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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藏 明春雪 24643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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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

他声音低沉,平静地接受了现状,无波无澜。

姜栀的手顿在那儿,僵硬着敲不下去。

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哪怕她刻意去忘记、去放下,可好像他一出现,那些熟悉的过往就像沸腾的开水,不停地冒泡。

宋言旭看了眼时间,按照任恔妤说的,这个点姜栀应该已经到了。

他特意留了门缝。

瞥了眼病房门,浅浅一条缝,从这个角度也看不到有没有人。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可你为了救她,两条腿伤成这样,脊柱骨折手术,你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了,还想躺多久?”

宋言旭听闻这事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但在亲眼看到他躺在病房里,毫无生气的模样,他心里难受得不行。

“你不打算起来了吗?就这样自暴自弃?”宋言旭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从前的边野意气风发,随性不羁,当年就算是和她分开也没见这么颓废。

然而他又能理解一二,这样重的伤落在谁身上都难以承受,边野却连声疼都没喊过,从入院到现在,任谁看了不说硬气。

来探病的这几天,他也和边叔打过照面。

上回也不知道是不巧还是太巧,刚来就就听他跟边野说找机会跟苏家的千金见一面,在医院见也没事,先把订婚的日子敲定下来。

宋言旭原本以为边野会反抗拒绝,但他什么也没说,默认了似的。

那一刻他才觉出不对来。

“我在配合治疗,但它太废了。”

边野的目光落在腿上,眼底的有讽刺和麻木。

宋言旭心里憋着气,“你那叫配合吗?不是躺着配合输液,遵医嘱就叫配合,你一副看着不想活的样子,你怎么好的起来?”

“好跟不好有什么区别?”他声音淡而平静,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好起来也不过是堪堪走路,也会有后遗症,不好就靠轮椅。不论哪个,都跟残废没什么区别。”

姜栀心脏尖锐地痛了下。

她知道他一定伤得很重,可不知道他伤得这样重,重到下半辈子很可能连路都走不了,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忍受。

“所以呢?”

宋言旭脸色不太好看,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推开姜栀,然后跟苏家那位订婚?”

“是谁从前跟我说人这辈子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抓住?你就是这么抓的?”

边野掀起眼皮看他,迎着他的视线。

十数秒后才开口:“你今天过于激动了。”

还是那么犀利。

宋言旭有一瞬欣慰,他皱起眉,“你告诉我,好兄弟变成这样怎么能不激动?我堆压了这么多天的情绪,释放一下也有问题?”

边野平静地挪开视线。

没说什么。

他看向灰暗的窗外,天空没什么色彩,像蒙了纱。

少年人的喜欢是冲动,但成年人的爱情需要肩负责任。

他越这样无波无澜的,宋言旭心里越不好受,“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怕耽误人家才把人推开的?”

否则她怎么会一次都没来医院看望过。

边野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道:“你回去吧,我累了,要休息。”

他沉了口气,还是不肯放弃,“你分明还喜欢姜栀,你这么推开她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愿,爱不是私有品,不是一个人想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的。”

话说到这份上,宋言旭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好听的难听的他都说了。

他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转头离开,他打开病房门的刹那,那张素净漂亮的脸蛋映入眼底,他先是一惊,而后蔓延出喜悦来。

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朝她点头示意了下,错开身离去。

至此。

姜栀明白过来,她今天被叫过来是任恔妤有意为之,刚刚那番话也是宋言旭故意要说给她听的。

她现在已经能不动声色地收敛情绪,不会再像两个月前接到他电话那样失控。

姜栀在门外站了好一会,还是推门进去。

病床上的男人闭着眼,眉骨锋锐,鼻梁高挺,轮廓清晰。

还是和从前一样令人熟悉的面庞,依旧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只是比上回见面消瘦了很多。

听到脚步声,边野没睁眼,下意识道:“怎么回来了。”

她目光从他的脸慢慢移向身体再到腿部,最后才在一片静谧中开口,“来看看你。”

死寂的冰湖被当空一棒,迅速皲裂,裂纹延伸向四方,最后彻底破开。

只剩下冷冻的水。

边野眼睫颤动了下,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情绪纷至沓来,阻挡不住。另一侧不被她所看见的手缓缓攥紧,骨节用力。

睁眼后,那双漆黑的眼冰冷无温。

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看什么,看笑话吗?”他声音很沉,带着鲜明的讽刺。

姜栀没有回答,她走过去把买来探病的东西一一放好,细致地替他将被子拉好。

她头发乌黑而长,垂落在边野眼前,散着清浅的香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之前说的都不作数,他没有不要她,是他没有办法。但也只有一瞬,他就清醒过来。

告诉自己不要犯浑。

姜栀始终安静,并不受他故意之下的刺激。

她坐在病床前,窗外的光散落进来,那双眼圆润的眼干净纯粹,因为步入社会而多了几分轻熟的韵味和沉稳,对边野来说,简直透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敢看,他怕他看一眼,就无法自控了。

“你知道我被贺为京绑架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姜栀的声音轻软温柔,像南方小调,吴侬软语的。

“前半生小心翼翼,却还是被命运捉弄,再一次把命丢在这种人手里。”

边野瞳眸颤动了下。

什么叫再一次,是在他毫无知觉、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差点死过一次吗?

“可后来你出现了。”

姜栀静静地说,神色缥缈又虚空,“你被他那样折辱的时候,我恨不得代替你,哪怕是死,我也不会说个不字。”

“甚至觉得,如果我死能换你平安,就什么都值了。”

边野心脏抽痛。

他紧紧攥着被沿,努力抑制着情绪波动。

“命运好像又很眷顾我们,我没死你也没,但却把你变成这样,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她嘴角挂起很淡的弧度,却没什么温度。

“嗯——”

边野的声音在情绪的挤压下有点哑,“我一直这样,只是你没看清。”

“或许吧。”

她声音轻轻,目光最终回落到他身上,“我没后悔喜欢你,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是有点刻骨铭心,但我会努力忘记你的,去爱其他人。”

哪怕你有苦衷,可你不曾亲口告诉我。

那些你以为的好意,可有想过我是不是愿意接受。

被动又被迫地面对苦楚,自我放弃、自我吞咽又再次重塑。

很难熬的过程,她不想再来一次。

与其如此不坚定,不如就直接斩断。

哪怕过了两个多月,她还是没法忘记他也没关系。

时间会抹去一切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放下,不再记起。

边野沉着眼睛,喉咙里漫出血腥气。

和当初他要推开她的时候不同,比起那时候,现在如同刀割凌迟。可这把刀很钝,一次一次地磨着心脏。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还要痛,令他痛不欲生。

“你和苏小姐的订婚宴我可能没法来了,不用给我发请柬。”

姜栀望着他,“我们以后也许还会碰见也许不会,但如果你想,我会把结婚请柬发给你,不论你来不来我都欢迎。”

她要讲的都讲完了。

也没有必要再留着。

他们之间到这就真的结束了。

姜栀心底的悲伤一闪而过,她起身,声音温和地跟他道别。

转身的刹那,边野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他哑着嗓子问:“是已经有人选了吗?”

她没回头,平静回他:“没有。但我会试着去接受白司裴,他帮了我很多,只要他还愿意,我会努力尝试走近他。”

他眉心狠狠跳了下,偏头看她。

背影纤瘦,露在衣服外的脖颈白皙。

他眼眸漆黑,却将她的身影映得清晰。

“你知道他要联姻订婚了吗?就在年后。”

姜栀确实不知道,眼里平静得没什么光彩,“可如果他愿意,我会相信他能解决好。边总照顾好自己,我的事会自己看着。”

“怎么解决?”

他有些克制不住,幽黑的瞳孔里翻涌滚动着浓稠的情绪,“他要怎么解决,你要因为他一个承诺就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吗?”

边野滚动着喉结,紧紧掐着掌心,“你知道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吗,他的意愿、他的承诺都不会被允许出现,你不要犯傻。”

她可以去爱任何人,可不能是白司裴。

白家光鲜亮丽,可内里腐朽不堪,不是你能熬得过去的。

别犯傻。

“可我已经傻过一回。”

姜栀眼眶缓缓泛起热意,“再来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觉得他不会做得比你好?”

病房里陷入沉寂,她始终背对着他。

边野不知道要怎么去劝她,他自己也不是好东西,招惹她却给她这样的结局。

可还是没法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

“是谁都可以。”

边野近乎绝望,可他不知道怎么去说了,“别是他。”

姜栀眼睫颤动,她还是会很轻易地被他扰动情绪。

“你以什么身份说这些?”

她转头,这一次迎上他的眼睛。

男人瞳孔黑沉,像深渊要把人吸进去。

“你不爱我,这不是你说的吗?”

先前的平静被打碎,姜栀心口发酸发胀,是克制的爱意,是无法倾泻的痛。

“我们从此,天各一方。”

她转身离开,眼底的泪涌上来。

却没掉下来半滴。

走廊安静冗长,像来的时候那样,姜栀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路过第三个病房时候,她听见剧烈地碰撞声,虽隔着些距离,可她就是能确定,不是别人,一定是边野。

她在原地僵了下,奔了回去。

病房门打开,床上早已没了人,边野连带着被子滚在了地上,带倒了床边的柜子,东西掉了一地。

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和地面的撞击带来剧痛,额角青筋毕露,手臂支撑不住地颤抖,强忍着一声没吭。

姜栀被吓到,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瞳眸骤缩。

紧急跑过去扶他,“你疯了吗?”

伤成这样还试图下床!

他四处都使不上力。

姜栀扶不起来,神色急切,“我去叫医生。”

她刚要起身就手臂就被拉住,边野脸色又白了些,唇瓣没半点血色,气息虚弱,“等等……”

姜栀眼底的担忧藏不住,“是不是撞到哪儿了?”

腿上的刀口牵扯着神经,连同脊柱,迸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痛,他皱了下眉,面部肌肉颤动了两下。

“……我没事。”他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明明有事,明明都痛成这样了,却还要逞强着说没事。

没事……到底什么才算有事?

姜栀心口被什么刺了下,直视着男人漆黑涌动的双眼,“你到底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酸楚与无奈的愤怒瞬间窜上来,那些被压抑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摔成这样是没事,为了不耽误我满口谎言逼我走,说了不爱我还要关心我未来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你以为做了这些我就会感激你吗!”

边野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点,晦涩的黑眸像皲裂的瓷器,碎得稀烂。

她声线发颤,眼尾泛红,有泪蓄起,“你就是个懦夫!”

“我不需要你把自己逞强成一个所谓的英雄,我不需要!”姜栀喉咙哽咽难忍,那通逼她分开的电话之后她做了好几天噩梦,每次梦醒眼尾都是湿濡的,枕头上泪渍鲜明。

她怕自己沉浸在这种悲怆的情绪里,最后变成行尸走肉,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只要还活着,没有什么过不去。

只是他不喜欢你了而已,仅此而已,你不该这样脆弱,也不可以。

可这样依旧不够,她只能拼命工作,试图把所有空闲时间都塞满,塞满了她的脑子里就不会再有别的东西了。

不停地做方案,一个不行就两个。

无数个夜晚熬到窗外的万家灯火几乎灭尽,她才能感受到疲倦,才能什么都不想的去睡觉,但也依旧睡得很浅。

只是打个闷雷都能让她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

可不能让自己闲着,哪怕只睡了两三个小时,远没到上班点,也要爬起来做方案。

她不敢停。

日复一日,姜栀终于感觉到一些麻木。

她的情绪好像逐渐凝固的雾,不会再轻易流动。

这是好事,偶尔停下来一会儿也只是放空发呆,不会立马想起他。

放下他、忘记他这件事她想她快做到了。

然而就在她到了病房门口,听到他和宋言旭的对话后,那些她逼着自己做的事,把自己填满到没有空去想任何工作以外的过程,就像个笑话。

这样当头一棒下来,她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算什么?

姜栀眼底的泪摇摇欲坠,琥珀色眼眸装了太多的心事。

“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问问我的意愿,尊重我很难吗!”压抑了太久,那些负面情绪涌出像冲下悬崖的瀑布。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泪滚落。

她别过脸,倔强地想要伸手去擦,却被他快一步。

温热的指腹抚过她眼下的皮肤,用尽了柔意。

他胸口翻滚着,搅动着,眼底一片晦涩,声音哑得厉害,“对不起。”

姜栀鼻子发酸,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越是忍,越是掉得凶。

边野看着,心都要碎了。

撑着身体去抹那些泪。

“都是我不好……”

他当初只想着她应该去和更好的人在一起,去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等他一个连站都未必能站起来的残废。

他怕,怕她跟着这样的自己会委屈。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她因为这件事有多受伤、多破碎。

他简直混蛋。

边野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和我不好,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温柔。

到最后,他支撑不住,痛到重新跌回地板上。

两个多月来的苦楚委屈终于在今天哭尽,姜栀已经没什么泪,只是眼眶、面颊、鼻头通红。

她喘了口气,鼻音浓重,“我去叫医生。”

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任由她离开。

医生们很快赶来,边野被好几个人扶着躺回到病床上。

全程没有哼出声,但她看得出来有多痛。

鼻子一酸,姜栀眼底布着莹莹的泪。

医生给他做了检查,确认他没大碍才放下心来,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再尝试下床,很容易撞到骨头,变得更加严重。

边野始终安静地听。

直到这群医生离开,病房里回归安静后,他掀起眼皮看她,眼里映着她的身影,清晰仅有。

在他说话之前,姜栀收敛好自情绪。

这样的失态也只有这么一次。

“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去了。”她脸上的红意还没褪去,但又恢复了来时的模样。

淡漠、平静。

姜栀转身离开的一瞬,身后传来低哑磁沉的嗓音。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不想放手,可不可以——”

他自知理亏,自知过分,然而还是想求得她的原谅。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痛她的悲怆,她的无可奈何,她残余的爱。

他恨不能弄死那样混账的自己。

眼底的渴望和忐忑交织在一起,边野一字一句地艰难道:“可不可以不分开?”

哪怕只能活一天、一时、一分、一秒。

第65章 第 65 章

姜栀没同意。

她曾无数次渴望这句话, 渴望他改变心意,但都没有。

直到今天。

那些日子有多难熬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一次。既然他这么不坚定, 那就丢掉吧。

离开医院, 姜栀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入住。

当晚打给任恔妤, 才知道她是真的摔伤了, 不过不太严重。

但姜栀想着自己都来了, 下次回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还是打算去看望她。

然而第二天从酒店出来的时候, 边野的奶奶已经等在门口,三年不见,老太太的精神依旧矍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松绿的高领羊毛衫,外套一件墨黑大衣, 腰带齐整地系着, 戴着顶米色针织帽。

端坐在车里不动也挡不住自内而外的贵气。

岁月果真从不败美人。

看见她,老太太笑起来,眼角皱纹丝毫不影响这份从容的晚韵。

“知知——”

老太太朝她招招手。

姜栀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犹豫了两秒还是遵从地走过去。

在车前停下,温和笑道:“奶奶,您怎么来了?”

老太太没回答她的问题,目光慈祥地逡巡着她的脸,轻叹:“瘦了, 上回寒假回来还有点肉, 现在这脸都干巴了。”

“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姜栀微愣,摇头。

“还好。”

边野如今这样跟她脱不了干系, 边叔叔肯定是生气的,之前接到电话都能感觉出来,哪怕只是转达他脱离危险的消息语气也疏离冷淡,有种公事公办的肃穆。

老太太对比边野更是宠爱,出了这样的事,她以为会很怨她。

但是面对面,老太太却一个字没提,只关心她辛不辛苦。

姜栀心里发热。

熨帖不已。

“快上车孩子,外面冷。”

老太太招呼着,姜栀顺从上去。

她握了握姜栀的手,眉头皱了下,“怎么这么冰。”

姜栀还没来得及解释洗了冷水手,老太太已经把自己手上的手套脱下来给她戴上,温柔又仔细。

手套被捂得很暖和,冰凉的皮肤很快浸入温度。

姜栀心里酸酸的,她觉得很对不起老太太,得知边野伤成这样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却还要支撑着。

她眼睫轻垂着,声音低低:“您不怪我吗?”

车里温暖如春,老太太望着她轻笑起来,“怪你做什么?”

“小野十几年来没对什么执着过,你能走进他心里是缘分。他不愿意做的事拿命逼他也没用,但他要是想做,谁都拦不住。”

老太太知道孙子半死不活的时候何止是伤心,当场就晕了过去,但她也舍不得怪姜栀。

姜栀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丧父丧母,在边家寄住的这些年乖巧懂事,小心谨慎,从没问他们要过什么,看着就令人心疼。

这段时间她在盐城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好的不好的都在承受,天可怜见的。

“他救你是他自愿的,好在你平安地活下来了,否则我不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事。”

老太太眼里浮起怅然。

姜栀眼睫颤动了下,心口略沉地看向她。

好像说什么都不够。

车在柏油大道上行驶,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问她在盐城过得怎么样,盐城是不是比这儿冷很多,又问她准备在宿城待多久,什么时候回。

姜栀一一答了。

路程还长,老太太就跟她讲起小时候的边野。

“你知道他刚生出来的时候皱巴巴的,我还想边家几代模子都不错,该不会到他这里就基因突变了吧,我可不喜欢丑孙子。”

老太太话里嫌弃,眼底却流露着爱意。

姜栀不明白她怎么忽然说这些,就安安静静地听。

“好在后来长开了,比他爸小时候好看多了,是我们老边家最好看的一代。”老太太回忆起来,满脸慈爱,“他一岁的时候就开始走路,还走得很稳,小不点一个,到处找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粘人粘得厉害。”

姜栀放空脑袋去想象他的粘人。

她想到他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从宿城一路赶到孟城,不知疲倦地带她去滑冰,带她放烟花。

想到他一个暑假给她打了无数个视频,有时候也没那么多话要说,就让她陪着他刷题,末了挂电话还会不舍。

她又想到那个暑假还没过完他就催着自己回去。

“三岁的时候最可爱,他爸爸妈妈和别墅里的佣人都喜欢逗他,他那个时候才这么点大,”老太太嘴角挂着温和的笑,用手比着他的身高,“但很聪明,被人逗多了还会反击回去,小大人一个,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很傲娇,也很活泼,嘴也甜,见谁了都会叫。”

“家里没人不喜欢他,都说小黎养了个好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的。”

姜栀是第一次听老太太提起小时候的边野,生出些新奇来。

老太太说到浓处,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边野儿时的照片,“这是五岁时候的,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她目光落过去,照片上的小男孩穿着黑色小西装,系着温莎结。五官还没长开,但已经出具帅气,大眼睛像个黑葡萄,水润可爱。

照这张相片时臭屁地环着双臂,脑袋微扬,颇为傲娇。

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那个时候的边野丝毫看不出沉压、厌世、冷厉。

老太太偷摸看了她一眼,见她看得专注,感慨道:“这样的小野也只维持到他六岁那年。六岁那年他爸妈感情出现问题,两个人都不长嘴又都很有自尊,谁都不愿意低头,到后来误会越来越深,阿政开始早出晚归,时常是小野和他妈妈待在家里。”

姜栀敛眸,看向她。

老太太眼底流露着哀愁和惋惜,她想起高二那年管叔曾告诉她的那些事,想起边野曾受过的悲惨遭遇。

“不怕你笑话,我那个时候也以为阿政是真的跟他的女秘书不清不楚。我们这样的世家,联姻只为了巩固利益,没人会在乎两个人之间有没有感情,从一而终的万里挑一。”

老太太说着,带着些看开的意味,“感情的事我不能插手,好跟不好都是两个人的事。”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她笑着迎上姜栀的目光,“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阿政跟他的秘书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倒是也误解了他这么多年。”

“我还活着还能知道真相,可惜小黎不在了,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姜栀心口沉下去。

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潮湿泥泞。

一转眼,黎姨都去世八年多了。

那个牵着车祸后无助、难过、失了魂的她的人已经长眠于地下这么多年了,如果当年重生的再早一点,哪怕只一点,后面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了。

“奶奶……”

她反握住老太太的手,却不知道怎么去说安慰的话。

说什么都苍白。

老太太叹了口气,“最苦的还是小野啊。”

她语调沉惋,“到他七岁那年,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岌岌可危,但家族联姻即便没有感情也不会轻易离婚。小黎熬着熬着身体就出问题了,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对小野忽冷忽热,那个时候就算情绪变化大,也还是会照顾小野,越往后冷淡的时候越多。

小野虽然是个孩子,但他早慧,什么都明白,知道阿政不是所谓的公司事务繁忙才经常不回家,他那个时候还很懂事,会陪着他的妈妈。”

老太太心里沉甸甸的,“然而小黎的状态越来越差,越来越差,开始做噩梦,梦境和现实逐渐分不清楚,到了需要吃药才能缓解的地步。他心疼小黎,一有时间就陪着。”

“可好景不长……”

老太太说的每一句都在重现着当年的悲剧。

那个姜栀从未接触过的时间里,空白的页面逐渐被描绘得清楚起来。

隔着时空,她仿佛看见了还很年轻的黎姨。

……

“滚。”

卧室内的女人冷眼盯着门边的边野,那时候他刚过完十一岁生日,少年已显现出硬朗的轮廓,双眼漆黑如墨,唇紧紧抿着,已没有儿时的可爱亲人,透着些淡漠。

就在两天前的生日宴上,她还笑着给他送上准备已久的礼物,温柔到有些不真实。然而短短两天,她好像又被魔鬼夺舍了。

边野定定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瞳孔麻木而愤怒,但依旧挡不住那份优雅与美丽,反倒将她衬得如同珍贵易碎的瓷器。

妈妈又犯病了。

他攥紧了掌心,胸口闷痛。

近来越发严重,每一次犯病都会开始发疯。但他不惧,只是每多看一回,心脏就沉下去一回。

“我让你滚,你没听见吗!”

黎宁愤怒不已,抄过桌上的白玉烟灰缸朝他狠狠砸过去,“滚啊!”

边野没躲,烟灰缸不轻,将他的额角砸出血来。血珠顺着淌下来,带出蜿蜒的血痕,最后停在下颚处,触目惊心。

额角刺痛阵阵袭来,他一声没吭。

黎宁被血刺激到,只颤抖了一瞬,面对这张脸又歇斯底里起来,“滚,滚远点!你身体里流着跟他一样肮脏的血,我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我当初怎么会生下你,你就是个累赘,累赘!”

她眼眶猩红,在苍白如纸的脸色衬托下更显可怖,“我不需要你的存在来一遍遍地提醒我,我有多失败!”

“你怎么不去死!”黎宁疯了一样地抓过所有能抓过的东西往地板上砸。

噼里啪啦、叮呤咣啷。

像是要砸碎一切。

小小的边野始终安静地站在那儿,身侧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明明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怎么还会有情绪。

妈妈只是生病了,并不是不爱他。

黎宁发泄了很久,到最后快要晕厥。

他心口绞痛,这才走进去。

把妈妈放好在床上,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药,就着水给她喂药。

药吃下去,困意就泛上来,黎宁昏睡过去,卧室里恢复了安静。

边野看着砸了一地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

然后收拾好,归回原位。

最后,他出去捡那只白玉烟灰缸,碎瓷片割破了指腹,流出血来,他像没看见般继续捡。捡完就带回自己的房间,拿胶水伏在桌前修补。

这是黎宁曾送给边政的结婚纪念日礼物,是她很用心挑选的。那个时候他们感情还很好。

他不明白,妈妈这样好,为什么爸爸还要喜欢外面的女人。他心里的平衡杆已经开始倾斜,他讨厌边政。

像以往每次发病清醒后那样,黎宁醒来发现边野额头上的伤心疼地直落泪,哽咽着道歉,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控制情绪。

她温柔地给他擦药包扎。

每到这种时候,边野才会感受到一些爱意,一些在她清醒时候的爱意。

他想,如果边政不爱妈妈,那他就做妈妈的盾,做保护妈妈的骑士。

等他长大,他一定带着她离开这个窒息阴暗的家。

他已经十一岁了,很快……很快他就会长大。

边野一直坚定着只要长大就好了,他努力吃饭努力让自己长个子。

一放学就会赶回家,看望黎宁。

黎宁清醒的时候是个很温柔的人,对他也很好,他很珍惜这样的日子。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以为的美好其实脆弱得像泡沫,一戳就破。

后来无数次,他想,如果那天没有想给黎宁在生日这天送上惊喜,没有想去她的卧室藏东西,是不是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假装黎宁还爱他。

那天傍晚,边野特意早早带着礼物回家。

上楼后,直奔她的卧室。

他不知道该把东西放在哪里,就四处寻找可以藏匿的位置,可地方还没选好,他就听见黎宁回来的声音。

一时情急,边野就躲进了浴室。

要是让她看见怀里的东西,就没有惊喜了。

黎宁这时候是清醒的,因为她是边打电话边进来的。

隔着浴室的门,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能听见声音。

他在满腔为黎宁准备惊喜的情绪里,听见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你帮帮我,带我走好不好,我求求你,我在这里生不如死。”黎宁带着哭腔说话,满腹无奈与无助,祈求的声音可怜万分。

“你还有孩子,你走了他怎么办?”对面的男音低沉而为难。

黎宁几乎崩溃,她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会死的,阿远,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她眼眶赤红,泪珠动荡。

那个女秘书怀了边政的孩子,来找她逼她让位,告诉她,她有多不被边政喜爱,又有多失败,连个男人都拴不住。

她被刺激着,被虚假的证据骗到心死,完全不知道女秘书早就意外流产,也不知道女秘书连爬床都没成功过,神经被无限碾压。

黎宁像无头苍蝇般回到黎家求爸妈出面让她离婚,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她现在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想离婚,去哪里都可以。

可爸妈不同意,他们说她不懂事,说谁的婚姻不是一地鸡毛,说她还有个孩子,孩子还小,需要妈妈。

他们说了很多,但没有一句是站在她的立场上说的。

黎宁彻底崩溃,她想逃,可爸妈有戒备,她一个人也不知道逃去哪里。

也是这时候,她想起了前任。

她没有想要打扰前任现在的生活,但她没有人可以寻求帮助。

“我没办法了。”

黎宁哭得肺管都疼,“当初生下他是满怀爱意的,可现在他就像个恶魔,你懂吗?他身上有边政的影子,有好几次,我差点趁着发病想要掐死他。

我不该生下他的,我自己连活着都困难,他如果死了,如果死了也许我真的可以离婚……”

黎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从一地鸡毛的婚后生活哭到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多自在快乐,她就像个快要溺水的人,胡乱地去抓,什么能抓到就抓什么,什么能救命就牢牢不放。

许久后,她离开了这间卧室。

边野在浴室里靠着磨砂玻璃门,一下子没了力气,行尸走肉般从里面走出来。怀里精心准备的礼物像个笑话般刺目。

回房间的途中,他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边野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出生。

不只是边政,连他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母亲也想着怎么离开,怎么丢下他。

父亲跟秘书不清不楚,母亲跟前任不明不白。他们谁都不多余,只有他,他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累赘。

他确实不该出生、不该存在。

那颗尚有温度的心脏终于扎满冰碴,封冻、死寂。

连着几天,边野把自己窝在房间里,就躺在床上,也不去学校。

黎宁接到学校老师通知的时候,正在发病边缘。

所有的一切堆压在一起,快要将她压死。

窒息。

痛苦。

一切的一切终于激发了最严重的症状,黎宁不断地发疯,到处砸东西,说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可边野无动于衷,冷淡、沉抑、甚至有点讽刺地看着她。

这样的眼神太像和她吵架时候的边政了。

太像了。

黎宁浑身发抖,终于没忍住,伸手去掐他。

掐死他。

掐死他自己就能挣脱了。

不、不可以。

他是你十月怀胎,辛苦掉下来的肉。

别做傻事。

无数不同的声音在脑子里打转、迸发、纠缠。

黎宁痛之欲生,恨之欲死。

最后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梯。

那么长一截楼梯,他连挣扎都没有,就这么摔下去。

滚到地面时,四处都痛,他感觉到有血流出来,眼前一片模糊,有尖叫声、呼救声,还有嘈杂的脚步声。

痛不算什么了,如果死亡是终点的话。

……

“他是个好孩子,可是命不好。”

老太太眼眶湿润,说起来唏嘘,“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被这么对待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一声不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提出接他去老宅住,他也不愿意。

摔下楼梯那次是最严重的一次。我赶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我印象里的小野。他变得冷血、厌世、毫无生气。这段糟糕的婚姻,害了阿政和小黎,也害死了那个鲜活的小野。

我的小野,他受尽了苦。”

姜栀瞳眸晦涩,有什么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

她不曾见过满心想要护着黎姨的边野,在她所拥有的记忆里,他和黎姨总是没什么话要说的,哪怕好不容易说上几句,到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可哪个人是天生就厌恶妈妈的呢?

心里沉甸甸的,如坠着一块重石。

一点一点碾着她的心脏。

钝痛不止。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过得这样艰难。

老太太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嘴角挂起浅浅的弧度。

“但后来,你来了。”

她眼底浮着慈爱,“那是时隔多年,我第一次见他愿意重新敞开心怀,面对一个并不认识的姑娘。他虽然跟我亲近,但到底是回不到小时候那样了。”

“但他在乎你,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救你,让我看到了曾经的小野,鲜活而有力量。”

姜栀怔怔地看着老太太,这些细碎的、真实又清楚的过往在耳鼓里过一遍后,她很难没有心绪上的波动。

而也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出酒店就会看到她。

是边野。

他找来的。

老太太心疼孙子,想撮合他们,所以这样冷的天仍旧亲自过来找她。

跟她说边野的曾经,事无巨细。

她不否认心里难受,也不否认对他还残余着爱意。

但她没有勇气了。

没有勇气再来一次。

“奶奶,您跟我说这些是他的意思吧。”姜栀清醒地问她。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是他找我过来的?”

难道不是吗?

她眼底浮出疑惑。

“小野昨天的突发状况医生都会通知到位,他自打受伤住院就没有这么情绪激动过,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

老太太眼底没有责怪,年轻人的感情应该让他们自己解决,她今天能来不过是不想看相爱的两个人互相错过。

有时候一辈子也可能只会遇到一个这么爱到骨子里的人。

姜栀神色抱歉。

“我没有怪你,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比边政看得开,“你最后要做什么决定,我也不会拦着你,那都是你的自由。”

她拍了拍姜栀的手背,“但在那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冬天的满园略显萧瑟,青瓦白墙的院内,种植了大片的花在寒冬里都还没有开放,只余一片绿色。穿过拱门,内里曲廊回环,亭台水榭和围栏镂窗都设计得别致精细。

姜栀跟在老太太身边,目光礼貌地扫过。

“这地方是阿政当初特意买下来设计送给小黎的,那时候他们感情还很好。小野出生后,在六岁之前,每年都会跟他们在这住一段时间。”

老太太走上台阶,推开门进去。

偌大的客厅多以古木家具作软装,四处都干净整洁。

应该是有阿姨时常打扫。

老太太带着她上楼,穿过走廊,打开了卧室的门。

“这儿是小黎的房间,小野小时候就喜欢粘着他妈妈,睡觉也要一起睡,不肯去自己的房间。”

姜栀的视线落进去,宽敞的房间里,床已经被防尘布遮住,垂落的米色窗帘边是精雕细琢的檀木桌,上摆着个相框,将一家三口牢牢框住。

窗外的光正巧落在相框一角,照亮黎姨半张脸,将她的笑趁得越发温柔。

这样由内而外散发着鲜活感的黎姨她从未见过。

哪怕黎姨对她一直很好,但她能感觉出来,黎姨只是在维持温柔的表象,皮层之下是麻木、是无奈和妥协。

好像只要温柔面对这个世界,也能骗骗自己,还可以活下去。

姜栀眼眶酸了酸,才缓缓看向她牵着的小少年。

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两眼弯弯地笑着,脑袋倾斜着贴着黎姨的腰,姿态亲昵。

这样和睦的氛围她从没想象出来过。

老太太见她定定地看,笑着说他们曾在这里留下过很多照片,那时候的小野活泼好动,十分可爱。小黎把这些都整理成了相册,是后来很多次她婚变后撑下去的源头。

但在差点掐死小野那次之后,小黎就让人把相册送了回来。

坐落在墙角的檀木架上层摆着两个小箱子。

老太太边说边踮脚去取最上层里面的箱子,架子有点高,老太太略显吃力,姜栀便伸手去帮她。

东西倒是拿出来了,但出柜的瞬间撞到外间的匣子。

“砰”的一声,那匣子直直掉下来。

里面的东西砸乱地散开。

姜栀赶忙蹲下身去收,信件很多,她一封一封放回去,动作忽然间一顿。

拿起来的那封信笺上写的是黎姨的名字,可字迹令她莫名熟悉。

一撇一捺,力道遒劲之间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爸爸的字写得好看,无数次模仿,可怎么都模仿不到精髓,撇那之间的轻重她总是掌握不好。

爸爸还曾教过她,但她实在学不会。

哪怕练习过很多遍。

这感觉扑面而来后,她去寻寄出地。

孟城。

姜栀眉头轻蹙了下。

怎么会这么巧。

老太太见她盯着信封发呆,蹲下来温和地帮着一起收拾,“这是小黎自己一直收着的东西,我们倒还不曾动过。要不是今天打翻了,还不知道里面装着这么多信。”

姜栀的思绪被老太太拉回来,她拂去脑子里的猜疑,继续收,直到看见掉落出来的照片被奶奶捡起。

她神色僵住。

照片上是黎姨和爸爸的合照。

姿态亲昵。

如果说字迹这世上有如此相似的,那长相呢。

一个小小的孟城怎么会出现一个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连字都一样的人。

老太太发现这张照片上的男人不是边政后也愣了下,但只一瞬而过,并没特意去说,正要收进去,却听姜栀道:“奶奶,这张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

老太太偏头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怪异,迟疑了一秒还是递了过去。

姜栀接过,定定地望了许久才发现相纸下方有字迹的凹凸感。

翻过去,她看到那句很亲昵的话。

——小黎,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我会在未来每一天都祈愿你过得幸福快乐。

落款名是姜远。

姜远、孟城。

熟悉的字和脸。

姜栀不敢置信的同时又不得不信,照片上的男人是她的爸爸。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然后无数场面纷至沓来,凌乱得没边。

最后停留在车祸后的医院里。

她醒来看到的除了医生,就只有黎姨。

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她病床前,还哭得不能自已。明明在那之前她从没见过黎姨,她却这样伤心。

“我是你爸的朋友,他曾救我一命,所以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会抚养你,送你上学,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女儿对待,好吗?”

黎姨眼眶赤红,泪在里面打转。

住院的那段时间更是天天过来看自己,想方设法地安抚她,哪怕她因为陷入过度悲伤里,连话都说不了几句。

黎姨从未不耐过,在她身上用尽了温柔。

在今天之前姜栀都相信着她说的那些关于和爸爸关系的话。

原来不是朋友。

从来都不是。

爸爸嘴里的那任初恋竟就是黎姨。

她自心底里感激黎姨做的一切,如果不是黎姨,她不会那么快挺过来,爷爷奶奶也会有很重的负担。

可留着这些东西,边叔叔是否知道,边野又是否知道。

哪怕这些都是婚前留下的痕迹。

心口仿佛被浸了水的海绵塞住。

姜栀眼底有泪浮出,动荡的视线里,照片上的人面庞模糊。

那些断裂的、纷乱的东西在此刻一点点串联起来。

无论边野知不知道,边叔叔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他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到最后影响到边野。

这段自他六岁以后貌合神离的婚姻,逼疯了黎姨,也把他逼成了另一个模样。

她想起那些日子里,边野是如何跟黎姨和边叔叔针锋相对,不愿回家,任由自己堕落。

想起黎姨自杀那天,他是怎样冷着脸进的病房,又是怎样冷着脸离开。

想起他连葬礼都不曾参加。

可最开始,他并不是这样,他明媚活泼,是个谁见了都很喜欢的孩子。

姜栀心里堵塞,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泪逼回去。

老太太见状,一脸担忧:“怎么了知知?”

她扯了扯唇角勉强笑了笑,“没事奶奶,我就是想起一些往事。”

老太太看她这样子,目光又落在那张照片上。

“世家的孩子联姻之前有过感情都很正常,只是最后都不能善终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用想太多。”

姜栀点点头,把照片放了回去。

她低垂着眼睫继续收拾,到最后看见散落在远处的那封遗书。

是黎姨写给边野,奶奶又交给了她,让她转交给他的那封。

她愣了下,把信封捡起。

封口没有拆开的痕迹。

姜栀眼睫颤动了下,他没有看过。

那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把遗书放进来的。

她怔忪着,脑子里想起交给他遗书的时刻,又想起那之后的时光。

他从未和她有过无法调节的争吵。

唯独高三那年,黎姨忌日那次。

她来找他一起过去看望时,他异常生气,眉目阴冷而讽刺,说出那句令她气血上涌的话——

“用一场车祸住进边家,换来泼天富贵,换来我拜倒在你手下,是不是很爽?”

是比她不得不跟他分开时说的话还要难听。

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

她没控制住自己,当场泼了他一杯冷酒。

从相识相知相恋,到后来分开,那样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说过的最难听、最侮辱的话莫过于此。

姜栀曾以为他是因为她跟白司裴的事而愤怒到口不择言,可原来不是。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在那个时候,回来放遗书,看见了这些。

得知了黎姨和爸爸的关系,也知道了她是谁。

从小就有人说她跟爸爸长得像,他那样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所以。

在她无可奈何之下找了白司裴做戏,故意给他制造移情别恋的表象时,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又发现了这些,因此在见到她的时候,终于控制不住,终于爆发。

他承受的不仅仅是以为她不喜欢他的痛,还有长达多年的、家庭里的苦。

而她再次出现就像个导火索,彻底点燃了他。

心口细细密密的疼,姜栀眼泪啪嗒一下掉出来,砸在信封上,晕出痕迹。

她怎么会现在才知道。

他恨她到什么地步,她都该接受。

可偏偏,在那之后,他仍旧爱她,甚至满城找人给她修旧表,还给她准备生日礼物,他明明不需要这么做。

哪怕重逢后,他也没有因此刁难她。

甚至拼了命地救她,差点死在贺为京手下。

她低估了边野对她的感情。

胸腔内的情绪翻滚,姜栀难以控制,用手捂住脸,任由眼泪滚落。

老太太欲言又止,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好半天,她才勉强止住哭声。

吸了吸鼻子,用手抹掉脸上的泪。

姜栀回头看她,愧疚翻涌,声音沙哑:“奶奶,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如果她在知道边野的心思时,彻底远离,不再出现,如果她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如果……

老太太心如明镜,知道她在问什么,笑着替她拨过碎发。

“这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对错,只有做和不做,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可以做的事,做了就做了,不去后悔。”

她面容慈祥,神色温和。

姜栀哭红了眼睛和鼻子,眉目朦胧。

她控制了情绪后把东西都收好,准备跟老太太一起看边野儿时的照片,但老太太没打开,把整个匣子都塞进了她怀里。

老太太笑得意味深长,说这些不应该她陪着看,会有更合适的人。

姜栀心里翻江倒海的,脑子乱得像毛线团。

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从满园里出去。

老太太要送姜栀一程,被她婉拒,她现在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今天温度比昨天又低了五度,已经零下。

姜栀裹紧了领口,把围巾卷了卷。

她缓慢地走在路上。

任由刺疼的冬风刮过她的脸颊、耳朵。

这样才好清醒一点。

这种天气,道上路人不多。

姜栀放空着大脑,漫无目的。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数秒以后,她才回过神。

摸出来,屏幕上跳动着熟悉的名字。

姜栀顿了许久,电话因无人接听而挂断,对面紧接着又打过来第二次。

这一回,她没再躲。

电话接通,她还没开口,隔着电波,边野的声音有一丝压制不住的匆促:“姜栀——”

“今天可以不走吗?”

“什么……?”姜栀愣了下,没明白。

她并没订今天回去的票。

“我——”边野嗓子紧了紧,毫无在谈判桌上的沉稳不惧和从容不迫,只以最低的姿态祈问:“能不能再见一面,哪怕十分钟。”

第66章 第 66 章

姜栀虽没有明确答应, 但那一句“让我想想吧”已经足够令他支撑起来。

她不愿意再跟他继续也没关系,他要把最后一件事做完,至少不能留下遗憾。

边野拿过手机, 找到周然的号码打过去。

周然刚滑雪结束, 气喘吁吁地和朋友们打闹玩笑, 听到他的电话, 先是愣了好几秒, 然后热泪盈眶:“老板!你终于活了, 你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我饭碗要丢了!”

天知道,她得知边野为了姜栀去跟贺为京对峙的时候,有多提心吊胆,警车、救护车和记者们接连不断地报道几乎要给她吓昏过去。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魂不守舍地思考着老板是不是还活着,虽然他偶尔脾气怪,也会冷脸, 可对下属是朕没得说。

一连十几天都毫无消息, 公司里都传他估计救不活了。

那么大的火呢。

周然心里难过死了,她的老板还有未来的老板夫人都是顶好的人,为什么要遭遇这些,那个叫贺为京的才是真该死!

后来副总出来主持大局,周然近乎绝望,虽然职位没动,可她很怀念老板在的日子。

本来都以为不会再接到老板的电话,可现在这道熟悉的声音就这么清楚确切地落在耳边, 周然激动不已。

她絮絮叨叨地说, 太聒噪了。

边野淡淡打断,“安静点。”

周然红着眼眶, “哦”了一声乖乖闭嘴,却一点都没有委屈与不满。还得是老板,这才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她吸了吸鼻子问:“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带领我们?”

边野眉头轻蹙了下,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件事。

“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吧,公司不会因为我不在就倒闭。”

周然撇了撇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知道边野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给她打电话,问道:“老板,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做?”

“嗯。”他声音低沉平静,有种立遗书的淡漠,“拟一份股权转让书,尽快。”

周然一愣,“啊?”她眉头一皱,“老板你该不会——”不干了吧。

“不会。”边野淡淡道:“尽快,最好是天黑之前就给我。”

周然想起一个人,偷偷问:“是……给姜栀的吗?”

“你问题有点多了。”

边野脸上没什么情绪,刚说完,就见边政从门外进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一双沉浸商场沉浮的眼紧紧盯着他。

他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

哪怕知道他和苏明歆之间并没有什么肮脏不堪的事,但这么多年下来,边野跟他已经回不到儿时那种亲昵。

彼此之间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已经是难得。

边政来得巧,刚好听到股权转让那句。

医生告诉他昨天来了个探病的女孩子,温温柔柔的模样,但不知道怎么就跟边少起了冲突,他从病床上掉下来,万幸没有大碍,以后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能过于激动。

边政一听,哪里还能不知道是谁。

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他是过来质问边野的,但就这么不早不晚的,听到了这句。

边政心里的怒火更是烧得噼里啪啦。

关上门,他尽力压着脾气,但脸色依旧很冷,“股权转让,什么意思?”

边野眼皮动都没动一下,“字面意思。”

“转让给谁?”边政面色难看,“你以为创业这么容易吗,你为了芯耀付出了多少你自己不清楚吗,这点股份说转让就转让,你是伤了不是死了,为了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她领你的情吗!”

越往后,他几乎压不住怒火。

姜栀自打来了边家就一直很懂事乖巧,他不否认心底里是喜欢这个孩子的,但她到底是姜远的女儿,哪怕再温顺也不是他边家的人。

外加这次贺为京的事,他对姜栀,长辈对晚辈的那点喜欢几乎散干净了。

他的儿子伤成这样,他整宿整宿地失眠。

如果知道是这样,当初就是跟小黎闹翻,他都不会同意把让她把这孩子带回家。

“你是在火场里把脑子也伤了吗!”

边政语调加重,牙关收紧。

相比他的激动,他的愤怒,边野平静许多。

“你不也说了,这股份是我的。”他掀起眼睫,漆黑的瞳眸冷淡无温,“我当初出国你也算间接推手,我在国外那么多年你尽到过父亲的责任吗?”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边政却觉得刺人得很,“我创业、开公司,有问你拿过一分钱,寻求过你一点援助吗?现在要来插手我的决定是不是有点晚了。”

边政脸色一会青一会白,最后咬紧了牙关。

“我不同意!你要是没有精力管理,我可以派人过去替你先打理,但你要这么平白地送给外人,我绝不同意!”

住院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边政相处时带着点诡异的平和,就像冬日湖面上的薄冰,看着平坦,但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碎出一个洞。

而现在,冰裂了。

边野淡淡盯着他,眼底浮出一丝讥讽,“是派人过去帮我打理,还是趁机收服人心?”

边政脸色骤然一变。

但不等他发火,边野已经继续说道:“既然知道公司是我一手创立的,就不要妄图插手,你同不同意,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他说完想到什么,声音低沉,“你当年知道黎女士心里有别人的时候,怎么不坚决离婚,还把人困在身边?”

边政神色僵了下,转而怒道:“你说的这能是一回事吗?”

边野没心情跟他争辩什么,敛眸平静地说:“和苏小姐订婚的事您找别人吧,我无法配合。”

边政愣了下,眉头皱紧,“你以为联姻是儿戏吗,你想就想不想就不想?”

“我跟苏家已经说过这事了,你现在不配合把我的脸面、边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边野扯了扯唇角,抬眸看他。

漆黑的眸子沉静安宁,却看得人心慌。

“从头至尾,自始至终不都是您在决定吗?有问过我的意愿吗?”

边政哑然一瞬,“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就该——”

“您走吧,我不想吵。”

他十分冷淡、没什么感情地打断,闭着眼休息。

边政摩着后槽牙,一腔怒火发不出来。

憋着憋着,脸都憋青了。

最后狠狠吸了口气,重重摔门而去。

病房里回归安静。

边野缓缓睁眼,不言不语地靠在病床头。

许久后。

他给宋言旭打了通电话过去。

宋言旭通宵打游戏,还没睡醒就接到他的电话,人还处在梦里,“……谁啊?”

“帮我个忙。”边野嗓音很淡。

姜栀独自回了酒店,那个木匣子也被一起带了回来。

安放在桌子上。

她盯着那木匣子看了许久,脑子里还回荡着奶奶说的那些话,那些边野儿时的幸福与不幸,希冀与磨难。

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还是不要看了,趁早物归原主吧。

她拿出手机翻看回孟城的车票,选了明天中午的一张。

已经来了,还是要去看看任恔妤的。

姜栀原以为她只是比把自己骗回来跟边野见面,但昨晚问的时候才知道,她是真的摔了,录制综艺的时候一脚踩在中空的薄板上,薄板承受不住重量,直接摔了下去,膝盖和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刮伤。

好在没有伤及骨头。

她去的时候把那个木匣子也带上了,到时候就顺路送过去。

进病房之前,姜栀存在了护士台。

推门进去的时候,任恔妤正在优哉游哉地吃草莓,捧着个平板专注地品着最近新出的仙侠剧。

姜栀应她的请求给她带了杯奶茶,给他高兴坏了,说助理受经纪人的嘱咐,坚决不让她喝,她都快馋死了。

姜栀面色温柔地笑着看她。

做了艺人之后,任恔妤的仪态款款,哪怕只是随意靠着床也有种慵懒的美,五官因为减肥而紧致精细,一双眼看人像是会说话,明媚迷人。

任恔妤在这里养伤,除了刚开始有人探望,后来就没什么人来了,只有助理成天陪着她,今天见到姜栀,她其实很高兴。

虽然她先前骗了姜栀病房号,但这应该算是善意的谎言。

毕竟看着两个互相有情的人不能在一起,她心里是不好受的。

任恔妤试探着问起边野,见她模样平静,稍作安心。

“我其实不太知道你们的事,高三听宋言旭说,才知道你们分开了,当时就觉得有点可惜。边野这个人,这么多年喜欢他的女孩子接连不断,但他谁也不喜欢,谁也走不进他心里。”

她说着扯了扯嘴角,“我甚至怀疑过他的性取向,直到宋言旭跟我说他喜欢你,我就想,这死树可算是开花了。”

姜栀被她的形容逗笑。

“你不知道他以前有多欠揍。”

任恔妤嘬了口奶茶,嚼吧嚼吧抻着脖子开始模仿边野,眉头不屑一挑,“她们喜欢我,我就要回应?我又不是做慈善的。”

她说完边摇头边吐槽,“是不是很欠。”

姜栀莞尔一笑,能想象出来边野说这话的样子。

的确有点。

不过——

她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他伤得这么严重,”姜栀神色黯淡了一瞬,“只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就当我胆小吧,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的。”

任恔妤看着她,低低叹了口气。

她理解。

“我知道。”任恔妤眼底浮出些惆怅,“是我太贪心了,我只想着你们要是和好,他余生不会那么难熬。”

“我也只有小时候才跟他关系很亲近,后来搬去H市,就很少再见面了,但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能看出来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幸福。”

任恔妤陷入回忆,“长大以后,我做了艺人我们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从高三毕业后到现在拢共也就四次。”

“最后一次是在国外。”

姜栀没听边野提过他在国外的事,只知道他在那段时间里,有很严重的失眠症状,吃了许多许多的药。

如今任恔妤说起来,她并不排斥,安安静静地听。

那次任恔妤去Y国拍杂志,正好遇见他,就跟他一起吃了顿饭。

他比上大学之前瘦了很多,下颚线都清晰不少,眼神也没从前有温度了,跟冰块似的。

和农家乐那次判若两人,沉默寡言、颓唐但又没到底,周身死气沉沉。那顿饭吃得她浑身难受,她问他是不是还放不下姜栀,他说没有,可眼神不会说谎。

任恔妤没什么安慰人的天分,只能将就着说下:“世界上的男男女女,没走到最后的人很多,你要是实在喜欢就回去追,要是不追干脆就放下,别把自己整的跟苦情男主似的——”

边野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神色很淡,仿佛在听又仿佛在放空。

Y国这时节的雨水多,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没什么人打伞,还有人在冒雨遛狗。

他看久了,敛回视线。

不经意间,餐厅门口一道倍感熟悉的背影闯入眼底。女孩一头乌黑的长直发用黑色皮筋低低地扎着,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白皙清瘦。

久未波动、死寂无澜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只一秒,边野所有的神经都绷紧。

理智告诉他,姜栀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但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叫嚣,无数个日夜堆叠起来的、被深埋的苦思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力量凶猛,他没有压制的能力。

没管任恔妤还在说话,边野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越近,他心脏跳动得越快。

在拉住女孩胳膊的刹那,胸腔里的心跳速度达到了顶峰,嗓子眼发紧,急促不稳的呼吸跟随着情绪一起颤动。

他从没这么紧张过。

到嘴边的名字生生吐不出来。

女孩一脸莫名地回头,也是个中国人。

长得清秀,但不是她。

女孩看到边野这张过分冷峻帅气的脸时,眼底的惊艳一闪而过,还没开口询问,手臂上的力道就忽然一松。

边野漆黑的瞳眸一瞬晦涩,嗓音沙哑地道了歉,然后又恢复了原先的颓气与死寂,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位置上。

任恔妤的视线才终于从那个女孩的背影上收回。

他靠在沙发上,平定着气息。

脸色冷淡得比外面的天气状况还要令人讨厌。

任恔妤实在看不得一个大男人因为一段感情要死要活的,“我圈内认识好几个不错的朋友,长得漂亮人还好,要不要我牵个线?”

边野的眼神朝她撇过来。

“不是都说忘掉一段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投入一段新的感情里吗?我是觉得你这样纯粹是在折磨自己。”

“不用。”他淡淡拒绝,幽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愫在流动。

谁都不是她。

也没人可以代替她。

任恔妤拿他没办法,只好放弃。

说起这事儿她就有些唏嘘,“我那个时候才知道,他喜欢起一个人来这么认真,甚至只是发现跟你背影相似的女孩也会毫不犹豫冲上去看看是不是你。”

“那一刻是他跟我吃这顿饭以来唯一鲜活的时候,其他时候好像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国外撑那么久回来的。”

呼吸间,姜栀的胸口有些闷,不上不下的。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不同程度治疗失眠的药物,有种逐渐坠入水底的沉溺感。

“再后来就是那场恶性社会事件报道了,知道是为救你,我真是一点也不惊讶。”

任恔妤轻耸了下肩,“可惜我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来看他,只能发发消息问问情况,他经常有一句没一句地回我,让我有种他又回到了在Y国那种半死不活状态的错觉。”

“你们这一路,走得真是辛苦。”

任恔妤说起来,也有些怅惘。

心里跟打翻的五味瓶似的,很不是滋味。

那晚在仓库里的场景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来回碾压,姜栀失了神。

一道声音跟她说,他现在很不好。

另一道声音说,可你难道就很好吗。

两道声音无限延长,生出连绵不绝的丝线来,将她缠绕围困。

她想挣脱都没有出口。

任恔妤看出她低宕的情绪,试图安慰,可她不擅长。

只能说些圈内有意思的瓜转移她的注意力。

姜栀听她说了很久,久到她的小助理回来催她休息,她才和任恔妤告别。

说下次有机会一定会去探班。

从病房里出来,姜栀去往护士台。

周遭来往着病人、家属和医生,她像穿插在时间线里的一缕游魂,那些人逐渐成了模糊的背景。

意识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

姜栀游到了边野的病房门口。

盯着手里的匣子看了很久,她还是敲了门。

病房里灯光炽亮。

床头抬高了,边野安静地靠着,五官在灯光下鲜明立体,面目冷隽,轮廓锋锐。

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看得专注。

听到声音,他偏头。

看到她的瞬间,漆黑的瞳眸不可抑制地颤动了下。

“你来了。”

边野嗓音干涩,嘴角轻扯,笑意很淡,透着点苦。

姜栀点头,走过去把木匣子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这是奶奶给我的,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带过来物归原主。”

边野目光落在上面,不由晦暗。

他记得这个匣子,里面装的都是儿时一些回忆,奶奶肯交给她,自然是首肯了她的,她不愿意打开,足以说明态度了。

哪怕昨天已经做了心里建设,做足了准备,但此刻他还是觉得难过。

收回眼神,他故作没事儿一般道:“奶奶找你了。”

“嗯。”她应了声,多余的什么也没说。

气氛沉寂了几秒。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明天中午——”

“我让人给你准备了——”

两人又同时停了话音。

边野望着她,声音温沉:“你先说吧。”

姜栀没有推辞,抿了抿唇道:“我的票是明天中午的,回了孟城以后可能很少会回来,你……好好养伤。”

话音落下,边野搭在内侧被子上的手下意识收紧。

但很快,又无力地松开。

“路上注意安全。”

边野故作轻松地叮嘱。

他不想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博得她的同情,他想最大程度地尊重她的选择。

“嗯。”姜栀平静应下,轻问:“你呢,刚刚是想说什么?”

边野眼睫动了动,拿出两份合同递过去。

页面上的股权转让四个大字突兀地闯入她眼底。

“我都处理好了,只要你签个字,就可以转到你名下。”他说这话从容而轻松,仿佛在说菜场的小白菜,几块一斤。

姜栀眉心跳了下,低眸翻开。

里面条条框框写的都是股权如何转让给她,包括芯耀日后的经营利润,每一条都在保障她的权益。

芯耀虽然成立不久,但如今势头正猛,再过两年就要上市,股价自当飙升,把他所有的股份都给她,不说这辈子,便是几辈子她也花不完。

姜栀一页页往后翻,最后一页,他的名字已经签上。

遒劲有力的字迹,连公章都盖好了。

正如他刚刚说的,只要她签个字,这些就都是她的了。

姜栀顿了两秒,合上。

她抬眸看他,“你疯了吗。”

声音很轻,并没有指责意味。

“我很清醒。”边野神色认真,黑眸里装着她的身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这些够你花一辈子,如果你是看重白司裴的家世,这些远比他的家世带给你的要轻松安宁,不用受任何委屈。”

他声音有些艰涩,“有了这份股权,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很自由,没人可以约束得了你。”

姜栀眼睫颤动了下。

握在手里的合同忽然就重如千斤,沉甸甸的,她快要拿不住。

“我只有一个请求。”

边野几乎卑微到尘埃里,喉结滑动几下后,一字一句道:“不要嫁给他。”

会受委屈。

他用命护着的女孩,就该幸福美满。

这意思已经足够鲜明。

姜栀喉咙哽了下,胸腔有些酸胀。

她快速地眨动了几次眼睛,把那些热意倒逼回去。

“这份东西太贵重,我承受不起。”

姜栀把手里的合同放回柜子上,眼睫低垂着。那些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被一遍一遍地无形撞击着,快要支撑不住。

边野心脏紧缩了下,像被人扼住肺管,四处都刺刺的疼。

指尖蜷了下,他维持着浅淡的神色,“不用这么急着拒绝,你可以慢慢考虑,什么时候愿意我都不会反悔。”

说完,拿出另一份文件,像是担心她说出什么,边野紧接着说:“我认识一些品性还不错的世家子弟,虽然没有白家家大业大,但家庭环境比较和睦,如果你想选择有家族托底的,这些都算不错的人。”

他把手里的文件打开,一页一页翻开。

“资料我都替你整理好了,如果你有想接触的,我会为你牵线搭桥。”

边野说这些时,紧紧压着内心翻滚的情绪。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只要她幸福,他怎样都可以。

姜栀抬手去翻,每一份资料都很详细,连性格上的优缺点都写上了。

足以见得他的用心。

他是真的很怕她嫁去白家,那个他嘴里狼窝虎穴。

那道勉强维持的墙体终于从某一处裂开,裂纹迅速蔓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倒塌。

她眼眶有点热,没有抬头,“谁都可以?”

这话犹如一把钝了刀,一点一点刮磨着他的心脏,有麻木的痛四散开来,漫入四肢百骸,连呼吸都难以畅快。

“嗯。”不甘、渴望、苦涩像飞速攀爬的蚂蚁,在血液里乱窜,他骨节收紧,努力克制着,“谁都可以,只要不是白家。”

至少……至少不要在她面前失态。

姜栀胸口沉甸甸的,像灌了冰囊袋,一点一点拖着她下坠。

她定定望着这份资料,脑子里却是各种纷乱的画面。

是两个多月前那通要与她决断的通话,是昨晚他无法克制地挽留,是他从病床上跌下来却第一时间在意她的想法。

是任恔妤嘴里认错人的那一幕,是现在的股权转让合同和替她把关未来的结婚人选。

像无数玻璃碎片,在她的脑海里飞荡。

然后每一片都带着极为清晰的情绪,很用力、很用力地插在她的心口上,连拔除的机会都没有。

沉寂的氛围里,她嗓音低哑,声线里的颤意快要压不住,“边野——”

姜栀缓缓掀起眼睫,眼前一片模糊,动荡的视线里,她在未知与迷茫里问:“我还能……相信你吗?”

相信你这一次不会再辜负我。

相信你会毫无保留地爱我。

我还能。

再信你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