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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失 空壳面包 38110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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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应该戒。”他冷冷给予建议。

“饶了我吧。”李絮笑得轻佻多情,伸手要将那半杯酒讨回来,“刚刚没来得及打招呼,你是什么时候上岛的?”

她正好站在他上午站过的位置,柔软的指腹擦过他手背的青筋,细细腻腻地发凉。

言漱礼没有坚持,松了手,让她得了逞。

“天亮就过来了。”他沉声。

“这么早?昨晚睡得还好吗。”

语气听起来好似很关心,其实只是借着饮酒的间隙随便问问。

言漱礼看透她的心不在焉,回应得也平淡,“不怎么样。”

“但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穿的这身塔士多也很帅。”李絮颇有诚意地恭维一句,放下剩余小半的古典杯,话锋一转提起正事,“我过来帮思思跑腿,你呢,是不是Fabian拜托你过来送戒指?”

言漱礼不置可否挑了挑眉。

李絮笑起来,“感觉也就Fabian能差遣得动你了。”

“跟他有什么关系。”言漱礼似乎不太高兴听见这句话,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忍耐着没说。低一低头,从西服口袋摸出一个华贵精巧的螺钿镶嵌珍宝盒,抬手递到她面前。

李絮小心接过,打开确认无误,随后才放进自己的晚宴包夹层,以免有什么磕碰遗漏。

伴郎与伴娘的小小支线任务至此宣告完成。

过后理应各归各处。然而两人面对面站在花园边,相看无言,谁都没有就此离去。

最后还是李絮好声好气打破了沉默,“有没有看到我送你的画?”

言漱礼垂眼,不露声色靠近半步,“看到了。”

“虽然画得不怎么好。”李絮顿了顿,腔调放轻些许,“但其实我很用心画的。就算不喜欢,也请不要那么直接地告诉我。”

言漱礼回视她,薄唇微抿,言简意赅地否认,“没有不喜欢。”

再无其他评价。

“是不是嫌我送得太潦草了?”李絮试图揣测他不高兴的原因,“没办法,时间实在来不及了。让你自己罩上光油,也不是不上心的意思,而是最后这个步骤起码需要间隔半年,多数时候都只能由收礼物的人亲自来完成。”

不知有否言中。

言漱礼拧了拧眉,明显不悦地避开这个问题,反过来质问她,“既然是肖像,为什么看不清脸。”

“那天沉在水里,构思画面的时候——”李絮尝试寻找更恰当的措辞,无果,是以选择照实说,“想起你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的。”

沙滩海风吹拂,摇得椰林树影沙沙作响,似无意义又安抚人心的白噪音。

“不是说自己记性很好吗。”言漱礼注视着她,很没风度地翻她旧话,“不需要现实对照,也不需要借助影像的作用。”

“好吧。”李絮挑起桃花眼笑了一下,完全不嘴硬地迅速认栽,“我承认我有些高估自己了。”

言漱礼静了片刻,倏忽伸手抚上她腮颊,拇指轻轻碰了碰她空荡荡的软嘴唇。

“唇环呢?”他声音很低,且隐晦,像空气中漂浮的一个谜团,“摘掉了?”

“换成短钉了。”李絮本就不习惯空着的嘴唇,被他一碰,更不好意思地抿了抿,“毕竟这么重要的场合,还是不要太出格比较好,不然怕给思思添麻烦。”

“其实还是看得见。”言漱礼略略俯身,视线凝在她唇间若隐若现的金属银光,“一点点。”

光与影以雾状漫入。

空气微妙地起了些许变化。

李絮忽觉心悸,没来由被看得惴惴,眼神不自在地闪躲开来,“…谁会像你这样,凑这么近地观察我啊。”

言漱礼似无察觉,倏然展现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求知欲,“什么都不戴的话,是不是很快就会愈合了?”

李絮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以我的体质,不管它的话,半小时左右就会完全堵上。针穿不进去,然后留疤。”

“毕竟它本质上就是伤口。”

言漱礼这么低低说着,很自然,又很亲昵地拿指腹去摩挲唇钉底部突出的金属。

好轻的动作。

像浸过礁石的潮汐,有种执意留下痕迹的小心翼翼。

这举止太亲密了,令李絮忍不住去捉他手腕,禁止他继续,“…固定用的螺纹球很容易掉。我没带备用的。别摸了。”

摘掉了唇环的李絮,明显区别于以往的漫不经心,透露出某种难得一见的生涩与赧然。

言漱礼从善如流,绅士地收回动作。而后目光往右移了移,平静指出,“耳朵也是空的。”

“思思给我挑的耳饰太夸张了,又闪又沉,戴一会儿都嫌累。”李絮轻声解释,“今天大概会过得很漫长,还是尽量给自己减轻点负担比较明智。况且我又不是主角,陪衬素一些,也不失礼吧。”

言漱礼睨着她耳垂上的小痣,不知在忖度什么,没有接这句话。

那双眼睛一经日光照射,深邃而浅亮,宛若剔透的琥珀,又似势在必得的狮瞳。

李絮直觉危险,惟恐露怯,不愿与他继续在外独处,准备随便寻个借口离开。

结果将将掀了掀嘴唇,就听闻身后传来一道始料未及的熟悉声音——

“絮絮!”

愕然回望。

烈日底下。

陈彧西装革履,面色不霁。正站在落地窗外,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直直望向她与言漱礼。

第27章 Arrivederci.

27

李絮其实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陈彧了。

除了去年圣诞假期她短暂回国几日,以及农历正月,陈彧飞佛罗伦萨陪她勉勉强强过了个春节尾巴,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当然,不久前她不请自来,贸贸然推开他家密码门那次不算。

冬逝春来,一个季节过去,陈彧形容清减许多。

虽然依旧颀长挺拔,五官俊朗,但眼底隐隐乌青,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颓然,精神看起来并不怎么好。

李絮有心理预期今天会见到他,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被他撞见自己跟言漱礼单独相处的情形。

刚刚他们二人举止亲密,不知有没有被他瞧见。

李絮肢体僵了僵,内心略有忐忑,不愿在这种时候多生事端。

所幸陈彧面色虽沉,却并没有如想象般率先发难,反而视线掠过李絮身侧,向她身后那人恭恭敬敬打了声招呼,“哥。”

言漱礼神情冷峻,撩起眼帘望过去一眼,连颔一颔首示意都欠奉,只淡淡应了声“嗯”。

他们大约没有被瞧见。

李絮这么侥幸想着,有心撇清与言漱礼的关系,犹豫少时,还是多此一举地开口解释,“Leon是Fabian的伴郎。我过来找他拿思思仪式用的戒指。”

多余一句。

在场的两位男士,显然都不在意这突兀而无关紧要的说明。

陈彧是很清俊少年气的相貌,皮肤白,唇色浅,这么薄薄地抿着,敛起了以往那份亲和爽朗的笑容,显得整个人更加苍白失意。

“哥。”他越过李絮,直直望向言漱礼,声音发哑地请求,“方不方便让我和絮絮单独聊几句?”

言漱礼面无表情,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拎起李絮搁置在旁的古典杯,轻轻晃了晃,指腹摩挲着杯沿那枚浅浅口红印。

“先来后到。”

他没有回应陈彧,平静俯视李絮,意有所指地提了提杯,“酒还没喝完,怕是会浪费。需要我回避吗,李小姐。”

李小姐。

好稀奇。

李絮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礼貌又疏离的语气,像萍水之交的适可而止,完全顺应她提议在人前扮不熟的期望。却又带了些许审视的意味,似乎在预设她会给予什么反应。

李絮捏了捏手心,怕漏破绽,只隐晦望入他眼,暗暗示意这尊大佛先行离开。

言漱礼只当读不懂,挑衅似的略略抬眉,居高临下等她出声回应。

然而未及李絮开口说些什么,站在砂石步道的陈彧就先一步变了脸色。

“…是我太着急,昏头了。”

似乎没想到一贯纵容关照自己的表哥,居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拂自己面子。他迅速改变态度,生硬地侧了侧视线,转而要求在场另一个人,“絮絮,你出来。哥哥有话要跟你说。”

李絮默默哽了口气,心知避无可避,准备提步出去。

“婚礼马上开始。”言漱礼却侧了侧身,用拎酒杯的手慢条斯理往她面前一挡,一脸漠然看向陈彧,“有什么话,非现在聊不可?”

三番四次受阻,令陈彧意外地怔了怔。他神情古怪,狐疑地望向那个从前事事置身局外、而今却语带机锋的人,不知在忖度些什么,一时没敢接腔。

李絮也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言漱礼之前每每催促她摊牌,真的到了这一刻,却又要加以阻拦。

在场三人,各怀心思。

犹如此刻的湛蓝海,平静之下,自有暗涌。

最后还是由李絮亲口打破这诡异局面。

“陈彧。”

她错开言漱礼的遮挡,异常冷静地唤了陈彧一声,心平气和与之商量,“思思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在她婚礼上闹出任何动静,给她造成任何麻烦。有话,我们等到晚宴结束以后再谈,好吗。”

言罢,似乎知道自己不会被拒绝。她没有等对方的反应,借口霍敏思来电,直接丢下另外二人,抓起手包转身离开。

热带海岛天气莫测,雨时滂沱,晴时凶猛,从来没有温和的中间地带。

午后日光晒得人心不在焉。

忙忙碌碌到将近傍晚,婚礼仪式按时举行,一切顺利推进。

日落西垂,太阳即将坠入海水之中。天空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粉与蓝,像极一张半透明的临摹纸,正等待一阵过路的风澄清。

言漱礼与李絮作为伴郎与伴娘,分别立于两侧,在新人面对面讲完誓词之后递上戒指。

四重奏乐团演奏的Jeteveux适时响起,新人表演接吻,李絮站在玫瑰丛边,微笑着注视鼓掌。

余光一瞥,望见对面的言漱礼。他仍是一副冷峭傲气的模样,仿佛永远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彼此目光在空中不经意碰了碰,短暂几秒,又默契错开。

新人挽手离场,穿过重重拱门,移步充满玫瑰与香槟的草坪。

那束纯白如瀑的铃兰捧花,最后还是按照霍敏思的计划,抛入了李絮怀中。

她落落大方拎起裙摆作了个谢礼,眉眼弯弯地讲了几句形式化的俏皮话。那些平时不怎么看得起她的少爷小姐,今日都颇给霍敏思与言逸群面子,格外捧场地给予热情反应。

透过围成一圈的年青人群,可以隐隐约约见到,陈彧和言漱礼站在最外面讲话。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风轻云淡。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低垂着,另一双琥珀色眼睛远远穿过人潮与她对视。

李絮装作无事,镇定自若收回视线。

热闹忙碌的cocktailhour结束过后,霍敏思回别墅换装。几位伴娘陪在身边,也随之换掉飘逸纱裙,换成更适合晚宴派对的礼服。

晚宴即将开场,各位宾客经过简单休整,都已陆续入席等待。

要跳firstdance的伴郎伴娘成双成对,排成一列在外面候场。李絮穿一袭月光色软雕塑露背丝裙,嘴唇与耳垂空荡荡的,整个人简单而舒展,像轻飘飘一片羽毛,没有任何赘余的重量。

言漱礼一身矜贵,视线落着,英俊而沉默地陪在身侧。

李絮想跟他说说话,碍于人前,不好表现得过于亲密,惟有客气而温和地事先寻求谅解,“我舞步跳得不好,要是不小心出错了,Leon你多担待。”

言漱礼气质有些冷,压低眉目睨她一眼,没什么起伏地“嗯”了一声。

似是听见了他们对话,正在等待新娘补妆的言逸群饶有兴味地转过身,看热闹不嫌事大道,“我就没见这小子跟哪位女士正经跳过舞。待会儿不知道会不会临时出岔子,带着你转到哪里去,该是他拜托Chiara你多多担待才对。”

“结你的婚,别废话。”言漱礼满脸不悦,冷冷打断这碎嘴的哥。

言逸群斯文地做了个嘴巴拉链的动作,耸了耸肩,示意李絮“看吧”,一副拿自家弟弟没办法的样子。

“没有的事。”李絮忍俊不禁,觉得这兄弟俩实在好玩,焦虑与苦闷都散了些,忍不住仰头看了言漱礼一眼,“Leon读中学时,华尔兹就跳得很好的。”

言漱礼也正低着头,寡言少语地注视着她,分辨不出是什么意味。

“哎呀。”整理好妆发的霍敏思终于姗姗来迟,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人前,“久等久等,刚刚接了个电话。”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言逸群儒雅地递过臂弯,“需不需要我帮忙解决?”

“有心。不必。”霍敏思皮笑肉不笑,言语跋扈,“夫妻之间还是保持一点边界感比较好。你最好不要像上次那样,随便插手我私人的事。”

“当然。我完全尊重你的隐私。”言逸群风度翩翩地回以一笑,“只是给你提供一点小小的建议。希望你在处理过去式的人际关系时,可以更加当机立断一些。否则被长辈知道了,你又要挨教训。”

“八百年前交往过的ex,人在挪威,打电话来祝我新婚快乐。”霍敏思笑得甜美,讲话却咬牙切齿,“警告你别没事找事。”

“冤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言逸群无辜微笑,见她不肯挽臂弯,索性直接牵住她手,“夫妻之间还是保持一点信任感比较好。时间差不多了,言太太,稍微管理一下表情,准备入场了。”

霍敏思恶狠狠剜他一眼,没再驳嘴,不情不愿把手塞了进去。

李絮又紧张又津津有味地听两人斗嘴,旁边倏忽递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眼一瞧。言漱礼一言不发,绅士地等待回应,神色拢在春夜的深蓝里。

李絮稍作平复,定了定心神,将右手置入他掌心。

言漱礼慢而有力地将她捉紧。

随着玫瑰花瓣飘落,厚重的双开门被侍应生推开。

萨克斯宏大明亮的第一乐句奏响,宣告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正式开始。

由新郎新娘居中旋转,几对伴郎伴娘陪衬围绕在旁,俊男靓女的青年组合总是分外赏心悦目。

灯光调试得恰到好处地昏暗,追光都打在两位主角身上,令本来担心自己会出错的李絮放松少许。

言漱礼与她贴得很近,手掌稳稳贴在她飞起的蝴蝶骨之间,引领她并步旋转,顺时针摆荡。

转圈的过程中,有几次鼻尖不经意擦过他肩膀,可以很清晰地嗅到那股碱性涩感的焚香。昏暗之中,感官似乎被数倍放大了,令人生出一种被紧紧拥抱着的错觉。

倘若最后一小段舞步,没有转到陈彧面前的话,这将会是李絮有生以来跳得最流畅的一次华尔兹。

可惜好巧不巧,一转身一回眸,李絮恰好撞上了陈彧晦暗难明的眼神。

她肢体不自觉僵了僵,反应慢了半拍,险些要被绊倒。所幸言漱礼反应够快,掌控力也够强,硬生生握住她腰肢,带她滑过了这几步,才没有酿成什么踩脚事故。

“别分心。”浪漫而沉郁的管弦乐曲中,言漱礼声线沉沉,贴近她耳边警告。

李絮掩住慌乱,搭在他左肩的手稍稍紧了紧。

一曲终了。

谢礼过后,留下一对新人继续共舞,其他人圆满完成任务,各自双双执手退场。

晚宴布局是两张长形餐桌,宾客分隔对坐,新郎新娘与位高权重的几位长辈居中间主位。过道留出舞台位置,斜后方是十余人组成的古典乐团与流行乐队。

言霍两家是云城数一数二的豪门贵户,同圈层结交的朋友有相当部分的重叠,没有严格划分男方或女方的亲友阵营,座位皆按照身份地位与人情往来,妥帖又随意地一路排下去。

或许是年纪较轻的缘故,言漱礼没有过去与家人坐在一起,反而与几位伴郎伴娘就近落了座。

李絮左手边是Wendy和她男友,右手边是言漱礼,彼此间隔不远。

陈彧坐在另一桌斜对面,甫一抬头,就见他目光幽幽地打量过来。

李絮迟疑片刻,没有回避,不躲不闪直直应对了他的视线。

直至侍应生过来为他们斟酒,李絮不小心碰掉了座椅上的晚宴包,这场漫长的对视才被中断。侍应生满是惶恐,连声道歉,李絮摆摆手让他不必在意,自己弓身将包包拾起,随手放回身后。

再回过身,正想去拿香槟杯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便骤然一沉,被人紧紧握住了。

李絮瞳孔放大,吃了一惊。

对面的陈彧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眼神游移,不敢动作太大,惟有暗暗咬牙,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邻座那人却纹丝不动。原本只是拢着,察觉她在使力,索性不耐烦地翻手扣住。

李絮搞不清楚他究竟要干嘛,怕惹人注意,登时不敢再动,也不敢出声质问。

晚宴前面一串流程尚未走完,席间没有人闲聊,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今夜的主角身上。有人捧场地*起哄鼓掌,有人率先举杯恭贺,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影。

无人有闲暇留意到昏暗处的李絮和言漱礼。

他们坐在一起,像两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谁也不和谁交谈,谁也不和谁对视。

一个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新人,另一个神情冷漠,低头把玩一枝作为桌面摆饰的小小铃兰。

然而在无人窥见的餐桌底下,他们的手,却又古怪而隐秘地紧紧扣在一起。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被按下无声的快进键。

伴郎伴娘祝辞,双方父母发言,最后新人感言,齐齐落座,正式开宴。侍应生鱼贯而出,一道道菜品流水般端上来,一瓶瓶陈年佳酿不停歇地开。舞台上亦不空旷,另有几位特别邀请的唱作巨星与当红歌手上台表演,为现场炒热气氛。

酒饱饭足过后,年纪较大的长辈先后退场,回去北岸酒店休息。古典管弦乐团彻底让位,DJ与流行乐队轮流掌控节奏,很快来到年轻人狂欢的场子。

原本拘谨规矩的男男女女都摆脱了约束,借着微醺酒意回归本性,浸入纵情声色的不眠夜。

有人攀到桌子上跳舞,有人赌输游戏扎入香槟池,有人专注于猎艳调情。到处都是酒精与烟,到处都是扭动的躯体,到处都是纸醉金迷的泛滥笑意。

周围环境喧嚣鼎沸,就连言漱礼亦不能幸免。

他天之骄子,年少有为,又是普德控股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即便性格高冷,不近人情,但在这种社交名利场上,也永远不乏蜂拥而上恭维攀谈的人。

趁他被人缠住脱不开身,李絮借意离席,礼貌让出身边位置。

她绕了一段路,到僻静处的化妆间,仔细洗手消毒,对镜拧开短钉,将那枚旧唇环重新戴上。

熟悉的束缚感与安定感,像一块旧毛毯重新包裹住她,令她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翻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十分钟之前的iMessage页面。

【哥哥】给她发来消息:我在泳池等你。

她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半晌,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习惯性打开《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漫无目的地操控着Liam在牧场里巡视了一圈,才调整好心绪,整理好仪容,款款走出隔间。

夜晚温柔而谨慎。

月光朦胧照亮沿途的路,花园与泳池静谧无人,惟有虫鸣螽跃。派对震耳欲聋的乐声,一路削减着传来,恍若隔世。

酒店的路灯讲究美感与氛围,亮度皆不很高,照得池水像反光的玻璃,碎成一片又一片。

李絮穿花寻路,站定在另一边岸,没有继续向前。

“站那么远做什么。”陈彧隔着一池水,阴郁地望着她,“躲我躲了这么多天,还没躲够?”

海风携着咸腥的湿气,清泠泠地吹皱池水,蓝白交映的光晃过岸上人的面庞。

他手里拎着一瓶威士忌,看起来喝了不少,身上有酒气,眼球亦有些微浑浊。

“你想要聊什么呢。”李絮格外平静地回望着他,“我以为我在信息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陈彧牙关紧咬,“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我说。”

“这种事。”李絮镇定得近乎无动于衷,“我觉得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

“只有那一次!”陈彧眼底涌现出一种揉杂恳切与悔恨的恼怒,迫于从小到大的教养,才没有让负面情绪外露得更明显,“我喝醉了,犯了浑。只有那一次……絮絮,你不能一次机会都不给我,不能一句解释都不听,就直接判我死刑。”

人和人之间,似乎永远都做不到易地而处。

李絮不懂他的怒意与理直气壮从何而来,却不意外会听到此类辩解,“无论是一次抑或无数次,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你打算就用这样的借口来说服我吗。”

“我知道你暂时没有办法接受,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我不求你即刻原谅我。”陈彧咬了咬牙,像在和谁较劲,“但我不会同意就这么和你分手的。”

即便已经过去半个月,陈彧看起来依然完全无法接受现实。

“我不想惩罚任何人。”

李絮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审判任何人。因为事实上我也有错。有心理障碍的是我,优柔寡断的是我,逃避的也是我。我们两个根本不适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勉强绑在一起。”

“就因为我做错一件事。”陈彧指节用力得泛青,下颌线明显紧绷着,“你连我们整段关系,连我们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都要否定吗。”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你有正常的生理需求,这不是你的错,错在我没办法——”李絮顿了顿,不想将话说得太赤裸,“我觉得分开对我们彼此都好。”

“我可以等!”陈彧捏紧拳头,几乎要将酒瓶攥碎,“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

“怎么等。”李絮眉眼垂着,周身被光晕拢得柔和,“一边跟别人睡,一边撒谎骗我,这么等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彧口舌发苦,没来由一阵心惶,急急几步逼近,想要上前拽住李絮胳膊。

“既然要谈,那就开诚布公地谈。”李絮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与他保持距离,“陈彧,我们谁也不必对谁说谎。”

“我没有!”陈彧急促地喘着气,眼底闪过一丝狼狈。

李絮静静注视着他,突然主动挑明,“你是不是没有查过麓月府的门锁记录?”

“什么门锁记录?”陈彧闻言愣了愣。

过了几秒,他猛地反应过来,霎时间面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李絮。

“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去查。看来你真的很自信不会被我发现。”李絮似叹非叹,“给你发信息的那天晚上,我去过你家。当时你和何雨曼在一起。我什么都听到了。”

“絮絮……”陈彧肉眼可见整个人都慌了,心虚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咬紧牙关去握她肩膀。

他喝多了,动作不比寻常迅捷。

李絮极力躲避,拉开距离,没有让他碰到。

“我真的不想将场面弄得那么难堪。”她平心静气地,几近是请求的态度,“动静闹大了,势必会惹你父亲不高兴,届时难免影响到我妈。我不想让她为难,不想再和她扯上关系。我们就这样好聚好散,不行吗。”

“我做错我认!”陈彧酒意上涌,悔恨与其他剧烈情绪混杂在一起,眼底阴得冒火,“但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事,别总扯无关紧要的人当借口。那老头什么荒唐事都做尽,我喜欢你,要跟你在一起,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轮得到他不高兴!”

对于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他百口莫辩。

然而心底积蓄已久的愤懑与不甘,又亟需找到出口,迫使他揪住她言语中的细枝末节发泄怒气。

“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还不够长吗。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在这里结束,也算体面。我不想再继续浪费你的时间了。”

“你觉得跟我谈恋爱是在浪费时间?”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自在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不必为了骗我而费劲遮掩。”

话讲得绕来绕去,仍是绕不开最关键的问题。

陈彧神色写满痛苦,实在无从辩驳,索性破罐破摔,“是。我是跟何雨曼上过几次床,但除此之外我跟她什么都没有。絮絮,你信我,我心里……”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觉得灵肉分离,性与爱不是一回事。我懂,我明白,其实我也真的不怪你。”李絮异常镇静地打断他,突然话锋一转,“但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去穿唇环?”

似是始料未及她会提起这件事。

陈彧一时语塞,勾起过往糟糕回忆,眼睛红得充血,一声都没肯吭。

李絮观他反应,顷刻了然,“你猜得到对不对?其中一个原因。”

那年冬天,李絮升研一,陈彧飞到佛罗伦萨找她。

他们决定交往,在圣诞夜的阿诺河边牵了手,借着分享同一支冰淇淋的机会试着接吻。

很笨拙、很不堪的一次尝试。

陈彧紧紧抱着她,身上是略苦的古龙水气味,嘴唇越挨越近,像雪山坍塌毫无预警地压落下来。

李絮看着面前那张逐渐放大的、与陈志诚有几分相似的脸,骤然想起罗跃青暴露人前的丑态,激起生理性抗拒,忍不住推开他吐了个昏天暗地。

陈彧被吐了一身污秽,面色铁青,强忍着自尊哄她。安慰她说没关系,他们可以循序渐进下次再试。

然而下一次假期见面,李絮就径自去打了唇环,借口穿孔正在恢复期,避开了与陈彧的亲密接触。

这渐渐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根刺。

此后的每一次尝试,皆磕磕绊绊,不欢而散,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

陈彧对此缄口不言,只表示会耐心等待,等她接受心理诊疗,等她可以真正坦然接受。

显然,他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而今突然提及这段过往缘由,用以与他出轨的事对照,更似一种隐晦而彻底的拒绝。

或者侮辱。

许多被刻意忽略的、自我蒙蔽的细节,皆被这短短几句话遽然翻了出来。

“你想表达什么。”陈彧太阳穴隐隐跳动,竭力压抑着情绪,“你讨厌我讨厌到这种程度,被我碰一下就想吐?”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李絮默了默,“只是有些事,不是光凭努力与意志就能克服的。起码‘爱’这件事,不是。”

“……你实话实说告诉我,李絮。”陈彧脖颈青筋暴起,艰难地滚了滚喉结,从齿间一字一句挤出声音,“由始至终,你究竟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李絮感到一种棘手的、刺痛般的为难。

“我很感激你。”

最后,她选择这样表述。

将声音放得很轻、很低,像在极力削减言语的重量,“真的。我很想回报你所期望的东西。但我努力过后,发现自己真的做不到。”

事事如愿以偿的陈彧,大约从未体会过比这更屈辱的时刻。

他不错眼地瞋视着,几乎要徒手将酒瓶捏碎,嘴唇发颤,声音含着血腥气,“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

“你对我很好。”李絮轻声,“我不想辜负你,不想让你失望。”

顿了顿,又补充,“而且那时候,我太软弱了,很需要有人来爱我。”

罗跃青有了另外的孩子,纵然是自闭症,亦不离不弃。李兆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有她这么一个私生女。就连唯一一个会偶尔给她打电话的奶奶庞秀兰,也在那年因病去世。而李絮甚至没有资格回国参加她的葬礼。

她一个人孤身在意大利。

迷惘地。漂泊地。毫无依恃地。

犹如一枝孱弱的植物,生于贫瘠的土,恹恹汲取永远不足的养分。因为太过稚嫩,无法在暴雨天里独自扎根,所以有人为她稍微挡了挡风雨,伸手攀折一下,她便无知无觉地顺应着被折断了。

“你其实早就想跟我分手了,对不对。”陈彧眼底涌出阵阵冷意,怒极反笑,阴沉地讥讽一声,“这次终于寻到我的错处,可以顺理成章拿这当借口,是不是很开心?”

静谧的深蓝夜里,李絮看着他。

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陈彧第一次飞佛罗伦萨找她,在窄窄的公寓楼梯仰着头对她笑,眼睛狭长,弯起来是月牙的形状。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开心。”李絮静了静,尾音轻飘飘的,“我只是松了一口气,庆幸我们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没有你所说的那么非我不可。”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会积累感情。不论究其实质是什么,它都短暂地,给李絮带来过一种恍惚踏在地面的安全感。

尽管过了很久以后,她才发现这是一种虚薄而无用的安慰剂。

人永远无法借助他人的眼睛寻求道路,自己内心的彷徨,自离家的那一刻,就从未停止。

“你对我,我对你,都不够诚实。”李絮语气笃定,又有些茫茫然地,“你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我跨不过那道心理障碍,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解决问题。导致今天这个结果,有一部分是我的错。”

“我都说了我可以等你!”陈彧在黑暗中红了眼,如被刺软肋,失控得将手中酒瓶砸碎在地,“你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既然你觉得自己也有错,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陈志诚做的那些腌臜事,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

琥珀色的酒液流淌在木地板上,顺着缝隙,蜿蜒地滴落泳池。

一滴琥珀,浸得透满池湛蓝吗。

“对不起。”李絮低头看着,怔怔地道歉,“我也不想这样。但我真的做不到。”

人人都有其限制性。

过不去的难题,不论如何努力就是过不去,意志无从谈起。

就像你没有办法用调色板上的任何其他颜料,调出最基础的黑。因为在严格意义上,黑色不算一种颜色,只是一种明度变化的最低状态。黑色是没有色彩倾向的。

就像李絮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十一岁那年生日。

她记得好清楚。

那天是周五,自己提前放学回家。保姆阿姨请假不在。罗跃青大概又在楼上睡午觉。

玄关散乱一双擦得锃亮的男士德比鞋,除了李兆霖不会是其他人。李絮雀跃得一蹦一跳,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上楼去,心中满怀期待,一家三口好久好久没在一起庆祝生日,幻想爸爸妈妈会给自己准备怎样的惊喜。

结果确实是惊。

喜却无从谈起。

透过主卧那道没有闭紧的门缝,李絮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了性的粗暴与丑陋。

李兆霖风流成性,玩女人玩过头,阈值不断提高,自然而然发展出奇怪癖。好。他不再满足于一对一的关系,开始热衷于与狐朋狗友分享自己的情。人。

毫无缓冲的余地,李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两个陌生男人一前一后死死摁倒在床榻上。

没有人理会她痛极的哭叫与眼泪。他们都在满足地叹息,发出冷酷的笑声,往她身上甩巴掌,揪住她头发命令她哭得更卖力。人的肢体仿佛变异成了沼泽深埋的怪物,扭曲地,恶臭地,一点点往无尽的深渊沉沦。

后来,李絮知道了其中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的名字。他姓陈。名字叫陈志诚。

而她的父亲,李兆霖,安然坐于旁边的沙发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这近似凶杀案的性。爱现场。

目睹这一切的李絮浑身颤抖,胃部急剧痉挛、抽搐,本能地感到一种欲呕的冲动。

她头脑一片空白,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转身一路狂奔跑出家门。

直至入夜之后,李絮惊魂未定地归家。李兆霖与另外两个男人早已离开。罗跃青浮肿着眼皮,一边敷着面膜与朋友聊电话,一边示意女儿自己拆开外卖送来的蛋糕,就当是庆祝了生日。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女儿脚上穿着的是室内拖鞋。

李絮不声不响,坐在餐桌边,没有点亮蜡烛,一口气吃掉了半个芒果蛋糕。然后因为这次突发性的食物过敏,被送急诊住了两天院,惊得罗跃青连连嗔骂。

往后许多年,李絮仍不可避免地会被这场噩梦魇住。

成长越多,阅历越丰富,她就越发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是妓。女与嫖客苟合生下的产物。得不到爱,是理所当然。被摆上货架审视,也是理所当然。

她的存在,凝结着一个失败女人的无望野心,昭示着一个卑劣男人的廉价情义。

她痛恨一切有需索的性。

所以她接受不了与陈彧有肌肤之亲。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脱衣服,她吐得一塌糊涂,几乎要将整个腥臭的胃都呕出身体。她不敢接受他的贴近,害怕从他脸上,窥见过去那些伏在母亲身上嗤笑斥骂的男人的影子。

然而奇怪的是。

她居然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言漱礼。

为什么言漱礼会是那个例外?

在这半个月期间,李絮常常浪掷许多分秒在想,却始终蒙蒙胧胧想不分明。

直至与陈彧毫无保留对峙的这一刻,电光石火之间,她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

——因为言漱礼对她没有任何要求或期望。

他不会逼迫她,诱哄她,更不会向她施舍或讨要所谓的真心。他是她在旷野沿途偶遇的一棵巨树,于冰天雪地里无声焚烧,既是绝迹的风景,又是取暖的焰火。不论要走要留,她都可以完完全全随自己心意。

在这段露水姻缘里,李絮不必付出或失去任何东西,她才是真正需索的那一方。

陈彧显然不知她此刻正在忖度些什么,只脸色发白地站定,死死咬紧牙关。

“你可以生我的气。”他眼眶发红,负气嘴硬,“但我不同意你走,你走不掉的,絮絮。”

“在一起需要两个人同意,但分开,其实只需要一个人做决定。”李絮点到即止,感觉自己再无话可说,“我觉得到这里,结论就已经足够分明了。你喝了不少,夜晚风凉,早点回去休息吧。”

陈彧满怀不甘,有心纠缠,几步踩过地面的碎玻璃,再度伸手试图捉紧她。

李絮用力甩开,不肯就范。

陈彧醉得脚步虚浮,使不上力气,本身也有教养打底,潜意识会避免对女士动粗。

李絮又个子高挑,不是那么容易钳制的类型。两人推搡争执间,李絮无意中狠狠踢了陈彧一脚,顺势用手肘抵住他胸口将他往旁边推去。

扑通——!

陈彧没站稳,绊了个踉跄,直直往后跌落,砸起一片深蓝波浪。

幸好他水性极佳,很快凭借本能浮上水面,还未攀到岸边,就慌慌张张叫住李絮,“别走!”

李絮弓身确认他没事,悬着的心落下,重重松了口气,却没有伸手去拉他,“酒醒点了吗。你先上来,我去找人拿毛巾给你。”

陈彧不应,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哗啦着满襟的水,急切地想要追上岸,“李絮!”

李絮已经走远了几步,听见声响,踟蹰片刻才回过头。

“絮絮!”陈彧失魂落魄地站在夜色里,浑身都湿透了,面容透露着痛苦与不甘。除了她的名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剩一口气苦苦支撑。

李絮隔着一段难以挽回的距离,一边与他对望,一边慢慢倒退。

犹如季节更迭,梦幻泡影破灭,某种象征性的离别。

“到此为止吧,好不好,陈彧。”

李絮眨了眨被夜风吹得酸涩的眼睛,格外平静,又格外轻柔地向他道别,“我不否认,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确确实实拥有过很快乐的瞬间。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全部了。我不想跟你吵没意义的架,不想再浪费你的时间,也不想再利用你去逃避其他问题。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真心的。祝你得偿所愿,争赢你应得的东西。祝你往后的每一天,都比今天圆满开心。”

最后,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Arrivederci”,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春夜的水,犹如将融未融的冰。

陈彧四肢沉沉,耳朵灌满冷水,感觉自己被冻得麻木,遗漏在水中的一颗心僵硬得难以跳动,只能呆呆凝望她离去的背影。

潮湿春夜,南方海岛的晴朗持续不了多久。

天边肮脏的铅色云层聚集,似炭笔层层叠叠涂出来的阴影,约莫又有一场雨即将落下。

李絮疾步走在玫瑰簇拥的小径,想要穿过花园到附近找服务人员。派对狂欢的乐声若隐若现,在经过一墙油画般浓郁的贝拉安娜绣球时,忽觉空气中浮动一阵熟悉的淡淡烟味。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视线随着烟雾弥散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

手腕便被猛地扣住,整个人被揽入怀中,往花墙背后的昏暗处扯去。

第28章 失而复得。

28

静谧的浪,不规则拍岸,夜晚的星辰一颗不剩,惟余虫豸悠长鸣叫。

黑暗之中,言漱礼的怀抱弥散淡淡烟味。

是李絮惯常抽的那款廉价软白万宝路,混合他身上的皂感焚香,清幽幽的,像反季节的霜雪气味。

似怕灼伤她,言漱礼随手将剩余三分之一的烟摁灭了。

有点可惜。

李絮被困在他双臂间,心跳得惴惴不安,亟需尼古丁镇静情绪,还想着要接过那半支烟继续抽完。

“走这么急,去哪。”

熟悉的气味与声线,在昏暗夤夜,字句被压得更低沉。

李絮失神一瞬,双手拽住他衬衫衣摆,将自己从他怀抱中挣出来。

言漱礼随她动作,右手落到她瘦削的背部,虚虚揽着,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明知故问,李絮便也原样奉还,不答反问,“你听见多少?”

言漱礼略略俯首,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她,“你希望我听见多少。”

李絮连假笑都笑不出来,声音轻飘飘地像浮在空气里,“我希望你可以通通忘掉。”

无可避免地感到难堪。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每每陷入狼狈局面,都会被言漱礼旁观目睹。撞见陈彧出轨那次是。和李兆霖起争执那次是。这次又是。

言漱礼目光落于她面庞,无声雕琢,宛若有重量,“可惜我记性没那么不好。”

李絮神色复杂,“你不像那种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

“谁告诉你我把这当笑话看。”言漱礼语气淡淡,伸手抚了抚她生硬牵起的唇角,“说过了。不想笑不用勉强笑。我不是你的观众。”

又是这句话。

骤觉难以招架,李絮微微躲闪地侧了侧视线,好声好气地请他,“不聊这个了。好吗。”

言漱礼携着一身尚未被海风吹散的清苦烟味,一言不发垂下那双琥珀色眼睛。他眉骨很高,嘴唇很薄,是那种英俊又寡情的长相。很难想象他会愿意主动为谁低头,为谁妥协。

但李絮柔声细气地向他请求,他就当真收起那份冷硬,不再说什么了。

夜风翻阅着分秒。

彼此沉默良久,静静对望,不再讲话。

毋庸置疑,李絮拥有一副漂亮的好皮囊。瓌姿艳逸,柔情绰态,还不是那种寻常可见的漂亮。此刻发丝散乱,仰着纤长脖颈,黑亮湿润的眼眸迟疑闪烁,不必故作姿态讲什么话,在这潮湿夜海边,也像极了行将开口蛊惑旅人的塞壬。

言漱礼避开她的眼睛,用手轻轻碰了碰她重新扣上的白金唇环。覆着薄茧的指腹摩挲了几秒,仿佛一种习惯,充满亲昵的安抚意味。

“又戴上了。”他沉声,听不出具体意味。

李絮“嗯”一声,睫毛不自觉轻颤,错觉他在透过那枚小小的金属抚摸自己的心脏,“旧的东西,可以让我在吵架的时候更有底气些。”

“你反过来跟他道歉。”言漱礼平声质疑,“这叫吵架吗。”

“姑且算是吧。”李絮难看地扯起一个笑,为自己辩解,“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下次争取改进。”

“下次。”言漱礼冷冷咀嚼了一遍这个词。

“或许不止下次。”李絮尚且有这点判断力,“他不甘心,还会再来找我理论。”

言漱礼定定看了她几秒,平静道,“不会。”

“这么笃定?”李絮挑了挑眉。

言漱礼眼底幽幽,犹如夤夜的海,翻滚晦暗不明情绪,“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这话说得太暧昧了。

很难不令人误解。

李絮恍惚感到自己浸入了一场暗涌的潮汐,心脏不自觉漏跳一拍。

“我之前翻国内新闻,常常会看到普德集团的消息,你们每一年都会在公益慈善方面投入很多资金人力。”她假模假样勉强笑了笑,“我是不是也幸运地,受到这种类似的眷顾了?”

“资本逐利。”

言漱礼声线很低,在静谧而开阔的环境底下,那种沙哑的颗粒感被放大得更加明显。

他淡声纠正她,“慈善是生意场最柔软的切口。企业设立公益基金会,一是为了享受政策优惠,助力资本增长和商业发展,二是为了提升社会形象和荣誉,以便更长远、更可持续地进行收割。投入慈善,永远不会是纯粹地为了慈善本身。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伪饰而已。”

“那你呢。”李絮声音好轻,心照不宣地问,“言漱礼,你是为了什么。”

言漱礼久久注视她。

审慎地、探究地、宽容地。

没有以言语作答。

月光隐没。

南方海岛悬浮在一片黑暗的漩涡里。

雨落得铺张而不虚伪,像无数只巨型的手齐齐张开,将云朵暴力地摁入海水。

言漱礼身份贵重,又好清静,没有像其他年轻小辈那样住在飘飘荡荡的水屋,反而被单独安排在南岸房型稀缺的独栋别墅里。

他的房间掩于椰林树影之间,被绿意与雨水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犹如一枚极具安全感的、发光的茧。

回来的路上,言漱礼被撇到了一点点雨,李絮被他护得严实,半点没被淋到。

她所有行李衣物都放在昨晚住的水屋里。路不近,怕途中撞见陈彧,又怕他蹲守在她房间门口,所以没有过去拿。淋浴出来,她长发微湿,只裹着一件单薄浴袍。

柑橘色的灯光昏暗。

言漱礼一身清凉水汽,裹着比她大几个尺寸的同款浴袍,微微低头站于落地窗边,正端详着手中不知什么东西。

听闻身后动静,他转过身,背着滂沱夜雨,静静望入她眼睛,“过来。”

李絮倚在门边,踟蹰片刻,才提步向他走去。

“这是什么?”

她不解地看着从他手中到自己手中的一个小小方形漆器盒。

金箔雕花,宝石镶嵌,应是一件精巧贵气的古董艺术品。

推开卡扣一瞧。

里面流光溢彩,赫然是一对昂贵华美的蓝钻耳坠。

静静躺于丝绒里的稀有蓝钻,无瑕艳彩,水滴形明亮式切割,饱和度与净度都堪称顶级。纵是李絮这种没经手过多少好东西的人,也一眼可知,这是收藏品级别的彩宝。

面对她明显的错愕,言漱礼格外平静地解释,“这是肖像画的回礼。”

今早在餐厅遇见,他碰了碰她空荡荡的耳垂,特意问她怎么没戴耳饰。大约那时候,他就已经想把口袋里的耳坠送给她。艳彩蓝钻,与她的淡蓝礼服也很相称。

可惜她嫌首饰累赘。

他便也没有不解风情地即刻拿出来。

李絮难掩讶异,因为太过突然,没能很快消化这个意外,“…为什么给我送这个?”

“之前不是丢了一只吗。”言漱礼轻描淡写,“之后就再没见过你戴耳饰。”

——指的是他们一起去跑马地附近那家诚记吃宵夜那次。

从停车场途径尚闳中学,再到商业街的短短一段路,李絮遗失了自己新买的一只耳坠。

当时她开玩笑似的,希望自己可以失而复得。

漫不经心低头寻觅了一路,遭了骤雨,也没有寻回来。

于是迟了一段时日,言漱礼便以数百数千倍昂贵的替代品祝她,“失而复得。”

李絮眼底掠过怔愣,久久哑然,“…我买的那对,是过季促销的打折货,满打满算都用不了五位数。你送的这对,恐怕得在后面再加三四个零,在拍卖会才能见到成色这么惊艳的蓝钻。”

“正好陪合作方去了一趟亚港的慈善晚宴。”言漱礼不以为意,“什么都不拍,太不礼貌。”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算什么。”李絮扯过他手腕,试图将东西还回去,“但对我而言,这实在太过贵重了。我没有理由收下。”

言漱礼没有收。

“你送的礼物,我不怎么满意。我送的礼物,你也不怎么满意。”他语调淡淡,“扯平了。”

这人真是天生的上位者。

一言一行,皆充满那种无需以长篇大论说服他人的掌控力。他需要别人怎么做,一个眼神,别人下意识就会选择顺从。

但与他相处久了,李絮潜移默化地被纵容,已经慢慢变得有恃无恐。

“诡辩。”她轻声反驳。

“只是不想你再纠结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言漱礼垂眼,将话讲得无波无澜,“我拍下来,是为了送你。你不要,那它就无处可去。”

这算什么?

李絮想问,某种形式的纪念吗,又抑或是某种笨拙的追求?

没有问出口。

言漱礼也没有更多解释。

他就着敞开的珠宝盒,拿起其中一枚耳坠,捻住她小巧的耳垂,慢条斯理地帮她戴上。

没有想象中那么笨手笨脚。或许是因为这半个月期间,他总是时不时伸手摩挲她耳垂上的那枚小痣,是以也格外清楚旁边那枚耳洞的位置。

拥有天鹅绒般质感的顶级蓝钻。

沉甸甸的重量。

不属于她的昂贵与华美。

李絮感受着这份重量,心中思绪万千,左右拉扯,默默容许了短暂一刻的越轨。每一个辛德瑞拉都有时至午夜的幻梦可作,终究会醒的,又何妨今夜多她这一个。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急于摘下,反而直直地与之对视,“我现在蓬头垢面,妆没化,衣服没穿,戴着不奇怪吗。”

言漱礼静了静,说,“不奇怪。”

李絮仰头观他神情。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因为太过浓密而显得缠绕在一起,像冶艳玫瑰丛底下的荆棘。那张嘴唇柔软红润,携着氤氲水汽,雾縠涳濛,被耳边璀璨的蓝钻衬得更加昳丽。

“漂亮吗。”她眼底噙笑,有种刻意展示的轻佻。

言漱礼一瞬不瞬凝视着她,静了片刻,声调低了几分,“漂亮。”

李絮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你第一次说这种话。”

言漱礼丝毫没有被揶揄的局促,“我不说,你就意识不到吗。”

“我从来不随便揣测别人的心思。”李絮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况且这世上漂亮的人那么多。自作多情*的成本可是很高的。”

言漱礼拧了拧眉,微微掀唇,似是欲言又止。

李絮直接打断了他,将那张漂亮的脸凑近,低柔地问,“刚刚晚宴餐桌上,我看见甜品有芒果慕斯。Wendy说很好吃,你吃了吗?”

好莫名其妙的一句问。

言漱礼沉默少时,回答说,“没有。”

似乎比较满意这个答复。

李絮点了点头,主动靠得更近,耳边的蓝钻几乎摇摇晃晃地撞进他怀里。

“言漱礼。”她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唤他名字,一字一句轻轻问,“你有没有跟别人接过吻?”

空气变得黏腻、变得缓。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在李絮微微扩张的漆黑瞳仁里,言漱礼清晰地瞧见了自己的身影。他仍是面无表情,一丝一毫波动与破绽都不愿向她展示。但在她看不见的阴影底下,右手骨节却又紧紧攥出了青白。

“没有。”他声音喑哑,如实应答。

意料之中。

李絮笑了一下。

“我有。”她踮了踮了脚,一边说着令人不悦的话,一边拽住他宽松的浴袍领子将他往下扯,语气漫不经心得像一个漂浮的谜团。

“虽然好像对你不是很公平,但你要不要跟我试一试?”

一个漩涡般的瞬间。

言漱礼绅士地扶住了她的腰肢,没有说“要”或者“不要”,一动不动凝着她眼眸良久,才沉声静气地给予评价,“这种事情,本就没什么公不公平可言。”

李絮笑意更深,抿出颊边浅浅梨涡,“谢谢你的慷慨。”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分不清究竟是谁先开始的。

李絮犹疑地仰了仰头。

言漱礼箍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李絮心脏砰砰地跳,感觉自己像个刚刚识字的孩子,一笔一划皆不得要领。惟有笨拙地试探,生涩地触碰,头脑咕噜咕噜地发出滚烫的声音,一切全凭本能,不受控制。

言漱礼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但好像比她学得快一些。

她没有卸掉那枚唇环,冷硬的金属硌在彼此唇间,像一道见证事实发生的证据。他吻得很轻,很谨慎,很绵密。又将她桎梏得很紧,半寸距离都不允许她拉远,像在对待一缕天光之后就会骤然消失的阁楼幽灵。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言漱礼说出冷冰冰话语的嘴唇干燥而柔软,比他的性情与气质软和许多。但好像也只是短短一瞬。他无师自通,很快懂得从她唇缝探进去,慢慢深入,撬开牙关,与她舌尖相抵,纠缠,吮。弄,渐渐漫溢出融入雨夜的水声。 :=

中途因为她快要缺氧,分开半晌,彼此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絮眼神都散了,看着他的眸光一片湿润。

彼此默不作声地望入对方深处,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接吻是有方法的。要用舌尖写对方的名字。”明明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李絮还要逞强环住他脖子,假装渊博地逗他,“ichiamoChiara.”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言漱礼用手掌着她红扑扑的腮颊,顿了顿,又沉声,“一直都知道。”

每一次他们时隔许久再见面,不论是在中学时期的天台花园、波士顿暴雪的洛根机场、麓月府春寒料峭的无人湖边,在对话之前,她总会令人恼火地重新再介绍自己一遍。

——“Leon,我是李絮。”

微笑着。假笑着。敬而远之地笑着说。

仿佛他是什么只有三秒记忆的脸盲症患者。仿佛他们陌生到除了自我介绍,再无话可说。仿佛他们之间这段距离永远无法缩短、无法靠近。

李絮似笑非笑,调侃似的,故意提起上午装模作样的情形,“不叫我李小姐了?”

言漱礼假装没听见,睇着她水润的软嘴唇,生硬地绕回上一句话,“你写过谁名字?他教你的?”

“你猜。”李絮像软绵绵一团雾,任由他将自己抱到斗柜上。

言漱礼嗅了嗅她身上苦凉药感的广藿玫瑰香,看起来没什么心情或闲暇猜。

“看电影学的。”李絮忍不住笑了,双手亲昵地撑在他宽阔的肩膀,“我的理论知识还是稍微比你丰富一些。”

“可惜实践能力不怎么样。”言漱礼看不出有没有不高兴,只像位苛刻的考官那样地给出低分评价。

“好严格啊,言教授。”李絮眉眼弯弯地叹气,也不恼,搂住他脖子,鼻尖柔软地蹭过他凸起的喉结,“我再努力一点,能不能让我pass。”

他身上有松木的气味,焚烧的松木,令人恍惚感觉这真是一枚落下的松科植物的果实。数不清过去多少分秒,对于季节的感知都错乱了。李絮心底柔软一片,轻柔地啄了啄他颈侧鼓动的青筋。

言漱礼肩背的肌肉霎时间僵硬起来,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双臂更紧密地将她往怀里摁。

心跳声近在咫尺。

年轻的身体充斥释放不尽的荷尔蒙。

在学会接吻以后的第一次,有什么东西在心头微妙地发生变质。她和他的青春期好像后知后觉地来迟了,又或者是重新回溯。在身边同龄人热衷于探索情与性的时候,他们一个因为恐慌而避之不及,一个因为专注而不感兴趣,双双被夜海的风吹到一起。

唇舌总是湿漉漉地分不开。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分享彼此的呼吸。李絮晕乎乎的,感觉他像只小狮子,一点一点,耐心又暴戾地舔。咬自己的舌尖与唇环。

那枚冷硬的金属,被彼此的气息烘得滚烫。

宛若一枚裸。露在外的心脏。

扑通。

扑通。

明明困在冰冷的暴雨与海水之中,李絮却恍惚觉得自己即将被火焰吞没。

它没有吞噬她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着她,萦绕着她。

好奇妙。

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受。

他们身上每一处都密不可分地镶嵌在一起。仿佛世上最巧妙的榫卯,没有一丝一毫的罅隙,没有一丝一毫的谬误,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仿佛他们天生如此。理应如此。

昏暗里,那对流光溢彩的蓝钻,美得惊心动魄,彻夜不眠地在李絮耳边摇晃。

犹如钴蓝春夜,一片微观的海,被暴雨搅乱的波浪。

翌日。

李絮是被遮挡不住的日光与海浪声吵醒的。

惺惺忪忪睁开眼,暴雨早已停息,沙滩晒得不似清晨,隐约可见三三两两宾客在晒日光浴。

李絮猛地惊醒。

偌大床铺只余她一人。

刚刚住到同一屋檐的那段时间,在吵醒她几次被抱怨之后,言漱礼就已经学会尊重她的睡眠时间。即便自己再早起,也会尽量轻手轻脚,不会特意叫醒她。

唯独今天这一次,李絮万分希望,言漱礼在睁眼的那一秒就摇醒自己。

“……”滑着满满一页来自陈彧与霍敏思的未接来电,李絮抱头苦恼,明明没有宿醉,却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突突地跳着疼。

“醒了?”言漱礼恰好从楼下上来,短衫短裤,头发是湿的,大概是刚刚运动淋浴过。手里还违和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热带果汁。

李絮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翻了翻自己的手机屏幕,“有一个已接来电。”

言漱礼“嗯”了一声,没否认,“霍敏思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应该是去你房间找不到你。我就替你接了。”

果然。

李絮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你是怎么说的?”

言漱礼没什么表情,放下托盘定定看她,“我说我们在一起。你在我房间里。”

“…她应该有问你原因。”不必想,李絮也知道霍敏思必有此问。

言漱礼很认真地注视着她,语调却淡,像在谈论今日天气一样平静,“我说我在追求你。”

李絮愣了愣。

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尚且来不及设防,她一句打哈哈敷衍的俏皮话都说不出,霎时间宕了机,脸爆红。

言漱礼绅士地撇开视线,没有穷追不舍。抑或他自己说完这话也有些不自在,转过去毫无必要地清了清嗓子。

双方皆默契地按下这个话题不表。

李絮视线游移,蓦地扫过床头柜上的珠宝盒。那对璀璨卓越的艳彩蓝钻,正静静躺在纯黑丝绒里。

“你帮我取下来的?”李絮既是疑问,又是转移话题,“我自己都忘了摘。”

“嗯。”于是言漱礼的视线又顺理成章转回她面庞,“有点重。你睡觉总是乱动,怕你扯到头发,会痛。”

李絮就又不说话了,有些不自然地拜托他让工作人员送一身自己能穿的衣服过来,自己捡起皱巴巴的浴袍,裹着躲进浴室去。

不多时,李絮的行李箱就完好无缺地送到了别墅里。

她换了条轻盈的吊带裙。锁骨处有一点点痕迹,约莫是遮不住的,就也没想着去遮。收拾好妆容之后,又变回了原本言笑晏晏的那个自己,大大方方地在餐桌边坐下,和言漱礼面对面吃一顿迟了些许的午餐。

李絮点的是一份海岛特色的椰汁鸡汤,一份海鲜冬阴功,一份菠萝炒饭,还有一份酸口的青木瓜沙拉。

言漱礼已经吃过了,但还是陪她再吃了一点,慢条斯理地喝一杯无酒精的桑格利亚。

人常常会无法共情昨天的自己。

虽然李絮谈不上后悔。但她明明可以处理得更有预见性、更妥当一些。起码不该默许他弄到那么晚,不然不会体力不支,天亮前溜回房间,就不会有后面被霍敏思知道的这一出。

她是真的有点焦虑,不知道该怎么跟霍敏思解释。

但不想在言漱礼面前表露出来。

只好又习惯性地解锁手机,打开《小小旅人》的游戏页面,假装很忙碌地操控着小怪兽Liam,在农场和村镇里盲头乌蝇一样瞎接任务瞎逛。

言漱礼默不作声看了她很久,中途偶尔提醒一句,“走过头了。那只叫做Gabriel的青蛙不是住在广场的喷泉旁边吗。”

“你怎么知道?”李絮诧异地抬了抬眉。

言漱礼面无表情,“地图就这么小,看都看熟了。饭不认真吃,一分钟就能做完的任务,你也能拖这么久。”

然后李絮就把屏幕挪开了一点点,不让他看了。

又浪掷了将近十分钟。

在李絮终于平复好心情,磨磨蹭蹭完成今日任务,操控着Liam漫无目的在农场瞎逛时,手机滴滴地提醒了低电量。

言漱礼站起身,绕到她旁边,突然开口问,“你带护照了吗。”

李絮抬眼瞧他,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嗯”了声,“带了。”

言漱礼拿过她手机,随手接入岛台边的电源,又继续问,“你美签还在不在有效期?”

意识到不对,李絮蹙了蹙眉,没有直接回答,“怎么了?”

隔着不远的距离,言漱礼单手点了点她的手机屏幕,亮出那张使用已久的Liam壁纸。

“带你去看真的海獭。”

第29章 夏令营结束了。

29

鬼使神差地,李絮没有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

仔细想了想,原因约莫有三:

其一,李絮实在不想应付今天大概率仍然逗留在岛上的陈彧。

其二,李絮实在还没有思考好应该怎么跟霍敏思解释。

其三,李絮好像真的有点想亲眼看看海獭。

其实几年前去日本玩,在三重县的鸟羽水族馆,也曾经近距离看到过一次。不过怎么说呢。会握手、会与人亲近、会憨态可掬转圈圈的海獭固然可爱,但李絮还是不太喜欢那种被囿于展馆中的动物表演。

言漱礼做事雷厉风行,执行力一绝。在确认过李絮的护照签证没有问题之后,完全没有给她任何犹豫或后悔的机会,直接说走就走。

婚礼的第二日,大多数宾客都尚未离开潮起岛,趁此机会在岛上玩乐。因为言逸群不方便出国,新婚夫妇也没有安排另外的蜜月旅行,人群瞩目的焦点仍聚集在他们两个身上。

李絮原本想亲自过去打声招呼,但霍敏思被诸多男男女女被包围着,过去势必会跟陈彧打照面。

她还在纠结。

结果言漱礼直接说不用,纡尊降贵地亲自动手帮她把行李箱合起来,“早上霍敏思打电话过来,我就跟她说了,我下午带你走。”

“……”李絮喝着一只冰镇的椰子,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给霍敏思拨了个电话。

“哇哦,Sleepiy,终于舍得醒啦?”一接通,对面即刻传来掩不住笑意的调侃声。

“我先走了。”李絮自认理亏,声音都比平常小了点,“你那边人多,我不想撞见陈彧,不太方便过去找你。反正过段时间你也要去欧洲,这次你要做什么都好,我都舍命陪你。”

“都整上贿赂这套啦?那行吧,我勉为其难。”霍敏思装模作样地哼哼笑,“不过这会儿还有陈彧这茄哩啡男配什么戏唱啊?男主角不都闪亮登场了嘛。哎呀,话说昨天刚刚跟你聊完那个德国仔,我就突然想起来,言逸群他弟好像也是日耳曼混血,也是德国仔欸!”

“…你好好玩。”李絮招架不住这揶揄,无奈讨饶,“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等迟几日再跟你从头到尾好好交代,行吗。”

“我无聊得很,这破岛有什么可玩的。”霍敏思笑得越来越夸张,八卦兮兮的,语调都明显携着波浪号,“你才是,honey,祝你假期愉快,好、好、玩~我以前要是有讲过言二什么坏话,今天都一笔勾销哦,你可千万不许跟他说漏嘴。他人虽然冻冰冰的,无趣又哑巴,但还是比陈彧靠谱太多,你跟他耍耍朋友不吃亏~”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絮按了按太阳穴,避免越讲越错,头痛地抢先挂掉电话,“你先忙你那边的事,我回头再打给你。”

收起手机后,心虚地往右手边瞄过去一眼。

言漱礼全程一声没吭,坐在她旁边,无波无澜地侧着锋利的下颌线,欣赏着车窗外的游云海景。

车厢封闭,距离又近,也不知道刚刚手机有没有漏音,让他把霍敏思那些玩笑话听了去。

越野车匀速疾驰,很快抵达山顶的停机坪。

一架阿古斯塔直升机正敞着门等候他们到来。

原本足够承载12人以上的宽敞机舱,被改造成了更加奢华舒适的双排6人座。因为直升机自重比较小,重心范围窄。为了保持飞机平衡,他们没有贴在一起坐,中间隔了一个位置。

与李絮之前坐过的小型观光直升机不同的是,这架直升机噪音非常小,乘客在飞行过程中甚至不需要强制佩戴降噪耳机。

一切准备就绪。

机长向雇主示意,准备启程了。

仪表盘亮灯,引擎发出规律的啸叫与轰鸣。主旋翼与尾翼转动,上下空气流速差产生升力,承载着他们慢慢飞离这座小而美的南方海岛。

李絮微微低头,鸟瞰壮阔而诗意的海。

晴空底下的那片蓝,比她昨夜戴在耳边的蓝钻更加纯净剔透。云朵融化于平静的水面,像碎开的玻璃糖,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风清日朗的春。

一切美不胜收。

他们约莫在一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落地点是普德大厦的顶楼停机坪。因为私人直升机需要提前申请飞行计划,且不能任意更改航线,言漱礼昨天出发潮起岛的时候,估计是从公司这边走的,所以回程也落到这里。

旋翼卷起的风很大,下直升机的时候,李絮的裙摆与长发猎猎飞舞,言漱礼扶了她手肘一把。

该松开的时候他没送,顺势往下一捞,面无表情牵住了她的手。

李絮抿了抿唇角,没挣。

“言总,车已经备好了。”那个李絮见过几回的助理恭恭敬敬等在门口,为他们引路,乘高速电梯直落地下停车场。

车分了三辆,阵仗不小。言漱礼此行仓促,却并非纯然的旅行或度假,有些要紧的工作舍不下,身边例行带了秘书、副手和几位保镖。

从CBD开车过去云城机场,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私人飞机不与民航班次共用航站楼,海关安检进出通道也比较快捷,正好可以赶上原定傍晚起飞的行程,不必让机组延迟空等。

飞机顺利起飞,上升至平流层后开启巡航模式,言漱礼解开安全带,从前舱移步客舱中段,示意空乘开始布置晚餐餐桌。

李絮心里有事,吃得恹恹的,不太有精神。

“还困的话就再睡会儿,后舱有床。”言漱礼看了她半晌,低声嘱咐,“把隔音门关上。我们开会,可能有点吵。”

“不困,早上都睡了多久了。”还有他的下属在场,李絮有些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亲密,“正好有时间,我改改论文。顺便调整一下时差。”

她换了一身适合长途飞行的休闲衣裤,把自己的macbook拎出来,窝到角落的沙发上。又问空乘另外要了一杯红酒,准备按照理论教授的要求好好捯饬捯饬自己生产的这堆垃圾。

言漱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那边桌面高度不够,坐这。”

正打算在老板旁边落座的秘书,闻言默默挪了个位置。

“没事,我习惯这样写。不打扰你们工作。”李絮摇摇头,盘着腿把笔电放到膝盖上,又解开自己绕成一团的有线耳机,径自开启专注模式。

言漱礼淡淡觑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各自忙碌了两三个钟头,李絮摘下耳机,言漱礼那边还在敲项目细节。声音其实不大,他话也不多。但她听得犯困,发了一会儿呆,还是默默到后舱的床铺去了。

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拿手指轻轻戳自己的睫毛,风吹一样。

痒。

她无意识咕哝了一声。

那阵细微的风就停了下来。

换成眼皮覆落一片轻而温热的羽毛。

再睁眼,发现言漱礼也换了身衣服,和她分享着同一个枕头,从身后搂着她正在熟睡。

李絮惺惺忪忪地,转过去与他面对面。他大概是累了,昨晚也没怎么睡,她手脚也不很轻,这都没有醒。

现在想想,李絮似乎没有什么观察言漱礼睡颜的机会。

毕竟她每天睡得早、起得晚,对比起来,委实当得起懒惰一词。而言漱礼像是那种科幻片中进化过的、更高级的人类,每日需求的睡眠时间远远比普通人短,补足的精力却足以支撑他高强度的运动及工作运转。

不论看过多少次,还是忍不住赞叹。

这真是一张受尽造物者偏爱的脸。

高的眉弓,挺的鼻梁,深的目,薄的唇,一种尤其冷峻锋利的英俊,完全不会令人厌倦给予注视。

看着看着,意识好像被不存在的风吹过,飘着、荡着,很快落入了软绵绵的云朵里。

言漱礼眨眼的时候,李絮仿佛可以听见有很轻很轻的风在响动。

他醒了。

眉峰微皱,薄薄眼皮撩起,削减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静与淡漠。

倏尔撞入她的视线,他眼神有几分迷茫,却下意识将她搂得很紧,“…看什么。”

“看你下睫毛。”李絮被面对面嵌入他怀里,想了想,没头没脑讲,“好长。想画你。”

言漱礼静了十余秒,像正在重启系统的电脑,看起来清醒了一点,但不多。那双琥珀色眼睛尚未完全澄清,不甚聚焦地凝着她,嗓音也是那种低沉的哑,“又是看不清脸那种吗。”

“这次争取矫正一下视力。”李絮翘了翘唇角,毫无根据地保证。

像是巧言令色。

言漱礼不知有没有信,没有应答,箍着她腰肢,让她与自己贴得更紧。

“太近了。”李絮噙着笑,手肘抵着他胸膛,“这样反而更加看不清。”

言漱礼很独断地忽略掉了她的反对意见。

他刚刚醒转,难得携着几分懒。像受潜意识驱使那样,他凑近她,用自己高挺的鼻尖轻轻蹭着她的,又似有若无地碰了碰她唇环,“离落地还早。再睡会儿,不然时差难调整。”

挨得这样近,彼此的睫毛都快要眨到一起去了。

李絮腮颊微热,心弦不受控地被拨动,错觉这种举动甚至比夜晚更亲密。

无端端生出一种青涩的赧意,她不自然地“嗯”了一声,随后慢慢闭上眼睛。

半晌,又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她眼睫上。

还有熟悉的焚木气息。

飞了十几个小时。被空乘唤醒。从舷窗欣赏了一场壮丽浪漫的日落之后,当地入夜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旧金山机场。

接机的人员与车辆早早侯在了外面。

从国内飞北美没什么需要倒时差的烦恼,而且私人飞机飞长途也不累。李絮精神还好,没什么疲态,言漱礼更不必说,体力与精力都远胜于常人。

他们没有立即下榻酒店,沿途去了一家新美式米其林二星,吃了顿稍微晚点的晚餐。

当夜,他们宿在市中心金融区的一家地标性酒店。

放眼望去,可以俯瞰整座栉比鳞次的钢铁森林,泛美金字塔近在眼前,三藩市高低起伏的天际线亦一览无遗。

跨越时区,奔波一程,多多少少总归是有倦意的。

但这规律对于言漱礼而言,好像并不生效。入住之后,他还能接着在套房的会议厅跟国内开视频会议。

李絮窝在窗边拿iPad潦草画了几张小画。两张风景。一张言漱礼的背影。眨着眨着眼睛,迷迷蒙蒙的,又了睡过去。

梦里梦见了言漱礼被一纸诉讼告上法庭。因为他不肯休假,每天都在偷偷工作,圣诞节还把SantaClaus拒之门外。所以即将被海獭法官关进节日反卷监狱。

李絮作为证人出席,为了救他而撒谎,说他圣诞节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在跟她偷偷谈恋爱。

听审席的小动物一片哗然。

被海獭法官一眼识破谎言,把她也一起关进了监狱。

在节日反卷监狱里面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你拿鼻子蹭蹭我,我拿嘴唇亲亲你,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感受彼此的体温。洞穴里冬眠取暖的小动物一样。

……奇奇怪怪的梦。

饶是李絮这么厚脸皮,都不好意思跟言漱礼复述。

翌日清晨,他们抛下秘书和保镖,独自开了一辆兰博基尼,去渡轮大厦简简单单吃点东西。

这日正好赶上了农夫集市的开放时间,有新鲜的现开生蚝和琳琅满目的蔬果鲜花卖,气氛热闹,非常有烟火气。

言漱礼随手买的咖啡居然出品不错,结合了蜂蜜和玫瑰两种口味,甜甜的,很符合李絮的取向。还有一家面包店的甜桃牛角包,火候烤得刚刚好,也非常酥脆美味。

不过李絮吃到一半就有点腻了,一边慢吞吞嚼嚼嚼,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言漱礼。

言漱礼没说什么,默默把她刚买的一扎郁金香递给她,把她手里剩下那半份牛角包拿过来吃了。

加州的阳光永远明媚。

从旧金山湾区出发,沿着一号公路,向南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他们很快就到达了蒙特雷。

李絮很少来美国,更是第一次来蒙特雷。

这个小镇人不多,乌鸦倒是随处可见,小松鼠也有不少。且海域异常广阔,异常富饶。

言漱礼先带她到海边的一间网红餐厅吃东西。点的奶油蛤蜊浓汤、黄油焗龙虾、海鲜欧姆蛋、蒜香虾仁意面,还给她要了个意大利风味的海鲜锅和一杯霞多丽。凭心而论,味道相当不错。餐后还贴心地送了每位女士一束玫瑰。

吃过午餐之后,他们避开日头最晒的中午,到蒙特雷最有名的水族馆逛了逛。

其实最理想的观赏时间还是在下午,参观完以后正好可以出来看日落,沿着罐头厂街散散步,感觉会非常好看。

但他们时间没那么多,主要行程也不是来逛水族馆的,尽管这个填档行程的体验感也相当不错。

巨藻森林视觉挺惊艳,令人感觉置身海底。一扩一张漂浮的成群水母也充满诡谲的美感。李絮带了便携的微单和一次性相机,以成千上万追逐觅食的沙丁鱼群为背景,给言漱礼按了几张拍立得。

“拍照都不肯笑一下吗。”她拿着显影的相纸,似笑非笑逗他,“见过你嘴角翘起来的人,是不是都能申请吉尼斯纪录了?”

他们一个总是随时随地习惯性假笑,另一个则连社交性微笑都吝于展示,想一想,总有种诡异又微妙的相称。

言漱礼假装没听见,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带她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

待日晒削减了,他们才驱车至mosslanding的kayake租船。

据工作人员说,他们来得正是季节,三月至五月的天气很不错,适合划船。到了夏天风会变得很大,就不那么适合凑过去近距离观看了。

双人kayak讲究配合。

前面的人负责控制频率,后面的人负责控制方向,随时做微调。

李絮在加尔达湖、威尼斯、阿尔布费拉等地划过几次皮划艇,不过自认没那么擅长,就穿好救生衣坐在了前面。让言漱礼受累些,看情况配合自己划桨的节奏。

蒙特雷湾的海水不算特别清澈,但蓝得很有质感,有种特别粗犷的颗粒度,构筑出的风景美而开阔。

划kayak期间,他们遇到了好多好多小动物。

最常见的是海狮。他们对人类有很重的好奇心,时不时会从水里冒出来,用湿漉漉的大眼睛和滑不溜秋的皮肤吓唬你。

斑海豹比较害羞。偶尔浮出水面悄悄观察一眼,就又悄悄地缩回水里去了。

海獭则多数集中在海草丰茂的水域。

怕吓到成群结队的大小海獭,人类通常距离它们很远,就礼貌地停了下来。

它们喜欢悠哉悠哉地躺在海上,两只小短手忙忙碌碌地搓洗自己的脸颊、梳理自己的皮毛,或者拿起口袋里的石头使劲砸贝壳肉,又再或者毛茸茸地对着空气表演水中旋转。

李絮带了相机,但习惯了用真实的眼睛记录,总是忘记将机器拿出来,快门按得很少。

反倒是坐在她身后的言漱礼担起了这份临时工作,给她和远处的小小海獭咔擦咔擦拍了近百张照片。

——虽然构图和光影都一塌糊涂,拍出来的成品令人很难违心称赞就是了。

“我在你眼里就长这个样子吗。”李絮假装质问他。

“广角镜头会产生畸变。”言漱礼客观地为自己辩解,沉默半晌,又干巴巴讲,“挺好看的。”

不知道是在维护自己的摄影技术,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李絮忍俊不禁,拿相机的手下意识反转,镜头对准自己及身后的人。但想了想,不知思及什么,还是及时停下动作,没有留下这张自拍合影。

他们预约的游览时间很充足,不过很有分寸地没有划得太深入,以免打扰小动物们太久。在海上徜徉了将近两个小时左右,就顺利返程了。

从蒙特雷回旧金山的路上,临近傍晚,天与海的色调渐渐开始变化。

他们停下疾驰的速度,倚在纯黑的兰博基尼旁边,默契无言,共同分享这一场浪漫得不可描述的日落。

海不再是黑或蓝。

而是一种梦幻而短暂的粉与橘。

今日所经历的分分秒秒仿佛都在无声融化,枫糖般黏稠滴落,酿成一壶琥珀色的蜜酒。

没有比此刻更怦然心动的瞬间。

太过美好了。不是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冥冥之中,总感觉后面会有无法估量的怅惘在等待着自己。

李絮忽然侧过头,情不自禁,又不知缘由地,静静注视了言漱礼半晌。

言漱礼很快察觉,垂下眼,淡声淡气问她,“做什么。”

“没什么。”李絮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言漱礼与她对视几秒,略略俯身,更深地凝入那双漂亮的黑眼睛。

微凉的鼻尖,在她柔软的梨涡处戳了一下,像在分辨她身上的广藿玫瑰香。

“做什么。”轮到李絮噙着笑问。

“没什么。”言漱礼平静地答。

“我没抽烟。”李絮唇边折起淡笑。

“我知道。”言漱礼声音低低的。

李絮有样学样,稍稍挨过去,用鼻尖蹭过他下颌线。

“我也没抽烟。”言漱礼声线发沉,学她讲无聊话。

“我知道。”李絮眉眼弯弯。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钟。

耳边惟有静谧的海浪与过路的风。

言漱礼眼底掠过暗沉沉的情绪,忽而又开口,“我没吃芒果。”

李絮心神一颤,慢慢敛起笑,闭唇不语。

然后她听见他绅士地、彬彬有礼地问,“可以接吻吗。”

言漱礼的眼睛阒寂而深邃,像卷着漩涡的黑洞,要无声无息将人摄进去。

李絮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响。

响到她听不见自己应答的声音,只知道自己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将夜未夜的黄昏时分。

他们在加州日落里接吻。

有种即将被浪潮吞没的错觉,李絮紧张得手脚都要蜷缩起来。言漱礼单手控住她后颈,稳而有力,不许她反悔,也不许她躲。唇舌抵着她,像她在每一幅画作落下一朵蓝鸢尾的签名那样,Chiara,他写出她的名字,一点一点加深彼此的纠缠。

从镀金的日落,持续到黑蓝的夜。

好漫长的一个吻。

李絮被亲得舌根发酸,整个人浮浮沉沉地攀在他身上,手脚和心口都不自觉细细颤抖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

像是一场诡丽而暴烈的梦境,李絮被迫完完全全向他开放。她的生理性眼泪不断淌出来,脑海仿佛打翻的调色盘,迸裂各种饱和度过高的艳丽色彩。

言漱礼紧紧箍着她,将她困在自己怀抱与狭窄的车座之间。交。颈相拥。感觉自己一点一点被她容纳,一点一点被*她吞食。

钴蓝色的夜晚,充满浩淼的回忆,与汹涌的期冀。

在旧金山待到第三天,他们来去匆促,准备今夜启程返航云城。

犹如某种隐喻。

一段短暂而注定结束的美好旅程。

李絮起床之后,浸在灿烂的日光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慢吞吞洗漱完毕,收拾好行李箱,打开随身手袋翻了翻自己的护照,才点开手机购票软件,确定了一下订单信息。

在言漱礼结束会议走入卧室时,她像排演过数次那样,放下手中的东西,握起两个拳头,俏皮地朝他晃了晃。

“有奖竞猜。”她抿出浅浅梨涡,又一次与他玩起这个幼稚游戏,“猜猜我手里有几颗巧克力?”

言漱礼想要吻她的计划被打断,定定看了她半晌,配合地回答,“两颗。”

“确定?”李絮迷惑他,“跟上次一样的答案?不改?”

言漱礼“嗯”了一声。

“很遗憾。这次只有一颗。”李絮故作失望,摊开右手,亮出掌心一枚糖果。

“但是上次在亚港,我还欠了你一颗。”顿了顿,她又从口袋摸出另一颗置于左手,慷慨道,“这次一并补给你。”

她的态度不同以往,微妙地有些古怪。言漱礼看了看被塞入自己手中的巧克力,敏锐抬眸,久久凝睇她。

“为什么给我巧克力。”他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

李絮耸了耸肩,轻轻柔笑,“因为我只有巧克力。”

顿了顿,她语气放缓,有种不易察觉的请求,“好吃的。别嫌弃,好吗。”

仿佛送出不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糖果,而是自己一片真心。

“我没有嫌弃。”言漱礼皱了皱眉,将巧克力攥紧了。

李絮点点头,像程序忽地卡顿了一下,没了下一步动作与言语。过了少时,才又打开手袋,将夹层里那个金箔雕花的漆器盒归还于他,“还有这个耳坠,交回给你保管。”

遽然意识到了什么。言漱礼绷紧了下颌,气场陡然冷下几个度,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它真的很美。”李絮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口中吐露软刀刃般的话语,“但也真的太贵了。适合被收藏在展柜里,而不是戴在我这种人身上。说实话,光是拿着它,我都胆战心惊。”

“‘你这种人’。”言漱礼咀嚼着这个描述,冷眉冷眼地看着她,“你将自己归类为哪一种人。”

李絮定定回视他,既非自暴自弃,亦非自怨自艾,“那种,以后或许不会再与你有什么交集的人。”

言漱礼动也不动,似乎被这句话重重挫伤了,看她的表情阴沉得令人心悸。

李絮迎着他冷若冰霜的瞋视,下意识想要抬手摸一摸他的侧脸,但硬生生忍住了,“从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不是吗。婚礼结束,我们就各自回归正常的轨迹。”

“我以为我们——”言漱礼脸上布满不可置信的寒冰,那张总是沉稳、总是漠然的英俊面容显露出一丝细微裂痕。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尊严,不允许他有更激越的行为和更软弱的言辞。他用力闭了闭眼,克制地咽下了那句可怜虫一般的质问。

在面对过往任何一个棘手的课题或项目时,言漱礼都不曾有过这种不知所措的错愕、恼怒与虚无。

每一次,这种令人屈辱的感受,皆由李絮无偿慷慨赠与。

他喉咙发紧,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不肯漏掉她脸上任何一秒转瞬即逝的表情,“这就是你的答案,李絮。你借我摆脱陈彧,接下来就迫不及待要摆脱我。”

“我没有。”李絮近似自言自语地道,“但我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你。所以Leon,我不想再继续。”

空气凝滞并陈,沉重得仿佛难以流动。

数日前目睹的事实,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旋转。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对不起’了?就像你曾经跟陈彧说过的那样。”言漱礼紧紧攥着她施舍般抛下的糖果,目光晦暗不明,语气极其冷漠,“我在你眼中,跟他没有任何区别,对吗。”

“不。”李絮直视着他,轻声否认,“你和他完全不一样。言漱礼,你值得更好的、更纯粹的、更完美的。”

言漱礼雕塑般的面容毫无表情,生硬而冷酷地推翻她假惺惺的好意,“我不需要你来替我决定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世界,各自有各自的道路。”李絮一字一句,与她外貌截然相反,像个过分谨慎而务实的人,“我不想被别人扰乱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也不想去扰乱别人的生活。很多时候,那些发生过的事,都只是荷尔蒙作祟而已。”

即使撇除掉父辈的爱恨龃龉,以陈彧那种程度的家世背景,李絮都尚且高攀不上,承担不起。

更何况言漱礼这种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

及时享乐,活在当下,是霍敏思那种浸泡在爱意中长大的姑娘才拥有的资本与底气。

李絮不是。

她没那么经得起失去。

对于李絮而言,拥有过这样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就已经弥足珍贵了。他们现今所处的这段亲密关系,亦如这次加州之旅,短暂而注定结束。在彻底陷进去之前,及时止损,提前抽身,才是最正确的抉择。

而言漱礼的想法似乎与她截然不同。

“‘荷尔蒙’。”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他的目光寒得阴恻恻的,像霜雪落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硬生生冻僵,“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李絮,你真的特别有惹人生气的天赋。”

李絮的心哽在喉咙,无从辩驳,无言以对。

言漱礼的眉眼前所未见的冷鸷,口吻亦变得格外生硬,“你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跟我有另一种可能性,是吗。”

谁没有过几秒钟放纵,任由自己耽于辛德瑞拉的美梦呢。

“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李絮目光低垂,喃喃轻语,“但即使只有1%的概率,我也不想这段关系,是由一个偶然的错误延伸而来。我身边的教训已经够多了。故事开始得有偏差,是很难拥有好结局的。”

言漱礼目光沉沉,讳莫如深地审视着她,似在忖度着什么,没有说话。

良久,他冷声冷气地指出,“李絮,你不敢信我。”

不敢接腔,亦不敢继续停留,惟恐自己会犹豫。李絮很快收拾好表情,将那个昂贵的漆器盒放在化妆桌上,随后拎起了自己的手袋。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好好道别。罗跃青没有。李兆霖没有。庞秀兰没有。陈彧那一次,她也一直在逃避,做得很差劲。

或许还是应该努力笑一笑,她想。

毕竟无论是中学时期,还是这半个月意外得来的相处,言漱礼所给予她的,皆是吉光片羽般珍贵的美好记忆。

她也想让他记住自己最昳丽的姿态。

可惜真的很难笑出来。

抿了抿那枚留有对方温度的唇环,李絮眨了眨那双雾縠空濛的眼,逼迫自己镇定地回视他。

“夏令营结束了,Leon。”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轻得不知是割舍还是期冀。

“很高兴能遇见你。我要回佛罗伦萨了。”

第30章 我想见你。

30

佛罗伦萨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佩雷托拉机场也很迷你。

只要在这里起落过几次,你就能迅速掌握它的方向与位置,不会像在云城机场那样,于三个偌大航站楼之间盲头乌蝇一般兜转迷途。

从舷窗掠过一片低矮建筑与平缓山峦,李絮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她长吁一口气,取了行李,照例乘有轨电车回市区。

上车时,有一对讲粤语的中国情侣走在她前面。大概是初到佛罗伦萨,他们忘了在机器上验票打印时间。

并非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李絮初来乍到时,也曾经犯过这种错误。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友好地提醒了他们。

小情侣忙不迭道谢。

毕竟在意大利逃票,罚款着实不低,而许多游客常常会忘记这规则。

李絮微笑摆摆手,戴上耳机,径自去到后面的位置。

T2有轨电车直达市中心。

李絮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附近下车,她租住的公寓正好在周边,推着行李箱步行几分钟就能到。

事实上,她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大部分场景,以圣母百花大教堂为圆心,均可步行抵达。

佛罗伦萨极少霓虹。不论昼夜黄昏,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柑橘色的光线里,晕染着时间一半苍老的陈旧色调。

Vanessa曾经感慨过自己五岁的时候来旅游,佛罗伦萨长这样。现在二十岁来读书,佛罗伦萨还长这样。斑驳的墙、包浆的石板路、平静又汹涌的阿诺河,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本地土著Francesco猛灌一口尼格罗尼,不屑应道,“就算回到五百年前,佛罗伦萨也还是长这样。”

李絮坐在门前广场,望着教堂恢弘的穹顶,在旁微笑着听。

她不觉得佛罗伦萨旧。

她喜欢这种不会轻易改变的稳固感。

“你可终于回来了,Chiara!”一收到她落地的消息,Vanessa就急急忙忙收拾好东西,绕路拎上在河边晒太阳的Francesco,从学校图书馆马不停蹄赶回公寓。

李絮笑眯眯地与好朋友贴面拥抱。

“看,我把你的小柠檬树照顾得很好!”邀功般拉开露台落地窗,Vanessa骄傲地挺起胸脯,“不仅每天给它晒太阳控湿度,还照着视频教程给它修剪掉了徒长枝。我怎么说来着,你选择拜托我而非Francesco,绝对是个明智之举!他之前只是帮忙浇个水,就差点要把小柠檬树的根都浇坏了!”

Francesco熟门熟路地去开李絮的冰箱拿酒,在Vanessa看不见的背后,耸耸肩冲李絮做了个鬼脸。

李絮忍俊不禁。

她这两位好朋友是在本科时候认识的,Vanessa学雕塑,Francesco学视觉艺术。虽然总是吵吵闹闹,言行聒噪、疯癫又无厘头,但在孤苦的留学期间,他们带给李絮的欢笑与陪伴,是更加珍贵的支撑力。

按照承诺过的那样,李絮请客去Palagio吃晚餐,餐后再去共和广场的一家酒吧喝Vanessa极力推荐的一款无花果橄榄玛莎拉。

期间三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胡乱讲话。

聊的话题天马行空,没有刻意追问近来发生在李絮身上的烦心事,令李絮格外感激。

他们三人都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李絮和Vanessa住对门。Francesco住楼下。Francesco的奶奶是他们共同的房东。

结束聚会之后,回到熟悉的小小房间。

李絮打开落地窗,倚在弧形的露台栏杆上,静望不远处高耸的钟楼,逆着夜风点了一支白色香烟。

万宝路的气味很淡,风一吹就散了。火光明明灭灭地消耗着。燃烧的时间又能有多长呢。她仰头吐出最后一片雾,什么都不愿再想。

失魂落魄地回屋,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一去一回这一趟,携在身边的还是只有一个小小登机箱。翻开来,里面空瘪瘪的。在回收箱捐掉几件厚重冬衣之后,这个箱子竟连一半都装不满。

李絮盘腿坐在地毯上,慢吞吞地逐件逐件收拾。

几套单薄衣物。一包护肤化妆品。一本macbook。两台相机。一个隔栅相纸盒。

将相纸盒打开,里面30个卡槽,井井有条,收藏的都是李絮在蒙特雷留下的拍立得。

她一张一张抽出来,一张一张端详,隔几秒,又一张一张归于原处。

惟独那张言漱礼站在加州落日里的背影,被单独拿了出来,塞进了她的钱包夹层。

接下来的生活,仿佛又回归了常态。

每天奔波往返于学校与公寓之间,收发邮件,修改论文,完善作品集,为即将到来的毕业答辩作准备。偶尔和同学一起吃饭喝酒玩乐。偶尔去一趟托斯卡纳短途自驾。偶尔接受隔壁时尚学院的朋友邀请,去参观他们奇奇怪怪的workshop秀场。偶尔与师友推荐的画廊联系,争取寻找合适的工作机会。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陈彧并未如预料中的那样,再追到佛罗伦萨纠缠她。

虽然他还是坚持给她打很多电话,发很多消息,写很多自说自话的邮件。但只要不见面,把免骚扰模式一开,李絮眼不见心不烦,其实没收到什么影响。

“Chiara,盯着手机发什么呆?在等谁电话?”研究生校区的咖啡厅里,Vanessa讲话没得到回应,拿指节轻轻叩了叩她面前的书本。

“…没有。”李絮回过神来,下意识点开《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眉眼弯弯地掩饰,“改论文改累了,偷懒玩一会儿游戏。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删掉了。没再收到任何来自他的只言片语。也没再试图联系他哪怕一次。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两个多礼拜。

四月像一阵绿风,无声无息地来了。

然后某一天,一个吃过自制白人饭的傍晚,在与霍敏思的例行视频通话中,对方毫无征兆地提起,“你知不知道国内有一家很有影响力的美术馆,这几年声量做得很大,名字叫做LinK?”

李絮挽着头发,正在公寓里忙着绷画框,准备花时间创作一幅大尺寸罩染油画。

闻言她想了想,说,“知道。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学姐,在苏城创建的美术馆。”

LinK美术馆的创始人林深,既兼任策展人身份,同时亦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先锋雕塑艺术家。

而李絮之所以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林深也是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毕业出来的学生。

林深有一尊水晶青铜混合雕塑,创意巧妙,质感惊艳,这几年一直作为优秀毕业作品在学校陈列展览。

不过李絮从未见过她本人。因为自己入学那年,林深正好毕业归国,时间恰好错过。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李絮捋了一下散落的发丝,一边忙活,一边不经意问,“你跟那位学姐见面了?”

“我跟她之前就认识,点头之交吧,不是特别熟。她跟我堂哥以前相过一次亲,两人不对付,殃及池鱼到我身上了。”霍敏思斜躺着敷面膜,一张甜美脸蛋怼在屏幕前,“不过意外的是,言逸群居然跟她老公有点交情,还是通过言漱礼认识的。前几天设宴,林深夫妻俩过来我们家吃饭,我带她到处逛宅子的时候,她一眼就看中了你送给我的那副新婚贺礼,问我落款的这位Chiara究竟是何方神圣,说她以前也在别的地方见到过你的画。”

李絮有些讶异,手里的钉枪都停了下来,“我作品不多,名气约等于零。卖出去的那几幅画,走的都是意大利小型画展和青年画廊的途径,作品信息在线上搜都搜不到几条,她怎么会见过我的画?”

“她见过有什么稀奇的。”霍敏思不以为然,“人家本身就是搞策展的嘛,比较关注国内外有潜力的新人艺术家,不是很正常?说不定你当时挂在画廊卖的那几幅画,还就漂洋过海被她什么亲戚朋友买了去呢。”

李絮不是自谦,就是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不过她也不辩驳,继续低头钉自己的木框,“那挺好的。就算是客套话也动听,有机会替我说声谢谢。”

“什么客套话。”霍敏思绷着面膜没好气嗔她,“我这边三更半夜欸,你以为我特意打给你干嘛,人家美术馆有意愿找你合作好不好!”

李絮更愣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拧眉,“你说LinK找我合作?”

“嗯呐!”霍敏思揭了面膜,拍拍精华,方便嘴巴活动讲话,“你也知道,LinK对于初露锋芒的青年艺术家是个多难得的推广平台。而且林深本身有京城背景,美术馆拿的地又就在苏城大学城里,相当于南方北方的艺术圈她都混得开,甚至因为她老公的缘故,在北美都有很硬的人脉和资源。她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而且表现得很有诚意,我就自作主张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了,主要是觉得你跟她聊聊没有什么坏处。无论你毕业以后是决定留在欧洲还是回国,honey,LinK可以给到你的助力,以及可以帮你辐射到的范围,都远远不止于此。”

霍敏思神色认真,难得一本正经地帮李絮分析专业前景。

大小姐生性爱玩,又没有任何生活压力,投资创业都只图自己开心,能赚最好,小亏无妨。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是一事无成的纨绔,更不代表她什么弯弯绕绕都不懂。尽管她故意略过不提,但这次李絮和LinK的合作倘若能成,霍敏思在其中穿桥搭线的作用必然不可小觑。

李絮心中感念,嘴唇翕动几次,都实在不知说什么。听到最后,惟有一句发自肺腑的,“谢谢你,学姐。”

“哇,你好恶心,讲这种话!”霍敏思最受不了煽情,故作浮夸地抱住自己手臂摸鸡皮疙瘩,又忍不住得意洋洋哼哼,“反正呢,我是没那个天赋吃艺术这碗饭了。你不同,baby,我可是看好你这支绩优股强势涨停的哦。而且经过这件事我突然发现,除了吃喝玩乐瞎投资餐饮,这种cos猎头、倒买倒卖的勾当好像也挺适合我。哎,要不以后当当副业创收得了,也好填填酒吧淡季的烂账。”

李絮闻言笑了笑,敛去那份动容,不再说什么,重新低头绷框,顺着她话题不着边际地瞎扯下去。

“哎,对了。”霍敏思层层叠叠护完肤,又倏忽想起什么似的,满脸八卦凑近屏幕,“今晚我跟言逸群回他爷爷家吃饭,他弟也在。怎么说,你跟这座冰山真的就这样了?没可能再发展发展,把他那死装死装的壳子融了?”

“…他没死装。他性格就那样。”李絮给胚布做底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垂眼,下意识维护那人。

过了几秒,骤觉自己态度不妥,又若无其事补充,“况且之前不是解释过了吗。那就是场意外。我跟他不太适合。”

“你真的假的,赶紧滤镜摘摘,言二那人还不死装?”霍敏思翻着白眼“啧”一声,还想继续蛐蛐自己小叔子几句。

突然听闻一声门响。

李絮看了一眼屏幕,就见霍敏思不高兴地转过头,娇蛮地朝没入镜的那人骂,“不是说好了,你要是晚了就干脆不要回来嘛。房子那么多,你去哪不能休息,回来吵我睡觉干嘛。”

“你这不是还没睡吗。”那人声音离得远,好脾气地隐隐带笑,“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家都不让回呀。”

国内也差不多凌晨一点了。

李絮不想继续聊言漱礼的话题,也不好打扰别人夫妻休息,便主动打圆场,不顾霍敏思挽留道了晚安,径自将视频挂断。

没了霍敏思叽叽喳喳的讲话声,房间变得格外安静。

将落地窗彻底拉开,走出去抽烟,不远处广场零零星星的细语与欢笑,像潮汐一样涌上来。

底下还有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

应该是Francesco养的那只金渐层。

李絮静静望了会儿月亮。在这时刻,骤然想起Sphynx那双湛蓝的玻璃珠子,以及短发乱糟糟面无表情抱着它的那个人。

没有继续抽那支刚刚点燃的万宝路。

李絮掐灭火星,有些懊恼地想,自己或许应该换另一种味道的烟了。

翌日。

一封来自LinK的官方邮件,很快发送至李絮的个人邮箱。

经过一番简单沟通,李絮添加了林深本人的私人联系方式。彼此深入交流过后,林深非常重视地与李絮约定了时间,表示下周会亲自到佛罗伦萨拜访,与她仔细商讨个人展览的可能性。

居然是个展,而非联合展。

很难想象,这位出身富贵、功成名遂的前辈,待人接物居然会这么谦逊温柔,甚至处处都在帮助、提携她这个初出茅庐的陌生后辈。

更难想象,向来与好运鲜有交集的自己,居然可以得到这么珍贵的一次机会。

像在做梦。

或许就是在做梦。

李絮近日失眠,睡眠很差,精神总是浮在半空中。不知是因为改论文改狠了,还是时差没倒过来,夜里每每辗转反侧。以前倒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抱着书本和笔电离开学校图书馆,有点晕乎乎地踩在佛罗伦萨古旧的石板路上,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慢慢往自己住处走。

紧接着,更令她恍惚错觉这是梦一场的事情发生了——

在她住了将近五年的公寓门边,那棵由Francesco的奶奶精心栽护的橘子树旁,站着一位害李絮睡眠质量每况愈下的罪魁祸首。

言漱礼英俊挺拔,穿得一身简约的黑,短发很随便地抓了几下,脚边扔了个深棕色疯马皮的旅行袋。

他等在李絮窗下,约莫已经有段时间,身上却依然干净清爽,没有那种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那双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琥珀眼,静谧而深邃,在佛罗伦萨柑橘色的落日里直直望向她。

“我饿了。”他低低开口,“你之前说过的,那家玛格丽特披萨做得很好吃的餐厅呢?”

李絮的心脏高高悬起,血液像被牵引的潮汐漫过,勉强掀了掀唇,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反复掐了掐自己手心,才终于找回表面的冷静,“…你不是不喜欢煮熟的番茄吗。”

“以前不喜欢,不代表永远不喜欢。”言漱礼隐忍地等,不错眼地凝目注视,“况且我又不过敏。”

李絮头脑晕乎乎一片,失去了往日的伶牙俐齿,睫毛微微发着颤,只觉自己周身都是破绽,“…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餐。”言漱礼不疾不徐,平静地看着她,“我想见你。”

人的心脏当真是一件可怜的、低能的机械,每每失序运转,完全不受意志控制。李絮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剖白,彻底搅乱好不容易寻回的思绪。她紧紧抿着唇环,不知怎的,竟有些怯于与他对视。

良久,才茫茫然别开视线,责备般轻声,“…你不应该来的,言漱礼。”

像是埋怨。

又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对于遥不可及的期冀,人似乎总会显得贪婪,想摒弃又难舍,想争取又怯懦。

言漱礼提步走向她。清冷的皂感焚香覆落。他锋利的下颌微微紧绷着,久违地用手碰了碰她不肯显现的梨涡,“我等到现在才来,已经够有耐心了。”

——然而,然而期冀一旦探出头了,就覆水难收,回不去了。

李絮脑海中不自觉回响这句话,感受着来自他的触碰,徐徐撩起眼皮回视。

言漱礼定定凝睇,在她眼中寄居,用目光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枚被生硬抿紧的唇环。

李絮蓦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四月间的佛罗伦萨,晴朗而明亮,像纪念品商店最标准、最浪漫的那张明信片。

哪个收信的人读了,会舍得不到此间与恋人相见呢?

有风过路。

低柔地撩动年轻人的目光与心弦。

公寓门前那棵蓊郁丰茂的橘子树,与砖墙上深浅浓淡攀爬的蔷薇花丛,被摇晃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上次在旧金山,你说夏令营结束了。”

在这新鲜月份的清凉与绿意之中,李絮听见言漱礼低沉的声音,像一团软绵绵的云落到自己身边。

“——可是李絮,真正的夏天,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