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择手段
当人企图抓住时间的时候, 时间总是流逝得飞快。
华灯心里数着,一个月,十五天, 七天,三天……一天。
当时三个月的契书到期, 她硬是要他再续三月,他答应了。
而如今, 这三个月也要过去了。
夜色昏暗沉闷, 窗边传来幽幽虫鸣。
室内未曾点灯, 床帏半遮半掩, 少女泛着薄红的手从中探出, 不多时便被另一只大手扣住, 十指交叠,微微晃动。
过了会,两只手都没入床帏里, 透过缝隙, 可以看到少女潮红的脸, 趴在床褥上,目光迷离。
华灯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不该想到要分开, 一时心软, 答应了他今晚随他来。这下好了,她简直恨不得晕过去,偏偏又被他吊着,晕都晕不了。
其实这一个月他们不常做这样的事。
华灯总是撒个娇,亲他一口就把这事糊弄过去。他明明做起来是那么疯狂的人,这种时候也会甘愿退步, 仿佛对他而言,一句“喜欢”一个吻,和答应他做这种事的效果是相同的。
今晚是个例外。
华灯甚至在他身上又见到了些没见过的手段,逼得她不停地喊“喜欢沈昼”、“沈昼哥哥”才让他的疯狂消退少许。
大约是见她被折腾得狠了,最后一次沈昼没持续太长时间,草草结束,抱着她休息。
华灯靠在他怀里,她觉得自己多半是某根筋搭错了,居然张口说:“你快要走了。”
沈昼摸了摸她的脸,说:“不走。”
顿了顿,他抬起她的下巴:“还是说你希望我走?”
华灯看着他的眼:“我希望你自由。”
沈昼平静地松开手,那两只手改为抓起她的腿,他倾身下来,一下子到了最深处。
华灯抖着身子惊叫出来。
沈昼愈发用力,似笑非笑地说:“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跟我谈自由?”
华灯:“……”
她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但是说都说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说完,省得他还来第二次。
她哑着嗓子,边承受他的力量,边断断续续地问:“你、你应该转世过很多次……对吧?”
沈昼说:“是,这是第十三世。”
他回答完,似乎不满她的分心,扣着她的腰,让她好一阵说不出完整的话。
华灯哼哼唧唧地说:“那你第二世是什么样?”
“那次?”沈昼将她抱到身上,说,“那次我当了皇帝。”
“等等……”华灯边喘边撑住他胸膛,“你……?修仙界哪来的皇帝?”
沈昼云淡风轻:“一开始是凡间的皇帝,后来我把群仙盟打了一遍,就成了修仙界的皇帝。”
他攥着她的腰,一遍遍往下。
华灯眼尾沁出泪花,羞耻得浑身都在颤抖。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继续问:“然后……哈啊……然后呢?”
沈昼说:“然后他们每天都在死谏,劝我不要当个暴君,我很烦,就自己去死了。”
华灯:“……”
从来只听说大臣一头撞死在殿上,没见过皇帝去死的!
“那,第三世呢?还有第四世,第五世?”
沈昼便为她一一讲述。
他生来厄运缠身,又因神魂记忆冲击过强的原因,思绪处于一片混沌中,很晚才能记事和说话,所以世世都被父母抛弃。
到第五世,他变得比以往更强了,没多久就当上群仙盟的盟主。
华灯笑道:“原来你那时候就不比现在差了。”
沈昼“嗯”了声,说:“那一世没遇到什么麻烦。”
他没说的是,第五世的结局并不算好。
似乎是某一天,他发了疯,卸去盟主之位,孤身游历九州,浑浑噩噩许多年。
二十多岁,他身体开始出现崩溃的征兆,三十岁时便完全撑不住了。
他应该让今家的后人,或是他自己,用那柄世上唯一可以伤到他的剑了结性命。
可是他没有。
他突破了渡劫,制止身体的崩溃,却没有立即赴死。
他仍在世间游荡。
后来,有点记不清了。他的修为一日日下跌,终于有一天,他清醒了,他用烈天自戕而亡,进入新的轮回。
那一世损失的修为,他费了两世的时间才重新找回,后来一切正常,他没再莫名发疯过。
第六世、第七世……他讲述着有关自己的一切,轻描淡写,掠过那些有可能令她难过的细节。
床帏里的动静渐渐停歇。
华灯躺在他怀里,大口喘息,好半天才勉强回神。
她气得拍了他一巴掌,他今晚真的太过分了!
沈昼笑了笑,让她打够了,才转头碰了碰她的鼻尖,低声说:“华灯,我可以留下。”
华灯安静地没有说话。
他说的是“留下”,而不是“为你留下”。因为他心里也清楚,她会在意这个问题。
她的确介意得要命。
这个曾无比渴望死亡,渴望得到解脱的人,偏偏活得比谁都久。
他曾告诉陈曦,人的降生就是为了感受那些不同的瞬间,可后来他重复着上万年的光阴,那些瞬间还存在吗?
他所求的道,找到了吗?他的人生里是否有哪一次,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华灯轻蹭他的脸颊,问他:“你留下来,会怎么样?”
沈昼说:“不会怎么样,等我陪你度过这一生,还是会杀了天道。”
华灯说:“骗人,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去做,然后再来陪我?”
沈昼说:“因为还差一点,还需要两世,我才能……”
他对着华灯的眼睛,罕见一怔。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还有两世。
从他出生起,脑子里就一直有一个念头,那个念头告诉他,他需要等待。
等他再大一些,能分清记忆和现实的时候,他就能更清晰地抓住这个念头。
自那时起他时刻记得,如今的他若想活着,便要再等两世,等到第十五世,方能避免与天道同归于尽的结局,破开这方天地。
为何偏偏是十五世?为何他从未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
是谁,为他种下了这样的念头?
天道做不到,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唯有他自己。
他在不知道第几世的时候,对自己使用过傀儡术。
华灯还在等他的回答,就见他静默少顷,摸着她的头道:“等渡劫之后,找回所有记忆,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睡吧。”
华灯静了静,没再多问,实在累极了,她靠着他睡去。
沈昼并没有睡。
他的声音传入华灯脑海里,未曾惊扰她,却让另一个存在胆寒不已:“出来。”
休眠状态的系统被迫唤醒,战战兢兢与他对话。
“我已经屏蔽了总部的信号,接下来的问题,你只需要回答。”
系统一惊。
明明前几次,他还没找到屏蔽信号的方法,现在居然已经学会了?!
沈昼问它:“第一,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傀儡术作用下,系统不得不说出真话:“万界浩劫后,主神力量受损,我们找到了这里,唯有借此处天道之能量,方能令主神得到恢复。而这些任务者,就是我们与本界沟通的渠道。”
“他们知道这些吗?”
“……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如果可以,它也想带华灯离开,她是个好宿主,而它很没用。
沈昼无波无澜,系统看不出他所思所想。他又问:“第二,若我杀了天道,她将如何?”
“你杀不了的。”系统说,“如果只是天道,或许你能做到,但我们已将主神与此界天道连接,没人能够冒犯主神之力。”
沈昼漠然不语。
就在这时,系统想起了一件事。
他现在只有合体期的修为,剩下的力量,一半封印于神魂中,一半封印于烈天剑中。
而烈天里的力量,它从未见他用过。
沈昼突然说:“你认为我有杀死天道的力量,对吗?”
系统斟酌地回:“就我分析的结果,是这样的。”
沈昼淡淡地嗯了一声。
连系统这个小鬼都看出他有消灭天道的力量,他却不知道。
过去的某一天,他欺骗了自己,一直欺骗到现在。
“第三个问题,她必须完成你们给的任务,是吗?”
“不是。”
这倒有点出乎意料。
“为什么?”
“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利。”系统说,“只要她离开就好了。”
“离开?”
“是的,她有额外一次投胎转世之权,可以随时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她想要的地方。”
沈昼的目光缓缓落到华灯脸上,眼里似恍然。
彼时他中断渡劫归来,给了她杀死他的机会,以帮她逃脱系统约束。她却拒绝了,还说她自己就有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个。
良久,他说:“继续休眠,忘记刚才的事。”
系统消失不见。
而沈昼始终注视少女的睡颜,一语未发。
夜静谧无声,偶有虫鸣依稀。
沈昼闭上双眼。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当初为何答应她再留三个月。
那个时候,华灯小心翼翼递来契书,眼里全是她自己都未必发觉的希冀和忐忑。
所以轻易地,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想起他无数次追逐母亲和妹妹的背影,想起他抱着挚友的剑鞘却什么都没能挽回。
他知道分别的滋味有多难熬,自然地,就不忍心让她经历这些。
哪怕多拖延一些时间也好,等她适应他的离去,他便能消失在她眼前,消失在这个世界,不留任何痕迹。
而现在,她已经接受了他的离开,是他自己想要留下。
是他失去得太多,所以生出妄念,要将她据为己有,剥夺她的一切。
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就是如此不择手段的混蛋。
假如她真的走了,那么不论轮回几世,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他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他绝不会放手。
不论用多么卑劣的手段,都必须将她留在身边,哪怕最后得到的是她的恨与厌恶。
他做得出来。
他——
“……”
她会幸福吗?
第82章 华灯万千
自签订契约至今, 六个月过去,华灯在沈昼亲自教导及双修的作用下,成功突破至元婴。
正常而言少说十几年的光阴, 她居然全都略过,可见这合欢圣体多么可怖, 也可见沈昼的修为何其高深。
最后一天,华灯坐在梳妆台前, 沈昼照常为她绾发。
结束后, 华灯端详一番, 表示满意。
沈昼站于她身后, 从镜子中望着她, 忽然道:“你的契书呢?”
“……”华灯说:“烧掉了。”
她对上他的眼睛, 不偏不倚。
沈昼笑了下,那笑容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他注视她的目光, 冰冷沉郁, 深不见底。
他的身子压了下来, 让她面朝他,右手手掌按在她胸口处,华灯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他道:“我说过, 如果你胆敢骗我, 我就挖出你的心脏,打断你的腿,把你永远带在身边。”
“华灯,我做得出来。”
她的心颤了一下,却并非出自恐惧。
她当然记得,她的确答应过, 答应过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来到他身边。
然而她竟要食言。
可他散尽修为,伤痕累累的一幕时常在脑海里盘桓,一想到那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她就心口如堵喘不过气,惟愿他早日解脱。
而且她自己,早晚也是要走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要说对不起,但竟连这句话也说不出口。
在他的过去,那些人总是向他说完对不起,就肆无忌惮地抛下他。以至于后来他提起这些人,鲜少展露出缅怀之意,更多的是一种漠然。
所以她没有再说这三个字,只是牵起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轻声说:“没关系的,沈昼。”
沈昼直勾勾盯着她,眼底如有黑潮涌动。
没关系。
他的手快要挖出她的心脏,她却说没关系。
很快,他的手抽出来,替她戴好今日的发簪,那些阴冷深沉散去了,神情语气皆与平常无异:“今天想吃什么?”
华灯想了想,说:“我们回药清宗吧,我想吃月牙和月满做的饭了。”
沈昼说:“好。”
他带着她回了药清宗,回到海棠苑。
药清宗的天气一向很好。晌午的时候,沈昼坐在窗边,轻轻一抬眼,就能望见华灯的身影。
月牙和月满准备了许多茶点,她就坐在树荫底下,悠哉悠哉享用。细碎的光洒在她身上,宁静而祥和。
风吹来,飘落几片海棠花瓣。这里的花一年四季盛开,半年前他初到这里,也是和她一起,走进一片海棠花雨里。
传讯碟立在桌子上,她双手托脸,正和苏意轻聊天。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她歪过身子,咯咯直笑。
沈昼隐约听见,她们约着下次一同去妖域,华灯想吃朱罗果,苏意轻要完成新的任务。
她很喜欢苏意轻,沈昼一直知道这点,起初以为是她们志趣相投,后来想想,多半还有她们经历过相同世界的原因。
那个时候,他找不回华灯,差点就对苏意轻下手,但终究没有。
他也问过苏意轻:“你知道她的任务是什么?”
苏意轻说:“大概……知道一点。”
“完不成任务,你们会怎样?”
“不会怎样啊,我经常有任务没完成,就是积分少一点,能兑换的东西少一点,其他好像没什么。”
他问过裴见明,裴见明也是同样的回答。
所以他不能打着保护华灯的幌子留下,她没那么需要他的保护。
他承认了。是因为他自私,所以要将她束缚住。
树下的华灯和苏意轻聊得正欢。
她们玩起游戏,是她叫做“飞行棋”的东西。他很少陪她玩,因为他的运气实在很差,经常摇到一,华灯无奈地让他远离这种游戏。
过了会,响起华灯的哀嚎:“怎么又是我输了!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每次都玩不过你!”
对面传来苏意轻的笑声。
华灯不甘失败,重整旗鼓再战,继续摇骰子。
沈昼垂下眼帘,慢慢抬手,将一杯茶递至嘴边。
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骨珠。
这是他的指骨。
他一根根折下手指,折了很多次,挑出最好看的几颗,给华灯做成骨链,又给自己做了一条。
他一点点打磨,一遍遍欣赏,串联骨珠的红线是他的鲜血,这些全都出自他本身。
骨珠微微震动,几不可察,红线顺着手腕开始蔓延,悄无声息,没入血肉之中。
他如此,华灯亦然,只是她尚不知道,尚未察觉。
他抬眼,华灯吃着手边的糕点,面朝传讯碟聚精会神,嘴里不停念着什么。
而红线潜于血肉,一路向上,占据她的胸膛,缠绕住她的心脏。
这项法术,名为神魂结契。
他要和华灯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即便她决意离开这个世界,他也能追寻她至天地尽头。
感受着红线同样刺入他的心脏,沈昼淡淡一笑,指尖从骨珠上拂过,神情平静。
不远处传来华灯的欢呼:“耶,这次是我赢了!我就知道我运气没那么差!”
旋即她扭过身,朝他招了招手,分享这份喜悦:“沈昼,我从苏意轻那赢了五枚灵石!”
他含笑颔首,表扬她:“真厉害。”
神魂结契只差最后一步即可完成。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面无波澜,指尖用力,随时能捏碎骨珠。
就这样吧,他想。
昔日他所追求的,无非是三样东西。
其一家人与朋友安好。
其二拥有如殷则京一般的天赋,助力他快速强大。
其三,他想要选择的权利。
而现在,这三样正是华灯所拥有的。
也是他即将要毁灭的。
那只手停留片刻,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手腕上的骨珠,看着那缕红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一时没有动作。
这时,窗户被人敲了两下。
他自然而然地松开手,袖子瞬间垂落,遮盖住手腕上的痕迹。他的手放得很低,华灯没有看清,她捧来一个罐子,惊喜地说:“你看,我妹妹送的!”
沈昼看过去,说:“这是什么?”
华灯打开盖子,香甜的气息四溢而出:“铛铛,樱桃煎,你没吃过吧?”
沈昼说:“没吃过。”
华灯把罐子放下,左手一抖,展开一封信纸。
“还有一封信呢。”
她从头到尾阅览一遍,笑道:“哦,她说最近都很乖,爹娘没有揍她,要我下次回去多给她带点好吃的。她还提到你了,说谢谢你的臂钏,这份樱桃煎是给你的回礼。啧,我还以为是给我的呢。”
沈昼轻笑说:“她知道你喜欢。”
樱桃煎色泽鲜艳,看起来分外可口,料想滋味清甜,是华灯会喜欢的吃食。
对华家的人,他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无端地记起,那日离开华家之时,华愿曾拽过他的袖子,偷偷地问:
“姐夫,我姐姐过得好吗?我看书里说,门派里的生活都很凶险的,是真的吗?”
他没想到华愿一个小孩子会问这些,但他对应付小孩兴趣不大,漫不经心地回:“不会,她很厉害。”
华愿听不出大人的敷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那就好!虽然她总是欺负我,我也不希望她被别人欺负的。”
说罢悄悄觑他,鼓起勇气说:“姐夫,你也不能欺负她!你要像我爹对我娘一样好好对她,那她也会像我娘对我爹一样好好对你。”
小孩子奇怪的描述。
他平淡地回了声:“知道。”
于他,家人实在是太遥远的词,也是毫无意义的词。那些叮嘱和关怀形同虚设,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是为什么,现在忽然又想起来了?
是因为闻到了樱桃煎的香气吗?
恍然间,他听到华灯对着信纸感慨:“唉,连臂钏的钏字都不会写,我爹知道又要把她关起来背书了。”
说着拿起一块樱桃煎塞进嘴里,眯起眼睛道:“嗯,好吃!你要来一个吗?”
她递给沈昼一颗,他没有接,看着那封信说:“掌门应该告诉过你,修仙之后,便要斩断尘缘。”
华灯愣了愣,笑着道:“我已经斩断了。”
她说:“我和他们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他们会生老病死,我却永远是现在的模样。华愿是下一任家主,而我不过是他们十八年的女儿,十一年的姐姐。”
沈昼说:“你迟早会为他们难过。”
华灯却道:“不是的,他们从不会为我而难过,因为他们知道,我在自己的人生里过得很好。所以,我也不会为他们难过。”
她笑容豁达,吐字轻快,显然并不为此所困。
“家人之间的爱,就是这样吧。”她感叹道。
家人。
朋友。
爱。
短暂的沉默后,沈昼最终接过她递来的樱桃煎。
送进嘴里,他平静地咀嚼,说:“替我谢谢你妹妹,她的樱桃煎很好吃。”
血液之中,万千红线丝丝消退,骨珠重归寂静。神魂结契失败,一切都没发生。
今天还是平常的一天,是他万千岁月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
夜幕终将降临。
华灯努力维持一天的好心情,终是在夜色下,消退殆尽。
但她又不想表现出来,只好拉着沈昼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掏出几壶酒来。
一见到酒,沈昼条件反射性地皱了下眉,那种排斥不用说华灯也感受得出。
她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喝酒啊?”
明明回忆里,他和殷则京还会时常喝到酩酊大醉,最后被陈曦拖着回去,扔到窗边晾一宿。
沈昼没说什么,他提起一壶酒,那种排斥仿佛是华灯的错觉,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就见他面色如常,问:“你想喝?”
华灯点头,眼巴巴看他:“你不陪我喝吗?”
沈昼挑了挑眉:“你的请求很没有诚意。”
华灯轻哼了声,飞快地凑过去亲了他脸颊一口,一副“就知道你要占便宜”的表情。
沈昼掂了掂酒壶:“一杯。”
华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拽过他领子,又朝他嘴上亲了一记。
仍旧是一触即离。
沈昼倒也不挑剔,不紧不慢道:“一壶。”
华灯继续亲,他继续数。
“两壶。”
“三壶。”
华灯手一松:“就三壶,刚刚好!”
沈昼眉梢轻扬:“三壶酒可灌不醉我。”
华灯理直气壮说:“可是能灌醉我啊,我又没说要灌你。”
沈昼摇头笑了两声,慢悠悠给两人斟酒。
华灯选的是最烈的酒,哪怕她已是元婴期,才喝了没几杯便有头晕感。
反倒是沈昼,他一个合体期根本没感觉,跟喝白开水似的。华灯严重怀疑他不爱喝酒是装的,早知道直接灌他,才不上他的当!
沈昼完成承诺,喝了三壶,华灯喝了两壶实在撑不住,倒在他怀里挣扎:“你等等,我没醉,我酒量不可能这么差。”
沈昼敷衍地说:“知道,你没醉,你只是困了,我带你回去睡觉。”
华灯:“你让我把剩下那壶喝完,看不起谁呢!”
沈昼一脚将酒壶踢远,干脆将她打横抱起,送到了床上。华灯伸手挣扎,他把人摁住,塞进被子里,说:“不想睡觉就双修。”
华灯一下子安静下来,蒙着被子宛如睡着。
沈昼弹了下她的脑袋,说:“以后不许喝这么多。”
华灯不吭声,闭眼装睡。
她心里默默地想,喝醉了,明天就不用和他道别了吧?
她怕自己一张嘴就是挽留的话,她真的控制不住。
就在这种想法里,酒意愈发上涌,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华灯睡了个天昏地暗,最后惊醒了。
她好像梦到了什么,好像在梦里,她回到了初来药清宗那天,这次却没遇见沈昼。
她在梦里一阵恐慌,似乎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到处寻找,然而没能找到,梦境被迷雾笼罩,她在其中迷失自己。
不过只是梦而已。
至少现实,她的确遇见过沈昼。
外面天光大亮,华灯眨眨眼,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
沈昼已经走了吗?
她扭头,却恰好对上熟悉的双眼,男人靠着床头,姿态散漫:“醒了?”
华灯怔怔地看着他,心底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故作镇定地问:“你怎么还不走啊?”
她想,如果这次他还坚持要留下,她就再也不说让他走的话了。
但他异常平静,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马上就走。”
随即示意她:“胳膊抬一下,压着我衣服了。”
华灯:“………”
她无语地抬起手,沈昼果然立刻起身,朝她点了下头:“那我走了。”
华灯呆愣愣地“哦”了声,他也没在意,笑一笑便转身离去。走得那么轻松,华灯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等她想起来要认真道别的时候,他已不见踪影。她冲出房门外,环视四周,海棠苑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站在花雨里,好像什么都没失去。
华灯:“你倒是……”
你倒是再挽留一下啊!你再表达一下留下来的决心啊!
逢年过节她大姑大姨送红包都知道多说几遍!
可是她要吐槽这番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迷茫地站着,仿佛直到此时,才真切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在另一边,她看不见的地方。
今泽蹲在地上,嘴里叼了根草,仰头去看突然出现的身影:“终于舍得走了?”
沈昼目视远方,不置可否。
今泽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沈昼太淡定了,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最终他放弃了,问道:“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去天含山。”
鞋尖一转,沈昼走向远方,脚底踏碎泥土上的海棠花瓣,唇角微勾。
“——渡劫。”
*
天朗风清,马车徐徐驶过苍穹。
车厢内,华灯手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戳着盘子里的糕点,始终没动一口。
旁边的热茶也放到凉透,纹丝未动。
看她这样,苏意轻放下手里的糕点,担忧道:“灯灯,你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你真的失恋啦?”
她不说还好,一说华灯顿觉胃里难受,干脆撂下筷子往后一靠,怏怏地道:“应该是吧,唉。”
苏意轻愤然拍桌:“那个姓沈的太没眼光了,你这么好他还敢提分手,等我之后多给你介绍几个!”
华灯说:“分手应该算我提的。”
苏意轻:“……那他也不挽留你!”
华灯:“挽留了,我拒绝了。”
苏意轻:“那就是他挽留得不坚定!”
这一次,华灯深以为然,用力点头:“对,他一点也不坚定!”
苏意轻舒了口气,总算找到能发牢骚的点,两个人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聊到“男朋友还是越多越好这样就没时间难受了”。
云鸣玉坐在角落里,全程安静如鸡,闷不吭声。
最后还是华灯想起他的存在,赶紧打断苏意轻的狂言。
这次他们是打算结伴前往妖域,华灯和苏意轻都有任务要做,云鸣玉身为男主角加妖域少主,自然陪同在侧。
不过他存在感太低了,华灯经常忘记他还在这。
晚上,苏意轻嚷着要陪她散心,带她来到一家酒楼请她吃饭。
华灯不愿扫兴,答应下来,想着待会无论如何要多吃些,省得教旁人担心。
考虑到她的家乡,苏意轻特地点了许多螃蟹。
华灯确实有点想念螃蟹的味道,只是这一次,莫名食不知味,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她没说出来,一个人默默地吃。
而正对面,云鸣玉一刻不停剥起螃蟹,然后送进苏意轻碗里。
明明是法术就能搞定的事,他却乐此不疲,总要看着苏意轻亲口吃进去才安心。
华灯似乎渐渐理解了,为何沈昼喜欢亲手做一些琐事,比如替她绾发,比如替她烹茶,喂她吃东西。
“……”
可恶,怎么又想到那家伙了!
华灯立即摇头,驱散脑子里的想法。
吃过晚饭,三人外出逛夜市。
此地向来繁华,晚间更是游人如织,商贩叫卖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华灯心不在焉,视线掠过琳琅满目的各种摊位,都没什么感兴趣的。最后为了应和苏意轻,才随便买了几样。
虽然她竭力掩盖,苏意轻也能看出她的低落,便打算先回去休息,免得她强撑自己。
这时,突然见华灯停下脚步。
她对着其中一个摊贩说:“老板,这个我要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苏意轻看到一个挂在高处的兔子花灯,模样稀奇古怪,她简直不敢认这是兔子。
但华灯瞧上去很喜欢。
摊主笑道:“姑娘好眼光,不过这花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不出售。这里有个投壶,若您十局都中了,就免费送给您。”
这对修士可以说小菜一碟,即便华灯不用法力都绝对百发百中。她过意不去,硬是给摊主塞了几两银子,这才开始投壶。
单手持箭,十把皆中,她如愿拿到兔子花灯。
苏意轻凑过来打量她的花灯。
兔子是正在吃草的姿势,门牙叼着草叶,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呆愣愣地抬起了头,眼睛圆溜溜的,憨态可掬。
雕刻的手艺未必见得多么精良,但每一处细节都生动有趣,兔子仿佛活了过来,甚至能想象到它绒毛的触感。
而且花灯平时是黯淡的,却戳一下就亮,有意思得紧。
苏意轻边戳边说:“雕刻这东西的人还挺会啊。不过这是兔子吗?长得和老鼠似的。”
华灯笑了笑,她看中这只兔子,就是因为像她前世养的那只维兰特兔。
她莫名顿了一下。
……修仙界有这种兔子吗?
苏意轻本来还在欣赏花灯,突然就见华灯把兔子往她手里一塞,急匆匆抛下一句:“我去找个人,你帮我保管下!”
话未说完,已经拨开人群,拼命地向前跑去。
华灯一直跑出去很远。
可是直至街道尽头,人烟稀少,她也没能找到想见的身影。
正当她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失魂落魄要离开时,后方传来一阵惊呼声。
华灯蓦然回头,但见人群皆举目仰望。苍穹夜幕之下,星星点点的亮光自远处徐徐升起,自她眼底燃烧。万千明灯流转,仿若星河倒注。
她望着,亮光越来越多,沉寂的夜空一瞬间被点燃,交织成一片火海,浴浴熊熊。
天地皆空,星月失色。
华灯万千,黑夜如昼。
第83章 裂天之剑
马车里一派寂静。
华灯坐在窗边, 撑着下巴,不知在看些什么。
云鸣玉待在外间,没和她们一起。苏意轻手持话本, 边翻页,边不时望来一眼, 略显担忧。
距离他们出发前往妖域已过去三天,华灯表面跟没事人一样, 可说话明显不如往常多了。
那天晚上也是, 她莫名其妙跑出去, 回来的时候拿起兔子花灯, 看了很久, 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意轻, 我好像后悔了。”
她问华灯怎么了,华灯也只是摇摇头,没什么都没说。
苏意轻挠了挠头, 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转移华灯的注意力, 遂放下话本道:“灯灯, 咱们到了妖域,我就带你去云江城吃朱罗果,你不是最喜欢吃了吗?”
华灯转头, 笑着应了一声。
沈昼给她带回来的朱罗果, 就是在这里采的吗?还有几次他从妖域带回了各种药草,方便她修炼,貌似也提起过云江城这个地方,他……
华灯思绪一滞。
她又想到他了。
这么多年来,她自认为是一个豁达的人,她始终相信, 这世间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可真的是这样吗?现在她也不确定了。
怕脸色不好引得苏意轻担心,她随意聊了几句,转移心神。
“你真要和妖王那老东西成亲啊?”苏意轻啃了个桃子问。
就在上个月,华灯收到新的任务:【与妖王云行成亲】,时限两个月。
她想了想,要是条件允许,未尝不能去做,另一个双修任务必定完成不了,这个倒是不难。
沈昼临走前,给她的手链存放了很多剑意,少说有三四十个,杀云行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她杀完了,苏意轻的任务就完成不了。
听她提起这事,苏意轻抹了把嘴,连连摆手:“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为了别的任务来的,云行这老登我根本不想见好吗!”
她的任务有两个:第一,被云行关禁闭三天;第二,被云行吊起来抽一顿。
笑死,谁爱做谁做,她才不会去做呢。
华灯表示理解,但又说:“这样会折寿不少吧,真的没问题吗?”
“嗯?”苏意轻疑惑,“什么折寿?”
华灯一愣:“完不成任务不会折寿吗?”
苏意轻大惊:“扣积分就行了啊!”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发出惊呼:“不是吧!”
华灯紧急联络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解释说:“宿主,你穿越的条件和苏意轻不一样,她跟裴见明都是在活着的状态下自愿穿越过来,而你前世魂魄已死,需要靠系统能量续命,所以……”
华灯无言以对。
她有气无力道:“你们当初不是说好给我补偿吗?”
系统讪讪道:“对不起宿主,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你放心,下个世界一定是让你满意的甜文。”
华灯:“呵呵。”
你们穿书局完全是坑蒙拐骗!
她懒得吐槽,闭目歇息。不多时,马车抵达云江城,即将降落。
突然,一声巨响,马车剧烈震动起来。
华灯睁开眼,心说真是熟悉的剧情。
她朝外间扬声道:“不管是谁撞的,叫他不用赔了,若是受了伤,就再给他些丹药。”
没有回应。
华灯眉头一蹙,顿觉不妙,下一秒,车厢门被暴力扯开,高大的黑影径自踏入。
那是一个满脸阴沉的男人,视线自她与苏意轻身上扫过,虽未言语,目光中的凶恶却几乎溢出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很强,起码系统扫描不出他的境界,证明超出渡劫期以上。
华灯心一沉,猜到此人身份。
恰巧云鸣玉出声,唤他一句:“父亲。”
——妖王云行。
云行淡淡地嗯了声,丝毫不收敛自己的威压。他走近了一步,威压越发磅礴,华灯额角流下冷汗,苏意轻更是动弹不得。
云行目光紧紧锁定在华灯身上,似笑非笑:“鸣玉,你不听我的命令,不肯回王宫,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吗?非要我找过来,你才肯让我见她。”
云鸣玉沉默了一下,右手按住剑柄,回道:“父亲,您误会了,她是孩儿的朋友。”
角落里的苏意轻艰难举手:“对,她不是,我才是。”
“你?”
云行朝她瞟去一眼,轻蔑失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吾儿的眼光,还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苏意轻:“?”
老登你看不起谁呢!
“罢了,管你们是哪个,妖族少主,绝不可有一个人类妻子。”
云行说罢,扬手一招,抓着她们二人落地,看样子是要她们交代在这。
说时迟那时快,他人还没站稳,云鸣玉便已一剑刺来,正向他后心。
云行眼也不眨,仿佛早有预料,拂袖一挥,格挡住他的攻击。
两人四目相对,云行阴冷一笑:“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儿子,居然为个女人,朝为父痛下杀手。”
云鸣玉说:“父子相残,是云家的宿命,请父亲赐教。”
两人即刻大打出手,法力余波轰散周围的树木,华灯不得不用法器抵挡。
她不由问道:“这么打没事吗?云行可是渡劫期。”
苏意轻淡定道:“害,没事,你想他一个渡劫期,要杀人早杀了,他肯定舍不得杀他儿子。而且这就是原著剧情,等他们打完就好了。”
又道:“既然来都来了,这任务我就顺便做了吧,唉,肉疼。”
华灯说:“那我刚好也完成下任务。”
很快地,云鸣玉飞坠在地,鲜血淋漓。他撑着剑要爬起,被苏意轻拽住,后者低声道:“灯灯能对付他,你别冲动,先这样,明白吗?”
云鸣玉顿了顿,乖乖地低下头,不再挣扎。
云行此时也落到他们面前,随手一挥,背后出现两个黑衣人,他道:“将他们带回去,关好了。”
于是华灯三人就这样被五花大绑,带回了妖王宫。
华灯去的地方和他们不太一样,她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待的宫殿还挺豪华,和苏意轻描述的“小黑屋”完全不是一个地方。
云行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盯着她。
他也对眼前这个少女很好奇。
自他修为精进,对女人便愈发清心寡欲,然而今日见到她,竟有了不一般的感觉,似冥冥之中有所注定。
“你来当我的炉鼎。”他突然开口,“木属性天灵根,只要稍加改造,便能成为不错的炉鼎,我相信你不会拒绝。”
华灯说:“要是我拒绝呢?”
云行笑出声,不以为意:“天底下渡劫期的高手仅有三人,仇策是个不近女色的剑痴,风池荒淫无度喜好折磨女人,拒绝我,你以为会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走到华灯身前蹲下,抬手欲捏她的下巴。
“况且你怎么拒绝我?就凭你元婴期的修为吗?”
可这手未及触碰她的肌肤,竟蓦地一震,将他反推了出去。
他愣了下,难以相信地重新接近,结果还是一样。
他碰不到华灯。
感受着戒指传来灼热的温度,华灯面不改色,微笑道:“你看,这不就拒绝了?”
云行勃然大怒,起身拔剑,奋力朝她劈砍。
剑气起落,殿内桌椅毁于一旦,灰尘飞扬间,华灯毫发无伤。
云行:“……”
又是几十道剑招落下,宫殿彻底灰飞烟灭,然而华灯还在,头发都没掉一根。
云行:“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宝?怎么会挡住我的剑气?!”
华灯无辜地摊手。
云行累得说不出话,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旁边,满头大汗。
华灯有恃无恐,好奇地和他交流:“你都这么强了,还需要鼎炉做什么?”
云行抹了把汗,冷冷地觑向她,就在华灯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暴躁地开口:“修仙界有个叫沈昼的家伙,你知道吧?”
华灯:“……”
华灯:“略有耳闻。”
云行没多想,继续道:“几年前,他和一个叫薛子非的男人,路过妖域附近。”
“我不过是要杀个平民,可那薛子非仗着自己万剑宗长老的身份,非要替此人出头。这妖域本就是我的地盘,那些卑贱的家伙,即便被我杀光又如何?轮得到他管教?”
说及此,他微微冷笑:“所以我当然立刻就要杀了薛子非,谁知他还带来一个徒弟,那人就是沈昼。”
“你应该听说过此人的名号,薛子非教出来的好徒弟,最后屠了他满门,不知他作何感想。”
华灯默不作声,少顷,她道:“可沈昼当时只有化神期吧。”
云行冷声道:“他是只有化神期,可他手里还有一把剑,一把我从未见过的,足以令天下所有法器为之屈服的剑!”
当时他面对那个少年,手里的剑居然在颤抖,简直匪夷所思。
“若不是那把剑,我何至于在他手下受伤?”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他依然愤恨不已。
那一战他固然没输,可他居然被一个化神期伤到,还任凭他堂而皇之救走两个人,真是奇耻大辱!
华灯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口中的剑,应当就是烈天吧。
云行和仇策截然不同,仇策耻于将曾经的败绩说出口,云行却不仅说了,还立誓道:“所以我必须变强,强到战胜他手里的剑!”
华灯情不自禁鼓掌。
讲真,听起来有点励志呢,难怪沈昼在苏意轻书里是反派。
“还有——”云行突然想起什么,腮帮子咬得极紧,那副模样恨不得生啖沈昼。
正当华灯以为他要讲二人之间的深仇大恨时,就听他恶狠狠道:“还有这厮偷了好几次我的果子!”
“……啊?”
他绘声绘色为华灯描述了沈昼的恶行。
几个月前,沈昼路过妖王宫,顺手采走他养的最好的那几株朱罗果,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只剩树枝上淡淡的剑气证明沈昼来过。
只有一次他也就忍了,可后来,他的果子相继成熟了四批,这四批居然全都消失不见!
朱罗果十年结一次,一株只有零星五六个,他养的那三十株,前前后后被沈昼薅走一大半,仅剩的几株还是因为品相不好才免于摧残。
云行越说越胸闷气短,他双目赤红,面目扭曲道:“窃果之仇,我必让沈昼以命偿还!”
华灯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听麻了,一想到这果子全进了她的肚子,更是浑身不舒坦。
云行拍拍衣摆起身,沉着脸对华灯道:“三天后我会与你成婚,之后你就待在王宫,我倒要看看,你的护体法宝还能撑多久。”
华灯心不在焉:“哦。”
云行噎了下,气冲冲扭头就走,派人把她换个地方关起来,毕竟刚才的宫殿已经全毁了。
华灯在新的宫殿里睡了一觉,次日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给她试衣服,试妆,忙来忙去她都没时间休息。
期间云行来过三次,第一次为她下了十三道缚灵咒,第二次设下九条噬心术,最后一次给她绑上三只锁魂铃
这些都没有直接接触,华灯无法阻拦,好在也伤不到她,况且等云行死了自然能解除。
三天后,她早早就被叫醒,天还没亮就坐下梳妆,换上大红的婚服。
换衣服时她多看了两眼,这婚服不知为何,她似乎从未见过,不是之前试过的款式。
之前绣的要么是牡丹,要么是凤凰,款式都很俗气,她不喜欢。眼前的绣着群山江河,典雅而奢华,倒正中她的心思。
但是她又不打算真的成亲,待会任务完成就杀了云行,所以也没多管,换上后稍加准备,蒙上盖头被牵引出门。
门外是一抹颀长的身影,穿着和她一样的婚服,锦绣山河于晨光下熠熠生辉。
华灯方欲绕过他,忽然发觉自己动不了了。
她心头一紧,立即想要启用剑意,可手链、戒指居然宛若死物,她无论如何都调动不了。
华灯心神皆震,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晃动的盖头下就多出一只手。
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她下意识要多看两眼,他却自然地移开,把手伸向她身侧。
一阵悚然,华灯被他牵住了手,力度极大,仿佛要将她融进骨血。
掌心递来炙热的温度,他手掌粗糙,厚厚的茧子清晰可知,华灯手臂一麻,竟有些神情恍惚。
是错觉吗?为什么她会想起……
掌心被人捏了下。坚定而温和的力度从右手传来,不容置疑地带着她前进。
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了,华灯被迫小步跟在他后面。
这只手牵着她走了一段,步伐不急不缓,像是刻意照顾她顶着盖头,硬把一盏茶的路走成一炷香。遇到拐角或障碍物,还会贴心地停下,看着她走完再继续向前。
透过盖头下狭窄的视野,青石路走到尽头,变成璀璨夺目的白玉台阶。台阶两侧盛开着鲜艳欲滴的山茶花,明明之前还没有,此刻却簇然绽放,于日光下白露晶莹。
赤锦绣花鞋踩着台阶,华灯慢慢地拾级往上,面前之人也放缓了脚步,变成与她并肩而行。
宫殿近在眼前,他停下伫立,于最后一级台阶上侧过身子,胸前纹绣的金丝图案正对华灯。尽管看不清,但华灯知道他在凝望自己。
说来奇怪,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被这样牵着、看着,心底却并不抗拒,乃至逐渐适应。原来的惊惧消弭于无形,只剩下新生的茫然和迷惑。
她向来万分憎恶云行,光是看到就恶心不已。
可这一刻,她牵着这只手,居然想起曾经站在山巅,试图用手掌捕捉一缕春风的感受。
东风无情,落花有意,蝴蝶随花瓣降落在她掌心,轻轻一吻。恰如此刻手掌的主人不动声色,用灵力熨帖着她的身体。
重重枷锁颤栗崩塌,十三道缚灵咒、九条噬心术、三只锁魂铃,就这样无声地破裂消解,甚至由于速度过快,手段过于柔和,连华灯自己都没及时察觉。
等她发现的时候,那些云行留在她灵脉里的痕迹已经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身体又恢复到最初的状态,纯净轻快。
华灯猛地拽下盖头:“你——”
可是,眼前唯有清风拂过,卷起几片淡粉的山茶花。
“……”
她站在台阶上,听到背后传来云行的呼唤:“你怎么到这的?……算了,还不给我过来!”
她回头,云行穿着纹有金龙的婚服,与她之前试过的衣服相配。
她恍惚地退后一步,与他遥遥对望,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恭喜宿主,【与妖王云行成亲】任务完成。”
可以杀了。
她右手摁住手链,屏息凝神,对准云行。
云行一无所知,怒喝道:“你还敢跑吗?有我的咒术在,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追回来!”
华灯恍若未闻,默念剑诀。
剑诀由沈昼更改过,不是之前那个。可她忽然想,沈昼曾说过,只要喊他的名字,他就会听到。
现在也是一样吗?
这个想法犹如春雨后的新芽,一经萌发,便不可收拾。
她两手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那个名字已在她心底徘徊太久,这么多天,她一直、一直很想喊出来——
“沈昼。”
她轻念出声。
云行一愣,她自己也是一愣。
云行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而她,是因为感受到了指间的变化。
戒指!殷红的戒指猛然爆发出一阵明光,剧烈的灵力波动席卷全场,风起云涌,宫殿仿佛即刻要被撕碎!
天暗了下去,太阳没入云层,滚滚雷声乍响,就在华灯声音落地的一刹,戒指化作漆黑的闪电,转瞬贯穿云行的胸膛!
她一手握着剑柄,满脸震惊,看着对面云行血流如注。
这是……烈天!
云行的身躯软倒下去,眼里的惊愕尚未来得及收回,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有……他的本命仙剑?!”
是啊,华灯流泪想,她怎么会有他的本命仙剑?
似乎他对她说不会留下的那天晚上,她夜里半睡半醒,感受到有道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原来那并不是错觉。
他的确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到两全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自己撕裂成两半,一半去追逐他九死一生的道,而另一半则留在她身边,长长久久地保护她。
华灯慢慢低下头,她凝视烈天,伸手抚摸,烈天回以温顺的铮鸣。
这是他撕裂的苍穹。
是他亲手炼制的世间最强的剑。
他的一半法力,一半人生。
如今,都握在了她的手中。
恍然间,她回忆起那日今泽见到她的戒指,漫长的沉默后,叹息一声说:“也许他早就说过爱你。”
也许他早就说过爱你。
早在把这柄剑给你的时候。
第84章 正人君子
“烈天……”
华灯轻碰它问:“你的主人在哪?”
烈天当然听不懂人言, 但它会本能追逐剑主的方向。
但见烈天转了一圈,剑锋所指,最终落在华灯背后的位置。
可是那里没有人影。
正当华灯迷惑之时, 下一秒,一抹影子从天坠落, 砰然砸向地面,好好的白玉砖直接砸出一个大窟窿。
紧接着, 另一道身影落下,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 华灯却已酸了眼眶。
他穿着大红的婚服, 上面绣有群山与江河, 长发被鲜红的发带束起, 发带上是银色的山茶花暗纹,随风飞扬起潇洒的弧度。
地面的大坑里传出云行的怒吼:“你怎么知道我的真身在这!”
他的分身死了,真身正准备逃走, 居然直接被揪了出来!
沈昼未曾回应, 一脚踹向他腹部。他惨嚎一声, 尖叫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难不成你还想抢亲吗?”
“抢亲?”
沈昼蓦地扯起唇角。
“我抢亲做什么?她本就是我的妻子。”
“什——?!”云行惊怒交加。
他奋力挣动,却被死死压制,只能抬起饱含怒意的眸子, 如有实质般剜向沈昼。
沈昼冷笑一声, 砰砰又是两脚下去,云行被踹得再也抬不起头,口鼻鲜血汨汨,狼狈至极。
“住手!你要与妖族为敌吗!!”云行垂死大吼。
沈昼一言不发,他碾着云行的头颅,黑睫垂落, 眉宇间戾气横生,疏狂而桀骜。
左护法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他抬起脚,冰冷地吩咐:“带走。这三天好好看着,别让他死掉。”
左护法带着云行消失不见,沈昼终于缓缓转头,望向华灯所在。
他扫了一眼,烈天顿时化作一道红光,重新缠绕在华灯手上。
华灯指尖轻轻一颤,抬眸,凝望那道熟悉的身影。
才分别几天,她却犹如隔世,只望着他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哑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沈昼还是那副样子,云淡风轻,一步步朝她走近。
他笑着说:“你觉得我是来救你的?”
华灯不自觉后退,回答:“不是吗?”
沈昼:“说不定我是来杀你的。”
后背抵到柱子上,华灯退无可退,眼睁睁看他走近,他盯着她眼睛,似是笑,又似是叹息。
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她胸口处,他说:“就用这只手,挖出你的心,怎么样?”
华灯摇头:“你不会的。”她凝视他眼眸,没有丝毫畏惧。
“我不会吗?”沈昼恍然道,“何以见得?”
“因为……”
华灯眉眼一弯,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是个好人。”
沈昼眸光深沉,牵了下嘴角:“我是好人?”
华灯睁眼说瞎话:“对,你是大好人,正道之光,正人君子,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好人了。”
沈昼听得啼笑皆非:“还有呢?”
华灯顿了顿,低声说:“还有你喜欢我,舍不得伤害我。”
沈昼意味不明地哼了声,这才放下手,垂眸看她道:“我是舍不得,所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赶我走吗?”
华灯唇角的弧度慢慢落下去,终究要直面这个问题。
见她不语,沈昼逼近一步,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能清晰看到对方眼底自己的模样。
“那我换个问法。”他慢声说,“——你想要我留下吗?”
华灯闭了闭眼:“留下,你会怎样?”
“我已经完成渡劫,留下的每一天修为都会下跌,直至我变成废人。我会与你同生共死,然后再入轮回,继续之前的路。”
华灯艰难地吐字:“不……”
她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自私。
仿佛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沈昼说:“我很想念你,华灯。”
他说的很平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击溃华灯全部的言语,教她再无法说下去。
沈昼的手抚上她脸颊,温暖且温柔:“华灯,你要我留下吗?”
华灯垂泪说:“我不会一直待在这个世界,我迟早是要走的……”
沈昼:“要我留下吗?”
华灯哽咽:“你已经走了那么远,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停下……”
他说:“要吗?”
要吗?好像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华灯只听得见这两个字。
终于,无声对峙后,华灯闭上了眼。她睫毛颤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启唇微弱地发出声音:
“……要。”
话音未落的一瞬间,唇上贴来微凉的柔软。
他一手紧紧揽住她,一手抚上她后脑,与她唇齿纠缠,耳鬓厮磨。
这一吻带来他的温度,以及他的声音——
“那就如你所愿。”
华灯眼角坠下泪滴,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
她说不清自己在哭什么,是哭这些日子的思念,还是哭她自私地说出那个字。
待到她哭完了,轻柔地为她拭去泪水,沈昼这才唇角一勾,将她打横抱起。
他抱着她,却没有离开,而是朝挂满红绸的宫殿走去。
直至进了殿内,光线暗下去,华灯才后知后觉:“我们来这做什么?”
沈昼轻描淡写:“完成婚礼。”
“?!”
华灯一脸懵,他们到了床榻边,可沈昼没有把她放下,而是眼神一瞥,走到墙边抬脚踹去。
轰!
墙壁骤然破开,原来这里是个结界,走进结界便是一间奇异的镜室。
字面意义上的镜室。
整个房间都由镜子砌成,无数面大小形状不一的镜子构成四面墙,倒映出他们闯入的身影,华灯没由来产生些许紧张。
“这地方不错。”
沈昼如信步闲庭,抱着她四处走动,询问她:“喜欢哪面?”
华灯:“……都行吧。”
问这个干嘛?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沈昼便在其中一面镜子前将她放下,注视她在镜中的容颜,浅笑说:“这个不错,看得清楚。”
确实不错,大小正合适,将他们两人交叠的身影倒映得清清楚楚。
沈昼从背后圈住她,下巴搁在她颈窝里,问她:“喜欢我为你挑的婚服吗?”
“你挑的?”华灯讶异少顷,便明白过来,唇角漾开笑意,“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她喜欢的婚服,却被沈昼的手指挑开,窸窸窣窣落下。
她霎时呼吸一屏,没有阻拦,任凭他的手掌触及娇嫩的皮肤。
他亲吻她的耳垂问:“你想我吗,华灯?”
语气那么低柔那么缱绻,手掌却那么放肆,她每一寸肌肤都颤栗不已。
她转头回应他,喃喃地道:“想你,想你……我好想你啊沈昼——”
他掐着她的腰,吻了下来。
镜面波光摇曳,两道身影就此重合,如同一体,华灯双手撑着镜面,从镜中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和他的动作一样,充满侵略性。
但这一次,她只剩下满足。
“沈昼、沈昼……好喜欢,沈昼……”
她从来没像现在一般,喜欢他的接近,连叫声也不再压抑,甜腻得令人疯狂。
可这疯狂莫名戛然而止。
“唔?”
华灯潋滟的眸子努力聚焦,感受着他的退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镜子里,他站在她身后,喉结滚动,下颌滴落汗珠,仿佛极力克制。
但这又似乎是错觉,因为他面无表情,低头看她时瞧不出半点疯狂的样子。
“还要我走吗?”他问。
华灯愣了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不要,不要了……”她难耐地摇头。
沈昼将她捞起,两只手掐住她的大腿,她卸去力气,被迫向后靠在他胸膛。镜子里一切都清清楚楚,她企图合拢腿,可根本拗不过他的力气。
“别……”
这种抱小孩的姿势,还要她亲眼看着,真是太过分了。
何况这样的话,进来后一定会——
思绪猝然打断,她惊呼一声,发现的确如她所想,深到可怕。
她的全部力量都在他手上,可是他那么轻松,带着她上下颠簸,吻从她耳朵落至脖颈,再到光滑的脊背。
才不过几下,华灯就尖叫着哭了出来。
但他一刻不停,像是要和她死在这里,要教她魂飞魄散。
速度越来越快,镜光晃花人眼,每一次吞没都大开大合。那双眸子紧盯她在镜子里的神情,逼问她:
“还会离开我吗?”
“不会了,我不会了……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
“说你爱我。”
“我……”华灯被他撞得贴在镜子上,冰凉的镜面让她一个哆嗦,沈昼也闷哼了声,咬她:“说话。”
“我爱你……”
“我爱你,沈昼。”
话出口才发觉不对,她哼哼唧唧地说:“这句话,不应该……你先说吗?”
沈昼:“我已经说过了。”
华灯:“哪有,你……”
猛地一个用力,她声音碎在了喉咙里。
沈昼却瞧着她的样子,手背于她脸颊流连,戏谑低笑:“不过那个时候,你就像现在一样。”
“只记得我是怎么……你,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华灯被他的话一激,睁大眼:“我才没有——”
“没有,就好好感受。”
沈昼停下了攻势,有一种风雨来前的宁静。
华灯浑身颤抖。
他说:“你会记住的。”
他对准了一个地方,攻城略地,力度越发不收敛,几乎要将她嵌进血肉。
华灯染上一丝惊恐:“不行、不行……已经到最里面了……”
“还没有。”男人用亲吻和手指安抚她,可华灯没有觉得安慰,她感受到的全是他的兴奋以及疯狂。
他要她的全部。
骤然间,不知哪一下,他叩开门扉,横冲直入,得偿所愿。
两人俱是身躯一紧,良久没有人说话。
华灯被他抱着,那滋味无法形容,她只能哑着嗓子哭骂:“你……王八蛋……”
可他反而笑了,玩味愈发兴盛,直逼得她骂声变作求饶。
“禽兽!混蛋!不准、不准……”
“禽兽?混蛋?不是说我是正人君子?”
他从背后俯近,吻去她脸颊泪痕,笑容恣意,又带着喟叹。
“喜欢正人君子这么对你吗?夫人。”
第85章 神魂结契
妖王宫的某个房间内, 门吱呀一声打开。
左护法提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面不改色地踏入。
苏意轻和云鸣玉同时抬头,前者一阵恶寒, 后者神情淡漠。
左护法把云行扔到了地上。
云行被折磨了三天,已经不成人样, 烂成一滩奄奄一息。
左护法说:“你,杀掉他。”
他指的是云鸣玉。
这是主子的吩咐, 既然云行看重这个儿子, 就让他的孩子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云鸣玉闻声起身, 他看了苏意轻一眼:“我可以不在她面前杀吗?”
既然主子没有特别吩咐, 那就是可以, 左护法点了点头。
云鸣玉拖着云行往外走, 来到无人的角落。左护法未曾跟随,似乎对他很放心。
云行尚有一口气在,破风箱似的嗓音断断续续道:“云鸣玉, 我培养你这么多年, 你如今这么对我, 你就不会痛心吗?”
云鸣玉低下头,说:“对不起,父亲, 我很心痛。”
说罢撒开手, 任他倒在地上,拔剑出鞘。
他对着云行死不瞑目的眼睛,毫不留情扎了下去。
噗呲一声,血溅满地。
血液上燃起熊熊的火焰,将他烧得尸骨无存,防止他滴血再生。
背后遥遥传来左护法的声音:“你做得很好, 妖王即位大典,我会亲自参加。”
云鸣玉淡淡地应了声,祛除身上血渍,转头回到房间内。
“我们可以走了。”他蹲到苏意轻面前,乖巧地看着她,“你吓到了吗?”
苏意轻:“……我饿了。”
云鸣玉露出一丝笑,扶着她起身:“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
左护法离开妖王宫,便传送至天含山附近。
沈昼渡劫就是在这里进行,雷劫声势浩大,将方圆数里都弄得一片狼藉,他和今泽不得不收拾残局。
今泽边拔除渗入地脉的天雷,边郁闷地说:“他跑得倒快,又让我们收拾烂摊子!”
左护法默默地过去帮忙,嘴上道:“等你有了道侣,就不会这么说了。”
今泽顿时嘴一撇,满脸嫌弃:“你昨晚不是还被夫人赶出来了吗?说的好像你过得多好一样。”
左护法笑了一笑,老神在在:“夫妻间争吵是常有的事,你不明白,这也是生活的一种乐趣……”
“行了行了,我没空关心你们的感情生活!”今泽烦躁地摆手。
他根本不理解这些所谓的感情。
就连几天前,沈昼快要渡劫的时候,他也这么说了。
“你快去转世吧,别再想着那个女人了!反正你走了,她也会爱上别人,想不起你的。”他道,“再说你连烈天都留给她了,还有什么不够的?”
烈天本就是世间最强的法宝,何况还注入了他的一半法力,即便天道要杀那个女人,她也有一战之力。
沈昼并没说什么,他的反应很淡,随便找了个地方,就打算当场突破。
这个时候,像是怕他马上要死了,今泽情不自禁问出口:“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到底是什么人?”
乌云自天际汇聚而来,冷风忽起,沈昼微微仰头,鲜红的发带与黑发纠缠,随风飞舞。
他的声音平淡而飘渺:“很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叫今岳的人。”
“那时我才刚当上紫阳教的教主,有一天我去杀一个人,杀完后发现,有个青莲道体被圈养在这个人的府邸内。”
像牲畜一样被束缚着,衣不蔽体,日日有人来剜走他的血肉。
然而这样的人,却在看到陌生人时,只是虚弱地笑着说:“今天怎么换你来了?”
不知想起了谁,沈昼带走了他。
“他是个不错的人,所以我临死之前答应过他,会庇护他的后人。”沈昼说,“药人不甘被追杀的命运,多数不愿孕育后辈,到了这一代,你是他仅存的嫡系。”
今泽张了张嘴,原先的猜测通通崩塌,他艰难挤出声音:“所以我一出生,就受到你的庇护。”
身为烈天的容器,他受到的伤害都会转移给烈天,让那些攻击他的灵力被烈天吞噬。
十几年前,他对父亲风池刀剑相向,风池震怒之下,要将他大卸八块。
然而他没死,风池发现杀不了他,更是惊惧不已,勒令将他关押在镇雷塔下,让他自生自灭。
后来,有个人一剑破开镇雷塔,解救他于铁链之中。
那人逆光而来,提着剑问他:“你叫什么?”
太久没说话令今泽难以发出声音,男人用法术治疗他的咽喉,他回答:“叫风泽。”
男人说:“以后随你母亲姓,叫今泽。”
那时,他以为是个普通的名字,他从不知晓“今”字的份量有这么大,能让一个人上万年间从未忘记。
这些年沈昼对他不好不坏,今泽十二岁就被押进镇雷塔,一锁便是十年,用左护法的话说,他根本还是个孩子。孩子,意味着叛逆,倔强,冲动。
但偏偏他遇上了沈昼。这个男人的掌控欲和实力一样强到可怕,他不容许任何人违逆他的心意,今泽有无数次生出要杀了他的想法。
他不断说服自己,他不欠沈昼什么,这个男人愿意救他,一定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或者承了他母亲、他外祖父的恩情,是还恩罢了。
可现在他没办法说服自己了,因为他心知肚明,他欠了沈昼的,今家世世代代都欠了他。
疾风愈发猛烈,云层滚落雷声。
赶在第一道雷劫劈下之前,今泽大声说;“我骗了你!上次给你那把问心剑是假的,真的被我扔在了东海!”
“她拔出来了,沈昼!”
“不会再有别人了,她的真心已经给了你!”
轰隆——
雷光迸现如苍穹破裂,万千紫光倾泻。
在这无数道紫蛇般的闪电中,无数声战鼓般的雷吼中,沈昼衣袂翻飞,放声大笑。
他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华灯的感情,哪怕是华灯自己。
他竟然说他知道?今泽愕然瞪大双眼,陡然顿悟,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去死,他要活下来陪那个女人!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去转世!”今泽高声道,“她那么喜欢你,会愿意等你的!”
“但我不会。”沈昼说,“每次转世,都需要数百年的时间,我不会让她等待。”
不会让她像曾经的他一样,等待着家人与朋友的回头,最终等来一句“对不起”。
今泽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沈昼一定和从前不一样了。
在紫阳宫的那些年,沈昼想起来的事情越多,人就越沉默。
再加上薛子非的事,当他发现自己找到东海天机玉,又找来北原无极木为其重塑肉身,依然无法复活一个死去的人时,便陷入了极度疯狂的修炼状态。
每时每刻,每日每夜,他除了修炼几乎什么也不做。他想要死亡,唯有早日渡劫,才能获得解脱。
是以这一世,他力量增长的速度远大于从前,身体崩溃的速度也远超前世。
他快要死了,却在死的路上被人拉住脚步,从此就再也无法走开。
今泽道:“你又要从头开始了!十三世,重头再来!”
沈昼岿然不动,闻声笑道:“那又怎样?”
今泽摇摇头,半晌,同样露出了笑。
是啊,那又怎样。
对他而言,不过是又一个一万年而已。
*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华灯靠在他怀里,仰起脑袋问。
她已经分不清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被他抱到床上,而身上沾满了他的气息。
沈昼轻吻她的额头,很随意地说:“不会。”
华灯拽住他:“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
沈昼慢条斯理道:“我不能为未来的事做保证,但是现在,我绝对不会放开你。”
见华灯还要说什么,他干脆道:“别管这些了。”
华灯的话语化作低吟,又陷入新一轮的浪潮中。
他的胳膊死死锢住她,喘息着问:“华灯,我很想你,你有想过我吗?”
华灯颤了下:“有……很想很想你。”
沈昼:“我送你的花灯还喜欢吗?”
华灯顿时拧了他一下:“我就知道是你送的!”
沈昼低笑出声:“真聪明。”
华灯气鼓鼓地质问:“为什么不来见我?”
沈昼却反问她:“想我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华灯微微抿唇:“……很难过。”
像淹没在水里,只要想到就喘不过气。
“我要你记住这种感觉。”沈昼坦荡地说。
没有体验过分离的人,总以为分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要她品尝这份滋味,要她永远地记住,永远不再将他推开。
华灯闭着眼,又气恼又心酸,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她会记住的,她再也不要和相爱的人分离。
沉沦之间,她察觉沈昼的手指抚上她脚踝,摩挲着问:“华灯,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睁开眼一看,他在把玩送她的那条骨链,且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条一模一样的手链。
“是什么?”她问。
“是契约。”沈昼笑答。
他凝视她眼睛,不给她退后的空间,整个人的气息完全包裹住她,教她只能看着他。
他说:“我要与你,神魂结契。”
“你愿意吗?”
“……”
华灯笑起来:“我能说不愿意吗?”
“可以。”沈昼毫不犹豫地颔首,“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话音未落,华灯就被迫受力,身子朝后撞去,用力咬住唇才没尖叫出声。
她恼怒地瞪了一眼:“你说了不强迫!”
沈昼长臂一伸,将她捞回来,拂去她脸颊的碎发:“我没有强迫,是你不让我出去。”
华灯踹了他一脚:“你不是结契吗?……结吧!”
沈昼:“你知道结契意味着——”
华灯脸色绯红,小声说:“我知道!你还结不结了?不结算了。”
沈昼哈哈大笑,低头吻住了她。
吻至最深处,手指一攥,捏碎了骨珠。
红线疯长,没入血肉,缠绕住整颗心脏。
他们再也离不开彼此,神魂会烙下对方的印记,至死不息。
“华灯,无论到哪,我都可以找到你。”
“无论到哪……”
这就是神魂结契。
天涯海角,誓死不休。
床帏摇曳翻滚,隐隐传出男人低哑的声音。
“华灯,不要抛下我。”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第86章 白日烟花
“别闹, 沈昼。”
华灯半梦半醒,感受着什么东西在头边乱蹭,下意识就伸手摸了把。
……嗯?
怎么手感毛毛的?
她倏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是一片棕黄色的毛发,她手掌不自觉揉了两下, 别说手感真的不错。
再往上一看,一张猫儿似的脸, 无声盯着她。眼眸澄澈, 瞳孔发绿。
华灯坐起了身, 注意到它尖尖的耳朵上两簇漆黑的毛, 尾巴短小, 她想摸却被躲过去了。
是猞猁。小小的一只, 看上去才几个月。
华灯:一觉醒来沈昼怎么变异了?
刚想到沈昼,他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手拎起猞猁的后颈, 将它扔下床去, 对华灯说:“你不是想养猫吗?养吧。”
华灯:“你管这玩意叫猫?”
沈昼:“它是灵兽, 活得久,你就当它是吧。”
华灯无言以对。
“你从哪找来的?”
“捡的。”沈昼说,“它受了伤, 跑到妖王宫附近, 我刚好遇到,就带了回来。”
当时它像是被猛兽伤到,快活不成了,沈昼在“送它去死”和“带回去养”之间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带了回来。
经他一说华灯才发现,他们已经不在妖王宫, 而是来到天含山的断云殿里。
难怪她昨晚睡得好,妖王宫太压抑了,还是断云殿待着舒服。
小猞猁听不懂他们的话,它只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救了自己,翘起尾巴围着他“啊啊”叫。
沈昼懒得搭理,鞋尖将它踢开,说了声:“小畜生。”
小猞猁委屈地缩成一团。
华灯赶紧跳下床,把它搂进怀抱,扭头谴责道:“你带回来就好好养,干嘛骂人家?”
得亏修仙界没有动保协会,不然他指定挨批斗。
“畜生也算骂?”沈昼不以为意,“给你养着玩罢了,惹你生气我照样杀。”
华灯捂住猞猁耳朵:“乖宝咱们不听。”
沈昼:“你叫它什么?”
华灯眨了下眼:“没叫什么啊,它有名字吗?”
沈昼冷漠地说:“没有,一只畜生要什么名字。”
华灯:“哦,那我就叫它乖宝。”
沈昼:“……你给它起一个。”
华灯笑眯眯:“我想不出来嘛,你快帮帮我。”
沈昼说:“小不点。”
华灯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她看了一会,发现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她抬手扶了扶额,说:“算了我们两个起名废,让苏意轻帮忙起吧。”
沈昼不置可否,他不认为苏意轻起的名字能比他想的更好听。
华灯抱着小猞猁走出断云殿,将它放到地上,叫它自己去玩,猞猁撒欢似的跑了出去,完全不认生。
天含山向来日朗风清,周围有沈昼设下的九重结界,别说有人过来,华灯曾经看九州的地图,上面根本没显示这个地方。
这是完全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华灯沐浴在阳光里,深吸一口空气,馥郁的灵气包裹着她,即便没开始正式修炼,灵府已舒适至极。
她不禁好奇:“这附近也没有地脉吧?为什么灵气这么浓郁?”
话音落下,便见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飞来。结界只拦行人,并不阻拦来往的鸟兽,鸟儿落到沈昼扬起的指背,停留片刻,倏忽又飞走了。
沈昼笑了笑说:“因为这是我修炼悟道的地方。”
那时这里还没有断云殿,山巅之上空荡荡的,终年飘雪。
陈曦与殷则京死后,他于此处独坐十年,十年间冰雪积身,了无生息。
十年之后,他张开眼的刹那,风雪骤停。
冰霜就此消融。
他伸出手,捉住一缕清风。这世间大道,便被他握在手中。
此后他跳过化神境,一夜入合体。不足百年,便突破渡劫期。
他成了闻名天下的魔修,也当上紫阳教的教主。
听他讲述这些,华灯发觉自己的心情很平静,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就像这山间的风,过去便就过去了。
站在山顶的人不会好奇这一缕风去往何处,他也不会怀念过去的任何事。
华灯看着他的神情,她觉得沈昼应该是不记得她穿越期间的经历,这与系统所说一致。
她握住他的手,笑问:“我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那么快当上教主的?”
沈昼将她带进怀里,袖子一挥,眼前云雾消散,华灯能望见千里之外。
他说:“想知道?”
华灯依偎他,用力点头。
沈昼捏了下她的掌心,静立闭目须臾,再睁开时,瞳孔闪过银白的冷光。
于是时隔千万年之久,这片土地上,重新响起熟悉的声音。
“九州之众,遵吾号令。”
时值正午,街道集市熙熙攘攘,大小城池内人流如织,酒楼饭馆白气蒸腾,传出热闹的声音,无人听见这天外来音。
然而凡是有修为的修士,无不感应到强烈的号召,他们尽皆停下伫立,仰头望向天空。
沈昼侧过头,问她:“想要什么?”
华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她的视角一切如常,便回道:“那就看场烟花吧。”
沈昼说好。这愿望太简单,无需这么多人,他将那些修为低的都剔除在外,只留下修为高的一批。
随后道:“她说,想要一场烟花。”
华灯睁大眼。
原本平静的苍穹,骤然涌现七彩焰火,烟花爆裂,光芒坠落,数不清的绚烂光彩如油画泼开,又似漫天流星飞落。
一声声,一道道,绚丽夺目,久久不息。
她真的见到一场白日焰火。
她忙不迭拽起沈昼的手:“快,趁现在赶紧许个愿。”
虽然只是法术凝造出来的烟花,但应该也是有效的。
沈昼松开手,说:“你来吧。”
见华灯面露不解,他道:“我的愿望总是实现不了,但你的愿望,我可以让它成真。”
华灯顿了顿,双手交握置于胸前,闭眼许愿:“我希望沈昼能完整尝出糖的味道,这样我就可以给他买好多好多的糖,每天都吃不同的口味。”
她睁开眼,问面前的人:“它会成真吗?”
“会。”沈昼没有犹豫,“你的愿望都会实现。”
你期望的都会成真,你想要的都会得到,这个世界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华灯望着他的眼睛,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那我还想要一株槐树,就栽在这里吧。”她指了下断云殿外的空地。
沈昼应声。
烟花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全天下的人,都见到这场不同寻常又突如其来的焰火。
紫阳宫内,今泽抬头望天,目瞪口呆。
他和左护法不受傀儡术影响,但这不妨碍他对此感到震惊。
“他们在干嘛?谈个情说个爱需要这么大阵仗吗?!”他难以理解地问。
这法术不算什么,筑基期的修士都能做到,可能做到这种规模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左护法艳羡地感叹:“也就是我没这个能力,不然让我家夫人也体验一下,说不定今晚我就能回家睡了。”
今泽:“……”
一群神经病!!
外界的纷扰皆与华灯无关。
她喜欢断云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与世隔绝,想下山可以随时出去,不想下山就永远不会有人打扰。
在她说完想要槐树的第二天,起床后便发现门口多了株参天的大树。
华灯想的是找个小树苗,她和沈昼两个人一起栽培一起浇水,冷不丁看见这么大一棵树,呆了好一会才问:“你从哪找来的?”
沈昼说:“今泽找的。”
华灯说:“你搬过来的?”
沈昼说:“今泽干的。”
华灯:“……记得给人发工资啊!”
沈昼哦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华灯无奈摇头,抱着小猞猁走到树下,从乾坤戒里取出一个木桌,一把藤椅,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她还拿出眼罩,拿出水杯和抱枕,一副准备齐全的架势。
沈昼走到旁边,她就往一侧窝了窝,给他腾出地方。这椅子相当舒服,沈昼平时也喜欢,每次抢不过她就硬塞过来。
不过这次,他一反常态没有立即躺下来,而是看了会,忽然说:“我想起来了。”
华灯正忘情地撸猞猁,她的衣裙散开,裙摆拖到地上,闻言抬起头:“什么?”
沈昼替她将裙摆拾起,说:“那只狗的名字。”
他以为他忘了,原来还记得。一直都记得。
“叫木头。”他说。
因为皮毛棕黄,还总喜欢偷偷啃树皮,所以他就起了个名字,叫木头。
华灯低头看怀里的猞猁:“叫木头也不错,你喜欢吗?”她晃了晃猞猁的爪子。
猞猁:“……嘤。”不喜欢。
顶着沈昼淡淡投过来的目光,小猞猁僵硬了几息,装模作样地点点脑袋。
华灯说:“那就叫木头?”
这时,沈昼开口:“不必,起你喜欢的名字就好。”
华灯认真思索:“我喜欢的……你觉得沈猫猫怎么样?”
沈昼:“可以,你别喂它吃老鼠就行。”
华灯:“真的可以?”
沈昼:“假的。你敢起,我就把它扔进狼堆。”
华灯心说我就知道,她抱起猞猁端详了会,眼睛一亮说:“我想到了,那就叫枕头吧!多可爱啊,而且听起来很好睡。”
她最喜欢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