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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尺诡神龛 影耶 19376 字 8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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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齐芜菁接过吊坠,寿夫子抬手指了指:“他名宛桑,你将他带出去,此人是这批囚奴中身手最好的,若遇危险,也能护你一护。”

“徒儿知道了。”齐芜菁走到那位名宛桑的囚奴跟前,蹲身与他平视道,“抬起头来。”

齐芜菁微微皱眉。

这人长得俊朗又眼熟,但齐芜菁瞧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寿夫子凝视着齐芜菁的后背,问:“怎么了佩兰?认识他吗?”

齐芜菁摇摇头,实话实说:“像是见过这张脸,但又想不起来自己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寿夫子笑道:“你喜欢看画册,没准是和本子上的戏中人撞了脸。”

齐芜菁点点头:“我猜也是。”

少君起身下意识勾了勾手指,宛桑却没跟上来。齐芜菁觉得自个儿莫名其妙,怎么会认为一个动作就能让别人乖乖听话。

齐芜菁对宛桑说:“走吧。”

寿夫子站在厅堂的阴影里,再叮嘱道:“佩兰,记得遮上你的脸,早去早回。”

*

煜都近日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齐芜菁在街摊跟前挑选簪子,发现对面那老板在看他。

齐芜菁抬眼:“我脸上有东西?”

老板点了点自己的眼尾:“小公子这里有颗红痣,太鲜艳了,我一时眼花,还以为是中了毒针,流血了呢!”

齐芜菁理了理面帘:“为什么是毒针?”

“近日城中混进了一些杀手,”宛桑从摊上选了根玉簪,忽然开口,“以毒针害人,还善于伪作神宗弟子的身份混淆视听,不过几日前已经被宫堡派兵剿灭……主子,这只簪子更衬你。”

宛桑平日不怎么说话,他一开口,声音还怪好听的。

老板道:“没错没错!煜都已经封锁了好些天,不许外人进入,尤其是神宗的人!”

“叫公子就好。”齐芜菁推脱了宛桑手里的簪子,他下意识看了眼宛桑的脖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你今日暂且同我出来散心,我们是朋友,不是什么主奴。”

宛桑道:“我明白了。”

齐芜菁付了钱:“这簪子你若喜欢便收下,权当你我相识一场的见面礼。”他替宛桑换了头上枯朽的木簪,忽然福至心灵,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夫子取的。”宛桑温顺垂首,等待少君为他簪发,“这并非我的本名。”

齐芜菁的手一顿,他心里骤然间空了拍:“这样啊……”而后生出一丝莫名的愠气。

少君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分明不是这种性子才对。

想着想着,齐芜菁顿生出一股寒意,他忽然背后发凉,似乎有谁正在盯着他。

然而这时,天空忽然滚来无数的阴云,晴日骤变,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齐芜菁和宛桑只好草草躲进巷子里的废弃屋子。

齐芜菁浑身湿了个透,因又在病中,冻得发起抖来。

宛桑在屋内拾杂草和枯木,打了一堆火。齐芜菁坐在火堆前,觉得浑身冷得发痛,脑子也晕,他摸出药丸,吞了几颗。

宛桑扔了湿透的外袍,内衫衬着他身体的线条,十分健壮。他用枯枝撺掇火堆:“少君从前经常吃这药么?”

齐芜菁撑着脑袋:“嗯……”

然而他这声“嗯”还未完,就听“嘭”地声,他被人骤然摁在了地上。齐芜菁天旋地转,头顶是宛桑的脸。宛桑神色厌恶,眼中满是杀意。

齐芜菁目光疏离,口干舌燥的:“你发什么疯?想杀我怎么现在才动手。”

“我想!但不能杀你……”宛桑两眼猩红,一路上的温润乖顺尽是伪装,“寿夫子给我画上了奴纹,我必须要……”

他羞于启齿,表露出来的憎恨强烈到蹊跷。还未等齐芜菁说话,宛桑忽然摁过他的双腕,开始单手解他的衣裳。

齐芜菁终于意识到这人要做什么,他曲腿顶他:“你他妈的——”

不,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齐芜菁立马念了咒诀,想要唤醒胸前的吊坠。然而那吊坠只浅浅闪烁了下,并未有任何反应,倒是齐芜菁顿觉自己头昏脑涨,身体从寒冷遽然转变成了难耐的燥热。

宛桑冷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你的催情毒咒!少君,我恨你,更可怜你!”

齐芜菁却异常冷静:“他为什么这样做?”

宛桑道:“因为寿夫子看出来你的身子早就被人动过了!他瞧不起,觉得你脏,更觉得这会阻碍你的修行。事已至此,他特意选了我,在我身体内动了许多手脚,成了个合格的性奴,再派我来同你合修!”

“胡说八道。”齐芜菁舔了舔嘴唇,冷然道,“你恶心么?”

“恶心”一词令宛桑骤然着了火,他痛恨说:“我有什么办法?!你们神宗之人一个比一个龌龊、恶心!我只有同你合交,我身上的诅咒才能解开,我才能重新变回一个人!”

齐芜菁强忍着身体反应,已经略微喘息:“从我身上下去。”

宛桑目光阴郁冰冷,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而后脱了自己的衣裳,听到齐芜菁念了句什么,他讥诮说:“别白费力气了,这吊坠的确用作监视,不过不是监视你的安危,而是监视你我。”

齐芜菁额角青筋直跳,他浑身发软,根本拗不过宛桑的力道!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红色飞刀不知从哪儿飞旋而来,径直砍向宛桑的脑袋!

齐芜菁拼尽全力翻身滚过,将宛桑踹在地上!

弯刀刺过宛桑方才的位置,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齐芜菁喘息不止,他虚弱地瘫倒在地,手指微微动了动,那把凿进墙中的红刀猝然受召而来,利落地掉在了齐芜菁的手边。

齐芜菁瞧着那刀,喘息道:“你认识我?”

他在书籍上了解过,武器用久了,其中是会生出器灵来的。不过这器灵认主,怎么会落到他的跟前?

宛桑倒在一旁,张着嘴发出艰涩的“嗬”声。他双手不住地扣自己的脖颈,将那里的皮肤抓得满是血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喉咙。

照少君的性子,他此刻应该懒得同宛桑计较,因为宛桑也只是行保命的无奈之举,他应该快些跑回宫堡找师父问明原委。

可不知怎的,齐芜菁心中有一股窜天的邪火,若就这么走了,他铁定会后悔。

齐芜菁想也没想,他握起红刀,摇摇晃晃走到宛桑跟前。少君头发和服装都被蹭得凌乱,但他懒得管。

齐芜菁二话不说,熟稔地转了圈刀,而后照着宛桑的右腿扎了下去!他坐在宛双胸前,脱力地摁着宛桑脖子,露出个狠厉的笑容,而后用带血的刀柄狠狠将他敲晕了!

——他耳边倏然吹来一阵风。

似乎有人借着风的力道,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齐芜菁听到一声很轻的笑气,那人声音轻柔,像是在哄。

做得很好。

但还不够。

齐芜菁道:“谁?!”

无人回应。

齐芜菁昏昏沉沉地从宛桑身上爬起,他头重脚轻,浑身都烧得要命,身体的反应比想象中让人发疯。

少君踉跄着就往外冲,想要借冷雨冲淡燥热,然而与此同时,门外也快步走来一个避雨的人。

那人身躯高大,戴着个破烂的斗笠,一副侠客打扮。齐芜菁头晕目眩,在门口和人撞了个满怀。

齐芜菁本就浑身发软,如今一撞,更是散了架似的往地上滑,那人孔武有力,单臂就将齐芜菁整个人捞了起来。

那人垂声问:“你怎么了?”

饶是少君再怎么糊涂,第一反应也是“这人是故意。”

齐芜菁推开他:“门这么宽,你非要往我身上撞——”齐芜菁被自己的语气吓清醒了,他晃了晃头,“……抱歉啊,我病糊涂了,有些失态……”

那人十分有风度地说:“我喜欢诚实的好孩子。”

齐芜菁捂着额头:“劳驾……让个路。”

那人依言放了手,十分懂分寸地退开一条路:“外面雨这么大,公子不等雨停再走么?”

齐芜菁心绪烦躁,强行温和道:“多谢……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家——”

话未说完,齐芜菁忽然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狠狠跌进那人的怀里。那人环臂似铁,箍得少君骨骼都在痛。

齐芜菁一点就炸,他冲破那层压在表面的温软伪装,几乎撕破脸皮:“我杀了你!”

那人并未被这句话威胁住。

“这位小公子。”那人俯下身子,温声劝诱,“我知道你生了什么病,我可以帮你。”

第47章 忆往昔 “敌人还未断气,刀就要拿稳。……

齐芜菁向下拉扯衣裳,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又一个坏胚!

于是不容分说,拿刀就往这人脖颈刺去!不承想这人压根没想过躲,齐芜菁大吃一惊,刺中了他的肩颈!

即便险险避开命脉,血也径直喷涌而出,溅在了少君脸上!齐芜菁吓坏了,那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在意性命,反而握紧少君发抖的手,安抚道:“敌人还未断气,刀就要拿稳。”

齐芜菁盯着那血,好像在看什么怪物,居然让他从心底都在战栗。

齐芜菁别开脸:“你、你赶紧处理伤口。”

男人衣角开始滴落红色的雨珠,他不觉痛似的,箍着齐芜菁的力道并未有分毫削减。他斗笠下面的脸半覆着面,只漏出一双锋锐深邃的眼,安静凝视着齐芜菁:“不补刀么?”

齐芜菁心中仓皇起来。男人的目光很深,仿佛看的是脏腑和骨肉,而并非这层皮囊。

然而就在少君再次挣扎前,男人忽然放了手,很有风度地道了歉。齐芜菁觉得这人好危险,有种自己险些成为他盘中餐的错觉。

男人垂下眼睛,像是终于感知到疼痛:“可以借用一下这里的火么?”

齐芜菁顿了下:“……请便。”

男人道了谢,坐在火堆跟前开始撕扯衣裳。齐芜菁迈了两步都没出门,他站在门口,这才惊觉体内的燥热不知何时已经消退。

男人叹了口气,引得少君侧目。这人将衣服扯得乱糟糟,布料在那半遮半露的伤口上反复摩擦,血流得更多了!

少君心揪了一下,犹疑道:“你有药么?”

男人摇摇头,淡声说:“我没有药。只要不丢了性命,这种伤姑且还可以忍受……”

他说到最后,气息都不稳了,似乎为了不让少君自责,他正在强忍疼痛。

“兄弟你……”齐芜菁欲言又止,走了过去,“我来吧。”

“萍水相逢……”男人似乎有些受宠若,他摘了面罩,露出一张野性俊朗的脸,“小伤而已,不必为我耽误。”

这话听得齐芜菁有些站立难安。

“这伤本就是我造成的,我要是这么走了,也太不是人了。”齐芜菁蹲下身,轻轻褪下男人的衣服,“既是相逢,便算缘分……”少君看了眼前面,顺口道,“我叫宛桑,你呢,怎么称呼。”

“果真有缘。”男人似乎在细细品味“宛桑”这个名字,笑说,“我名唤桑青,字宛双。”

“嗯,宛双君,我既伤了你,便会——”齐芜菁指尖一顿,蹭到了桑青后背的伤口,“你说你叫什么?!”

“小主人有了新欢,自然忘了我。”桑青忍耐道,“……没关系,轻一点可以么?”

“抱歉。”齐芜菁仔细揭开桑青后背的布料,愕然发现上面全是血沟壑,伤口皮肉外翻,像狰狞的眼睛,“你怎么……哪里来这么多伤?不对,我想问——你就是我的侍奴,可你不是死了吗?”

桑青温顺地垂着脑袋,任由少君察看:“我摔下悬崖过后,掉进一个水潭,这才活下命来。他们寻我不见,便以为我死了,没有继续追杀……”

齐芜菁有点糊涂了,他厘清头绪,道:“你要怎么证明?”

桑青侧过身,暴露心口处的红色玫瑰刺青。齐芜菁一眼看穿:“这不是我画的,上面没有我的灵能。”

“嗯。”桑青用衣裳遮掩刺青,好像很难堪,“你丢了我过后,就将印记一并消除了。这是我自己学着画的,看来是画得不像。”

桑青目光低落,其中没有怨怼,只有受伤和柔情。齐芜菁如坐针毡,轻??咳了声:“我竟做过这种事?!”

桑青识大体地说:“没关系。”

“啊……”齐芜菁内心煎熬,又忍不住追问,“谁在追杀你?你又为何掉下悬崖。”

桑青有问必答:“最近无为教教徒猖獗,遇上与神宗沾边的人便赶尽杀绝……”

齐芜菁一边一为他上药,一边点头:“宗门大比将近,到时候天下新神和宗门弟子都汇集在一处,那群反神教徒的确蠢蠢欲动。然后呢?”

桑青说:“当日观南宗大乱,少君在混乱中丢了人影。我在寻找少君的途中不幸遇到了无为教教徒,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是少君指使他们来杀我的。”

齐芜菁眼皮一跳:“你瞎说。我是神宗之人,怎么可能和无为教的人染上关系。”

“没错,他们不是无为教的人。”

齐芜菁道:“当然不是啦。”

桑青失落落地说完了后半句话:“……是少君雇的杀手。”

齐芜菁神色几变:“啊?”

桑青道:“这些人说你将我当做累赘,很厌恶我、恶心我、恨我,所以才想杀了我。”

齐芜菁说:“你在骗我,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会轻易杀人。”

桑青很轻地说:“那方才……”

齐芜菁干笑道:“方才是误会……我将你想错了。”

“想错了……”桑青细细回味这几个字,“你不是真的讨厌我么?”

齐芜菁撒药粉的速度加快:“当然啦。”

桑青又说:“也不恶心我么?”

齐芜菁道:“当然啦。”

桑青道:“哦?那也不恨我?”

齐芜菁其实根本不记得他:“当然啦。”

桑青说:“那便是喜欢我了。”

齐芜菁道:“……话可就不能这样说了。”

这家伙说话果然是在设陷阱!

桑青“啊”了声,颇为遗憾地说:“少君替人上药竟还能一心两用,失策。”

齐芜菁将手中的空药瓶一扔,蔑然道:“宛双君又是装无辜又是露伤痕,鬼话连篇,弯弯绕绕这么久,就为了这个?”

“‘就’?”桑青舒展筋骨,将衣物拢上,“不错,就为了这个。”

齐芜菁将随身的纱布扔进桑青怀里:“雨停了,我得回去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但看师父换了新的侍奴,应该是不允许你重新进入宫堡了。”少君站起身,变得冷淡,“你自己将剩下的伤口处理了。”

桑青没着急,散漫地说:“你若是敢离开一步,我立马就杀了他。”

宛桑倒在地上,脖子已经晕出一圈血迹,仿佛一根无形的细丝正缠绕在宛桑脖颈上。

齐芜菁眯起眼睛:“你威胁我?”

少君思索片刻,哂然笑了出来:“与其拿他威胁我,不如在大街上找只阿猫阿狗,我没准儿还能考虑一下。”

齐芜菁根本不在乎:“我已经留他一命了,之后的死活看他自个儿造化。”

少君转身就走,桑青却笑,似乎对齐芜菁的反应很满意:“少君,你觉得你是你么?”

齐芜菁顿住身子。

“性格温良,心软大度,行事多思量,这是少君以为的自己。”桑青悠闲道,“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做事雷厉风行,这才真正的你。”

齐芜菁紧抿下唇。

他不得不承认,桑青将他猜中了。自他醒来过后,行事总觉违背天性,像是被外力压制,令自己不得不按照既定的性格行事。

“兴许我能帮你找回记忆。”桑青草草用纱布包扎了伤口,浑然不在意似的。

“若不成呢?”齐芜菁转过身。

“那就只有杀寿夫子拿解药。”桑青不急不慢,“不过我有个条件。”

齐芜菁虽然不记得桑青,却已经察觉到这人不好对付。他防备道:“什么条件?”

桑青瞧着他,神色认真:“我明日还在这,你要来看我。我一直在这,你每日都要来看我,否则我会发疯。”

齐芜菁勾起笑,他被此刻的桑青所吸引:“发疯会怎样?会杀人,还是会咬人?”少君缓步走到桑青跟前,蹲身端详,竟笑了出来,“好凶啊……你知道吗,我方才就觉得你像头狮子。”

桑青供他看,视线黏在少君身上:“现在不是么?”

齐芜菁思索道:“现在看,你像头狼,更像条狗。”

桑青被少君眼尾的笑给勾住了,他对少君的气息和脉搏上瘾,上瘾便产生占有,虽然他已经极力在克制:“你怎么能又忘了我?”

“为什么要记得?”齐芜菁真诚道,“你很重要么?”

他随口一问,却让桑青愣了神。这个问题好新奇,桑青来了兴趣,也变得阴沉。

“不重要”这三个字令桑青的眼神都暗了:“你会激怒我的。”

“那看来你高估了自己的分量。”齐芜菁忽然伸手,摩挲过桑青的脸,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桑青浑身散发出攻击性,“你长得不错,这张脸我很喜欢。”

桑青面露狠色道:“不要了。”

齐芜菁“咦”道:“又不要了?方才还让我说喜欢你。”

“喜欢了就忘,”桑青抓着少君离开的手,让掌心重新贴上自己的颊面,“反倒恨我才能记住我,你果真叫我最痛苦。”

齐芜菁觉得心里有刺似的,他不明白这种感受,导致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探究自己失去的过往。

齐芜菁道:“要怎么做?”

桑青说:“你还没有答应我。”

齐芜菁道:“我每日都来见你好吗,我保证。”

桑青这才得到安抚似的。然而下一瞬,他却忽然侧过脸,咬上了齐芜菁的手腕。

齐芜菁刚想缩回手,却感觉到一股灼痛自手腕传来,他的经络变得像金色的枝丫,咒纹从伤口钻入皮肤,随即蔓延到四肢百骸!

片刻后,桑青松了口。他亲昵地舔舐齐芜菁的伤口,像只认主的犬兽。

“不是找记忆么?”齐芜菁疑惑说,“你咬我干吗?”

桑青一愣,抬眼看他。

齐芜菁了然于胸,“哦”了声,挑高了眉:“没用啊……”他收回手,端量了手腕的牙印,“真是废物,这算公报私仇么?”

桑青眼神骤然染上阴鸷。

少君看了看天:“时候不早,师父会生疑,我必须回去了。”

桑青阴沉沉的:“你答应我的……”

“我既然在你的形容里不算好人,自然不作数。”齐芜菁站在门口,“过几日便是宗门大比,我得加快修行了,事关紧那罗门在神宗的地位,不可疏忽。再有,我此次坏了师父的事儿,再出来可就难了。你多保重。”

他说完就走,像个面热心冷的薄情郎。

齐芜菁掐着时间,一路往回赶。少君踩了无数的水坑,衣摆被溅起泥泞,但他此刻却像是在逃命,丝毫不敢停。

等到进入另一条僻静巷子,齐芜菁才缓下步伐,他靠墙躬身喘息,惊出了一身汗冷汗。

少君盯着地面,目光悚然。

他说了谎。

他其实……全部都想起来了。

齐芜菁、陈佩兰、堕神伏岁、傀儡鸦君、六指神婆、无樱村、魏清灵、镇鬼塔、南明王……

桑青桑宛双,三千界烛雪君。

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齐芜菁大口喘息,几近溺毙。

他还想起来丹无生和洛蛟的死,想起来了一切往事……

第48章 最熟识 “别动,别叫,别跑。”

回忆纷飞,似星火燃烧后的余烬,往事发疯似的在齐芜菁脑中流转。不仅包括他缺失的那部分过往,还有陈佩兰从前被抹去的记忆。

信息量爆炸。

齐芜菁奋力平息,他不能在桑青面前暴露端倪,否则桑青若知道自己全部想起来了,没准会立马将他从煜都捉回不周城。

至少现在,桑青还得念着从寿夫子那儿拿解药。不过依照三千界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就将自己强掳回去。

哎呀。

烦,乱得很……

齐芜菁甩甩脑子,目光似鹰。

他必须厘清思绪,不能让任何人在这个节点坏事。

齐芜菁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强行镇静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宫堡,途中谨慎避开了所有侍女。

即便很快就会被发现。

因此齐芜菁时间有限,得在寿夫子再端药上来之前找到解药。

齐芜菁窝在阁楼处,紧闭房门,将屋子翻了个遍。

寿夫子一次次抹掉陈佩兰的记忆和人格,给陈佩兰灌输“师父待我最好”的想法,无非就是想得到陈佩兰的服从与信任。

这次也一样,寿夫子知道宛桑嘴不严,因此给了宛桑一瓶药,让他在事后擦掉齐芜菁的记忆。

但齐芜菁猜,不管自己在外有没有吃这药,为了不出意外,寿夫子也要亲自送来一碗,亲眼看到自己喝下才放心。

简直笑死人了。

看在陈佩兰的面儿上,他从前真当这老夫子是亲人。结果这老不死的从头都在算计他!

这时,齐芜菁遽然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一震,立马来到了镜台处,却忽然怔愣在原地。

台上摆有一株完整地、似有绽放之意的纸花。

在齐芜菁的记忆里,正是这纸花让他接收到了陈佩兰死前的呢喃。

“我要死了……”

“从此你就是我。”

“这是你的新名字,陈宫——陈佩兰。”

“我早已四面楚歌,无力回天。你替我活吧。”

可是不对!

他重生那日纸花分明烧成了灰,这才令他脱离掉陈佩兰留下的幻象。然而当天他情绪大乱,竟忘了收拾焚灰,如今为何花盆中干干净净?连花都是完整的!

陈佩兰啊陈佩兰,你既然要我替你活下去,必定想到了我如今会经历的险境。

我赌你为这条属于你我的命留了后路。

齐芜菁心中忐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花重新点燃。结果却令少君怔然,纸花燃起,灰白的尘烬簌簌落下,然而当余烬飘落在台面之上的瞬间,飞挥竟顿时化作了无形无色的水珠!

不知为何,这景象有些别致,齐芜菁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那句“焚雪化柔水”。

可他琢磨不出陈佩兰和三千界有什么干系。

与此同时,纸花花瓣在眨眼间重新生长复原,与燃烧之前分毫不差!

齐芜菁心中大喜,立刻将灰烬化成的水接在掌心。

忽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齐芜菁神色收敛,二话不说将掌心掬起的清水喝下肚,而后将衣服扯乱,躺上了床。

来者没有敲门知会,门被径直推开,果然是寿夫子!

以及身后侍女手中的一碗热药。

齐芜菁立马装可怜:“师、师父。”

寿夫笑吟吟地说:“怎么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可有不舒服。”

齐芜菁心里冷笑,表面却佯作痛心状:“我……师父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懒得周旋拉扯,只想将寿夫子激怒,快点将药喝下。果不其然,寿夫子目光慈蔼,却已经透露出阴险的冷意。

“你果然没吃我给那畜生的药,不过无妨,为师一直在家等着你。”寿夫子端着药缓缓走来,“佩兰啊,为师何时害过你?你若觉得身体疼痛,喝了这药便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齐芜菁故意蜷缩了下,很害怕似的:“我明明才喝了药,师父,我根本没犯病!”

寿夫子半点不生气,包容道:“怎么糊涂了,为师最了解你的病,你这次合修之人,虽是为师刻意养的,对你而言仍是污秽之物。”

齐芜菁瞪大双眼,看着那碗要逼至口鼻。

“你是为师毕生的心血,为师养你这么大,怎么会害你呢?”寿夫子吐露真心似的,瞧着齐芜菁,蔼然道,“你既贵为神明,自然要除去身心杂秽。”

因为陈佩兰的缘故,齐芜菁才对寿夫子报以尊敬,哪怕他本性再如何叛逆,也从未对寿夫子忤逆不敬!

……这老不死的东西。

齐芜菁心中冷笑,任由寿夫子将那苦药灌入肚。

*

金乌西坠。

由于药性,齐芜菁疼得蜷缩在床上发抖。

这药比任何一次药性都更强,如果说从前只是拿帕子擦洗记忆,那么这次便是用千万把刀在他体内生剐鲜肉。

像是要把过往消杀得片甲不留,好让自己彻底成为紧那罗门的乖顺傀儡。

可、可恶!

妈的好疼……

齐芜菁捂住肚子,与药性抗争,争抢记忆,他不敢睡,但是疼痛却令他径直晕了过去!

长夜漫漫,晚风料峭。

煜都今夜格外寒冷。

然而月光很快转变为一道阴冷的黑影,墨似的从窗台外流泄进来,而后爬向齐芜菁的床。

齐芜菁是被布料摩擦的声音惊醒的。他骤然睁眼,一条手臂自身后环过他的腰,行云流水地摸走了他的弯刀,反手握刀在前,将刀刃抵在他的肚子上。

“别动,别叫,别跑。”暗哑的声音响起,威胁的同时似乎还有数不尽的失落。

那人正以侧躺的姿势抱着他,齐芜菁后背抵着男人的胸膛,惊觉男人的心跳又重又快。

齐芜菁顺从地点点头。

男人收紧胳膊,几乎要将齐芜菁嵌进自己的身体。

“那个……”齐芜菁试探道,“有点痛了。”

男人没有说话,变得冷酷。然而他将脑袋埋在齐芜菁的后颈,似乎好伤心。

“朋友,这刀……”齐芜菁提醒道,“刀要把我戳流血了……你——”

他说流血,男人反倒手中更加用力。那刀尖刺穿齐芜菁的内衬,果然将他的皮肤扎出了血。

男人低声威胁道:“别动。”

“好,我不动。”齐芜菁识时务地说,“有话好好说,我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若要钱——”

那句“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令男人手中失控,齐芜菁霎时流更多的血!男人道:“……也不要说话。”

他声音非常轻缓,咬字却很重。仿佛对齐芜菁恨之入骨,却又无能为力……男人抵着齐芜菁后颈,一口咬了上去,他犬齿锋利,叼着那点嫩肉细细厮磨。

齐芜菁又痒又疼,“嘶”声道:“桑宛双,你狗变的么?”

桑青骤然抬起头。

齐芜菁笑眯了眼,他轻易就夺走了身前刺破皮肤的刀,翻了个身,和桑青四目相对。

“不是说了明日再见么?”齐芜菁侃然,“夜还没过,你这么急?被人发现翻进宫堡,可活不——”

他话没说完,桑青骤然摁过他的后勺,用力堵住了他的唇。

齐芜菁被撞了鼻子,酸意直往眼睛窜,几乎立马落了泪。他用小声的“唔”来表达抗议,桑青却将他紧紧锁在怀里,用舌撬开他的牙关,让他连“唔”都发不出来。

这个吻很急,对齐芜菁而言有些痛,对桑青来说却仿佛救命稻草。桑青鼻息很重,心跳也很重,狠狠敲打在齐芜菁空空的右胸腔,像是要急切地将自己的心脏强塞进齐芜菁身体里。

齐芜菁被他亲来发软,偏偏又反抗不了。推他打他咬他都没用,这人霸道狠厉得不像在亲他,反倒像在撕咬他、吞吃他。

这吻持续了好久,在齐芜菁快要窒息之时,桑青大度地给了他换气的机会。

齐芜菁找准时机,立马捂住他的嘴,也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道:“停、停一下……”

桑青扣着他的腰,目光幽暗,又要靠近。

“我不逗你了!”齐芜菁忙不迭道,“别亲了,有件事……”

桑青垂下眼,亲在了他的手背上。

齐芜菁忽然浑身一震。他全身发麻,不知为何,耳根子骤然红了,少君立马拉过被褥,塞在肚子前面。

齐芜菁眼睛都被熏红了,他服软道:“等会儿亲,等会儿亲好吗?啊……桑宛双,我有话要说!”

他说的是“等会儿亲”,不是“不亲”。桑青听了这话,果真停了下来。齐芜菁眨了眨眼睛,没有立马放下遮挡的手。

少君的思绪还停留在惊愕的余韵中,就这么安静地和桑青大眼瞪小眼。

齐芜菁脑子乱成一团,压根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但他又怕桑青还要亲,随口闲聊道:“嗯……你来干吗的。”

“找你。”桑青神色专注地看他,“你不想来找我”

“没有哈。”齐芜菁干笑道,“我们说好的是明天。”

桑青凑近道:“你说不作数。”

齐芜菁立马说:“作数!不过……哪有人三更半夜钻人被窝的,都快吓死我了。”

桑青吸了口气,并不开心:“我只是想见你。我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你还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他语气坚定,“你太让我费心了,所以我要彻底将你藏起来,无青……”

齐芜菁愣道:“无青?谁?”

桑青面上闪过一瞬的空白,他茫然道:“你又……忘记我了?”

“没有呀,我记得昨日……”齐芜菁“哦”了声,恍然道,“难不成你说从前么?那还真是……没记起来呢。”

齐芜菁演得自然,他瞧着桑青怔愣在原地,忽然觉得揪心。他哪见过三千界这副无措的模样。

父亲啊……

现在还不是时候。

齐芜菁努力贴合陈佩兰的性格,用手拍桑青的背,生硬地安慰道:“你乖一点,我就不会逃。”

然而这话并未安抚到桑青,反倒令桑青看上去更加阴鸷了。因为紧贴,齐芜菁能感受到桑青后背的肌肉一直紧绷着。

似乎很焦虑、很紧张、很不安。

齐芜菁惊觉不妙,只怕这人要霸王硬上弓,将他绑回去。

少君黔驴技穷,只好急匆匆捧起桑青的脸,亲了上去。

他照猫画虎,学着桑青那样,用舌尖轻轻撬开对方的唇缝。桑青喘息急促,很快反客为主,深吻住齐芜菁的唇舌。

可恶。

这家伙绝对就是想占便宜。

果然,在吻和拥抱里,桑青终于放松了一点,没那么紧张了。

神医啊齐无青。

要是让烛雪君的信徒知道,他们那不可一世的神明居然要靠亲靠抱来安抚,必定会大跌眼镜。

齐芜菁被桑青亲来睡意全无,喘不过气。他贴在桑青的胸口,聆听对方的心跳。

桑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既然不记得我,怎么不反抗。”

哈?这人纯粹睁眼说瞎话。

齐芜菁暗自腹诽。

不管记不记得,他都反抗了,不要视而不见好不好?

齐芜菁眼珠一转,抬头掐住桑青的下巴,左右打量,反问道:“为奴者,竟敢非分肖想主人,你胆子这么肥?是喜欢我么?”

有病。在问什么啊……

桑青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炽热:“你觉得呢,我一直……”

“哈哈……”齐芜菁打断道,“我懂,煜都中喜欢我这副皮相的人多了去了,提亲的人够我师父登记一整本册子了,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刚说完,便听桑青“哦?”了声,齐芜菁心说不妙,这是三千界发疯的前兆。

桑青抬手,指腹摩挲在齐芜菁眼尾的红泪痣。他动作轻缓,目光专注,几乎算得虔诚:“在你身上,我从来只看得见我想看的皮相。”

难道这颗痣……

齐芜菁明白了什么,心里一惊。

第49章 万宗聚 “什么鸟判事,玩儿阴的也算……

他想到落神夜里的那副画,以及当时那信徒的眼睛,瞧见的都是他前世模样。

兴许出现在桑青眼睛里的,从头到尾都是齐芜菁的脸,而并非陈佩兰!

这颗痣是三千界留下的诅咒,是标记,也是契机。

齐芜菁暗自腹议。

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是我,却在无樱村固魂之时刻意戏耍吓唬。齐芜菁神色不变:“那你还……怪有本事的哈。”

桑青注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狠狠看透:“你在骗我。”

齐芜菁眉头一跳:“骗你干吗?”

桑青说:“经我之手,你不可能想不起我。”

三千界越这样说,反倒越证明他自己没有把握。齐芜菁很好奇,就算三千界出了不周城力量会削弱,但何至于连自己能力都不确定了。

齐芜菁放平心态:“哦?口气这么大,你是什么很厉害的人么?”少君逗狗似的勾他下巴,轻佻道,“这么厉害的话,怎么沦作了我这个病秧子的阶下囚呢?看来是本君的训狗手艺很高超咯?”

“少君先前不就猜到了么?”桑青对少君的触碰有瘾,不自觉贴近少君的手,“狗听话,是因为这条狗喜欢你。”

齐芜菁心里的湖忽然被扔了块石子,蜻蜓点水的一下荡开了。

少君耳后蓦地发热,他轻咳一声,仍想故作松弛,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然而齐芜菁刚要说话,发现桑青目光虔诚,正一直、一直看他。

齐芜菁:“……可恶。”

他懊恼地推开桑青,背过身去,将自己蜷在被褥里,气急败坏道:“明日还要修行,我要睡觉了!”

“那我呢?”桑青的影子蛇一般爬上齐芜菁的侧身,一个吻落在齐芜菁的耳侧。少君惊了一大跳,险些弹起来:“干、干吗!小心我杀了你!”

他把“杀了你”说得很凶,仿佛桑青再靠近一步,就会体验到什么叫“兔子急了会咬人”,即便齐芜菁不是兔子,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但在桑青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里,也肯定了齐芜菁任人宰割的命运。

桑青重复问:“那我呢?”

齐芜菁冷酷道:“要么睡,要么滚。你再乱来,我就叫人了。”

“别叫人。”桑青立马放软了神色,目光黯然,“他们会赶我离开,我不想走……”

这可有意思,三千界这样一个暴戾恣睢的恶神,竟也会在齐芜菁失忆后装得这样可怜。

要不是齐芜菁了解他的本相,还真被他给骗了。

齐芜菁忍住取笑,故作傲然:“岂止是离开,保准将你关到地牢去活活折磨死。宫堡可不是谁都能进,少君的房间更是进不得。我已经宽赦了你的罪,如今你更该听我的,乖一点。”

桑青急迫道:“我会的。”

齐芜菁说:“宗门大比还有五日,你去当日我们相遇的地方等我,五日过后,我便来找你。再过一个时辰,天亮前你就走。”

桑青眼神一暗:“等……你又让我等?”

“别发疯。”齐芜菁实在了解他,“宗门大比很重要,全宗门弟子云集,还有新兴的神祇,你一个无为教弟子去了,这不纯纯给人当靶子么?”他想起寿夫子的话,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了句,“我都是为你好。”

桑青道:“你骗我。”

齐芜菁露出一副“你怎么这么难搞”的表情,思索片刻后说:“这样吧,我将‘人厄’赠予你,就是它。”

齐芜菁召唤来那把红色的弯刀。

桑青多疑道:“你既认得刀,怎会不识我?你——”

“我没有,我真没记起来!”齐芜菁心里有些累,哪有儿子哄爹的道理!他说:“我见它俩生了灵跟着我,想是将我认主了,我便自作主张取了名字,红刀唤‘人厄’,白刀叫‘无事’,如何?莫非它们从前已经有名字了?”

桑青道:“没有。”

齐芜菁说:“那不正好,我将人厄送你,便算作信物。它可是这辈子都认我的,若五日后我没来,你便跟着它来找我。”

桑青垂眸瞧着那把刀,神色终于松动了些:“在我的家乡有个传统,赠人武器是定情之意,你要同我定情么?”

齐芜菁摇摇头道:“煜都也有个传统——”他的话在桑青猝然爆发的躁动不安气息中戛然而止,少君话头遽转,“算算算……你要这么想也行。”

桑青的背脊放松下来,他握着那把刀:“好,我会等你。但你要是敢骗我……”桑青阴沉着脸,在这瞬间强压着情绪,最后却无力道,“你不可再骗我,我不逼你,别再逃开。”

齐芜菁悄咪咪将被子拉扯到遮住面颊,只露出一对黑不溜秋的眼珠,朝着桑青眨了眨,表示知晓。

如他所言,这五日齐芜菁都被禁足在宫堡练习修行。他喝了汤药,寿夫子又变成了记忆中和蔼的长辈,每次督促齐芜菁功课的同时,还会额外调理齐芜菁的身体。

寿夫子肃然道:“佩兰,这几日你练得太急,有伤身体,上了擂台不可如此,量力而行即可。”

齐芜菁说:“师父,我若不上进,便是给紧那罗门拖后腿,大比过后,恐其他宗门会踩到我们头上。我和师兄不要紧,可师父要是被小门小派不敬,我……”

寿夫子心中五味杂陈:“佩兰……哎,哎!你如今还能想到师父,为师也不枉这半辈子心血了。”

齐芜菁心中冷笑一番。

五日宗门大比很快就到,大比的地点在江夏最北边儿的天禽谷,其中有座府邸,拥有一方宽敞的竞技台。

天禽谷高山崔嵬,多飞禽少人迹,各宗门对此处都知之甚少,保证绝对神秘与公平。

钱悦推着寿夫子的轮椅,齐芜菁跟在身侧。天下宗门里,紧那罗门的子弟最为稀少,只有陈佩兰和钱悦两个人。

“哎,哎!”齐芜菁刚入了府,一条胳膊从后方圈了过来,“佩兰君!终于等到你了!”

一女尊主见状,立马喝止道:“朝盈!小崽子没规没矩,夫子在前,怎的不先行礼!”

“哦……”朝盈和时铄在前,带着身后一堆菩提门弟子行了礼,“夫子安康。”

钱悦转过轮椅,和齐芜菁一并向女尊主行了礼:“礼云师太。”

寿夫子说:“不碍事,小年轻嘛,和我们这一辈儿差了话聊。佩兰,悦儿,难得今日朋友们都在,自行找他们玩儿去吧。”

“太好了!谢夫子!”朝盈十分开心,立马和齐芜菁勾肩搭背,“佩兰君,走,我带你去后山打鸟!”

时铄分了一个弹弓给他:“少君魅力真大,朝盈回去后还给你画了个画像,挂在房里天天拜。”

齐芜菁接过弹弓,闻言大震:“你咒我死了?!”

时铄听了哈哈大笑。

“不不不。”朝盈忙解释,“我那时膜拜,不是插香那种。你,哎,你真不知道当日在渝怀你有多帅,一个人不要命地打!”

时铄道:“你知道他回去后怎么宣扬你的吗?战力狂暴杀人魔,唬得师父险些带法器下山捉邪。”

齐芜菁微扬下巴,矜持道:“这有什么,小菜一碟,低调,低调。说到这个,你们菩提门的月考怎么样了?”

朝盈和时铄一人往一边别过脸,开始眼珠乱瞥看风景。

朝盈说:“过不过都一样啦,师父又不会把我们逐出师门。”

时铄认同道:“要考的知识太多了,师长们还刻意提高了难度,再多给三天时间都温习不完。所以我们一致想了个办法,那就是都交白卷。”

齐芜菁大跌眼镜:“啊?!”

朝盈嘀咕道:“大家都不过,那就是大家都过。”

时铄轻咳了声:“只不过师父和师长们气吐血了,险些走火入魔。”

齐芜菁由衷道:“佩服,佩服。”

朝盈说:“紧那罗门应该没有这种烦恼,你们宗门弟子稀少,夫子又溺爱,不会拿大小考来为难你和悦师兄吧?”他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听到个传闻,观南宗……”

齐芜菁道:“观南宗的事儿确实和我有关,我受三千界胁迫,师长和同僚为了救我,不幸殒身。”

朝盈松了口气:“我就说,你佩兰君贵为紧那罗门的少君,怎么可能做出灭门之事。你再怎样厉害,也打不过满门……”

齐芜菁忽然“嘘”声道:“别吵别吵,那里有只长尾彩翎鸟!”

三人立马蹲在草丛里,又齐刷刷探出三个脑袋。

时铄道:“少君你行啊,我和朝盈找了一上午都没见它。”

朝盈眯起一只眼睛,“咻”地弹射了块石子儿出去。长尾彩翎长呖一声,直直往崖下坠落。

齐芜菁慨然:“好厉害!”

朝盈说:“是吧是吧!”

时铄首当其冲:“掉下去了!快追!”

“谁先捡到算谁的。”

“这是我打的!佩兰君你也——”

“师姐他抢跑!”

“快跑快跑。”

“哈哈哈哈朝盈要哭了。”

“时师姐你不要欺负外宗师弟。”

“你俩等等我——”

*

咚咚咚!

鼓声震天。

朝盈大汗淋漓,他将剑扔给菩提门的弟子,神色落魄:“妈的,这哪里的门派,在武器上用毒。”

“判了吗?”

朝盈心情糟糕:“判我输。用毒、用咒、用灵能都是同一性质,算不了作弊。”

“什么鸟判事,玩儿阴的也算?!”

朝盈说:“师姐,千万小心。他们的毒千奇百怪,很像……很像一种命脉烙印。”

“奔着杀人来的?”时铄接替而上,她目光锐利,“那没办法了,先废了一对胳膊两条腿再说。”

“去了。”

第50章 毒蛇后 “今日恐有大变。”

齐芜菁坐在亭中,朝朝盈递送了一杯冷饮:“朝盈君,输了一轮而已,时师姐乃毒蛇后,本领盖天,让她替你讨回来。来,喝点甜的。”

“佩兰小崽,你不用安慰他了。”礼云歪斜在竹帘后,正一边剥葡萄一边欣赏擂台,“这小子心高气傲,成天偷懒出去野玩,正好挫一挫他的锐气。”

正说着,礼云一颗葡萄“啪嗒”砸了过来:“现在知道委屈啦?被问天门这种散修云集的小门派踩到头上,苦兮兮吧?好好看着你师姐。”

朝盈接了葡萄就往嘴里塞,又立马“噗噗”吐掉,一脸烦躁:“好讨厌啊师父,这葡萄都没熟!”

寿夫子坐在前方,对钱悦和齐芜菁道:“悦儿,你和佩兰也好好瞧瞧毒蛇后的身姿,她不比你们大许多。”

齐芜菁说:“是,师父。”

只见擂台之上,时铄扬鞭而下,劈在对面男人的天灵盖上!这挥鞭的力道和速度叫人胆寒,男人险险避过,却见擂台的地面上赫然嵌入一条冒黑烟的沟壑!

男人大骇,若方才他没躲,恐怕要被这鞭子从头到尾劈成两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女人竟然下死手!

时铄收鞭道:“李师弟……”

“鄙人姓王!”男人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悠悠山女流之辈,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此乃同僚比拼,你居然想杀我!”

时铄怪不好意思的:“哈哈王师弟,哪里杀了你,这不差点么?”她卷鞭还原成了腰侧的银剑,目光骤然冷却,“你适才说什么?女流之辈……不不……”

礼云忽然呛咳一声,她道:“众弟子听令,快捂耳——”

“难道你是男人肚子下出来的?”时铄优哉游哉,“你这样的小门派消息也太落后了,你不知道么,外面的天是女子的天,我既可以当你妈,也可以当你爹。”

时铄肩上的银镜表面忽然如水波般荡漾开。

对面儿的王师弟没见过这招,神色诡异:“你、你又要耍什么阴招?当心我告你作弊!”

“没尿照自己,奶奶我来帮你。”时铄“哈”了声,“原来毒藏在指甲里,一个大男人留什么长甲!”

音落,时铄再次拔剑,剑身立刻化作纤长柔软的长鞭,径直咬向王师弟的双手!王师弟适才与她鞭子过了招,此刻提前有了防备,他摸出两把飞镖,正要砍鞭,岂料视线里的长鞭忽然变粗扭曲起来!

王师弟始料不及,被沿鞭爬行而来的幼蛇咬到了虎口。小蛇跳上王师弟的前襟,钻进王师弟的衣物,只见王师弟浑身抽搐了几下,而后“嘭”地声倒地,口吐白沫!

对面长亭骤然站起来几人:“借比拼之名,行杀戮之实,他们菩提门作弊!!”

钱悦给寿夫子剥水果,闻言笑了下:“礼云师太,贵宗被泼脏水,您倒是很悠闲,还忙着拍蚊子呢。”

礼云道:“哎呀!我这边拍了蚊子,时铄小乖稍后才好歇息。你不懂,做师父的照顾好徒弟就行了,其他的,师父老了……”她捞了捞衣袖,吊儿郎当的,“该徒弟自个儿解决。”

朝盈暗自嘀咕道:“明明才二十又八,不要脸!”

这边话刚说完,就听对面亭下“哗啦啦”巨响,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齐芜菁吓了一跳,他鼓着两腮的西瓜,一个劲肘击旁边的朝盈。

齐芜菁激动“唔唔”道:“泥快抗司姐!!”

朝盈道:“啊啊啊!!”

众人瞧过去的时候,时铄已经收了鞭子,对着对面问天门的各位师长抱拳行了一礼:“不好意思哈,竞场之上刀剑无眼。”

意思就是:你既然得罪了我,那么绝不留情,生死有命。

那条鞭子上不仅有咒,还有他们问天门自个儿的毒!劈了擂台上的弟子不说,连门中长老也不放过!

对方惶恐:这也太无眼了吧!

与此同时,无数条蛇自四面汇聚而来,乖顺爬回时铄腰间的竹篓。

判事举起牌子,和时铄四目相对的同时,颤巍巍念道:“呦呦呦……”

时铄纠正:“是悠悠山。”

判事道:“悠悠山菩提门,胜!”

朝盈“啪”地声拉着齐芜菁跳起来!

礼云正了正衣襟,殷勤迎接凯旋的时铄:“小妹啊,累不累,师父给你剥好葡萄了,你要坐师父这儿不?都没问题的呀我的乖崽!”礼云拍拍胸膛,“只要你想,师父把宗主位置给你都行!”

“师父你有个人样吧!”时铄翻了个白眼,“我去挨着少君和朝盈坐!”

齐芜菁和朝盈原本坐在一块儿,见时铄来了,竟心有灵犀地同时挪开屁股,给时铄腾了个中间位置。

朝盈心潮澎湃,抱拳道:“师姐。”

齐芜菁也抱拳喊道:“师姐。”

朝盈道:“刚刚我和佩兰商量了,从此过后,我们日日夜夜都要在画像前拜你!”

时铄:“……多谢了,不必。”

三人交谈正欢,寿夫子忽然转过身来,语气认真:“佩兰,再有两场就到你了,对战的是驭兽族,准备一下。”

朝盈“啊?”道:“怎么偏偏是他们?!”

时铄凝神说:“少君,你得多加小心。驭兽族中冷血阴狠,我先前听说因为萨那次仁和普布的死,驭兽族处死了好几个自家门下的弟子。”

朝盈吃了口梨,纳闷道:“他们杀自己人干吗?”

“小年轻。”寿夫子喝了口茶,“萨那次仁是百年难遇的驭兽天才,到如今得紫符之人屈指可数,驭兽族没有师兄弟,只有紫符和非紫符,其余人都是萨那次仁的陪葬品。”

朝盈露出副很看不起的表情:“太险恶了!连自己同门都杀,那佩兰君岂不是很危险?!你曾和萨那次仁有过交锋,他们若是将萨那次仁的死赖在你头上,是绝对不会让你活着下来的!”

“是么?那些事太远,我都记不清了。”齐芜菁很淡然,“他们瞧在师父的面子上,不敢杀我,顶多让我好看。”

钱悦却讥笑道:“好看也受不住吧,师弟这副身子,碰一下就散架了。”

朝盈作为局外人,没听不出钱悦话中的冷嘲热讽,点头道:“是啊,而且他们能驭兽,这四面野禽毒虫那么多,想要悄悄弄死你,很容易的!”

齐芜菁失笑:“好兄弟,我就非得要死么?”

寿夫子也哈哈笑:“礼云,你我门中的徒儿关系甚密,你却很瞧不起我这个老匹夫啊。”

礼云挥了挥蚊子,翻身继续睡觉。

寿夫子也不恼,转而对齐芜菁道:“佩兰,放平心态即可。不论对面本领多高,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他话中有意,在场人却听不出来。

时铄刚下场,渴得不行,喝了好几杯解暑茶这才道:“……其实我也觉得,少君只是体能欠缺罢了。”

“嗯……”寿夫子道,“为师教你的可都记好了?什么时候用哪个招式,只要规规矩矩按照为师说的做,保下命来,便是胜。”

齐芜菁恭敬道:“佩兰明白。”

言语间,又一轮过去了。朝盈紧张到手脚冰凉,齐芜菁换个坐姿,他便草木皆兵般拽住齐芜菁的衣角,叮嘱道:“佩兰君,你可千万要警惕驭兽族的哨声,啊不……驭兽语也要注意,啊不……驭兽语是无声的,你记得看嘴型……”

钱悦打断说:“朝盈师弟,你可不要乱教。佩兰只有一双眼,看了嘴型便看不了杀招,到时候乱了阵脚,命丧当场。”他拍拍齐芜菁的肩,“你不要太紧张,师兄帮你兜着底,学学时铄的心态——”

时铄正捂着肚子,一脸冷漠:“别看我,我紧张,肚子痛。”

这时,从隔壁亭子中走出来一人,他手里紧攥着一把新做的玉笛,在贴有“紧那罗门”木匾的亭子趑趄不前。

朝盈眼尖,招呼道:“萤惑君也来啦!快进来!”

蔡齐光这才硬着头皮走进来,对着寿夫子深深鞠了一躬:“夫子安康,鄙人是煜都……不对,是扶桑林音书宗大弟子蔡齐光。”

寿夫子道:“煜都音书宗博学广见,久仰大名,天下宗门的书卷一半来自贵宗编撰整理传阅,实在有心有为。我们紧那罗门早些时候便想亲自拜访,但奈何门中变数丛生,要事不断,一直没有机会……”

紧那罗门扬名天下,早在众人心中与“煜都”捆绑。即便除却紧那罗门外,煜都还兴起有音书宗、锦衣府、紫鲸帮等门派,却不敢争夺“煜都”前缀。

然而听寿夫子这么说,蔡齐光这才松了口气,神色自然了点:“不敢不敢,紧那罗门贵为三宗之一,该是我们来拜访才对。”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往里面看。

寿夫子了然:“佩兰上场还要一会儿,音书宗若有话传达,不必拘谨。”

蔡齐光道:“谢夫子!”

就这样,三人座变成了四人座。四个人挤在一块儿喝凉茶,蔡齐光道:“佩兰君,许久不见,外面谣言四起,我实在忧心。刚在名单上瞧到你的名字,我便立马来找你了!”

齐芜菁看着这些人,不禁心中慨然,让他想到了从前九尘衢的光景,那时一张桌子也能整整齐齐坐满四个人。

陈佩兰,世间还有这些人待你如此真心,干吗非要自戕。

齐芜菁收回思绪,道:“荧惑君来得这样晚,可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

朝盈支着脑袋:“就是就是,蔡师兄来得太迟了,都没见着我师姐刚才的英姿,亏大了!”

“蛇后的事迹已经在师弟师妹间传开了,英雄之姿!”蔡齐光拭汗道,“要不是无为教那群弟子拦路,与我们缠斗良久,我真想亲自见识一下!”

齐芜菁淡然扎了个蜜瓜块,塞进嘴里。

朝盈诧异道:“无为教?他们怎么偏偏挑今天来?宗门神仙都在,岂非来送死的?”

时铄缓了缓肚子,压下那股紧张劲:“恐怕他们计划已久,无为教推翻神宗的意图强烈,今日神宗聚集,可以是鸡蛋碰石头,也可以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若真是如此,今日恐有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