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这般拈酸,我很开心。……
董贵人是个直心肠的人, 贤贵妃长了几只眼都没仔细看,在心里悄默把对方当成假想敌。
为何呢?妃位加了贵,还有封号, 出自柱国公府, 爹娘俱在家中据说兄弟有五六个呢,又有汉王在, 真是好权威直逼中宫的存在!
“娘娘不必忧虑,陛下只是在给旧臣脸面罢了。”
皇后见她义愤填膺十分心暖,不过,“杨家重儒成规, 不用为我操心。说起来, 你堂哥现在如何了?”
董贵人呵呵下, “那晚宫门前凶徒袭击时,恰好他不在, 禁军关押了诸位书生,倒叫他侥幸逃回家。”
语气遗憾, 却也无奈:“怂人一个, 被人家三两句话挑唆,我一个小小贵人在他眼里想来很威风, 竟敢仗着我名头去闹事。昨儿我求了陛下的恩, 遣派内监回家叫人狠狠打了他二十板子!”
内监回来说家下堂兄吓得尿裤, 叔伯们个个成鹌鹑样,算是解决一桩麻烦事儿。
既来了凑在一块吃过午膳,晌午后董贵人提议去策马,崔雪朝想想答应下来。
不必去北麓,坤宁宫往后隔着宫墙的一大片长原上,专用作后宫妃嫔捶丸壶艺的所在。
午后恰好有云, 驱马奔驰一番风爽极了,高兴是高兴,入了夜突然闷闷咳嗽几声。
阿屏关切地看着皇后:“这都第几回了,不若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您当年在外埠的伤好得不利索,定是下晌骑马吃了风才惹得不舒畅。”
正劝着,门边乾元帝进来。
听过宫人的话,脸色一下变了,传御医到了,坐在一旁也不说话,直直盯着太医诊脉,只等太医说并不大碍,雷霆脸色才终于和缓下来。
“娘娘肋上有过伤,连通肺气,不宜做太过剧烈的运动。”
开过方子,乾元帝吩咐人去熬药。
黑乎乎的药汤灌进嘴里,五脏六腑都泛起苦涩。
一点小毛病非要大动干戈,崔雪朝觉得很没必要,“往年冬天也常这般,喝些润肺清脾的药茶就行,非要请什么太医。”
看来药苦得厉害,见她眉头蹙紧,神情也不大愉快,袁望觉得愧疚。愧疚之余又存着不安,“是不是册封贤贵妃,让你不开心了?”
崔雪朝一愣:“跟贤贵妃有什么关系?”
袁望自认关系匪浅!
他和她虽成婚时日尚短,但自己这一月的表现符合一个让她九分满意的丈夫,所以她成婚前的好感现在应该已经是喜欢了吧?
她喜欢他,所以今日抬举杨家七姑娘为贤贵妃,必然惹得她醋意横生,心下不满才去策马。
策马散心,这才意外引发旧疾。
崔雪朝捂着嘴打个嗝儿,灌药太快,味道反起来真要命!
瞧!他果然猜对了!
一提起贤贵妃,她气得都红眼眶了!
如此生气,如斯情深。
他很感动,“抱歉,把你牵扯进复杂的宫闱中。”
“可惜我这一生注定不平凡,委屈你困在这儿,是我的私心,看在我孤零零可怜的份上,盼你多担待些。”
“”
好端端的,说这些肉麻话做什么?
崔雪朝抱臂看他:“我照着太医叮嘱吃药就是,你别这样!”
他生就一双寡情的眼,偏巧每每看自己时总能诡异中沁出些不易察觉的温情,实在话,很令她心动,但是在床帷之间取悦自己时。这会儿天才刚黑,她没心思跟他在榻上缠绵!
“你不必急着扯开话题,贤贵妃让你在意了吧?”
袁望绕过宽榻,挤到她身侧,自然而然地把人拥在怀中,深深地嗅一口她衣领间的女儿香,声线低沉:“你这般拈酸,我很开心。”
崔雪朝淡淡地看着梨花小几上的大团团蓝的粉的绣球花,好吧,又不知他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诸如此类时刻自然也不是没有应付的经验。
譬如董贵人前儿给她绣了一个驱虫的花苞,她随手系在腰间,晨起叫他瞧见了,很不讲理地拽走,说太丑配不上皇后端庄温贤的气质。
再譬如她拆了端午被他强制绑在腕上的五色绳,已经为他开心戴了许久,结果刚解下,晨起一块用膳,他瞧见自己手腕光秃秃的,笑得很不怀好意,非说她刻意表现,是想让他送些好珠串。
他思维方式的诡异有几日让自己很怀疑,坐在龙椅上听政评政时会不会招来臣子对他英明的质疑。
不过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前朝对他的推崇斐然,父亲提及他时两眼放光,肝脑涂地的程度很有崇信邪祟的狂热。
难道只在她面前时会发作此等怪诞病?
崔雪朝拍拍他箍在腰间的手臂,顺势提及贤贵妃。
“就当是咱们家里来了一门投靠的亲戚!”
袁望轻飘飘道:“她是杨氏的胞妹,旧年我见过一面,只记得她犯错挨板子后哭得嘴巴咧成好丑的一个黑洞。”
“好吃好喝养着她,汉王是她外甥,将来记在她名下,也算是朕回报杨家当年出兵一路扶持的功劳。”
崔雪朝说行吧,一块用了晚膳,临要安置,袁望依依不舍地起身作别,“我走了。”
“陛下慢走。”
袁望有些不甘她如此轻易接受自己的离开:“我要走,你不怕我去千熙宫寻贤贵妃?”
崔雪朝坐在妆台前的身影未动,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眸与他在铜镜中对上,“你敢?”
“朕不敢。”
袁望嘿嘿笑了,跨出门一步,又猛地冲回来在她柔嫩的唇上叭叭啄吻几下:“往后盼你还是这般牢牢看着我!”
换来她无奈的翻个白眼,那也是春情恣意很美好的一眼。
袁望这才离开。
今夜贤贵妃刚入宫,这么大的一个靶子立起来,有些话不必明说,他和她心里灵犀知晓今夜最好不留在坤宁宫,省得两妃同仇敌忾起来。
这一晚陛下忙于政事。
后宫妃嫔请安时表面上一团和气。
两日后是朝贡节,皇后垂问安妃献舞一事。
“南境的小婆罗国连诸七八个小属地,加上西域外邦的乌孙等国,大国宴处处须得谨慎。”
安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皇后娘娘放心。”
她已经联合乐舞司最优秀的艺人一块练习许久,必然一展技艺惊艳全场。
又问贤贵妃住得可好。
昨夜不曾侍寝,贤贵妃既失望又庆幸,满堂妃嫔瞩目时,平静地起身蹲礼:“谢皇后娘娘关怀,嫔妾一切都好。”
场面话过了,这一日的晨安便可以纳入尾声。
两日后迎来朝贡节。
前朝消亡,大乾开江山,过去仰赖汉室统治的小邦从去岁起间或派出使臣来望京交际。
望京城西由鸿胪寺做主修葺的四方驿馆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礼部大大小小的官吏从晨起接引到闭市鼓声响起。
繁荣的王都景象是王朝好与坏最直接的证明。
乾元帝接待过一波波外邦使臣,罅隙休息,与皇后说悄悄话。
“这些邦国,说大,领属不过巴掌一点。说小,好几个聚在一块往国境线上来一遭,常犯下些很不是人的祸事。”
诸如刚才进殿乌拉乌拉话的乌孙国,“仗着他们领地驯化良驹,好些马场主比我这个皇帝还要威风,去年草原闹旱灾,收成不好,这群莽牲口骑马抢了边境七八座小城池。”
抢掠粮食,杀了十来个守城兵,亏得有分寸,没把屠刀挥向寻常百姓家。
这次乌孙国来就是为解决这件事儿,瞧方才乌孙国主气焰,不像是赔偿大乾,反而是让大乾赔偿他的。
“朝臣叫朕礼待他们。”
乾元帝冷哼:“就给大乾十几匹中等马,朕反而得还上千旦粮食,还有布匹绸缎。彰显我大乾泱泱大国礼仪?要不是人太多,朕一剑斩杀那乌孙国的什么鸟国主!”
他在空地上一圈圈磨盘驴似的,一边叉着腰,嘴里一个劲地唾朝臣的不是。
威风仪仪的帝王冕冠珠子嘭嘭砸脸,看来气狠了,方才他在大殿上那冷颜如霜的煊赫风范真唬人。果然亲近之后,私底下与自己在一块,反差很大,是真实的他。
崔雪朝看眼不远处被他进殿时甩到一旁的鞋,招招手让宫人去端点润口的清茶。
“与乌孙的事情还能商榷,陛下莫要太着急上火。”
陛下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不开心的凉茶,童公公在殿外说朝贡节大宴快开始了,请陛下皇后娘娘前去入宴。
开宴首演便是安妃娘娘精心排演的《十军阵》。
最先响起一声琵琶,清亮悠扬。
琵琶先缓后急,奏的是千古名曲《十面埋伏》。
又有无数琵琶应和,嘈嘈切切,声环茅屋。
就在这时一身绯红的安妃登场。
绯红的佳人,万树千花闪耀,腰间执白素,单手一柄青锋宝剑,昏灯突现,绚烂的光幕下其人如月华般绚烂。
琵琶声脆音亮,激越如潮,渲染得天地轰轰烈烈。
安妃手中的剑划出一道锋利却优雅的弧线,轻若浮云。
以观赏的角度看,十分不错。以男人的视角看,乾元帝只需一眼瞧清剑锋之后那双眼中的献媚讨好,便觉乏味。
这般激昂亢奋的曲乐,搭曲起舞之人本该锋锐,而非软成烂泥。
余光留意到皇后看得专注,顺着她视线望去,安妃身后隐幕处,那里坐着的正是奏乐的艺人。
他捕捉她眼底流转的眸色,某一刹那,险些被他忽略了去,她淡然的眼眸波澜了下,于是问怎么了?
恰时安妃献舞退场,崔雪朝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安妃妹妹跳得很好。左右都听见了,安妃娇羞地跪下多谢皇后娘娘夸奖,又把殷切的目光投向陛下。
乾元帝还在疑惑方才皇后为何异常,心不在焉地道一声赏。
话音刚落,席上突然传来吵嚷,乌孙国国主和鸿胪寺的通译官不知为何搅打在一块,两人缠成团,一个嘴里叽里咕噜不知扯着嗓子喊什么,另一个通译官大喊‘万万不可绝对不行’。
厮扯好半晌,最后被武将强势分开。
众人看笑话般瞧着酒气熏天的乌孙国主。
乌孙国主就势坐地,朝着乾元帝拱手说了好一通。
通译官哆嗦着转译:“回陛下,此人吃醉了酒说胡话,错把安妃娘娘当成寻常歌姬,说说只要陛下准许他带走,便进献百匹上等乌孙良驹!”
“贼子大胆!”身任户部侍郎的高大公子越众而出厉声怒骂。
“区区小国竟敢以下犯上!”
“陛下!臣进言,速斩此人头颅,以正我大乾国威!”
乾元帝看眼跪着的臣僚,眼底讥讽,想来这头的动静传到了后罩廊上,能听到安妃要死要活求陛下做主的哭喊声。
“国主吃醉了,遣人送他回四方驿馆休息吧。”
如此平拿轻放,自然惹得高大公子不满,只是他一挺身,尚未开口,便遭到父亲严厉的眼神阻拦。
另一侧的朝臣却很为陛下有此雅量而欣慰,正如早前商议的那般,大乾民生初定,对于这些蛮夷小国只需打发乞儿般敷衍过去即可。
“陛下英明。”
群臣山呼。
廊后的安妃捂着胸口气昏过去了。
乌孙国国主被一众贴身护卫带下去了。
乾元帝轻描淡写地吩咐接着奏乐接着舞,似乎已然沉浸在一片享受中,时而与身侧的妃嫔温和笑笑。
高大公子袖间的拳头攥紧,阴森的目光投向方才乌苏人离开的方向。
第42章 不给我孩子,你是打算给……
夜深了, 坤宁宫安寝的乾元帝被寝居外的童公公压低的声儿喊醒,他清清嗓子以示知晓,垂眸看几眼躺在自己身侧睡颜恬静的皇后, 就这般默默看了半晌, 起身出到外间。
“明日让太医再来诊脉。”
万姑姑恭敬应是。
吩咐过,穿戴好, 乘上御念漏夜回到通政殿。
锦职司正使已在殿内等着,“回陛下,人捉住了,现下押在司内私狱, 牢牢看守。”
“这是那几人的口供。”
童公公呈递给乾元帝。
乾元帝三两眼扫过, 意料之中, “宣高卿进宫。”
快七十的高首辅深夜被喊起身时骨子里还泛着钝,精神却敏锐地挣扎出意志力, 他看眼堵在门外举着火把的禁军,个个脸色严肃活像上门抄家的瘟神, 童公公那边一问三不知, 打听不出什么,高首辅心里直打鼓。
更换朝服戴起官帽柄起笏板, 后罩过来个小厮:“老爷, 大公子不在家。”
高首辅顿了下, “去寻他快些归家,告诉他什么都不要做,陛下不会对老夫做什么!”
小厮应下。
临走,高夫人听信儿从后院赶来,脸色担忧至极:“老爷,出什么事情了?”她知道大儿子今夜领着人去外头给二闺女出气去了, 大儿子说让她不必担心,安生睡一觉就行。
“是不是渃哥闯祸了?”
高首辅隔着门槛看明白妻子惴惴的神情,心下长叹,两个孩子全让这妇人心肠给养坏了。
一时无话,摆摆手,至少门前还有陛下赏赐来的小轿。
空寂的通政殿地砖凉透人心,高首辅跪了小两刻钟却有种此生到头的错觉,忽而听到窸窣的声响,越发谨谨地把头往地砖上贴了贴:“臣高悯给陛下请安。”
“起吧。”
上座淡然一声,“首辅年岁大了,久跪难熬,是朕慢待了你。”
首辅忙说不敢不敢。
顺着内监手臂,颤颤巍巍地站直,刚坐定,脚步声靠近,竟是乾元帝亲自走来,随手塞给他几沓纸:“高卿看看吧。”
他欲起,却被陛下有力的手掌按坐回原处。
陛下就在他手右站住,扬扬脖子叹口气:“安妃有位好兄长呐。”
首辅颤抖着看完那几张口供,只觉深夜霹雳落在头顶,想跪下请罪,先前陛下分明不准他屈礼,两相为难,绯红的官服后背晕出好大一团深色。
“陛下,老臣教子无方”
“话也不必这般说。”帝王拦住他话音,道:“打心底说,朕觉得高卿大公子爱妹心切,一时犯点刺杀的错无可厚非。”
“兄妹情谊,不就你牵挂我,我牵挂你嘛。不类朕这般孤寡,到这年纪,一个亲兄弟姐妹都不曾在世。”
这话实在吓人。
谁人不知当年高祖活着时风流多情,除了当今陛下之外,还有六个庶出的儿子。
陛下起兵于河东,族中子弟俱在奋力,那六个庶出的兄弟自然在列。巧与不巧,那六人领着差事,经年一过,竟是一个不存,俱亡矣。
听闻高祖为此事大闹过,太祖残存一口气拦住高祖的脚步,只说高祖若去,不过是多一具躺下的尸首。
弑兄弟灭人伦亲缘的人,真的会羡慕别家兄妹同胞之爱吗?
“陛下,那孽子全然不顾朝堂大局,领着私护刺杀乌孙国国主,其罪不可饶恕!臣请陛下严惩,以正视听!”
乾元帝:“高卿倒是大义灭亲,朕却觉得不必如此。”
“那乌孙国的国主很是无礼,今日朝贡对朕不恭,可惜朝臣劝朕不必动气为邦国礼仪而宽宥一二。”
“大宴之上,此人煊索朕的安妃,朕念及朝臣下晌的劝解,为公为国事为大义只好委屈安妃。可是,百官又不愿朕忍了。”
“高卿,你说这是何道理?难道朕的体面还不如安妃的体面吗?”
这句话才是惊天动地索命的关键!
首辅大人此番跪得很顺遂:“陛下恕罪!”
“太祖临去之际,曾喊朕去他床畔交代遗言。他说朕太过锋锐,命格注定引领河东袁氏昌盛兴旺,朕达成了他的殷盼。太祖又言,自己老了,家业将来都在朕的手中,只求我与高祖薄弱的父子情不会消亡。”
怏怏一叹气:“可惜高祖死在庆城,朕很惭愧。”
“高卿,你能体谅朕的苦心嘛?”
首辅讷讷地点点头,“老臣年迈”
悠长深邃的遗憾出自胸腔,“一生伺候三代君王,值此年岁,冗病在躯,叩请陛下开恩准臣荣归故乡颐养天年。”
“高卿爱子之情,真叫朕羡慕啊,盼令郎归家时,能明白你为父亲的难处。”
如此,高家大公子领着私护在四方驿馆外截杀乌孙国国主的错以高首辅辞官而收场。
消息传至后宫。
万姑姑回禀:“朝会半数朝官劝留,陛下脸色很不好看。”
崔雪朝能猜到陛下的憋闷之心。
兴隆一年,陛下忙着在野收拾各地乱局,望京由高家父子两个拢成麾下小朝堂。兴隆二年,陛下归政,有心治理前朝留下的乱刑制和重税,减轻民赋徭役,但投降来的朝堂处处磨蹭,上行不下效,致使陛下裹足。
能用之人太少,那就开恩科拔选一波新臣,可好,恩科是个漏洞百出的无用之地,高家父子直接间接地插手,又作废了。
“科举舞弊,联姻勋贵,朝堂后宫尽是高家耳目,百官非朕的百官是高家的爪牙。”
午膳时,袁望端着一碗葱油拌面,胡吞了两大口,撒气道:“就怪我当年入望京时心存怜悯,见这群鼠辈挂白旗把刀收了,索性杀他个痛快,今日省去好多麻烦。”
至尊的人也就能背过身跟自己的皇后偷偷摸摸地撒气骂个痛快。
“荣退了高首辅,高大公子想必会长教训。”
崔雪朝给他夹了一筷子的凉肉脍:“别光吃面,吃点肉。”
“怎么?是不是近日朝事太重,都把我给累瘦了?”
袁望打量自己周身,很为体量的减少而忧患。
并非是无中生忧,实在是早年他行军时有过一段艰辛岁月,当时粮草困厄,年轻气盛的自己正领着一小撮人做探子,结果被困在一座小堡垒里挨了二十来天的饥荒。
后来回了军帐,两肋瘦脱相,颧骨奇高,个头高的人一旦瘦一点就会有形销骨立的视觉感,当时族中跟他亲近的一个兄弟说自己活像夜里成精的竹竿精。
“这肉滋味不错。”
袁望吃着香,“不像是你小厨房的手艺。”
崔雪朝抿出点笑意:“是我在外埠学会的做法,少盐口,用纯质的花雕腌肉文火炖成的。”
怪道滋味如此顺口,原来是她专门做给自己吃的。
一盘子十来片儿,吃到最后赞许有加,想起成婚前她在崔家动手包饺子的往事,“晚膳有何安排?”
崔雪朝听出些言外之意,有心抚慰他在前朝受伤的心:“你想吃什么?”
袁望:“旁的都好,家常的就行。听说你调和饺子馅儿很不错。”
崔雪朝斜睨他故作平淡的面容:“听说?听谁说的?”
他呢,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见她在往手背上抹香膏,蹭过来揩油十指交握笑得很春情:“晌午一块歇觉?”
他自诩是个存粮很多的大地主,开闸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这些时候为做局实则委屈了几日不曾敦伦。
才几日没入内帐,好像皇后比成婚前愈发美丽了。
掌中之物揉来揉去,“今岁还不曾吃桃子呢。”
崔雪朝困惑看他:“什么桃子?”
桃子肉质丰腴,一大口下去吃个尖儿,心神失守刹那,又被他闯了进去。
“你你看着点时辰!”她恼羞地咬上他肩头
等到陛下离开寝居,阿屏见皇后娘娘头发凌乱地趴在枕头上,一副被夺舍的样子,想起秦妈妈给皇后送补身汤时的评点——陛下是个吃起来没数的狼,可别把娘娘身子给掏坏了!
皇后娘娘瘫在被褥里眯了半个时辰。
穿戴整齐后吩咐小厨房准备面粉和相应做馅儿的材料,恰时门上进来回话,说安妃娘娘来了。
“就说本宫身子不适,今日不见人。”
打发了安妃,自去小厨房亲手揉面调起馅料。
坤宁宫前的安妃闻言狠狠地拍打下轿辇,“回宫。”
万姑姑冷眼看这一行走远,李内监嗤笑道:“一个妃,给皇后娘娘请安竟然不下轿,真是轻狂得没边了。”
“娘娘好脾气,懒得计较,万姑姑,您说这事儿若是传到通政殿那儿去,陛下会如何?”
万姑姑没接声,看着李内监阴笑的脸扯下唇角。
回到万寿宫的安妃自然又是一阵摔打出气。
茶盏摔打满地碎片,犹不解气,朝着心腹脸啪啪甩了好几个耳光,直抽得手疼了才坐回圈椅上。
心腹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一个劲儿求饶,“娘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白白便宜后宫那些女人。”
安妃丧气道:“便宜谁就便宜谁吧,哥哥说得对,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给我母家脸面,不过是以退为进哄得我父亲哥哥放下戒备。”
上晌在通政殿吃了软钉子,这会儿又在坤宁宫吃了闭门羹,安妃有种说不明何处来的直觉,今日自己便是悬在万寿宫的梁上自尽,落在陛下皇后眼中,只会认为是她在荡秋千玩呢。
“你去让人给哥哥传信吧。”
安妃很快从郁闷的心情中挣脱出来,“让哥哥在家好好养伤,父亲致仕,全家如今都靠哥哥撑着,让他放心,这一回的闷亏我会找机会替家里出气的!”
她看起来很有雄心壮志,但说的话深究起来挨铡刀砍头都不为过。
那心腹捂着又肿又疼的脸颊出了万寿宫,心说摊上这么个张狂的主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要不是家里头爹娘全在高家伺候,真想换个主子重新活。
心腹前脚出了宫门,后脚行踪就递上乾元帝的案头。
打草才能惊蛇。
京西铁矿外流已经查明背后运输之人乃是南方商会主事人,而南方商会主事人这些年送了不少贵重东西给高大公子小妾的娘家呢。
“叫人盯紧安妃一举一动,朕倒好奇她会如何替她父亲出气?”
童公公应是,他去外头传话办事,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紫檀的大食盒,笑容满脸:“陛下,皇后娘娘吩咐人给您送暮食来了。”
乾元帝看下铜漏,惊觉时辰过得这般快。
“正好朕饿了,皇后真是体贴。”
盖子揭开,棉裹保着温度,还有白雾气腾出来,青玉的盘子上一个个胖嘟嘟的饺子,皮儿薄馅儿大,一口下去汁水丰盈。
乾元帝嚼着一个,夹起来另一个凑到灯前给童公公等人看:“瞧这褶子折得多好,一看就是皇后的手艺。”
那褶儿峰峦似的,弧线饱满圆润,深想起来,皇后恬静美好地坐在长案头,长长的擀面杖来回滚着,一张圆满的皮儿裹上爱意满满的肉馅儿,手指灵巧地每按一层褶子就要想念自己一回。
怪道方才批阅折子时还打了好几个喷嚏呢,原是被念想的。
吃过一碗,底下一层还有浑白的饺子汤。
童公公说:“原汤化原食,坤宁宫送膳的人说娘娘胃口好,足足吃了二十个饺子饭后还喝了两碗汤水。”
皇家的饺子汤自然不是寻常百姓的寡水,乾元帝比照着皇后的分量依数咕嘟喝饱,站起身时打个谓足的饱嗝。
“皇后今日的胃口很好呢。”
随口嘀咕一句,坐下看见岭南的官吏第六次上请安的折子,批阅道:朕安,请安折子不必上了,好好平民乱,折子说的黄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吃,给朕送些来。
笔锋一停,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折本也懒得整理,直奔坤宁宫。
宫人回禀说皇后娘娘已经安置,乾元帝不叫惊动,轻手轻脚进了寝居,帘子缝隙,他视线从皇后红润的脸颊一点点往下移,最终停在平坦的腹部。
出到外间,询问贴身伺候的宫人:“今晨太医瞧过,如何说的?”
万姑姑:“太医说娘娘无恙,只需静养。”
或许是时日太短?
乾元帝算算,成婚一月,他们二人尚算勤快,“月信前仔细照顾着。”
万姑姑心领神会,忙道陛下放心。
几日后便是移居明园避暑的日子。
择定了随驾而行的人,两妃俱在,董贵人跟着,汉王也得应准同行。
浩荡的车马到了明园恰好是夜上,果然要比在望京时凉爽。
崔雪朝入住的太云阁三面环水,行宫的宫人为迎玉驾早早燃起驱虫的艾香,廊桥河苑那侧便是陛下处理政事的文渊殿。
距离很近,层层护卫之外,隐约还能瞧见随陛下而来的小中堂臣僚的身影。
进太云阁前,崔雪朝与父亲见了一面。
阔别月余,父女两个温情的话并不多。
其一先说了派往外埠严查当年赵家的事情。
现当今赵家家主还是崔雪朝的舅舅,心性太软,护不住胞妹也没把赵家治理妥善。赵家族中只当舅舅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很好摆布。
皇令在上,当地县属不过一个日夜便把当年崔家主母的案件查清。
顾及皇后外家体面,不曾大开杀戒,主使阴谋的几个族公和族中妇人苛役打板子流放,赵家家主治家不严,抹去家主之尊,至于资财一类的,除了糊口的,其余全都罚没质变为银票。
合计起来不过三百两银子,全都到了崔雪朝手中。
她没要,让父亲给了崔梅越。
其二谈起朝局。
问在后宫可有人为难?
崔雪朝真心实意地摇头。
陛下应承过后半生跟她相守,眼下还遵守着承诺。再上头脑热的情爱也不会冲散她始终保有一分的理智。
帝后夫妻,陛下跟她谈起朝事时不存在试探的心思,有什么说什么,想让她配合也会直言,自己配合过后,会收到些琳琅的谢礼,免不了回敬一二,在他眼中是温情递进的见证,于是愈发喜欢跟她分享朝局上哪个不顺眼的今日惹了他不开心。
思及此,跟父亲提了两嘴。
岂料这上了岁数的亲爹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再三劝她要懂分寸:“陛下要说,娘娘该劝着他莫要提。前朝事情牵涉深广,万一说错什么,牵连到家里”
停顿了下,似乎意识到自己此言不妥,神情讪讪的。
崔雪朝也明白父亲的担忧,实在末帝留给崔家的阴影太过深刻,父亲跟在陛下身边不久,眼瞧着原本枯竭的雄心好似又泛出了活水。
“舞弊案还在查,几位考官和经管卷子的吏官都被扣在大理寺牢狱中。”
崔举提起家中的嗣子:“他本来很有信心,经此打击有些沮丧,这回来明园避暑,我让他一并来散散心。娘娘空了便开解开解他吧。”
崔雪朝应下。
搬至明园,是为避暑。
翌日宫妃前来拜会,崔雪朝颁布了新规矩,明园小住两月,不必日日辰时来请安,逢六九之数来即可。
众妃闻言都很高兴。
散去时留下贤贵妃问话。
“听皇子所的姑姑回禀,昨日汉王功课出错,你吩咐人打了他手心板子?”崔雪朝客观道:“陛下有心让你教养皇子,因看在你是汉王亲姨母的份上。汉王生母虽为杨氏女,但他更是陛下唯一的子嗣,贵不可言。教养孩子须得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汉王手心挨了板子,夜里吃饭连勺子碗筷都握不住,今晨起还有些发热,可见那孩子受惊不小。
对于此事,贤贵妃自有她的说法。
“姐姐早丧,只留下汉王一个孩子,家下盼着汉王懂事莫要辜负姐姐生他一场。陛下忙于朝事,汉王仗着身份在后宫放养天性,眼下不严管其性,来日再想管怕是迟了。”
“不是说不让你管,是让你慢慢来。”
崔雪朝耐心劝道:“拔苗助长的故事想必贤贵妃听过吧?再说了,皇子自有开蒙师傅教授为人处世的道理,陛下再忙于朝政也不会对唯一的子嗣弃之不顾。”
“可惜娘娘不曾亲自生养过,其中道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让娘娘明白。”贤贵妃板着脸起身蹲了下:“臣妾告退。”
满宫人惊愕地看她毫不留情地撅了皇后的脸,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阿屏眨眨眼:“贤贵妃真的只有十七岁吗?我怎么瞧着她像个三十来岁的狠辣人。”
万姑姑进言:“若不然娘娘跟陛下提提?”
崔雪朝说不必,这点小事刻意去提,他再去申斥什么,传到外边只怕引来杨家对她的猜忌。
只不过进宫以来万事顺遂,出于教养汉王的好心,也出于中宫的地位,可惜被贤贵妃呲了一嘴,心下有些烦躁。免不得觉得苦恼,若是嫁给一寻常百姓家,也不必为继子而费心。
这一天怏怏的没什么精神,万姑姑留神娘娘的脸色,下晌皇后娘娘睡了一觉起身时喊阿屏拿物件,万姑姑不免有些失望。
消息回禀到文渊殿,乾元帝想了会儿,吩咐童公公传太医。
太医来得很快,为陛下请脉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过后问陛下是何处不舒服?
乾元帝像个捉摸不定的病患,“你看朕五脏六腑可有哪里不妥当?”
太医沉默,又请了一次脉。
“陛下贵体安康,臣没瞧出不对劲来。”
乾元帝挥退左右,单独与太医说话:“朕早年打仗时左腹处曾受过伤,当年医治条件局限,只草草包扎后自行痊愈了。朕眼下拿不准究竟有没有留下暗伤?”
太医往陛下手指的方向看看,心里有数,再诊脉时着重诊肾脏功效。半晌后,“陛下可是行房有碍?”
“那倒没有。”
乾元帝斩钉截铁,“为防万一,传你来朕好安心。”
太医思及陛下这些年只汉王一个孩子,未免太过孤零,大婚之后御幸也不算少,看来是急着想再有子嗣了。
太医确诊无碍,让乾元帝不用着急。
但乾元帝心里存着影儿,心不在焉地处理完政事沿着廊桥水榭回到住处。
崔雪朝还没睡,坐在灯下翻着明园呈递上来的账本在看,见他恍惚着坐到自己身边,“怎么了?”
袁望摇摇头,心下惴惴,本来自己在遇到她前不曾保持一个干净的身子,已经让她很委屈。
今日骤然想起往事,一个月颇为骄傲的床榻表现突然扑了一层暗淡色,将来日久,她颗粒无收,或许意识到问题出自于他,后悔嫁给自己如何是好?
“汀溪,你喜欢孩子吗?”
崔雪朝头都没抬地说当然,“寻常妇人十六七就有孩子,我二十四了,自然很殷盼生育自己的血脉。”
提及此处,以为他听说汉王的事情。
正要劝他好言跟贤贵妃开解,岂料一抬头,他那神情难看得像是天上破了大洞窟,吓得她心跳加快。
“汀溪,若是朕往后不能给你一个孩子呢?”
他心事重重地开口,渴望一个‘没事,没有孩子你我相守也很圆满’的回复。
对坐的崔雪朝茫然之下又觉得荒诞:“什么意思?不给我孩子,你是打算给谁孩子?”
第43章 难不成你是虚的?
短短一句话, 是她对他清白的质疑。
袁望只好全盘交代,提及自己曾经受过伤的往事,“你说万一我光行房威武, 却颗粒无收, 这可如何是好?”
这是很了不得的大事。
账本也不必再看,千万金银在手, 没有孩子总会觉得遗憾。并非爱他至极点,是自己想有个牵挂。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一切无碍,只让我不必心急。”
袁望:“但你知道的,这些医家总不肯把真实的情形告知病患, 藏三分给自己留余地, 我也不知他有没有撒谎。”
实在是时日很短, 不好得出结论。
今日贤贵妃说自己未曾生养过,不知养孩子的轻重, 那时听着憋屈落在耳中觉得自己一番好心被辜负了,这会儿回味起来, 崔雪朝突然觉得心上被刺了下。
年纪都不算很小的夫妻两个, 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 袁望没等来她抚慰的话语, 暗怪自己何必这么早把这事儿告诉她。又一想, 三五年期间一直不能让她有孕,软刀子磨着要命,还不如这会儿直接坦诚,往后两人好有准备。
“没事没事,保不准是咱们尝试的时间太短了。”
这话根本安抚不到崔雪朝的实处。
她抿了抿嘴,倒不担心自己无所出会不会影响到后位, “您有儿子,自然觉得没事。”
许是月信在身,总有些多愁善感,把踏板上趴着的胖黄抱在怀里,那温热的小身躯逼得眼眶发酸:“当年母亲去了,父亲的心有了旁的归处,我好像突然成了孤儿。”
“原以为嫁给你,将来忠贞不忠贞并不重要,有了孩子,血脉联上,我就不孤单了。”
说起来好伤心,两行泪落下,拧开他要拥抱自己的手臂,“早知道就不嫁给你了。”
完了,预料中的后果出现了!
袁望目送她消失在珠帘后,坐在榻上垂头丧气。
心劈成两半。
一半是因为她肯在自己面前撒娇落泪,不端着皇后的虚架子,能说出不愿意嫁给自己这样的真心话。这是她更信任自己的证明。
另一半又为话语的内容而难过。
给不了她孩子,但自己这么大这么英武这么贴心的丈夫难道就不算好处了吗?
反正皇家不能和离,她总不能睡一觉就闹着要回娘家。
寝居没过多久熄烛了,袁望轻手轻脚上了床,她背对着自己,本以为这一夜是两人离心的开端,哪知没一会儿她翻个身滚到自己怀里。
“我方才说错话了。”软乎乎的嗓音沁着伤感和愧疚,说你别放在心上。
袁望蜷起臂膀将她拥得紧紧的,“没有。”
“是我的不对。”
“你放心,打明儿起我就让太医开方子,好好养身底。”
怀里的姑娘无声点点头,抚上他的后背,缓缓地摩挲着,“我也会好好养身子的,绝对不贪吃冰,不任性奔马,不做不规矩的事情。”
袁望也作保:“我也不会做出格的事情。不暴饮酒水,不贪食荤腥,不乱吃进献的丹丸”
崔雪朝梗起脖子:“你在吃丹丸?!”
袁望迟疑了下:“是国道进献的强健方丸”
“什么强健方丸,都是假的。”
她狠狠地在他腰间拧了一下:“难不成你是虚的,要靠那些脏东西才能硬气?”
那一拧根本不疼,力道跟小羽毛挠在心头,原本平静的家伙什一下精神起来,贴在怀里的崔雪朝若有所感,眼睛发亮:“你瞧!”
帐子里隐约有外间烛台上的朦黄,她灿灿的眼眸中全是赞许和欣赏,袁望呼吸渐渐加重,挺着腰往她手心送,“不是丹丸的功劳,是你的功劳!”
崔雪朝一味地为自己发现问题所在而振奋,半坐起身:“病症原在这里!这次是你我没有经验,往后吸取教训,你绝对不能再胡乱吃什么丸药。”
“不吃,绝对不乱吃。”
他神魂颠倒地胡乱敷衍,“我精神着呢,必然能让你儿女双全!”
“儿女双全?”
想想那场景,先有哥哥,哥哥稳重懂事,妹妹娇俏可爱,哥哥护佑妹妹,长大了若是妹妹受了欺负,哥哥听说嗷的一声就冲出去替妹妹出气,真是温馨又可爱。
再回神,后背贴上来一座火山,火山口分泌潮珠,她推了他几下,没奈何,免不得翻云覆雨手调教他的兴致勃发。
一起一伏,意乱神迷间不忘叮嘱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记得,心肝!宝贝!不会忘了,死都不会忘!”
抱着由他啃了片刻,默念自己是颗地里小白菜,拱一拱,鼓励下他倒丧的自信心。
没吃到实在肉、体验却不输真刀真枪来一场的乾元帝睁眼起身后,梳拢整齐,着一身长袍去寻武官练拳。
路过皇子教养所,想了想踱步进去。
五岁的汉王单手握着一把小弓,绷着脸在练习拉弓的力道。伴读的是柱国公的孙子杨戎,个头比汉王高,拿的弓自然也就大些。
“练多长时间了?”
“回父皇,半个时辰了。”汉王垂着头不敢看威严的父亲。
“半个时辰不算短,累不累?”
乾元帝难得有耐心问儿子的感受。
汉王摇头:“不累,儿臣还能再练。”
乾元帝面露满意,瞥眼儿子衣衫背后的汗,跟贴身伺候的宫人内监吩咐:“小心汉王着凉。”
临去捏了捏儿子的肩头:“太瘦了,要多吃饭。”
汉王小大人般拱手应是。
等乾元帝身影消失在门边,汉王长长出口气,清亮的大眼睛因为父亲的关爱湿漉漉的,身侧杨戎见此,不客气道:“殿下不会以为陛下是特意来关心你吧?”
汉王转头看他。
杨戎:“皇后娘娘有意纵容宫人养废殿下,若非七姑母跟皇后据理力争,惊动陛下,只怕陛下不会隔天就来教养所。”
汉王抿直唇角,“我是父亲的孩子,我不会被养废的。”
杨戎:“大后天考校,臣期待汉王殿下的表现。”
汉王袖子里的拳头狠狠攥紧,到下晌放休,本不该在他这个年纪学习的骑射课,汉王路过马苑时看着高大雄健的马儿一动不动。
贴身宫人道:“殿下是要骑马吗?”
汉王:“武师傅说不到七岁,不准我骑马。”
宫人说高头大马自然不行,“矮脚的小马骑着无碍,陛下便是五岁学会骑马,七岁就能骑射捕猎。若殿下在这个年纪学会骑马,必然会引来陛下的夸赞的!”
汉王是第一次听说父亲五岁学会骑马的事迹,心里很憧憬,本就意动加之宫人怂恿,对于学骑马跃跃欲试。
回禀到贤贵妃前,贤贵妃翻着女训,头都没抬:“汉王有心上进是好事,吩咐宫人照顾好。摔着绊着没什么,切莫有伤筋动骨的风险。”
马苑得了贵妃的吩咐,这才挑合适的小马给汉王殿下。
马奴牵着缰绳带汉王殿下在宽大的场内颠颠走了好几圈,火红的夕阳晒在汉王激动又紧张的面上,直到夜上,那份在父亲面前展露骑术的心思越发坚定。
很快到了大考校的日子。
袁氏族亲里的小儿郎们聚集在后苑。
自陛下打下江山,未免族中子弟不知前辈们悍马江山的辛劳,特设私学给宗亲子弟上课。
半年一大考,文武俱考校,成绩优异之人自然得些赏赐。赏赐微不足道,关键是陛下的瞩目,儿子争脸就能在陛下面前刷刷爹娘的存在,也好叫陛下不忘提拔一官半职。
起初只有袁氏子弟,后来陛下开恩,望京门阀子弟亦可参与考试,目的是温存袁氏与诸家的生分,渐渐的,引来大人们的围观,其间还促成过好几对姻亲,如此规模延展开,竟有大场面的壮观。
汉王今日特意被换了一身绿骑装,与陛下七成相似的面容严肃板起,不足成年男子腰高的小人儿往场中一站,学着高台上他父亲的站姿负手在后。
崔雪朝瞧眼台上正训话的陛下,再对比下被众家子弟簇拥在中间的汉王,不得不感慨血脉是如此的神奇。
莫看只有五岁,已然能从稚嫩的眉眼瞧出他往后如他父亲那般挥斥方遒的风貌。
正感慨着,陛下发言终于结束,场地中的子弟们拱手恭送陛下。就见汉王苦着一张小脸,恭送完了,小拳头悄悄捶着自己的大腿。
崔雪朝眼底泛起笑意,都怪他父亲一到这种场面就喜欢长篇大论,小小年纪的汉王岔开腿站久了,可不得酸麻嘛。
汉王身后的伴读小公子这时动了动,崔雪朝原以为他是要扶人,哪知那高个头的恨其不争地瞪眼弯下腰的汉王,而后握上弓把竟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见皇后不悦,贤贵妃开口解释:“如此重要的场合,汉王殿下更该坚持,此等小女儿柔软之态,若陛下瞧见,只怕要训斥他了。”
崔雪朝只好不语。
纵目去望,见汉王已经站起,小小的人儿绷着脸努力不一瘸一拐地走向马棚,“汉王已经学骑马了吗?”
贤贵妃含蓄地说前几日骑着玩,也不知学没学会。
“胡闹!”
崔雪朝动了气性:“五岁的孩子身子骨还软着,贤贵妃也太”
话刚说一半,阿屏突然爆出一声低呼。
顺着阿屏手指方向去看,足有成年男子高的一匹黑马背上正坐着小小的汉王,看他手势方向分明是要持僵。
“伺候汉王的人呢?速去把他拦下!”
吩咐虽快,却没有汉王近在马棚便利,只见汉王曲着小小的身子,竟是自己把马缰解开了,不及马奴牵上,小短腿轻踢马腹,左右颠动起伏地朝着长原跑起来了。
“来人!快来人!”
“汉王殿下!”
一众驱马的儿郎中突然出现一个小豆丁,很快吸引了众人注视。
惊慌失措的喊声中,只见汉王座下马匹骤然爆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马背上的汉王吓得小脸刷白,生死之际本能地趴伏抱紧马脖子,这才免于被甩到地上。
然而情势在黑马四蹄着地时更加危机,黑马马鞍后移,带着小小的汉王发癫一般,冲开围堵上来的众人,踏碎场外栅栏,朝着远处的山壁狂奔而去。
见此,贤贵妃捂着胸口腿软得站不直了。
汉王今日要命绝此地。在场人不约而同在心中道。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如闪电般越众而出,崔雪朝扶上阑干,刹那间有种全部呼吸被攫夺的窒感,目光死死地盯着白影。
见他右手持缰,与座下白马配合娴熟,一点点逼近发疯的黑马,同时朝着黑马上的汉王在喊什么,汉王渐渐从颠簸中拱起后背。
距离山壁只有百尺距离时,白影上的人探出左臂,以骁勇无比的气势稳狠准地将汉王提离马背!
下一息黑马直直朝着山壁撞去,荡起一片烟尘。
白影踏烟尘而出,崔雪朝险些站不住,扶上阿屏的臂膀坐回圈椅时,惊觉背后冷汗已然浸湿衣衫。
“陛下威武!”
“陛下万岁!”
“天佑大乾!”
山呼而来,崔雪朝望着高坐马上、被簇拥在万千人中得无尚崇敬信仰的父子,只劫后余生平静地吩咐万姑姑:“去传太医。”
第44章 小厨房的饭菜也格外雄壮……
做父亲的将小小的儿子搂在身前, 坐在摇曳的马背上沉稳地自众将士之中折返回场下,一路而过真是好不威风!汉王是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中,高高地俯视众将士, 感受到父亲有力的臂膀,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很想扯着嗓子喊杨戎,看!父亲对他并不是冷漠无情的!
童公公已然示意人去山壁之下严查黑马蹊跷, 乾元帝将激动又紧张害怕的汉王轻轻松松提溜下马背,递给一旁的禁军统领。
眼风一扫,瞥见路侧贴身服侍汉王的宫人内监跪着,“打发去内廷司严查。”
贤贵妃闻言脸色越发苍白, 乾元帝经过她身边时更是难以控制地抖筛起来。
幸而人前, 陛下留给她体面, 不曾发落。
九州宴后殿
乾元帝挥挥手表示自己无碍,“去瞧瞧汉王。”
汉王仰躺在宽大的床上, 身上脆嫩的绿衫此时灰扑扑地搁在床畔,白色内单解开, 瘪瘪的小肚子上赫然一道深色淤青。
那是方才被他父亲单手勒起留下的痕迹, 比起被发疯的马带着撞上山壁,眼下这道勒痕便显得无足轻重。
太医一番细致查问, 确认汉王殿下只是受惊, 筋骨无损, 淤青擦拭药膏几日就能散去。
闲杂人等一去,汉王小短手熟练地穿好衣袍,下地规规矩矩地跪下请罪,说自己莽撞,闯了祸事,还险些惹得父皇遭遇危险, 请父皇责罚。
乾元帝的确有些生气,气汉王身边人伺候的不上心,听了童冉回禀上来这些天汉王在马场学骑马是贤贵妃准允的,便更生气贤贵妃的擅作主张!
当然,也生气汉王小小年纪就轻狂得没边,虚荣心作祟,想在众人之前露脸表现又对自身深浅没点数儿的蠢气。
乾元帝冷哼,“莫要以为你生的和朕有点像,就以为能和朕幼时一样。”
看眼汉王细细的跟柳树枝一样的胳膊,心说也不知这孩子像了谁,反正跟他不像!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五岁,年纪很小,朕就会轻易放过你?”
汉王红着眼眶,说儿臣不敢。
“哭?你还有脸哭?难不成今日骑马是朕挑唆的?你自己个儿趁着马奴不注意解开缰绳,学点浮皮潦草的本事”
乾元帝的疾言厉色在门口出现皇后身影的一刹那,猛地刹住,“知错了没?”
汉王抿着嘴把头埋地上:“儿臣知错了。”
稚子羸弱的身躯如何能承受住天子的怒火?
崔雪朝瞧见汉王颤抖的身躯,深吸口气,能发火想来并无大碍,给万姑姑一个眼色,站在门口冷淡地瞧着叉腰训斥儿子的那人。
乾元帝莫名有些心虚,回想自己方才的话,只是语气有些凶,言辞并不过分,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看皇后:“朕没对他做什么。”
“陛下天威浩荡,臣妾不敢质疑。”
乾元帝整整衣袖,负着手仰望不远处流云天际,旁听皇后进殿吩咐宫人端水伺候汉王擦脸更衣。
温热的帕子贴在眼上,索性没人搭理他,汉王锯嘴忍下心里的难过,反正也不是头回。偏偏皇后娘娘温柔的问他疼不疼,抖索开衣衫给他往胳膊上套,像被暖阳晒在身上的感觉浮现,于是抽噎地一直流泪。
“母母后我儿臣知错了儿臣不想哭,是眼泪自己非要流出眼睛的”
崔雪朝说母后知道,“殿里都是咱们自家人,哭一哭没什么。哭了,心里的害怕就散了,你就不会发热不会生病。”
这话触了那边旁观之人的不舒服,拧着眉峰回头瞪儿子,一看,汉王眼睛捂着帕子接受不到父亲的不满,于是开嗓:“他是天家的子嗣,做出这副泪眼摸样,叫外人知晓,还以为是朕把他当姑娘家养”
“陛下不叫外人知晓不就行了。难不成陛下跟大臣们聊完政事没话说,就要问他们如何管教五岁大的哭鼻子小儿?”
乾元帝:“今日情形何其凶险,若非朕出手,他小命难保。”
皇后:“陛下是汉王的父亲,救自己儿子是分内之事。”
乾元帝:“他是朕的儿子,更是大乾的皇子。五岁大便一心追名逐利”
皇后说陛下慎言:“做儿子的对父亲有孺慕之情,渴望如他父亲一般弓马娴熟,怎就成了追逐名利?”
乾元帝:“他孺慕朕?他孺慕朕做什么?”
崔雪朝一愣,见他面容的怔悚真切,恍然大悟。
下梁比照上梁,他的父亲没给他做出好榜样,他对父亲的印象厌恶大过敬仰,于是汉王对他的瞻仰和天性使然的模仿与靠近,落在他眼中,第一反应是疏远和不解。
乾元帝思索期间,给汉王穿好衣衫,喂他喝了好几盏安神的药茶。
有此前景,之后的考校参加起来也没意义。把人安顿在床榻上,崔雪朝摇着团扇,清凉的风拂去汉王心里的恐惧,哭了好久,肿起的杏眼疲倦了,一点点耷拉着慢慢睡着了。
守着孩子睡着,再去前殿,长案布满了膳食。
袁望似有所得,招招手让她坐过来,“原来有了孩子就会对父亲很崇拜,真稀奇。”
又问她:“你对崔卿也很崇拜吗?”
崔雪朝冷淡地说不,“小时候不懂事,很容易被大人虚伪的表面给哄了。长大后,见多了大人的丑陋,再瞧他,很不是东西。”
这话细听起来,有指桑骂槐的隐晦。
袁望只当没听出来,“那将来我们的孩子对我会崇拜吗?”
所以说世上就没有一碗水端平的说法。
诸如父亲对崔荷崔鼎,母亲故去,赵柔娘解语花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渐渐这二人自带的血债就消平了。
诸如眼下,他对杨氏女的少情,连带着对汉王并没有太多亲厚。今日拌嘴,他的顿悟很透彻,但好处却没有落到汉王身上,而是便宜了自己未来的孩子。
但她是个有良心的人,见他处置了今日汉王身边的宫人内监就算了事,很是不忿。
“那匹黑马为何突然失控,查出来了吗?”
“马鞍后移惊了马。”
至于惊马之前,袁望神色阴冷:“旁的还待继续查。”
崔雪朝往殿外阶下瞧一眼,“贤贵妃怎么还跪着?”
他很寡情地扯下唇:“她纵容汉王学马,这才跪了一个时辰。”
“按理汉王并未正式交由千熙宫教养,贤贵妃只是担着姨母的名头,平日里多过问了些。我是中宫,对皇子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有失察之责。”
袁望见她欲去殿外去跪,迟钝地领会到她的不开心,讷了讷:“是不是我哪里惹了你不开心?”
算他有些眼力见。
崔雪朝坐回原处,先吩咐宫人把贤贵妃搀扶到殿内,等人坐好,娓娓道来:“汉王今日闯祸,一是他自己年幼不懂事,被身边人鼓动,二在伺候的疏漏,其三,也是最紧要的,是我们这几个大人,尤其是陛下没有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贤贵妃心惊胆战地垂头不语。
崔雪朝:“陛下把教养孩子交付给文武先生,旁的一概让宫人内监照应,只做高高在上的陛下,少有父亲的体恤。”
“端蕙贵妃离世得早,贤贵妃不忍汉王辜负亲姐生养大恩,难道就忘了汉王乃皇家子嗣,身份贵不可言的道理?”
“汉王身上是有你杨家的血,究根到底,他是袁氏儿郎,是大乾的皇子!”
“也怪本宫,想着成全你与汉王的情分,不愿招惹是非插手,致使我等共犯今日大祸。”
一番连消带打,乾元帝与贤贵妃挨训竟觉得皇后说得很对,毕竟皇后没推脱她自己的过失,三分错责,脸面上平等地没有光。
殿内悄然,乾元帝坐着不动,贤贵妃作保往后对汉王必会持万分精神来教养
皇后说大可不必:“那日贤贵妃说本宫没有生养过,不懂养孩子轻重的分寸,本宫觉得很有道理。”
贤贵妃就觉得那头陛下调转过来的眸光像是带了刺,扎得她头发发麻,“回娘娘,嫔妾那日一时失言”
“不算失言。”
崔雪朝道:“本宫又想,贤贵妃和本宫都没生养过,想来对待孩子的心思是一样。既如此,汉王不必交由你抚养,后宫庶务再忙,本宫养一个汉王也累不到哪儿去。”
这话似乎戳到贤贵妃的痛处,对汉王撂手一事竟成了难分难舍的情感?总之脸色愈发难看,鬓发的汗把脸上的白脂粉冲刷出一道不甚美观的小痕。
乾元帝也很憋屈。
从前不见她提养汉王,打自己跟她说过旧伤,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似情海柔波反而藏蓄怀疑,小厨房的饭菜也格外雄壮,很有一股脑把自己的肾养肥养成大鼓的势头。
现下倒好,连带着汉王比他吃香起来。
大人们在前殿说着话,一时谁也没注意到中隔屏风处有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话撂下,旁的不必多说,崔雪朝提着裙裾回到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