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还焦虑吗。
21
梵高在给提奥的信中写:“没有比钴蓝色更能衬托氛围的颜色了。”
事实如此。
明月高悬。
春夜的云港大桥,犹如一尾光滑的、分开黑与蓝的鱼,将海水柔软地引入陆地。
兰博基尼行驶在空旷的快车道,如箭离弦,贴地飞行。风声簇簇刮过,制造出另一种风的形状,快速而浪漫。
负责开车的是李絮。
刚刚准备过关的时候,言漱礼的秘书突然来了个电话。说是有一个投资合作的制药实验室发生了爆燃意外,目前尚未发现有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亦在可控范围,但公关预案及后续事宜仍需他过目决策。
言漱礼的工作电话都是一道一道卡过来的。先由秘书室评估优先等级,普通情况均由几位秘书直接处理,确认情况紧急不可不报,才会在这种休息时间打过来请示。
李絮担心他要谈公事,在跨海桥上还得跑四十公里,不好一心二用,便主动提出了换由自己开车。
但言漱礼比她以为的淡定许多,点击挂断秘书的来电,掠了她一眼,没即刻同意。
“你是不是不放心?”李絮感觉被质疑,差点要翻驾照和视频自证水平,“我开车很稳的,冰岛环岛自驾都轻轻松松,你信我。”
本以为会被询问驾龄,没想到言漱礼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去的冰岛。”
“本科毕业的假期。”李絮愣了愣,“刚好是夏天。”
“跟陈彧?”言漱礼语调平平。
李絮点点头,说“是”。
另外还有Vanessa和Francesco。不过言漱礼不认识,也就没必要补充。
言漱礼目视前方,没吭声,一路平稳地行车过关过闸。
李絮以为他这是不同意,还微妙地有点沮丧,撇撇嘴望向窗外。
结果过了海关,兰博基尼亮起尾灯,靠右暂停。剪刀门飞起。言漱礼下了车,绕过引擎,伸手拉开了副驾的门。
李絮仰头看他。
钴蓝夜空降落在他身后,宛若一张抚不去细微噪点的胶片,浸在静谧和缓的海浪声里。
“不坐过去吗。”言漱礼俯身扶住车顶,没什么表情地扬了扬下巴,“不是说换你开?”
墙一样堵在门口。
李絮望了他几秒,解开安全带,没有直接跨过中央扶手坐过去,反而拽住他冲锋衣下摆,借力起身,似抱非抱地从他怀里擦过去。
言漱礼直起背,下意识要揽住她腰肢。
李絮却轻巧避开,撩起眼皮乜他一眼,浅浅噙笑保证,“放心。一定把言总安全送到目的地。”
车载音响关低了,封闭车厢里,只剩言漱礼临危不乱的低沉嗓音。
他一如既往地听多说少。秉持简洁明了的原则,听了几分钟事态报告,问了几个关键扼要的问题,不紧不慢将决策讲完,定下一小时后的会议,就直接结束了通话。
听得并不枯燥。
李絮慢而迟钝地,对此感到意外。
窗外混融黑与蓝的夜海,被他们不断抛在身后,又不断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推得冲涌上来。
“我车开得还不错吧。”李絮目视路况,微微拎了拎唇角,兀自打破沉默,“虽然比不了你从荃山一路飙下来的技术。”
言漱礼默了默,伸手将音响调高些许,“你怎么知道我会去荃山。”
“我看过那段很有名的漂移视频,还知道你会去滑野雪、去跳伞、去冰山攀岩呢。”李絮笑了笑,非常有安全意识地没有拧头看他,“跟我说酒精危害大脑健康,尼古丁诱发呼吸系统疾病,结果你自己搞极限运动搞得比谁都生猛。”
不算什么秘密。
言家二少热衷于各种高难度户外运动。
在多数后生男男女女沉迷于鬼混纵欲的时候,言漱礼宝贵的假期,不是花费在野外赛道上,就是浪掷在冰川雪山上。
追求极限运动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享受这种走钢索般的紧张感与刺激感,大概是言漱礼身上少数贴合“纨绔子弟”这个标签的特质。
“陈彧告诉你的?”言漱礼稍作缄默,声音有些沉,听不出具体情绪。
有的是,有的不是。
李絮不欲过多解释,索性“嗯哼”一声认了,想了想,还似笑非笑地劝一句,“虽然很酷,但也真的很危险。希望你以后在运动的过程中也要多多注意安全。”
顿了顿,又好声好气补充,“——作为你提醒我酒精有害的回礼。我是不是又多管闲事了。只是随口一提,请你不要介意。”
气氛有些沉默,但并不僵滞。
李絮能感觉到言漱礼在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自己。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这样的钴蓝夜里,或许也被浸染成了与她相似的黑。
约莫十几秒后,李絮才听见他淡淡开口,“现在不那样了。”
“什么?”李絮没能即刻反应过来。
“以前心情不好才会去。”
言漱礼声线压低,话讲得含糊且简短,似乎也无意让她真正听懂,“现在没有必要了。”
难得的晴朗夜。
好天气见者有份。
在巴赫纯洁宁静的C大调前奏曲之中,兰博基尼划破无边无际的钴蓝夜色,躲避波涛的追赶,向着海水与陆地的边缘疾驰。
回到麓月府。
推开偏轴门,Sphynx懒洋洋地躺在仙人掌底下,等待人类归家。
言漱礼脱掉冲锋衣,单穿一件短tee,提醒蹲在地上专注与猫玩耍的人,“画室布置好了,进去看看还缺不缺什么。”
“好。”李絮点点头,放下手袋,换上拖鞋,抱起撒娇蹭裤脚的Sphynx往里走。
其实直至今天出门之前,李絮都始终没开口选定要哪个房间。倒不是因为选择困难症,而是不好意思要了又要,就说了随便,让言漱礼看哪里方便,就把自己安排在哪里。
于是言漱礼命人将琴房旁边,采光最好的一个起居室清空了出来。
整个房间的柚木地板上,铺设茧色渐变真丝地毯,柔和厚实,方便她光脚踩来踩去,或者随意席地而坐。
居中放置一张多功能岛台,井然有序地收纳她的颜料、笔刷以及其他小件画材。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数量、种类、规格比起她白天购买的明显丰富许多。
靠墙的是一张胡桃实木升降书桌,一张人体工学椅,插电一台全新iMac。
另一边区域,是纯白的云朵皮革沙发,搭配波浪起伏的大理石雕塑茶几,以及又一台不同配色的黑胶唱片机,供她疲惫时稍作歇息。
李絮昼间挑的大型画架,则被瞩目地摆放在玻璃幕墙旁边,全屋光线最佳的位置。
入目之处,荷兰铁、龟背竹、火山岛棕、鹿角蕨……各种各样李絮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绿植穿插点缀其中。甚至还有一株可爱的小柠檬树,与宽松的布局相映衬,构筑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感。
比起画室,这里被用心打造得,更像一处明朗而有生命力的空中花园。
很难不令人感到惊艳。
也很难不被其中蕴藏的细节打动。
不知究竟是决策者太阔绰,还是执行者太负责。
李絮摸着小柠檬树的白色花蕾,抿了抿唇环,回头寻言漱礼的视线。
言漱礼倚在门边,没有走进来,只抱着Sphynx,静静回望她。
“有个会议要开。”
直到坚持独立行走的Sphynx不耐烦地要跳下去,他才不疾不徐移开视线,“我去书房。有事叫我。”
“那我也趁现在把画布绷好。”李絮细细声回,“还要上胶刮底,不然晾不干,怕明天来不及开始。”
言漱礼大概没有听懂这些专业流程,但还是镇定地点了点下巴,离开之前不忘交待,“洗完澡,记得把感冒药吃了。”
李絮揪着柠檬叶片,轻轻“嗯”了一声。
言漱礼的家,绝大部分区域都是视线开阔的开放式设计。
隔着中间的三角钢琴,李絮站在画架旁边,可以透过镂空的两堵书墙,隐隐约约望见他在书房里工作的身影。
室内有五恒系统,温度、湿度和空气洁净度都保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值。李絮没有多瞧,脱掉外面的毛衫,单穿一件吊带,找齐工具就开始叮叮当当地绷画布。
怕声音会影响到书房的人,她没开唱片机和电脑。直接用有线耳机插手机,翻来翻去,随机播了一张Fredagain的专辑。
120*150的画框尺寸不小,绷起来其实都可以算是体力活。
先裁剪一块适配大小的油画布,从四个角开始用钉枪进行固定,然后再从四周往中间推进,将布面绷紧,确保画面的平整与硬度。
接下来就是胚布做底。
先用刮板取适量透明树脂底料,由内向外刮平雨露麻画布,快速晾干后,再用砂纸力度均匀地进行打磨。这个“做平”的操作,需要重复六到七遍,直至画布表面完全平整,没有疙瘩。
紧接着,是“做白”的步骤。取白色油画底料,用刮板快速刮平,晾干后仔细打磨。最后将底料与水以1:2比例混合,挂壁成半透明状态,再用大号羊毛刷涂匀整个画布。
过程琐碎繁复,耗费时间不短。完成所有前置工作,李絮都差点出了薄薄一层汗。
悄悄望一眼书房方向,言漱礼仍面色严肃坐于电脑前。距离不算近,说话声音没能传过来,但会议明显尚未结束。
李絮拿手背蹭了蹭脖子,将画框卡进画架,高度调高,灯没关,转身去了主卧浴室。
一直安静窝在沙发上的小骑士Sphynx喵呜一声,嗅觉灵敏地陪同她一起。
泡完澡出来,李絮换了条丝裙,披着半湿长发去厨房找水喝。
玻璃墙外,天朗气清,霓虹塔尚未熄灯,正昂贵闪烁着,驱赶沉闷夜色。
一边看,一边喝完半杯水,才想起来言漱礼提醒自己要吃感冒药,又去翻手袋,把随身携带的那板胶囊拆出来一粒吃了。
书房那边仍是没什么动静。
李絮靠在岛台边,跟Sphynx大眼瞪小眼站了半晌,还是决定进去卧室开行李箱,拎了MacBook出来,盘腿坐在客厅沙发里翻阅论文资料。
待到言漱礼一身清凉水汽地出来,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MacBook被随意搁置在茶几上,屏幕静静播放着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
断指的雕像碎块。雾雨交织的街道。少女与青年在沙滩上共舞。然后离开。
清冽的皂感焚香,贴近了仰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李絮。
“海獭?”
言漱礼站在后面,单手撑在她耳侧,短发微湿,低头瞄了一下她正在滑动的手机。
李絮视野里的他是颠倒的,愣了几秒,才“嗯”一声,手指顺着推荐页面向上滑。
“短视频刷多了,大脑的认知加工能力会受影响,前额叶功能也有退化的风险。”言漱礼冷峻地指出。
“我就偶尔刷刷海獭。”李絮坐起身,为自己辩解,“看它们拿石头敲贝壳,可以很有效地缓解焦虑。”
言漱礼擦着短发,垂眼看她,“你现在很焦虑?”
这话不好答。
李絮假装没听见,隔着沙发背跟他面对面,“话说回头,你知道怎么区分海獭和水獭吗,其实很多人都分不太清。”
言漱礼难得展现出配合与宽容,“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于是李絮顺理成章打开《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点击人物图鉴,双指放大,屏幕递到他面前。
“你看。Liam的原型就是海獭。它有一位水獭邻居。他们两个虽然眼睛都萌萌的,但是鼻子形状就很明显不一样。”李絮一本正经地对着游戏原画解说,“Liam是标准的三角形,尖尖朝上,像扑克牌的黑桃标志。水獭邻居就扁扁的、圆圆的,尖尖朝下,像小狗鼻子一样。”
讲完,还郑重其事问,“学会了吗?”
言漱礼虽然认真听了,但大概不是很认同,“我以为你至少会从它们的体型、毛发、尾巴,生活环境及习性等方面来分析区别。”
“…哪用那么麻烦。”李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不是写论文。”
“重复一天又一天的日常任务,奖励看起来也不怎么吸引,玩这种游戏的乐趣在哪里?”李絮的手机落在言漱礼手上,盖着破旧披风的Liam被冷漠无情的操纵者指使着,在简陋的地球暂居处哼哧哼哧转了一圈。
“养成啊。”
李絮随口胡诌,有的是道理,“养成本身就是最大的乐趣。而且一旦开始认真花时间玩了,就会有种投入了沉没成本的感觉,没有办法轻易戒断。类似于,很多人维持长期恋爱关系,就算中途出现了裂痕和问题,心知再继续下去也没有好结果,可是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是狠不下心分手。养成游戏差不多也是一个道理。”
“‘沉没成本’。”言漱礼神情漠然地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操纵Liam从古旧的地下室走到户外农场,让它在冬季光秃秃的田野里傻傻转圈,“你看见的都是过去的成本,那么,未来的成本呢。”
李絮挑起眼看他。
“假如这是一支股票,已经ST了,明显开始呈下跌趋势,从10跌到1.5。看上去你只亏损了8.5。可是你继续耗下去,它只会无可挽回地跌到1以下退市,本金全赔。”言漱礼腔调不紧不慢,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目光低低的,声线也低着,“为什么不及时脱手止损,去尝试接触另一支股票呢。说不定又遇见绩优股,10变100。”
仿佛意有所指。
李絮被那双眼睛审视着,心跳突了一下。
“你这是在劝我不要沉迷于网络游戏吗。”不知应该回答什么的时候,她总是习惯于逃避,以及虚与委蛇地微笑,“其实我并没有花多少精力在这上面,只是无聊打发时间。”
言漱礼没有穷追不舍,点开Liam的人物属性扫了一眼,淡声问,“你把这小怪兽当电子海獭养?”
李絮夺回手机,赶在游戏时间的00:00之前,将Liam带回暂居处,关灯睡觉恢复体力,以待翌日继续勤勤恳恳地赚金币修飞船。
“不可爱吗。”她半真半假回道,“我把它当自己养。”
在柑橘色的光线之下,居高临下望落,李絮白皙的脸庞昳丽而沉静,像一块纯净无瑕的玉。
漂亮得不知是虚是实。
言漱礼探究一般,伸手捏了捏她耳珠。继而略略俯身。用鼻尖戳着腮颊,嗅了嗅她弥散广藿玫瑰香的皮肤。
“不接吻。”他唇线抿平,风度翩翩地事先征询她意见,语气难得透露出一丝郑重,“可以亲别的地方吗。”
熟悉的气味沉沉拢住她。
言漱礼穿着衣服的时候,远远观之,不会令人窥见他底下的身材其实极其完美。既高大挺拔,又不像那些过分追求肌肉的同性一样显得健硕粗糙。整体修长有力,不失美感,在野蛮与克制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然而只要他靠得足够近。用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用那双青筋鼓起的手触碰。一瞬之间,就能予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与侵略性。
李絮骤觉自己的眼瞳与心脏都缩紧了。
“譬如?”她轻声问,“哪里?”
言漱礼弓身凑近,轻而缓慢地,啄了一下她笔挺微翘的鼻子。
“我的鼻子比较像Liam,还是它的水獭邻居?”李絮紧张得揪住他的短tee下摆,努力噙着笑问。
“都不怎么像。”言漱礼声音有点哑。
吻又落到了眼睛。
温热一片,印于薄薄眼皮,像羽毛沾落又被风拂起。
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
“眼睛呢。”李絮声音更轻地问,“也不像吗。”
“有一点。”言漱礼观察半晌,认真道,“睫毛都很长。”
李絮无声笑了笑,衔着唇环,抿出颊边浅浅梨涡。
于是下一个吻,避开嘴唇,落在世界上最细小的湖泊。
言漱礼用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枚冷硬的唇环。轻柔地。耐心地。似在安抚一片涟漪不定的波浪。
过了良久,才侧过脸,低低问,“还焦虑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安定、持重而稳固。没有虚假的诱哄。也没有伪饰的真心。
湖泊持续地变化着它的心思。
这样摇摇晃晃的一汪水,哪里受得住什么风浪呢。
李絮倏尔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颤栗,双手不自觉向上,犹如攀住浮木一般,用力攀住对方宽阔的背肌。
“不要在这里。”她嵌入他怀抱,将耳朵贴近他颈侧脉博,尾调不稳地提出要求,“…也不要很久。”
言漱礼没有作声,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只面对面将她从沙发里捞出来,嘴唇贴在她耳骨,亲了亲那枚小痣,托着她往房间去。
第22章 玫瑰树下的小狮子。
22
不落雨的夜晚。
卧室光线不似过往昏暗,昂贵的钻石吊顶微微发亮,空气静谧得仿佛是蓝的。
像是金属刀片被烤过的那种蓝。
初到佛罗伦萨的那段时间,李絮租住的公寓位于市中心一幢老房子的阁楼。推开窗,即可望见日落后的蓝调时刻,圣母百花大教堂古旧而恢弘的穹顶。
在那些等待颜料晾干无所事事的夜晚,她坐在未完成的作品前,偶尔会一边思索,一边用打火机烤蓝美工刀片。
薄而锋利的一片金属刃,在火焰的炙烤之下,从银白、焦黄、暗紫,再到不同深浅的蓝。过程中不断变脆、变钝,变成一件华而不实的观赏品,不再具备原始的锋利感。
李絮用这些烤蓝刀片代替刮刀,沾上颜料,在废弃的练习作上一层又一层地覆盖涂抹,画出了第一个站在花园里的透明人。
“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雕塑家们都是解剖能手。”至今,还能清晰回忆起老师教导自己的那句话,“过于写实是要被批评的。但不要恐惧观察与感受。要了解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血管。要了解你所创造的人。”
于是在异国他乡的钴蓝夜,她闭上眼,试图想象一具真实的、具象的、艺术化的身体。
需要很多很多年的时间积累。
需要很多很多谷物、蔬果、肉类的融合。
需要很多很多施压的力,迸发的力,相互对抗的力。
她想象他的短发、薄唇、皮肤的触感。想象他的气味。他的呼吸。他垂下琥珀色眼睛的冷漠神情。
她将贫瘠的想象捏合。剥除杂质。再令他长出棱角与尖刺。反反复复。徒留一具没有躯壳的透明形体。
倏尔有一刻,想象化作了现实。
李絮被刺激得浑身颤栗,不受控地弓起脊骨,伸手揪住了他湿漉漉的短发。
言漱礼游刃有余地按住她,力度不重,像在安抚一个梦游溺水的人。
他劲瘦精壮,体脂率很低,腰腹核心也很稳。施力时鼓起的肌肉对称漂亮,犹如造物者精心打磨的雕塑,不仅背脊有一道弧度优美的凹陷,正面还有明显的Abscrack贯穿胸腹。
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早已摆脱了初时的生涩,耐心服务到最后才松开摁住她的手,略略撩起眼皮,目光沉沉,鼻梁与薄唇沾着湿润水渍。
李絮被这一眼瞧得心悸。
心脏扑通扑通,无比嘈杂地跳。
没有人讲话。
空气黏稠而潮湿,仿佛伸手一攥,就能拧出成片成片的海。
李絮面颊薄红,口干舌燥,忍不住用手肘撑起身体,凑过去吻他滚动的喉结。
睫毛与唇环刮过皮肤,轻飘飘的,有种隐晦的异样感。
言漱礼一言不发,手掌压在她蝴蝶骨中间,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身上。
好漫长的夜晚。
没有闪电与雷霆的干扰,一帧一帧数着分秒,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李絮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被烧蓝的薄珐琅。又或者是被淋上了一大勺蜂蜜的过熟水果。甜得发腻。被言漱礼反反复复吞食,反反复复雕琢、打磨,反反复复揉搓这一颗心。
不断地被抛高,被拍在礁石上化作浮沫,待到潮汐彻底退去,意识都已经模模糊糊了。
浸了一趟水又起来,李絮习惯性侧过去,没什么安全感地将四肢蜷起。
又被言漱礼一点一点耐心扳直,捞回怀里,心口贴着脊背,一点一点慢慢攥紧。
“海獭睡觉的时候都会紧紧牵着手,以防被海浪冲走。”他贴在她耳边低声,“你刷那么多短视频,这都不知道吗。”
李絮将脸埋在他胳膊,嗅着他皮肤温热的气息,眼皮沉沉,没有余裕回应。
无声无息的静音停格。
就这么坠入干干净净的漆黑梦里。
烂睡一场。
什么都不必回忆,什么都不必忧虑。
夜与昼的转变好似只是刹那,恍恍惚惚,骤觉有风落于腮颊上。
惺忪掀开眼帘,言漱礼已经西装革履打好领带,站在床边弓身摸她的脸。
“你继续睡。”他贴近,就着熹微光线注视她的脸,“我去公司一趟。很快回来。”
李絮完全来不及涌现羞赧之类的情绪,也来不及在意被他这么近地观察晨起未整理的邋遢样子。只是郁闷又无语,不明白他出门就出门,为什么要特意叫醒自己。
她困得过载,险些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借宿的,连假模假样的礼貌都丢到一旁,忍不住咕哝一声,忿忿砸了一下他手臂。
言漱礼大概是误解了这软绵绵一记的含义,反手牵住她,压低声音嘱咐,“等一下佣人会把早茶送过来。你想出门的话,直接开昨晚那辆车。有什么需求,座机内线打给管家,他们十分钟之内就会过来解决。”
“…我好困。”李絮连眼皮都掀不起来,忍住了没骂抱怨的话,闷声闷气埋进枕头,“…真的好困。我没有任何需求,也不打算出门。你不是很快回来吗。我会一直睡到你回来的。”
言漱礼沉默几秒,指腹轻轻描一遍她的眉眼,没有了其余动作。
隔了少时,李絮才半梦半醒,听见他很小声地批评自己,“怎么这么能睡。”
又隔半晌,气息离得近了些,声音却更小,“下次不会吵醒你了。”
再听不见更多动静。
真正睡饱醒来,已经将近中午。
感觉早上将醒未醒那几句话像梦的碎片,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有没有确切发生过。
李絮懒懒驱散困意,慢吞吞将压住被角的Sphynx抱开,趿着拖鞋起床洗漱。
打开漂浮岛台上方的收纳柜,她的旅行装面霜和他的正装须后水摆在一起,有种难言的亲密感。李絮对镜护完肤,将瓶罐放回原本位置,没有挪开,又按上了柜门。
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过一趟,除了卧室以外,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已经维护清洁过了。厨房温着精致的早茶点心,品类丰富,量不大,甜口比咸口多,正适合李絮一个人享用。
她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饮食上,甚至没有沏茶,很不搭嘎地煮了杯浓缩,兑水加冰好不容易喝了杯冰咖啡。
迅速解决完胃的需求,她进卧室换了身宽松舒适的衣服,转头开始扎进画室。
Sphynx被养得好乖。
黏人却不打扰人。非常安静地陪着她,窝在云朵沙发上晒太阳。
昨夜绷好的画框状况良好,画架调节到站立直视的高度。李絮将手机调到飞机模式,有线耳机戴上,随后开始往板子上挤颜料调色。
因为要追求时效性,她选择使用直接画法,尽量少用油,局部推移逐步完成整体。
先用普鲁士蓝简单起型,勾出草稿,铺出黑白、空间、主次关系。
一辆古董敞篷车,泊在海水里。副驾的门敞开,满车拥挤的玫瑰随着缺口像波浪一样涌出来。一个坐在驾驶座的透明人背对画面,望向没有月亮的夜晚。
有段时间不认真画大尺寸油画了,因为感冒没好,酒精和烟草缺席。在这间采光异常明亮的房间,松节油和调色油混合的气味清晰得令李絮感到有几分陌生。
所幸她今天的状态与情绪非常饱满。
调色的过程也顺利得不可思议。史明克莫西尼的颜料稳重准确,透明度也足够高,很适合用于波浪层层叠叠的描绘。她心无旁骛,笔刷和刮刀轮番使用,粗略铺画好了最底下的海水局部。
提醒她时间流逝的,是手机电量不足的音效。
DamonAlbarn的那首TheSelfishGiant突兀地停顿了好几次。
李絮稍微从画中抽离,用纸巾擦了擦手,拎着耳机线将手机从口袋提出来,这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小时,自己腿都有些站乏了。
回头望一眼,Sphynx没在沙发上窝着,不知是不是嫌无聊,又跑到仙人掌旁边啃椰子树去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仰头活动僵硬的肩颈,边走边摘耳机,准备出去煮杯咖啡喝。
手机放在客厅茶几充电。插口和耳机共用一个。她顺势将耳机卷起来拿在手里,想着放回画室桌面,免得届时又得这找那找。
结果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隔着一堵镂空书墙,李絮才后知后觉发现隔壁琴房还有一个人在场。
“Leon.”她微微讶异地看着那个坐在琴凳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言漱礼好整以暇合上手上的书,平而直地答,“两个小时以前。”
“抱歉。”李絮做这客人做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公司的事情顺利解决了吗?”
拥有此处产权的主人表现得格外宽容,略过了这个话题不提,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低了低眼,“怎么还在用有线耳机?”
“这个?”李絮抬了抬手。
不是第一回被这样问。
毕竟在多数人眼中,非专业用途的有线耳机,已经算是被淘汰的过时产品。
“习惯了。”李絮微笑解释,“在公寓和画室外放会影响到别人。我又不喜欢头戴式,戴着太沉太闷。有线耳机音质不错,又不需要充电,除了有线,没有什么其他缺点。而无线耳机除了无线,也没有什么其他优点,时不时弄丢一只还得费劲换新。”
言漱礼不着痕迹地移开一点视线,“你在这里,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习惯嘛。”李絮俏皮地耸了耸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况且等她回去意大利,在拥有自己的画室之前,大概率还是照旧使用有线耳机,何必改来改去徒增烦恼。
同处一室隔着书墙对话有些不礼貌,李絮讲完这句,就放下东西,从玻璃幕墙旁边的空隙钻了过去。
脚下没留意,不小心踢到一株无辜的飓风椰子,言漱礼伸手扶了一下,托着她跨到自己身边。
李絮低了低头,这才发现原来他手里拿的不是书,而是一本薄薄的琴谱。
看封面的蓝色,应该是亨乐出品。最顶部印刷写着J.S.Bach。纸张边缘有轻微磨损,应该已经使用有些年月了。
其实现在学音乐的人,都已经普遍开始使用电子琴谱。iPad既便捷省时,价格还不贵。而实体曲谱总给人一种传统的、缓慢的、行将被抛弃的感觉,更适合当作收藏品束之高阁。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李絮读了一下封面标注的Urtext,有些好奇道,“你现在这么忙,还会经常抽空练琴吗。”
言漱礼掌着她的腰,垂着眼,淡淡答,“偶尔。”
“真好。”李絮毫不羞愧地笑了笑,“我指法都要忘光了。”
“你又不喜欢。”言漱礼不以为意,“忘不忘有什么所谓。”
“我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李絮似笑非笑,为自己辩解,“不喜欢不会学那么多年。我只是弹得差劲而已。”
“你口中随随便便说的喜欢。”言漱礼言语沉静,明明是晴朗日,却似隔着一层薄薄雨雾望她,“和实际上的喜欢,别人还是分得清的。”
这话隐隐有种指控的嫌疑。
古怪。微妙。又捉摸不定。
李絮有片刻哑然,不知道怎么接,索性维持着假惺惺的美丽作态,捏住琴谱的另一边装作认*真地低头看。
方才没有发现,在亨乐出版社的标识旁边,原来还有一个隽美流畅的黑色签名。
——LeonRosenbaum.
“Rosenbaum.”李絮下意识念了出来,略一思忖,有些犹豫要不要问出口,“这是你父亲的姓氏?”
言漱礼“嗯”了一声,没有表露出什么被冒犯的情绪,反而主动告诉她,“小时候在慕尼黑生活,就叫这个名字。”
“玫瑰树。”李絮轻声感慨,“好浪漫。”
言漱礼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知道。”
“我们学校有位来自柏林的教授。”李絮说,“也姓Rosenbaum,她给我们解释过含义。”
言漱礼静静看着她,任她接过那本琴谱,“在德国不算什么罕见的姓氏。”
“LeonRosenbaum.”李絮却感觉特别,手指抚过这行陈旧字迹,喃喃地完整念了一遍这个被舍弃不用的名字。
思及他父母遭遇空难的旧事,以及他小时候曾经患过的失语症。心绪难免有些复杂。最后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微微拎了拎唇角,“玫瑰树下的小狮子。好可爱。意外地很衬你。”
言漱礼没有对这个评价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揽她的手臂稍微紧了紧,很有些不习惯似的,不动声色将脸别到另一个方向去。
“除了我妈妈,只有你会这么说。”过几秒,他低低道。
不像多高兴的样子。也不像多感怀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平静而平淡地实话实说,仿佛一本等待翻阅的旧书,没有明确禁止她继续探究自己的过去。
好奇怪。
在这平平无奇的一瞬间,日光照耀着空气里的微尘,眼皮间涌动着轻盈的气泡。
李絮倏忽感觉自己被一种明亮、奇异而陌生的情绪,哐地一声击中了。
她分辨不出那究竟名为何物。
只知道自己本能地想要抓住它。
“反正我还要等颜料晾干——”于是她脸不红心不跳,在情不自禁的冲动之下,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Leon,我可以给你画幅肖像吗?”
第23章 担心你会融化。
23
李絮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画过油画肖像了。
事实上,自二十世纪末以来,意大利和法国那边画油画的人就明显变少了许多,画得好的大师更是寥寥无几。
即便是采取了油画这种形式,艺术家们多数也会融合新鲜的技术、材料与视角,倾向抽象表现主义风格,尽量避免古典的写实标签。
如今一般公立美院都不会再开设油画技法的课程,除了读绘画方法论的,其余只会有几节理论课,再加一点点实验课。教授不会在技法上指导你,也不会在风格上限制你,只会鼓励你随心所欲地使用各种媒介与表现手法。
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更是格外注重当代艺术的发展。
李絮选的新语言表达专业,在本科的时候,入学考试重心还会稍稍侧重于从古希腊到新古典主义这段艺术史,作品集也会充分考量学生的基础练习与理论水平。
到了研究生时期,重心则完完全全偏向从立体主义至今的这段当代艺术史,作品集也更加看重装置、概念、行为等方面的创造力。
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受当代艺术的脆弱性影响,李絮的审美,总是介于一个岌岌可危的矛盾平衡点。
她崇尚简洁,向往稳固,却常常会觉得,全人类,最迷人的本质其实是脆弱。
像换季的落叶。消融的冰。透明的卵。薄薄一片的蝉翼。
或者稍纵即逝的焰火。仓促的记忆。短暂的快乐。说出口,即瞬息万变的承诺与真心。
又或者,生命本身。回归于自然的刹那。被泥土吞咽的安定。美被焚毁之后,徒留一地的闪闪发光的碎片。
有一双眼睛,同样给予她这种矛盾的美感——
“你虹膜的颜色,在日光底下看起来更浅了。”
静谧的春日午后,彼此一坐一立,挨得极近。
李絮站在言漱礼面前,稍稍低着头,双手捧住他的脸,一寸一寸望入那片剔透琥珀,一寸一寸反复仔细摩挲。
“担心你会融化。”她没头没脑,喃喃地说。
言漱礼坐在琴凳上,脊背抵着黑白琴键,骨节分明的手掌扶住她脊背。一言不发,难得展现出近似温和的一面,配合地微微扬起下颌,任她自上而下地垂眼观察自己。
十分钟之前,李絮提出要给他画肖像的请求,他勉为其难地分出时间,矜持且宽容地同意了。
家里没有符合她需求的50*50小尺寸木框,也没有多余画架。在她犹豫要不要撤回请求的时候,他直接列好清单,让助理买好了送过来。
百无聊赖等待的过程中,李絮让他坐在钢琴边,柔软的手指像云朵一样,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与往常截然相反的视线高度差,令彼此审视的角度,实现了一种微妙的转变与反差。
“你眉骨好高。”
李絮收起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将力度与速度放得很轻、很缓,似在欣赏一件昂贵的艺术品,不忍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下睫毛好长。”
小巧的一只手遮住日光,为他眉眼投落阴影。
言漱礼唇线抿平,没有说话,被浓密睫毛包裹的浅瞳倏尔变得暗而深邃。
李絮没有留意到,专心致志地描绘着细节,双手顺着他轮廓向下滑,经由触摸,得出可有可无的结论,“鼻尖是凉的。”
言漱礼呼吸微重,英俊的面庞不自在地微微紧绷,视线状似不经意地垂落片刻,复又重新抬起。
“不用对照着画吗。”
他声线低而磁性,终于开口发问。
即便对美术不感兴趣,但基于学校的课程安排,他也上过几年基础课。一般而言,画肖像都会需要模特长时间坐着配合,方便创作者比对光影细节。再不济,也会留视频或照片,边看边画。
“不想浪费你太多时间。”李絮眼底水光浮动,声音很轻地解释,“况且,我更习惯用眼睛记住。”
“你能记住多少。”言漱礼没有移开视线,静静望入那双漂亮黑瞳,“又能记住多久。”
“别小瞧人。”李絮似真似假地笑了笑,“我记性很好的。可能会到吓你一跳的程度。”
轻飘飘的云朵往下落。
言漱礼还穿着今早外出时的那件衬衫。但温莎结拆了,顶部纽扣解开两三粒,慷慨展示修长的颈部线条。
李絮顺着敞开的缝隙,毫不客气地将手滑了进去。
言漱礼睫毛向下垂了垂,揽她的手不动声色换了个方向,不太用力地箍住那片柔韧的腰肢。
“喉结长得也漂亮。”李絮喃喃低叹,“像松科植物的果实。”
为了能够更低下去,观察得更仔细。她改变重心,一边腿站立着,另一边单膝枕到他腿上。发髻松散,有几绺携着香气的发丝扫过他脸侧。
言漱礼仰着视线,接住了这轻飘飘的重量,半点不避,将她托得稳稳当当。
“Fabian说你小时候不喜欢说话。”看着看着,李絮忽而用拇指轻轻按了按他喉结,莫名其妙将话题扯到另一个方向,“虽然现在也不怎么喜欢说。”
言漱礼皱了皱眉,似是不悦她突然提及其他人,但没有表露出什么坏脾气。
“只是不喜欢跟他说。”他淡声纠正,“言逸群十句有九句都是废话,你也没必要跟他扯那么多。”
李絮看着他笑了一下,轻抚他颈侧,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我有个同学,叫Francesco。”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旧事,很自然地与言漱礼分享起来,“我去打唇环的时候,他自发陪我一起,说想要去刺青。为了遵循祖母的期望,戒掉脏话,所以在喉结这里纹了一个love的单词。”
细白的指尖划过脆弱的喉结。
“我问他痛不痛。”李絮轻轻笑,“他整个人都蔫了,骂了句Checazzofaccio,好后悔地说痛。”
言漱礼喉结滚了滚,空咽一句沉默。
继而不紧不慢地抬手,拿指腹的茧慢慢蹭了蹭那枚金属唇环。
“那你呢。”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低声问,“你后不后悔。痛不痛。”
静谧的环境声像一种更能令人沉浸的背景音乐。
日光太耀眼了。
令李絮感觉自己像一枚无力紧紧闭合的贝壳,即将在光线充盈的沙滩敞开血肉。
这令她感到陌生与危险。
“你疑心病好重。”于是她抿了抿唇角,试图用曼妙的微笑掩饰过去,“为什么这么不相信别人啊。既然说过不痛,就不要再质疑了吧。”
言漱礼沉默半晌,摩挲她唇环的动作没有停止,直白又淡漠地下判断,“那就是痛。”
李絮避开他的手,将他衬衫前襟的纽扣又拆开几粒,若无其事地话锋一转,“我才发现,你锁骨这里有两枚痣,一上一下隔着。”
言漱礼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被躲避的失望,也无被轻薄的不适,“这也要画进肖像里吗。”
“说不定。”李絮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恰到好处的瑕疵,近似玩笑地讲,“你骨架生得好,肌肉又练得漂亮,我喜欢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多过穿衣服的样子。现在多看一点,争取多记住一点。画完这一幅,以后也能画。”
故意讲得轻佻。
言漱礼却没有错过她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忽而紧了紧手臂,将她贴进自己怀里。
“你今天的味道和平常不一样。”他鼻尖戳过皮肤,在她颈侧嗅了嗅。
“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大概沾到衣服上了。”李絮没有推开,顺势摸了摸他耳骨,“很难闻吗。”
言漱礼没有拉开距离,反而凑得更近,“还好。”
“别闻了。”李絮抱住他脑袋,似笑非笑吓他,“有毒的。画油画的都普遍短命。”
言漱礼在这方面比她专业太多,“抛开剂量谈损害,既不科学也不严谨。”
“真的有毒。贵的比便宜的更毒。”李絮假模假样叹气,“为你好,你还质疑我。”
言漱礼默了默,合理提出建议,“那你脱掉。”
李絮听得笑起来,没敢骂他,只警告地捏了捏他耳骨。
他的手顺着腰线探入薄毛衫底下。里面什么阻隔都没有,只有温香软玉一片云。温热的。雪白的。被他摸得细细发颤。
李絮表情凝固,忽然有些不敢笑了。
但是没有明确拒绝,甚至双手圈住他脖子,鼻尖贴在颈侧,轻轻嗅他身上锋利清冽的气息。
言漱礼的手在衣服底下游移。一节一节数她脊骨。抚过薄薄皮肤。温柔而莽撞的力度,像在徒手捏一具柔软雕塑。
这处公寓面朝江景,高度足够,玻璃幕墙又有特殊金属镀层,在昼间有日光的情况下,外面是绝对看不见室内的。
但李絮仍有一种被窥视的错觉。
版型宽松的毛衫往上推到边缘,她不想真的被脱掉,索性抓住衣摆,往下一遮,将他盖在薄薄一层衣衫底下。
言漱礼波澜不惊,呼吸贴在她心口,托住她腰将她往上抬,方便自己细细啄吻。
李絮耳朵发烫,四肢都缩紧了,整个人不自觉软到他腿上,分不清究竟是要拉近还是要推开,渐渐演变成一个怪异的拥抱。
过了好几分钟,李絮陷在沼泽里深刻反思,觉得实在不行,不能继续下去,才坚定意志用力掐他肩膊,含糊说“不要”。
言漱礼气息微乱,被蛮不讲理地推搡,闷闷从她衣服底下出来。
原本打理得利落的短发变得乱糟糟的,像刚刚睡醒的样子。一双琥珀色眼睛却静而深邃,亮得格外分明。
“回房间?”言漱礼没理解意思,稳而有力地搂住她,准备直接将人抱起来。
受不了,李絮连忙讲“不要”,慌乱之中,右手无意撑到了他身后的琴键上。
施坦威悦耳地发出一阵无意义的高音。
谢天谢地,他摆在谱架旁边的手机也来救场,恰逢其时地嗡嗡震动起来。
“…你手机响了。”李絮腮颊微红地提醒他,“是不是公司有急事?还是你助理送画材过来了?”
言漱礼眉间落了几分阴霾,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充分尊重女士的意愿,风度翩翩地松开手,让她手忙脚乱地起身整理。
而后稍微平复一下,才退开身,接起来电。
对面果然是送画材过来的助理。言漱礼语气平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没让人搬东西进屋,直接让他们放在入户步道,就挂断了通话。
他状况看起来确实不太方便见人。
李絮有点抱歉,知道是自己惹事又怕事,太不厚道。但画画累得要死,今晚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实在不想帮他解决,就很没良心地装作看不见。
“…我去换件衣服。”这么说着,眼睛往别处看,不负责任地脚底抹油走了。
换好衣服,还硬生生在衣帽间多待了几分钟。
出来的时候,从过道往里扫一眼,言漱礼已经不在琴房坐着了。
李絮怕他没好,又转头钻进画室,无所事事看了一下自己画的半成品。顺便依着午后光线的变化,把画架挪了挪位置。
又过几分钟,感觉差不多了,她才心虚地慢慢踱步出去。看见言漱礼站在岛台边,开着冰箱,正姿态优雅地喝一瓶气泡水。
他助理买回来的画材装在牛皮纸袋里,井井有条放置于台面,旁边还有一个存在感不低的西装防尘袋。
棕色疯马皮的拎袋,质感厚实,一看就知费工费料。内里设计也讲究,拉链敞开着,露出一件正式场合穿的黑色戗驳领塔士多礼服。款式、面料、剪裁皆很庄重,不像日常穿的风格。
“这是你要在Fabian婚礼上穿的礼服吗?”李絮没话找话说,明知故问地猜测,“你是不是给他当bestman?”
言漱礼面无表情,将喝空的气泡水放下,淡淡觑她一眼,“你不也要给霍敏思当maidofhonor?”
“那倒没有。思思的伴娘团有五个人呢。”李絮摇了摇头,颇有自知之明地解释,“你们两家联姻这么隆重的场面,我身份不太适合,胜任不了maidofhonor这种重要的位置,应该只是其中一个bridesmaid。”
“霍敏思没跟你讲清楚吗。”言漱礼闻言蹙了蹙眉,声音平静,“到时宣誓环节,是我们两个给他们递戒指。”
见她愣住了。
言漱礼顿了顿,慢条斯理喝一口水,又淡淡补充,“晚宴开场的firstdance,也是我和你一起跳。”
李絮愣得更久了。
她昨天跟霍敏思一起,确实有专人过来给她量体裁衣定制礼服。这很正常,新娘那方本来就会负责这一块。但她没想到,霍敏思口中所说的要她当伴娘,居然真的是maidofhonor这个主要角色。要她准备好在婚礼上致辞,不要感动得泪汪汪,也不是玩笑话,而是真的要她上台讲。
既然连言漱礼都知道,那就不会有误。
李絮一时之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既有被朋友重视的雀跃,又有难堪重任的负担感。
她没讲话,兀自去开冰箱,也拿了一瓶气泡水出来。冰冰凉凉地握在手里,没喝。
“我知道要跳华尔兹。”纠结半晌,她还是忍不住询问,“但这应该只是集体开场,跟在新郎新娘后面随便跳跳就好,不用单独表演什么高难度的吧。”
言漱礼微微垂眼看着她,“嗯”了一声,拿手指碰了碰她不安轻颤的睫毛,“他们结婚,我们干嘛要单独跳。”
李絮松了口气,肩膀懈下来,有种学艺不精的小朋友免于在人前表演才艺的庆幸。
不知究竟是言逸群对婚礼实在太上心,所以事事都对堂弟交代得巨细无遗。还是霍敏思对婚礼实在不够上心,所以事事都有遗漏,没有跟李絮交代清楚一件事。
是以李絮决定趁机多问几句,好作准备,“你知不知道到时我们要跳什么曲子?”
言漱礼不动声色将她手里的气泡水拿过来,拧开瓶盖,再递回去。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看她一眼,“舞步还记得吗。”
以前尚闳中学有礼仪课,会教学生基本的华尔兹舞步。每年11月1日校庆,还会有正式的晚宴与舞会,自由邀请舞伴参加,全校师生都会盛装出席。
不过这对于李絮而言,并非什么闪闪发光的美好记忆。所以她只潦草点了点头。下意识不愿回想。
言漱礼也没有过多提及旧事,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喝水,突然开口提议,“你要不要提前练习一下?”
肖斯塔科维奇的的第二圆舞曲,创作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一支非常特别的管弦乐作品。
它结合了俄罗斯民间音乐元素,旋律沉厚而优雅,略带忧伤,又不失甜美。经由Hi-End音响循环播放,乐声环绕,更透露出一份深刻而浓郁的重量感。
李絮光脚踩在羊绒地毯上,左手搭于言漱礼右肩,右手与他相握。
足下走的是最简单的方步。退左进右。并步旋转。保持平衡。轻轻摆荡。
李絮钢琴弹得差劲,需求节奏感与韵律感的舞,同样跳得也不怎么样。
所幸平时没有多少需要跳舞的场合。
华尔兹更看重的,也是男方那一边的引领技巧。
只要转圈的时候,男方托住女方后背,一起用力转过去,女方放松跟着跳,就可以顺利旋转,不会发生踩脚的尴尬事故。
努力练习到第二遍的时候,李絮已经可以顺利摆脱频频讲“抱歉”的窘境,颇有余裕地将视线抬起。
还可以抽空在小提琴的弦鸣之中发出疑惑,“他们婚礼,怎么会选肖斯塔科维奇这么厚重的一首曲子,感觉也不是思思偏好的风格。”
“言逸群那边的长辈喜欢。”言漱礼掌控着节奏,微微垂眼与她对视,带着她往日光底下旋转,“反正他们两个无所谓,只要顺利结婚,怎么样都行。”
本来感觉音乐太沉,但听他这么一说,思及言逸群母亲那边的背景以及他外公的年龄身份,又莫名感觉合理了。
“其实也不错。”
她想事情想得有些走神,脚下不小心转慢了,被言漱礼用力揽近些许,险些绊进他怀里,嘴里还在慢半拍地找补。
“当初在尚闳,我学的第一支华尔兹,音乐用的也是肖斯塔科维奇。”
第24章 别吠了。
24
其实,在那次四手联弹期末表演结束之后,李絮和言漱礼还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集。
彼时恰逢尚闳校庆,李絮升到G11,她入学第二年,遇到了第二次校园舞会。
第一年她谎称生病,借此避开了许多别有用心的邀请。今年感觉很难再以相同的理由缺席。
老师大约是觉察出了什么,特意事先关照过她的情况。她担心会有电话打到庞秀兰那里去,给老人家添麻烦,惟有硬着头皮表示自己一定会参加。
尚闳的办学理念比较偏向西式,每个年级人数不多,不设固定班级,教室都按个人课表走。在紧抓学习任务的同时,还格外注重培养学生的团队协作与人际交往能力,甚至会将舞会列为课外拓展的内容之一。这种大型集会活动每学期最多请假一次,否则就按缺勤处理。
有资本将孩子送到这所中学的家长,也根本不会在意青春期所谓早不早恋的问题。有时候比起学习成绩不佳,自家孩子在同龄圈内不受欢迎、不合群、人缘差,反而更容易引发家长焦虑。
邀请舞伴的相关事宜,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在校内搞得沸沸扬扬。
谁答应了谁,谁拒绝了谁,谁阵仗浩大地请了四重奏助阵,谁在线排位随缘求个搭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帖子在校内论坛更新。
其中有一个名字,由始至终都飘在首页热门。
那就是言漱礼。
言漱礼在尚闳人气很高,很受欢迎,几乎无人不识。
理所当然的事。他家世显赫,高大英俊,学习能力拔尖,运动神经发达。尽管性情冷漠,又明显傲慢,但身边依然自发地围绕着许多男男女女。无论何时,只要他在场,人们都会默契地为他留出最中间的位置。
原本以为他升到G12,要忙于申请院校的各项事宜,必然会像前两年那样敬谢不敏,懒于到场。反正以他的家世背景和优秀程度,校方睁只眼闭只眼,也没人能管他。然而今年,却难得听闻消息说他会参加舞会。
一时之间,主动出击的女孩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可惜,皆被冷淡而得体地拒绝了。无一例外。
得到的回复只有一句面无表情的“抱歉”,颔一颔首就走,没有任何附加理由。
论坛上每天都在发布关于他的猜测与消息。一方面是他对外表现出来的兴致缺缺的模样,另一方面是熟识的同学追问他究竟参不参加,他轻描淡写地给出肯定答案。
就这么扑朔迷离地吊人胃口。
仿佛一弯明月悬在天边。
要静候那个得他青睐的人出现,他才肯纡尊降贵地被摘下。
慢慢地,日期越来越往后推移,女孩们望而却步,不敢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临近舞会前几日,言漱礼的舞伴位置对外仍是空缺,毫无声息。
虽然原因截然不同,但处境略有相似,李絮也是那批迟迟没有匹配到舞伴的人之一。
当然不是无人邀请。
恰恰相反。
她长相出众,既漂亮,出身又低,是最容易被狂蜂浪蝶追逐,被二世祖当作解闷玩具的那种类型。
那些男孩热衷于在言语上戏弄她、嘲讽她,但明里暗里又想要得到她。
不幸中的万幸,李絮有自己的母亲作为前车之鉴,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分辨、规避这种不怀好意的视线。
那时候陈彧刚刚认识李絮,对她朦朦胧胧萌生好感,知道她是丽珀赘婿的私生女,也不在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她的关注和回护。
直至不久之后,他从母亲那里得知陈志诚养在外面的一个情妇怀孕了,怀的还是个儿子。
那个情妇的名字叫做罗跃青。
而罗跃青还有另外一个女儿,现在和他在读同一所学校,名字叫做李絮。
很难在短时间之内,迅速接受这错综复杂一团糟的关系。陈彧心烦意乱,不想面对,也不想将气撒到李絮身上。于是借口要刷高标化考试分数,整理文书简历,消沉了将近一两周没去学校。
李絮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不安、难堪、荒谬,什么都没有。
或许只有一点点于事无补的愧歉。
罗跃青不是第一次成为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或主动,被被动。很有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李絮已经习惯承受来自原配子女的恶意,并且认同这份恶意事出有因、持之有故,在某种道德角度上甚至是她应该承受的。
而陈彧至少没有像李翎那样伤害她。
不必苦恼应该怎么婉拒陈彧的邀请,令李絮心情变得轻松许多。
她的应对计划非常简单:一个人就一个人,不必绞尽脑汁找什么搭档,舞会当晚到场拍个照打个卡,证明自己确实出席了,再混混时间就提前走人。
被嘲就被嘲,被笑就被笑,她无所谓。毕竟又经过一年磨练,那些诸如“cheap精”、“贱价货”、“上不得台面”之类的言行攻击,对她已经造不成多少影响。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到了校庆当夜,被改造成活动现场的体育馆附近停满了豪车,门口络绎不绝都是盛装打扮参加舞会的男男女女。里面传出来的乐声震耳欲聋,险些晃动那棵有时间一半老的细叶榕。
李絮穿了一条可以说是经典,也可以说是沉闷得毫无亮点的小黑裙,谨慎地仅仅露出肩颈与胳膊。脸上没化妆,就随意涂了个变色唇膏。绸缎般黑亮的长长直发披落,也没做任何发型。
因为形单影只,也因为瓌姿艳逸,当她走进体育馆时,许多人都向她投去了耐人寻味的打量眼神。
当然,只是短短一瞬。
这场舞会的主角不会是她。
在舞池中间旋转的少年人,个个都有属意的舞伴,个个都在享受青春恣意的快乐,无暇分心给一个落单的透明人。
李絮拿了杯无酒精莫吉托,默默缩小存在感,谁都不看,自得其乐躲在休息区角落玩新下载的手机游戏。
结束一两支舞以后,接连有几个男孩抛下舞伴来邀请她。
李絮保持微笑摇了几次头,渐渐觉得烦。
在一个剪着美式前刺的男孩,自认为有魅力地挤着气泡音说话撩她时。她故意将手里的莫吉托洒到裙摆上,然后假装惊慌,迤迤然抓起晚宴包借故离开。
尚闳的体育馆包含室内篮球场、器材健身房、舞蹈室、游泳池等几个区域,总共四层,面积很大。
舞会正是气氛热闹的时候,隔着一堵墙,外面的走廊空空荡荡,显得冷清而僻静,像是颠倒的两个世界。
李絮没有去洗手间,随意拿手帕纸擦了擦裙摆,站在昏暗的落地窗边,望着外面的细叶榕发呆。
浪漫欢快的圆舞曲若隐若现传到耳边,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挤压着空气,将呼吸攥实。
太闷了。
好想透透气。
于是李絮提着裙摆往反方向走,拾级而上,漫无目的地上了顶楼。
顶楼是露天网球场,面朝江景,连接一处郁郁葱葱的空中花园。
学校另有一处室内网球场,四季皆宜,环境舒适。对比体育馆这处既没有电梯,又没有空调遮阳,学生们都不怎么喜欢用。所以李絮中午买完三明治之后,常常会一个人过来这边花园待着,无人打扰,乐得清静。
不过今夜,似乎她才是那个扰人清静的不速之客。
言漱礼背对着她,倚在玻璃栏杆边上,远眺对岸的霓虹塔。
他单穿一件白衬衫,西服外套被随意搭在臂弯,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锋利眉眼,唇边衔着一支纯黑卡比龙。
姿势熟稔,淡然又放空的样子。
球场的立杆灯没有全开,光线没有那么明亮,飘忽不定的灰白烟雾,在夜色中徐徐弥散开来。
李絮站在不远处,没敢继续往前走。
言漱礼敏锐地听见动静,冷不防侧过脸,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无声撞了个响。
彼时的李絮,与这位沉默寡言的学长只打过短短两次交道。
一次是上学期末音乐课表演,他们抽签合作,约在钢琴教室一起排练了几个清晨。
另一次是考后聚会,她因为国王游戏指定的命令,要当众向他表白,邀请他作十一月校庆的舞伴。被旁观者起哄之后,她忍不住后悔,又即刻食言向他道歉,转而接受了其他惩罚。
大概是冒犯到这朵高岭之花了。
当时言漱礼冷眉冷眼,一声不吭,表情很不好看。
在那之后,即使时不时会在路上偶遇,除了李絮会假模假样笑一笑,他们没再说过什么话,也没再有过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出乎意料,今夜居然会在这里撞见。
直接掉头就走是最糟糕的选择,太失礼了,虽然李絮很想这样做。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挤出微笑,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晚上好,Leon。”
钴蓝夜空犹如一袭幕布,柔软而明亮地垂落,衬在这位英俊的少年人身后。
言漱礼指间夹着烟,居高临下又平淡无奇地审视着她,没有说话。
骤觉一股没来由的尴尬与局促。
李絮想了想,还是善解人意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李絮。之前和你上过同一节音乐课。”
言漱礼微微皱眉,眼底有抹隐晦的情绪划过,隔着淡淡薄雾,叫人分辨不清楚。
“我知道你是谁。”
他声线低沉,冷而平静。
但李絮觉得他其实不知道。
即便只是远远观之,也能从寥寥几次接触与旁人的言语碎片之中,模模糊糊拼凑出言漱礼的性格。
他待人接物极有距离感,对多数人与事都不关心,也不感兴趣,回答任何私人问题都只有冷声冷气一两句。但你不能评价他没礼貌。毕竟他举手投足,处处都不失绅士风度。尽管这只是一种基于教养的形式化礼仪,并不代表真正意义上的尊重。
李絮还有些在意上次的事,无意闯入他独处的空间,很快颔了颔首,打算抽身离开,“你好像在忙,那我不打扰你了。”
“公共球场。”言漱礼却没让她就这么走了,剩余三分之一烟没有抽,就风轻云淡将火光摁灭,“没有谁打扰谁的说法。”
而后撩起眼皮,重新看她,“你不在舞会待着,上来这里做什么。”
尚闳不是寄宿制学校,对生活方面管理不算严格。有些学生私下会碰烟酒,见怪不怪,不那么高调张扬即可。
但言漱礼居然也会抽烟。
或许是他禁欲冷骨的气质太有欺骗性,有些意外,李絮还是第一次将他与不良嗜好联系起来。
卡比龙的烟味淡淡的,像融化的巧克力,很快被晚风吹散。
“人太多,有点闷。”李絮避开与他对视,小心斟酌着措辞,“出来透透气。”
距离不远不近,言漱礼目光凝在她腮边,尾音低沉,似询问又似陈述,“你一个人。”
言下之意,是问她舞伴。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舞会上玩味探究的视线,李絮可以泰然自若地承受。可是单独站在言漱礼面前,她总是下意识想要躲避。
她没有正面回答,不想在这个处处完美的天之骄子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
便只当听不见,微*微笑着重复一遍场面话,“体育馆太大,我有点迷路,走错楼层了,看来还是原路返回比较稳妥。今晚天气不错,我就不打扰Leon你欣赏夜景的心情了,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言罢,转身欲走。
结果没拉开多少距离,就隔着一面球网被堵住。
言漱礼个高腿长,无声无息几步追上来,好整以暇挡在她面前。
李絮被迫驻足,被迫微笑,“怎么了?”
其实可以无视他,绕过球网,继续往出口走。
可是她被他身上投落的一片阴影覆盖住,嗅到近在咫尺混合淡淡烟草的皂感焚香,还是没能选择那样做,惟有略显生硬地仰头看他。
无言僵持片刻。
“你——”言漱礼掀了掀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手机却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他明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一副准备直接挂断的表情。然而抬起屏幕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思忖几秒,还是默默滑开了接听键。
“Leon.Hallo.”他没有避开李絮,直接在她面前开始通话,只是目光沉沉锁在她身上,确认她仍然待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说的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
言漱礼腔调简洁,不紧不慢,谈吐并不冗长。
以李絮贫瘠的语言认知,利用排除法一一划删除线做判断,听起来像是德语。
果然,下一秒,言漱礼就验证了她的猜测。
手机屏幕突然被递到她面前,联系人那一栏显示【Oma】,奶奶。
言漱礼没什么表情,顺势点开免提,示意她,“方不方便说句话。”
李絮有点愣,“说什么话?”
言漱礼语气平静,“随便打声招呼。”
李絮看着他,一动没动。
言漱礼满脸理所应当,冲她抬了抬下巴。
其实李絮根本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下意识回应了他的要求,很有几分迟疑地挤出一句,“…Hallo?”
“Hallo!GutenAbend!”通话那边传来一个热情亲切的声音,听起来是位慈祥有活力的老太太。
应该就是言漱礼的奶奶。
可惜。也幸好。她们没来得及有下一句交流,免提就被关闭了。
言漱礼重新将听筒放到耳边,不疾不徐地与自己远在慕尼黑的奶奶继续交谈。大约一两分钟以后,才耐心地以“Allesklar,tschüss.”作尾,正式结束了这场跨越昼夜时差的通话。
在此过程中,楼下喧嚣的音乐声一直似有若无地传到耳边。李絮有些茫然地用手指揪着球网,想走不敢走,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李絮。”
直至言漱礼收起手机,难得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少年背对霓虹塔,将西服外套搭在球网上,稍微顿了顿,才将刚刚被来电打断的话说完整。
“假如你没有舞伴的话。”他语气淡得仿佛一拂就散,很低、又很轻地邀请她,“——可以赏光和我跳支舞吗。”
李絮微微睁圆眼睛,唇角抿直,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的球网,被她手指勾得不安地晃了晃。
“家里长辈比较关注我的人际交友状况。”
言漱礼不动声色注视着她,不慌不忙,冷静陈述原因,“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得向他们证明,我今晚确实邀请了女伴。”
根本猜不到的走向。
李絮有些懵,有一半理解,又有一半不理解。
理解之处,在于言漱礼被迫提出请求的动机。不理解之处,在于他在无数选项中随机指定的对象。
沉默约莫持续了一两分钟。
掺杂成分不明的困惑、怯懦、客观思考,以及不可遏制的一点点青涩心动。
鬼使神差地。
李絮点了点头,同意了。
云城夏日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其余三个季节都被压缩得只剩薄薄几页日历,温度与气质都不分明。
即使已经步入十一月深秋,江岸夜风亦只是微凉,轻轻柔柔地拂过来,似是不舍,又温温吞吞地拂过去。
李絮等在绿意盎然的花园口。
看着言漱礼打开录影模式,将手机卡在网柱旁边的计分牌上,后置镜头对准她所在的方向。
夜晚静谧而喧嚣。
脚下是狂欢的人群,眼前是深邃的钴蓝夜。
霓虹塔在对岸华丽闪耀。
楼下舞会的音乐像海浪一样,时远时近地涌上来,淹没她的听觉。一曲终了。切至下一曲,是肖邦的降A大调圆舞曲69-1,FarewellWaltz。
言漱礼没有穿上西服外套,像是故意不想表现得那么正式,只俊逸贵气地向她走来,行了一个简单而标准的邀约礼。
李絮有些僵硬地,将手搭入他手心。
言漱礼垂下视线,克制地将手收紧。
十七岁的少女李絮,气质像朵蓝鸢尾,五官线条流畅清晰,妍丽又兼具生涩的风情。眼睛乍一看是茶褐色的,仔细看却是很浓郁的黑,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
她礼仪课学得不怎么样。练习华尔兹的舞伴是个与她同样蹩脚的瘦小男生。因为那个学期班上男女比例不平衡,这个男生甚至需要轮流充当两个女生的舞伴,分给李絮的时间少得可怜。
好怕自己会不小心失误。
李絮紧抿嘴唇,摇摇晃晃地任由言漱礼摆弄着自己,只紧绷地在心中默念舞步,祈求千万不要踩到他的脚。
所幸言漱礼没有出言挑剔,也没有嫌弃她的笨拙。
他轻揽她腰肢,亲密而不逾矩,引领着她旋转的方向,在昏暗无人的花园里共同跳了整整一支舞。
明月高悬。情愫像黑色的鲸鱼群起伏涌动。将夜晚搅得短暂又漫长。
就像十二点的魔法注定结束。
肖邦的这首《离别》也终至尾声。
李絮是犹豫不决的那一个,也是率先抽离的那一个。
她停下脚步,将手收回,拎了拎唇角勉强挤出笑意,“跳了这么久,你的视频素材应该足够了。”
何止足够。
三分多钟的冗余,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中途喊停。
言漱礼平而直地“嗯”一声,任由她后退几步,远离自己。静了片刻,才捏了捏拳心,转身去将手机取回。
李絮达成了他的请求,权当弥补自己过去的冒犯。此刻被悸动与不安萦绕,心脏扑通扑通跳急,很想礼貌地祝他愉快,然后即刻离开。
言漱礼却没有允许她这样做。
“起风了。”他将搭在球网上的西服外套递到她面前,似乎衡量了一下,没有主动帮她披上,只淡淡提醒,“你穿得太少。”
“谢谢。”李絮他婉拒他的好意,略有躲闪地,“但是不用了,不是很冷,我也该回去了。”
言漱礼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回舞会?”
李絮声音很轻,“回家。”
言漱礼顿了顿,自然而然接话,“我送你。”
李絮心底冒出几分讶异,但想了想,又觉得合理。
“真的不用。”她摇了摇头,再次谢过他的礼貌周全,“我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近,习惯了步行回去。”
礼服与高跟鞋也不会造成什么不便,她在教学楼的个人储物柜里还放着一套常服和运动鞋。
言漱礼攥着外套的手紧了紧,声线陡然变得有些沉,“送女伴回家,这是基本礼仪。”
果然。
“我们也没有事先约好一起来舞会,只是凑巧跳了支舞,还是不麻烦了。”李絮抿出浅浅梨涡,以不太高明的玩笑掩饰局促,“你奶奶应该没有那么严格,还要确认你究竟有没有送女孩子回家吧。”
三番四次遭拒。
言漱礼薄唇紧抿,神情微冷,没有再说话。
李絮捡起自己丢在地上的晚宴包,漂亮地向他颔了颔首。没来得及祝他愉快,只轻声道了句晚安,就匆匆离开了这个亦真亦假的暗昧夜晚。
舞会过后,不知是否错觉,李絮偶遇言漱礼的次数变得很少。据说他飞了趟美国,或许是忙于申请院校与面试相关事宜。
反倒是陈彧回了学校,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双方什么都没有戳破,维持着一种怪异而平衡的相处关系。
再次见到言漱礼,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
李絮习惯性避开午休高峰期,等人潮散尽,才慢吞吞去水吧买三明治和果汁。
学校水吧布局定位类似外面的咖啡厅,既卖简餐,也卖饮品,室内提供几张圆桌供学生休憩。
这日李絮从后门进去,隔着一面装饰墙,还未走近,就远远听见几个男生在里面嘻嘻哈哈地闲聊打闹。
“嗐,你是没见James最近那副黏黏糊糊的样,被勾得魂都找不着了。搞纯爱呢,听说前几天在活动教室打啵还被撞见了,该不是真喜欢上了吧?”
李絮听见陈彧的名字,下意识没有进店,攥着手机躲在隔断墙后,谨慎地透过缝隙往里观望。
店内有五六个高年级男生。
两个站在吧台等出餐。三个小团体围着中间的实木圆桌坐。还有一个被他们挡着,背对门口,头戴黑色卫衣兜帽,独自坐在后面一桌的靠窗位置。
正在说话的瘦高寸头,李絮认识。名叫顾维,Travis,家世背景很硬,和言漱礼、陈彧同年级,经常会出现在他们附近。
“你可少说几句吧。我目击证人就在现场,李絮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谁看得清到底亲没亲,搞不好人家讨论家庭伦理问题呢。”旁边有个长着狐狸眼的男生笑着劝他,“待会儿James过来了,听见你这么编排他,是兄弟你也得挨好几拳。我可不帮你。”
“还伦理问题。那小子看起来就是那意思好吧,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要没得手也快了。”顾维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地嗤笑一声,“按我说,那妞漂亮是漂亮,身材也惹火,但她妈这么出名人尽可夫一婊。子,她又能是什么好货色?八成装清纯钓James呢。是兄弟我才想点醒他,就一廉价飞机杯,还搞循序渐进那套,扮温柔都嫌浪费表情,直接拿下得了。”
“哎哎哎,少拿你自己跟James比。”狐狸眼见怪不怪地接话,“James跟你能一样吗。说不定人家就是怜香惜玉,觉得自己这便宜妹妹可怜,平日里多照顾照顾一点呢。”
“操,哥们你别逗我笑!你爹也在外面养人,你平心而论,你会这么照顾你爹情妇的女儿?不整死她我算你心善。还便宜妹妹呢。别不是James就好这口禁忌关系吧,他爹睡老的,他睡小的,哎你别说,还挺攒劲,玩腻了说不定还能换着玩。”顾维口无遮拦地怪笑起来,流里流气地摊开手,“不然叫上我咯。我勉为其难加入,帮帮忙接手他便宜妹妹,哈哈哈……”
话音未落。
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我操!!”随即传来顾维震惊吃痛的怒骂声,以及旁边几个男生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李絮原本正紧紧咬着自己颤动的嘴唇,被这么惊了一惊,不小心嗑破了,霎时间尝到了携着铁锈的淡淡血腥味。
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之中,她一动不动隔着玻璃望进去。
明亮而混乱的日光底下,室内的情景犹如布满噪点的过期胶片,在她眼前一帧帧无声慢放。
原本独自坐在窗边的少年一声不响站起来,姿态优雅而暴戾,毫无预警地掀翻了小团体面前那张实木圆桌。
随后直接一脚踹在顾维心口,居高临下地将他踢倒在一片狼藉之中,手里冰冷的气泡水浇下去,鞋底重重踩住那张惊恐的侧脸。
“很吵。”
许久不见的言漱礼摘下耳机,表情阴沉得吓人,一字一顿地冷冷警告。
“闭上你的嘴。别吠了。”
第25章 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25
言逸群说言漱礼是个怪咖。心高气傲。不爱讲话,也不会表达。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絮深以为然。
许多关于言漱礼的事,现在慢慢反刍,似乎都与记忆中的感受有细微偏差。
十七岁那年,李絮躲在无人的角落,目睹他踹顾维那一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顾维讲话太不堪入耳,又牵扯到陈彧,他嫌污糟,所以替自己表弟出头。
后来,他们重逢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雨夜。他把她带回家。她突然发现,他其实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在乎陈彧这个表弟,甚至可以说,他完全不将陈彧放在眼里。
再后来,她暂时借住在他家。他在昏暗夜里给予了她无数沉默的拥抱。吻像化雨的云,不断落在她的腮颊、耳骨与心口。
她后知后觉,忍不住想,或许当初他之所以会难忍暴戾踹出去那一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驱使。
入夜了。
玻璃幕墙外霡霂淅淅,雨不知疲惫地落下来。
李絮泅入泳池,屏息凝神,轻轻蹬动着双腿,感觉自己在透明水中变轻。
仿佛有鱼游过身体。
又仿佛在雾中潜行。
懒懒散散坚持游了几个来回,重新浮出水面。室内光线变亮些许,迸开的新鲜柑橘一般暖黄,廊灯底下倚着一道高大身影。
李絮趴在岸边,用手肘撑着地板,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有些讶异地冲他挑了挑眉,“Leon,你这就回来了?”
她白得发光,浑身滚落透明露珠,犹如一尾初初攀上礁石的人鱼。背对玻璃幕墙外像素模糊的霓虹塔,呈现出一种诡谲又妍丽的美感。
言漱礼穿一件解开几粒扣的黑色衬衫,没有走近,就这么单手插袋,静静倚在墙边望她。
他没应声。
李絮也就不讲话,游得有些累了,将下巴枕在手臂上,不明所以地回望。
对比起在尚闳的少年时期,言漱礼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线条更锋利。身材更硬朗。气场更具压迫感。低低垂眼看她时,仍是那副会令人同时产生怯懦与悸动的英俊模样。
她看他也似看风景。
静了片刻,还是言漱礼先开口,淡声问她,“怎么突然游起泳来。”
“算是职业病?”李絮漫不经心地踩了踩水,制造出细小的波浪,“刮刀用太久,肩颈不舒服,游泳可以缓解。”
“你缺乏力量训练,肌群锻炼不足。”言漱礼没什么同理心地冷静判断,“所以才容易累,耐力也差。”
李絮不是很在意这种批评,也完全没有进健身房撸铁的打算,只懒洋洋趴在水里摆烂,“游泳的强度对我来说已经充分足够了。我不喜欢那种会出汗的运动。”
言漱礼不知怎的,突然沉默了一下。
李絮没留意到,还捋了捋贴在后背的湿发,很没主客意识地接着道,“不是说要过去亚港一趟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临时有事。”言漱礼没计较她这副分不清谁是屋主的口吻,有问必答地简短道,“谈完项目就回来了,没参加后面的晚宴。”
“才七点。”李絮侧眼看了看时间,他这就回来了,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正经事,难不成又要在家开视频会议?
经过将近十日的借宿生活,李絮发现了言漱礼一个不怎么值得推崇的坏习惯。那就是尽管他很少延长待在公司的工作时间,但他会时不时就将会议带回自家书房。
李絮画画的时候,抽空停笔歇一歇喝杯水,抬一抬眼,就能透过镂空书墙看见他端正的侧影。
言漱礼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暗暗批评腹诽,还颇有绅士风度地捡起她搭在躺椅的浴巾,状似无意地话锋一转,“你今天出门了。”
李絮“嗯”一声,不意外他会知道,“抱歉,没有事先跟你说。我下午借用了你的车,去取思思帮我定制的礼服。”
本来是约好了跟霍敏思见面的,一起吃顿饭,顺便试试礼服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再搭配一下首饰。但是霍敏思又有亲戚要见,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了李絮一次鸽子。
李絮不好让店员送礼服到麓月府来,免得他们多口多舌让霍敏思知道了什么。外面又下雨,不好打车,惟有上去车库,借了辆最低调的保时捷。
言漱礼看她一眼,慢步走到水边,“没跟霍敏思见面?”
李絮摇了摇头,散漫地蹬了蹬水,抓住扶手上岸。哗啦啦落下一场雨。然后被他抖开的浴巾毛茸茸地裹住脑袋。
“她太忙了。”她声音闷在浴巾底下,又轻又柔,携着些许鼻音似的感慨,“当年她差点延毕,我都没见她这么焦头烂额过。结婚好可怕。”
言漱礼没吭声,不太熟练地帮她擦着头发,不小心扯疼了她,被轻轻拍了拍手臂,才默默松开手。
“那是他们两个效率低。”言漱礼语气没什么起伏,不偏不倚地驳斥她观点,“不能归咎于结婚这件事。”
李絮随便拧了拧湿淋淋的发尾,用浴巾裹住身体,看着他似笑非笑,“这效率还低?他们已经算是一切从简从快了。”
后半句,她过了脑,谨言慎行地没有说出口。
——到你结婚,只怕事情会更多更夸张。
言逸群和霍敏思现在这种阵仗,还是受限于言逸群母家那边的背景,没办法搞得太过铺张豪华,尽量低调的结果。
将来到了言漱礼的婚礼,没有了这种规格限制,以他在家族中受重视的程度,以及能够与他门当户对的女方背景,仪式恐怕只会办得更奢靡更隆重。
言漱礼似乎并怎么不在意自己哥哥的婚礼会办成什么样,只垂眼看她,语调淡淡问起,“出去一趟,没有遇到其他什么人吗。”
“遇见谁?”李絮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沾湿他衬衣,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我现在在云城总共也没认识几个人。”
言漱礼挑了挑眉,没说话。
李絮思忖半晌,后知后觉“哦”一声,“你是指陈彧?”
“他今天从京城回来。”言漱礼言语平静,令人难以解读真实情绪,“不知道你要出门。忘了提醒你。”
李絮没什么意义地点了点头。
下去取完礼服回来,驱车沉入地下车库的时候,后面的确跟了一辆银白法拉利,还闪灯晃了她一下。她当时瞄了一眼后视镜,没太在意,直接扫车牌开进了超跑电梯。
现在想想,那辆法拉利应该就是陈彧。
“他大概以为开车的是你。”李絮慢声解释,“我都没认出来那是他的车。是他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言漱礼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用手指绕了绕她淌着水滴的发尾,顺势擦掉积在她肩膀的一片水汽。
“还好没被看见。”李絮抿着唇角笑了笑,“我运气还不错。”
“被看见又怎么样。”言漱礼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撩起眼皮看她,神色微微有些冷,“你们已经分手了。”
他的虹膜在廊灯底下看起来颜色更浅、更剔透。明明是暖色,却透露出一股冷若冰霜的意味。令人忍不住再靠近一些,细究深处究竟是何质地。
“话是这么说。”李絮不容易生气,也不容易被别人的冷脸吓到,只谨慎地斟酌措辞,“可是比起制造新的问题,还是先彻底解决现有的问题比较好。”
顿了顿,又征求意见似的,抿出浅浅梨涡,“你觉得呢。”
“我觉得?”言漱礼言简意赅,显然并不认同,“我觉得那些困扰你的、所谓的问题,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
彼此对视的几秒,有种幽微的拉扯感弥漫开来。像一根根透明的丝线,亦断亦连,轻飘飘地缠绕在心脏上。谁吐露出一句真心,就似近非近地收紧一寸。谁闪躲掉一个眼神,就若即若离地拉开一分。
李絮有些被魇住了,几乎就要屈服,脱口而出不合时宜的话。
幸而没有。
“对你而言当然是。”她仍是笑意盈盈,轻抿着唇环,语调软而慵懒,“但我和陈彧两个人的问题,总不能假手于人,期望别人帮我解决吧。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周而复始,得不到满意的回答。
僵持半晌。
言漱礼没有与她争论,很快抛弃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
“我叫人送了晚餐过来。”他面无表情,将她快要滑落的浴巾紧了紧,随即转身往客厅走,“冲完澡出来。”
这顿晚餐,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絮感冒好全了,被允许喝一杯佐餐酒。是一支口感很好的雷司令贵腐甜白。前天晚上他们去一间海底餐厅用餐,李絮第一次喝这个酒庄的雷司令,有些被迷住了。言漱礼就让人又送了两支过来。
其实李絮心知肚明,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似是而非的,很有些古怪。
他们会在黑暗中汗涔涔地用力拥抱。会驱车几十公里过海,只因她深夜突然说想吃那家老字号的鱼蛋面。会在清晨分开之前,轻手轻脚地施予或得到一个落在眉间的吻。会在一个人画画的时候,另一个人坐在书墙旁,给她断断续续地弹巴赫的平均律。
然而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亲吻。
也绝口不提婚礼以后的事。
很难准确地认知到,彼此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绝不是恋人。
李絮没有天真愚蠢到那种程度。
——也非普通朋友。
撇除掉肌肤之亲的这层事实,李絮甚至不敢自诩自己有资格当言漱礼的朋友,顶多算是认识的人。
——介于二者之间的暧昧?
可是暧昧最无用。暧昧需要耗费许多心思与时间,才有可能继续向前发展。他们却偏偏分秒迫切。况且,李絮也不确定言漱礼对自己的体贴与耐心,有几分是出于好感,又有几分是出于顺手为之的绅士礼仪。
或许,还是“为期十二日的露水姻缘”这种定义最为准确。
就像李絮第一天住进言漱礼的家,事先与他约定好的那样。他们只是两个碰巧相遇在同一场夏令营里的人,目前各有所需,即将各奔东西。
相处的时间一日少似一日,再过两天,这场夏令营就该散了。
人不该为了注定结束的短期关系而付出真心。
越来越频繁地,李絮试图说服自己。
越来越频繁地,皆以失败告终。
夜色又深沉了些,雨幕灰白,将公寓裹得像一只发光的茧。
李絮坐在岛台边,一边喝剩下半杯的葡萄酒,一边看言漱礼分门别类将几只餐具放进洗碗机。
对比起前几日,连杯子都找不到的生疏,他已经迅速学会简单处理餐厨相关事宜。
像是不必抬眼,也能知道她在看自己,言漱礼语气不轻不重地,突然问她,“你的画,进度怎么样。”
“差不多完成了,还剩一点点细节。”李絮把喝空的高脚杯递给他,乖乖汇报进度,“虽然颜料没办法彻底干燥,但表面晾一晾,勉强赶得上他们两个的婚礼。”
言漱礼关上洗碗机,凑到感应器底下洗手,神情冷淡,根本不关心自家哥嫂的事情,“我问的是我的。”
“……”提及这个,李絮就有些心虚。
自从那天心血来潮,主动提出要给他画肖像,她就将事情一直拖延至今,迟迟没能兑现承诺。
言漱礼从来不进她的画室,也不会表现出来有多么关注,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幅画。
李絮都以为他忘记了。
“已经铺好底,勾好草稿了。”她眼神闪烁地为自己找借口,“我太久没画肖像,没什么信心,总怕把你画毁了。得再好好准备一下。”
言漱礼平静地看她一眼,敏锐地提取信息,“这是要食言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李絮即刻否认,不想让他不高兴,“这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的意思。”
顿了顿,又补充承诺,“后天就要去潮起岛了。我一定会在出发之前完成的。”
言漱礼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她,没有对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发表什么评论,只用湿漉漉的手碰了碰她因为微醺而泛红的腮颊。
“过几天的婚礼。”他低声问,“你打算见陈彧吗。”
李絮微微怔了怔。
“如果你想见,我就让他上岛。”言漱礼一瞬不瞬,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如果你不想见,我就让陈家找另一个人观礼。一切取决于你。”
言漱礼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温度。
但那只抚在李絮面颊上的手却很温暖。
隐隐约约之中,李絮仿佛意识到,这将会是一个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选择。
言漱礼既没有给她任何建议,也没有引诱或逼迫她做任何决定,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
李絮沉默片刻,轻轻咬着那枚金属唇环,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见吧。”
她抓住他衬衣下摆,将脸颊埋进他湿漉漉的手心蹭了蹭,抬眼回望,声音很轻地应。
“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第26章 毕竟它本质上就是伤口。
26
“肖像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的模糊性。”
有一位叫做奥利维尔的法国摄影师曾经这样说过。
“假如我拍大街上两个打架的人,大家立刻就可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如果我只拍一张面孔,人们就失去了解读的钥匙。我爱他,还是恨他?谁也说不清楚。”
李絮对此有相似感悟。
这日是阴雨天,距离离开麓月府,还剩最后一日。
她坐在地毯上,用刮刀在古董敞篷车和玫瑰局部抖落尼泊尔金粉,署好名,宣告送给霍敏思的新婚礼物正式完成。
随后拎起半杯薄荷朱丽普,对着另一幅空白画布空待许久。一直反复调色,犹疑构思。最后还是遵从习惯,用了一整片柠檬黄涂底。
一旦起了型,铺好关系,后面的色彩与肌理就顺理成章地逐渐堆叠上来。
李絮没有按照常规画法仔细勾勒画中人的面容,反倒有意塑造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雾,一种类似磨砂玻璃般模糊、蒙眬、若隐若现的视觉感。
看不清五官的年轻男性。微微低着头。左侧锁骨点缀上下两枚小痣。
李絮运用了非常多不同明暗深浅的蓝色,用以呈现人物泅在水中的状态,确保这幅肖像足够隐晦,又足够真实。
至少是她现阶段所能窥见的、最大限度的真实。
最后的最后,她沾了一笔钴蓝,在画作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
Chiara.后缀一朵小小的蓝鸢尾。
她由来已久的标识。
至此暂告一段落。
李絮默默低头收拾画具,耐心刮干净调色板,又渐次清洗画笔,将所有画材分门别类放回原处。
言漱礼的助理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已经提前带人等在入户步道。
李絮打开门禁让搬运工进来,看他们业务娴熟地固定好那副120*150大尺寸画作,避免途中遭遇剐蹭损伤,又确认好霍敏思那边的电话地址,就目送他们离开了。
至于剩下的另一幅,仍湿漉漉地搁置在画架上,孤零零地晾在阴天里。
李絮倚在门边看了它一会儿,没有去动,转身回卧室换了身衣服,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收拾妥当,痕迹也一并整理干净。
“喵呜——”Sphynx黏人地尾随着她去向,甩着光秃秃的小尾巴,蹲坐在旁好奇张望。
“Micio.”李絮扎好长发,蹲下身,温柔难舍地亲了亲它脑袋,“Terròleditaincrociate.”[小猫咪,祝你好运。]
来的时候只有一个行李箱,走的时候,自然也不累赘。
打开门禁,她回头望了一眼。Sphynx活泼,却也胆小,从不越出门口一步。此刻亦步亦趋到了花园,也只不明所以地站在小椰子树底下,睁着一双湛蓝猫眼望她。
李絮对它挥了挥手,满心留恋,小小声与它道别,“Ciaociao.”
门关上了。
站在入户步道的巨型livingwall旁边,抬头看着那个由蓝鸢尾组合而成的斯宾塞体字母。李絮轻轻吸了口气,摸出手机,给那个从未联系过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几乎是下一刻,对方的来电就追了过来。
“Leon?”李絮很快接起,“抱歉。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工作吧。”
“没有。”言漱礼的声音经过转化,听起来更加磁性,与在耳边的质感有微妙不同,“你现在就走?”
他们原本还默认今晚会一起用晚餐。
结果还是没来得及。
李絮“嗯”一声,手指捻着植物墙上斜枝横逸的蕨类,语气仍是轻轻柔柔的,“思思说今晚要提前上岛,以免明天彩排过流程来不及。我现在过去跟她汇合。感觉走之前,还是跟你打声招呼比较好,不然太失礼了。”
言漱礼没有即刻应声。
语音通话的缺陷就在这里。李絮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与肢体语言,无从判断对方现在究竟是何情绪。
为了搅散沉默的湖水,她只好一句接一句地继续往下说,“答应送给你的肖像已经完成了,放三五天左右表面就能干燥,完全干透估计还要等半年。到时候,你再让人罩上光油,这样油画可以保存得更好更久一些。”
听筒里突然传来“滴答滴答”的细小声响,像是封闭车厢里急促的转向灯。
“还剩下一个步骤。”言漱礼规范她的言语,“那就是未完成。”
“罩上光油很简单的。”李絮好声好气同他商量,“其实你自己就能弄。我把工具都留在画室里,你扔其他东西的时候,留下书桌上那把刷子和那支上光油就好。”
顿了顿,怕他不喜欢那幅画,又留有余地地补充,“当然,既然作为礼物送给了你,后续怎么处置都是你的自由。无论怎么都可以,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她的画不是什么名家作品,收藏价值近趋于零。无论是被丢进储藏室,或是摆着摆着嫌碍地方直接处理掉,都充分可以理解。
可惜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善解人意,语气有些生硬地,“我回老爷子*那边,还有十分钟经过麓月府。顺路送你过去。”
“不麻烦了吧。”李絮按下电梯下行键,稍微撒了个小谎,“免得你跑来跑去。我已经叫好车了,去思思店里,也不太方便让你送。”
言漱礼没作声。
李絮亦随之静了下来。
阴天视野不佳,从高处望出去,那座地标塔灰扑扑地融于雾中,中间缺失掉一段风景。没有华丽的霓虹,也没有振奋的标语,惟有湿淋淋的
他们沉默了十几秒,感觉有一条无形的线在遥遥缠绕、牵扯着彼此。
电梯抵达楼层,有柔和的暖光铺落,金属门徐徐拉开。
李絮慢半拍反应过来,推着行李箱步入轿厢。
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那个久别重逢的料峭春夜。她披着言漱礼的冲锋衣,被他冷冷攥紧手腕,带回避雨的家。
眨眼一瞬。
半个月的朝夕相对,春光苦短,时间最经不起浪费。
“那我先走了。”李絮拂开不舍,与明亮镜门中的自己对视,轻声与他暂别,“岛上见,Leon。”
*
潮起岛是一座有坡度的岛屿。
主岛面积不大,位于云城东南海域。地势极佳,风景绝美,南面多优质沙滩,北面多礁石崖岸,近岸处围绕一片绿翡翠般明亮剔透的潟湖。
言霍两家联姻,大手笔包下整座岛,婚礼仪式现场布置在南岸一家度假酒店。
碎金沙滩边上,数十间亭阁吊楼与独栋别墅掩映于婆娑的椰林树影之中,还有水屋与无边泳池延伸入海,稍稍抬眼,即可饱览广阔的深蓝海景。
李絮与霍敏思是昨天傍晚坐游艇过来的。
沿着漂浮码头往岸边走,坐上酒店游览车,沿途场景皆布置得精巧细致。山上还能望见直升机在停机坪起降,不知是言霍两家哪位亲戚家属又到了现场。
婚礼仪式被安排在与白色沙滩相连的草坪举行,晚宴派对则移步至酒店的主体建筑。再往后,年轻人继续狂欢继续玩,住宿安排在靠近娱乐设施的水屋与独栋别墅。图清静的长辈们,则坐游览车到北岸另一间更加幽静舒适的悬崖海岸线酒店休息。
李絮提前一日过来,主要是陪霍敏思简单过一遍流程。
毕竟结婚这件事,究其实质,更像一场形式化的公开表演。无论有没有爱情存在,既然搭起了舞台,就要在人前处处呈现完美。
言逸群也在场,笑眯眯听候长辈差遣,随便那些奇奇怪怪的礼仪习俗折腾,没表现得像霍敏思那么闷闷不乐那么累。
闲时还抽空跟李絮寒暄了几句,感谢她拨冗过来帮忙。夸她这位伴娘做得称心称职,不像他请的那位伴郎,忙得日不暇给,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见人影,什么事情都指望不上。
李絮借着饮香槟的动作,抿了抿唇角,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翌日婚礼。
李絮住在左侧水屋,被浪轻轻摇了一夜,醒来就隐隐约约听见直升机低空掣过的声音。
利落洗漱完毕,受雇为她做造型的化妆师已经等在门外。她请人进来,一边任人整理妆发,一边节省时间吃侍应生送过来的早餐。
霍敏思给她准备的是一条当季的高定礼服。淡淡水蓝露肩纱裙,色调柔和,羽毛点缀,裙摆有同色立体花苞与藤蔓装饰,既不会喧宾夺主,又步步轻盈浪漫。
首饰搭配的是一条极简又有存在感的白金钻石项链。耳饰想了想,没戴。那枚过于惹眼的标志性唇环也被摘了下来,换成一枚隐形唇钉,不靠得极近,不会令人发现她在嘴唇穿了孔。
这两年来唇环戴久了,抿唇时感觉空了些许,有些不习惯。她花几分钟适应了一下,才拎起手包,慢慢往霍敏思所在的独栋别墅走。
今日无雨。
日光熠熠生辉,将海水晒得蓝烫烫。
时近中午,潮起岛接连有游艇泊岸,已经有不少亲戚宾客陆续到来。酒店服务与婚庆策划工作人员在场间来回穿梭,摄影摄像举着器材忙碌跟拍。
李絮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过簇拥粉白芍药的廊道。
经过餐厅休息区时,听见有人低声交谈的声响,不经意回眸,遽然撞入一双琥珀色眼睛。
言漱礼一身blacktie单排扣戗驳领,佩戴很正式的黑领结,正倚在一丛贝拉安娜绣球旁边,没什么表情地和对面的人讲话。余光倏尔掠过一道影,他撩起眼皮懒懒望过去,恰好就见李絮立于玫瑰拱门处。
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彼此默不作声地对视几秒。
她站在日光底下,眼睛很亮,玫瑰的枝与叶在她面庞投落阴影。
言漱礼神情淡漠,目光却不很冷,只很安静地将她看在眼里。
正在与他交谈的男人久久得不到答复,好奇地探出身来,顺着他视线往外一瞧,而后了然一笑。
“M,Chiara.”
言逸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姿态儒雅,冲李絮友好地举了举手里的香槟杯。
李絮反应迅速,回以社交微笑,对这兄弟俩颔了颔首。随即将落在言漱礼身上的视线收回,转身进了霍敏思准备妆造的独栋别墅。
作为今日最辛苦劳累那位,霍敏思披着晨袍,正对着化妆镜让人做发型,自己无精打采地啃一盘沙律。
李絮笑吟吟“哇”一声,惯例过去跟她贴了贴面,“仙女,好美哦。”
“仙女已经开始觉得累了。”霍敏思闷声闷气抱怨。
“电量这么快耗尽怎么办?宾客这才陆陆续续开始上岛,你待会儿逐个寒暄,估计得待机到半夜。”
“刚把我妈打发走,让她去social了,不然唠叨得我耳朵疼。”霍敏思垮着脸,“要命,纯纯的体力活。婚姻这种落后制度赶紧在地球上消失吧,我这辈子结这么一次就够了。”
李絮听得笑起来,低头看见桌面那束纯白瀑布般的手捧花,伸手碰了碰细碎花蕾,“选的铃兰?”
“昂。”霍敏思扬了扬下巴,俏皮地打了个响指,“到时抛给你。”
“谢了。免了。”李絮想都不想就拒绝,“你还是问问Wendy她们几个谁需要吧。”
“Wendy她们可是真有男朋友未婚夫的,其中几个对象还跟着父母一起来宴饮呢,当场接到手捧花不得愁死啊。”
“就没一个想接的?”
“不然呢?现成的催婚理由,想想就害怕。我可不想当恶人,惹他们小情侣之间吵架。思来想去,这份纯洁又无用的幸运,还是传递给你这种单身人士最为妥当。不会有任何人遭受压力,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peace。”
“怎么没人受伤害?”李絮随口接话,“要是我也有对象怎么办?”
霍敏思大惊,“什么情况,你又被陈彧缠上了?”
李絮无奈,“能盼我点好吗。”
“那就是又跟那个德国仔勾搭上了?”霍敏思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捞到帅哥社交账号,开始异地网恋了?”
李絮失笑,“你怎么还记得他。”
“哦!”霍敏思眼睛发亮,触觉敏锐地指控道,“有情况!你没否认!”
李絮拨开她手指,掉入言语陷阱也分外松弛,“别随口污蔑人好不好。网恋是正常成年人应该干的事吗。”
“网恋也是恋,你怎么还搞歧视?那你们现在是怎样,暧昧阶段?等你回欧洲再date?”
“没有。”李絮模棱两可,“就随便聊了几句。”
“天呢!我随便诓诓你,你真勾搭上啦!”霍敏思好奇心爆棚,妆发都不想搞了,捉住她肩膀寻根究底,“快快快,八卦一下,你们都聊的什么?”
“就普普通通聊了几句。”
“你快讲嘛!我快好奇死了!”
“就——”李絮被晃得直笑,歪了歪脑袋,半真半假地打捞记忆碎片,“聊我的论文。植物为什么长不高。海獭跟水獭的鼻子有什么区别。还有,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煮熟的番茄……之类的?”
“Sonosenzaparole!!”霍敏思捂嘴惊呼,两眼放光紧盯着她,止不住满脸兴奋,“真的假的!李絮,你完了!”
李絮被她夸张反应逗笑,“什么跟什么,小点声,别吓到别人。”
“你、要、沦、陷、了。”霍敏思高高扬起眉,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如同宣布一件隐秘而重大的事情那样,逐字逐句提醒她,“Youknowwhat,分享日常生活这种行为,可比性本身要亲密多了。而且这是在你们发生过关系之后。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有了解这个人的欲望。”
李絮被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惊了惊。
有什么似明似暗地在胸中停留一秒,旋即被不知所以地挤了出去。
她惯于伪装,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拍了拍霍敏思揪住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终止话题,“好啦,胡说八道到此结束,不陪你继续瞎扯了。免得妨碍化妆师工作进度,等一下你还得换婚纱拍照呢。”
屋里还有其他人,不适合追问细节。霍敏思心情颇好地放了她一马,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手势,“休想这么轻易躲过去哦,等姐姐忙完这堆麻烦事,再慢慢审你这个德国仔的事。”
“行,反正瞎说的,随便你审。”李絮乖乖举手作投降状,好脾气敷衍过去,兀自躲到旁边的休息区沙发。
落地窗敞着,可以听见海浪近在咫尺的声音。
李絮若有所思望着眼前一片蓝,漫无目的地想着些什么,无声无息高高悬起一颗心。
不久之后,其余几位伴娘各自装扮完毕,也都陆陆续续往霍敏思这边来。摄影师给她们在别墅里拍了一组晨袍照片,拍完之后新娘回去换婚纱,为下午的仪式做准备。
“对了,你戒指呢?”李絮突然想起自己身为女方傧相的职责,“我是不是得先帮你保管着,不然到时慌慌张张忘记了。”
“啧。”霍敏思顶着化妆师的手翻了翻晚宴包,“真给忘了。还好你记得,不然又得被我妈一顿数落。言逸群这麻烦精,好像两只戒指都放在他那边,昨晚他就没给我。”
这场婚礼办得中西合璧,以西式宴饮为主,又删繁就简地保留了若干中式传统。新郎新娘婚前一晚被禁止见面,两栋一南一北的别墅,象征性地充当了接亲送亲的地方。
“我直接过去取吧。”李絮主动站起身,“你跟Fabian说一声。”
“别。我叫他让人送到门口。晒得要死,免得你穿高跟鞋走那么远。”霍敏思终于有空看手机,点开对话框飞快打字。
“那我去餐厅等,顺便到吧台喝杯酒,不然我怕等一下会紧张。”
“紧张什么?”
“那么多大人物来观礼,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怕出错嘛。”
“你少装。”霍敏思拍过去一巴掌,没好气嗔她,“在峡湾悬崖边上都敢踩油门的人。”
李絮闻言笑了笑,见霍敏思妈妈进来了,没继续瞎扯,恭敬地问过长辈好,就转身下楼去了。
户外风清日朗。
空气中弥漫鲜切花、酒精与海风混合的气味,淡金香槟涌动于喷泉水池,一路走过都有玫瑰簇拥。
李絮提起裙摆步入空荡荡的餐厅,吧台后的几位调酒师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酒会忙碌准备——仪式过后、晚宴之前,婚礼策划还另外安排了一场CocktailHour,方便宾客与新郎新娘拍照留影。
李絮很有礼貌地给一位拥有湛蓝眼睛的调酒师添了麻烦,请他先帮自己调一杯适合短饮的威士忌酸。
“这是今天来自潮起岛的第一杯鸡尾酒,祝您好心情。”不多时,棕发碧眼的调酒师就将一个古典杯推至她面前。
“谢谢。”李絮端起冰杯,没有待在吧台,转而懒懒走到敞开的落地窗边,倚着一丛纯白的贝拉安娜绣球,一边小口小口啜饮,一边望着白发苍苍的海浪发呆。
威士忌酸口感绵密,既酸且甜,半杯饮落,唇舌间都充盈淡淡柠檬果香。
有风浮动。
忽地一道阴影覆落,熟悉的皂感焚香随之而至。
手中的古典杯被轻巧拿开,李絮怔了怔,往上望入一双冷漠的琥珀色眼睛。
言漱礼眉目英俊,略略低垂着,犹如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向她投下荫蔽。
“不是说戒酒了吗。”李絮敛起异色,眼底噙笑望他一眼,“抢我的做什么。”
言漱礼目光凉凉掠了她一眼,晃了晃手里那杯拿坡里黄的威士忌酸,没还给她,自己也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