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
暗堂的人,明面上说是秋家的护卫,实际上他们的职责远远不止这些,不过从前我并没什么机会深入接触到,最多的交集可能还是之前被父亲关进地牢中,那地牢正是暗堂刑室的一部分。
不过秋拾没有再将我带入地牢之中,而是将我带到了暗堂的侧院里,这里和其他分堂的布置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更加安静和冷清,一如暗堂里的人一般。
侧院里没什么人,秋拾似乎没有再派多余的人来把守,这让我感觉有些奇怪和不安。
秋拾打开了厢房的门,房间应当是没有人住的,空空荡荡,四处都落满了灰尘,一片寂静,根本感觉不到有人存在的痕迹。
我走了进去,看见大壮就躺在床上,仍然穿着染血的破衣裳,好在伤口都有被处理过的痕迹,手法比较陌生,想来应该是医馆的大夫,秋拾应该是将他带过来之后就没再管过了。
他的胸膛轻微起伏着,面上一片平和,睡得很是安稳,秋拾在一旁解释道:“少主,属下用了息虫让他沉睡,一时半会他是醒不过来的。”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关上,那婢子在门口就没有再跟进来了,除了大壮,整个房间里只有我和秋拾两人。
我坐在床边,手将将触碰到大壮裸露在外的手臂,和缓的温热让我稍稍静下心来。
我抬头看着秋拾,他总是这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彻底动摇他。
“你原本是怎样打算的呢?既然如你所说,你想帮我将蛊解掉,可你偏偏用了一种很愚蠢的方法将他带走,你是真的以为我醒过来之后不会追究吗,还是觉得,你随便派一个手下就能应付我?”我轻轻笑了声,“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轻而易举的就能算计我,我不在乎这些,总之,我现在来了,告诉我,你原本是怎样打算的?”
秋拾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少主说的对,也不对,属下并没有想算计您的意思,解蛊一事属下并未妄言,只是属下自认为并没有把握让少主相信属下,所以……”
“所以你就选择把他带走,让我不得不来见你,甚至还要听命于你。”
“少主言重了,属下并无此不臣之心。”
我嗤道:“既如此,你又何必要派人阻拦于我,我去见父亲,不正遂了你的愿吗,你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的因为你的阻止就不去了,那你又该怎么办呢?”
“属下没想过,若少主能这般轻易就听从他人的话,庄主也不必日日如此忧心了。”
“你倒是了解我。”我心中有些许的不适,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而且有子母蛊的存在,如果少主还在意自己的安危,想必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属下这只是正常的推测罢了,少主不必对此在意太过。”
秋拾的话让我有些恍然,我不清楚他说这些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但他却让我意识到现在的我,是见不得人的心思愈多,便愈害怕被人察觉,犹如一只惊弓之鸟,无法做到彻底坦荡,反而在一直引人怀疑。
事情既然已经成了现在这般模样,我这些疑虑其实早已无关紧要。我担心父亲会派人对大壮下手,担心护不住他,但现在父亲已经知道大壮和我的性命息息相关,只要他还未对血煞大阵死心,那他便还需要我好好活着,只要我还在被需要,那父亲根本就不会对大壮出手,即便我那些心思都被知道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虽然我总是在试图忽视,但事实上我一直没有摆脱这种煎熬的困境。
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我,薛流风就不会为了救我而身受重伤,不会失去记忆,不会遇见冯老头他们,更不会因为子母蛊而强行和我联系在一起。
他明明已经足够痛苦,我却还是如同从前一般任性,并且自以为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娇纵也许一直在折磨着他,等我缓过神来时,一切似乎都已经无法弥补。
因为他都忘记了,忘记了仇恨,忘记了痛苦,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但对于他而言却是一件我难辞其咎的错事;他也忘记了我,忘记了我是如何伤害过他,从小到大,无论大事小事,他对我做了太多从前他根本不会做的事情,说了一些从前他根本不会说的话,我总是在想,如果他都记得,他一定不会这样做,也不会这样说。
面对这样的他,我甚至根本不愿再叫出他的名字。
我不能把大壮当做薛流风,我不能把他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做的事强加给他,这不公平,我宁愿将他当做另一个人,我是这样地自欺欺人着,可我还是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其他人。
因为子母蛊,我不得不将大壮带回秋原。面对父亲我无从隐瞒,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不设防的大壮放在父亲眼前,我又害怕我的亲近会露出破绽,惶惶中我试图将那对他维持了十几年的厌恶更夸张地表现出来,还天真地认为这就能说服父亲,自以为是的结果就是既没能让父亲相信我,还险些害惨了大壮。
虽然因为子母蛊的真实存在让父亲暂时地相信了我,即使如此,我依旧未曾想通,我害怕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再次伤害到他,这种想法让我所谓的厌恶彻底成了一个笑话,或许我早已经意识到,只是一直不愿承认,这种厌恶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种脆弱的遮掩,以掩盖着我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有愧于心,所以如履薄冰,于是生生将自己带入了死胡同之中,在那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明明我想做的事情早已决定好,明明我心中也早已有了准备,却总是在自乱阵脚,忧心太过反而破绽百出,其实根本没有必要。
这大概就是我和父亲的区别,他的果决是让事实变成他的话,而我的犹豫却是想让自己的话变成事实。编造总比创造要简单得多,所以父亲总是自如地掌控着所有,而我却连自己都骗不下去,只能在不断地怀疑中,自我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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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见我太久没说话,秋拾又开口打破了沉默:“可是属下有什么话唐突了少主?”
“并未,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我心情已经平淡了许多。
“思虑太重不利于您身体的恢复,还望少主多加保重。”
“那就谢过秋护卫的关心,你如今变得如此客气,倒还让我十分不习惯。”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居然在秋拾脸上看到了一丝窘迫。
“属下之前若是有让少主觉得冒犯之处,您只管怪罪便是,属下绝无怨言。”
“我心眼还不至于小到这种地步,这些小事就不用再提了。我想,你现在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关于解蛊的方法。”
“不知道少主您有没有听说过,南疆蛊术中有一种特殊的蛊,名为虫煞。”
我皱眉,“我对南疆蛊术几乎是一窍不通,怎会知道这些?”
其实,与我方才所说的恰恰相反,我不仅知道虫煞,我还亲眼见过这些记载,那还是之前在冯老头那里发生的事情。那时的我也十分地想解掉这子母蛊,于是日日在他的书架之中翻找与子母蛊有关的记载,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也看见不少关于虫煞的记载,所以我早就问过冯老头关于虫煞的事情了。
冯老头当时并没有否认虫煞能灭杀蛊虫的事实,可他同时也告诉我,虫煞强大的杀伤力只是对于最初的一代蛊虫而言,到他手上的这一代蛊虫,虫煞已经根本奈何不得了,不仅如此,他还告诉我,自从南疆蛊术衰落之后,便再无人大规模地培育虫煞,野生虫煞又极其难寻,他劝我死了这条心,先别说能不能找到野生的虫煞,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对子母蛊起作用,连他自己都还没能找到解这个子母蛊的办法,我更不可能轻易找到。
不过这些我并不能告诉秋拾。
“是属下疏忽了。”秋拾歉然,继续解释道,“那虫煞其实并不是一种蛊虫,而是一种草木,根据古籍上的记载,这种名为虫煞的草木生长之处,少见虫害,从而引起了住民的注意,后来那里的药师发现这种草对蛊虫亦有强烈的灭杀之力,对人却并无太大伤害,因而逐渐将其作为解蛊的药材。”
“所以你的意思是,虫煞能解子母蛊?”
“按照古籍记载的话,应当是这样的。”
我奇怪,问道:“这些古籍,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回少主,是在一座废弃的寨子之中。”他一脸的正经,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废弃的寨子?”
“是,应是许久都没有人居住了。”
我不置一词,也没说自己信不信,反倒问起他来。
“照你先前所说,子母蛊这么少见的蛊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解开,那它稀有在何处?”
“少主有所不知,解蛊容易,可这解蛊之物却难得,这虫煞如今即便在南疆也是一种极为难寻之物。”
“所以,听你的意思,你这是寻到了?”我半信半疑道。
“少主所说不错。”
“如此难寻之物都能让你在这短短时间内寻到,秋大护卫好生能耐。”
“此事倒没有少主想的如此困难,虫煞虽少,却不算什么珍贵之物,只是如今在南疆无人会其种植之法,野生虫煞又极难存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说来也是属下运气比较好,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存活的虫煞。”
他这话说的和当初冯老头与我说过的话颇有相似,我心中信了几分,但还是问道:“如你所说,你先前应是没见过这虫煞的,如何敢确定你找到的就是虫煞,若是认错了该怎么办?”
“这个属下是不会认错的,少主一见便知。”
说完,秋拾侧身从一旁的暗格中拿出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然后递给了我。
那木盒不过巴掌大一点,我接过后掂了掂,居然还有些重,我沉下心,缓缓打开木盒,才明白秋拾为什么说他不会认错了。
木盒中放了许多的泥土,而这堆泥土的中间,正长着几株血红色的草,草叶肥厚,剔透如玉,仔细一看,通红的草茎之中隐有黑色脉络,黑色叶脉细如发丝,蔓延了整株草,妖冶不似人间之物。
这株草,确实与我之前在冯老头那里看到的虫煞相关记载一般无二,我在亲眼见过之后更能体会到它的特别。
也难怪秋拾说自己不会认错,世间与其相似之物着实太少。
震动退去之后,我心中涌上来的却是止不住的慌乱。
我开始怀疑冯老头对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这虫煞看起来确实有些非同一般,而当初冯老头本身就不太愿意给我们解掉这个蛊,他担心我知道解蛊方法,拿这些谎言诓骗于我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这虫煞真的能解开子母蛊呢?
如果现在子母蛊真的解开了,我觉得我并不能应付之后发生的事情,想到这一处,我几乎是立马就想带着大壮离开这个房间,离开暗堂,不去面对这可能发生的一切。
我将木盒扣上,还给了秋拾。
“果真是个稀奇物件,不过,你如何能让我信你?此物一见便知不简单,我怎知这玩意儿是好是坏,我可不敢赌你的忠心。”
“少主有这样的想法,属下并不意外,所以属下也早就想好了取信于少主的法子,”说着,他自己又打开了木盒,直接用手掐下一小株虫煞,血红的汁液迸溅,沾满了他的手指,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小株虫煞吞食入口,而后才继续道,“此物于人无害,少主一见便知。”
我还愣在当场,就听见他问:“就是不知这样能不能让少主相信属下。”
我掩藏在衣袖之下的手紧紧攥住,面上却只能微微笑道:“秋大护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若还是不信,岂不是不知好歹了。”
“少主能相信属下便好。”他又将木盒重新递给我,“虫煞此草,喜潮喜暗,少主只需定期补一些水就够了。”
我抬头,有些不解其意。
秋拾转头看向正躺在床上的大壮,开口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那谢行亦让庄主十分头痛,暂时留下他一命兴许还有牵制谢行的余地,若他此时恢复记忆,于我们并不是一件好事,此物给少主,也是希望少主能在合适之时让自己远离危险,属下一开始,便没有逼迫少主立刻就用的意思。”
我拿着木盒,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
“你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