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絮手脚都软了。
被拥在怀中,不携任何潮湿意味,一点一点纯情地吻。整个人宛若水淹没糖,不自觉化成一捧馥郁的甜。
本来就不是真的生气。
也不是不开心。
只是有些害怕。
言漱礼不知明不明白,只无声衔住她嘴唇,很轻很慢地吻。在佛罗伦萨耀眼的、炙烈的、永恒燃烧的夏日里,与她一起慢慢融化。
朋友们有几个都半醉了,派对的主角却一直不见踪影。
李絮拉着言漱礼悄悄出了门,迎着一片义无反顾的蓝,走过门前广场,进入圣母百花大教堂。
游览主教堂是免费的。
登上布鲁内莱斯基穹顶,则需要付出30欧,以及攀爬463层阶梯的体力。
“他们都说毕业之前不可以登顶。”李絮扬了扬两张票,“你也没上去过。正好今天有机会。”
言漱礼薄唇微抿,牵住她的手,“你别半途而废喊累就行。”
“才不会。”李絮信誓旦旦,“就这么点高度,轻轻松松。”
其实并不轻松。
楼梯很窄,也很陡。有些地方弯弯绕绕,像一直在原地转圈。有些地方近乎垂直的九十度,看着都吓人。
言漱礼迁就李絮的速度,放缓了脚步,还时不时拉着她,给她借力。
李絮慢得理直气壮,半点都没不好意思。反正与他们一趟的游客不多,后面也没挡着其他人。
最后,花费了二十几分钟,穿过迷宫般的通道,他们终于近距离欣赏到了穹顶壁画《末日审判》。瓦萨里的巨作仿佛触手可及,令李絮沉思良久,连期间攀爬的疲惫都抛之脑后。
再上到顶端的观景台,景观更佳。
恰逢日落,整个佛罗伦萨都笼罩在柑橘色的光线里。噼里啪啦作响的空气沉在最底下,遗留高处的,惟有安定与静谧。
李絮伏在栏杆边上,看着古老的翡冷翠在眼前徐徐铺展。野蔷薇绿叶满枝,针叶林微波荡漾,日光在玫瑰色的建筑群之间跳跃、摇曳。
云朵在他们头顶不断聚集,又不断消散,匆匆涌向下一个季节。
“Leon.”
言漱礼站在李絮身旁,突然听见她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你不打算问我吗。”
言漱礼凝目注视她,“问什么。”
“那封邮件。”李絮轻声细语戳穿,“你看见了,不是吗。”
“教授给我介绍了一份青年画廊的工作,雇主人很不错,内容也清闲。我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借此拿到工作签证,留在佛罗伦萨。”
言漱礼默然片刻,抑或更久。
倏尔,他伸手碰了碰她眼尾,“你希望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李絮陷在他手心里,眼底浮现一缕迷茫,“原本我确信我一定会留下来的。”
毕竟她本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佛罗伦萨已经成为她最有安全感的巢穴。
“我让你犹豫了。”言漱礼宽而修长的手拢住她,眼神很低,声线更低,“我的荣幸。”
李絮有些紧绷地抿了抿唇环,“我以为你会开口让我回去。”
“我确实想让你回去。”言漱礼平静而坦诚,“但李絮,我不想逼你,也不想你后悔。这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四目相对。
彼此沉默须臾。
李絮像一枝被风雨打落水中的野玫瑰,茫茫然地随波逐流。不知自己是会被有心人拾起,还是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泊。
“我们不赶时间,李絮。”
言漱礼目光如有实质,犹如一块缓缓融化的冰,在她面庞轻抚摩挲。
“我可以慢慢来,可以等你想清楚。我无所谓暂时像现在这样来回往返。我能做的,无非是在天平的另一端不断增添筹码。以此希望你可以心软、同情、怜悯,更多地考虑另一个可能性。”
心像失重一样,沉沉落下,又被珍重地拾起,归还原位。
李絮扣住他腕骨,感受那里有力跳动的脉搏,声音有些发涩,“…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
“事实就是很可怜。”
言漱礼与她眼对着眼,不紧不慢让渡了一部分主动权,“我想每天都跟你在一起,想睁开眼就能见到你,想跟你吃每一顿晚餐。可是总是要等,要忍耐。有时来得频繁了,又怕惹你不高兴。”
空气中有种苦杏的芬芳。
山岚氤氲,远处的阿诺河在薄暮中无声流淌,犹如渴饮暑夏的蜜。
李絮望着那双剔透的琥珀眼,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更深重的犹疑。
“你讲这种话,还说不想逼我。”她声音好轻好轻。似埋怨,又似叹息。
于是言漱礼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浸在日落里,捏住她软绵绵的手,静静凝着她。
彼此目光相接。
仿佛被捉住的不是手,而是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微微酸涩的痛感。
李絮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他们共同度过的瞬间。
在麓月府。在潮起岛。在蒙特雷。在翡冷翠。他们分享着彼此的视线与体温,在一起见证无数场日升日落。
可以贪得无厌地需索更多吗。
她在内心深处虔诚叩问。
没有得到那个权衡利弊的标准答案。
或许是她下意识避免去听。
迎着那道低而沉稳的目光,李絮思绪微澜,决心什么都不要再想。
抛开计划。
跟随直觉。
她主动扯低他衣领,无声默认地吻了上去。
——错了再说吧。
第45章 我是你的。
45
Prof.Rosenbaum曾经在课上鼓励失落的青年学生,说:“不要恐惧籍籍无名的过去,艺术家会将自身的境遇转化为印记。你的作品,即昭示着你的选择与命运。”
她希望这群年轻人的注意力,不要被一时的挫折与困境占据。
希望他们信任自己的创作,信任分分秒秒流逝的时间,以及由时间雕琢而成的自我。
非常浪漫派的一句安慰。
也仅仅是安慰。
事实上,纯艺的道路越往上越难走,越往上门越窄。
任何一个领域都一样。认为努力与坚持,就必定有所回报,是另一种意义的傲慢。许多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穷极一生,都不过是在生产毫无裨益的垃圾。
李絮早已知悉这个道理,也不认为自己是可以跳脱框架的天才,却还是会常常想起这句话。
在佛罗伦萨深蓝的夜风里,她衔着一支烟,拎着半杯白兰地,静静端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油画。
背脊布满荆棘的透明人,俯身面镜,指尖生出柔软的蓝鸢尾。
镜中人眉眼锋利,凝神不语,穿过透明的躯壳与犷烈的海风回望她。
这是迄今为止,李絮笔下唯一一幅出现了清晰面孔的作品。
而在这幅巨大的油画旁边,还整整齐齐摆放着若干不同尺寸的画作。皆是不同神态的透明背影,来自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不同材料,李絮的构想与记忆碎片。
它们有的被精心打包完毕,有的被随意支在墙边,地面堆积许多防止粘连的硅油纸,以及增加缓冲的泡沫棉。呈现一片井然有序的混乱。
她这几日都在忙于清点整理,为即将到来的个人展览作准备。
搬这么多画回国,其实很有些麻烦。
旧作还好些,可以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仔细。而刚刚画完的那幅,表面的颜料都还没彻底干透,怕有损毁,只能保持悬挂摆放,不好走托运和物流。
原本林深是打算包机,或者亲自过去一趟,将李絮连人带画一起接回苏城的。
LinK办这场展,本来就不是冲着盈利的目的。这点运输成本,对于林深而言,也完全算不上什么。
结果被言漱礼主动揽了这份差事,她又省一笔。
林深接到电话时,还顺势调侃了几句。
“我跟莫砺峯带Mia去巴黎玩,转一趟佛罗伦萨,也算顺路。言总你这什么情况?虽说原研药主要也不靠国内市场挣钱,但你最近跑欧洲,未免也跑得太勤快了些。怎么,是我消息不灵通,NMAA现在的目标市场,已经从美国变成意大利了吗?”
言漱礼不接腔,面不改色各讲各的,“Mia下个月生日。我让人挑了一匹荷兰温血马,温驯聪明,很适合初学的小朋友。过两日送到苏城。”
林深笑盈盈“哇”一声,睇着庭院里研究玩具车的一大一小,“那我先替Mia多谢UncleLeon咯,虽然她现在开始马术启蒙还早了些。话说回头,下次过来苏城吃饭,你是不是该带人正式认识一下了?莫砺峯好歹机缘巧合见了一面,Mia可还没见过那位漂亮姨姨呢。”
言漱礼不喜交际,深交的朋友不多。宴明生与他少年同窗,知根知底,算是一个。莫砺峯年长几岁,与他在旧金山因为一个AI医疗项目认识,两人意气相投,因公及私,算另一个。
而莫砺峯的太太林深,家中长辈与言崐交好,早前就跟言漱礼认识,只是不熟。后来因为莫砺峯的缘故,聚得多了,慢慢也将他当半个弟弟看待,关系一直不错。
提及李絮,言漱礼口吻没再那么淡。想想届时展览开幕跟Mia生日派对差不多时间,李絮跟林深也认识,便默认应下,“到时我带她过去。”
顿了顿,又难得特别交代,“她胆小。你别拿话逗她。”
得了林深“啧啧啧”毫不留情一顿嘲笑,“人家Chiara通透得很,要你这冰块儿瞎操心。”
李絮对此一概不知,忙完毕业之后,整副心神就转移到了个人展的准备工作上。
Vanessa时而积极地帮忙整理,时而忧郁地发酒疯,“唉,你离开之后,就剩我跟Francesco两个人相依为命了。我一定会好想你的,Chiara,我们下次见面,是不是要等到我毕业的时候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一走了之,再不回来了。”李絮熟稔地抱住醉醺醺的好友,“你冬季才毕业,在那之前,我们不知还要见多少次面呢。等我弄好展览的事情,就会经常回来的。”
不是哄人的话。
李絮保留了这间公寓的租约。
虽然已经决定要回云城常居,但她完全没有斩断与佛罗伦萨联系的打算。云城是孕育她的土壤,而佛罗伦萨是滋养她的日光雨露,伴她萌蘖多年,最终成功抽出枝芽,凝成一朵细细小小的花。她不可能割舍这份支撑她的力。
言漱礼没有对此发表什么反对意见。
回国前一日,他特地空出行程,亲自来接她。
李絮不想他这么压缩时间,工作忙得连轴转,还专程跑这一趟,早早就拒绝了不让他来。但实际见他突然拎着旅行袋出现在公寓门口,还是忍不住心动,情不自禁抱上去。
这段时间他们两个都忙。李絮是琐事收尾。言漱礼则是NMAA的重点项目进三期临床试验,以亿美元为单位投的钱,关键时刻方方面面都要顾全。
长途飞行十几小时,他看起来休息得不太好,大概在机舱里也还在坚持处理工作。
“这么忙,折腾这趟做什么。”李絮有点心疼,看着他眼下隐隐的青黑,好声好气劝,“饿不饿,在飞机上吃东西了吗?要不睡会儿吧,我不吵你,别管什么时差不时差的了。”
言漱礼没应声,俯身埋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下她身上甜。涩。湿绿的玫瑰香气。
过了半晌,才听他声音低低地沉在耳边,“再忙也得接你回家。”
李絮怀疑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都透过紧贴的胸腔传到他心里去了。想摸摸他的脸,又想起自己收拾行李收拾得手脏,只好拿手肘推了他几下。没推开。反而被人像捏阿贝贝一样,反反复复顺着脊骨和腰。臀捏了几回。
“让我洗个手。”意大利夏天太热了,热得李絮声线都干涸,还要好脾气地哄,“你也去冲个澡,然后补个觉,好不好?”
言漱礼头发短硬,像只毛茸茸的狮子趴在她身上,呼吸蹭得她发痒。闻言不情不愿地松手,单手解着衬衫纽扣,尾随她进浴室。
李絮按了洗手液在手心,低头仔仔细细地搓洗灰尘,流水沁凉地浇在皮肤上。
不经意抬一抬头,与镜中人对上视线。他脱了衬衫,欺身而来,宽阔的肩将人收束,从后捏住下巴,衔住那枚唇环轻轻地吻。
唇瓣相接,发出细微绵延的水声。李絮湿淋淋的手按在他心口,沾了水的皮肤吸得更紧,分都分不开。丝质睡裙被推到腰肢,盈盈一握地掐住,言漱礼像碾一朵花的蕊,碾得萼片潺潺流水。
“…你几个小时没合眼了?”李絮细细发着抖,扭头避开他的吻,“我怕你猝死。”
“你现在推开我,我才会猝死。”
言漱礼有些不受控制,手臂与腹部青筋暴烈鼓起,目光垂落,极力忍耐着慢慢送进去。疲惫时声音越发喑哑。他话很少,用身体重重刮蹭她的灵魂,伏在耳边哑声叫她“宝宝”,又叫“李絮”,很恶劣地要她不要那么湿。
李絮本能地害怕摔下来,下意识紧紧抱住眼前人。而他又因此变本加厉,将她撞得心如擂鼓。彼此陷入漩涡一般的无尽循环。
最后手脚发软地跌入云梦里。
再睁眼,已是日落。
言漱礼呼吸无声均匀,与她挤着同一个枕头,还在沉沉地睡。
晚风拂起纯白窗纱。李絮手指碰了碰他锁骨上的痣,越过他肩膀,望向窗外影影绰绰的教堂穹顶。
恍惚感觉他的身体像卧倒的山脉。
而自己是清泠泠的湖水一掬。
静静望了许久,直至黄昏都沉寂。世界变成使千言万语缄默的蓝。月光皎皎地洒落床沿。
言漱礼没有穿衣服,腰间搭着薄被,干净清爽地散发出焚香气息。李絮的手覆在他脸侧,抚过他的眉睫与鼻梁的骨骼。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感慨造物主不公,怎么可以将人捏塑得处处完美,处处无瑕,亦如卡拉拉大理石中凿刻而出的阿波罗?
但他当然不是。
他也从来不以此自诩。
于是石化的神像渐渐开裂,生出柔软的血与肉,敞露跳动的心脏。言漱礼透过她手指的缝隙,慢慢睁眼,惺忪地与她对视。
“睡得好吗。”李絮没有收回手,很轻地笑了一下。
言漱礼沙哑地“嗯”了一声,表情不明显,很自然地靠过来亲了亲她嘴唇。
不是那种携着欲。望的吻,只是两只小动物贴在一起,发出湿答答又轻飘飘的吻声,令人感觉像一阵风。
李絮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肩上还有被她咬出来的牙印。她反省自己的坏习惯,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把大部分责任归咎于他,“累成这样,你真不该来这一趟。太浪费时间了。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言漱礼凭借记忆,戳了戳她并未显现的梨涡,语气有种不以为意的从容,“那你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李絮问。
“想要什么都可以?”言漱礼反问。
“不要得寸进尺。”
“没诚意。”
“那你说。”李絮让步,推了推他肩膀,要对上那双眼睛。
“不说。”言漱礼神情专注又淡然,不让她乱动,将她搂得更紧,好似习得了什么一次性闪光咒语,需要彼此都珍而重之,“暂时保留。我要等到更有用的时候。”
顿了顿,又强调,“你不可以反悔。”
随口一句玩笑话,被他讲得认真。李絮伏在他怀里,若有所思抿了抿唇角,没有反驳地说了“好”。
他们于翌日启程返回云城。
在佩雷托拉机场见过很多次面,一个等待,一个抵达。他从来不让她送,也从来不跟她说再见。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离开。
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穿越亚欧大陆,飞行十几小时,客机在华南最大的国际航空港平稳落地,往FBO减速滑行。
透过舷窗往外看,云城的暑夏天清气朗*,既无春寒时的霡霂习习,又无台风季的狂风骤雨,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李絮的那堆画,由言漱礼的助理负责运送。计划先搬回麓月府暂存,等LinK那边场地布置完毕,她的作品再进场。
上了接机的商务车,言漱礼问李絮想吃什么。她暂时不怎么受时差影响,一路睡回来,连午餐都省略了,现在胃里空瘪瘪的,除了蓝莓和酒精没有其他东西。
李絮对现今的云城半生不熟,努力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
于是言漱礼就近带她去了庆丰堂。怕她犯懒,胃不舒服,吃粤菜清淡些。
只能说,这不算一个太好的选择。
——刚进庆丰堂门口,就正正撞见了顾维、何雨曼男男女女一群人。后面还缀着李翎,以及她那个讲话阴阳怪气的黑皮闺蜜。
庆丰堂名字取得俗,布局却雅致。一边是涓涓溪流,另一边是葱郁林木,雪松与茶花相互映衬。亭台水榭,由一弯古朴的廊道连接。
李絮讶异山茶的花期,听言漱礼无波无澜科普植物知识,与他牵着手拾级而上。
对面一拨人约莫刚刚聚完餐,挤满了道,走得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乍一眼掠过,多是尚闳中学出来的熟脸,上下几届,纨绔扎堆。
打头的顾维原本还油腔滑调地含着几句混账话。不经意一抬眼,蓦地见到言漱礼那张脸,登时傻在原地,嘴唇嗫嚅着,声音都噎回了肚子里。
李絮直觉言漱礼是不是又做了些什么,才令这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一见着他,就像小鬼见了阎罗,显出这副畏畏缩缩的窝囊样子。
她默默侧眼,言漱礼似有感应,也垂眼回视。
他没作声,只挑眉警告,将李絮下意识松开的手攥得更紧。
对面几人错愕过后,察言观色,皆很快反应过来,一声接一声响起恭维问候。其中甚至夹杂几句微不可闻的“Chiara”。
言漱礼一概不应,疏离地颔了颔首,带着李絮从他们自觉让出的路穿过去。
周围聚集一群曾经对自己冷嘲热讽言语霸。凌的人,李絮如芒在背,难免不舒服。
不过她已经脱离那段晦暗的青春期太久,不会再因为简简单单遭受一个白眼,就难过得紧咬嘴唇,害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更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虚情假意的示好,而错觉自己得到了尊重,
她惯会自嘲,此刻置身尴尬之中,目睹众人面对言漱礼的谨小慎微,也认为自己有狐假虎威的嫌疑。
有点荒谬,想笑,但不好表露。惟有绷着神情,假装若无其事,硬着头皮回握言漱礼的手,跟着他往前走。
人群之中,眼角余光,忽然闪过一张苍白的脸。
“Leon!”
何雨曼拨开顾维的遮挡,情绪激动,声音尖细,委屈又不甘地指着李絮,“你不要被这个女的骗了!她最会装无辜扮可怜!你知不知道,James之所以沦落到现在这样,就是被她害惨的!他们之前——”
一边哭腔焦急,一边伸出钻光闪闪的延长甲,意欲去抓李絮的胳膊。
言漱礼反应极快,揽住李絮,轻巧避过。
“陈彧在悉尼。五年之内都回不来。”他神情沉鸷,冷冷打断对方的话,“假如你这么挂念他,想去陪他。我不介意帮你这个忙,知会你父母一声,成全你们。”
言漱礼自幼性格冷漠,但家教好,有风度。无论平时再怎么高高在上,再怎么不耐烦,对待女士都会维持基本礼貌,极少以压迫感这么重的姿态讲话。
即便是当初表白被拒,言漱礼起码还给了何家一个面子,没有将场面弄得这么难堪。
何雨曼知道言漱礼不喜欢自己。但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他喜欢过别人。总是自我安慰等待会有好结果,她的家世背景和个人条件都拿得出手,言家和何家也有利益往来,只要稍稍权衡利弊,轮也该轮到她的。
谁知突然冒出个要什么没什么的李絮来。
何雨曼蛮横惯了,没想到自己会得此待遇,霎时间血色褪尽,瞪着泪眼,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抽抽噎噎地哭着,还想再争辩些什么,又被顾维默默扯了回去。
言漱礼懒得在这群无所事事的废物身上浪费时间,无波无澜收回视线,揽着李絮转身即走。
经过人群末尾,可以感觉到李翎目光复杂地觑过来一眼,又闪躲着移开。
李絮垂眼,装作没看见。
侍应引路,进了一处僻静的庭院。亭轩矮桌,临溪远眺,眼前一片深浅浓淡的山野绿。
两人凭栏对坐,言漱礼没让侍应在旁,亲自沏了一壶普洱。
李絮枕在阑干上,伸手撩了一掬清凉的溪水,看了看被风染绿的山峦,又回头看了看他。
半晌,她开口叫了一声“Leon”,神情若有所思,“我们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言漱礼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声调淡然,“我们哪样?”
李絮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被那么多人撞见,这样。”
“云城就这么大。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正常生活,正常出门,就难免被人撞见。”言漱礼把玩着手里的闻香杯,撩起眼皮瞧她,“你想避开谁?”
“我没想要避开谁。”李絮抿了抿唇,讲得隐晦,“只是怕对你影响不好。”
拍拖归拍拖。
其他归其他。
很多时候,行事低调些,可以为将来免去不少麻烦。
她之前跟陈彧在一起两年多,除了极为熟识的几个朋友,就没其他外人知道。结果现在跟言漱礼恋爱不到一百天,该见不该见的人,都主动被动地见了一遍。
人多口杂,不知道那群人会在背后怎么议论,也不知道那些闲言碎语会不会传到言家长辈耳中。很难不为此生出几分忧虑。
然而言漱礼显然满不在乎。
他慢条斯理替她舀了一碗花胶汤,轻放到面前,无视她的话,转而抛出另一个问题,“知不知道,言逸群为什么会和霍敏思结婚?”
明摆着的答案,他却这样问。
令李絮讲出“联姻”二字时,都有些犹疑。
“霍家从商,实权掌握在霍决手里,二房不受重视。无论是出于仕途升迁或家族利益的考虑,言逸群娶霍敏思,都绝对不是最优解。”言漱礼果然否定了她的观点,继而轻描淡写修正事实,“他做这个决定,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
李絮闻言一愣。
“很惊讶吗?”
见她瞪得圆圆的漂亮眼睛,言漱礼伸手碰了碰她软白的脸,“我外公没有你想的那么迂腐。他和我外婆是奉行自由恋爱结的婚。我母亲,我舅舅,也是同样。老爷子从来不在这方面,对我们有所要求。”
“联姻的本质,是双方家族利益结合的巩固及证明。它简单、原始、有效,通过这种公开认证且受法律保护的方式,可以令资源置换变得更加稳妥。但两个群体的利益方向,不可能完全一致。所以它不是没有风险和弊端,更不是唯一有效的途径。”
他语气平和,态度平静,耐心得近乎循循善诱,“这话由我来说,或许会显得傲慢。但普德发展至今,向前一步,很难,退后一步,也不那么容易。有些所谓的助力,可有可无,完全可以用其他选择覆盖。而有些所谓的牺牲,并不值得,不是非要我低头妥协不可。无论是老爷子,言逸群,还是我,我们心中都有各自的衡量。”
他讲得认真。必要的,不必要的。方方面面都剖开来摆在她面前。
李絮心绪震颤。
下意识绞紧了手。溪水像融化的冰淌过。又似柔软的玻璃,分分钟要将她割伤。
她掀了掀唇,再开口,骤觉自己眼神与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也不想说。”言漱礼捏住她下巴,略带强硬地,将她视线转回来,“至少,不想这么仓促地说。”
“你才答应我在一起不到三个月。这个阶段谈及婚姻,很大概率会吓到你。可是你对这件事有认知偏差,我不想你误解,必须纠正过来。”
指腹轻轻擦着唇环,她听见他格外郑重地低声,“我不是在跟你随便玩玩,李絮。”
仿佛经历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沉浮。
风平浪静底下,是暗涌的漩涡。
李絮慢吞吞对上目光,轻轻慢慢地蹭了一下,感受彼此迥异的温度差。腮颊柔软,犹如一枚跳动的云雀心脏,小心翼翼陷入对方掌心。
她无言凝他,迷茫又悸动,情不自禁起了身。尚未完全绕过去,就被扯落,直直跌入他怀里。
贴得很近。心脏跳得极快、极重。起初高低错开,慢慢又趋于同频。
望入那双琥珀眼,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最后冷静下来,还是欲言又止。李絮细细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Leon.”
言漱礼扶稳她腰肢,面庞在斑驳日影中闪耀,丰神俊朗,不过如此。
“你不用现在就给我回应。”他嗓音低,情绪收在眼底,沉默地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打算在这种随随便便的场合求婚。”
他远远比她以为的更了解她。
李絮侧坐在他腿上,视线将近持平,心下百转千回,有些舍不得这缱。绻的氛围。
然而对视半晌,明知会惹他不高兴,她还是刻意打破了沉默。
“那我说些别的?”她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状似随意提起,“你什么时候把陈彧丢去了悉尼?怪不得这么久没听过他消息。假如不是刚刚听你们聊起,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久违地从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言漱礼沉默片刻,神情慢慢沉下去,英俊的面庞透露出几分郁气,“很关心他?”
“关心的话,不会现在才问。”李絮安抚地摸了摸他耳廓,似笑非笑,“随口一提。转移话题。”
言漱礼冷冷评价,“不怎么高明。”
“我觉得挺有效。”李絮噙着笑意,将自己送过去,“言漱礼,你这样很凶。”
“哪里。”言漱礼冷冰冰的,将她的腰掐得很紧,像是很不满意她的言行。
“这里。”李絮凑近,亲了亲他紧皱的眉头。
又亲了亲他抿直的唇角,“这里。”
最后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与他鼻尖对着鼻尖,轻声细语讲,“不要不高兴。”
言漱礼面无表情,好像很被动地需要李絮去哄他。而李絮做得并不怎么样,他需要的远远不止如此。
他数着她的脊骨,没有否认自己的坏心情,只声音很低地控诉,“不喜欢你关心别人。”
“主语是你,哪有关心别人。”李絮似诡辩又似较真,捧着他的脸,对待小动物似的低头蹭了蹭,又学他的话,“不喜欢你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不高兴。”
她昳丽地注视着他,眼底闪烁着光晕,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言漱礼薄唇微抿,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所融化,只静静捕捉她此刻专注的眼神。
无人打扰的花园,是最适合吐露真心的场所。
李絮捉住他碰触自己腮颊的手,在他掌心吻了吻,又再重新沉进去。
“前段时间,我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有些突兀地,她声音轻脆,平静翻开记忆一页,“我已经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在电话里听过她声音了。她叫我囡囡的瞬间,我就有预感。心想,不会吧,不至于这么对我吧。结果她真的是受陈彧指使,来劝我跟他复合。”
言漱礼闻言,蓦地将手臂收紧。
李絮陷在坚实的怀抱里,有些怅惘,又有些释然地扯了扯唇角,“我知道她依附陈家生活,境况不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但仔细想想,还是会觉得难过。”
常常感觉自己像一封没写地址的信。
无论年龄几何,阅历几何,见过多少事例,读过多少理论,接受父母完全不爱自己,仍然是一个困难重重的人生课题。
所幸她已经渐渐克服得比从前好了。
至少今日,她第一次拥有了袒。露自己伤口的勇气。
言漱礼没有作声,目光幽深,沉沉注视她的面容。
可以感觉他正在慢慢抚摸自己清瘦的脊背。像反季节消融的冰。非常宽容,又非常温柔。
李絮因为这份无言的支撑,而生出了更多倾诉的底气。
“刚刚那群人里面,我妹妹也在。”她轻轻勾住他手指,有些生疏地说,“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知道。”言漱礼说,“你很多事情,我都知道。”
李絮颦眉,“李兆霖是不是打扰过你?”
“见过一两次。”言漱礼低声,“他对你不好。”
树荫蔽日,透过枝叶的罅隙,投落点点碎光。他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像一幅光影绝佳的古典油画。
“以后不要再浪费时间应付那种人了。”李絮一动不动,看着他表情,很小声地说,“虽然做不到话本里削骨割肉那么决绝的戏码,现代法律也无法真正断绝自然血亲关系,但等我将那笔信托钱还清,我跟李兆霖之间就再没有什么亏欠。李家容不下我。我不需要借他庇荫,他也不需要我养老送终。”
言漱礼捏住她指骨,细细摩挲半晌,忽而很慢地说,“那你已经还清了。不必再回那个所谓的家。”
不难理解的一句话。
尽管他有意淡化了内容。
很多事,倘若她不问,言漱礼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她。
“…我不要你这样。”李絮拧眉,唇角抿了又抿,避开他即将落下的吻,“我知道这些对你而言不值一提。可是Leon,我想跟你好好在一起,不想欠你。”
“你不欠我。”
言漱礼转过她躲避的脸,强硬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彼此呼吸温热交织。他笃定又平静,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我是你的。李絮。”
明明讲着这般俯首称臣的话,却令人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占有与攫夺。
李絮心脏沉沉地跳,同时感到怯懦与沉溺。
久久静默,因为伏在他肩上,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其实好多时候,言漱礼,我都好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言漱礼手掌顺着她雪白的颈,像在抚摸一缕受惊的游魂。
李絮想了想,似是而非讲,“嫉妒你什么都有。嫉妒你比我更早领悟。”
自从在麓月府重逢,李絮一点一点,开始介入他真实的生活。她看他与言逸群相处,听他讲言幼薇和Elias的过往,跟他去德国见Marie。她目睹他与自己的不同。一边观察,一边思考,终于后知后觉愚钝地发现:家,指的不是特定的某些身份,或者特定的某间建筑,而是情感支持。
亦如那句刻在黑胶唱片内圈,写在佛罗伦萨车窗上的歌词——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她也可觅得答案,筑起归巢的家吗。
太多话没有诉诸于口。
但就是默契地有感应。
广藿玫瑰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混合低调的焚香,甜蜜而安定,像一张铺天盖地织梦的网。
言漱礼一瞬不瞬看着她,任由她占据自己全部视野,同时亦强势地嵌入她眼底。他们向彼此分享所有缅想与记忆,敞露梦的隧道,剖开隐秘的心。
一呼一吸的气息拂过。
言漱礼将怀中柔软的身体抱紧,捉住腕骨,轻而庄重地吻了吻她无名指,说,“现在也不迟。”
流绪微梦。
夏日融化于此刻。
风轻轻,蝉声也轻轻,连同碎响的溪流,恋人的絮语,一同构成无尽夏的白噪音。
*
与Sphynx作伴,无所事事休息了一两日,李絮很快调整好时差与状态,重新适应了云城的节奏。
她最近在和霍敏思商量,物色适合当工作室的地方。要求只有三点,一是安静,二是便宜,三是不要言漱礼那个挑剔鬼插手。让他来选,地点必定无限接近NMAA写字楼,且租金必定贵得令人咋舌。
“所以,以后真决定留在云城了?”霍敏思在那边揶揄着问。
“暂时是这么打算。待腻了再飞佛罗伦萨。”李絮埋头整理着画具,“反正画画在哪都是画,回来还可以常常跟你见面,不好吗?”
“我当然是举手举脚赞成啦。”霍敏思躺在伦敦草地晒太阳,哼哼着笑,“啧,便宜那座冰山了。我再待两天,巡完最后一家餐厅就回,到时候陪你一起去苏城看场地。”
“行。”李絮唇边折起淡笑,“我跟Sylvia有两幅画位置一直定不下来,也得现场参考参考你的意见。”
有一搭没一搭通完电话,刚挂断,就见江岸霓虹塔亮了灯。偏轴门响。被背后议论的人早早归了家。
李絮扔开手机,抱着小猫咪,从画室探头出去,“今天不是好忙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不早了。”言漱礼把西服外套搭在吧台椅背,一边走近,一边单手扯松领带,“晚餐时间。”
Sphynx“喵呜”一声从怀里跳出去。
李絮闭了闭眼,感受温热的气息俯落,接受一个点到即止的轻吻。
突然想起他在教堂穹顶讲过的话,忍不住笑了笑。
“笑什么。”言漱礼倚在门边,低头看她,慢条斯理拆衬衫袖扣。
李絮眨了眨眼,故意帮倒忙,将他刚刚解开的袖扣重新扣上,懒洋洋问,“我的那些画,你助理都搬到哪里去了?我刚刚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言漱礼任她捣乱,勾了一下她颈间的项链,好像根本没什么企图,很正经地讲,“在收藏室。”
她的作品又不值钱,过两天还要转运去苏城,随便找个地方暂放就是,哪里就至于锁进收藏室里了呢。
李絮表示不理解,言漱礼也不解释,直接牵着她往楼上走。
偏轴门被重新推开,转过覆盖皮革的折角楼梯,来到一扇烟熏尤加利木饰面的巨型装甲门前。
这是整间屋子,李絮唯一没有涉足过的地方。
言漱礼没有松开她的手,推开隐藏屏幕,输入密码,对照指纹与面容识别。锁芯沉沉弹开,厚重的门扉露出一道缝隙,里面明显低几度的冷气静静淌出来。
比想象中更阔敞、更空荡的空间。
入目之处,停泊一辆灰蓝色古董敞篷车。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但漆上得很亮,轮廓与细节皆维护得焕然如新,想必花费了不少钱财心思。
两侧展柜鎏金雕花,错落有致,摆放各式艺术品。
居中固定一处流线型岛台,镶嵌防弹玻璃保险柜,集存流光溢彩的珠宝钻石。
“都是我妈妈以前的收藏品。”
言漱礼言简意赅,一笔带过,引领她往更深处走。
转过一处工艺繁复的浮雕海浪墙,视线蓦地一顿,熟悉的画面在李絮眼前徐徐铺展。大小尺寸各异的透明人,或沉浸于海水,或迷途于花园,或徜徉火山口……若干幅油画,整整齐齐,悬挂在空荡荡的私人展厅里。
李絮前几日刚刚完成的那一幅,恰好被摆在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
左侧,是她去潮起岛之前,给言漱礼画的那幅不合心意的50*50肖像。
右侧,则是林深在佛罗伦萨曾经向她提起过的,那幅在夜海弹钢琴的透明背影。
——亦即四年前,李絮通过意大利青年画廊正式售出的第一幅作品。
虽然早就心中有数,但实际见到,还是会觉得触动。
她心绪微澜,站在灯下,哑然观赏这幅阔别已久的作品。
半晌,转过身,发现言漱礼不在身旁。
他落后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倚在墙边,无声无息望她背影。也似在望画中人。
李絮接住他目光,挑了挑眉,故意作出不解的姿态,“为什么偷偷买我的画?”
“你觉得呢。”言漱礼没有直接回答,好整以暇,将问题抛了回去。
“可能?”李絮耸了耸肩,“因为你喜欢我。”
言漱礼没有说是或者不是。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像在凝望一片月下闪闪发光的海。
“为什么偷偷画我。”声音低低的,轮到他质问她。
“你觉得呢。”李絮学他反问。
“我先问的问题。”言漱礼无视规则,逼近一步。
没有指责这份彬彬有礼的野蛮,李絮抿着唇环,很漂亮地笑了笑。
“可能——”她轻声吐露答案,“因为我喜欢你。”
非常微妙的一秒滞顿。
除去少年时那次虚情假意的告白,这是李絮第一次对他讲这句话。
那双剔透的琥珀眼骤然压低了,仿佛被花枝与潮水轻轻拂了一把。言漱礼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什么。遽然欺身上前,直接攥住她手腕,一言不发带她往外走。
“哎,等、等等!”猜不到他居然是这么一个反应,李絮不明所以,亦步亦趋拽他,“你才刚刚回来,匆匆忙忙又去哪?”
言漱礼沉沉望她一眼,没有应答。
他径直穿过拱形廊道,拉开副驾门,扶住车顶,将她抱进车里。
夜还很新鲜。晚间高峰期过去,快车道畅行无阻。纯黑布加迪声浪轰鸣,似箭离弦,疾驰于沿海快速公路。
无人言语。
车厢里循环播放着DaftPunk那首漫长的Touch。
李絮满腹疑惑,起初还追问了几句。言漱礼不应,只低头发了一则信息,而后抽空捏捏她软绵绵手心。不知是示意她安静,还是只为自己心定。
于是慢慢地,李絮也不出声了,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观望这人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
路程不远。
8分19秒的电子歌剧没有播放到第四遍。
布加迪很快滑出收费口,从高架桥下来,犹如一滴墨,汇入江岸东密集的车道。
——他带她到了跑马地附近。
“突然来这边,你想吃诚记的西多士?”
李絮朝车窗外张望,不远处即是商业街,很自然地令人产生这个联想。
毕竟当初她被李兆霖骗去相亲的那个春夜,言漱礼出手帮了她,索取的报酬,就是让她请自己来诚记这间茶餐厅吃西多士。
可惜,猜错了。
言漱礼目不斜视,很干脆地掠过十字路口,没有拐进商业街,顺着绿灯直直往前去。
城市夜景帧帧退后,帧帧更新。周边环境变化不多,与七八年前他们读书时几乎别无二致。李絮望着他锋利的侧脸,心底倏尔浮上一个念头。
果然,布加迪很快打亮转向灯,降速切进辅路。
智能闸门拉开,没有遭受任何阻拦,他们驶入了尚闳中学的正门。
今日不是休息日,高年级的学生都待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上晚自习。城市的喧哗难以扰乱这份静谧。耳边惟有风摇叶动,满树寂寂的蝉鸣。
言漱礼将速度降到最低,轮胎轧过无人的梧桐林荫道,几乎像一叶轻舟在湖面随波逐流地飘。
但他们分明是有目的地的。
布加迪最终停在体育馆门口。
李絮下了车,似笑非笑睨着他,故意讲,“怎么?突然怀念起青春了?”
言漱礼不理会她的揶揄,绕过引擎,与她十指紧扣,往建筑里面走。
既非日间有课,又非社团训练时间。体育馆内虽有几处亮了灯,但实际人迹寥寥,只有几个教职人员收工以后在健身房运动。
没有电梯。
脚步敲响大理石,廊道发出叹息般的回音,他们拾级而上,快速登上顶楼。
顶楼的露天网球场亦如从前,场地还是塑胶的,一片纯粹的蓝。球场立杆灯隔一段距离亮一盏,光线昏暗柔和,映衬着这形影收敛的夏夜。
钴蓝夜空下,霓虹塔无声闪耀,在对岸扮演星空。
言漱礼背对着霓虹塔,没有松开她的手,一字一顿,明显忍耐地开了口,“重新说。”
“说什么?”李絮明知故问,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他不自觉紧绷的下颌。
彼此心照不宣。
言漱礼没有纵容她,声线发沉,格外执着地要求,“国王游戏的惩罚。你重新说。”
顷刻将记忆拖回多年前,那个各自委屈、各自难堪的夜晚。
夜风清凉。黑与蓝斟得太满,置身其中,有种幽微而开阔的失重感。心脏轻而沉地跳,血液泵送,似躯壳生出枝繁叶茂的脉络。
“Leon.”
很轻很轻地。二十四岁的李絮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与十七岁时隐隐重叠。
无数个夜晚旋转。
无数帧画面回溯。
他们双双跌入漩涡,重新回到那个曾经被悬铃木覆盖的、青绿色的遗憾瞬间。
夏夜这个词,无需任何修饰形容,就已经足够美好浪漫。而那双浸在夏夜里的琥珀眼,无需任何笔墨点缀,只一如既往看着她,就已经足够深邃剔亮。
这一次,不允许她再软弱反悔,也不允许他再迟钝傲慢。
李絮抿出浅浅梨涡。笃定地、冒险地、义无反顾地。向那个英俊而笨拙的人伸出手。
“我喜欢你,Leon。能邀请你和我一起跳支舞吗?”
第46章 【番外】FabienandElsie(哥嫂片段,请谨慎购买。)
/FabienandElsie
霍敏思是被言逸群的司机恭恭敬敬从派对里请出来的。
云城夏日延宕。
已经快十一月了,气温还是郁热沉闷,丝毫没有要更迭至下一个季节的迹象。
一辆黑色宾利低调地停在路边。后座车门拉开。隐隐可以窥见一双包裹在西装裤里的长腿,白衬衫清贵考究,左腕的机械表盘映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冷光。
霍敏思玩到一半被打扰,恼火得很,没好气地将手包往那人身上重重一扔。
“这么大脾气。”
言逸群好整以暇接住,连微笑的弧度都没变,顺势翻开她的包检查。口红。气垫。手机。没有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霍敏思将前后座的隔板升起,冷眼乜他,“开这种价位的车到处晃,也不怕被人举报你作风不良。”
“冤枉。”言逸群将她手包丢到一旁,态度十分谦逊,“吃个软饭。我太太家的资产。”
霍敏思相貌甜美,身材玲珑,气质纯欲。此时饮酒饮至微醺,脸颊泛出薄薄一片粉,漂亮得很有风情。言逸群欣赏半晌,很自然地伸手碰了碰,拿指腹揉她红润的嘴唇。
被霍敏思恶狠狠瞪一眼,很不高兴地拍开。
言逸群斯文地笑了笑,丝毫不恼,还装模作样卖起惨来,“我去北城出差,在户外挨了两天冻。想着老婆孤零零在家,实在牵挂,这才连夜赶回来。结果家里黑灯瞎火的,一个等着的人都没有。真是心寒。”
“少装。”霍敏思不吃这套,“你一进门感应灯就自动亮。这会儿知道怪家里没人,谁叫你当初不让佣人住家?”
“跟你说了我今晚回来。”言逸群笑着睇她,“你这都待不住,要出来玩,谁这么大面子?”
比眼睛大啊?
谁怕谁。
霍敏思抱着手臂,板着脸回视,“Grace的狗三周岁生日。”
“哪种狗?”
“宠物狗。”
“哪种用途的宠物狗?”
“…她女儿的陪伴犬!”霍敏思真无语了,真想随手拿起点什么砸他,“姓言的你够了!”
“你跟Grace也没多熟。”言逸群不紧不慢揭穿她,“出门前steam还在线,艾尔登法环无伤打过去了吗?该不会是接了我电话之后,才临时决定赴约,好躲我吧?”
“你也知道自己惹人烦啊?”霍敏思冷哼。
言逸群完全没有此类自觉,遭了指控也不知反省,反而变本加厉追问,“无聊到去给不熟的狗庆生,怎么不去找Chiara玩?”
“絮絮新婚,我烦她干嘛。”霍敏思撇嘴,“我才不想挨你弟那西伯利亚高压。”
言逸群闻言低低地笑,没反驳,捉住她手,捏着无名指的婚戒细细摩挲。
因为要配合他的人设,他们的婚戒风格极简,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倘若不是内行,不会知道这是出自大师手笔,以土星环为设计灵感,全球独一无二的一双。
霍敏思暗暗懊恼今晚出来忘了摘,怕落下风,用了点力气,要将手挣脱。
言逸群没让。慢条斯理又将她捉了回来。
他司机开车又快又稳,在凌晨的快速公路疾驰,配着音响里DominicFike的Wurli,充满颗粒感的电钢琴,带来一种贴地飞行的错觉。
霍敏思角力不过,惟有装松弛,任他把持着,不情不愿乜过去一眼。
这人皮囊生得好,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明明不近视,为了伪装出温和假象,鼻梁上却假模假样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以这种矜节守礼的君子姿态示人,实则内里活脱脱一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斯文败类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太太腹诽心谤,还攥着她的手,捏来捏去地玩。
“话说回头,Grace的女儿都已经三岁了。跟你一起去参加她的百日宴好像还是昨天。”他风轻云淡,好似很随意地提及,“我们是不是也该要个孩子了。”
霍敏思跟看鬼一样看他。
“长辈们也是这个意思。”言逸群微笑提醒,“上次吃饭,你也听见你爷爷和我爷爷是怎么说的了。”
霍敏思最烦他这招,白眼差点翻到后脑勺去,“少动不动就拿俩老头吓唬我。”
“哪敢。只是稍微提醒一下,怕你忘了。”言逸群好声好气,一副好好脾气的样子,“毕竟是早有共识的事。你当初也同意了的。”
跟外界有些人猜测的不一样。
言逸群和霍敏思婚后没各玩各的,没搞opeionship那套,过的是一对一的夫妻生活。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协议要求,长辈期望,他们两个必定要有血缘捆绑的继承人。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任何一方拈花惹草,都有可能招来破坏这份共同利益的不稳定因素。
其一,男方需要确*保孩子是自己亲生的,而不是什么Eric、Elvar之类的野男人的。且他的工作性质决定,需要保持低调体面,不能被捉把柄,不能走违法途径,也不能接受自己太太在外公然给他戴绿帽子。
其二,既然女方不可以出去乱搞,那么男方凭什么不受同样限制?脏几把携病带毒,分分钟还影响女方和胚胎健康呢。女方愿意点头,愿意遵守规则,已经算是非常讲信用、有道德了。
是以,当初双方家长将婚事定下来,言逸群走形式来见霍敏思,重点就只有一句,“我没别人。公平起见,你也不许有。”
霍敏思当时跟这人不熟,还被前男友藕断丝连地纠缠着,烦得要死,第一反应压根不想嫁。看着对面那张文质彬彬的俊脸,心底冷嗤,既不相信他前半句,也不甘心受制于后半句。
转头找人查他。
结果不知是对方藏得好,还是她雇的人段位低。收到的邮件空荡荡的只有一封,总结是言逸群工作得挺卖力,身边似乎真没养什么莺莺燕燕花花草草。
啧。
算了。
霍敏思懒洋洋托着腮,心想反正现在也没男朋友,跟谁睡不是睡?
况且客观而言,言逸群的相貌、身材、硬件软件都算顶级。自觉递过来的体检报告,也出乎意料地干净。自己随便吃吃,不吃亏。
除了刚刚开始磨合那几次,他蛮里蛮气的,角度和节奏都找不好,顶十下爽不了一下,搞得她有点不太满意。后面调。教好了,使用体验直线上升,凭良心讲,算是吃得还不错。
相当保守地,他们的第一次被有意无意拖延,最终发生在潮起岛的新婚夜。
霍敏思在初次使用过后,表情凝重,语气严肃,秉持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发表评价如下:
“言逸群,你活儿真烂。”
相当侮辱男性尊严的一句话。
但言逸群表现得很谦虚受教,点点头,围着浴巾去给她放洗澡水,还斯文地笑了笑。
“以前忙着工作,疏于练习。”他态度很好地反省,“往后一定多多努力。不让你失望。”
而所谓努力的方式,就是送走宾客之后,逮着霍敏思在潮起岛门都不出运动了三天。
蜜月套房里道具齐备,什么有的没的皆一应俱全。
很多东西言逸群看起来明显是第一次接触,但架不住人聪明,脑子转得快,领悟力强,骨子里还是个天生的掌控者。
他将霍敏思拷在床头,慢条斯理地低头查阅教学资料,随便翻了几页,又嫌弃别人声音聒噪,没有美感。还不如跟太太自行摸索来得有趣。兴致缺缺地将iPad丢开,打开冰箱拿了瓶水,他逗小狗似的,轻轻掐住脖子,一口一口哺着喂霍敏思。
霍敏思解了渴,立马翻脸不认人,蹬着长腿踹他,“滚啊!脏死了,谁要喝你口水!”
言逸群好整以暇握住她脚踝,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实则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什么,只嘴上假惺惺控诉,“剧烈运动之后不能喝冰水。我为你健康着想,你还倒打一耙,未免太伤人心了吧。”
霍敏思被折腾没了半条命,累得够呛,白眼都懒得翻给他。
言逸群倒是觉得自己太太翻白眼也翻得比别人漂亮。
这会儿在车上,软绵绵捏着她手。趁她醺醺然的,注意力也不集中,不动声色将人揽近了,和风细雨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什么?”霍敏思毫无自觉。被他捏得恹恹的,不耐烦地拿美甲往他手心掐一下。
言逸群完全不觉疼似的,仍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温文模样,就是吐出来的话不怎么有礼貌,“遇见孙越崎了?”
霍敏思闻言登时拧紧了眉,不高兴地往他胸口锤一记,“姓言的,你又查我!”
“夫妻之间,坦诚相待,说什么查不查的这么见外。你要是想知道我人在哪,见的是谁,直接打开手机就能知道。”言逸群风度翩翩地笑了笑,“倒是你,这么紧张,有事瞒我?”
面上虽有笑,眼底却是冷的。
霍敏思吃过亏,很有几分怕他这副笑里藏刀的死人样。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迅速思考了几秒,决定实事求是,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逞强犟嘴。万万不是认怂。
“…我不知道他回国了。”霍敏思扭过头,瓮声瓮气,有些勉为其难地含糊解释,“就是意外碰见。我没理他,不仅一句话没说,连正眼都没瞧。你要不信,里面的人都可以作证。”
言逸群捏住她后颈,动作强硬地将她视线转回来,语调温和得近乎诡异,“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是怎么约定的?”
霍敏思蓦地噎了一下。
眼尾余光剜过去一刀,有点心虚,忍住了没吭声。
言逸群将她抱到自己腿上,不由分说掰开膝盖,逼她坐进自己怀里。而后不轻不重,充满警示意味地往她屁股抽了一记。
“乖一点,puppy。”他贴近她耳骨,笑意温和,慢条斯理地开口,“再让我发现你跟他见面。小心我操烂你。”
霍敏思下意识抱紧他脖子,腮颊涨得通红,莫名其妙挨这一下,又羞又怒,委屈得要死。
“…给你脸了言逸群!跟我有什么关系!”
片刻缓过来,越想越鬼火起,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
明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找茬发癫。刚才那点好脸色权当喂了狗,霍敏思找回信心,气鼓鼓地就要回敬一耳光,“又不是我主动要见他!言逸群你神经病,你不讲道理!”
“明天有会议。”言逸群没肯挨这怒气冲冲的一巴掌,将她手攥紧了,不让她乱挠,“别打你老公脸。”
“谁管你!死变态!”霍敏思不甘示弱,既然双手受制,甩不成耳光,索性龇了牙去咬他手臂。
完全不客气的咬法。
牙印深得快渗血了。
言逸群一动不动,还噙着笑,隐于镜片底下的漆黑瞳孔,有讳莫如深的阴翳一闪而过。
等她终于松了口,他才揉了揉她受委屈的屁股,报复性地去咬她柔软的唇珠,“痛死了。小怪兽。”
霍敏思咬牙切齿,恨不能给这张虚伪的脸一拳,“你冤枉我,赶紧给我道歉!”
言逸群亲了一下就被推开,不忘挑眉问,“真没跟他说话?”
“没有!”霍敏思占据制高点,骂人骂得理直气壮,“你那眼线什么废物,颠倒黑白,瞎了眼啊?你去查,去找Grace调监控,现在就去!看我有没有跟他说话!”
“好。那是我错了。”
言逸群从善如流,好似真是自己弄错了,好诚恳地向太太道歉。实则手上却在不动声色地拆她裙子底下那片少得可怜的蕾丝布料,三两下撕烂了塞进西裤口袋里,还假惺惺地哄,“不气了。你打我。”
“…你滚蛋!”霍敏思咬着嘴唇,被摸得抖了一下。
“我们生个女儿好不好。”言逸群揽紧了怀中人,嘴唇在她颊边流连轻吻,“跟你一样聪明漂亮。乖不乖无所谓。她想要什么,我们都能给。”
“做梦吧你。还挑上了。”霍敏思气没消呢,毫不吝啬赏她老公一个白眼,“——给你生块叉烧。”
言逸群闷笑,好像喜欢得不得了了,胸腔的震动贴着血肉骨骼传过去,呼吸温热地埋在她颈间。
“好啊。是我们两个的。什么都好。”
第47章 FabienandElsie(哥嫂片段,请谨慎购买。)
/FabienandElsiept.2
隆冬。
华北暴雪。
航班一再拖延,言逸群比原定时间迟了许多,才风尘仆仆地从京城赶回来。
云城有丝丝凉意,刚落过一场细雨,但总归还是暖和,空气中浮动植物湿漉漉的青绿气味。
纯黑宾利驶入沙洲江心岛,缓缓停在一栋地中海风格的别墅前。言逸群匆匆下车,将臂弯里的大衣,递给恭恭敬敬候在门口的管家。
“太太呢?”进门直接就问。
“太太在楼上休息。”管家拣着重要的话回,“刚刚和李絮小姐一起吃过晚饭,送完客,在影音室待了一会儿,又做了瑜伽,说是累了,就回房了。”
“今天胃口怎么样?”
“比昨天好,用了正常的量。睡前送了一盅牛奶燕窝上去,太太也都喝了。”
“心情怎么样,骂我没有?”
管家低眉,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言逸群了然地点了点头,一边摘腕表袖扣,一边阔步往主卧走,“她最近偶尔半夜会醒。怕起来饿,你们做一份鲍鱼粥温着,再泡一壶果茶送上来,然后就休息吧。”
“是。先生。”
大概半年前,言逸群和霍敏思从CBD的平层公寓搬回了江心岛这处别墅,长辈之前给他们购置的婚房。
虽然交通便利程度不及从前,但作为云城底价过亿的顶级老牌富豪区,这边闹中取静、容积率低、安全性好、隐私性高,推开窗即见一片掩映绿意间的幽静湖泊,非常适合休养生息。
霍敏思的堂哥霍决,言逸群的爷爷言崐,也常住在江心岛上。
工作性质使然,言逸群常常需要出差,没法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思及有家人近旁,可以随时照顾到她的情况,他在外也能安心些许。
霍敏思翻他白眼,嫌他小题大做。
“我有手有脚能吃能睡,要你瞎操什么心。况且辛苦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装什么紧张焦虑。”
人生第一次当爸爸,怎么可能不紧张,怎么可能不焦虑?
但言逸群显然不会就这种问题反驳太太,只笑眯眯地任打任骂,命人将她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原样搬到婚房里。
推开那扇厚重的双开门,轻甜明亮的白桃香气,携着几分清爽的海盐水汽,从缝隙中静静流淌出来。
昏暗之中留了一盏小夜灯。
霍敏思收敛了日间那份张牙舞爪的漂亮,难得乖巧地拥着鹅绒被,睡得安定又柔和。
她只穿了一条薄薄的丝裙。枯玫瑰色。像她喜欢的那支唐培里侬粉香槟。
如果让霍敏思听见这个比喻,她一定会猛翻白眼,骂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为她已经被明令禁止饮酒很长一段时间了。
言逸群就着灯光与月色看了她半晌,想伸手摸一摸她软绵绵的脸,又硬生生克制住,记起自己刚从外面回来,脏兮兮一身尘。
轻手轻脚进浴室洗了澡,他裹着浴袍,一身水汽地出来。霍敏思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惺忪着眼,端着一杯果茶在懵懵地喝。
言逸群过去帮她扶稳杯子,看她上目线瞪了自己一眼,随即不耐烦地摇头,便收回手,将剩下半杯自己喝完了。
“怎么醒了?”他坐在床沿,轻轻摸她的脸,“吵到你了?”
霍敏思重新抱着杯子躺下,没好气地告状,“你问我?不如问问你儿子,干嘛三更半夜在我肚子里面骑光轮2000打魁地奇。”
“又?”言逸群唇边折起淡笑,将手掌覆在她圆圆鼓起的腹部,熟练又轻柔地跟里面的小家伙打招呼,“这么闹腾,是不是像你多一点。”
“滚。”霍敏思恹恹拍开他的手,“我身上都是美好品质,有什么坏的丑的都是你的基因问题。”
“行。”言逸群低低笑了笑,好脾气地背起责任。
霍敏思怀孕已经二十二周了,平时饮食和运动都严格,身材维持得很好。除了腹部有明显起伏,其他状态和以往没有太大区别,手臂线条甚至练得更紧实了些。
脸倒是不负她老公所望,稍微长了一丢丢肉。
她是短圆脸,甜美相,长得本来就显小。这会儿乌发雪肤,不施粉黛,看起来软绵绵的,显得更靓、更好欺负。
言逸群垂眼注视她,手掌从腮颊慢慢摩挲至雪白的肩颈。睡裙吊带岌岌可危地滑落下来,露出软。玉。温。香的一片。因为孕期激素影响,她的皮肤过分地细滑白腻,在夜晚散发出珍珠般的柔和光泽。
碰一碰就滑到了心口。
这处大概是她身上变化最为明显的地方。
软的。白的。香的,膨胀的花朵般蓄出饱满弧度。
言逸群不轻不重地捏出形状,指缝碾磨颜色熟红的莓果,感觉到触感的变化。金丝眼镜底下的黑眸有情绪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呼吸无声沉下去。
霍敏思忍耐着抱住肚子,嘴扁扁的,侧过视线不去看他,脸上表情很不高兴。
但始终没有推开他。
指腹捻出了微微湿润的白。言逸群慢条斯理送到唇边舔了舔。那视线如有实质,惹得霍敏思终于受不了地甩了他一巴掌,“…死变态。”
言逸群没躲,温和地笑了笑,重新覆上去,像捏一块即将融化的玉一般别有用心地捏她。
“甜的。”他用湿润的手指撬开她嫣红的唇,摁住她舌面,漫不经心地玩,“尝尝。”
在她蛮不讲理的大小姐脾气发作之前,又及时俯身,摘掉眼镜,轻轻掐住她脖子,以唇舌代替手指。
吻得很深。
她整个人都像一枚熟得开裂的桃。好软。好甜。充满鲜活的香气与燠热的生命力。
持续有一种微弱的电流从胸腔滚过,将心脏晃出小幅度的震荡。言逸群压着她亲,将她揉得脏兮兮一片,习以为常地被恶狠狠咬了一口,于是礼尚往来,他也伏低咬回去。
霍敏思捧着肚子,脑海咕噜咕噜地沸腾,小腿发颤,脚趾不自觉绷直。恍惚感觉自己变成烈日底下一滩冰淇淋,即将被一口一口舔至融化。
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言逸群很快起身,似笑非笑贴住她汗津津的地方,好似好绅士地问,“这么激动,很想老公?”
“…想你去死。”霍敏思天生刀子嘴,绝不可能让人占便宜的。声线都抖了,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也要踹他一脚。
言逸群好整以暇接住,怕她抽筋,还按在心口小心翼翼揉了揉,“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急性子。”
听得霍敏思直翻白眼,“警告你。别指望我生了这块叉烧以后就变什么贤妻良母。”
言逸群笑了,凑过去蹭了蹭她嘴唇,“注意言辞。你儿子耳朵结构基本发育完成了,可以听见你骂他。”
“他听得见个鬼。”霍敏思不以为意,满脸恨铁不成钢,“给他读西游记,听莫扎特,一点动静都没有。翻餐牌的时候倒兴奋得咚咚跳。猪啊,你儿子。”
言逸群闷笑,低头亲她,“好了,不许骂了。你也有份。要照顾小朋友的自尊心。”
霍敏思嫌弃他刚舔过,扭过头不让他亲,又被强硬地钳住下巴转回来。
唇舌密不可分,几乎要无法呼吸,半晌才重新汲取到新鲜空气。
霍敏思自觉落下风,不开心地扇了他胳膊一巴掌。
言逸群无动于衷挨了,似笑非笑描她眉眼,“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贤妻良母。你就这样凶巴巴的,最漂亮。”
“我什么时候不漂亮?”霍敏思配得感超高,而后不满拧眉,“废话那么多,你是不是不行了?到底做不做。”
此类挑衅涉及男性尊严,但言逸群不是很放在心上。
“想要多少?”他很有耐心地问。
“全套。”霍敏思狮子大开口。
“只能一半。”
“那你问我干嘛!”
“显得有礼貌些。”言逸群斯文地笑了笑。
话是这么说,实则衔着她嘴唇,慢慢抵。进去,举止也不怎么斯文礼貌。
有种微妙的感受。
受激素影响,霍敏思变得比以前馋很多。但是胃口又比以前小,随便吃一点点就饱了。爽完还嫌累,分分钟翻脸不认人。
此刻的她捧着肚子,眉头轻蹙,看起来像一幅充满宗教意味的古典画。整个人透出一种瑰丽的光芒,既圣洁,又堕落。
言逸群贪婪地看,克制地咬紧后槽牙,压抑住暗涌的欲。望。心底不断警告自己,要慢一些,再慢一些。然后任她攀附。任她吞食。
长夜漫漫。
很难说这不是一项针对他的新型刑罚。
但言逸群受这折磨,也受得甘之如饴。
等到月份更大一些的时候,霍敏思的身体,无可避免地产生了更多变化。
她变得越来越嗜睡,精力体力都不及从前。门不是很爱出,玩也有点懒得玩了。有一次叫朋友来家里打牌,捏着一枚九万,差点当场瞌睡过去。
言逸群很留心她的状态,除了外出工作,其余时间基本都在江心岛陪着她,或者就近带她去湖海山林换换空气。
这日,言逸群在书房处理文件,霍敏思在岩石沙发上读了会儿石黑一雄,平平淡淡太无聊,忍不住又躺着小憩。
言逸群调暗了室内光,又过去给她调整了一下睡姿。手机正好嗡嗡震动,见她睡得熟,怕吵醒她,便走远了出去露台接。
不多时推开落地窗回来,她却不见了人影,书房的门半敞着。
在家里不可能出现什么意外。
但言逸群还是下意识拧紧了眉,匆匆追出去,没在她最常待的起居室找着人,即刻又转身上楼回主卧。
霍敏思穿着丝缎的孕妇裙,没趿鞋,双手撑在漂浮岛台上,眼红红地跟突然闯进来的人对视。
她不是那种柔肠百结的性格,极少情绪低落,也从来不让自己受委屈。
言逸群第一次见她脱离性的场景,这么可怜兮兮地对自己掉眼泪。
“怎么了?”他失了一贯从容镇定的作派,心一下子慌了,有些罕见地手足无措,“哪里磕到了?哪里疼?”
霍敏思哽着声音,大声骂他,“言逸群你去死!”
“好。等一下就死。”言逸群慌忙过去扶稳她,摸了摸她的脸,又怕弄疼她,“先告诉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肚子疼不疼?”
霍敏思眼泪流得更凶,也不像哪里受来伤,只攥紧拳心劈头盖脸地砸他,“王八蛋!害人精!你现在就开窗跳下去!”
言逸群任她砸,一声不吭,快速解开衣服,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处。
哪里都好好的。
不见淤青,也不见血。
直到掀起裙摆,摸到一手潮湿。
言逸群脑子一顿,猛地反应过来,重重松了口气。
“二楼跳不死人。”他既后怕,又无奈,将哭得眼泪涟涟的太太搂进怀中轻轻拍背,“不哭了,祖宗。顺顺气。再这么哭法,我心都碎了。”
“你滚啊!”霍敏思被抱紧了,不妨碍继续砸他泄愤,“装什么好心!你这罪魁祸首,我变成这样都怪你!”
“是。怪我。”言逸群这回是真心实意叹了口气,怜惜地吻了吻妻子发顶,“等这小兔崽子出来了,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你推卸什么责任!”霍敏思哭得有些情绪化,“而且这是我儿子,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教训他!”
“那你教训我。你打我。”言逸群心都被她砸得七零八落了,只能顺着她慢慢亲慢慢哄,“不哭了puppy,待会儿头该疼了。”
“我不要这样!”霍敏思哭得一抽一抽的,眼尾鼻尖都红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感觉控制不了自己!”
“孕晚期,胎儿压迫到了,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言逸群低声安抚她,吻不断落在她腮颊眉心,“我的错。只这一次。以后再不让你这样了。”
“本来就是你的错!”霍敏思眼泪啪嗒啪嗒,觉得自己好可怜,“我干嘛要这么辛苦!”
她数出任何罪证,言逸群都一一揽下。
腰粗了不能穿漂亮高定是他的错。
必须忌烟忌酒忌咖啡是他的错。
欲,望重得不正常,睡着睡着惊醒,见不到他就心慌,也是他的错。
“不哭了,宝贝。”言逸群扶她在浴室凳坐下,自己单膝点地跪下来,一点一点安抚地摸她淌湿的皮肤,亲她发抖的膝盖,“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什么地方我没亲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别难过了,嗯?”
“你说得轻松!”霍敏思慢慢平复些许,但整张脸还是哭得酡红,喉咙里发出一点不成序的泣音,“你又不是你这种变态!”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言逸群仰头,温柔地含住她嘴唇,安抚地轻吻,“况且,除了我没人知道。我是你老公,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霍敏思噙着泪眼,心砰砰跳着,心尖都酸软。
好想凑过去跟他抱抱。
可是不能这么便宜他。
所以还是先甩了他一巴掌。
然后才肯低头,环住他脖颈,抽抽噎噎地回吻他一下。
“言逸群你这死变态占我便宜!”
*
言逸群第一次见霍敏思,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上。
霍敏思穿一条熠熠的露背裙,化很精致的妆,戴很闪耀的首饰,被成群男男女女簇拥着,举着一杯桃红香槟在肆无忌惮地笑闹。
明明不是主角。
却比主角更闪耀。
言逸群跟今天生日的这位朋友其实不是很熟。只是双方家族有些合作往来,他收到邀请,爷爷让他去一趟,他就随便过来露了露面。
他不想久留,特意到得晚,送了礼物就想走。
结果回身就见到泳池边这一幕——
霍敏思骑在一个混血模特的脖子上,张扬又妍丽地大笑,兴致勃勃地朝着人群喷香槟。
“Elsie.”朋友见他留心,主动给他介绍,“Lawrence的堂妹。今年刚回国,你没见过吧,人可好玩了。”
言逸群远远看了几眼,摇摇头,提前告辞了。
之后再无交集。
他们交际圈本来就不怎么重叠。
霍敏思很小就去了瑞士读书,大学在意大利,回国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欧洲度过。
而言逸群早早被规划好了前程,为了母亲和爷爷的期望,一直都待在国内。
法律是高度地域性的学科,英美法系和大陆法系差异显著。国外的人脉资源难以应用到国内。他没有出去的必要,母亲身体也不好,就一直待在京城,一边开始接触外公的资源,一边规规矩矩读完了本硕。
霍敏思姓氏的那个“霍”。
水深。家族内斗严重,关系一团糟。刚刚上位的霍决还是个不好相与的狠人。他老子霍铭虎现在是死是活都没人说得清。
弊大于利。
惊鸿一瞥。
言逸群没打算趟这浑水。
第二次见霍敏思,又是同一位朋友的生日派对。
这次言逸群被盛情挽留,多待了一会儿,陪着寿星喝了一杯香槟。
楼下DJ搓碟,人声鼎沸,群魔乱舞。
霍敏思没在舞池里,但并不妨碍言逸群一眼就看见她。
她穿一条仙气飘飘的折纸礼服,四肢纤细,肩颈白得发光。
像他梦见过的那样。
不同的是,她此刻正在角落里仰着头,闭着眼睛,跟孙越崎在接吻。
孙越崎跟言漱礼认识。
言逸群偶尔去表弟那边度假,跟孙越崎打过照面,也有过几次接触。
这个未婚夫,对霍敏思而言,不是什么好选择。
言逸群不动声色观察着,直至他们彻底分开,才放下香槟杯,礼貌告辞。
第三次见霍敏思,是在她与孙越崎婚事告吹,她与言逸群的婚期定下来之后。
霍敏思穿一条立体花卉的挂脖裙,发髻挽起来,妆容浓重,美甲夸张,整个人都在闪。
她很不高兴地咬着吸管,形象跟温婉优雅之类的形容词丝毫不搭边,更像一只立起防御企图吓人的小刺猬。
但还是很漂亮。
“你什么情况,知不知道约会让女士等,很没礼貌?”她抱着手臂,不满地打量着来人。
“抱歉。”
言逸群斯文一笑,解开西装扣,风度翩翩地落了座。
“初次见面,霍小姐。以后不会再让你等了。”
*
言逸群出差回来,刚一进门,就被抱枕砸中了。
他的太太精力无限。都快凌晨了,还要活动身体,拿他当靶子练投球姿势。
“解释。”
又一个物件摔到他脚边,霍敏思抱着手臂,冷冷瞪人。
“刚送你的礼物,不是挺喜欢的吗。这就摔了。”言逸群脱掉西装外套,弓身捡起摔坏的腕表,言语和表情皆温和,“虽然不贵,但也不算便宜。体谅体谅,你老公现在工资很低的。”
“表是便宜。”霍敏思冷笑讽刺,“里面的微型定位装置不便宜吧。”
“这点钱,勉勉强强还付得起。”言逸群儒雅地笑了笑,将坏掉的表放在岛台上,看起来没什么要反省的意思。
霍敏思火噌一下就上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介意孙越崎这人啊?我真不理解了!”她想不通,忍不住又要抓起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招呼,“人家都回美国定居几年了?要不是前几天他回来祭祖,我们偶然碰见打了声招呼,我都快忘了有这号人物了!你这疑神疑鬼的劲儿好歹也用对地方吧!”
言逸群好整以暇抓住她手腕,降低她猫挠的杀伤力,另一只手空出来,去开冰箱拿冰水。
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一副很温文、很讲道理的样子,“他是你初恋,又是你前未婚夫。你们分分合合那么多回,我稍微留意一下,规避风险,也很合理吧。”
“你神经病吧你!”霍敏思白眼快翻到后脑勺,一时间真无语了,“你儿子今年几岁,你今年贵庚啊!说句不好听的,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你现在还记得你初恋哪位吗!”
“怎么不记得。”言逸群饮了半瓶气泡水,顿了顿,讳莫如深看她一眼,“我每天都会想起她。”
这回轮到霍敏思彻底愣住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王八蛋!!”霍敏思快气炸了,一把火烧得理智全无,压根没法细想,连踢带踹就要往他身上砸,“言逸群你这死人渣!你敢耍我!滚!!离婚!!!”
噼里啪啦一顿响。
不知过了多久,动静才隐隐消停,照顾小朋友的阿姨忧心忡忡地探出头来。
言逸群一个人留在客厅,唇边居然还噙着笑,很随和地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休息。
于是阿姨只好又忧心忡忡地缩了回去。
言逸群看着岛台上摔坏的腕表,慢条斯理将手里那瓶气泡水喝完,又恶劣地等了一小段时间,才不疾不徐地,准备上楼哄太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