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漱礼将采购回来的生鲜酒饮逐一分类放进冰箱,李絮盲目补货的一堆软糖巧克力放进收纳框,他用的MYSIZE分浴室、沙发、床头柜各放一盒。随后又往喷壶斟满水,拉开露台的落地窗,给她那株还在努力开花的小柠檬树浇水湿土。
雨过天晴,日光明亮而温暖,照耀着空气中打旋的微尘。
李絮懒懒坐在地毯上,打开画具箱,无所事事地望他背影。
“如果没有那么多欲。望。”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想起安德拉德的那句诗,“——下午应该是蓝色的。”
一朵云降落,覆过她的面容与视野,带来霜雪的味道,然后清凉与静谧蔓延。
轻轻一碰就分开,言漱礼伸手蹭了蹭她的唇环,“现在就画?”
李絮端着调色板,“嗯”了一声。
言漱礼低低说“好”,直起身单手脱掉短tee,露出精壮的胸腹,从容自若地挨着床沿,坐在她斜对面。
李絮从铝管中挤出颜料,换了支马毛笔,大致勾好明暗关系,开始对照着实物,慢慢填充镜中人的五官细节。
她没有戴耳机,也没有外放音乐,任由佛罗伦萨平缓悠长的城市白噪音,来填充彼此耳边的空白。
她在观察言漱礼。
言漱礼亦在观察她。
他的身体野蛮而优雅,充满克制的力量感,与脱离动物性的美。
很容易引发某种艺术化的遐想,与本。能的冲动。
李絮不知道那些热恋期的情侣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只是简单的对视,都忍不住俯身过去,小动物一样触碰对方的嘴唇。好像时时刻刻都需索彼此的体温,贪图彼此的视线,渴求彼此的亲吻。
因为她和言漱礼其实并没有在谈恋爱。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没来得及开灯,静谧而幽暗,只有衣物挨蹭的窸窣声与唇舌交织的啧啧水声。
刚刚补充的消耗品很快就被拆开。言漱礼将她抱得很紧,像吃Gelato那样吃她软绵绵的舌尖。李絮被时轻时重地磨着,浑身细细发颤,感觉自己即将溺毙于这片日落蓝调之中。
言漱礼将她捞起来,声音贴在她耳边,有种低低的温柔,“你肚子太薄了。”
落地窗没关。
不远处教堂广场此起彼伏的人潮声,伴随着凉爽的微风,若隐若现地涌入房间里。
言漱礼从背后紧紧搂住她,两人像被汗黏在了一处,侧躺在地毯上。室内暗而寂静,漂浮着她惯用的广藿玫瑰香,以及他身上的荷尔蒙气息。李絮醺醺然的,还在微微发抖。言漱礼低下头,温。存地吻在她肩膀。
夜晚保有它半舍半留的神秘习惯。
风静谧得没有形状。
昏昏欲睡之间,李絮忽觉颈间凉了凉。睁开眼,伸手一摸,发现身上突然多了一条项链。
她后知后觉支起手肘,疑惑地望向言漱礼,“这是什么?”
言漱礼起身去开灯。
画架旁边那盏羽毛灯轻柔亮起,将柑橘色的光迸落满地,也为那幅未完成的油画镀上了一层羽化蒙版。
言漱礼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柠檬气泡水,拧开了递到她唇边,不紧不慢道,“项链。”
“我知道是项链。”李絮嫌身上黏,不肯穿自己的衣服,随手套了件他的衬衫,“我问的不是这个。”
“别担心。”言漱礼帮她翻了翻衣领,口吻平淡,“只是普通的款式,没有镶钻石彩宝,去不到会令你有负担感的那种价位。”
李絮不吭声,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瓶水,自己低头看不见,于是又转向沙发旁边的穿衣镜。
镜中朦朦胧胧映出她的轮廓,凑近了,才看清那条项链的全貌。
确实没有镶嵌任何闪闪发光的宝石。
一条素链,白金材质,极简设计。只在居中锁骨处,颇具巧思地拧入了一个字母L。
李絮手指勾着这条平平无奇的项链,若有所思看向他,“为什么要送我首饰?”
上次是天价的蓝钻耳坠。
这次是朴素的白金项链。
“没有为什么。”言漱礼轻描淡写,目光落在她那枚沾水的唇环,“只是觉得很衬你。”
第37章 有点想Sphynx了。
37
有一个德语词,叫作Torschlosspanik。
字面意思,是“关门之前的慌乱”,用以描述时间即将用尽的焦虑与烦躁感。
它可以相当精准地,概括李絮当下的状态。
天刚蒙蒙亮,李絮睡眼惺忪坐在床沿,漫不经心地倾听窗外鸟雀的吱喳声。
言漱礼一身水汽地从浴室出来。宽肩窄腰,山眉薄唇。在昏暗的室内光线里不期然对上眼睛,说不出的清贵英俊。
“吵醒你了?”他打开冰箱,习惯性拎了瓶柠檬气泡水出来。
李絮摇了摇头,说“没有”。
与表现出来的不一样,她其实并不是那种非常依赖闹钟的人。
小时候若是遇到翌日有钢琴表演,或者罗跃青提前告知李兆霖会回家吃饭,诸如此类的状况,她就会莫名其妙精神紧绷地早起。
很神奇。
像是某种潜意识设定的生物钟,每当遭遇重大事项,就会自动敲心砸肺将她准时唤醒。
大概是心有预期,知道言漱礼今早会走。所以无论他再怎么轻手轻脚,她还是受到情绪驱使,早早醒了过来。
言漱礼走近,喂她喝了半瓶水,剩下半瓶自己仰脖喝空。
李絮有点恹恹的,看着他的眼神温和而湿润,像被打扰冬眠了的小动物。
言漱礼席地而坐,自下而上看她一眼,很自然地让她左脚踩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握住小腿肚,另一手缓慢地揉她脚踝。
“昨晚冷敷过了。”他声音低而沉,“今天要是还疼,记得自己再冷热敷交替处理一下。”
李絮难得羞赧地缩了缩脚,“已经不疼了。”
没能挣脱。
又被握得更紧。
昨晚最后一次,实在有些过载。她整个人都虚了,还逞强不让抱,在浴室摇摇晃晃脚尖踩不到实处,连墙都扶不稳,险些要软绵绵栽倒。
幸好言漱礼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是以才只轻轻扭了扭脚踝,没有什么大碍。
言漱礼长期保持运动习惯,帮她揉伤的动作非常专业,不携任何潮湿意味,仿佛在描绘一株不肯开花的植物。
嘱咐的口吻亦是淡淡的。
“我把我助理的名片留在玄关。他近期调岗欧洲,常驻慕尼黑,过来佛罗伦萨很近。你有任何需求都可以直接联系他。他24小时听候你差遣。”
李絮闻言愣了愣。
这阵仗未免太夸张。
又不是住在麓月府那会儿,叫他助理帮忙去城南城北跑跑腿、搬搬画什么的。让人从慕尼黑跑到佛罗伦萨,她跟他又没确定关系,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好意思随随便便使唤他的下属?
“就是崴了崴脚,不严重。”李絮摇了摇头,没同意,“况且我都在这边生活多少年了,还有同学朋友在,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以防万一。”言漱礼很平静地看着她,并不强硬,却也没有给出什么拒绝的余地。
李絮就不作声了,静静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自己纤细的脚踝上。
他的秘书非常准时地,在整点时分打了一通电话上来。
手机屏幕无声亮起,言漱礼没接,直接挂断了。
对方也就识趣地不敢再打扰。
“你过来佛村两天,好像什么事都没做成。”
再开口,李絮还携着轻微鼻音,有种失职导游的愧疚感,“米开朗琪罗广场的日落没看到,正版David没见着,乌菲齐美术馆也没进去。”
言漱礼专心给她脚踝喷药,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旅行体验。
“吃了披萨。”他抽空帮忙想了想,也只想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这算什么。”李絮翘了翘唇角,“你又不喜欢。”
虽然四奶酪披萨是白酱底,没有放煮熟的番茄,但也明显没有那么符合他的口味。
“没你想的那么不喜欢。”
言漱礼处理完毕,将喷剂放回她小巧的药箱里。又顺势将里面乱七八糟过了期的药品拿出来,丢进她的分类垃圾袋里。
“好吧。”李絮耸了耸肩,“吃到了没有那么不喜欢的披萨。可喜可贺,至少有一件完成事项。”
言漱礼洗净手回来,指尖凉凉的,像一块柔软的冰拂过她腮颊。
“你当我是你游戏里养的海獭吗。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时常会有这种古怪又有趣的比喻冒出来。
脑海中浮现穿着破烂披风、垂着豆豆眼的倒霉小海獭,与眼前这张英俊得不可逼视的面庞摆在一起。
李絮忍不住笑了笑,“吃披萨这种事,对于Liam这只小穷鬼来说一般是奖励,而不是任务。”
言漱礼没有批评她吹毛求疵的无聊话题,掠了一眼墙边的画架,又再举例,“还画了画。”
“差得远呢。”李絮较真,“这只能勉强算半完成状态。”
“还要多久。”言漱礼垂眼,“下次过来,画得完吗。”
李絮摇了摇头,终于逮到机会在专业领域纠正他,“还要不断等晾干,不断叠涂透明色,最后再描细节。”
言漱礼说“好”,沉吟半晌,又说,“别偷懒。我会定期过来检查。”
“干嘛。”李絮唇边折起淡笑,“又不是画谁,就默认归谁。我没说过要当作礼物送给你吧。”
言漱礼言简意赅,“有偿。”
李絮勾着颈间那条项链,饶有兴味问,“这算定金?”
言漱礼眉目压低,面无表情捏了捏她食指。
“这算凭证。”
就这么无聊话一句搭一句,谁也舍不得先抽离。
一呼一吸之间,被勾住项链,捧住脸,很轻很轻地吻落。醉人的气泡在眼皮间涌动,李絮闭上眼睛,感觉被他的眼睫轻飘飘地扫过心脏。
蓦然生出更多不舍。
最后还是他秘书硬着头皮上来敲了门。
言漱礼克制松手,调整呼吸,安抚地摩挲几遍她脊骨。
半晌,才直起身,捡起腕表戴上。
“再睡会儿。”
他声线低沉,垂眼注视着她面容,似欲多留住几帧画面,“帮你挪好的柜子,别又挪回去。动线不合理,怕你掉下来磕到。”
李絮目光湿润,没什么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我才不会睡着睡着掉下去。”
言漱礼不置可否。
轻轻蹭了蹭她唇环,他起身穿戴齐整,沉默回头望她一眼,打开门走了。
依然没有说“再见”。
也没有与她约定,下一次,究竟是哪一次。
就这么风尘仆仆地来,又风尘仆仆地离去。
李絮偷偷躲在露台上望他背影。
晨光熹微,仿佛跳跃的碎金箔,将他的轮廓照得仿佛一尊清劭有力的雕塑。
风一动,日光便簌簌掉落,凝成琥珀。
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
然而这样若即若离的清晨离别,只需要经历两次,就已足够令李絮矛盾地开始期待下一次。
言漱礼回国以后,又过几日,霍敏思飞欧洲,拉着李絮去了里斯本度假。
现在正是蓝花楹的季节,里斯本美得像梦一般,仿佛被上帝打翻了的蓝紫调色盘。
霍敏思在桥上美美自拍,李絮眺着贝伦塔,难得接到一通来自李兆霖的电话。
“你奶奶忌日快到了,下个月抽空回来祭拜一趟吧。”
“这么突然?”李絮微微讶异。
“这有什么突然的?”李兆霖语气严肃,“你奶奶走了好几年,你都没有正经去扫过墓。她在世时那么疼你,供你吃供你穿,还给你留了信托——虽然那原本就是我的钱,你作为她长孙女,怎么能够那么没良心地忘本?”
就是因为庞秀兰走了好几年,她都没有被允许光明正大地去祭拜她。每次扫墓都是自己偷偷一个人过去。所以这一通电话的内容才显得突然。
但李絮显然没必要向李兆霖解释。
“打给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她语气很无所谓,与以往的乖顺有很大区别。
“爸爸难得给你打电话,你瞧瞧你什么态度!”李兆霖明显不满,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另外还有件事,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你和言崐的外孙,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终于来了。
李絮早有预料,“没什么情况,认识而已。”
“那晚在容园,他亲口跟我承认你们在交往。”
“那就当作是吧。”李絮明显敷衍,“他说了算。”
“你这样成何体统!”李兆霖疾言厉色,“这次回来,爸爸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讲。”
又是这句。
李絮心忖,难不成又要给她介绍什么前科累累的相亲对象?
这么想着,忍不住讽刺地扯了扯唇角,“时间宝贵。有什么话,您还是趁现在说吧。”
“爸爸这不是教训你。”李兆霖忍耐着调整了一下语气,显得十二分地语重心长。
“你们年轻人拍拖,郎才女貌,爸爸当然支持。但乖女,你年纪不小了,考虑问题要实际一点,多多为自己前途打算。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言家那小子作为言崐的继承人,身价地位、受重视程度,想必不用我特意跟你说明。他将来匹配的结婚对象,不可能向下兼容太多。你与其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不如着眼当下,抓得住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错。
但出自李兆霖的口中,就平白无故削减了几分道理。
“那依你所见,什么才是我抓得住的呢?”李絮懒懒掀唇,被过路的鸟雀吸引了视线。
“我们李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丽铂是我们立身的根基,要是集团未来发展能够更上一层楼,对你将来婚嫁也有帮助。现在爸爸手上有份项目投资计划书,之前我联系过他秘书……”
“你想我向言漱礼开口。”李絮了然地打断他,“让他投资丽铂。”
“不用你多做什么多说什么,只要帮我牵线搭桥,约小言总吃顿饭。后面的事,爸爸自会处理妥当。”
李絮没有即刻应答,望着里斯本湛蓝的天空,无语地笑了笑,“你刚刚才叫我看清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做白日梦,转头又要我去提这种要求?”
“言漱礼不会娶你。但你既跟了他,他总要许你些好处。言家家风正,不吝啬,你开了口,他会答应的。”
他何止不吝啬。
李絮想起那对后缀不知道多少个零的蓝钻耳坠,心想,他简直大方过了头。
但她还是假模假样叹了口气,语带讥讽地回道,“那您未免也太高估我了。我可不值那个价钱。在这件事上,爸,我可比您有自知之明多了。”
通话被不愉快地挂断。
李絮收起手机,说不清究竟自己是什么情绪。
对于李兆霖的失望与期望,早就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这或许也可称之为一种进步。
“Luckyme!!”见她讲完了电话,霍敏思即刻扑过来跟她一起拍照,“看天气预报还以为有雨呢,还好是晴天,今晚准备去哪玩?”
她对里斯本这座破破旧旧的城市抱有很多偏爱,每次过来心情都极好。
李絮配合地比了个耶,若有所思问起,“说到天气,云城最近天气怎么样?”
“就那样呗。”霍敏思耸耸肩,“跟言逸群那张死人脸一样。看起来笑眯眯的,让你错觉一整天都阳光灿烂,结果转头就给你苦头吃。”
李絮被这个比喻逗笑,“你真的每天都在致力于诋毁Fabian。好努力。”
“他值得,OK?我已经非常收敛了,你不知道他那张嘴讲话有多气人。”霍敏思翻了个白眼,打开相册开始检查美貌与构图,“怎么,你准备回云城?”
“看情况吧。抽得出时间的话。”李絮算了算日期,“毕竟距离毕业也就剩一个多月了。”
“我要进去听你答辩。”霍敏思闻言立马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你应该有预留我位置吧?”
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学生,在毕业答辩当天,可以邀请自己重要的亲友到场见证。这对于他们而言,算是比较隆重的时刻。
“当然。”李絮捏着腔调,数着手指,“我们的荣誉毕业生霍敏思女士,在读生Vanessa女士,Francesco先生,通通有请。应该不用我发邀请函提醒你日期吧,记得把行程空出来。”
“就邀请我们三个?毕业礼要热闹点才好,怕太多人旁听,你紧张啊?”
“离七月份还早呢,到时候看看其他人有没有空。隔壁时尚学院认识的那几个朋友,应该也会来捧场。”
“那他来不来?”霍敏思搭着她肩膀,揶揄笑问。
“…哪个他。”李絮反应迅速地装傻,目光*游离,干巴巴转移话题,“不是我说,贝伦区真有点无聊吧。趁还没日落,还是赶紧回老城区算了。”
“哪个他?就之前给你上中世纪历史课的那个秃头教授呀。你不是跟他关系最好了,他还给你介绍米兰的画廊人脉呢。干嘛,你下意识联想到哪个他?”
霍敏思笑得意味深长,但还是没有直接戳穿,善良地保护了一下情窦初开小朋友的薄脸皮。
李絮拍开她手臂,假装没听见,拎起相机往岸上跑,“你在这待着别动,我给你出一组氛围感远景。”
犹豫了一段时间。
在五月中旬的某一天,庞秀兰的忌日之前,李絮临时订了一张飞往云城的机票。
落地时,恰巧是日落时分。
天气不似霍敏思说的那般反复,不下雨的云城,天空就是纯粹的晴朗与热烈。
玫瑰色霞光自淡而浓,染透了层层叠叠的云朵,透过廊桥厚重的玻璃,都不失其浪漫瑰丽。
李絮取了行李,看着指引牌,有点不太认路地跟着人潮往外走。
出了自动玻璃门,找了个无人的吸烟区,坐在登机箱上,远眺天边淡淡吻痕般的月牙。
不锈钢烟灰柱上,摆满被烟鬼丢弃的一次性打火机。她衔着烟,挑了其中一个印有小狮子图案的塑料壳,咔哒一声,火焰膨胀。
摸出手机,嘟声简短,去电很快被接起。
“你在忙吗?”她轻声问。
言漱礼那边的环境音很干净,没有任何噪音,像处于某个绝对开阔而静谧的空间。
“没有。”他似乎要避开什么人,起了身,发出细微的衣物摩擦声,“怎么会这个时间打给我,刚睡醒?”
实际上,因为怕打扰到他工作,她主动联系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李絮模棱两可道,“算是吧。”
飞了十几个小时,在飞机上睡了长长一觉。
起飞时见证一场日落,落地后,又再迎来另一场日落。
她深深吁出一口烟雾,感受着云城闷热的空气,若无其事问起,“快到晚餐时间了。你今晚有约吗,Leon。”
机场的环境音嘈杂而匆忙,有其独一无二的辨识度,大概是城市中最容易被认出的标准化场景之一。
当一架空客发出巨大轰鸣,在头顶掣空而过,划破玫瑰色日落时。
言漱礼即刻敏锐察觉,“你在机场?”
声音低而磁性。
隔着线路,都能想象出,那张英俊面庞略略挑眉的模样。
李絮似笑非笑“嗯”一声,衔着烟与唇环,静静浸入这充斥着热浪与巨响的新鲜夜晚。
“有点想Sphynx了。抽空回来见见它。”
第38章 很衬你。
38
入了夜,郁热渐散。
李絮手边摆着一杯咖啡,正戴着耳机,无所事事地操控着Liam在牧场这逛逛那转转。
系统邮箱突然弹出来一封来自游戏运营的信。她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听见引擎声响,抬了抬眼,一辆黑色幻影匀速停于路边。
前座两道门同时打开,司机与秘书训练有素地下来。两人恭敬颔首。一个负责帮她搬行李箱,另一个负责打开后座车门。
李絮回了个礼,弓身坐进去。
车厢内冷气静谧,纯白皂感香水带来清爽基调,夹杂些许冰冷锋利的金属感。
言漱礼西装革履,穿一套查尔克暗纹的深灰西装,短发随意又不失造型感地往后打理,露出优越的额头与眉骨。
再往下,那双剔透的琥珀眼略略压低,一瞬不瞬凝着她。
这几个月,在佛罗伦萨见惯了他随性休闲的一面。霎时间,再见到这副斯文冷峻的精英模样,李絮难免心下一动,恍惚又回到了彼此陌生的从前。
但陌生的言漱礼,应该不会初初见面,就这么没礼貌地主动攥紧她手腕。
“怎么突然回国了。”他沉声问。
“过几天奶奶忌日。”李絮如实答,“想了想,还是应该提前回来扫个墓。”
言漱礼沉吟半晌,“准备待多久。”
“还没决定好。”李絮被他勾着手指,歪了歪脑袋,“不过应该也待不久,最多三四天。”
言漱礼说“好”,攥着她的手没松,视线落在她锁骨间的银白项链。
“一直戴着?”言漱礼若有所思问。
因为它很轻,款式简洁低调,且没有任何累赘感,所以李絮一直没有刻意去摘。慢慢地,就和戴在下唇的金属环一样,变成了嵌入身体的某种习惯。
但被言漱礼这么盯着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惟有故作轻松“嗯”一声,别开视线去看车窗外帧帧掠过的风景。
副驾的秘书适时回头,语调一丝不苟,向雇主汇报情况,“言总,飞行管家那边发来信息问,您明天飞佛罗伦萨的航线申请已经批下来了,是否要按原计划出行?”
“取消掉。”言漱礼声音平而直。
“是。那慕尼黑的Co.Lab那边——”
“叫Ryan提前过去一趟。这项目Q3会交由他接手管理。”
“明白。”秘书利落点头,“我这就处理。”
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徐徐升起,隔断出一片私密空间。
李絮在旁听了一耳朵,难免有些犹疑地问,“你原本打算明天飞欧洲,我是不是打乱你行程了?”
“没有。”言漱礼轻描淡写,轻轻捏了捏她手指,“本来就是顺便。”
俯身拉近距离,嘴唇轻轻碰了碰。
却没有解释究竟哪一件事是顺便。
一路向南,贴地疾驰。
恰是晚餐时间。见李絮没怎么受时差影响,状态还好,言漱礼就近带她去了一间古香古色的传统日式茶屋。
会员预约制的怀石料理,居于山中,绿野掩映,清幽静谧。
从低矮的围墙外望过去,明晖有致的微光下,庭院里青竹挺拔,蕨类轻摇,显得隐秘而写意。
这处餐厅门槛高,每日招待的贵客本来就少。今日估计有人大手笔清了场,门前泊的车更是没有几辆。
不知是不是与言家有什么渊源,负责接待的店长完全不敢拦言漱礼,不仅亲自出门来迎,还小心翼翼附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言漱礼淡漠颔首,没说什么,牵着李絮直接往里走。
“稀客。”
刚转过蜿蜒的砖石汀步,即见廊下闲闲散散坐着一位典则俊雅的青年。正在自斟自饮,拿着小酒碟喝清凉的梅子酒。
“老爷子叫你回江心岛吃饭,你不回,原来是佳人有约。”言逸群斯文一笑,温文尔雅地望着来人,“Chiara,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Fabian。”
李絮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言漱礼的哥哥,额角突地一跳,条件反射回以社交微笑。又便不动声色晃了晃手,想将自己右手从言漱礼那边挣出来。
言漱礼没让,反而顺势将她握得更紧了,没什么表情地睨着满脸戏谑的言逸群,“什么局?”
“哎,先来后到,你可别想着赶我走。小心我告状告到老爷子面前去。”言逸群笑眯眯地事先警告,“约了Lawrence在这聊城北新区的事。正事。”
言漱礼没搭理他,侧首吩咐,“开个僻静包厢。离远点。”
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店长连忙应了声“是”,同旁边的侍应打了个眼色,安静且迅速地忙活去了。
“难得遇见,怎么这么着急走?”言逸群隐隐噙着笑意,“不让我和Chiara叙叙旧?”
他们有什么旧可叙?
李絮不吭声,尴尬而体面地保持微笑,十万个不愿意介入到这兄弟俩的对话之中。
言逸群知道她和言漱礼之间有暗昧关系是一回事,被他直接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惜,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放过这个乐子的打算。
“恕我眼拙。”言逸群故作惊讶,彬彬有礼地唐突道,“Chiara你这项链,设计好精巧,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你很闲吗。”言漱礼冷声冷气打断他,面无表情给了一记眼神警告,“换个地方也不费什么时间。”
言逸群朗声一笑,识时务地给嘴巴拉上拉链,懒懒抬了抬手作投降状。
“谁受得了你这脾气。”又装模作样叹一口气,满脸诚恳请求李絮谅解,“怪我记性不好,许是看错眼了,还望Chiara你多多包涵。”
李絮掀了掀唇,下意识碰了碰自己颈间的项链,还没来得及干巴巴挤出什么客套话,就被言漱礼冷着脸直接带走了。
山野沉默,树羽幢幢,耳边虫鸣悠长。
他们随着店长上到二楼东南角,在视野开阔的凭栏位置相对而坐。
侍应得到指令,开始上餐前酒、先付和杉木八寸。
言漱礼不饮酒,只喝了半碗醇茶,便慢条斯理地拿起热毛巾开始擦手。
李絮倒是挺喜欢这种自制的日式迎宾酒。和她平时喝惯的品类不一样,淡而清香的桃酒,搭配粗犷的陶艺器皿,喝起来既漂亮又别具一番风味。
先付是一道简单的鹅肝茶碗蒸。浓而不腻,口感不错。
而八寸作为怀石料理最隆重的一道菜品,组合各种食材与烹法,展示的是主厨的创意与野心。不仅食材要应季、丰富、鲜美,摆盘也要营造出视觉氛围。这间茶屋则格外巧妙地以夏作题,以溪竹作点缀。其中海胆鲍鱼、海鳗籽、蟹肉拌柠檬醋味道很不错,其他则不功不过,稍显寡淡。
向付上了两轮。食材很新鲜。金枪鱼大脂、平目鱼、牡丹虾入口即化,北海道粒贝则处理得清爽脆口。言漱礼后面又多要了一份海胆蘸橙汁盐,因为李絮看起来很喜欢。
他们没怎么交谈,一如既往地只是默默用餐,时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
食至过半,言漱礼大概是有些热,将西服外套脱掉了,领带拆开,纽扣松卸几粒,时隐时现露出锁骨上两枚小痣。
李絮慢吞吞地咀嚼着一块蟹肉春卷,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看什么。”言漱礼好整以暇地回视,慢慢将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结实的前臂。
李絮摇摇头,连续抿了几口清酒,没有讲话。
偌大包厢只他们二人,朝向山野江川的窗棂被尽数推开,毫无禁忌地任由深蓝色的夜风涌入。
言漱礼坐姿慵懒,修长的腿搭在榻榻米上,手臂撑在身侧,挑了挑眉继续审视眼前人。
满室的静谧里,李絮遽然被他瞧得有些心悸。意志还在思考着应不应该问,行为就抢先一步,先向他开了口。
“不打算告诉我吗。”她勾起自己颈间的项链,“——它的来历。”
言漱礼静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件礼物,对你而言是那么难的事吗。”
“没什么经验。”李絮半真半假道,“我其实很少收礼物。尤其是这种特别贵重的。”
言漱礼没动,仍是那副淡而不厌的神情,“一条既没镶彩宝,又没嵌钻石的白金项链,贵重得到哪里去。”
“感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贵重。”李絮相信自己的直觉,格外笃定道,“不然Fabian不会特意指出来。”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在他们身上。
惟有夜风缭绕,无声串连着彼此的目光与呼吸。
言漱礼静静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李絮以为他会就此回避,以空白作答。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他声线低低道,“我母亲的名字,叫作Lesley。”
李絮愣了愣。
勾着项链的食指,不自觉蜷了起来。
言漱礼的表情平静而平淡,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铺直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这是我父亲当初追求我母亲时,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那时候的EliasRosenbaum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博士生,年轻英俊,经济拮据,买不起更好的礼物给言幼薇。
但见惯了奇珍异宝的言幼薇,仍然表现得非常喜欢。
她是个天真而浪漫的唯心主义者,认为这是一条代表着幸运的项链。因为在收到这条项链不久之后,她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波折地,就得到了首次登台维也纳音乐厅的机会,以及一场位于阿马尔菲海岸的求婚。
尽管后来不断从丈夫那里,收到更多更精致更昂贵的礼物,言幼薇始终还是最重视这条朴素的白金项链。她很少佩戴,将它收藏在珠宝保险柜最深处,与那些价值连城的粉钻、祖母绿在一起。
后来,LeonRosenbaum出生了。
很遗憾地,他们吃了一些苦,过程不太顺利。
皱皱巴巴的小精灵,在保温箱待了好久,打了好久的针,吃了好久的药。即便被父母仔仔细细,勉勉强强,不敢错眼地养活了,他也还是体弱多病,可怜可爱得令人焦心。
于是言幼薇寻遍了一切科学的、不科学的方法,最后翻箱倒柜,又将那条项链翻了出来。开始寄希望于渺茫的幸运。祈求上帝将自己所有的好运都转赠给他,祈求他可以平平安安,不要再生病痛。
或许是她的祈祷应验了,小小的Leon,当真健健康康地好了起来。
言幼薇在教堂垂泪,将此视作上帝恩赐自己的最大礼物。
“再后来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言漱礼顿了顿,语调淡然,“我九岁那年暑假,我母亲计划飞东京开演奏会。我父亲休假,陪她一起。而我,因为要参加足球夏令营,没有跟他们同去。”
言漱礼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李絮一动不动,听得脑海中茫茫然一片空白。
心脏哽在喉咙,吞不下去,呕不出来,又酸又涩,像一枚被拧皱了的青苦橘子。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她放下酒碟,踉踉跄跄起身,绕过矮桌,有些不知所措地与他面对面跪坐。几番迟疑伸手,最后紧紧抱住了他。
李絮的身型对他而言,小巧而清瘦,恰好可以取暖般,严丝合缝地嵌入怀里。
言漱礼久久默然,没有拒绝她的拥抱,也没有表露什么情绪,只轻轻抚在她后背,一节一节数她脊骨。
“我没有任何向你讨要同情或怜悯的意思,李絮。”他云淡风轻,态度平静。
倘若不是她追问,他大概永远不会主动告诉她这些事。
但她既然问了,他就不会隐瞒,更不会像那些巧言令色的人一样,以言语伪饰真实,以伤口博取同情。
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简洁而直白的,犹如一枚明亮的指环。
“…我知道。”李絮闭了闭眼,耳骨贴在他颈侧,感受他有力鼓动的脉搏,“我也没有资格向你施舍什么同情或怜悯。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小时候情感贫瘠的人,对于付出是很吝啬的。
李絮远远没有泛滥到可以随随便便生出恻隐心的程度。
对于大部分旁观目睹的悲伤与苦难,人们常常会生出肤浅的悲悯,诸如感慨一声“可怜”,捐赠一句“心疼”,展示一秒“泪目”,以一种傲慢而不自知的方式表演着善良与关怀。
随后转头就忘。
因为人永远无法易地而处,也永远无法切实体会到,刀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痛。
然而在刚刚那一瞬间,李絮却千真万确地感受到了确凿的心痛。在他敞露的时候,在他悼念的时候,在他默然的时候。她吝啬的心,也沉甸甸地被刀尖剖了开来,甘愿与他共同承担这份钝痛。
李絮不知应该如何定义,这份充满血腥气的情绪。
“你又准备将礼物还给我了,是吗。”言漱礼静静望入她眼睛,目光如有实质,“你应该知道,这种行为有多无礼。”
“它对你而言意义重大。”李絮定定回视着他,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Leon,你真的希望交由我来保管吗。”
毋需任何思考。
言漱礼“嗯”了一声,指腹在她眼尾摩挲几下,陡然加重了几分力气。
“很衬你。”他声音低而笃定,“只是一条项链。不必想那么多,李絮。”
“好。”李絮伏落他肩膊,声音很轻很轻地,第一次向他承诺,“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直到耗尽这份幸运。
直到他向她收回为止。
夜温柔萦绕。
月光皎洁而温甜,从山野间滑落。
他们离开茶屋时,空中静止的云海,潜藏着无数将雨未雨的涌动。
司机恭敬地等在楼下,将超跑的钥匙交给言漱礼,随后自行将那辆商务用的黑色幻影开了回去。
“换来换去的,干嘛这么麻烦?”李絮不解。
言漱礼帮她开了车门,略略垂眼,“想跟你单独待在一起。”
“……”李絮抿了抿唇环,没好意思表示赞同,就随便点了点头,顺从地坐了进去。
驶出山野,转入沿海高速。布加迪犹如离弦之箭,破开黑蓝热浪,快速又浪漫地贴地飞行。
车厢里回响着李斯特的Liebestraum。
太适合做梦的一首钢琴曲。
以致于跨越时区的疲惫感像海浪般慢慢袭来,李絮坐着坐着,不自觉睡了过去。
城市中心的霓虹塔,犹如一个标签,在夜空中孤独闪烁。
全黑喷漆的布加迪ChironSS滑出电梯,熄灭引擎,泊入偌大的钢铁巢穴。
李絮睡得不安稳,却也醒不来,睫毛微微扇动着,被人坏心眼地用手指戳了又戳。
紧接着,携着凛冽霜雪气息的吻,落到腮颊上。
好痒。
像捉不住的风一样。
李絮拧了拧头,试图闪躲,却又被不断地扳回来,继续承受那渐重渐浓的吻。
她被这阵热风灼伤,心跳失控,鼻息紊乱,再也睡不下去,终于猛地醒了过来。
言漱礼英俊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数倍,鼻尖在她脸颊轻轻蹭了蹭,“梦见什么?一直叫我名字。”
“…什么?”李絮茫茫然,尝试平复呼吸。
言漱礼帮她解开安全带,俯视着她因酒精与亲吻而泛红的脸颊,客观指出,“你一直在叫Leon。”
“没梦见什么。”李絮抵住他胸膛,假装不记得。
言漱礼也不逼问,观察了她几秒,默不作声地又吻下去。
这次就没有那么温柔。碾着唇环,撬开牙关,吮咬着舌尖,一丝一毫都不让她糊弄或逃避。
她今晚喝了不少日式果酒,有些微醺,口腔里还有一种分外清爽明亮的甜意。言漱礼亲得强势,似是间接饮醉了,一直反复痴缠着,发出黏腻的水声。
李絮受不了这种蛮横的亲法,四肢过电般微微颤栗着,感觉舌头都要被他吮破。
言漱礼的手臂被淌得湿漉漉一片,抽离开来,高高在上觑她一眼,还想继续低头再亲,被她愤愤打了一巴掌。
他也不恼,从容自若压落去,像是渴久了,这次也没有温柔多少。
车里太窄,根本施展不开。他索性下了车,将她抱出来,靠到旁边那架兰博基尼的引擎盖上。
“…不要!”李絮觉得自己要比他清醒一点,噙着泪眼,怎么也不肯压到这不知道值多少个零的碳纤维材料上。
于是言漱礼只好又将她面对面抱了起来,唇舌还若即若离贴着,抽空摸一下口袋,什么都没摸到,一直游刃有余的神情才猛地阴沉下来。
“Fuck.”他重重皱了皱眉。
没带套。
李絮还是第一次听他骂脏话,难免新奇,怎么有人骂脏话都骂得这么斯文冷静?不认真听,会令人错觉他是在风度翩翩地科普什么植物的生长机制。
言漱礼被她瞧得眼神发沉,箭在弦上,又没法在车库里继续。只好硬生生压着,将湿涔涔的手在她裙摆擦了擦,换了个姿势,将人打横抱起。
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房屋面积太大是一种累赘。
穿过长长的拱形廊道,走下覆盖皮革的折角楼梯,推开厚重的偏轴门……忍得太阳穴突突跳,渴都快要渴死,这才终于抵达了长途跋涉的目的地。
Sphynx躺在仙人掌底下懒懒舔爪子。
好夜了,终于等到人类回家。
定睛一看,居然还带着另一个人类。
哇!
小猫咪的湛蓝玻璃珠子瞪大,光秃秃的尾巴翘起,高高兴兴地踱着脚步跟过去!
它记忆力很好,就算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忘记那股广藿玫瑰的气味!
一般而言,一个人类例行公事摸完它脑袋之后,它咕噜咕噜地煲一会儿开水,很快就可以得到另一个人类亲昵的抱抱和亲亲!
结果,咦,人类怎么直直就往卧室去?
还啪一下关上门,好久好久不出来,没有人理会家里唯一的骑士小猫咪?
第39章 你们真是好朋友。
39
不得不说,客观上的差距确实存在。
睡惯了佛罗伦萨那张窄窄小小的单人床,骤然又回到这处开阔而隐秘的房间,床软得像油画里的云朵,宽阔得似一片怎么游都游不出去的湖泊。
没有了楼上的钢琴声提示brunch时间到,李絮今日是被Sphynx的重量唤醒的。
光秃秃的粉团子对自己的体重毫无认知,敦实地一屁股坐在人类心口,拿湿润的鼻头去蹭她下巴。
李絮原本睡得好好的,被这么一压,险些以为遭遇了雪崩。
见她迷迷瞪瞪睁开眼,Sphynx即刻雀跃地“咪呜”了一声,用自己柔软的秃头去蹭她手心。
“Buongiorno,micio.”[早上好,小猫咪。]
李絮亲昵地揉了揉它脑袋,等它咕噜咕噜地眯起眼睛,再张开怀抱,将它紧紧搂进被子里。
一人一猫就这么游手好闲地滚来滚去玩了一会儿。直到Sphynx都快被摸得有点出油了,李絮才终于肯起身,熟门熟路地抽出湿巾给它擦干净皮肤,随后挽起长发,懒洋洋地往浴室去。
洗漱完,习惯性打开收纳柜门,想要找棉柔巾擦脸。
里面除了言漱礼的剃须护肤用品,还留有她之前忘记丢弃的旅行装水乳。另外,还整整齐齐地放了一组同品牌未拆封的大容量套装。
李絮看了看,动手将塑封拆开了。
玻璃幕墙外,天高气清,日光明朗,瞧起来是个符合大众标准的好天气。
沿着走廊往外走,路过开阔的书房与琴房。
再往前,隔着巨大的书墙镂空,李絮惊讶地发现——她之前使用过的那间画室,无论是布局还是细节,都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从铺设在柚木上的真丝地毯、居中放置的多功能岛台,到她临时选购的大型画架,以及零零散散的油画颜料与刮刀笔刷……所有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放在它们原本所处的位置上。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除了那幅潦草完成的肖像画。
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李絮倚在墙边,静静站了半晌。
在这里,可以渐渐听清那阵不疾不徐的讲话声。
光线充足的开放厨房里,言漱礼正戴着蓝牙耳机,面对岛台支起的ipad,一边冷静地处理工作电话,一边棘手地对付一只牛油果。
李絮故意不发出声音,默不作声观察着他。
直至见到他又一次点亮iPad屏幕,弹出一份菜谱教程,而非什么项目方案PDF。她才忍俊不禁走过去,用肩膀撞了撞他,示意他让出位置。
言漱礼停下动作,垂眼看向她。
李絮接过他手中的水果刀,利落拧开熟透的牛油果,扬着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咖啡机。
言漱礼当然没意见,帮她将散乱的发丝撩回耳后,简短回应着通话,乖乖转身煮拿铁去了。
虽然不知道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干嘛突发奇想要自己下厨,而非让佣人直接送餐过来。但李絮还是快速瞄了一眼他打开的菜谱,随便复制七八成相似,快速做了一份三文鱼牛油果沙拉、一份班尼迪克蛋、一份芦笋煎虾以及一份巴西莓碗。
好神奇。
与言漱礼面对面,吃着同一碗莓果时,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玻璃洒落身上。令李絮自然而然回忆起,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也是在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位置。
只不过当时的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
彼此相处的氛围,也从当时的风平浪静,渐渐生出底下陷落的漩涡,一步步不容抗拒地将他们共同吞噬。
饮食是亲密而感性的。李絮认同类似的观点。
人在进食的时候,咀嚼、吞咽、沉默、对视,会不自觉暴露出许多习惯与倾向。
单独一人囫囵应付空瘪瘪的胃、与陌生人同桌、与亲友聚会、与恋人共餐,这几种状态之间的区别是非常微妙而明显的。
此时此刻,就是朝着隐秘方向倾斜的那份独一无二。
见她放下餐叉,言漱礼淡声问,“不吃了?”
李絮喝着咖啡,摇了摇头。
言漱礼就很默契地,把剩下一个班尼迪克蛋慢条斯理地吃掉了。
“刚刚经过画室,发现里面没怎么变。”李絮托着腮看他,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不是说等我回意大利了,你就把它拆掉,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吗?”
“为什么要拆。”言漱礼撩起薄薄眼皮,意味不明望她一眼,“你回来了。”
李絮说不出自己很快就会再度离开的话。
定定看着那双琥珀眼半晌,又明知故问,“没看见我送给你的那幅肖像画。有这么嫌弃吗,这就丢掉了?”
“怕晒。”言漱礼垂眼,优雅地吃掉最后一枚虾仁,“放在收藏室里。”
哦。
他的收藏室。
李絮点点头,蓦地想起林深在佛罗伦萨跟她说过的话,没再追问什么,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话题。
“你什么时候去墓园。”轮到言漱礼话锋一转,突然问。
李絮转头看了看窗外,油画般的云与日,宣告着今日暂时的晴朗,“等一下就去。趁天气不错。”
“送你。”言漱礼说。
“不了吧。”李絮没肯,“太远了。你还有会议,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言漱礼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被她这么干脆地拒绝过了。霎时间面无表情看着她,没作声。
“真的。不是跟你客气。我自己就可以。”李絮笑了笑,将话讲得轻松,“而且我跟我奶奶其实也不怎么亲近。过去放束花,扫扫尘,讲句话就回来了,免得你跟着跑来跑去浪费时间。”
她借口太多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坚持自己过去。
言漱礼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没有在这方面勉强她,只问,“让司机送你,还是你直接开车过去?”
李絮原本想说自己打车挺方便的。让他司机在山上空等,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想让陌生人跟着。言漱礼的车又太高调了,随便开哪一辆出去,无论是前后车还是作为驾驶员的自己,都时不时会感觉战战兢兢。
但感觉这样说的话,会惹得他更不高兴。
于是权衡了一番,还是选择后者,决定自己开车过去。
“结束了,打电话给我。”
司机早早等在了地下车库。言漱礼出门比她迅速,换好西装以后,就径自往入户步道走。
李絮抱着Sphynx,站在室内花园目送他。
他打开门禁,双开门推开一半,结果步伐却没继续往外迈,莫名其妙回头看了她一眼。
李絮没理解他什么意思,下意识以为他是在谴责自己没礼貌,寄人篱下连句拜拜都不讲——虽然他自己住佛罗伦萨的时候,对她也不讲——就抓着小猫咪的爪子随便挥了挥,“Ciaociao.”
可惜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言漱礼没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她半晌,突然又折返回来,略略俯身,在她的软嘴唇落下一吻。
轻飘飘的。
很痒。
李絮被那股锋利的皂感焚香围裹住,下意识闭了闭眼,于是睫毛也被亲了亲。
非常克制的一个临别吻。
“有其他事,也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又再淡淡嘱咐这么一句,言漱礼出门了。
*
没来得及提前预定扫墓的花,李絮直接到店,挑了一束典雅清丽的马蹄莲,放在副驾座位上。
打开墓园的导航路线,驶入高速口。一路压着限速,由南向北飙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见到出口,迎面扎入成片青绿。
山间阒寂,沿着盘旋的公路蜿蜒向上,绿意亦如燠热的海浪,将她一层一层向上托举。
今天不是公共祭悼节假日,也不是周末。墓园的访客寥寥无几。停车场都没泊几辆车。
李絮抱着马蹄莲下来,在门口做好身份登记,慢慢拾级而上,循着记忆去找庞秀兰的长眠之地。
她虽然听了李兆霖的话,愿意回国祭拜奶奶。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所谓的李家人一起。
面对庞秀兰,她还知感恩,怀有些许孺慕之情,明白她当初愿意收留自己的不易。
但面对李兆霖,她已经没有任何想法。恨也懒得恨。在意也懒得在意。
这处墓园管理费价格不菲,雇有专人负责整理修已售出区域。说是“扫墓”,其实哪哪都整洁体面,没有什么荒芜可扫。
新鲜的马蹄莲被放在庞秀兰墓碑面前。
厚重的花岗岩上,刻着逝者的姓名与生卒年月,居中还有一张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眉梢眼角,顾盼生姿,隐隐约约与李絮有些相似。
这约莫就是血缘的羁绊。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李絮看着看着,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句“奶奶”,又兀自沉默下去,再没有别的话可讲。
墓园松柏茂盛,被风一吹,松针枝叶便细细密密挨蹭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絮没有停留多久,默默站了十几分钟,很快决定离开。
结果出乎意料——
在荫凉的石阶道上,行人一往一返,一起一落。李絮不期然地,与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擦肩而过。
“…李絮?”
身穿削肩短背心与低腰网球裙的年轻女生,猛地一回头,扬高声调叫了她一声。
亚麻金的发色在日光底下格外显眼,再搭配她露肤度颇高的清凉穿搭,以及斜挎*在身上的那只奶昔白金扣的stance19,令李絮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就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尽管她们其实没有见过几次面。
只能勉强算互相知道彼此。
微信莫名其妙的,也忘了是在哪一场派对,出于什么缘由加上的。
李絮从来不发朋友圈,但偶尔会随便刷刷,给人点点赞。每每此时,李絮通常都会刷到这个女生的频繁更新。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不久之前在麓月府,李絮才会一眼就认出,那只挂在stance19边上的白草莓美乐蒂。
“你怎么突然回国了?”何雨曼惊讶地捂了捂嘴,香槟色美甲在日光底下闪闪发光,晃得李絮眼睛晕了晕,“哎,你回来,James他知道吗?”
李絮镇定自若地换了个角度,以免眼睛再被晃到,随后才心平气和地答,“不知道。我跟陈彧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我操!”何雨曼为难地皱了皱脸,暗暗嘀咕道,“不会真是因为我吧。”
她没等李絮有所反应,直接朝石阶上方一行人喊话,“Mommy!!我遇见个朋友,要讲几句话,你们先拜阿公,我等一下再过去!”
言罢,也不管李絮同不同意,直接就挽住她手臂,将她硬生生往休息区的方向扯,“我们俩聊几句!就现在,很快!”
李絮下意识想挣。
但瞟了一眼,对方背心短裙,出来拜山还踩着厚底高跟,大概率经不住随手一推。
这么想了想,又忍住了,随她在墓园无人的休息区坐下。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要抢你男朋友的意思!”何雨曼义正词严,甚至举起了三根手指,“说白了,我把他当按。摩。棒,他把我当飞机杯。我们是纯粹得不能更纯粹的炮友关系,完全没有任何深入发展的想法!你们千万别因为我而闹矛盾,我担不起!”
李絮安静地看着她,反应冷淡,“我觉得,你其实不需要跟我解释。”
“怎么不需要?James喜欢你,我作证,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何雨曼情绪有些激动,似乎真的很不情愿成为他们分手的导火线,“他跟我搞在一起就是为了泻火,纾解一下生理欲望,懂吗?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他喜欢你,我喜欢Leon,我们都睡不到想睡的人,所以互相帮帮忙而已!”
——果然。
猜到了。
李絮心中无波无澜。
所以当初陈彧才会拿何雨曼当幌子,骗她说,何雨曼跟言漱礼在一起。合理化自己跟何雨曼常常出现在同一处场景的原因。
“你们真是好朋友。”李絮轻描淡写,“不过我们对恋人和朋友的定义,好像不太一样。”
“拜托!你们异国欸,离那么远能怎么办,你想让James憋死?你在意大利应该也没闲着吧?”何雨曼翻了个白眼,一副受不了她这种迂腐观念的表情,“而且你马上就要毕业了,等你回国,你们就完全没有任何阻碍了啊。好不容易熬过来,干嘛非要在这种关键时刻闹分手?我看James最近因为你的事,还有家里的事,烦都快要烦死,你一点都不心疼的啊?”
“我跟他已经分手很久了。”李絮平静道,“虽然不知道你对我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用意,但我跟他没有任何复合的可能性,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车轱辘话的必要。”
“什么用意?我当然是为了James好啊!”何雨曼看起来完全不能理解,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去,“他真的很喜欢你,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行吗?为了你,他都跟我彻底断掉了,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我有点好奇。”李絮若有所思看着她,“你既然不想跟陈彧发展一对一关系,当初为什么要将录像发给我?”
“…什么录像?”何雨曼懵懵的,像是没听懂,“我什么时候发过录像给你?”
“你跟他在北海道的录像。”李絮道,“去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呃。等一下。我理一下…”何雨曼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一点一点在宿醉的脑海中拼凑事件,“我们在北海道滑雪那几天…好像是有…好吧,我承认我当时确实玩嗨了,过程中把录像发到了网上。但那是我的私密账号,里面总共就没几个人,而且我很快就酒醒删掉了。我发誓,我没有给你发过任何视频!不然…呃…不然我马上胖十公斤!”
第40章 你看清我,李絮。
40
日光渐沉。
山间吹拂着森绿色的季风。
李絮一言不发,伏在方向盘上,下巴微微抵住腕骨,保持一个心不在焉般的、思考的姿态。
刚刚与何雨曼的对话,断断续续萦绕在耳边。
她说给李絮发视频邮件的那个人不是她。神情不似作伪。也没有理由作伪。
那么,那个人会是谁?
一张英俊而冷淡的脸从脑海中掠过。
李絮抿了抿唇环,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笃定,却又添一丝疑虑,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心情。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习惯性摸出手机,条件反射式地打开了《小小旅人》。
Liam一脸倒霉相,骑着小马,还待在昨晚匆匆下线的南瓜田里等她上线。
系统左上角的邮箱,亮着一枚醒目的未读标志。来自官方游戏运营,昨晚在机场收到的,今天还没来得及看。
李絮随手点开来,原以为又是什么活动奖励或更新预告。
结果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封告别信。
信中以图文形式,回顾了《小小旅人》这个单机RPG手游将近八年的重要事记,并简述了工作室近期遭遇的困境。
由于主创一直坚持简洁凝练的像素风格,既不引入重社交的联机机制,也不开发更多元化的氪金模式。在外界无数竞争对手的冲击之下,游戏人气日渐滑落,日活不断减少,营收已经不足以支撑工作室再继续运转下去。
是以,主创在这封信的最末尾宣布,《小小旅人》将会在今年七月正式停止运营。
李絮沉默着,将这封信反反复复信看了好几遍。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退回到Liam眨巴眨巴着圆眼睛浮在半空中的画面。
电子海獭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可怜兮兮的。看得人心脏软软。
“怎么办。”李絮拿指尖戳了戳它的三角形鼻尖,自言自语喃喃道,“你在地球上搁浅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帮你修好飞船。”
Liam没有回应,一如既往,用那双耷拉的圆眼睛呆呆望着她。
李絮感觉沮丧,轻轻吁出一口气,没再久留,很快收起手机,启动引擎,沿着来时路下山。
山连绵着山,不远处即是海。
她没有直接上高速回程,漫无目的绕过一段路,开到县镇一处空旷的观景台。
海风犷烈,海水像一块未经切割的蓝宝石,璀璨得熠熠生辉。
李絮下车透气,倚在栏杆往下看,悬崖底下礁石嶙峋,缀着三三两两手持钓竿的男女。
钓鱼当真是一项消耗时间与耐心的绝佳项目。鱼迟迟不上钩,底下的人一动不动地等,李絮也一动不动地看。直至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削减,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结束了吗。”言漱礼低而磁性的声线,从城市的另一边传来。
他出门时,让她结束以后给他打电话,她在海边发着发着呆,都把这事给忘了。
李絮“嗯”一声,收回视线,转身拉开车门,“现在准备回市区了。”
“在做什么。”言漱礼淡声问,“车一直停在夕照湾。”
车上装载GPS定位防盗系统,他大概观察了一下轨迹,见她始终没挪地方,才忍不住打电话过来。
“在看别人钓鱼。”李絮诚实道。
言漱礼沉默了几秒钟,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这个在他看来纯粹是在浪费时间的回答。
李絮坐进车里,发动引擎,车厢响起播放过半的Boston。好旧的歌,居然也在他的歌单里。简单而俗气的旋律,歌词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晰。
“你在公司吗?”隔着那句IthinkI‘llstartanewlife,李絮语气很轻地问,“忙完了没有?”
言漱礼“嗯”了一声,纠正她,“本来就不忙。”
是她坚持一个人出门,非要赶他去公司。
“那我们现在能不能见一面?”李絮望着蓝荧荧的海,好声好气问,“我有点想见你,Leon。”
这一次,她没有拿Sphynx当借口。
言漱礼那边发出了一点点磕碰的声响,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即刻回答。
静了半晌,才听见他冷冷淡淡开口要求,“那你来西塔接我。”
有几分生硬。
又有几分不近情理的亲密。
李絮收回目光,没有拒绝,很轻柔地说了“好”。
返程的路永远比出发顺畅。
离开郊区的海边悬崖,兰博基尼由北至南疾速飞驰,很快驶出收费口,汇入CBD宽敞而拥挤的车道。
西塔是云城的标志性大厦之一,整幢都归普德集团所有。楼层一半自用,一半对外出租。
李絮对CBD的路没那么熟,一路开着导航,兜兜转转才找到地下停车场入口。
原本还想给言漱礼打个电话,问他应该怎么走,毕竟这停车场看起来迷宫似的,面积不小。谁料刚通过门禁闸口,就见保安开着巡逻车在前等候,向她点头致意。
李絮跟着巡逻车兜了半圈,按照指引泊在一处电梯门前。
言漱礼闪身出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领带卸了,单穿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衬衫。
他没拉开副驾的剪刀门,反而绕到驾驶座,敲了敲李絮的窗。
“你开?”李絮会意,懒得下车,直接解开安全带,慢吞吞挪过去副驾。
言漱礼坐进来,封闭车厢原本漂浮着的广藿玫瑰香,倏忽掺入几分干净锋利的皂感焚香。
李絮歪着脑袋,抱住他递过来的西服外套。外套口袋沉沉的,摸出来一瞧,里面赫然装着一盒To‘ak的厄瓜多尔黑巧。
比起之前玩有奖竞猜,她送他的杂牌巧克力矜贵多了。
她剥开其中一板,看他动作利落地调整车座与方向盘,不怎么好奇地问,“我们去哪?”
“你想去哪。”言漱礼转头看她,目光平静,“你说要见面的。”
“我说不知道,会不会被你批评缺乏计划性?”李絮泰然自若咬掉一半巧克力,“就是单纯想见你一面而已。”
言漱礼没有接腔,静静端详她几秒,忽而松开安全带,慢慢俯身过去衔住她嘴唇。
冷硬的唇环抵在他们中间,像被柔软蚌肉包裹住的沙砾或珍珠,不住引人擦拭其光泽。
原本只是轻轻一个啄吻,但李絮下意识搂住他脖颈,手指又软绵绵地按在他吞咽的喉结上。
于是言漱礼顺理成章捏住她下巴,噙住她舌尖,很重很响地吮了一下。
巧克力在彼此口腔中徐徐融化。
若隐若现的橙花与蜂蜜甜意弥漫味蕾,余韵悠长。
车厢里太闷了,空间收窄,连氧气亦紧缺。李絮很快就微微气喘,被不怀好意地反复揉捏着指尖,每捏一下,心脏就随之震颤一下。
不是合适的场所,她努力将脸扭开来,不太坚定地拒绝,“…不要了。”
言漱礼绅士抽离,让她伏在肩上,顺抚着脊骨,吻蹭她耳珠上的小痣。
“你也知道自己缺乏计划性。”他声音低而沉稳,衔接被中断的对话,不紧不慢批评她。
“我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李絮不以为意,“以前下过决心要改。可惜也没什么长进。”
“对于多数人而言,计划就是用来违背的。”言漱礼语气淡漠,“随心所欲也不是什么绝对的坏事。”
“不像你会认同的行事准则。”李絮笑了笑,“听起来很容易行差踏错。分分钟要摔一跤狠的。”
“你轻飘飘一个人,扶稳了又有多难。”言漱礼眉目压低,单手牢牢箍住她腰肢,“再错,也有人帮你兜底。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往哪一个方向走,总不至于让你摔倒迷路。”
李絮滞了一瞬,怔怔回视他。
言漱礼反应平静,覆着薄茧的指腹似有若无描摹她眉眼,“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话讲得模糊,指的不知是她对他,还是她对自己。
李絮心绪微澜,掀了掀嘴唇,却觉哑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纵观过往,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获取过这种稳固的依恃。
哪怕仅仅是言语上的。
罗跃青将她视作工具与筹码。李兆霖对她没有丝毫舔犊之情。陈彧所作的每一句承诺,皆似踩在冰面上,单薄得摇摇欲坠。
以至于此时此刻的郑重与安定,皆令李絮感觉好陌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理智敦促她切勿盲目相信。
意志却软化成一团绵乎乎的云。
最后惟有轻轻叹息,用耳骨贴住言漱礼跳动的脉搏,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他怀里。
已经摔过很多次了。她暗自心想。是不是,也无所谓再摔一次。
将近黄昏时分,近海风平浪静。白昼的明亮,让位于薄暮的晦暗与朦胧。
兰博基尼穿过云港大桥,一路贴地飞行,声浪尖啸。
快速过关以后,言漱礼没进市区,直接驱车往游艇会去。
远远即见型号各异的游艇整整齐齐停于泊位,灯火通明的会所建筑全玻璃制,将亚港港口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们没有进去餐厅,径直往泊位走。归属于言家的几架游艇都泊在一处,有船员和保镖等在一架钛银色的Riva旁边。
言漱礼牵着她跨过液压游泳平台,穿过艉阱的沙龙休息区和船侧走道,进入主甲板。
随行几人也陆续登船收锚,上到飞桥驾驶区,默默隐身,将底下空间留给雇主。
游艇破浪离港,朝着东南方向匀速航行。
日光渐渐萎缩,犹如一枚熟透的橘子,汁液迸洒,将四周的云层晕染成粉橙色。
海蓝得一望无垠,一切都在美不胜收地扩张、闪耀。
李絮站在甲板栏杆边,长发与裙摆被海风吹得猎猎起舞。咸腥的、新鲜的、生于虚无之境的风。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其形状。
言漱礼走过来,下巴抵住她发顶,双手撑住船舷,从背后将她轻轻拢在怀中。
李絮仰头,看他颠倒地出现在视野里,终于找到机会问,“带我出海做什么?”
“钓鱼。”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地垂眼,将她搂得更稳,“免得你只能远远地看。”
“我就是无聊看看。”李絮辩驳,“又不是真的想要钓鱼。我迄今为止,也就只摸过一两次钓竿。”
“那就不钓。”言漱礼从善如流,“反正也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和你出来看日落。”
李絮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回身,清炯炯地望入他眼睛。
柑橘坠入海中。
日落就在他们面前发生,由他们共同见证。
游艇在近海僻静处锚泊。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远远可见亚港灯火璀璨的繁华夜景。坐在白发苍苍的海浪里,所有的光,都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他们没有进船舱,直接让厨师将餐桌布置到前甲板的沙龙区,漂浮在温和而狂野的海上,吃一顿无人打扰的晚餐。
李絮吃得不多,喝得不少,独自饮空半瓶库克。混合熟梨、柑橘与蜂蜜的白中白香槟清冽爽口,轻盈馥郁,令人不自觉就溺在绵密的气泡里。
还欲再斟半杯,酒瓶却被蓦地抽走,连同冰桶一齐移开。
“你喝太多了。”言漱礼对待酒精的态度一如既往。
“好严格。”李絮眨眼笑笑,“我酒量真的很好的,你别不信。”
况且很多时候,她都习惯性依赖一点点微醺醉意,来支撑自己的冒进。
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辩驳,起身给她换了一杯无酒精莫吉托。
李絮窝在折角沙发,懒懒散散望他背影。
距离钢筋水泥的城市中心远了,夜幕澄澈,无声无息显现出几枚闪烁的星。
好突然地。有璀璨的光划破黑蓝夜空。位于城郊的主题游乐园,准时准点燃闭场焰火。
咻。
嘭。
海上听不到破空声。
惟见一束束火树银花,循环往复,在深蓝夜空爆裂、枯萎,徒留浪漫的余烬。
他们第二次,抑或也可算第三次,一起看烟花。
引发许多浮浮沉沉的思绪。
“有个问题。”李絮伏在船舷边,收回眺望的视线,醺醺然望向身边人,“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Leon。”
她腮颊微微泛了红,自己浑然不觉。眼底洇着湿意,亮晶晶的,在甲板昏暗的灯下亦格外分明。
言漱礼伸手擦拭她眉眼,那片皮肤干燥而柔软,没有错以为存在的雾气。
“问。”他言简意赅。
海水在轻轻晃动。
搅得李絮的心,亦随之轻轻晃动。
“当初在麓月府,我们恰巧碰到的那天晚上。”她望进那双深邃的琥珀眼,语速很慢地道,“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拒绝我?”
“现在才来好奇这个问题。”言漱礼的目光低低掠过,像一阵无声的风,“会不会太迟了。”
“起初我觉得你是勉为其难,将错就错。”李絮慢声慢气地试图分析,“可是后来想想,你不愿意做的事,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逼你。你也不是那种见人可怜,就会莫名其妙生出廉价同情心的类型。”
“排除掉了两个错误选项。”言漱礼淡然地鼓励她,“然后呢。继续。”
“然后。”李絮忖度片刻,若有所思看着他,“然后,我觉得,你其实还是不那么愿意。起码不愿意选在那种情形,偶然地,被动地,做那种类似于趁虚而入的事。”
言漱礼静了片刻,冷冷否认,“你把别人想得太高尚了。”
李絮似笑非笑,“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属于道德水平比较高的类型。”
“很遗憾。”言漱礼轻轻摩挲她酡红的腮颊,不太严谨地纠正她,“令你失望了。”
酒精在体内产生作用。像香槟绵密的气泡,无声沸腾,逐渐放大所有感官。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不了解你。”李絮凭借酒意望真他,“尤其是以前的你。”
“‘以前’?”言漱礼目光沉沉,咀嚼着她的用词,“以前,你有过要了解我的想法吗。”
字句之间的停顿,牵扯似是而非的关联。
“…我先问你的。”李絮骤觉心悸,避开他的质问,绕回原本的问题,“为什么,该告诉我正确答案了吧?”
远处焰火明明灭灭,犹如银河流萤,瑰奇冷艳,碎裂满地的金。
言漱礼略略俯首,背对钴蓝夜幕,像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焚烧的枝叶在风中静静回响。注视她的眼神,又似海中湍急的漩涡,危险,又令人难免被吸引。
“我当时——”他声线低沉,替代焰火的破空声,“有点生气。”
意料之外的回答。
“生气?”李絮不禁愣了愣,“气什么?”
“假如那个时候,你在麓月府湖边遇到的不是我。”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地观察着她,将话说得异常缓慢,又异常清晰,“是不是也会随随便便向别人提出邀请,随随便便跟别人走。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和其他陌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件出现得恰到好处的、趁手的工具。”
像是一纸延宕已久的指控,夹杂名不正言不顺的恼怒。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
抑或更久。
由视线织成的网,如影随形笼在身上。隐隐发沉,令李絮哑口无言,直觉有沙砾在喉咙相互摩擦。
“…冤枉。”她揪住他衬衫下摆,轻声叫屈,一双黑眼睛似嗔非嗔望向他,“我虽然看起来轻浮,但其实也是很挑剔的。”
“我知道。”言漱礼面上即无不耐,也无波澜,只顺势更重地蹭了蹭她唇环,“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疑心。忍不住迁怒。”
海风中有种令人悸动的清凉。
李絮试探着更近一步,“假如我真的心血来潮,随随便便跟另一个人走了怎么办?”
“不会。”言漱礼薄唇紧抿,明明是他提出来的假设,却又被他慢而武断地否定,“你不会有机会那样做。”
心脏高高悬起,犹如被丝线牵引的月,心跳声附和着不规律的浪潮。
“所以,那个夜晚不是纯粹的偶然,对吗。”李絮了然,轻声揭穿,“只要我进了麓月府,或者说,只要我落地云城,你就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我一定会收到那封匿名邮件一样。”
言漱礼接住她探究的目光,抚摸她腮颊的动作前所未有地温柔,“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所谓的‘偶然’,李絮。”
他的眼睛幽深而晦暗,像波光粼粼的月下海,而她在他眼中淋漓地上岸。
害怕吗。
或许有一点吧。
但更多的,是那种失而复得的惊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没头没尾,闷闷声问。
“不知道。”言漱礼垂眼,言语克制,显然不怎么愿意提及,“等我反应过来,你就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他缄默的姿态,无可避免地,令李絮回忆起那个坐在钢琴教室里的少年人。
悬铃木下,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
他与她交换姓名,目睹她的手足无措,听她笨拙地弹了半首巴赫。
而后信手敲出几个音符,淡而不厌地问,“曲谱速度标的MoltoAdagio,弹这么快,我们很赶时间吗。”
当时李絮还那么年轻,对待什么都是生涩的、懵懂的。犹如挂在春日枝头的一枚苦橘子,一心只想赶紧褪去青绿的外衣,脱离现有的土壤与环境。
她理解不了他相互矛盾的自尊,与循序渐进的耐心。
更理解不了那双居高临下的琥珀色眼睛,居然也会在背后默默注视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过,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李絮吞吞吐吐,讲不出“喜欢”两个字,惟有含混换了个表述,“也会在意我。”
不是她妄自菲薄。
而是他实在过于耀眼。
处处无可挑剔,事事尽善尽美的天之骄子,性格再怎么倨傲轻慢,标准再怎么眼高于顶,都会令人感觉合乎情理。
是以无论得到多少佐证,她的下意识反应,仍然是难以置信。
李絮不设防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完全掩饰不住。恰如此时此刻,剥开那层虚与委蛇的社交微笑,细细一瞧,很轻易就能接收到真实的信号。
言漱礼的指尖像蘸满颜料的画笔,涌动钴蓝色的浪,不厌其烦描摹她眉眼。
“知道吗。”他耐心低声,“人类的视野存在一个漏洞。”
“对应视网膜中的视神经位置。无论我们往哪一个方向看,都会看见这块黑斑。所以我们的大脑运用裱糊的方式,平均地填满了这个漏洞——这意味着人类视觉的某一部分,实际上是虚假的。你永远无法识别由潜意识制造的幻象。”
温热的吐息代替手指,轻飘飘掠过眼尾,连同声音,也变成落下的风。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李絮。”言漱礼在无声的焰火底下,轻轻吻她眼睛,“我从来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处处完美的人。”
李絮整个人陷在他怀里,眼睫发颤,怀疑自己的心跳声会溢出胸腔,聒噪地扰乱对方。
言漱礼维持着这个将吻未吻的姿势,眼神沉静而炙热,手掌贴在她蝴蝶骨之间,轻且稳地托住她。
“我不屑于沦落到跟别人比较的境地。但惟独在这一件事上,我承认,我和那些觊觎你的蠢货没什么两样。”与她靠得越近,他声音就越发低下去,宛若一枚简洁的句号,“你看清我,李絮。”
岸上的焰火,不知何时彻底停息了,灰雾像大地从肺里吐出的沉重叹息。
空气中理应弥散刺鼻的硫磺味,风吹到海上,却什么都嗅不见了。只有咫尺之间,言漱礼身上碱性涩感的荷尔蒙气息。有力的臂膀横过来,构筑出一个随波逐流却又充满安定感的巢穴。
世界方寸,浪漫非常。
每每这种时刻,李絮都能切实地感到自己的理智与本能在交互迸发。理性勒令她止步,身体却无法克制地想要更加靠近,想要再度被对方的体温融化。
完全一团糟了,她懊恼地反省。
完全头脑发热,顾不得后果,眼睁睁看着意志往另一边彻底滑落。
抱着某种行将摔倒的决心,她踮了踮脚尖,努力仰起脖子,在言漱礼紧绷的下颌线印落一个吻。
这已是她此生最冒险的时刻之一。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还是轻得一拂就散,还是露怯,还是不敢确信。
“——你喜欢我,言漱礼。”
犹如一道明亮的咒语闪过。
几乎是瞬间,言漱礼倏然收紧手臂,不容抗拒地将她整个人牢牢箍在怀里。
那双琥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冰天雪地焚烧的冷火般,掠过令人颤栗的情绪与欲望。
他慢慢慢慢低下头,风度翩翩托住她,在她被海水浸湿的视线里,将焰火碎片打捞起。
他没有回避,声音低低的,说,“是。”
夜晚翻涌着头重脚轻的波浪。
星月的清辉反复抚平海水的褶皱。
他们没有回到岸上,也没有漫无目的地继续漂泊在水中央,而是就近航至潮起岛,锚在寂静的港口里。
其他人都下船了,海上惟有他们彼此。
李絮被酒精醺了整夜的腮颊,泛出一种玫瑰般的色泽。发着烫呢。贴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像火山口汩汩流淌的岩浆,随时都要被烫化了。
秉着礼尚往来的想法,李絮做了几秒心理准备,第一次尝试低头亲他。结果完全不行。她一窍不通,仅仅是抵住舌面来回滑动,就快要被呛死,眼泪忍不住地流,更别提其他。
言漱礼浑身肌肉绷得像块石头,受不了地将她拎起来。也不肯让她继续试,只半跪在枕边,压在她脸上一点一点蹭,碾着她的唇环,将她泪涔涔的漂亮脸蛋弄得乱糟糟。
李絮被亲得懵了,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就只会失焦地望着他,愣愣攀住他手臂。
言漱礼语气又低又喑哑,没什么诚意地在她耳边讲“对不起”,随后抱她去浴室,帮她洗净脸上邋遢的泪痕。
水渍都没擦干,就又忍不住要亲。
高挺的鼻梁摁在她酡红的腮颊上,舌尖相抵,有力而急不可耐地嘬吻。手按在那片柔韧玉白的腰腹,微微施力向下压,充满不容抗拒的占有意味。
李絮总觉得,言漱礼的怀抱与气味,像个充满安定感的昏暗巢穴。
但此时此刻,她无疑才是那只最柔软的巢。
甜腻地、温存地、密不透风地接纳着他。
言漱礼真的很不喜欢赘语。然而在当下,默念她的名字,似乎又变成了一件格外庄重的事。需要他不厌其烦,又无比虔诚地附在耳边,一边亲吻耳珠那枚小痣,一边低低唤她“李絮”,执意得到她浸泡在眼泪里的回应。
夜在拥抱中一寸寸融化。
船在钴蓝海上,与月光共泊一隅。
临时挤出的短暂假日,就被这种颤抖的、波动的、震荡的瞬间挥霍一空,无人发表异议。
两日后,李絮启程回佛罗伦萨。
她这趟来得意外,去得也匆忙,七八分相似地体验了一番言漱礼空中飞人的极限行程。
为了节省中转时间,定的是亚港的航班,夜间起飞,清晨落地。
言漱礼送她到机场,还想跟着她进航站楼,陪她候机。李絮没肯,不想浪费他睡眠时间,径自从司机手里抢回了自己的登机箱。
他本来还打算送她到佛罗伦萨。她没同意。现在连送进机场都不被允许。
言漱礼看起来很不高兴,高高大大一道身影堵在玻璃门前,没给她让路。
李絮仰头望着他。他冷若冰霜地回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在夜晚光影底下,显得尤为立体。
好奇怪。
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形。
明明还在眼前,她就已经开始想念。
“我7月8号毕业答辩。”李絮不想他不开心,主动勾住他手指,好声好气哄道,“你有空来佛罗伦萨吗?上次学院开放日,人太多了,都没能带你好好参观。这次应该不会那么挤。”
“才五月。”言漱礼反手攥紧她,面上还是冷冷淡淡地没有表情,“我下个月也会过去。”
“怕你忙。”李絮翘了翘唇角,很漂亮地笑了笑,“提前邀请嘛。”
言漱礼压低眉眼,“还有谁会去。”
“没有谁了。”李絮一个个数,“大概就思思,Vanessa和Francesco,还有几个隔壁时尚学院的朋友。”
言漱礼挑了挑眉,“不打算瞒着霍敏思了?”
“……”李絮不太习惯应付此类话题,总会莫名感觉赧然,“她总会知道的。但是你也别特意跟她说,好吗?到时候我会跟她好好解释的。”
“随你。”言漱礼薄唇微抿,不怎么放在心上似的,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
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他向来不怎么认真拒绝她的请求。
末了还好心提醒,“不过言逸群知道,你朋友估计也早就知道了。”
起码等我本人先适应适应这段关系再说吧,李絮默默心忖。
“该过安检了。你快回去吧。”她挣了挣,从他宽大的手中挣出来,“帮我跟Sphynx说拜拜。”
言漱礼没作声,有些强硬地将她拉回来,在她眉心清淡地落了个吻。
又淡声嘱咐,“落地给我打视频,你自己跟它说。”
夜间旅客不多,但也零零星星有人经过。
李絮胡乱点点头,说“好”,鼻尖蹭过他衣领轻轻嗅了一下,随即推着登机箱转身进去了。
踩着点过检,几乎没怎么候机,喝了半杯拿铁就登机了。
起飞以后,她要了一杯红酒,习惯性戴*好耳机,连机上wifi。准备刷一下几个社交软件,就蒙头睡觉调时差。
结果没想到,刚刚解锁屏幕,就弹出来了两则iMessage。
12:42未知号码【图片】
12:43未知号码【玩得开心吗?】
不像是垃圾短信。
李絮微微颦眉,点开缩略图,读条加载,显示出一张像素模糊的照片。
一张新鲜的偷拍。
——是她和言漱礼刚刚在机场分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