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絮像第一次那样,主动凑过去,想要亲一亲他紧绷的下颌,以此作为暗示与开始。
然而言漱礼神色冷峭,显然并不赞同这套理论,头一偏,生硬地躲开了。
——又生气了。
好难揣摩心思的一个人。
“言漱礼。”李絮似笑非笑睨着他,声音亦是轻轻的,永远落不到实处的羽毛一样。
“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坦白讲,这么直白粗鲁地拒绝女士提出的性邀请,真的很没风度,很令人难堪。”
“是吗。”
言漱礼面容布满阴霾,冷眉冷眼地注视着她,声线结了霜一般,“我怎么觉得难堪的那个是我。”
各有各委屈。
各有各道理。
李絮没有继续和他争论。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峙,她主动拽住他领口,雨林藤蔓般将他直直往沼泽扯落。那片总是虚与委蛇地笑、总是讲出难听话的软嘴唇,似挑衅又似妥协,刻意亲密地啄了啄他喉结。
“那我们扯平。”她好声好气,好脾气哄他,“事不过三,稍微顾及一下女士的颜面,别再拒绝我了。我没有别的请求,你这次慢一点,好吗。”
生锈的情绪又逢落雨天。
言漱礼目光幽深,非常耐心地,试图等待心底的阴鸷与怒意消散,或者慢慢转变成其他可供唤回理性的东西。好让他可以有理有据地,冷静客观地驳斥她那番既无数据支撑、又无实验证明的狗屁理论。
他觉得这真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决定。
因为李絮浸在他眼中,就像雨夜里的海妖塞壬,惊而白,发着光一般湿淋淋地攀上岸。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无知无觉攥紧他的心,不断地、不断地向他展示自己拙劣的陷阱。
人生的惊蛰雨来得迟而又迟。
言漱礼被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欲望困住了。
那只撑在她脸侧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隐忍克制。
在李絮又一次向他敞开怀抱,用柔软的嘴唇吻蹭他下颌时。言漱礼冷冰冰地端详她良久,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没能挣脱这漩涡与陷阱。
第17章 我不喜欢煮熟的番茄。
17
雨斟得太满。
感觉要溺水。
李絮浸在一片钴蓝里。摇摇晃晃。浮浮沉沉。然而又被若即若离承托着,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坠下去。
热。
密不透风的热。
热得胸闷气短,血管里的积冰都融化,不似潮湿春日。
惺忪睁眼的同时,李絮侧躺着,手迷迷糊糊往不知哪个方向推了推,以为又是上回那样被Sphynx胖墩墩压了个严实。
结果触手却是一片温热皮肉。
一愣神的功夫,才发现身前横着只胳膊,后颈被炙热均匀的呼吸熨烫着。
胸膛紧贴脊背,心脏隔着皮肤有力共振。她发出的动静不小,从身后将她整个箍住的人理所当然也被弄醒。
“…快透不过气了。”李絮艰难回头,整个人闷闷的,鼻音浓重地控诉。
卧室昏暗,偌大的床,他们硬是岌岌可危地抢着同一个枕头,挤到了最边缘。
言漱礼眼皮眨得极慢,好似初始启动程序的机器,花费了好几秒才醒过神。手*臂迟迟放松少许,自己往床中间位置挪,顺势将怀中人往回捞。
“你总是乱动。”他一只手揽住她侧腰,另一只手扣住她肩骨,声音沙沙地哑,“不抱紧,要滚到地毯上去。”
他的嘴唇差不多挨着李絮侧脸,说话的时候,气息会轻轻扫过她耳骨。
“…乱讲。”李絮很有些不习惯,眼神没跟他对上,不动声色地想要挣脱怀抱,“除了你,没人讲我睡相差。”
跟霍敏思在奥地利自驾,跟Vanessa在山上露营,都被没说过。
言漱礼察觉她动作,又听了这话,没作声,淡淡乜她一眼,眼皮重新垂了下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而后一只手臂撑在枕边坐起身,没看她,也没有其他动作,不知是不是被打扰了好眠的起床气。
李絮已经学会阅读墙上那只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挂钟,花时间辨认了一下时分秒,有些不自然地抱紧被子问,“快中午了,你怎么也起得这么迟?”
言漱礼短发睡得乱糟糟的,脸很臭,削了几分往日高不可攀的疏离感,显得英俊而随意,近似他少年时期那种更桀骜的气质。
“生物钟醒了。”他说,“运动回来,洗完澡,你还在睡。”
“我睡眠质量差,要多睡一点补回来。”李絮略有心虚地将被子拉高些许,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所以你这是又睡了一遍回笼觉?”
言漱礼不咸不淡“嗯”了声。
李絮疑惑,“不回公司吗?”
“今天周六。”言漱礼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有问必答,“合法休息日。”
李絮小小“啊”了一声,腔调懒懒散散的,“还以为你是那种全年无休的类型。”
言漱礼终于肯低头看她,“那样只能证明NMAA经营不善,快垮了,或者我的工作能力出现了严重问题。”
“好吧。抱歉。轮到我刻板印象了。”一句搭一句的无聊话,李絮眼皮沉沉还没能彻底睁开,贪懒赖在床上,依着平时习惯舍不得太快离开被窝。
房间里静悄悄的,惟有智能家居自动亮起的LED灯带提供暗淡照明,吊顶的钻石星空折射熠熠柔光。
言漱礼光着上身,骨架高大挺拔,薄肌精壮漂亮,一双琥珀眼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仿佛一尊适合藏在美术馆深处的纯白雕塑。
半晌,这尊雕塑目光沉沉,伸手将散在她腮颊上的几绺发丝拂开了。
原本眼睛要眨不眨懒懒犯困的李絮定了定。
心底没来由泛起一阵忐忑,后知后觉有种淡淡尴尬涌了上来。
言漱礼话很少。无论什么时候都这样。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意克制。
一整晚说得最多的是“可以吗”、“疼吗”、以及“还要吗”,彬彬有礼之中又微妙夹杂怫然冷意。实际到后面,两个人严丝合缝湿涔涔搂在一起,他来来回回摸她薄薄肚皮,一声不吭将她颠着往上抛,根本就无暇顾及她回答的究竟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李絮心跳过速,感受过载,已经失神得分不清是好是坏。只觉言漱礼全然不像一开始时那么耐心细致,自己随波逐流,人都快被撞碎。惟有伸手攀在他背肌上,报复心很重地咬他肩膊,不想他好过。结果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心想总算可以休息,又被闷不吭声捉住脚踝拖回去。
不期然地,趁她思绪游离,言漱礼的手换了个方向,轻轻揉了揉她耳垂。
有一点点轻微发热的异样感。
那处作为不能接吻的代偿,昨夜被衔在口中反反复复咬过磨过,突兀地留下了痕迹。
“有点肿了。”言漱礼查看片刻,低低嘱咐,“今天暂时别戴耳饰。”
……要命。
李絮心脏跳空半拍,彻底清醒过来,自认招架不住这种事后清晨的暗昧氛围,连忙抱着被子假装从容地坐了起身。
跟第一次各自整理妥帖才碰面不一样。这次衣服都没正经穿一件,不经意对上视线,开口讲什么都有种似是而非的古怪张力。
言漱礼的手垂在亚麻缎上,手指修长有力,指腹有长期运动产生的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很难不令人联想到它缓而重,生涩地往里探的情形。
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对方会要求再来一次。
所幸没有。
彼此皆保有理智,不约而同避开了视线。
言漱礼撑在她身侧的手半握成拳又松开,薄唇抿了抿,声线压得很低,“早餐要吃中式还是西式?我让人送过来。”
“这么麻烦,我随便做点吧,反正你家冰箱什么都有。”李絮一心只想尽快逃离这张床,强装镇定地弓身去捡自己皱巴巴的睡裙,背对他潦草套上以后又想起,“还是说你有固定食谱?”
去到他这种身价的人,一般都会配备专业营养师和健康顾问。
言漱礼静静抬眼,关注的重点总是跟她不一样,“你会下厨?”
“偶尔。”李絮站在床边,随便挽了个丸子头,事先给他降低心理预期,“不过做给别人吃是第一次。希望你别太挑剔。”
相比起英美北欧这种美食荒漠,意大利饮食并不贫瘠,对中国胃较为友好。李絮虽不像许多留子那样被迫练出十八般厨艺,但出于经济及便捷原因,也会简单弄点白人饭糊弄糊弄自己,跟言漱礼这种出去读书还要自带厨子保镖的大少爷明显不同。
李絮准备求简求速,做几个开放式三明治,煎块蒜香三文鱼和芝士蛋卷,差不多再将就拌一份水果冷盘。
三明治咸口搭配挑的是牛油果虾仁和培根芝麻菜,甜口搭配挑的是酸奶蓝莓和无花果核桃燕麦。
她身上还携着刚刚淋浴完的水汽,黄油都煎融了,才慢半拍想起来问,“对了,Leon,你有没有什么忌口?”
言漱礼穿了件纯白tee,一边擦着短发走过来,一边淡声,“我不吃的食物,不会出现在我家里。”
说的也是。
李絮耸了耸肩,夹着滋啦作响的三文鱼翻了个面,“问了个蠢问题。”
言漱礼把毛巾搭在吧台椅上,主动过来磨豆子摆弄咖啡机,没什么表情地跟她分享了自己的饮食偏好,“我不喜欢煮熟的番茄。”
好冷门的口味。
比她芒果过敏还小众。
李絮微微讶异,“那番茄酱呢?”
言漱礼表示否定,“不喜欢。”
“好吧,那你注定错过我最喜欢的玛格丽特披萨。佛罗伦萨有一间餐厅做得超绝美味。”李絮没什么诚意地为他惋惜,又及时将三文鱼配菜里的小番茄串拿出来放到他手里,“Buoo.还好提前问了你,不然就煮熟了。”
言漱礼不讲话,把小番茄接过来,斯文地捻了一枚吃掉。又默不作声将她搁置在岛台上的几盒莓果放进水里清洗,找了个平底的骨瓷碟,纡尊降贵地开始动手切。
李絮默默看着他慢吞吞非要找准中心线才肯下刀的动作,挑了挑眉。
“很奇怪吗。”言漱礼平静又平淡地低着头,“煮个咖啡,切个水果我还是会的。”
还挺有参与感。
也不好意思嘲笑人家。
李絮翘了翘唇角,把冰箱里找到的一包马苏里拉芝士球丢给他,交代道,“放你喜欢的量,拌在一起,再浇一点蜂蜜。”
今天天气勉强放晴。
雨水暂歇,风和天清,玻璃幕墙外日光和煦。
李絮将最后完成的芝士蛋卷放到桌面,接过言漱礼递过来的热拿铁,忍耐着说服自己没往里面加冰块。
都是技术含量几乎为零、很难做得难吃的菜品。李絮拿餐叉戳了一块黑布林,兔子吃草一样嚼嚼嚼,好奇问对面吃三明治的言漱礼,“怎么样,还合口味吗?”
言漱礼撩起眼皮瞧她,点了点下巴,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李絮就眉眼弯弯,抿出浅浅梨涡笑起来。
份量不多,两个人吃刚刚好。
吃到最后,李絮有点撑了,剩下半份蛋卷。言漱礼教养好,大概是秉着别人亲自下厨、能不浪费则不浪费的礼貌念头,也不嫌弃,很自然地替她收了尾。
“等一下有人过来布置画室。”他低头切蛋卷,语气淡淡提起,“不知道你惯用什么画材,就没让他们备齐全部东西,吃完再跟你出去购置。”
“不用了吧。”李絮想都不想就婉拒,“你借地方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昨天放了思思飞机,今天下午约了她逛漆器展,顺道补吃顿晚饭。到时我自己买就好了,不占用你太多时间。”
言漱礼没即刻讲话,睫毛低覆着,连同眼底情绪一并掩住,“言逸群和她还在亚港,你过去?”
“嗯。”李絮点点头,“漆器展正好开在亚港,过几天就结束了,云城过去也方便。”
“顺路。送你。”言漱礼细嚼慢咽,轻描淡写,“东西搬进搬出动静大,家里不好待。我正好过去找言逸群谈点事。”
李絮闻言有些纳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以他家这上下跃式的面积,又不是砸墙钻地搞装修,搬个东西,噪音再大能大到哪儿去?
不过以他没让佣人住家的做法看来,也有可能是对环境声音要求比较高,比较注重私人空间和边界感。
总归是自己占便宜。
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毕竟从云城过去亚港,开车一小时,高铁半小时,周末排队过关起码又多浪费半小时。言漱礼有FV车牌,蹭他车过海要省时省事得多。
结束用餐后,言漱礼去给Sphynx设定自动喂食器,李絮进去换外出衣服。
行李箱仅有的几件单品,加上昨天在商场随便买的打折货混出不同搭配,燕麦色解构毛衫搭阔腿裤,遮风又轻盈。妆化得淡,头发挽成低髻,欲盖弥彰挡住耳朵。
她整理好出来,正巧撞见言漱礼掩上衣帽间的门。
言漱礼又是习惯性一身黑。发型只随意抓了几下,穿得也休闲,冲锋衣加工装裤。不像去谈什么正经事,更像无所事事约了场户外运动。
“走吧。”他将怀中伸懒腰的Sphynx放回地面。
偏轴门后,这长长楼梯与廊道昨晚已走过一遍了。
不必他再握着她手腕引路。
今日仍是言漱礼亲自开车。
按亮电梯下行键,一架黑到极致的兰博基尼解锁,前灯闪了闪,剪刀门向上飞。
两人弓身坐进去。言漱礼启动引擎,随手将手机放在中央扶手。李絮垂眼,翻看着李兆霖的几个未接来电,以及陈彧冗长重复的邮件信息。
“看什么。”言漱礼挑眉,“看得垂头丧气。”
“看天气预报。”李絮随口扯谎,假装叹气,“今晚55%降雨概率。”
言漱礼不置可否,不知信没信。
轻混系统的超跑低低轰鸣,轻盈滑入轿厢。
几十秒后,降落近百米,又从徐徐拉开的金属门中滑出,沿着地下停车场往出口驶去。
车厢中流淌Ludoviaudi幽静温和的钢琴专辑。在切换至BerlinSong这首曲目的时候,T字路口慢速开过来一架白色迈凯伦。与兰博基尼一个从左往里拐,一个从里往右望,两辆超跑短暂地会了几秒车。
兰博基尼平稳驾驶,停都不停,继续向斜坡出口开。
那架迈凯伦却突兀地闪起猩红尾灯,靠右刹车,临时停在了车道上。
几乎是下一刻,言漱礼放在中央扶手上的手机,忽而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李絮下意识低头一瞧。
屏幕的来电显示,赫然写着【陈彧】两个字。
第18章 你就这么喜欢他。
18
手机没有连接车载蓝牙。
在李絮错愕的视线下,言漱礼从容自若地调低钢琴曲音量,随手一滑,点开了免提。
“少见。”
陈彧往日张扬意气的爽朗声线变得疲惫许多,轻微失真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大忙人居然这个时间才从家里出去,这是回公司还是去陪老爷子?”
言漱礼目视前方,言简意赅,“找言逸群有事。”
“我还以为自己时差没调整过来,看错,出幻觉了呢。”陈彧笑了笑,明显带些调侃意味,“怎么感觉好像见你副驾坐了个长头发的姑娘?该不会Fabian给你找了个表嫂,你受启发,破天荒开了窍,不甘人后也给我找了个表嫂吧?”
李絮原本侧着身,屏息静气仔细在听。
乍闻这句,蓦然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眼神,假装若无其事地向窗外望去。
言漱礼抽空掠了她一眼,没搭理陈彧的试探,语气淡淡地拧转话题,“不是去意大利找人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刚刚落地没多久。”陈彧干巴巴冷笑一声,“见鬼了,气都没喘匀,就被叫回去训了一顿。”
“所以。”言漱礼神情冷淡,轻踩油门驶出地面,“人呢。”
问得直接。
陈彧兀自沉默半晌,没接腔。
“没找着。”
再开口,他语调陡然低沉下去,透露出几分烦躁与自嘲,“匆匆忙忙飞了趟佛罗伦萨,结果她同学说她去了尼斯写生,让我别去打扰她,有什么事等她回来再说。还劝我冷静。冷静什么,我冷静得下来吗我。”
言漱礼没作声。
陈彧又自顾自接着道,“原本打算去尼斯碰碰运气,但想了想,总隐隐约约感觉哪里不对劲,总感觉她是不是回国了。给霍敏思打电话问,你也知道这人平时有多不待见我,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平白无故挨她阴阳怪气一顿。完了昨天临上飞机,我想着找人查一查她航班信息,没想到她临期换了新护照,编号跟以前不一样,具体情况还得费点功夫才能确认。”
话中透露的信息,跟李絮掌握的差不多。
李絮没把那天晚上的录音发过去。
陈彧估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查自己家的智能门锁和麓月府的出入记录,不知道自己被正正撞破了。
但他既然已经开始查她航班信息,距离知道她回国,也就是迟早的事。
再往后,就是酒店入住记录。
虽然李絮一直都是单独出入,可是言漱礼的助理昨晚去帮她收拾了行李,不知道最后会不会牵扯到他头上。
而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言漱礼显然毫不在意。
“她既然躲你,就代表不想见。”言漱礼语调平而直,“你勉强找到她,又能做什么。”
“她单方面要跟我分手,不肯接我电话,也不肯回我消息。”陈彧有些激动,声调不自觉拔高些许,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通电话,又强行压低了下去,“…我跟她之间有些误会,得尽快跟她解释清楚。”
“什么误会。”言漱礼不紧不慢,语带机锋,“她提的分手,总不至于一个理由都不给你。”
似被戳到痛处。
陈彧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随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他语速缓慢,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去年,我和尚闳那群人去北海道滑雪。晚上派对,都喝醉了,昏了头……何雨曼人来疯,拿手机录了点东西,发在她的私密账号上。絮絮不知道怎么拿到了这段视频。”
“那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吗。”言漱礼冷得像一片薄刃,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你跟别人发生了关系,是既定事实。她接受不了,所以选择分手,动机、行为、逻辑都很清晰,没有任何不妥。男女朋友又不是法定夫妻,不需要签字也不需要财产分割,你们之间应该也没有经济上的纠葛,单方面口头通知解除关系就已经充分足够了,你还指望她给你什么反应?”
“那只是一次意外!我跟何雨曼什么都没有,我对她根本就没有感情!”陈彧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又再变得急躁起来,“我跟絮絮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两年多了,她是喜欢我的,不然她当初不会接受我,我不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她分开。”
“是不是意外,是一次还是没完没了多少次,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我不关心,也不想评价。”言漱礼无波无澜,冷静得近乎冷酷,“你特意这个时候打给我,应该也不止是为了讲这些废话。”
空气凝滞半晌。
对面传来一记闷响,像是有什么砸在方向盘上。
沉默十余秒后,陈彧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有些懊丧地压住呼吸,闷闷开了口,“哥,你能不能帮帮我?”
陈彧天之骄子,一路众星捧月长大,极少在人前服软示弱。即便是与他父亲争吵,也是针锋相对居多,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
言漱礼却毫不意外,“帮你什么。”
“我怕我这边直接找人,动静不小心弄大了,我爸那边会有反应。我们这段时间本来就因为他那点破事搞得关系紧张,再来这么一出,让他知道了我跟絮絮的事,只会吵得更凶。我爷爷也不会同意我这么胡闹的。”
陈彧话中有股挥之不去的烦闷,“再加上絮絮跟霍敏思关系好,霍敏思又跟我不对付,她那边要是有心藏人,我真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可你不一样,哥。这对你而言,就是简简单单随手的事儿,你帮帮我,行吗?”
转向灯闪烁,车厢充斥机械而单调的声响。
兰博基尼出了麓月府,沿着荫凉辅路,平滑地汇入CBD主干道。
言漱礼一言不发,耐心等对面讲完,才不疾不徐简短回应,“我不喜欢做勉强别人的事。”
李絮闻言,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言漱礼下颌线清晰锋利,被昼间日光一照,衬得眉骨鼻梁更加立体,神情也更加冷峻。
看得人心烦意乱。
“当我求你,哥。”扬声器传出来的声音顿了顿,陈彧态度恳切而焦躁,越讲越觉口舌发苦,“你以后要怎么使唤我都行,要我做什么都行。我这几天翻来覆去一直想着这事,想得快疯了,我真的只想赶紧见到她。”
前方十字路口,绿灯熄灭,红灯倒计时。
兰博基尼缓缓刹停,斑马线上行人开始涌动,左左右右地晃,像起伏不定的浪。
“见到她以后呢。”言漱礼微微转过目光,“你打算怎么做。哄她,骗她,还是强迫她。她还会接受吗。”
一字一顿,恻恻生寒。
李絮与他视线倏然交汇,四目相对,像榫卯一样嵌了进去,谁都没有移开。
“我只想跟她解释清楚。”陈彧难得语塞,几乎有些狼狈,“…我对不起她,我认。但我真的接受不了就这么跟她分开,起码让我当面问个清楚死个明白吧。”
好漫长的一段沉默。
“别人已经做了选择,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言漱礼面无表情将手指放到手机屏幕上,仿佛曾经自身习得教训,一句漫不经心的警醒。
“但既然你要死个明白。”他冷冷地掀了掀唇,“可以。那我帮你。”
通话被挂断了。
没有人再讲话。
车厢里保持着沉默。
斑马线上最后一拨人加快速度小跑经过。
钢琴曲的音量没有被重新调高,油门被轻轻踩下,兰博基尼轰鸣的声浪掠过路口,直直往隧道方向沉下去。
过了约莫半分钟,李絮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抱歉。让你难做了。”
“我不认同你的处理方式。”言漱礼淡声道,“但在你愿意见他之前,我保证,他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李絮思忖片刻,“霍家和言家结亲,思思的婚礼,他大概率会参加。”
言漱礼不以为然,“他跟新郎新娘哪一边都不算熟,让陈家另外派人去观礼,没有任何区别。”
“不至于到那种程度。”李絮松开紧攥了一路的手心,慢声慢气讲,“陈彧是体面人,不会在婚礼上闹事的。我觉得再过段时间,他这种情绪差不多就会消解下去了,到时我再跟他当面聊一次,也算好聚好散。”
“过段时间,具体是过多久?”言漱礼不太留情面地指出,“拖延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
“我知道。”李絮颦了颦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是Leon,不是谁都可以像你那么冷静从容地处理问题的。遇到棘手的事,稍微逃避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和陈彧在一起这么久了,就算分开,我其实也不想对他说什么难听的话,做什么折损伤害他的事。我只希望这段关系可以顺顺利利、体体面面地结束,不要再闹出什么不愉快的龃龉。”
那双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倏尔攥紧,无声鼓起青筋。
“你就这么喜欢他。”言漱礼神情很冷,声线更冷。
李絮微微睁圆眼睛,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他出轨在先。”言漱礼生硬道,“你还处处维护他。”
“他出轨在先,所以我跟他分手了。这是原则性问题。”李絮认认真真思忖片刻,试图向他捋清这段逻辑,“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特别恨他的地方,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欠我。凭良心讲,从高中到现在,陈彧其实一直都对我挺好的。”
言漱礼漠然直视前方,“你对‘好’的标准,未免也太过宽容。”
她该感谢他用的词不是“廉价”。
“毕竟拥有得多的人,才有资格严苛。”
李絮公式化地弯了弯唇,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海,半真半假道,“我知道我处理得不够有效率。可是好像也想不出有什么更适合我、更妥帖的解决方式。你还在开车,我可以申请暂时不聊这个话题吗,就当是给我一点点反省的时间了。”
短暂的缄默过后,言漱礼没有再讲任何话,车载音响逐渐调整回到原本的音量。
曲目切到下一首。
轻快慵懒的小型圆舞曲浸过封闭空间。Jeteveux。我需要你。由热恋期间的萨蒂所谱写下的罗曼史记忆。
然而此刻身处其中的一对男女,情绪却不似旋律般浪漫轻盈。
约莫十五分钟后,跨过沙洲江岸,兰博基尼从桥上滑落,疾驰于白色沿海公路上。
李絮压下纷乱思绪,正心不在焉低头滑着手机,屏幕上方却突然弹出一则微信消息提醒。
与此同时,言漱礼放在中央扶手的手机,也嗡嗡震动了起来。
这一回,屏幕上显示的是【Fabien】。
言漱礼低头一瞥,没有避忌李絮在场,直接滑开免提。
“迟点再过来。”言逸群声线清越,要言不烦,“你阿嫂被点名,要陪她爷爷下棋,我们暂时走不开。”
“迟多久。”言漱礼语气不佳,“已经在路上了。”
“可能要一两个钟?”言逸群懒懒散散笑,“你阿嫂棋艺不错,输也需要一点时间铺垫,否则显得蹩脚,她爷爷赢都赢得不开心。你看情况,自己找点事做,或者,邀请别人一起找点事做。”
言漱礼话都懒得回,直接挂断了。
李絮在旁听完全程,有些艰难地寻找时机,扬了扬自己手机,“思思也跟我讲了,要迟点。”
言漱礼瞥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气氛有种似有若无的紧绷。
李絮悄悄去瞟身边人的脸色。不声不响。不言不语。还是那么冷若冰霜的淡漠。
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由始作俑者负责缓和,主动开口提议,“既然时间还早,Leon,你没什么事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逛画材?”
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毕竟起初是他先提出来的。
兜兜转转,也算应了原本计划。
言漱礼没有说好或不好,也没有抽空看她,只在前面路口很自然地打了转向掉头,面无表情问,“有没有习惯去的店?”
李絮暗暗松了口气。
云城发展日新月异,许多新开发的区域对于她而言,其实都有几分陌生。但也有些旧事物,会一如既往,历久弥新地停留在那里。
“这条路往右拐,是不是能到大学城?我记得美术学院附近有一家卖画材的店,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我以前经常去囤颜料买刮刀,不知道现在还营不营业。”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地图软件,打字搜索记忆中的店名。
几秒过后,李絮小小“啊”了一声,眉眼弯弯对他笑起来,“InstantCrush。还在。”
第19章 Untitled.
19
大学城南的林荫道新绿盈盈,穿过一条栽满金合欢的幽深小径,即见日光底下湛蓝的海。
海岸峭壁,矗立一座小而美的古罗马建筑形制露天剧场,绕过剧场,则是绿意丛中静静营业的InstantCrush。
InstantCrush并非单纯的零售商店。以几何形状与玻璃砖搭建的现代化建筑,一楼是画廊展厅,常常会合作展出青年艺术家的作品。二楼一半是简餐咖啡厅,另一半是周边及买手集合店。走楼梯上到三楼,才是井井有条的自助画材商店。
因为大学城选址不在城区中心,当下展览主题也没什么吸引力,今日客流不多,总体还是以附近的学生为主。
李絮和言漱礼穿得随性,相貌气质也年轻。除了刚刚泊车时,那辆兰博基尼声浪太招摇,惹得几人频频回头哇塞。避开目光上到三楼,空间阔,人流低,就显得他们只是一对格外养眼的学生情侣。
InstantCrush的货品区域,一块一块,划分得非常清晰。
从国画、素描、水彩水粉、版画、丙烯、油画这种平面类型,再到雕塑、陶艺、轻粘土这种立体类型,只要是你想找的专业素材,大概率都能在这里找到。就是价格会相对溢出些许,用以平衡楼下画廊近乎做公益的策展支出。
李絮喜欢这里的开阔与静谧。
她在入口处取了一辆推车,四周环顾一圈,正想推着往前走,手柄就被言漱礼握住了。
李絮挑了挑眉,回头瞧他。
他脸上看不出勉强,也并不生硬,眼睛望着前面将近两米高的货架,似乎只是理所当然,“你可以慢慢挑,我总得找点事做。”
李絮试探着问,“你要不要到楼下咖啡厅坐着等我?我不会花很长时间的。”
“不想喝咖啡。”言漱礼拒绝得很快,“刚从车上下来,也不想坐。”
“好吧。那还是辛苦你,陪我随便逛逛吧。”李絮就抿出浅浅梨涡,走快几步,反手食指勾住推车一角,慢慢在前面一边挑东西,一边带着他走。
油画几乎可以算是制作流程最繁杂、最麻烦的颜料绘画类型,没有之一。作画时所需材料众多,因为是要当作新婚礼物送出去的重要作品,所以李絮一切均按照最高标准来选。
画架看中一个可调节升降的H型落地款。油画布李絮习惯自己动手绷,不用店里卖的现成品,这也是他们专业课教授的要求。木框订了个120*150的大尺寸,记下货号,付款后可以半日达送货上门。画布挑的是高强度的雨露麻,再加上钉枪、绷布钳、起钉器等琐碎物件,一并放进推车里。
选购完最基础的大件货物,转个拐角,气味与氛围变化,货架上尽是琳琅满目的笔刷、刮刀、以及各种油。
李絮在心中大致规划:自己停留在云城的时间,满打满算剩下两个礼拜。可以用于作画的时间,估计只有十日左右。
油画绘画周期长,颜料干得慢。尤其是用罩染技法画大型作品的,一边画一边晾干,反反复复一层一层上色,一幅画这么耗费半年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这次李絮打算尽可能压缩时间。用直接画法尽快一次着色,油也少掺,减少颜料干透时间。这样,或许能赶在离开云城之前完成作品。
这么一边在脑海中构思着,一边踮脚去够货架上方的刮刀。
李絮喜欢用刮刀厚涂。用得最顺的一款刀,是全钢一体的日产克莱森,刀身偏硬,回弹极佳,涂抹出来的肌理异常有风格。
货架底下多是学生常用的平价品牌,贵的没什么人买,都收着藏着搁在最上面。
旁边有移动阶梯,李絮犯懒,没费劲去挪,想着就这么试试看能不能够得着。
“要哪个。”
下一秒,身后响起低低嗓音。熟悉的皂感焚香不着痕迹地拢过来。一只手扶住她肩膀。
李絮不知怎的,倏尔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就这么仰着下巴,指了指自己要的型号,“2、6、7,还有9。”
言漱礼看准标签,逐样逐样拿下来,递到她面前给她检查,“这个?”
李絮说是,他就放进推车里。
李絮说不是,他就虚虚揽着她,语气淡淡,要她重新指。
最后多挑了一把尖头的3号。
言漱礼若无其事,展示完绅士风度,就又淡淡地跟在后面负责推购物车。
接下来大大小小几款硬毛笔、小描笔、刷子也挑好,再加上象征性拿的两瓶调色油和松节油,慢慢就逛到了颜料区。
李絮正式学美术的时间比较迟,对比起大学同期的传统学院派,其实基础打得并不那么扎实。
她考佛美时的素描基本功算不上多出众,光影尚可,骨力偏弱,框架都是后面有意识地堆时间硬生生练出来的。
她最大的优势,在于对色彩的敏感与把控。
这也是当初尚闳的美术老师,极力推荐她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因。
不同于小时候被迫练习的钢琴,她的的确确在美术方面,存在那么一点可供兑现的天赋。
而与偏于灰调的实际性格相反,李絮非常喜欢在油画中大量铺陈鲜艳、明亮、暴烈的色彩。
甚至很危险地,她常常会放弃棕土、赭红这种安全色,选择用更有冲突感的柠檬黄铺底。尽管它有相当概率会影响到作画者对后续颜色的判断,继而产生令人不快的色彩偏差。
得益于这种天生的色感。*
在最受教授与朋友好评的几幅作品之中,李絮毫无顾忌地使用明黄、赤丹、维罗纳绿、钴蓝、法国朱红这类极明极艳的色彩,构筑出一座座梦境般明亮而奇异的花园。并在画面中间,勾勒出一个背部长满尖刺的透明人。
她给这系列作品,命名为《Untitled》。
无题的梦中花园,以及知名不具的幽灵。
李絮不喜欢画肖像,也不喜欢观察人类,尽管这是学艺术的必修课。
渐渐地,这就古怪地演变成了一种标志性的习惯与风格——在撇除专业课规定以外的自主创作当中,李絮只画人的背影。
而抽丝剥茧,回溯至这一系列作品最初的雏形——
李絮拿着一盒初学油画时惯用的温莎牛顿,忽而回头看了言漱礼一眼。
他站在她身边。穿着一件薄薄的运动冲锋衣,拉链拉到顶,亦无法掩盖优越的肩颈线条。看起来劲瘦,实则肌肉形状很漂亮,弹跳力也很惊人。脸上没有汗,没有任何剧烈情绪,只是很英俊,又很有耐心地存在于那里。
李絮放下手中那盒温莎牛顿,鬼使神差地,突然想要问他,“言漱礼,你现在还会打排球吗?”
言漱礼似乎有些不解,略略挑了挑眉,说,“不打。”
不太意外的答案。
“好可惜。”李絮看了他一会儿,没什么诚意地惋惜,“不过以你的风格,比起排球这种需要配合的团体运动,还是一个人控场的网球更适合你。”
明里暗里讲他性格独。
没礼貌。
但是言漱礼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沉默片刻,低低说了句,“你记得。”
“那年运动会跟市二中比赛,你站副攻位置,快攻和拦网得那么多分,全场焦点都在你身上,很难不记得吧。”
货架旁边有一扇落地窗,光线不太明亮地照进来。影影绰绰的。微弱而缓慢地涌动。
“我还画过一张你扣球时的背影呢。”
像在谈论天气般随便,李絮吐露出一个年少时的秘密,“算是我人生中第一幅大型油画。完成度不错。当年考佛美入学试,我还放进我的作品集里了。”
言罢,不经意对上言漱礼的眼神。
他逆着光。
离得好近。
只觉原本琥珀色的瞳孔都变沉,一片暗色沉静而戒备地压下来,仿佛有种无形的重量。在看清她脸上稀松平常的表情之后,又迅速掩饰礼了过去。
李絮再一晃眼,言漱礼就只是很平静地注视着她,携着些微冷意。
“为什么。”他开口,似问又不似问。
“什么为什么。”李絮打趣,“为什么画你背影?因为我观赛的区域就在你身后啊,全场满人,实在抢不到好位置了。”
“为什么画我。”言漱礼眼睫覆下来,目光未移。
李絮有片刻哑然,没能立即回答。
“大概——”她有些后悔将这件事说出来,似笑非笑地举起双手为自己辩解,“你可以理解成艺术生的一项审美活动?当时全校都在疯传你的照片,我打印出来对照着画的,可万万没有偷拍。”
言漱礼没有作声,似乎也不觉得有趣,过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将视线别开。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神情冷冷淡淡的,有几分不近情理,又有几分习以为常的漠然。
令李絮不由得一怔。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却忽然瞟到走道尽头,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远远就认出了那张面孔,李絮瞳孔骤缩,下意识要躲。
却又无处可躲。
这一片区域的货柜高度均在齐胸位置,完全遮不住她的脸。
心脏不自然跳快,几乎要呕出喉咙,有种行将暴露柔软腹部的危机感。慌不择路之间,她下意识推开彼此中间的购物车,猛地扎进了言漱礼怀里。
“Leon.”她将脸藏进他锁骨处,拽紧了他衣服,没察觉自己声音正在微微发抖,“…帮我遮一下。拜托。”
言漱礼面露异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如此惊惶失措,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躲避什么。但反应很快。下一秒就张开双臂紧紧环住她,并顺着她拉扯自己衣摆的力度,略微侧一侧身,将她完完全全挡在了怀里。
在路人看来,就像一对情浓时不分场合的年轻爱侣。
而在他们不远处,一位保养得宜的妇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后面还跟着一个拎购物篮的保姆阿姨。三人从走道那头徐徐走过来,即将经过他们这处,到位于楼梯口的收银台去。
妇人风姿绰约,尽管眼睛看得出年龄感,但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她一边握着小男孩的手,一边给他整理衣领,腔调很温柔地问,“宝宝,画笔买好了,换回了你一直用的那个牌子。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你还记得吗?”
小男孩手里捏着一盒儿童蜡笔,神情看起来很有些不专心,眼神黏在地砖拼合的缝隙上,突然指着一处污渍,奶声奶气说,“海。”
“宝宝想去看海吗?”妇人摸了摸他脑袋,“不过我们今天先去见爸爸好不好,妈妈明天再带你去看海。”
小男孩没有说话,神情不属,晃晃悠悠地走着,眼睛仍垂在地上。
“宝宝,跟妈妈讲讲话好不好。”妇人温声软言,很有耐心地试图跟他沟通,“答应妈妈一声。”
小男孩没有如愿看她,只走着走着,倏地用手掌捂住嘴,呜啊呜啊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且越来越响,越来越焦躁。
妇人赶紧把手袋交给身后的保姆,弯腰将小男孩抱起来,急切又熟练地哄,“好好好,妈妈不讲了!妈妈不讲,妈妈跟你道歉,我们不在外面这样好不好,我们先回家。”
连片刻目光,都来不及分给那对紧紧拥抱的古怪情侣。罗跃青抱起小儿子,什么也顾不上,就急急忙忙快步往出口走去了。
李絮一动不动,呼吸闷在言漱礼心口处,双手不自觉攥皱了他的冲锋衣。
过了不知多久,耳边重新恢复了那种午后平和的静谧,李絮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慢下来,渐渐与言漱礼同频。
“他们离开了。”
言漱礼手掌托在她颈后,声音低低的,没有即刻松开怀抱。说话时气息拂过耳骨,令李絮有种莫名的安定感。
她默默深呼吸,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花了十几秒调整好表情,才缓缓放开手,将自己从他怀里扯出来。
“…抱歉。”她眼神闪烁,没敢看他,“有些突然。吓到你了吧。”
模模糊糊一句,什么都没解释。
然而也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尽管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她们母女相貌神似,不难辨认。他也曾经耳闻陈志诚有个自闭症私生子的事。显而易见的联系。
李絮大概也心知肚明,知道他猜得到,便也没有那么生硬地试图掩饰过去。
“她以前常常会发脾气。”李絮勉强拎了拎唇角,不太漂亮地笑了笑,“现在脾气变好很多。看起来过得还不错,是不是。”
言漱礼没有应声。
只是伸出手,熟练而自然地,帮她把沾在唇环上的发丝拂开。
“别咬嘴唇了。”他低头注视着她,语气淡淡地,“口红要蹭花了。”
李絮很安静地回视他。
半晌,视线落到他心口处。那小块面料,蹭了一点点质地湿润的唇釉。好明显,像颜料黏在了上面。
看着看着,她拿指节帮他擦了擦。擦不干净。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笑了出来。
“这叫唇釉。”她声音很轻地纠正他,“不叫口红。”
匆匆一瞥过后,无心再逛。李絮整理好情绪,拿了一盒史明克莫西尼的树脂颜料,又拿了一包金粉,就推车去结帐。
收银是自助式的。
屏幕二维码跳出来的瞬间,言漱礼顺理成章地,就拿出手机准备去扫。
李絮连忙挡住他摄像头,说不用,“我这是准备给思思的新婚礼物,怎么能让你买单,一点诚意都没有了。”
况且这里光是一盒颜料价格都不便宜,他们什么关系,她蹭吃蹭住还不够,怎么好意思让他付?
言漱礼大概难以理解,这跟诚不诚意到底有什么必然关联,但没有反驳她,任她随自己心意付了款。
完成付款以后,后续涉及大件货物的备货取送,则需要走人工柜台。
李絮拿着笔,看一眼货物单,又看一眼言漱礼,不知道应该怎么填他家地址。
言漱礼俯身接过她手中的笔,没在配送那栏写字,只在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留了一串手机号。继而跟工作人员客气交代,十分钟后,会有人报这个号码过来取货,有劳他们尽快准备。
画材买完,全部留给言漱礼的司机稍后送回去。他们什么都没拎,下楼买了两杯咖啡,再加上走马观花式的免费观展,离开时间掐得刚刚好。
今天云港大桥车流不多,兰博基尼一路压着限速,贴地尖啸,跑得风驰电掣。
言漱礼显然对亚港很熟,过了关,地图都不必怎么看,很流畅地衔接路程,直直往港口霍园去。
目的地渐近。
言漱礼这车声浪太具辨识度,他们同一时间到场,很难不引人注意。
李絮不想在霍敏思面前暴露关系。于是好声好气请他提前在斜坡上面停一停。等她走过去,他等几分钟,再过去接言逸群。
光是讲出这个请求,就已经可以感觉到言漱礼的不理解与不满意,就差没直说她欲盖弥彰做无用功。
万幸他没有拒绝,只不发一言,静静目送她下了车。
霍园是一间私人收藏馆,霍敏思爷爷名下产业,主体是一幢体量可观的红砖老洋房。建筑整旧如新,不论是山花顶门廊抑或西洋花阶砖地面,皆修复维护得堪称完美。
李絮晒着日光从斜坡步行下来。
转过围墙角,还没进门,就见言逸群典则俊雅,长身玉立,站在一面草木丰盈的复古绿墙边。
他穿一件华夫格浅白针织,搭一条卡其休闲西裤,仰着头,笑眯眯望着三楼露台上的人,“怎么样,搞得掂吗,要不要我上去帮忙?”
“不要你管,你赶紧滚!”霍敏思只露了一点点背影,望都不望他,脾气暴躁道,“不是你多嘴,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言逸群挨了骂也不恼,仍是矜节守礼的君子姿态,只斯斯文文笑一笑。
听闻背后有声音,不慌不忙转过身来,见是李絮,亦毫不意外。
“Chiara.”他文质彬彬向她打招呼,半点架子都没有,“好巧。又见面了。”
李絮也礼貌颔首,“言先生,下午好。”
“不必见外,直接叫我Fabien就好,我们以后应该很多见面机会。”言逸群态度温文尔雅,隔了几秒才解释,“毕竟,你是思思好朋友嘛。”
李絮在社交场上也算装得自如,听了这话从善如流,又重新客气叫了他一声“Fabien”。
“Pookie!你终于到啦!”在楼上听见讲话动静的霍敏思踢踢踏踏几步走过来,趴在栏杆上亲亲热热地朝李絮飞吻,“快快快,快上来,我给你调杯盘尼西林,全新改良零差评版本!别跟奇奇怪怪的人在那废话了!”
讲完,又急急忙忙踢踢踏踏回屋倒腾东西去。
奇奇怪怪的人无奈地耸了耸肩,往旁边让开一步,对李絮微笑客套了句,“上次贸贸然叫阿礼送你回去,没有冒犯到你吧。”
“怎么会。”李絮扬起最标准的社交微笑,“Leon百忙之中抽空,我很感激。”
他们站在一楼门廊,不故意提高音量,楼上很难听得清具体字句。
“我这弟弟就这样。”
言逸群话讲得儒雅斯文,一副为自家弟弟头疼的模样,“心高气傲。不爱讲话,也不会表达。谁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小时候呢,还患过一段时间失语症,把家里人都愁坏了。这也养成了他现在这种性格,懒得做表面功夫,只对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和事花时间、费唇舌。”
愁眉难展讲完几句,言逸群顿了顿,又笑眯眯请她谅解,“倘若他有什么说得不礼貌、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Chiara你多多担待。”
犹如一枚石子投入湖泊,泛起不尽涟漪。
李絮心下百转千回,滋味难言,表面仍维持着镇定微笑。
“哪里的事。”她抿了抿唇,声音轻之又轻地讲,“Leon他很好。对我也很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一架熟悉的超跑慢速停于霍园门前。
剪刀门向上飞。假装有惊喜。下来一个更熟悉的人,手搭在车顶,没什么表情地掠了他们一眼。
“哇。”言逸群朗声一笑,“实在是巧。阿礼,你来的时间刚刚好。”
阿礼没什么好脸色对他哥。
“到底走不走。”言漱礼平静又平淡,眼睛看李絮几秒又移开,如她所愿地那样装作陌生人,只对着言逸群语气很差,“这里不让停车,被抄牌你给钱。”
李絮没有与他对视。
目光落在阶梯的花砖上,思绪转来转去,都转不出“失语症”三个字,甚至忘了装装样子跟他打声招呼。
“看吧。”言逸群侧了侧头示意她,声音压低,隐隐含着笑意,“没礼貌的小子。”
没礼貌的小子没听见,坐回车里,又不耐烦地短鸣一声表示催促。
言逸群不慌不忙,跟心神不定的李絮微笑道别。
临走之前,不忘彬彬有礼地向她提出请求,“楼上还有个暴脾气的公主,被长辈念规矩念得烦了,生了一早上闷气。她见到你最开心,有劳Chiara你多陪陪她。”
第20章 浪漫小说不会只有半幕戏。
20
老洋房的装饰,处处可见ArtDeco经典元素,充满上世纪的华丽与浪漫巧思。
沿着实木楼梯拾级而上,铺满燕麦色羊绒地毯的三楼双开门敞开。
“来啦,你怎么跟言漱礼前后脚到?”
霍敏思站在拱形窗边,没抬头,颇为专注地翻阅着手里几张信笺。
“嗯。正好撞见,他来接Fabien。”李絮有些心虚地放下手袋,状若无意地问,“你怎么知道?”
“听见声浪啦。那个型号的兰博基尼目前国内就两架,一架我堂哥的,另一架就是他的。”霍敏思仍是低着头,手边摆着文房四宝,忙里抽空地咕哝,“也是稀奇。以前八百年不见这高冷怪一回,最近倒是频频下凡来。”
“你要跟他哥结婚。”李絮说,“碰面多,不是很正常的事?”
“Nah.”霍敏思不赞同地摇摇手指,“言二做事不能以常理来判断,你不了解他,他这人古怪得很——”
“这什么?”不想话题继续围绕着言漱礼继续下去,李絮赶紧打断她,“怎么突然之间这么风雅,磨墨展纸,练起书法来了?”
“还能是什么。”霍敏思果然被引开注意力,放下信笺,手持紫毫,一边叹气一边沾墨,“有几位叔伯姑姨不方便露面,人不到,礼到。爷爷要我们亲笔写答谢帖,礼数做足,以表尊敬。”
李絮不由感慨,“大户人家就是规矩多。”
“这都算轻的了。事情一大堆,烦得够呛,接下来几天还得使劲搞封建迷信呢。”霍敏思行云流水写完一张帖,在落款处补上自己名字,将笔暂时一搁,揉揉手腕往吧台方向走,“Honey你先坐着等会儿,我给你调杯全新配方的盘尼西林。昨晚跟我哥那毛子保镖学的,保证喝起来不像消毒药水。”
“你别忙。”李絮及时制止她,“先把你这沓帖子写完吧。我感冒,忌酒。”
霍敏思长长“欸——”一声,威士忌倒一半,连忙关切地跑过来摸她脑袋,“怎么突然就感冒了。”
“天天下雨。”李絮由她小题大作地贴着额头,“太久没遭遇这种潮湿天了,免疫系统有点生疏。”
“你要不要过去我那边住?”霍敏思面露担心,“我再次郑重邀请你。我家阿姨煲汤可有一手了,趁你在国内这段时间,还能帮你调整一下饮食。你一个人住酒店多麻烦。”
“算了,搬来搬去更麻烦,都快住习惯了。”李絮不想牵扯到她,又引开话题,“我今天还买齐了画材,准备闭几天关,努努力,争取赶上你婚礼。”
“Chefigata!!”霍敏思情绪价值拉满,闻言即刻高高兴兴跟她意式贴面,“这么能折腾,真的没事?那我准备好接受你给我的惊喜啦。”
别的不说,霍敏思是真的从专业角度欣赏李絮的作品。
“真没事。”李絮抿笑搂住她,“看过医生了,吃几天药就能好。住到你那里,我还担心传染你,影响你婚礼呢。”
“求之不得。”霍敏思哼哼一声,又难掩忧色,“不过你这样,我担心陈彧那个衰人会去骚扰你。”
“不会。”李絮镇定道,“我能处理。”
她们都是成年人,不惯插手朋友的感情事。霍敏思听了这话,也只点点头,仔细叮嘱她,“有什么需要帮忙,随时跟我讲,OK?”
“分个手而已,能有什么需要帮忙。”李絮笑笑,催她回去继续写帖子,“先忙你自己的婚礼吧,大大小小事情一堆。”
“哎呀烦死了。结个婚,跟来真的似的。”霍敏思忍不住抱怨,耷拉着肩膀重新提笔,没写两个字,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李絮,“话说回头,你有没有骂陈彧那个cheapman一顿?”
李絮挑了挑眉,“我骂他做什么。”
霍敏思惊讶,“他劈腿耶!佛都有火,你不生气?”
“那一瞬间有吧。”李絮认真思考半晌,答她,“但现在,说实话,我更觉得松了口气。”
霍敏思“啧”一声,翻了个白眼,“好吧。是我高估你们这段感情了。”
埋头端正秀丽地写了一段,又管不住嘴地抬头,“对了,上次聊到那个德国仔呢?既然陈彧劈腿,那你直接无缝连接也完全没有道德负担嘛,不考虑一下?”
李絮坐进沙发,大理石茶几上井井有条摆放一盒零食糖果。她迤迤然拆开一板西班牙榆木陈化巧克力,吃了一块进口,才慢吞吞回头瞧李絮,“你是真的很想看戏。”
“我很认真在讲的。”霍敏思一边誊写,一边高谈阔论,“呐,你听我分析。你跟陈彧在一起两年多,怎么磨合都不行,亲一下就想吐。可是跟那个德国仔,见一面,哦豁,干柴烈火直接就能睡。生理性喜欢也是喜欢。能让你突破这层心理障碍的人,冥冥之中,一定对你存在某种吸引力,不会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路人甲。Honey,你一定要珍惜,不想走心,先走走肾也行。”
巧克力融化,李絮抿着唇齿间淡淡辛辣的肉蔻味,听得笑了,“完全不像从你口中讲出来的话。”
“我这是易地而处,从你的角度出发思考的,好不好。”霍敏思聊到兴起,连笔都撂了,故作高深道,“重要的不是这个行为本身,而是这个对象。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他。”
“因为他正好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李絮懒懒趴在沙发靠背上,下巴枕在手臂上,半真半假答,“我的报复心驱使我那样做。而他没有拒绝我。”
“Goahead.I‘mlistening.”霍敏思一副兴致盎然的雀跃神情,拎起威士忌杯隔空和她碰了碰,“浪漫小说要配酒听才有意思。”
“浪漫小说不会只有半幕戏。”李絮惋惜地耸了耸肩,无情给她泼冷水,“我跟他差距太大了,大概很难有你想听的情节发展。”
“二十一世纪啦囡囡,你怎么比我爷爷思想还封建!”霍敏思表情恨铁不成钢,“不管他是等着继承王位的王子,还是到处流浪的homeless,Justafling!享受这段过程!不用以确定关系为目标,也不用追求什么结不结果,就当是消遣,或者新手练习咯。”
“这个度也太难把握了。”李絮似笑非笑,“你这么鼓励我,要是我真的陷进去了怎么办。”
“好事情。”霍敏思提前恭喜她,“证明你不是空心人,你还有爱人的能力。”
“无疾而终岂不是更痛苦?”李絮漫不经心地皱了皱鼻子,手里捻着一张薄薄的巧克力包装纸,很没出息摇摇头,“还是随便点好。以越随便的态度对待,就越难被伤害。”
“很遗憾。”霍敏思夸张叹气,一副话剧念白抑扬顿挫的腔调,“随随便便的态度,是付出不了,也得不到爱的,Bestie。”
“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李絮耸了耸肩,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我真的高攀不上。也不觉得他会真的喜欢我。”
“还没开始呢,就患得患失,配得感低。”霍敏思品了品这话里的意味,开始敲打,“喂喂喂,你该不会真的对这德国仔动心了吧!”
“顺着你胡说八道而已。”李絮笑着避开视线,假装紧迫地催她,“别瞎撮合了。赶紧写,来不及看漆器展了。”
霍敏思“哎呀”一声,望望钟,赶紧低头提笔,嗔了句,“放你一马。回头再审。”
李絮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沾有莓果与烟草风味的糖纸,若有所思收敛笑意,没有再讲话。
等霍敏思处理完那沓信笺,她们照原计划去逛了漆器展。展品不多,贵在考究,重华绮芳,螺钿精绝。质量比李絮想象中更高一层。
不知是否是节假日原因,今日观景港口分外拥挤。意犹未尽逛完展,霍敏思带她去观附近一间米其林三星用晚餐,一间招牌做鲍鱼的老字号粤港餐厅。
餐厅藏在一栋翡翠绿釉面砖的建筑里,主打海鲜食材,风格偏于传统,环境服务在这个价位里算是一般。但味道绝佳,非常受食客欢迎。店内不设包厢,每晚十张台,基本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李絮和霍敏思坐楼顶露天位置。人不多,只有三张距离颇远的餐桌。高处临海,景观不错。草木丰盈的花园里,霍敏思喝雪莉酒,李絮喝百香果汁,两个人一句搭一句,讲不腻,聊很多不重要但必要的无聊话。
前菜是一道北海道带子伴鲟龙鱼子。煎得香口,鱼子酱也不是滥竽充数的次货,吃起来鲜香饱满。
第二道是椰皇响螺炖鸡汤。汤汁清澈,清甜滋润,是在意大利吃不到的高水准。李絮低头喝了半盅,话都少说了几句。
没多时,又听见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几阵脚步声。一道叠一叠,以为是姗姗来迟的食客,或者快步上菜的侍应生。
没想到一抬眼,却见到两张熟悉的俊脸。
“亚港到底还是地方太小。”言逸群佯装惊讶,右手搭在霍敏思肩上,笑眯眯同李絮打招呼,“好巧。Chiara,这么快又见面了。”
李絮反应很快,微笑颔了颔首,“Fabien,Leon,晚上好。”
不动声色睇过去一眼。
言漱礼大概是刚刚运动完,换了一件黑白拼色的冲锋衣,拉链没拉到顶,露出里面纯白的短tee领口。衣袖也随意拉了上去,露出劲瘦的小臂线条。
察觉到她目光,他心不在焉撩起眼皮回望一瞬,见她移开目光,又面无表情看向别处。
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霍敏思没发现他们这茬,匙羹都扔了,没好气地瞪着来人,“姓言的,你什么情况。”
“刚跟阿礼打球回来,想着过来吃个饭。谁知在楼下遇见KWK集团的Mr.Clyde和他太太,他们没带助理,临时到港,不知这边位置要提前预约。我们就将位置让给两位长辈了。”言逸群按住她肩膀,和风细雨地解释,“本来打算要走,但又听经理说你就在楼上用餐。正巧,不介意我们坐下来撑台脚吧?”
“十分、非常、极度介意。”霍敏思柳眉倒竖,咬牙切齿拒绝,“你们多走几步路,在附近另找饭吃会断脚吗。”
然而两位少爷已经置若罔闻地落了座。
这是一张四方长形桌。李絮原本就与霍敏思相对而坐,只有各自身边有空位。言逸群自然要挨着自己未婚妻坐。言漱礼理所当然地,只能坐剩下最后一个位置。
李絮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没有继续喝汤,手指枕在桌布上,摸了摸玻璃杯渗出来的冷气。
“今晚不知有什么活动,港口间间餐厅都爆满。”言逸群堪称刀枪不入,接过热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仍是一副笑眯眯的口吻,“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何必这么小气。你跟Chiara尽管聊,无视我和阿礼就好。”
“谁跟你一家人。”霍敏思大大翻了个白眼,忍着气,没动真格赶人。
而言逸群效率极佳,连餐牌都不必翻,熟门熟路地交代侍应生,“前菜就免了,从汤品开始上,主菜按照两位女士的点单复制一份,加多一例石锅牙勾翅。甜品不要杏汁炖官燕,换成南北杏万寿果炖雪耳。有劳。”
言漱礼全程只声不作,只冷若冰霜地坐在李絮旁边,慢条斯理饮了半杯正山小种。
李絮默默垂眼,缩小存在感。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四人晚餐。
起初是言逸群平易近人地和李絮搭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李絮八面玲珑地微笑回应。霍敏思再怪里怪气地讽刺数落。言漱礼全程置身事外。
主菜陆续上到第三道。餐桌上维持对话的主力已然彻底换成霍敏思和言逸群,一个阴阳怪气地刺,一个滴水不漏地接,不必李絮强行出演,听起来倒也算个不错的下饭节目。
干鲍溏心软糯,李絮吃完一个已经有些腻,多夹了几根秋葵解腻。
正低头吃,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要舀新上来的那道石锅牛腩。
李絮突然想起什么,没作声,默默在餐桌底下用力拽了一下他衣摆。
言漱礼反应镇定,停下动作,将手收回。随后猛地往下一沉,捞住了她扯自己衣摆的手。
他的哥嫂还在对面不依不饶地斗嘴,李絮心虚地将目光挪开,暗暗咬牙要扯回自己的手。
言漱礼没让。
面上无波无澜,手劲却不松。捉紧了她,倏地一翻,莫名其妙变成了十指紧扣。
“咻——”
“嘭——”
骤然之间,海上传来巨响,引人不自觉向上望。
夜色降临,早樱腾空。
金属化合物在高温灼烧之中,产生华丽的焰色反应。又结合高饱和度的可降解环保色粉,挥洒出绚烂诡丽的画面。
是焰火。
今夜港口之所以这么拥挤,原来是因为这场出其不意的浪漫焰火。
漫天的樱花绘卷,由视觉艺术家易致知与高奢品牌联合打造。这幅犹如惊喜般的大型展览作品,尺寸宽300米,高100米,肉眼所见,极其震撼。
霍敏思被深深吸引,不由自主起身,倚到玻璃栏杆旁边观望。
言逸群随之而去,默契守在身后。
惟余李絮与言漱礼,仍静静坐于原处。
巨大的爆破声,与壮丽的色彩体验,会在一瞬间予人冲击。
李絮心神震颤,短暂失焦,洁白的面庞与漆黑的眼都被焰火照亮,下意识攥紧了与自己交缠的那只手。
言漱礼一动不动,由她攥着,视线停留她侧脸,始终没有移开过。
待到十五分钟之后,焰火结束。浪漫转瞬即逝。遗留一片色粉铺陈,等待过路的风将它们吹散殆尽。
李絮恍惚收回目光,回过头,再度撞上言漱礼深邃而沉静的眼。
“抓我手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质问。
明明是他先抓她的手。
李絮没有反驳,抿了抿唇环,小小声提醒他,“那道煨牛腩,里面有番茄。煮熟的。你不喜欢吃。”
言漱礼沉默半晌,声线低而磁性,“我不喜欢吃,又不是不能吃。”
“抱歉。”李絮细声细气,略微挑着眉,“是不是我多事了?”
夜风缭绕地拂过来,似携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甚至可以嗅见焚烧过后的气息。
她自若而柔和地对他抿出笑意。
言漱礼注视着这双漂亮的黑眼睛,指腹摩挲着她手背,没有再讲话。
不多时,言逸群搂着霍敏思回到座位。
霍敏思本就是学装置艺术的,比起普通观众窥见的细节更多,又喝了不少酒,此刻仍沉浸其中,意犹未尽。
言逸群则笑眯眯看着对面二人,“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聊——”李絮唇边折起淡笑,不动声色挣脱言漱礼的手,仰头望向尚未被彻底吹散的漫天樱花,“今晚55%降雨概率,幸好没下雨,不然就看不到这一场焰火了。”
既非商务晚宴,又非旧友聚会,这顿意外凑成的晚餐吃饱就散,结束得非常迅速。
大堂门口,门童将他们泊在停车场的两架车开到门前。
霍敏思碰了酒精,李絮没备案,开不了她的FV车过关。原计划是叫司机过来,载她们一起回云城。
结果言逸群又有安排,“你爷爷刚刚叫人打电话过来,说Lawrence提前从伦敦回国,今夜凌晨亚港机场落地。我还没正式拜见过你堂哥,要我趁这机会见一见。Chiara要回云城的话,正好,阿礼这会儿也要回去,让他顺路送一趟,你看行么。”
霍敏思不是很同意。
上次是迫不得已,起码还有司机这第三人在,没有那么尴尬。这次贸贸然让李絮跟言漱礼独处,回去云城路程还差不多一小时,孤男寡女的,俩还不熟,这算怎么个事儿。
“没事。别麻烦了,免得要你司机跑来跑去一趟。”李絮及时上前解围,“我直接跟Leon的车回去*吧。”
“你确定?”霍敏思皱眉,还在犹豫。
“我确定。”李絮微笑点头,跟她拥抱道别,亲密地贴了贴脸,“真没事。过几天等你回了云城再见。”
掩上车门,目送库里南徐徐汇入夜间车流。
李絮回过头,言漱礼站在副驾位置,扶着车门,沉默地等她向他走过去。
亚港这座城市的夜晚,到处都是陈旧的、密集的、闪烁的霓虹。
声音亦很嘈杂。
有汽车驶过路面的隆隆声,持续不断的人潮喧哗声,还有焰火爆破过后耳鸣般的咝咝声。而沉默,则是用以覆盖这一切噪音的最低限度的声音。
很多时候。
李絮明白,面对这个光怪陆离、快速旋转的世界,自己以越随便的态度对待,就越难被伤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有些人,你明知是梦幻泡影一场,如电光朝露,稍纵即逝,却偏偏舍不得随便对待。
潮湿的海风吹拂。
彼此的目光碰撞着,仿佛一道漫不经心的确认。
“言漱礼。”
李絮站在台阶上,噙着些微笑意,将双手探入口袋,复又拿出来,握成拳问他,“有奖竞猜。猜猜我手里有几颗巧克力?”
莫名其妙玩起来的幼稚游戏。
言漱礼定定看着她,没有嗤之以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良久,他掀了掀唇,配合地回答她,“两颗。”
“Bingo,猜对啦。”
李絮抿出梨涡,很漂亮地笑起来,右手摊开,将里面那枚包装精美的糖果赠与他。
“还有另外一颗——”空空如也的左手收回口袋,她眨了眨眼对他笑,“下次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