠缠不清,晦涩不明,浓郁的,克制的,情感饱满而无处宣泄。
李絮在这场雨中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再惊醒,是错觉有一只手在缓慢描摹自己的侧脸。
惺忪睁眼。车泊稳了,雨停了,安全带被解开,身上披着轻暖的飞行夹克。言漱礼眼睛望着窗外,静静坐在她身边。
“…我们到多久了?”她有些抱歉地将夹克还给他,蹭了蹭自己脸颊,鼻音不自觉有些哑。
言漱礼穿上携着她香水味的夹克,抬起手腕整理袖口,“没多久。”
绕了中环线,进市区再倒霉堵一堵,差不多就是这速度。李絮瞄一眼时间,20:45,勉强感觉合理。
跑马地位于江岸东。
周边环境闹中取静,人文教育氛围浓厚,既临近艺术博物馆和大剧院,又坐拥几所重点学校。李絮和言漱礼以前就读的国际学校就在附近。
这边街道不允许临街停泊,他们在一个大厦停车场步行出来,沿江走两分钟,就看见了熟悉的校门口。
尚闳实验中学。
高中部还没下晚自习,建筑亮着灯,明亮静谧。
“好像可以看见文体中心面前那棵细叶榕。”李絮踮了踮脚,试图张望。
“看不见。”人行道有单车响铃经过,言漱礼将她往里揽了揽,自己走到道路外侧,“早两年被砍掉了。”
“为什么?”李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它气根都能单独成林了,不是说多少多少岁了,比我们学校还要老吗?”
这边区域是年青人聚集地,街上遛狗骑车玩滑板跳舞拍视频的比比皆是,她又三心两意实在不像能好好走路的。言漱礼索性捉住她手腕,边看路边解释,“腾地方。要建新楼了。”
李絮心思眼神还在那棵榕树上,心不在焉“啊”一声,被亦步亦趋牵着往前走。等到发现彼此姿势不对劲时,已经到了商业街诚记门口。
这个时间吃晚餐太迟,吃宵夜又太早。诚记门面小小,做的是学生和街坊生意,并非什么有名气的网红打卡地,除去高峰期,闲时也没几桌食客需要服务。
李絮和言漱礼挑了里面靠墙的位置坐。
老板娘依依不舍按停电视剧里都市男女的恨海情天,往后厨交代一声“起身喇,有客到”,才慢慢拖着脚步过来招呼他们。
结果来客长得比电视剧里的演员还光鲜亮丽。
“哎呀,言生!”老板娘面露惊喜,高高兴兴扬起笑容,“你好耐冇过嚟食宵夜囖喔,今晚食啲乜?”
[哎呀,言先生!你很久没过来吃宵夜了,今晚吃点什么?]
言漱礼颔了颔首,礼貌且疏离地回应了这份热情。
这个气质斐然的年轻男人,看衣着打扮及形容举止,明显不像会光顾这种市井茶餐厅的类型。
但他表现得熟门熟路,桌面用纸巾简单擦了擦,餐具也循例只烫一遍,没有对用餐环境表现得过分挑剔。
难免觉得新奇。
李絮一边阅读墙上贴的菜单,一边不甚高明地偷偷观察。
诚记点餐还是传统方式,没有桌面扫码,由慈眉善目的老板娘拿纸笔速记。言漱礼点了一份黑松露炒蛋多士、一碗鲜虾云吞、一碗沙爹牛肉面、一杯冻柠茶,又另外给她要了一杯热鸳鸯。
“不要。我晚上喝鸳鸯会失眠。”李絮及时发声,“麻烦加多一杯冻柠茶。”
“那劳驾换成生姜薏米水,热的。”言漱礼无视她需求,向老板娘示意点单完毕,神情淡淡回看她,“感冒少喝冷饮。”
李絮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感冒?”
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动作自然地帮她擦拭摆放餐具,“你应该听听自己讲话的声音。”
李絮摸了摸自己喉咙,细心关切他耳朵,“还好吧,我都不觉痛,到了锯木头的程度吗?”
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盯着她面庞看了一会儿,倏尔抬手碰了碰她左耳。
“空了。”他低声,“下车前还在。”
耳朵是李絮身上温度最低的部位。
骤然被人这么一捏,热意贯穿,好似濛濛雨夜劈落一道洁白闪电,烫得她心脏四肢都不自觉缩了缩。
像支被打湿捏皱的花骨朵儿。
“…耳线就是很容易掉。”李絮扣住他腕,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视线,但身体没躲,“算了。掉就掉吧。下午随便在商场买的打折款,不值什么钱。”
言漱礼不置可否。
那只手又趁势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耳垂,力度不重,温热的指腹磨过耳洞,以及耳洞旁边那枚几不可见的小痣。好似在分辨哪个是虚,哪个是实。
末了,才镇定自若收回去。
只他们一桌新来的客人,厨房出品快之又快,不多时,就摆满了窄窄桌面。老板娘絮絮叨叨讲着感谢言生之前帮的什么忙,还友情赠送了一碗萝卜牛腩和一碟酥皮蛋挞。
李絮小口小口喝着薏米水,抬眼看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叉切西多士,姿态贵气得仿佛坐在米其林三星,而非人均三十的茶餐厅。
“好神奇。”她托腮感叹,“原来你也会来这种街边冰室。”
“为什么我不能来。”言漱礼将口味更清淡的鲜虾云吞推到她面前,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也是碳基生物。跟你没什么不同。”
好跳跃、又好符合他个性的回答。
李絮点点头,提起筷子准备吃东西,咀嚼一遍这句话,又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言漱礼掀起眼皮乜她一眼,“笑什么。”
李絮耸了耸肩,“随便笑一下。”
“跟我待在一起。”言漱礼声线平而直,言语中间稍顿了顿,“很不自在吗。”
筷尖戳破了云吞的薄皮,李絮盯着清汤里新鲜饱满的虾仁,认真思考了十几秒。
最后摇了摇头,轻声答他,“好像正相反。”
言漱礼不再讲话。
二人吃相都很斯文干净。一点一点细嚼慢咽,间或对上片刻视线,李絮就习惯性抿出梨涡笑笑,言漱礼低头帮她切西多士,都不发出什么声音。
诚记的鲜虾云吞还是很好吃。
皮薄馅靓。爽脆鲜甜。是她熟悉的旧味道。
李絮高中时期常常会光顾这里。
只不过那时诚记的老板娘还是一位身材瘦小的婆婆,会亲切地叫她“细粒钉”,给她留墙角位,还会送她冻柠茶,并非现时这位丰腴福相、爱追电视剧的阿姨。
诚记的熟客,也从李絮,变成了言漱礼。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躲在这里不回家的呢?
初二那年寒假,罗跃青和李兆霖彻底闹翻,李兆霖摔门而去。罗跃青当夜收拾细软,留下一小沓现金,丢下女儿,一个人跑了。
春节前夕,连保姆阿姨都请了假回乡。直至年初七,她重新回到雇主家,才发现李絮谁也找不到,孤零零过了一个年。
可惜阿姨也陪不了她多长时间。
在李絮升初三时,阿姨攒够了钱,决定辞职回老家做小本生意。
她照顾了李絮好几年,心软可怜她。见罗跃青跑了,李兆霖也没踪影,打老板秘书电话也不是回回都接。家政市场良莠不齐,她怕她这么小、这么爱掉眼泪的一个小姑娘,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要遭欺负受委屈的。于是索性咬咬牙,自作主张,带李絮求到了她奶奶庞秀兰面前。
庞秀兰读过书,但仍是典型的老一辈古旧思想:重男轻女,计较非婚生的身世不光彩,又担忧儿子的美满婚姻与平步青云的前途被破坏。是以对罗跃青这对母女从来都不闻不问,只当不知不存在。
但她其实心不坏。
深思熟虑过后,她还是决定尽到长辈的责任,将这个孙女低调地养在身边。
毕竟李兆霖是赘婿。虽然他岳父眼见马上就要撒手让权了,潘盈盈也不是不知道李兆霖在外面养人。但她还是得多多顾及媳妇的脸面,不能将场面闹得难看。
李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了尚闳读书。
这所华南TOP级国际学校,全人教育理念突出,升学去向均衡,招生采用独特的邀请制,对家长的资产及社会背景要求很高。就读于此的学生,99%都是被金钱与特权包裹的精英预备役。
李絮的入学资格,捡的是李翎放弃的名额。
因为李翎专精钢琴,要走古典音乐的路子,国内环境土壤不足以支撑一个天才钢琴家的诞生。最终衡量再三,还是决定由潘盈盈陪读,母女俩早早过去了欧洲。
便宜了李絮。
也苦了李絮。
排斥异己是人的天性,夹在一群少爷小姐中间的普通人,总是渺小得分外惹眼。
李絮不怎么喜欢自怨自艾,因此也很少反刍过去。总归只是些言语行为上的嘲笑侮辱,没有上升到实质性的身体伤害。她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学会了怎么忍住眼泪。
尚闳注重课外拓展,对学习成绩要求也严格。高中部有晚自习,每晚九点多,校门口就可见各式豪车络绎不绝地经过。
李絮当然没人来接,庞秀兰的家离得也不远,就背着书包,自己一个人慢慢沿着江岸走回去。
路上会经过诚记。
庞秀兰年纪大了,有基础病,休息得很早。照顾她的佣人作息也随她。李絮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也知道庞秀兰对自己感情有限,不会让自己轻易麻烦到别人。
而她自从上次被人泼了一身蔬菜浓汤,之后就尽量避免出现在学校食堂。早餐在家吃,午餐买三明治,晚餐随便吃一点零食甜品,敷衍空瘪瘪的胃,到了晚自习放学,再到诚记正经吃一顿宵夜。
如若不是言漱礼突然带她过来,她都几乎要忘却了这段褪色的年少记忆。
九点过半,外面街道变得喧嚣许多,车水马龙的噪音,大概是尚闳和附近另一所普高的晚自习结束了。
言漱礼吃得比她多,也比她快。李絮吃净最后一粒云吞,喝完味道意外还不错的薏米水,才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擦嘴角。
“走吧。”她站起身,“给学生仔腾位置了。”
还没走到收银台,老板娘就急忙摆手,要帮他们免单。她的粤语带有浓浓本地口音,迭声讲言生一句话帮她阿妈搞掂入院住院那堆麻烦事,自己一家感谢都来不及,怎么还好意思收钱?
李絮闻言看了言漱礼一眼,言漱礼也正低头看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李絮就笑了笑,回头帮他应付老板娘,坚持要付账,“阿姨你这样,他都不好意思过来光顾了。你与其给他免单,不如等他下次过来,再多送他一份西多士。这次是我欠他的,着急要还,免得他心心念念追我数。”
老板娘只得“哎呀哎呀”赶紧笑笑答应。
夜风湿凉。
走出茶餐厅,街上行人车辆果然拥挤许多。
江水倒映霓虹,他们肩并肩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李絮不看路,懒懒低着头,“你说,我会不会在这路上捡回我的耳线?”
言漱礼没有握她的手腕,但肩膀挨得比之前更近些许,“不是说不值钱,不在意吗。”
“价格倒是其次。”李絮留心观察路面,“失而复得的话,谁都会开心吧。”
言漱礼没有对她的观点发表任何评价。但是出于绅士风度,在好几次穿过十字路口,李絮差点踩空缘石的时候,他都及时揽住了她。
可惜今夜幸运并没有眷顾李絮。
路过半程,耳线不见踪影,烦人的电话倒是又穷追不舍地响了起来。
李絮看了看号码,判断是陈彧换了个号打过来。于是按掉了,没接,熟练地滑开飞行模式。
“你打算一直拒接陈彧的电话到什么时候。”
手腕倏地被扣住。
言漱礼站定在路口,没再继续往前走,也不让她往前走。半边脸落在阴影里,显得英俊而阴郁。
他话中隐隐有种质问的意味。
令李絮霎时间愣了愣。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明明白白对他说过了。——无论是语音、文字形式,还是用以佐证的影像证据。”
稍稍思忖过后,她很快整理好措辞,尽量简洁地将情况告知。
“再听他错漏百出地编谎话骗我,或者做不切实际的保证或承诺,有任何意义吗。他需要一点冷静下来的时间。否则我们话讲再多,都只是无效沟通。”
言漱礼皱了皱眉,脸色有点冷,好似对她的答复并不满意。
“怎么?”李絮似笑非笑地扬眉,“事到如今,才想起给你表弟打抱不平?”
言漱礼神情冷漠,目中毫无波澜,关注的重点与她天差地别,“你处理事情的效率太低了。”
“处理一段不同步、不平等的亲密关系,比你想象中更麻烦。尤其当它还牵扯到双方父母,以及第三者的时候。”
李絮完全接受批评,嘴唇翕动了一下,故*作浮夸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尽力顾及各方体面了。就请别再苛责我了吧。”
言漱礼显然不是那种会在意别人体不体面的人。
“有更直接的解决方式。”他视线凝在她脸上,冷而深邃的,“要教你吗。”
隐隐约约能感知到他指的是什么。
又不太敢确定。
李絮向来缺乏冒险精神,怯于揭开未知的可能性。
“听起来像塞壬的陷阱。”她用半真半假的微笑搪塞过去,“我还是习惯脚踏实地。”
空气静了差不多有一分钟。
绿灯熄灭,又再亮起。
李絮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言漱礼还是停留在原地。
他好高。
离得远了,李絮今夜又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高而挺拔。就像诗人笔下所描述的,旷野里的那棵树。
除了深扎地底的根系,以及不断生长的枝叶,他身上再无其余冗杂的东西。泥土无法彻底吞咽他。霜雪也无法彻底掩埋他。
整个人野蛮而优雅,明亮而简洁。
那种李絮此生所不可能具备的,意味着坚固与稳定的简洁。
“言逸群和你学姐的婚礼定在下月初。二号。”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走过去,始料未及地换了个话题。
“我收到请柬了。”李絮隔着一小段距离和他对视,“日期提前那么多,有点突然。”
“原本定在AmalfiCoast举行仪式。但言逸群那边的亲戚不方便出国,几位老爷子也吃不消长途跋涉,索性提前在潮起岛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思及霍敏思那位难缠的前男友,李絮赞同地点点头,“赶紧坐实,公开这段关系,对大家都好。”
“就隔十二天。”言漱礼淡声问,“你中途还要回佛罗伦萨吗。”
单程飞行十几小时。
一来一回,再加返程,差不多三天时间就在飞机上浪费掉了。
倒没有窘迫到心疼机票的程度。躺着去躺着回,也没什么倒时差的烦恼。只是平白无故丢掉这么多天,自己感冒也没好全,纵然是李絮这种不以浪费时间为耻的人,都难免想高呼一句“人生苦短,时间可贵”。
但她当然不会对言漱礼讲这种话,只笑笑说,“应该回吧,反正我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言漱礼顺着话题向下,“你今年夏季毕业,学分应该已经修完了,不必再上课。”
“当然。”李絮拎了拎唇角,“别看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很用功的。”
毕竟天赋不够,就要刻苦来凑。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的专业需要提供毕设作品集。”言漱礼像个批阅试卷的古怪考官,态度刁钻严谨,又有些捉摸不定地接着问,“目前进度呢。”
或许是他身上那股天生的上位者气质太能唬人了。
李絮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答,“去年圣诞假期开始就一直在整理,已经基本完成了。”
言漱礼略微点了点下巴,看不出是否对此满意。
“剩余时间还很多。”他得出结论,“论文在哪里都可以写。”
喧嚣蔓延。
腮颊突然凉了凉。
李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在周围人群快步疾走,雨伞猛然膨胀的汹涌里。那段目光一瞬不瞬凝在她身上。片刻过后,她听见了他被夜风吹拂过来的低沉声音。
“假如你不想回你父亲那边,又不想跟陈彧见面。”言漱礼面无表情,平静地向她提议,“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
夜晚融化于此刻。
——这场半舍半留、无穷无尽的绵绵春雨,又要重新落下来了。
第15章 Touch.
15
麓月府。
全黑布加迪徐徐驶入超跑电梯,在机械运作的细微声响中,轿厢开始匀速上升。
到达楼层,金属双开门自动拉开。布加迪低沉轰鸣,流线般滑出,泊入面积开阔的空中车库。
除去刚刚关闭引擎的这架,此处另有三架千万超跑。低调前卫的黑蓝色系,精准间隔一字排开,仿佛一场衣锦夜行的私人收藏展。
李絮抱着他的夹克下了车,留意到这处玻璃幕墙视野稍高,显然并非自己上次到访过的楼层。
未及细究,言漱礼就绕过车身,轻轻扣住她手腕,径直带她往门口方向走。
穿过一条拱形廊道,以及两面幽蓝的海洋墙,即见一处别出心裁的攀岩屋与高尔夫会客厅。尽头是一扇烟熏尤加里木饰面的巨型装甲门,对比起其他不设防的开放空间,约莫是主人家收藏贵重物品的禁入区域。
言漱礼没有停步,牵着她走下覆盖皮革的折角楼梯。推开隐藏的偏轴门,视野往下一沉,葱葱郁郁的花园绿意骤然撞入眼底。
“喵呜——”
几日不见的Sphynx躺在仙人掌底下,露出光秃秃的肚皮,一边忙碌地舔着爪子,一边抽空跟归家的人类打了声招呼。
见人类后面还有一个人类,小家伙尾巴甩甩,赶忙翻了个身,好奇地凑上前来。
上次离开时,还惋惜没有机会再见,结果不知幸或不幸,这么短时间又再见了。
“晚上好呀。”李絮轻柔笑笑,蹲身摸了摸小猫咪的脑袋,听它惬意地发出咕噜咕噜的煲水声。
言漱礼松开手,没有打扰这一人一猫黏糊糊的叙旧,跨过砂石步道,将助理刚刚送到的行李箱拎进里面。
雨夜路况不佳,超跑后备箱空间也不足,他们没有绕道去莱斯特酒店。言漱礼的助理接到指示过来拿房卡,帮李絮收拾东西退房。不愧是普德聘用的高效率人才,一丝纰漏没有,行李箱到得比他们都快。
“浴缸放了水。”过了几分钟,言漱礼去而复返,在她脚边放下一双杏仁奶白的拖鞋,低声催促道,“先去洗澡。”
李絮停下撸猫的动作,回头瞧他,一双黑亮眼眸斜挑着,没说话。
话说得有些暧昧。
言漱礼似乎也感觉到了,又略显生硬地补充,“你感冒。刚刚还淋了雨。”
其实回大厦停车场的那段路,她披着他的夹克,蹭着临街的店铺遮挡,根本就没多少机会淋到雨。
但李絮还是点点头,“嗯”一声,将大衣脱了,手机和手袋随便放在岛台,换上合脚的拖鞋,熟稔地往他卧室去。
他的浴室充分地、过分地宽敞。顶喷花洒是隐藏式的瀑布落水,李絮低头淋着淋着,有些焦虑会不会突然有人走进来。
所幸没有。
留给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还有很多。
浴缸温水盈满,精油球也适时融化,镂空架上还妥帖地放着果汁,李絮心不在焉地泡了十几分钟才起来。浴球的广藿玫瑰香,盖过了沐浴油的皂感焚香。因为气味太过熟悉了,直至将头发吹到半干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是她惯用香水的同品牌洗浴线。
吹风声戛然而止。
李絮端详着镜中人,若有所思地嗅了嗅自己手腕,没再拖延时间,直接走了出去。
Sphynx昂首挺胸,蹲在包豪斯地毯上喵喵叫着等她。谢天谢地。人类没有溺水,安全返回陆地。
被重视依赖的感觉总是格外好。李絮看见它就觉心脏软软,也十万分愿意配合,跟在它身后慢慢往客厅走。
外面的世界雾蒙蒙一片。
言漱礼单手插袋,背对着她,站在淋漓雨幕前打电话。
长时间地听,简短精确地下指令,间或夹杂几个令人云里雾里的专业名词。大概又是一通跨国工作电话。
李絮没去打扰,远远站在岛台边,一边看他阔撑的背影,一边继续喝那杯不怎么甜的果汁。
约莫五分钟后,言漱礼结束了通话。
他没有回过身,眼神稍稍抬了抬,望着玻璃里彼此一远一近的反射成像,问她,“看什么。”
李絮蓦地被抓了个正着,小口小口将果汁喝完,假装镇定答,“看雨。”
言漱礼不知信没信,弓身将手机放到大理石茶几充电,旁边另一台手机拿起来,从容自若走到她面前。
“霍敏思刚刚打给你。”他提醒她。
原本见底的电量已经充满了,李絮接过来,细细声讲了句“谢谢”。
她手指滑来滑去,却没滑进通讯录,反而存在某种路径依赖般,点进了《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
Liam圆圆萌萌的海獭脸,破破烂烂的祖传披风,以及一连串未完成的任务列表弹了出来。
“不回?”言漱礼垂眼看她。
“要回的。”李絮肯定地说。
磨蹭片刻。
游戏界面还是没有被退出。霍敏思也没有被回复。反倒是言漱礼,被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名字。
“Leon.”
李絮很有几分迟疑地,好声好气同他打商量,“…我们之间的事,能不能暂时别告诉思思?”
未曾想到的请求。
言漱礼皱了皱眉,目光微凝,“为什么。”
“太突然了。我觉得有点不好解释。”李絮斟酌着借口,“感觉怎么解释都很难饶过陈彧。思思和他关系不好,和你关系又……有点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要结婚了,最近也忙,我不想她为这些有的没的琐碎事分心。”
霍敏思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的表嫂。
对霍敏思保密,言下之意,即是对全世界保密。
言漱礼喉结微动,非常想提醒她,他刚刚在她父亲面前确认了,抑或说捏造了他们的关系。虽然以李兆霖的行事风格,不会不知分寸地到处宣扬。但这种时候宣称对身边的朋友保密,不知有什么意义。
无声僵持几十秒。
言漱礼依旧没有表态。
李絮握着空杯,一直保持着等待的姿势。
或许是她微微颦眉的模样显得太过恳切了。
言漱礼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半晌,唇边的话语几欲出口,最后还是遂了她的愿,淡淡别开脸,说了句,“随你。”
李絮明显松了口气。
又来了。
又要对他露出那种充满表演性与迷惑性的笑了。
言漱礼唇线紧抿,不悦地沉下眼神,提步要往浴室走,“自己随便逛逛。看喜欢哪个房间,明天空出来给你当画室。”
“不必了吧。”李絮连忙婉拒,不想搞那么大阵仗,“反正我也不会打扰太久。搬来搬去的,到时走了,还平白无故给你添麻烦。”
言漱礼脚步顿了顿。
“没什么麻烦的。”他冷冷垂眼,边摘手表边继续往里走,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改一下布局而已,既不用你动手,也不用我动手。你走了,再叫人改回来就是。”
Sphynx“咪呜”一声,翘起尾巴快步跟上去。小骑士刚兢兢业业护送一个人类出来,又着急去浴室门口守护另一个人类了。
留李絮自己待在原地。
她静立几秒,收回落在他背影的视线,看了看玻璃幕墙里自己模糊的成像。
“生什么气啊。”她喃喃自语。
没有人回答她。
最后还是被嗡嗡震动的手机提醒,手指上滑,强制退出游戏界面,又给霍敏思回复了信息。
算了。
仔细想一想。
逛就逛,反正他的家,他不嫌麻烦。
李絮试图说服自己,何不积极接受他人好意。按照他所说的那样,找个光照好的位置,说不定还能忙里偷闲兑现承诺,及时给霍敏思弄一幅新婚礼物出来。
结果寻找画室的路线刚刚开始,站在起点玄关花园没多久,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
在砂石步道与柚木地板相接的那段阶梯附近,放着一个相当有存在感的圆形物件。
乍一眼,还以为是个斗柜。
再仔细一瞧,看清里面的构造,才发现这原来是个非常规尺寸的黑胶唱片机。
木质结构结合玻璃底座,外覆马鞍色小牛皮,搭载六个扬声器与多唱片机位,极其典型的、昂贵且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奢牌出品。
旁边有一组同材质的边柜。拉开抽屉,里面满满皆是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的黑胶唱片。从索尔蒂的指环、克莱伯的贝七这种古典名盘,到星际穿越、混沌武士这种精品OST,到Radiohead、Blur这种旧摇滚,再到FrankO、BillieEilish这种当下流行,这里都堪称应有尽有。
有一说一,言漱礼的审美取向和她还挺相似的。
特别是在最上面翻到一张DaftPunk的《RandomAccessMemories》英首版本时,李絮的心不自觉微妙地悬了悬。
拆开来看,双LP均有细微磨损。说明他平时是真的有在听,而非搁置在这里当无人问津的摆设品。
李絮千禧年出生,《RandomAccessMemories》这张专辑发行于2013年,正好是她对古典钢琴最厌倦,对流行文化与电子音乐最感兴趣的年纪。
而在被罗跃青抛弃、被李兆霖无视的那段时间,专辑里讲述机器人经由接触意识觉醒的那首电子歌剧《Touch》,则作为一种无形的精神慰藉,以无限循环的8分18秒,陪伴了她整个漫长而失落的青春期。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李絮轻声低语。闭着眼睛都能念出黑胶内圈的刻字。这句来自电子宇宙最深刻、最动人的歌词。
唱片机连着电源。李絮认真研究了一下设备结构,随机将其中一面放上去。唱针落位,读取每一首曲目独一无二的纹理,InstantCrush梦幻的旋律怪异又迷人地流淌出来。
她没有按照计划那样继续随便逛逛。
反而停留在这片绿意里,饶有兴味地,观察起唱片机旁边一株异常袖珍的小椰子树。
对比起花园其他灌木,它的体型有些过分娇小了。不够挺拔,不够饱满。扁长的叶子上还留有几个浅浅的猫牙印。
怪可怜的,不知挨了Sphynx多少磨牙功夫。
看得李絮忍不住摸了摸凹下去的痕迹。
“经常被摸来摸去的植物会长不高。”
来者的脚步声被吞没进柔软间奏里,惟有冷淡嗓音突然响起。
李絮回过头,没能第一时间理解他话中意思,“什么?”
轻盈又迷幻的唱片B面播放完毕。
言漱礼携着一身清凉水汽走过来,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随手将喝空的玻璃杯放在边柜上面,操作唱片机换了张LP。
唱针起落调整,切到下一首,PaulWilliams的歌剧唱腔低低响起。
Touch.
“植物有一种叫做Thigmenesis的机制。”他站得离她很近,胸膛几乎贴住耳朵,平静且耐心地向她科普,“长期的接触性刺激会抑制植物生长。”
李絮挑了挑眉,仰头看他,“这不会是你刚刚瞎编的吧。”
言漱礼也低头看她,“我有这么无聊吗。”
李絮将信将疑,一副“让我来考考你”的表情,“那你再读一遍那个单词。”
“Thigmenesis.”言漱礼不紧不慢地重复,“接触形态建成。植物学名词。要给你详细解释其中原理吗。”
“…好吧。我不该质疑你。”李絮才不要听,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唇,重新将视线放回小椰子树身上,“不过它待在你的室内花园里,既遇不到风,也遇不到雨,不需要长多高吧。”
言漱礼看起来不是很认同,但没有开口反驳。略微俯身,与她观察着同一株植物,低低“嗯”了一声。
气氛缓和许多。
之前微妙的不愉快,似乎随着他冲了个冷水澡就消散了下去,又似乎本来就是她自己会错了意。
李絮高高悬着的心落下来,忍不住习惯性开起玩笑,以此调节沉闷。
“倒是你,小时候应该多被摸一摸。”她没回头,很随便地用手碰了碰他下巴,似笑非笑地挑剔,“现在长得有点太高了。”
微凉水迹不经意扫过她腮颊。
李絮侧过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半张脸擦过他高挺的眉骨与湿润的短发。
仓促拉开些许距离。
言漱礼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双明亮而深邃的琥珀色眼睛近在咫尺。
一瞬不瞬的注视。犹如一双手翻阅着她。
李絮的心猛然一颤。
黑胶唱片无知无觉地旋转。04:12。钢琴间奏慢速响起,迷幻的电子人声开始反复吟唱。
Holdon.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过去与未来在起起伏伏之中连接,电子宇宙里,被爱触碰过的机器人骤觉自己有了灵魂。
在时间凝滞的这一刻,言漱礼缓缓垂下眼睛,伸手碰了碰李絮空荡荡又软绵绵的耳朵。
灯光澄黄,她的模样像一段暗夜流光的薄绢。如此昳丽,又如此单薄。不能用力,需要时刻警戒自己,否则一扯就碎。
她在他手心眨眼。
言漱礼很慢很慢地靠近,似怕惊扰了拂晓时分,一缕藏在阁楼上的幽灵。
鼻尖与鼻尖碰在一起。
好轻。
像蝴蝶干燥的翼。
它扇了扇蝶翼,卷起微弱的风,变成彼此之间无声的、温热的呼吸。
然而却无法再继续接近。
她口中衔着的那枚唇环生硬地硌在彼此中间。
冰冷地。突兀地。成为一道及时的警醒。一份阻碍的证据。
而后,有人猝不及防地抽离。
“…不要了。”
李絮偏过头,四肢蜷缩,手指轻颤,紧张得抓皱了他心口的面料。声音却轻轻的。将拒绝说得宛若情人间的絮语一般,“…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你的。”
又一个吻落空。
言漱礼捧着她的脸,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觉她的睫毛像不安的火焰,隐秘地扫过自己的手与心。
他一言不发,捏了捏李絮耳垂上的那枚小痣。确认这是真的。不会像她曾经写下的字句那样被轻易拭去。
这就够了。
言漱礼是一个完完全全结果导向的人。
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在乎过程中产生的偏差、疏漏、或者谬误,也不在乎对方是否曾经迷过路。
他只信任可以牢牢攥在手中的东西。譬如一束已签收的鸢尾,一本未遗落的曲谱,一幅有所属的画作,以及一个失而复得的名字。
为此,他可以恒久地付出耐心。
“那就不要。”
言漱礼弓身,声音低低的,将那个失魂落魄得不知道自己正在细细发抖的人抱了起来。
“李絮,你不需要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
第16章 又逢落雨天。
16
李絮喜欢拥抱。
手臂在蝴蝶骨处收紧。心脏与心脏贴近。融化的温度与压落的重量,犹如一枚封闭、狭窄却足以遮风挡雨的茧,可以带来无比稳定的支撑感。
人生在世,李絮需要这种支撑感。
所以她会在日出时分的加尔达湖,与一起旅行的同学们拥抱。会在尖叫轰鸣的跨年派对,与醉酒大笑的霍敏思拥抱。会在小巧静谧的佩雷托拉机场,与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的陈彧拥抱。也会在周而复始、暴雨如注的料峭春夜,与又一次带她回家,又一次放弃吻她的言漱礼拥抱。
言漱礼的手,是劲瘦有力的一双手。
他抱她的姿势有种不熟练的小心翼翼。下意识收得很紧,举得很高。拿脖颈贴住她的呼吸。继而又生硬地放松少许。怕她受惊似的,令人疑心这是由抱猫的方式衍生而来。
可是好奇怪。
李絮被他嵌入怀中,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嗅着他冷冽的气息,数着他规律跳动的脉搏。惴惴不安的心,不知何故,忽而就平复了下来。
这个宽敞奢侈得不知有多少平方米的家,吝啬地仅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她理所当然地,又被放入那片曾经接纳过她的、软绵绵的云里。
在此过程中,重新恢复冷静的李絮迅速反省了自己。
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应退缩,不应露怯,不应予人无谓的负担感。
于是她知错就改地没有松开手,环抱着言漱礼的后颈,微微施力,将他一同扯落被褥里。
言漱礼反应很快,没有被一瞬间的力带倒,及时将手肘撑在她脸侧,维持着半臂的距离俯视她。
“不做吗。”
李絮感觉这几个字说出来之前的一秒钟,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最终她狡猾地使用了问句,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将难题抛回给了对方解决。
言漱礼凝视着她鸦羽般轻轻颤动的睫毛,那上面似乎还留有从他身上沾染的水汽,“你就这么喜欢勉强你自己?”
“我觉得还好。”李絮思忖半晌,“不算勉强。”
言漱礼揭穿她,“不勉强的人,不会连接吻都怕得发抖。”
“那不一样。”李絮声音很轻,微妙地又显得笃定,“不接吻也可以做。之前不是试验过了吗。”
然而却又无法解释有什么不一样。
就像言漱礼无法解释,她为什么总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方面,逞强展示她无关紧要的好胜心。
彼此挨得好近,又是言漱礼低一低头就可以触碰的距离。但他这一次没有被她的表演迷惑。只用右手捏住她下巴,冷漠而缓慢地,拿指腹摸了摸她的唇环。
“为什么在嘴唇上穿孔?”他口吻平淡,突然问起。
有些意外的问题,李絮似是而非地翘了翘唇角,“不酷吗。”
“一般而言,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唇环的优先级没那么高。”言漱礼语气平而直,不紧不慢地分析,“除了最基础的两个耳洞,你身上没有其他穿孔,也没有任何刺青。不像所谓的亚文化爱好者。”
“你这是典型的刻板印象。”李絮笑了笑,不太严厉地指责他,“普通人也会穿孔。况且我勉强算是那种所谓的、别人眼中追求标新立异的艺术生。”
惯居高位的人不在乎这种无关痛痒的指控,继续居高临下地审视她,“身上没有旧伤。稍微用力一点就掉眼泪。也不像恋痛。”
“真荣幸。我值得你这么认真地分析。”李絮眼底笑意渐浓,环住他脖子的手往下滑了滑,轻飘飘撑在他锁骨处,“不过我终于发现了,你也有不那么了解的领域。打唇钉其实不怎么痛。只是个人体质原因,我恢复期比较长、比较难熬。”
言漱礼没有作声,似在辨认她言语的虚实,轻抚那枚唇环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什么感觉。”他低声问,“当时。”
这个人当真拥有一双太过漂亮、太过有距离感、又太过危险的浅瞳。
望进去一瞬。
就仿佛会被里面滴落的树脂包裹住,经过漫长无声的石化,最终形成凝固在他眼中的琥珀。
李絮睫毛颤了颤,没有拿敷衍旁人的那套说辞敷衍他,难得敞露真心,轻声坦诚。
“像一道禁制。”她说,“我觉得很安全。”
言漱礼摩挲着她的软嘴唇,感到她冰冷小巧的手掌,正压在他的心脏上。
然后李絮的手沿着他肩膀滑落,搭在他腕间,又挤出了那种难以分辨真实情绪的曼妙浅笑,“很难看吗。”
言漱礼一动不动,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抚着那枚唇环,对她说,“很难不在意。”
寂寂的一刹那。
玻璃幕墙之外有闪电劈落,转瞬即逝的光,像梦与梦更迭的瞬间,明晃晃涂满她的脸。
“譬如?”李絮反客为主捉住他腕骨,脸微微一侧,嘴唇轻柔地印入他手与心,“像这样?”
冷硬的白金唇环,刮过他温暖干燥的手掌与腕间叶脉般的血管。一寸寸向下。犹如在空白画纸上描摹线条,慢慢慢慢,吻过他手臂蜿蜒鼓起的青筋。
痒。
无以名状的那种痒。
像换季的落叶。蝉翼。飘在空中来不及落地的雪。打开玻璃纸后,糖果闪闪发光的碎片。
言漱礼喉结滚动,手心不自觉攥紧了。费了许多时间,才将眼神从她脸上硬生生移开,将那只探进他心口的手从衣服底下拽出来,
“夜了。”他冷声冷气,不愿看她,“休息吧。”
“言漱礼。”李絮唇边折起淡笑,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你带我回来,就是为了给我科普椰子树为什么长不高,然后督促我早点睡觉?”
“那你呢。”言漱礼不为所动,“你跟我回来,就是为了表演这种模棱两可的戏码,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做这种勉强自己的事?”
好莫须有的指控。
李絮不可能认。
“言漱礼。”
昏暗的钻石星空下,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这次腔调更轻、更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夏令营理论?”
类似于躲雨期的说法。
在人生中的某一段恰好的假日,你会机缘巧合,参与到某个夏令营里。远离熟识的家人朋友,遇到新的人、新的事,享受一段美好又惬意的时光。
但其实你们只是偶然地撞进了彼此的人生一隅。
就像容易褪色的限时胶片一样。你们或许会经历一些饱含陌生情感的场景,会闪现一些流露真挚的瞬间,会体验一些怦然心动的情绪。
然而这样的关系是不会长久保持下去的。
因为夏令营会结束。美好悠长的假期会耗尽。你们会回到原本各自的人生轨道,走上不同的道路,投身不同的生活。隔着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一片大陆,一段时差,不会再满怀期待地继续联系。
Whenthesummerends,andyougobacktoyourlife.
这适用于所有短暂而注定结束的亲密关系。
李絮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空白纸。
她从小所处的圈子环境耳濡目染,又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日常生活经历过那么多追求,学素描解剖研究过那么多肉。体,读文艺哲学接触过那么多理论,她对性的观念其实并不保守。
她无比清晰地知道,性是自然的、正常的、健康的。
她之所以迟迟跨不出去那一步,只是因为克服不了那些从陈彧身上窥见的、肮脏而扭曲的旧日投射,以及由此引发的焦虑、呕吐及恐慌反应。
而这一切,皆不存在于言漱礼身上。
“我觉得我们很合拍。”面对神情陡然阴沉的言漱礼,李絮厚着脸皮断言,“我觉得你也不讨厌我。”
作为言漱礼偶然选择的初体验对象,她或许符合了某一方面的标准,对他存在某种生理吸引的特殊性。
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向下俯视,为她浪费时间,帮她解决困境。
而她意外可以克服心理障碍,接受与他的亲密行为。比起那些只会讲废话、劳而无用的医生,言漱礼的双手与拥抱显然要可靠许多,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脱敏训练方式。
对哪一方都没有实质坏处。
双赢。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