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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撕裂苍穹

“等离开剑仙墓, 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好不好?”

华灯趴在他胸口,兴致勃勃地说。

“我家里人都很好的,而且你长得好看, 他们也会喜欢你。”

沈昼摸着她头发,饶有兴趣地说:“好看就喜欢?”

华灯理直气壮:“不然呢?难道喜欢不好看的?”

沈昼不轻不重道:“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

华灯哦了一声。

这不就是想让她说什么“你最好最喜欢你”这种话, 她才不说!

她道:“那别的好看的我也喜欢。”

沈昼说:“我不喜欢。”

“不用你喜欢……”

“我只喜欢你。”

“?!”

华灯腾一下从他身上窜起来。

“你突然、突然说什么呢!”

虽然她优点这么多,他喜欢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乍一听她还是红了耳朵。

华灯满眼惊疑地打量沈昼, 像是怀疑他被人夺舍了。

沈昼却表现得平常, 仿佛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

他只是偶然想起那天, 殷则京不满他总是沉默的态度, 大力拍着他的肩, 摇头晃脑道:

“唉沈昼啊沈昼,要是哪天你喜欢上一个姑娘,一定要告诉人家, 千万别憋着不说啊!”

这样算告诉了吗?

其实告诉了也不会怎样, 到时她依然不会记得, 只是他觉得应该说出来而已。

看华灯的表情,似乎没那么相信。

于是他改了措辞,重新说了遍:“其他人都不重要, 我只喜欢你。”

华灯愣愣地呆了片刻, 耳根简直是烧起来。

“啊?……哦。”

她慢慢地躺下去,缩进被子里,指尖捏着耳垂,不知怎么回应。

说“我也喜欢你”?太俗套了吧!

说“我接受你的喜欢”?可他们本来就是道侣啊。

“那谢……谢谢?”被子里传出小声的一句。

沈昼被逗笑了,干脆也躺进被子里,于黑暗中贴近她的鼻尖。

“没有了?”他按着她的后颈问。

他的呼吸近在面前, 华灯脸上更烫了,只能庆幸他看不见。

“其实我也还……挺喜欢你的。”她吞吞吐吐地说。

沈昼去吻她的眼睛,笑着道:“那我也该说一句谢谢你。”

不知为何,他说得轻松,华灯却觉得这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就像她也不是。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总是有种孤独感,时常会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在这里打打杀杀是常有的事,而她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接受。

父母妹妹都是凡人,唯有她身具灵根,注定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每次出门都会遇到危险,所以从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几乎没什么朋友。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孤独感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去过很多地方,交到了朋友,她的手链蕴藏天底下最强的剑气,她的戒指是世间最强的防御法宝。

华灯无法确定父母和妹妹去世后,她还会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但这不妨碍此时此刻,她觉得这里很好。

她抱着沈昼,两人都没有说话,这种宁静在夜晚显得格外美好。

隔了会,她闲聊地说:“原来你妹妹和殷则京是道侣啊。”

“嗯,他们很早就成亲了。”

华灯又道:“听说殷则京很厉害,真的假的?”

也不知这句话哪里不对,沈昼说:“你一定要提他?”

华灯笑眯眯:“不是你说的吗?我想问什么都行。怎么,这么快就反悔啦?”

沈昼呵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他是很厉害,天灵根,首席弟子,殷家家主。”

“听起来和你完全不一样呢,小沈道友。”华灯说。

腰上被捏了一把,像是一种惩罚。

然而华灯只觉得痒,她边躲边求饶,转移话题:“他跟你妹妹感情很好吧?”

沈昼将她拽回怀里,说:“应该不好。”

“啊?”

“陈曦和他在一起,很大可能是为了获取他背后殷家的资源。”

华灯谴责道:“你这人怎么一点不相信爱情!”

沈昼只说:“你如果见到她,也不会相信她能爱上一个人。”

华灯脱口而出:“那不一定!我一开始见到你,也没觉得你会——”

话音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竟然……!

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

她赶紧扯过被子翻了个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背后一时没有动静,她不敢想象沈昼在想什么。

但没多久,她被抓着肩膀,翻了回来。

华灯闭着眼睛装睡。

忽然她听到沈昼说:“你说得对。”

他扣着她的手,掌心传来温热。

华灯也是后来才发现,他的体温应当是冰冷的,只是为了不让她不适,所以才维持在她最喜欢的温度。

没有察觉她的失神,沈昼平淡地说:“她一定爱过那个人,才会愿意留在他身边。”

“或许那段时间并不长,但已经是她的全部。”

华灯忽然觉得,还是不要和他生气了,毕竟七天那么久。

她回握住他的手,开口:“我也有个妹妹。”

“她今年七岁,再过十几年,说不定也要成亲了。”

她开玩笑地说:“等到那一天,我看着她嫁人,肯定会哭出来的。”

沈昼淡淡一笑。

华灯来了兴致,扒着他的脸问:“你妹妹成亲的时候你哭了没有?”

沈昼说:“没有。我为他们高兴,为什么要哭?”

华灯反驳:“人在高兴的时候也会哭呀。”

沈昼挑了下眉,意味不明地问:“那你哭的时候是高兴哭了?”

华灯:“……”

她脏了,她竟然一下就听出来他在问什么!

她气恼地道:“我那是被你气哭的!”

沈昼哈哈大笑。

华灯气了不过一刻钟,就在他怀里入睡了。

他揽着她闭上眼。

跟她在一起,睡觉对他也变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有时他会把元神放到她识府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栖息。

今夜无星无月。

大概是先前那番谈话的原因,他久违地回想起参加婚宴的那一日。

他用了易容术,混迹在宾客中间。

那真是很热闹的一天,所有人都在欢笑,不住夸赞两位新人。

他们夸赞陈曦和殷则京天造地设,才貌相合。

沈昼在人群后方,能听到殷则京与宾客交谈的声音,陈曦偶尔会不咸不淡地附和两句。

他朝着她的方向,想象她的样子。

她幼时爱黄衣,拜入师门后,多数时间都是一身青衫,青衫宽大,而少女身形清瘦,好比翠竹鹤影。

她穿上婚衣,站在殷则京身边,一定是很好看的。

可惜他看不见。

*

第二天一早,华灯就和沈昼出发前往剑仙墓。

马车里,月牙和月满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她们一面往桌上摆放茶点,一面与职业素养作斗争,克制偷瞄向旁边的冲动。

即使不看,她们也能听到这些声音。

“这个发型还不错……可以啊,没想到你学得很快。”这是小姐的声音。

“是吗,这个有些简单,下次换一个。”这是那个臭男人的声音。

茶点刚摆好,就被一只手拿了过去。

“这个好吃,你尝尝吗?……别光喂我吃,你也尝一口嘛。”

“好。”

月牙和月满脸色沉重。

这本来都是她们的工作啊!

她们郁卒地离开了车厢。

华灯丝毫没察觉不对,嘴里叼着糕点,手掏出传讯碟看了眼消息。

是她、苏意轻、裴见明三个人的群聊。

之前他们就约好要一起去剑仙墓,因为他们三个很巧收到了同样的任务。

至于她任务要求里的“药清宗同门”,还好有沈昼在,完全不用担心。

马车在中途停下,接到了苏意轻和裴见明。

裴见明十分忐忑。

他怕被沈昼一巴掌拍死,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只是华灯信誓旦旦,一定会保证他的人身安全,而剑仙墓凶险非常,有沈昼在确实更保险。

所以他来了。

他如鹌鹑般坐在角落里,身上的光也熄灭了,华灯和苏意轻说说笑笑,他就不停吃不停喝压制说话的冲动。

但他绝望地发现,场面变得更诡异了。

因为只有他和沈昼不说话,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埋头苦吃,裴见明头一次觉得吃饭如此窒息。

华灯时不时朝他们看一眼,见他们相安无事,就继续和苏意轻聊天。

“你小男友怎么不在?”她问。

苏意轻摆摆手,一脸“别提了”的表情:“他真的烦死了,我干什么他都跟着,跟别人说句话他也管,好不容易才把他甩掉。”

华灯思索了下,觉得沈昼可能也有这方面倾向,但他从不表现出来。

比如此刻,他看着像不关心他们的谈话,手却一直攥着她的。

甚至有时候,她察觉他短暂对苏意轻和裴见明闪过杀意。

不过她也知道,他不会这样做,所以就当做没发现了。

相比于她的淡定,裴见明快要疯了。

“系统,他到底要干什么啊!”他在脑海里抓狂地喊。

“宿主,小心。”机械音罕见地严肃,“他好像发现我了。”

“什么?不可能吧?那怎么办!”

“放心吧宿主。”机械音冷静地说,“我并没有实体,他对我做不了什么。”

“原来是没有实体的怪胎。”冷冽的嗓音乍然在头脑里响起。

裴见明吓了一跳,几乎要蹦起来,可是他的身体失去控制,只能眼睁睁任人宰割。

他看着沈昼,沈昼不知何时睁开眼,黑到极致的眼睛淡漠望向他。

沈昼似乎不想管他,只是问系统:“你是什么?”

系统的声音不复平静,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能连它一块操控!

“我是系统N203号,我来自……”

它惊恐地听着自己把所有事情抖落出来。

“杀了你,他会怎么样?”沈昼问。

系统说:“你杀不了我,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裴见明已经崩溃了。

他想向华灯求救,却张不开嘴,偏偏那个男人还接住华灯递来的栗粉糕,咬了一口后与她谈笑自若。

可怕,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他今天就不该过来!

沈昼说:“你为何出现?”

“为了打通九州与外界的通道。”系统回答,“这个世界的天道封闭了九州与外界的联系,我要获取天道的能量,让九州回到原本的位置。”

裴见明愣住。

“等等,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很快就来不及震惊了。

因为沈昼出手了。

“滋……系统……冲击……数据……断开链接……滋……”

裴见明瞪大双眼。

系统,系统消失了!

然而没一会,机械音重新出现。

“系统N203已与您重新建立联系……滋……”

第二次。

“系统N203……滋……”

第三次。

“系统……”

别来了!

裴见明精神错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华灯。

【老乡,救救!】

华灯被他看得一愣,递给他一块糕点:“你想吃这个?”

在沈昼的注视下,裴见明含泪接住点心,还被迫说了声谢谢。

他的目光太诡异,华灯隐约察觉不对,问沈昼:“怎么了?”

“没什么。”

沈昼说,见她又喂过来一块栗粉糕,索性撤回强行进入裴见明脑海的力量,垂眸专心吃糕点。

裴见明刚松了口气,瘫下去擦拭冷汗,突然那瘆人的声音又出现了:“中指有什么特殊含义?”

“啊?”

沈昼冷淡地问:“戒指戴在中指上,有什么含义?”

裴见明嘴角抽搐:“就是……男女朋友的意思吧。”

“嗯。”沈昼说。

看来华灯说的没错,朝他比中指是喜欢他。

回想一下,她第一次用这个手势,似乎才认识没多久。他为她打通灵脉,而她用这个手势表达了感激。

后来在床上,她虽然咬他抓他,但朝他做手势这么多次,应该就是很喜欢他了。

沈昼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对裴见明和系统下命令:“忘记刚才的事。”

他又伸手抓了一块栗粉糕。

华灯看得一脸懵逼。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沈昼的嘴角就上扬了三个像素点,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莫非他真的很喜欢吃栗粉糕?

华灯偷偷把栗粉糕往自己这边挪了挪,防止待会他全都吃光了。

前往剑仙墓本该有三天左右的行程,这次多了沈昼的法术协助,直接提前两天抵达。

华灯下车时,一群人正站在山脚下,几几成群,仰望高耸的雄山。

“他们在干嘛?”华灯好奇地问

这里的人大部分她都不认识,小部分仙门大比时见过,看来涉及登仙梯,大家都相当关注。

“找不到真正的入口吧。”裴见明说,“有几个门派按捺不住,提前进去了,结果都是进了幻境,到现在还没出来,好在魂灯没灭,有生还的可能。”

苏意轻插嘴:“这位剑仙果然厉害啊,难怪要我们三个出马。”

“这还用说。”裴见明彻底忘记方才的事,虽然大脑莫名阵痛,但已恢复跃跃欲试的状态。

“我还听过一个传闻,当然只是传闻,没有被证实过。”他指着前方的高山说。

“传闻——”

“他曾撕裂过天,炼制出一柄世间最强的剑。”

“就是用这柄剑,他销毁雷劫,拯救苍生于水火。”

第62章 长眠于此

“入口在什么地方?”华灯拽了拽沈昼, 小声问。

沈昼说:“不记得了,就从这进去吧。”

说罢袖子一挥,四周风景急速向后掠去。

繁茂的树木、喧杂的人群、巍峨的高山, 统统化作一团虚影,消失在他们眼底。

裴见明惊呼一声, 被苏意轻一巴掌糊住嘴。

紧接着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面金色的壁障, 大约是用来防范闯入者。

沈昼伸出手, 他的手指穿透金光, 如同穿透一张薄纸般轻松。

他攥住这薄纸, 轻而易举撕出一道裂隙, 金光随之破碎, 华灯眼前一片碎芒缭乱。

等她再睁眼,就发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他们仍然没有进到剑仙墓,而是来到书中所写, 剑仙墓外的机关迷宫。

用沈昼的话说, 这是“殷则京的小把戏”。

迷宫由无数间密室组成, 原著中女主就是在此困了七天七夜。

密室昏暗湿冷,偶有鬼火闪烁。华灯一看面前坚如磐石的铁门就头疼,推了下沈昼:“你快带路。”

沈昼啧了声:“你使唤我越来越顺手了。”

华灯说:“有吗?我不是一直这样?”

沈昼微微扬眉。

华灯假装没看出他目光里的戏谑, 抬脚往前:“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外面好像有灯光……”

话刚说一半,脚下石板突然一空。

她毫无防备,法力也莫名使不出来,倏然坠落下去,与她一同掉落的还有苏意轻和裴见明。

沈昼第一时间去拉华灯,他的灵力已经缠上她的手腕, 可一抹凭空飞出的剑气斩断他的灵力,阻拦住他的动作。

身后又是一抹剑气飞近,沈昼站在原地,毫不意外:“别玩了,殷则京。”

话音落下,更有几十道剑气飞出,道道冲着致命之处而来。

如果是曾经的沈昼,或许会因为这些剑气而遍体鳞伤,可现在他连结界都不需要张开,光靠肉身便足以抵挡所有攻击。

剑气犹如纸屑,接触他的一瞬间就轻飘飘消散了。

一道爽朗的笑声于背后响起:“可以啊,你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沈昼漠然回头,熟悉的身影渐渐从虚空浮现,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得意洋洋道:“我死前在这留了几缕神识,还挺有意思的对吧?”

沈昼面无表情地注视他,脸上没有欣喜,亦没有怀念。

殷则京似未察觉,笑嘻嘻地飞过去:“我睡了多久?”

沈昼推开铁门,朝另一间密室走去:“九千四百四十三年。”

“一万年你都没来看过我?太不是人了吧!”

沈昼说:“你已经死了。”

殷则京说:“我等你好久了,不然你以为我留下神识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再揍你一顿啊!结果你居然压根不来!”

沈昼还是那句话:“你已经死了。”

“……”

殷则京觉得,和这个人真是没法聊下去。

“你该不会一直活到现在?”

“我以轮回之法,转世为人,活的时间没有你想的那么久。”

“一共十二把剑,所以这是你的第十二世,对吧?”

“十三把。”沈昼说,“剩下那把,你已经见过了。”

“原来是这样……那女孩是你的什么人?”

未及沈昼回答,他兴致盎然道:“让我猜猜,不会是你在这一世的妹妹吧?或者你的女儿,孙女,曾孙女……”

赶在他彻底跑偏之前,沈昼无情打断:“是道侣。”

殷则京爆发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

他笑了好一会,发现沈昼没有笑。

他的笑容骤然敛住。

“………”

“你不是认真的吧?!”

沈昼说:“不行吗?”

殷则京瞪大了眼:“我#@¥%*&#!你也有今天!”

沈昼懒得搭理,继续向前,殷则京一路追上:“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她看上了你什么?总不会是你这张脸吧!”

他兄弟这张脸确实不错,可惜对情爱一窍不通,任何人夸赞“我觉得你好看”,都会被自动翻译成“我要你好看”,于是告白变成斗殴现场,再也没有女修敢对他诉衷肠。

他跟陈曦调侃这件事,陈曦回他:“你第一次这么夸我,我也以为你要和我打架。”

殷则京:“……”原来这就是你第一次见面就揍我的原因!

铁门一道接一道,密室永无止尽,饶是沈昼也不禁皱眉:“你为什么把她调走?”

殷则京无辜地眨了下眼:“我不知道她是你道侣,早知道就让她留下了,你以前那些事我正愁没人讲……”

“你管不住嘴,我可以让你再死一次。”沈昼说。

殷则京静了静,选择遁逃:“你道侣那边好像有点动静我去看看啊!”

他刚飞出去就被沈昼拽回来。

“那个火灵根在哪?”沈昼问。

他熟悉剑仙墓的构造,华灯去的地方很安全,况且戴着那枚戒指,她不会有危险。

殷则京:“你说胆子小得不行一直在叫那位吗?他运气很好,掉进了我最喜欢的机关,你要去找他?我带你过去……”

沈昼:“不用,我自己去。”

殷则京稍怔,随即了然一笑:“放心吧,有我在,那位姑娘一点事都不会有。”

沈昼淡淡地笑了下,说:“我知道。”

*

华灯掉进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石道中。

石道起初一片幽暗,华灯只能摸索前进,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清冷的女声在指引她:“不用怕,一直往前走,你就能出去。”

那声音太缥缈,当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再也听不到,一度让她以为是错觉。

她遵从指示,一路向前,两侧石壁渐次亮起光芒,点缀着冰蓝色的明灯。

借着这光亮,华灯总算看清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她在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路上,周围石壁竟然没有一丝杂草或暗苔,而是错落呈现一幅幅壁画。

壁画上是两个没有脸的人影,可以看出一男一女,有时身处山野,有时身处云端,还有的是一袭红衣,像在举办婚礼。

莫名地,华灯感到有些画面似乎略显空荡。

譬如其中一副,女子在旁,男子在练剑,他对面应该还有第三个人才对。

为什么不见了?

来不及细想,石道抵达尽头,几缕微芒从前方的缝隙中漏出,她穿了进去。

她来到了真正的剑仙墓。

想象中的坟墓,应当是阴暗冰冷的样子。

然而此处全然不同,她跨出缝隙,见到的居然是春花烂漫的山谷。

鲜艳盛放的花丛中央,蝴蝶飘然而过,簇拥着黑玉雕成的棺材。

没有墓碑,只有棺材板上一则简洁的金字——

“陈曦与夫殷则京长眠于此。”

字迹劲瘦锋锐,力透棺木,仿若剑锋刻成,与沈昼平常所写大相径庭,华灯还是认了出来。

虽然她跟沈昼开玩笑,要来这里捡法宝,但她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做。

所以她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不少蝴蝶向她飞来,仿佛同她打招呼。

面前传来一点响动。

华灯下意识望过去,突然棺材板一掀,一只手扒了出来。

“!”

接着棺材板彻底翻过去,高挑的蓝衣身影一跃而出。

华灯:“……”

男子朝她招手,笑容灿烂:“沈昼的道侣,你好啊!”

华灯走过去,试探地说:“殷则京……前辈?”

“别叫前辈了,显老。”

“……好的。”

余光一瞥,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殷则京并没有影子。棺材里也的确没有尸体,躺着一柄黯淡的断剑。

然而沈昼没说的是,断剑旁边还有一把长命锁。

殷则京坐在棺材上,十分自来熟地和她闲聊了两句,大多围绕沈昼。

继而他坏笑问:“沈昼有跟你提过他的小名吗?”

华灯惊讶:“他还有小名?”

殷则京拍着腿大笑。

“你肯定想不到!他的小名居然叫……哈哈哈哈哈……居然叫乖乖!”

华灯:“哇。”

这可是大新闻。

原来回忆里,他娘喊他“乖乖”,根本不是昵称,而是他的小名!

她顿时两眼放光:“还有呢还有呢?”

殷则京滔滔不绝:“还有他在天命宗的时候,我们都要考试,他说好了不温习功课,结果一个人半夜溜进藏经阁用功……”

“喔哦……这种行为太可耻了!”

殷则京用力点头,趁沈昼没回来,赶紧接着说:“还有还有,那个……”

华灯听得津津有味。

“……而且他可喜欢吃甜食了!喜欢就算了,他这个人还很装,每次我买点心和糖他都装得很讨厌的样子,后来有好几回我在旁边蹲点,才逮到他一个人偷偷去买。”

他说完了,发现华灯的笑容淡了点,也顿了下。

“他的味觉还是没有恢复吗?”

华灯抬眸:“他以前也这样?”

殷则京说:“从入魔之后,大概就一直这样。”

华灯说:“他现在不是魔修了。”

殷则京笑了笑:“因为是仙是魔,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了吧。”

华灯点点头,认真地说:“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修士。”

殷则京一时没有讲话。

她提到那家伙的眼神,简直就像他看见陈曦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陈曦对他与常人无异,沈昼却会在说出“道侣”两个字时,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柔。

明明温柔,是与他那么格格不入的词。

“你们什么时候成婚的?”殷则京随口问。

“成婚……好像没有吧。”华灯说。

殷则京震惊了:“这你都愿意跟他当道侣?还是说你们这个时代,大家已经不流行成婚了?唉,世风日下啊!”

华灯笑了笑说:“确实不流行了,像你们那样的成亲仪式,已经很少见了。”

殷则京说:“我们?我和陈曦?”

“对呀,不是说有八只玄鸟拉车,彩带漫天,宾客盈门,还有火凤祥云,蛟龙剑舞,总之特别热闹。”

“……沈昼告诉你的?”

“嗯,他说你们那天都很高兴。”

说完就发现殷则京表情不太对,她道:“我说错什么了?”

殷则京:“我没有见到他。”

华灯:“什么?”

殷则京慢慢地说:“那天,我没有见过他。”

*

一间密室内。

裴见明痛苦地抱着头,满脸麻木。

头脑里全是系统尖锐的叫声,他快要疯了。

灯光摇曳,忽明忽暗,沈昼高大的影子投到墙上。

他看着裴见明,居高临下,面无波澜。

三百次。

他杀了那东西三百次,大致明白了它的生存方式。

要解决它并不难,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按照他从前的行事风格,应该直接去找华灯,帮她杀死这东西

然而现在,他摸不准了。

在随心所欲做事之前,他脑海里常常会闪过那个人的笑颜,随即在想,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曾经斩断了束缚他的一切,唯有这一回,他似乎并不对此感到厌烦。

算了。他指节抵住墙壁,漫不经心敲了两下。

回去问问华灯的意愿吧。

墙面应声而开,露出漆黑的通道,沈昼踏了进去。

裴见明仍在身后哀嚎,他却没有再用傀儡术。

他要裴见明记得,要系统记得,他要看到他们背后的力量,然后一并解决。

墙壁再次关闭,通道消失不见。

良久之后,裴见明终于颤颤巍巍抬头。

“系统,我不会变成弱智吧?”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

系统奄奄一息,听到这话还是提起一口气,顽强地回复他:“宿主,你本来就不聪明。”

裴见明“哇”的一声,哭得更惨了。

第63章 长命金锁

“我和陈曦成亲那天, 从来没见过沈昼。”殷则京说。

华灯起初有些惊讶,随即说:“大概是他来了,但没有告诉你们吧。”

殷则京笑了笑:“你不觉得是他失约没来?”

华灯说:“他不会的。”

殷则京短暂地沉默了下, 怅然道:“是啊,我早该想到, 他不会的。”

华灯:“那天发生什么了吗?”

殷则京:“那天……一切都很好。”

他和陈曦的婚礼在殷家举办,确如华灯描绘那般, 隆重华丽, 煊赫非常。

只是两人成亲的由来, 远比他人想象要草率。

就在普通的一天, 殷则京于仙门比武中大获全胜, 陈曦说完“恭喜”后, 他乘着兴奋的劲头,脱口而出:“你别恭喜了,我一直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曦略显诧异:“喜欢?”

殷则京立即后悔了。

他懊丧地转过脸:“对不起, 当我没说, 我改天找时间正式说一次……”

“喜欢, 是要当道侣的意思吗?”陈曦说,“可以。”

殷则京嗖一下把头扭回来,磕磕绊绊:“你、你说什么?”

陈曦:“我需要殷家的帮助, 所以当道侣, 可以。”

那股冲上头的激动和热血被迅速浇灭了,殷则京怔然道:“就这样吗?”

“对。”她说,“我不想像母亲一样死在雷劫下,也不想像父亲一样弱小,所以我需要殷家的资源。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在这个时代, 死于雷劫下的天才数不胜数。

但随之而生的,是仙门世家为此研制出的抵御雷劫之术。寻常修士遭遇雷劫,动辄灰飞烟灭,而在世家大族,仙门名派,天才受到严密保护,用最强的阵法,最名贵的法宝,足以抵消七成以上的雷劫影响。

是以强者愈强,而弱者恒弱,世家大族坚不可摧,无名散修命如草芥。

殷则京理解陈曦的选择,不过他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个,那你不必牺牲自己的人生,就算没有结为道侣,殷家的资源也可以为你所用。”

陈曦说:“我不觉得我做了什么牺牲,而且,还有一个原因。”

顿了下,她说:“我希望哥哥觉得我幸福,你是最好的选择。”

殷则京说:“那看来我人不错。”

陈曦淡淡地笑了笑,旋即道:“别告诉我哥,如果他问起来,就说我喜欢你,所以愿意和你成婚。”

殷则京摸了摸鼻子:“……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难过。”

陈曦:“为什么?”

殷则京:“因为我以为,你多少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陈曦无所谓地道:“这重要吗?多一点,少一点,对我们而言有什么区别?”

殷则京哭笑不得,他了解陈曦的性格,当然不会因为她一句话而生气懊丧。

陈曦本来是要走了,路过他身旁时,忽而说了句:“但要是你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殷则京望着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很淡:“那就是有一点吧。”

陈曦走远了。

他站了一会,默默地想,今天天气可真好。

总之就这样,两人仓促地成了婚。

他们给沈昼发了请柬,也得到他的回复,显然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结为道侣,不过那家伙还是表示了祝福。

婚礼当天,陈曦表现得很平淡,然而她愿意穿上繁复的婚服,殷则京已经十分意外。

她是穿给沈昼看的,正如同他也在等待这个人一般。

可他们终究没能等到。

从早到晚,他们等了许久许久,都没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夜幕笼罩,陈曦还是没有褪下婚服。突然小厮送来一份贺礼,说署名是一位陈道长,要他务必送至陈曦和殷则京手中。

他们打开一看,一共两个锦盒,其中一个是冰玉雕刻的酒杯,另一个则装着纯金的长命锁。

殷则京:“……这是给小孩子的东西吧?”

目光接触那只杯子,电光石火,他意识到不对:“是阿昼送来的?!”

那是很久之前,他偶然在书里读到这个杯子,闲谈的时候说给沈昼听。

他抓住小厮问:“他人呢!”

小厮惶恐地回:“小的不知,这是天命宗一位真人送来的,说是陈道长故交,陈道长有事不能过来……”

殷则京松开手,烦躁地说:“你先下去!”

小厮诺诺退下。

他回头,陈曦拿过锦盒,一眼不错地盯着那把长命锁。

他不敢惊扰,良久,陈曦哑声说:“我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重病,后来病好了,父亲说要给我打一把长命锁。”

指腹摩挲着长命锁上自己的名字,她说:“没几天他死了,当然就不了了之,母亲也不会记得。”

“但是阿昼还记得。”殷则京开口,观察她的表情,“你难道不高兴吗?”

陈曦沉默片刻,说:“他把这些事记得太清楚,可那些都过去了。”

殷则京说:“就算过去了,收到这份礼物,你也很喜欢吧?”

毕竟她抚摸这把长命锁时,低垂眼帘,多少有几分柔软。

但陈曦说:“这不重要。”

她道:“我喜不喜欢,记不记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根本没有意义,而他迟早会被这些没意义的事拖累死。”

殷则京说:“不会的,阿昼很厉害,你看他离开天命宗,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

陈曦抬眼:“如果过得好,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殷则京沉吟少顷:“也许是因为你们母亲的事,他还是没办法面对你。”

陈曦摇头,不以为然:“不是因为这个。一定是他出了什么事,不然答应过我的,再困难他也会做到。”

殷则京还要再说什么,陈曦却已合上锦盒的盖子:“罢了。”

她将锦盒放到床边的柜子里,没有装进乾坤戒,盯着摇曳的烛火说:“我再想想办法,去见他一面吧。”

殷则京低低地应了一声。

夜色已深,窗外静谧无声,纵有烛火,室内仍旧昏沉。沈昼的确不会来了。

殷则京手扶窗沿,望了许久,终于还是说出那句话:“你母亲的事,你不该这么做的。”

陈曦正在翻看一本古籍,闻言动作稍顿,抬头看了他一眼。

殷则京说:“你知道阿昼不会怪你,可那样他就只能一个人难过。”

陈曦面色如常,无波无澜地道了声:“我知道。”

她合上书,站起了身:“母亲历劫前,我去找过她几次。”

殷则京诧异地回头。

陈曦微微一笑,既然结为夫妻,她也愿意分享一些从未说过的秘密。

她说:“我跪下来恳请母亲,求她不要历劫,因为这会让哥哥难过。至少再晚一些,毕竟她还年轻。”

“我还告诉她,我炼制了很多法宝,而且有天命宗的帮助,这些都可以帮她提高胜算。”

说及此,陈曦冷笑两声:“可她全都拒绝了。她说这是父亲生前的愿望,也是她毕生所求,虽死不悔。”

殷则京愣住,他从不知晓这件事,想必沈昼也不知道。

就听陈曦漠然地说:“所以我放手了,她想死,就让她死。如果有一天我做出同样的选择,你也不需要拦我。”

殷则京这才回神,他如实说:“我做不到。”

陈曦淡淡道:“我知道。当我没说过。”

她还穿着那身婚服,站在灯光下,可殷则京好像怎样都触摸不到她。

……

“嗯……那他应该是来了。”听完殷则京的描述,华灯分析道,“天命宗的真人就是他易容后的样子,所以你们才没认出来。”

殷则京多看了她两眼,缓缓说:“是啊,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当年我没想到,他的易容术能骗过我。”

论修为,两人可差了不少,但那一次的确是他输了。

“他为什么不肯见你,你后来知道了吗?”华灯问。

“……知道。”殷则京说,“因为他堕魔了。”

华灯微微睁大眼。

殷则京的目光变得悠长:“我找到他是一年后的事了,他堕了魔,杀了许多人,一直在被追杀。”

他找到沈昼时,他正在某座山脚下,一间破败的木屋里。

他胸前一条刀伤,背上几道箭伤,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更别提五感尽失,如同废人一般。

殷则京站在他面前,手脚麻木冰凉,半晌才沙哑地开口:“你堕魔了?”

“嗯。”沈昼低头包扎伤口。

“你能听见?”

“听风术。”

“那眼睛……”

“我正在修炼天目,再等几年就能看见一些东西。”沈昼将箭矢拔下,没什么表情地涂抹伤药。

殷则京知道他不该说这些,可他忍不住:“你不是答应过你母亲?!你——”

沈昼打断他,漫不经心地说:“答应过又怎样?我不能出尔反尔?”

殷则京倒退一步,定定地看他片刻,妥协地屈膝蹲下:“你为什么这么做?”

沈昼上完药,穿好衣服,随口说:“为了救我师父,他被人追杀,我只能靠入魔突破瓶颈。”

为这事,老李骂他骂得可难听,还动手打他,不过他到底入魔了。这样没什么不好,他早晚也要走这条路试试看,只是提前一些罢了。

静了一会,殷则京问:“那你师父呢?”

“死了。”沈昼拍拍衣摆起身,“去年的冬天,他死了。”

魔修逆天而行,寿元本就有限,何况老李修的功法极其激进,是燃血耗命之术,沈昼并不意外他的离去。

那个冬天不算冷,他们去到温暖的越州,忽然天空下起了大雪。

更奇异的是太阳未被遮蔽,晴光四射。

老李叫住了他,指着太阳,哆哆嗦嗦地流下眼泪:“登仙梯……小子,你看到登仙梯了吗?”

他的头发正在一寸寸变白。

沈昼似未发现,眯起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烈阳灼目,他快要睁不开眼。他说:“看到了,师父,你成功了。”

老李哈哈大笑:“是!我成了啊,我成了!臭小子,你也得好好努力,师父我就……先成仙去了!”

他化作一具枯骨,湮灭于沈昼手中。他成仙去了。

想到这一幕,沈昼记得最清楚的却并非他的神情,而是这个时节,越州依然开着花。

能四季花开的地方当然很好,所以他在越州待了两年,才会被殷则京找到。

回忆戛然终止,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毫无留恋。

殷则京一个箭步拽住他:“你站住!你知不知道陈曦一直在找你!别让她担心好吗?”

沈昼看着他的手,冷笑:“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他的话像锋利的刀子,闪着冰冷的光:“你以为成了婚就万事无忧了?如果有一天她要死了,你拦得住吗?你救得了吗?!”

“殷家会保护她。”殷则京断然道,“殷家也可以保护你!你跟我回去,别再待在这个地方!”

沈昼巍然不动,面带嘲讽:“你有什么资格夸下海口?”

殷则京厉声道:“那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要保护她?就凭你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你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不对,为什么偏要一错到底!”

沈昼骤然大笑。

“一错到底?你以为自己就是对的?你当然这么觉得,因为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得不到的东西,你一出生就有了!既然你这么相信殷家的实力,那就闭嘴,滚回你的殷家去!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沈昼你疯了!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想杀你吗?!”

“要杀便杀,有何可惧!难道我父亲被那些人杀死,是因为他修的道不够正义不够仁慈吗!”

青年字字冷硬坚决,殷则京居然一时无话可说。

但他还是不肯放手,抓住沈昼的肩膀:“跟我回去!”

回应他的,是对方迎面而来的拳头。

砰!

殷则京结结实实挨了一击,反手打了回去。

就像在天命宗的时候一样,他们又打了一架,因他压制了修为,所以不分胜负。

最后的一刻,他们累倒在地,他听到沈昼说:“如果我不是五灵根就好了。”

似乎这时他才明白,沈昼那句“你一出生就有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说:“如果我是五灵根,我一定不如你。”

沈昼笑了声,显出几分疲倦:“有时候我真的妒忌你,你从来都不会怀疑自己。就连陈曦,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你却轻易就能赢得她的信任。”

殷则京愣神片刻,他却已重新起身。

“我要离开了,别告诉陈曦。”

就这样,他走远了,说的话和陈曦如出一辙。

殷则京不能明白。

明明一出生就是最亲密的家人,为什么永远做不到向对方坦诚?

沈昼离开没多久,陈曦赶到了。

瞧见他脸上的伤,她瞬间弄清发生了什么,沉声问:“你见到他,但没告诉我?”

“是。”殷则京并不隐瞒。

说来有点荒唐。他曾经喜欢招惹陈曦,想从那张冰雕似的脸上找到波澜,可是都没有成功。

唯独在这个时候,他竟然从她脸上看到了怒火。

只是这怒火很快就熄灭了,她又恢复死板无波的模样,面无表情蹲下身。

那地上有一滩血,是沈昼留下的,她手指拂过血渍,平静地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他不是五灵根就好了。”殷则京道。

陈曦没有再说话。

殷则京问:“你不去找他?”

陈曦说:“人各有命,不可强求。”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殷则京只得跟上。

这次来越州,其实纯属意外,因为他们并非为沈昼而来,是为了看望陈曦的家乡。

她的家乡就在越州之南,据说前不久,因一场门派争夺地盘的混战,顷刻间毁于一旦。

末法时代后,资源与灵气短缺,战乱时有发生,算不得奇事。

然而这不妨碍殷则京觉得惋惜,毕竟他听闻过陈曦父亲的事迹,崇敬那位英雄人物。

谁能想到,她父亲用生命保护的地方,最后不是亡于魔修之手,而是在名门正派某位合体期的剑气余波之下,转瞬化作飞烟。

陈曦站在废墟上,环视四周,殷则京猜她在找父母的坟墓,可惜没有找到。

如果能找到,大概也已经被沈昼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陈曦踩过满地乱石,大步向前。她说:“我早就说过,他做的事根本没有意义,只有母亲才会傻乎乎地信任他,追随他。”

殷则京的脸色变了一下。

“你跟你母亲也说过这种话?”

陈曦转头看他,蓦地勾起嘴角,笑容极其冰冷:“是啊,我说过,我让她忘掉那个男人,多关心下哥哥。”

“那时候你多大?”殷则京问。

“可能七岁吧,或者八九岁。”陈曦心不在焉地说。

殷则京的心跳停滞了几息。

他记得沈昼提过,陈曦八岁的时候,曾被一伙贼人掳走,那些人不给她吃不给她喝,还硬生生拧断她三根手指。

这也是最令沈昼在意和愧疚的事,即便随着陈曦长大,伤口已完全愈合,看不出半点痕迹。

他说过很多遍,所以殷则京不会记错。

殷则京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冰雪般的小女孩,是如何捂着被拧断的血淋淋的手指,面无表情对母亲说出这番话。

“你也和哥哥一样觉得我不正常。”陈曦说,用的是陈述语气。

这一回殷则京没有反驳。

他说:“想做正常人的方法有很多,但我希望你能做自己。”

陈曦只是平静地说:“好啊。”

殷则京的脚步踉跄了一瞬。

又来了。

这种感觉又来了。

她明明就站在他眼前,眉目生动,青衣翩然,日光照在她身上,那么温暖,那么灿烂。

可殷则京却觉得她仿佛一只幽灵,随时可能消散在天地中。

……

虽然回忆很长,但殷则京的讲述其实很简洁。

他三言两语描绘出当年的沈昼,皆是轻描淡写的措辞,但华灯知道,他们经历的一定远比这些要多。

殷泽京说:“沈昼还好吗?”

华灯不知道他对“还好”的定义是什么,她答道:“暂时还好。”

殷则京叹了一声:“他活到现在,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如果他真的误入歧途,或许你可以阻止他。”

华灯歪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

两人都没有注意,剑仙墓的入口,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身影。他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在踏出缝隙的前一刻,站定了脚步,静静听他们聊天。

沈昼的手已经抓住缝隙边缘,他可以随时撕开这通道。

但他莫名没有,他也不清楚是不想打断他们的对话,还是在等华灯的回答。

须臾沉默后,响起殷泽京的声音:“你不愿意?”

他猜,华灯是在摇头。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他听到华灯问,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干脆,“那你应该了解他,他才不会误入什么歧途呢。”

“轮回转世之法,在你看来不算歧途吗?”殷则京笑着说,“起码在我们那个时代,这是禁术中的禁术。”

“可是禁术,也不代表不能用吧。”华灯说,“他比那些人聪明,所以那些人用不了的,他当然可以。”

殷则京笑了起来:“难怪你会同意当他的道侣……没想到当年嘲笑我整日谈情说爱疏于练剑的家伙,有一天也会为情沦陷。哈哈,有趣有趣!当年的那些话也到了我还给他的时候。”

沈昼冷冷地想,这家伙果然还和当初一样蠢。

笑完了,殷则京正色说:“可他执着于这般离经叛道的行为,对正道是天理难容,对邪道也是扞格不通。”

“不论轮回几世,他都孑然一身。正邪两道无法接纳他,而他自己也无法判断这样做是对是错。若是如此,天底下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所?”

这话沈昼听得要起茧子了,他意兴阑珊地搭下眼皮,思考要不要现在过去。

他可以给殷则京一拳,堵住他的嘴。

“是吗?你这么想。”华灯避开那人的问题,轻轻反问:“难道在你眼里,天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只有走上去,才能成为世人眼里的正道吗?”

“还是说,你觉得沈昼为了你们才活到现在,怕他痛苦?”

殷则京沉默以对,他确实想过,是他们拖累了沈昼。

华灯却轻快地笑道:“可如果为了你们,天劫已经被销毁,他还在追求什么呢?”

“正是因为他有自己的追求,所以他才活到现在。”

殷则京:“你……”

华灯说:“我倒觉得,他所执着的,并非正或邪,亦非对或错。”

“有些人修道,是为了守护正义;有些人修道,是为了证明自我;也有些人,是为了长生不老,或者洗刷仇恨。”

殷则京安静地听她讲述。讲述她口中不一样的沈昼。

她轻缓而坚定地说:“我所认识的沈昼,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在我看来。”

“他所求的,是道本身。”

男人按住通道边缘的手指一顿。

第64章 三枚玉简

殷则京不会想到, 能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看着华灯坦然的眼睛,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个自负的家伙, 固执地按自己的思维理解沈昼,即便他从未成功过。

可是, 也不重要了,他是个死人, 而这女孩会陪伴在沈昼身边。

青色的蝴蝶翩然飞过, 落在华灯的肩膀上, 殷则京勾了下嘴角, 目光温柔, 笑容释怀。

蝴蝶飞走了。

殷则京重新转向华灯, 说:“有一件事,我有点好奇——能给我看一下你的戒指吗?”

华灯稍怔,没有拒绝, 伸出一只手去。

戒指她摘不下来, 只能这样给殷则京看。

殷则京摸着下巴:“确实挺强的, 防御效果也很好,没想到他对炼器也这么精通,陈曦知道又要不高兴了。”

华灯好奇:“为什么?”

“因为陈曦一开始是想当剑修的, 因为学什么剑法都不如沈昼快, 所以才成了器修。”殷则京挑眉,语气带了一丝得意,“连沈昼都不知道这些,只有我知道。”

华灯失笑:“陈姑娘的炼器天赋的确很好,沈昼给过我她炼制的玉虚扇,我很喜欢。”

“那当然, 这可是给陈曦未来嫂子的,她做的可用心了。”

“啊?”

华灯瞪圆眸子。

殷则京顿时了然,揶揄道:“哎哟,看来是有个人不好意思告诉你呢。”

其实他说的也不全是实话,毕竟当初陈曦把扇子给了沈昼,郑重地交代:“等以后你遇见不错的姑娘,再把扇子给她。”

而沈昼全然没理解她话中的意思,拧眉道:“一把扇子,还要分男女?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当时他和陈曦都很无语,也根本不指望他能找到道侣,所以再没提过这事。

但这不妨碍他此刻对华灯添油加醋。

“一定是他早就对你芳心暗许,还死撑着不让你知道,唉我跟你说他这人就是这样……”

华灯耳尖微红:“是这样吗?真是没看出来啊。”

“肯定是的!你别看他嘴上不承认,其实心里早就乐开花……”

殷则京眉飞色舞,正准备再接再厉,突然神情一凝,肃然住嘴。因为就在他对面,正被造谣的家伙面无表情撕开通道,直接走了出来。

华灯对背后的一切浑然无知,催促道:“还有呢?”

殷则京讪笑:“什么?哦我刚刚好像梦游了,你说这人睡久了就是不行哈。”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下华灯的戒指,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你快……我去!”

他惊呼一声。

这戒指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虽然是一缕神识,好歹是渡劫期的神识,居然这么被吸了进去!

沈昼冷眼旁观,非常不道德地嘲讽一笑。

殷则京苦苦挣扎,张嘴便骂:“孙子你敢暗害爷爷!”

华灯这才注意到沈昼的身影,与此同时下意识伸手,抓住殷则京的神识。

沈昼立刻拽开她的手,可似乎晚了一步,不知是殷则京的原因,还是戒指的功效,她瞬间掉进一片混乱的时空。

眼前有无数碎片掠过。

殷则京的神识存储了他生前最深刻的回忆,她看到他与沈昼比武练剑,看到他向陈曦求婚,也看到春雨淅沥的一天,他和陈曦坐在廊檐下。

那是他们在南方的住宅,雨水落下,花繁草盛。

院墙外间或传来孩童戏耍的笑声,殷则京递给陈曦一杯茶,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有一个像你的孩子,那一定会很可爱。”

陈曦接过茶,捧在手里,低头吹了口:“殷家的长老催你诞下子嗣吗?如果必须做,我可以……”

殷则京立马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这么想。”

陈曦没有说话。

“你不喜欢孩子吗?”他说。

“我给不了他们应有的爱。”陈曦道。

殷则京莞尔,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怎么会?阿昼不是说,你们的父母都爱过你们,你也一定会是个好母亲……”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第一次,他在陈曦脸上,见到这种可以称之为扭曲的表情。

而她毫无所觉,就用这种扭曲的表情,对他说:“爱?”

“……不是吗?”殷则京低声说。

他很小就跟父母分离,被抱到本家培养,他的任务是成为优秀的家主,对于亲情大多只靠想象。

两人都安静了片刻,陈曦垂眸,饮下一杯茶。

“不,你说得对。”她握紧茶杯,“如果一个父亲会为孩子讲睡前故事,一个母亲会做孩子最喜欢的菜,那他们一定是爱孩子的,对吧?”

即使四岁的时候,她高烧不退,而父亲彻夜不归。

即使十二岁的时候,她砍下敌人的头颅,拖着他们的尸体回家,母亲也只是匆匆忙忙瞥过一眼,说:“扔到外面吧。”

尽管如此,那也不代表他们错了,大约这世间所谓的爱,都是这般模样。

殷则京迟疑地回答:“应该……是吧。”

随即揭过这个话题:“我知道了,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那些长老什么的要是找你,你骂回去打回去都行。”

“……”

陈曦放下茶杯,望着廊檐下滴落的雨水,轻轻应了一声。

那之后,长老们没有找过陈曦,却找过殷则京几次。

他们起初强硬要求二人孕育子嗣,后来终于妥协,同意他们过继一个孩子。

可不管他们怎样退步,殷则京始终是那句话:“如果你们只是需要家主的孩子,那我会辞去家主之位。”

当他们发现殷则京没有开玩笑时,无人再敢多话。

殷家的天才不少,而殷则京只有一个。当时的修仙界还处于一片混乱,能晋升渡劫期的修士寥寥无几。毫无疑问,对殷家,殷则京是近千年来最有希望突破的天才。

没了外物干扰,陈曦可以专心致志地炼制法器。

但殷则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法宝。三根玉简,这能干什么?他想不出来。

他只能在陈曦又一次失败时,握着她的手说:“不要做让自己有危险的事,可以吗?”

陈曦应该说“我不在乎危险”,或者“我必须如此”,然而这一次,她沉默了。

殷则京的胸腔涌现狂喜,心跳个不停,那一丝隐秘的期待仿佛要被实现了。

可突然,他们养在院子里的白鹤叫了一声。

叫声凄厉嘹亮,震透云霄。

陈曦惊醒了。

她松开他的手,走向远处,话语随风飘渺:“我不会停下,不管是谁阻拦,都不会。”

那一刻殷则京蓦地想起沈昼的话:“你留不住她的,我也留不住。”

只好如此。只能如此。

在那之后,无论忐忑抑或颠沛,他们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两百年。

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有时殷则京会想,至少他们三个,谁也没有死在天劫之下。

直到这天,陈曦决定冲击合体期。

彼时殷则京已突破渡劫,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

有殷家的法阵庇护,再加上他的力量,他有自信能从天劫下护住陈曦。

雷劫如期而至。

也是在那个时候,殷则京第一次见陈曦拿出三枚玉简。

起初,他把这当成防御法器,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

因为自她拿出玉简,天劫的威力便陡然增强,几乎令他也感到吃力。

好不容易撑过三十六道紫雷,迎来的却是更恐怖的灭顶之灾。

“陈曦,你在做什么!”他于狂风中呼喊。

陈曦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唯一的一眼。

玉简从她手上飞出,飞入天雷深处,她依稀地说:“我要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天雷宛若毁天灭地一般。

于是殷则京明白了。

——这不是破境的四九天劫,甚至也不是飞升才有的九九雷劫,而是天谴,是天罚!

天道要诛灭这个胆敢窥探天机,悖逆不臣的蝼蚁。

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吗?

在这个时候,沈昼赶到了。

他会来并不奇怪,因为陈曦告诉了他。

身为五灵根,他一路修至元婴期,称得上奇迹,然而在这场雷劫下,他渺小得仿佛尘埃。

但殷则京知道,他有办法的,他总是有办法的。

果然,他成功将雷劫调转到他身上,他蒙蔽了天道,要解救陈曦。

殷则京的剑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推开沈昼,他就会死;可是推开他,死的就是陈曦。

紫雷接连劈落到沈昼身上。

陈曦的三枚玉简,却于此时分出两枚,隔绝了沈昼的存在。那些雷劫仍由她一个人受着。

正如同沈昼猜到她会死在这里,她也猜到哥哥愿意替她去死。

她会叫沈昼过来,便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隔着玉简交织成的交界,兄妹二人静默地对望。

就像早已料到这个结局。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两人从天上坠落,殷则京接住了他们。

他看到沈昼爬起来,跪到陈曦身边,妄图发动九转乾坤术。

然而仅几息时间,他就缓缓放下手。

不出所料,九转乾坤术的阵引消失了。他为母亲和妹妹一同种下的阵引,一个没能发挥作用,一个被悄无声息地解开。

他垂着头,殷则京看不见他的表情。

陈曦撑着他的胳膊坐起,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哥,你的确是天才,你用一个月就研究出来的东西,我花了十年才解开。”

沈昼慢慢地抬起头,殷则京发现他平静得诡异,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见证你的死亡吗?”

“不。”陈曦微笑,“是为了见证这个世界的真相。”

仅存的一枚玉简,被她交到沈昼手中。

“昔日有一位渡劫巅峰的大能,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他虽死于天劫之下,却曾触碰到世界的真谛,为我们留下一则遗言。现在我找到了,这枚玉简连通了殷家的撼天柱,他的遗言会为所有人知晓。”

沈昼无动于衷,他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能找到破除天劫的方法。”

“然后呢?”沈昼还是问。

陈曦轻叹一声。

“我想要天下苍生不再因雷劫而枉死,不再因恐惧而疯魔,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平安长大,希望每一个家人都不必被迫分离。”

她的身体在分崩瓦解,眼里却罕见带上光亮,含有某种希冀的光彩。

她说:“如果这样,我是不是就能成为爹娘口中,为百姓做出一点贡献的好孩子?”

沈昼攥着玉简的指节发青发白。

良久,他缓缓抬手,擦拭掉陈曦脸上的血珠,轻声说:“是,你做到了,我为你骄傲。”

陈曦笑了笑,她看不清,只能问沈昼:“这上面写了什么?”

沈昼低头,念出上面的字:“仙人已死……天道有缺。”

他用玉简触碰陈曦的额头,所有信息如潮水涌入,灌入陈曦的大脑。

她抓紧玉简,看到了遗言的全部内容。

“两万年前,万界浩劫,上界遭受重创,灵气断绝,朝不保夕。为掠夺资源,仙人攻入九州,千年大战之后,仙人皆死,九州亦濒临灭亡,不复往昔。”

“此后又千年,两界天道融合,上界之天道掌控九州,毁去升仙梯,使九州自绝于万界,历史湮没尘埃之下。”

“此即末法时代之来源,亦即天劫之真相。”

第65章 所谓意义

当她念完这段话, 殷则京和沈昼的脸色都变了,不过前者是震惊,后者是释然。

沈昼说:“你找到了世界的真相, 陈曦,你成功了, 你……”

他茫然地注视着陈曦。

玉简从她手中脱落,她闭上眼, 那种解脱和轻松在她脸上凝固了, 仿佛枝头的枯叶, 凋零坠落。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深切的绝望。

她颤抖的声音问:“就是这样吗?”

沈昼去擦她脸上的血, 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一遍遍地擦, 一遍遍地说:“陈曦,别这样。”

他明明已经接受她的离去,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陈曦空洞地仰望着苍穹。

“所以——”

她咽下一口鲜血, 似咬牙切齿。

“我们牺牲了这么多人, 就是为了这个吗?”

“到头来, 我什么也没解决,什么也没做到,我只是告诉这个世界, 一切都无可救药!”

她的脸色灰败如蒙尘的旧纸, 一字一顿地说:“我真是个和爹娘一样的蠢货。”

她的手冰凉彻骨,沈昼的心也沉了下去。

殷则京给她喂了丹药,给她渡入法力,给她用最好的法宝,可是都没用。

陈曦转动血红的眼珠,抬手抚摸他脸庞的泪水, 呢喃道:“我竟然是为了这样的理由,离开了你。”

殷则京:“你不会离开的,我不会让你走的。”

陈曦说:“如果没有遇到我就好了。”

殷则京的泪水砸到她手背,渐渐地枯竭了。

他艰难地说:“很早之前我就说过,人有很多种活法,而我更希望你能做你自己。”

“无论如何,你陪了我两百年,我很感激。”

最后几个字,已是哽咽不成言。

陈曦轻声说:“我……讨厌父亲,讨厌母亲,我讨厌这世上的一切……但是如果,有下一世……”

“我会愿意再活一次。”

她说:“我保证,下次不会这么任性。”

殷则京的泪又流了下来,他笑着说:“那好,下一世,还是我去找你。”

陈曦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的阳光太刺眼了,她靠在殷则京怀里,快要睁不开双眸。

也许是走马灯吧,她回想起一点平常不会想起的事。

她努力地眨眼,但眼前全是血色,她只得作罢,朝着沈昼的方向,让他靠过来一些。

沈昼便俯首靠近她嘴边,听见她气息微弱的声音:“小的时候,每次杀人,你都会做很长时间的噩梦。你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昼的眼睫微微一颤,他想要说点什么,可嗓子仿佛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可我不怕杀人,杀多少都不在乎。”陈曦断断续续地说,“所以我想,那我就多杀些好了。只要我杀的人足够多,你就能变得轻松,就能获得解脱。”

“后来,你堕魔了,你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可你曾经那么痛恨魔修。”

“于是我又想,只要我遵从爹娘的教导,去庇护苍生,去走那条你走不了的路,就能让你不那么愧疚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