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你什么时候放走的六皇子……
石安国此行所率皆是北羯军中精锐,趁夜刺杀攀城都不在话下,他眯眼看着,很快就瞧见手下将士如猿猴一般从那低矮的城头上翻过。
军中其余人等俱都屏气凝神,等待着外城中的动静。
不多时,夜空鸣镝响彻——这是约定好城内没有埋伏的信号。
“竟然没有埋伏?”
石安国不由诧异,可他很快就想到了理由,“看来那朱化不过如此,想出那羊马墙之计恐已费尽了他的心思,如此甚好,就叫此战终结在今夜!”
鼓声骤然响起,石安国高举长矛,大声呼喝:“北羯的勇士们!从古至今,从未有羯人饮马京口城中,今夜,便将是你我开创伟业的第一步!给我杀!”
先前潜入外城的北羯士兵自内打开城门,铁骑奔腾,如玄色飓风一般咆哮席卷而入。
外城内除却堆着一些寒酸棚屋和杂物外,果然毫无防备,石安国心中愈发轻蔑,战马全力奔腾之下,迅速便抵达内外城交界处,此处竟还有一座城门,且高大巍峨,显然是新修过的。
石安国哈哈一笑,“这些汉人,防备起自己人来倒是谨慎。”他浑不在意,当即下令攻城。
这巨大的响动终于惊醒了京口守军,他们一面惊慌失措地往城内报信,一面开始手忙脚乱地御敌。
这一场守城战,似乎直到此时才正式拉开序幕。
面对攻势凶猛的北羯军,守军也逐渐缓过神来,弓弩、金汁、铁蒺藜轮番上阵。石安国目力极佳,他亲眼所见,自家将士分明有好几次都将云梯架上城墙了,可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进攻,却愣是没一个成功登先的。
城头那些汉人守军们,看似慌张,其实行事颇有条理,要么就是平日里训练有素,要么就是……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石安国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然而不待他开口下令,左右便响起士兵们的惊呼——“殿下!快看!我们的营地!”
猛然回头,石安国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的是熊熊火光。
冲天的火焰在夜色中狂舞,大火似乎将整片夜空烧得翻卷沸腾,浓烟滚滚,遮天蔽月。
石安国仿佛能看见无数条赤红的巨蟒在自家营地帐篷间游走,火舌舔上帆布,发出“嘶嘶”的声响。烧红的铁甲爆出石榴籽般的火星,留守士兵们的脸在火光中扭曲。
纵然相隔数十里,他却依然听到了士兵们的惨叫,是绝望、剧痛而凄厉的,如钢针般刺透他的耳膜,凌迟他的肺腑。
公仪先生曾提过的“调虎离山”四字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强忍着恼怒与心痛,石安国怒吼:“撤退!即刻撤退!”
早在看见营地上空可怖的火光时,北羯士兵们便已心生惧意,如今闻得鸣金,顿时大松一口气,迅速收拢后撤。眼看那外城城门已近在咫尺,忽而当头又是一阵箭雨齐射,如虎啸般的吼叫在耳边炸响——“羯狗休走!”
石安国定睛望去,只见领头一个魁梧大汉率众从内城追来,那大汉眼下一块狰狞红斑,竟如火光般耀异。
褚璲盯着那身着银甲、显然地位颇高的北羯人,胸中的仇恨几乎要化作实质从眼中喷涌而出,他嘶声呐喊:“杀羯狗!”
无数流民举刀高喊:“杀羯狗!”
背井离乡之仇,丧亲失友之痛,都在这一声声呼喝之中。
石安国胸膛怒火中烧,面上反倒冷笑起来,“就凭尔等贱民,也想杀我?”
营地已然化作火海一片,他干脆放开手脚,举矛向那红斑大汉冲杀而去。
矛头劈开热浪,与枪尖重重相撞。精铁交击,火星四溅。
石安国的矛杆在掌心疾旋,矛锋搅动空气的呜咽竟一时盖过了喊杀声。褚璲俯身避过了横扫的矛头,枪尖贴着马腹撩起,削断了石安国半幅猩红披风。断裂的锦缎卷进马蹄,被踏入混着血水的泥泞。
而在他们四周,流民军已与北羯军杀成一片。
血水四溅,残肢横飞。不知是谁的肚子被一刀划开,墨绿的脏器哗啦啦流了一地,又霎时消融在滚滚马蹄之下。
北羯军能征惯战,才受过几日正规训练的流民军本是远远不能匹敌的,奈何他们此刻已失战意,而流民军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疼痛也好恐惧也罢,在这一瞬被他们全然屏蔽,一心只有杀!杀!杀!
石安国本想
杀了眼前这狂妄的红斑大汉,然而这人身形虽魁梧,动作却敏捷异常,两人缠斗许久,竟是不分上下。他忍不住焦急地瞥向城外愈发狰狞的火光,这一瞬的失神被褚璲捕捉到,立即一枪直刺心口,石安国策马堪堪避过,干脆借势后撤,口中大喊:“不许恋战!即刻撤退!”
眼见那羯人将领竟要溜走,褚璲正欲直追,身旁忽然窜出一骑,在他身边大喊:“褚将军!穷寇莫追!”
“管他什么穷寇不穷寇!”褚璲已然杀红了眼,挥开那人阻拦的手臂,“老子今日非杀了那羯狗不可!”
姚子昂急切道:“难道你忘了你答应过郎君什么吗?!”
手中缰绳猝然紧勒,褚璲脑海中瞬息回想起此前在厅中,众人商议时的一幕。
“外城。”
苏蕴宜和裴七郎同时说。
褚璲“嘶”了一声摩挲起下巴,“这倒是不错,外城直面北边,只需绕过一座小丘即可抵达,若那北羯大皇子命人细细查探,定能发现。且外城城墙低矮,城内平坦,最利于骑兵,万一北羯军趁夜偷袭,我们就难办了。”
“不如咱们抢先在外城设伏?”楼登提议。
裴七郎缓缓摇头,“京口城中尽是步兵,北羯军率骑兵而来,咱们一不曾训练结阵,二来不及在外城挖掘大量陷马坑,纵使提前埋伏,恐也挡不住骑兵横扫。”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来回游离,最终定在内外城交界之处——那座将京口一分为二的城墙上。
正欲开口,一只手忽然点在舆图上的那座城墙,苏蕴宜回头看他:“若据此城墙守城,我军能坚持多久?”
褚璲和楼登等人均不解她为何突然询问这个,只有裴七郎眸光流转,苏蕴宜看见他眼中浮起温柔笑意,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褚璲看看裴七郎,又看看苏蕴宜,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说两位,咱们能不能等战事结束了再眉来眼去?苏女郎,你问的问题究竟是何用意,可是想出破敌之策了?”
裴七郎咳嗽了一声,道:“我和宜儿的意思是,若是内外城之间的城墙可守,咱们便刻意放任北羯军进入外城,凭借此处城墙与他们对垒,然后——”
两指并拢,重重戳在北城门外。
“派兵出城,夜袭敌营!”
“内外城之间那座城墙因才经历过战火,此番特意修过,若再加派得力将士驻守,我敢以性命保证,此城墙定固若金汤!”楼登兴奋得直喘气,他当即向裴七郎跪地请战,“我愿为前锋,突入敌营,请郎君准许!”
褚璲正懊恼被这厮抢先一步,却见裴七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等虽有诸般谋划,但若北羯铁骑飞驰之下,迅速撤兵回援,此番种种便都落了空。因此,除先锋之外,还需要有熟悉地形的人,在外城拖住北羯军的腿脚——褚将军,你可愿领命?”
褚璲大喜,当即一口应下。却听裴七郎又道:“褚将军勇武非凡,定能将北羯军咬死在外城。只是我还有忧虑,若到关键时刻,须得放羯人离去,你是否能暂且压下心中仇恨,依计行事?”
“为何要放羯狗离去?”褚璲大为诧异,“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自该将他们全数歼灭于此地!”
“此乃围三阙一之法。”裴七郎道:“北羯军战力始终胜于我军,先以火光吓破他们的肝胆,再留下外城城门不闭,给予他们逃生的希望,他们便不会全力与我军拼死搏杀。若真把他们逼到绝境,狗急跳墙,届时我军恐亦伤亡惨重,反胜为败。”
“褚将军,你可能听令行事?”
悠悠话语,尚在耳畔回响。
褚璲望着那银甲羯将迅速远遁的背影,恨恨一叹气,“且等来日!”
随着北羯军撤出,外城的战事渐渐平息。而北城门墙头,火光伴随着跌宕琴声,尤在上空盘旋不休。
“楚声悲怆融战火,吟猱绰注泣英雄。”苏蕴宜注视着城下战火,缓缓道:“七郎这一曲楚歌弹得极好,可是想起了北境故土?”
指尖停顿,叹息声起,裴七郎抱琴起立,与苏蕴宜并肩而望,眼中映出翻涌火光,“宜儿,总有一日,我将扫灭北羯,收回失地,复兴大锦山河。”
如今朝廷权柄尽数握于魏桓之手,就连那位困锁于深宫之中的陛下都难以染指,裴七郎一介白丁士子,却言之凿凿地说着“复兴山河”,若落在旁人耳朵里,不免要被嘲笑。
可苏蕴宜望着他,忽然一笑,“我信你。”
“只是此番就这么放走了北羯大皇子,实在可惜。”
盯了她的侧脸片刻,裴七郎忽而勾唇,“既放走了六皇子,自然也要放走大皇子,否则岂非显得我处事不公?”
“六皇子?”
苏蕴宜顶着满头雾水扭头,“你什么时候放走的六皇子?”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苏蕴宜主动勾了裴七郎的脖……
“北羯国姓为石,那位行六的皇子石观棠,正是……”望着苏蕴宜愕然放大的眼瞳,裴七郎含笑道:“你的好朋友,陆石。”
“怎么可能?!”苏蕴宜一时咋舌,兀自不住摇头,“陆石?陆石他怎么会是北羯六皇子?他父亲虽是北羯人,可他也同我说了,他的舅父乃是当日力主北伐的宣城郡守王复……他,他怎么能是六皇子呢?”
“他跟你说得倒还真是不少。”瞥一眼苏蕴宜,裴七郎幽幽道:“若他承认自己的舅父是王复,那他就是北羯六皇子无疑了。”
“王复之妹曾为北羯所掳,后得以返乡与王复团聚。王女郎回家后不久便诞下一子,王复为其取名‘观棠’,自幼悉心照拂,视如己出——这是一桩辛秘,极少有人知道。”
苏蕴宜狐疑地盯着他,“既是一桩辛秘,那你又是从何得知?”
裴七郎凑近她的脸,微笑道:“宜儿不妨猜猜,若猜中了……”
“你爱说不说!”苏蕴宜可不惯着他。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裴七郎继续道:“当时他自报家门,言称姓陆名石,话语中提及王郡守,又颇为愤懑,我当时便有所怀疑,只是引而不发。直到北羯军将至,他着急忙慌地要走,还想带上你……”
幽幽横一眼故作镇定的苏蕴宜,他道:“我便差不多能断定他就是石观棠了。”
“你既然猜到陆石就是北羯六皇子石观棠,为何还肯放他走?”苏蕴宜诧异地问。
“北羯国内如今也不太平,石安国、石观棠两个皇子在朝中斗得你死我活,如此精彩的戏码,自不能缺了主角。”裴七郎淡声道:“今日石观棠一死,其余诸皇子死的死小的小,北羯再无人能制衡石安国,他挥师南下之日便近在眼前了。”
“所以你今日放走石安国也是这个原因?为的就是让北羯陷在无休止的内斗当中,好教他们无暇南征?”苏蕴宜眼珠转动,思索着喃喃道:“可是不对呀……”
“宜儿以为哪里不妥?”
“你放走北羯两位皇子是为了挑动北羯内斗,可沿途守军放任北羯军一路南下又是何缘故?朝中那位魏太傅不是能征善战么,听闻他如今正在前线,边军们为何胆敢如此放肆?”
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苏蕴宜看向裴七郎,他的神情在火光掩映下,竟有几分莫测。
半晌之后,他启唇轻轻道:“或许,同朱化想借北羯军杀流民一样,魏桓也想借刀杀人呢?”
“魏桓?他想杀谁?”
裴七郎但笑不语,抬手揽了苏蕴宜的肩膀,一指城下,“宜儿,你看,火快要灭了。”
这一场大火,烧尽了石安国此行所带出来的家底。
京口守军们趁机偷袭,在北羯营地里乱砍乱杀,等到石安国率众回返,营地已然不成样子,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鼻尖充斥着奇异的气息。
“公仪先生?公仪先生呢?”胡须也因炽热的空气而蜷缩,石安国眯着眼睛在火光冲天的营地间竭力嘶吼:“务必将公仪先生找出来!”
左右亲卫再三劝说,都道公仪先生多半已经死了,还请大殿下保重自身,即刻北上。然而石安国坚持不走,言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卫们焦急万分,想要将石安国打晕带走,又都不敢。两面为难之际,石安国竟忽而转头,“谁在叫我?是公仪先生吗?”
“没听见谁在叫殿下啊?”众亲卫面面相觑
不耐地撇
开众人,石安国亲自循声翻找,掀开一块打得湿透的毡布,底下赫然躺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正是公仪先生!
这老头儿虽受了不轻的伤,到底还剩一口气在,被石安国搀着扶起,附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道:“此番坐镇京口的人恐怕不是朱化,此地不可久留,殿下,咱们速速回京……”
石安国用力一点头,先送公仪老头儿上马,再指挥幸存北羯军士们有序撤离,他自己倒落在了最后。
这京口城,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年哪月。
回头用力望一眼城头那斑驳的大字,石安国正要挥鞭离去,却眼尖地发现城头之上竟还立着两个人。
是个小白脸搂着他的女人。
石安国心头闪过不屑,而下一瞬,他忽有所感,目光骤然一利——他看得分明,那小白脸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在笑!
对上石安国幽暗的目光,裴七郎嘴唇翕动,无声地道:后会有期。
此刻亲眼看着北羯军蜿蜒而去,苏蕴宜才发现,自己故作镇定,其实周身一直隐隐紧绷着,直到最后一个北羯人的背影也消失在视线中,那根无形中捆绑着自己的绳索才缓慢松解开来。
不自觉间掌心已被汗水濡湿,瞥一眼正在专心眺望的裴七郎,苏蕴宜一面悄悄抓了他的袖摆擦手,一面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去?”
“吴郡啊,你不想回去吗?”
“……”
是啊,此间事了,不回吴郡,又能去哪里呢?
再度换回女装,海棠红的越罗广袖襦衫用金泥绘着云气纹,抬手可窥见内里素纱中单上若隐若现的茱萸绣。齐腰束着青碧八破裙,十六幅裙裾皆以雀头香熏过,行走时翻涌的褶皱间似有暗香浮动。裙头缀着的羊脂玉组佩随着步履轻叩,“当啷”一声轻响,将苏蕴宜从恍惚中惊醒。
辎车车窗外,熟悉的夯土城墙已然远去,而车壁上悬着的铜镜中映出的雍容贵女却分外陌生。
另一只手探过来,轻轻掀下竹帘,“哗啦”一声,内外隔绝,京口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裴七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是怀恋旧地,我以后再陪你来过。”
苏蕴宜叹息道:“也不是怀恋,只是……”
只是有些不舍。
明明才被掳走那会儿,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回家,然而如今躺在柔软舒适的辎车中向南而去,却也并没有几分欢喜。
明珠耀眼,苏合香馥郁,竟都不及京口城中的月光与药香。
还有……
见苏蕴宜闷闷不乐地扑倒在鹅绒方褥上,裴七郎柔声问:“怎么了?”
等了片刻,不得回应,他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凑过去把人掰过来,却见苏蕴宜睁着一双潋滟桃花眼,静静地看着自己,朱唇轻启,唤他:“七郎。”
“嗯?”裴七郎的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
“我想你了。”
最后一个音尚未落地,便被迫不及待地送入唇齿间。苏蕴宜主动勾了裴七郎的脖颈亲吻,而他只是一怔,双臂旋即将她往自己怀里按得更深。
燃香的气息在车内萦绕徘徊,却也不及这一吻来得缱绻。
微微分离喘息间,苏蕴宜悄然睁眼看着这个人。
还有……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或许在她回到吴郡后,也便如昨夜的月光与药香一般,都要道一声诀别了。
……
百名亲卫护持下,辎车一路顺利向南,过丹徒,下曲阿,待出了无锡,吴郡便已近在眼前。
只是如今整日懒懒散散躺在某人怀中的苏蕴宜却不知,吴郡苏氏家中这两个月来,因自己突然失踪而掀起的巨大风波,直至今日也不曾停歇。
“砰”的一声响,一套才换上的越窑青瓷茶盏就此报废。陈夫人吓得惊叫,可对上暴怒的苏俊,什么也不敢多说,只能红了眼眶跪倒在地,“夫君,我知道是我无能,才导致失了宜儿,又这么久还找不回来……你怨我怪我都不要紧,只是如今江左形势愈发严峻,淮江王那边又催得紧,夫君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切莫动怒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苏俊重重跌坐在紫檀椅上叹息,“淮江王非要我交出五女不可,偏她此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只当我是推诿,一意施压……其余世家闻得风声,也都等着看我吴郡苏氏的笑话——你叫我保重,我又如何能保重呢?”
眼看着丈夫头顶这两个月来陡生的白发,陈夫人心中也是不忍,试探着道:“此前咱们都只是派人私底下找,如今若不然干脆将宜儿失踪之事闹大,咱们大张旗鼓地找人,淮江王总不至于再怀疑是夫君把人私藏起来了吧?”
苏俊一个激灵,几乎立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绝对不行!”
“我的亲女儿,出门去上香,在重重保护下莫名失踪了,此事若传出去,其余世家只当我苏氏败相显露,便会一拥而上落井下石,到那时才是真的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夫人急得团团转,“总要想个法子先把眼前的难关应付过去呀!”
苏俊眼神转为幽暗,沉声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淮江王不是要人么,咱们给他一个人便是。”
陈夫人试探着问:“夫君的意思是……”
“五女不过庶出,咱们若给淮江王一个嫡出女儿,他总不至于再怀疑是我故意不肯了。”
一怔之后,陈夫人迅速接受了苏俊这个法子,“夫君可是属意于蕴华?”
“蕴华便罢了,终究是我嫡长女,我有意将她嫁去琅琊王氏。”苏俊的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淡淡道:“就定下七女吧。”
“蕴贤丰盈雍容,不同寻常女郎,定能讨得王爷喜爱。”陈夫人盈盈笑起来,“宜儿那边,妾会再加派人手……”
谁知苏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两个月了还杳无音讯,不死也废了,随她去吧,再过段时间,只对外称她病故了便是。”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这便是在暗刺她失贞了……
如今苏蕴宜是生是死还不知道,若她还活着,家族却已对外宣布她病故,即便她来日归家,也只剩下被送去庵里做姑子这一条路了。
苏俊狠心至此,连陈夫人这个做后母的都不由心寒,可见他心意已决,她也不敢违逆,只能无奈应喏,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门外头自己的贴身女使面色焦急,步履匆匆而来,“夫人,回来了!人回来了!”
不待陈夫人发问,苏俊便不耐烦地用力拍了下桌子,“说清楚,到底是谁回来了?你爹娘没给你生半条舌头在嘴里吗?”
“请家主恕罪!”女使连忙跪地叩首,“是五女郎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并无损伤!”
陈夫人顿时大松一口气,双手掐子午诀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苏俊却是冷哼一声,“在外头待了那么久,不知道她都在做些什么!还不速速去将人押了来,我要细细审问。”
那女使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禀家主,是有人陪着五女郎一块儿回来的,那人是……是……”
“苏使君请见谅,裴七叨扰了。”
清朗笑声自门外传来,苏俊下意识地起身,却见一位身长八尺、俄若玉山的郎君携着他那灵秀清扬的五女不请自来——可不正是裴七郎和苏蕴宜?
苏蕴宜松开裴七郎的手,向苏俊和陈夫人盈盈伏地叩拜,“五女蕴宜,在外流落许久,惹得父亲母亲担心记挂,是女儿之过。还请父亲母亲责罚。”
瞥一眼微笑款款的裴七郎,陈夫人连忙将苏蕴宜扶起,“你这孩子,在外头定是吃了大苦头了,都是母亲没有护好你,还说什么责罚不责罚的?快起来让母亲看看,哎,这都瘦了一圈了……”
“父亲,母亲,我并无大碍。当日我在灵虚观中被贼人掳走,幸得表哥路过,出手相救,
这才保全一条性命,否则……否则女儿怕是再不能回来侍奉双亲了。“苏蕴宜以袖掩面,嘤嘤抽泣起来。
陈夫人自然又是搂着她好一顿安慰。
看了看哭成一团的两个女人,苏俊朝裴七郎讪笑拱手,“这……多谢七郎救我小女一命,大恩大德,我吴郡苏氏必谨记在心。”
“举手之劳,苏使君不必挂心。”裴七郎笑道:“对了,方才裴七在外头似乎听见使君说要细细审问谁来着?”
“……”一个激灵,苏俊立即改口:“我正同夫人说呢,若是逮到掳走小女的那伙儿贼人,定要细细审问!七郎可有那伙儿贼人的线索?”
“无需劳烦使君,我救下宜儿之后,就已命人将那伙儿贼人就地活埋了。”
“活……活埋……”后颈莫名一凉,苏俊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裴七郎看向苏蕴宜,见她已退出陈夫人的怀抱,借着广袖遮掩,那一双缀着盈盈泪滴的明眸向自己投来一眼,两人各自暗一点头。苏蕴宜向苏俊告辞后由陈夫人搀扶着朝外走去。
收回视线,裴七郎再度看向苏俊,笑起来,“苏使君。”
他的笑意是一贯如春风和煦的,苏俊却不知怎的,仿佛被寒风刺骨一般冷颤了颤,“七郎可还有事?”
“此前我押运粮草前往京口一事苏使君是知道的。”裴七郎毫不见外地自行落座,淡淡道:“只是不知前些时日京口发生的另一件大事,苏使君是否知晓?”
有一北羯精锐军队南下围了京口城的事,江左世家耳聪目明、消息灵通,自然早都已经清楚。
但是所有人都佯装无事发生,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头却都在暗暗期盼着北羯鞑子能在攻破京口城之后杀光那些流民,好免去他们许多烦恼。
至于裴七郎,谁叫他不知死活地自己凑上去?活该!
苏俊自然是“所有人”中的一员,只是这样话当然不能对着裴七郎说,于是他道:“因宜儿失踪一事,我这两月来寝食难安,无暇顾及外头的事……不知京口是出了什么大事?”
“也没什么,就是我在京口时遇着北羯军围城,太守朱化意外死于敌手,情急之下,我只得收拢守军与流民,与敌军作战。”
他说得云淡风轻,以至于苏俊一时都没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直到长久的静默之后,苏俊缓缓地张大了嘴——既是率军守城,如今裴七郎已经安然无恙地坐在了自己面前,那么此战胜负自不必多说。
也就是说,裴七郎已经掌握了整个京口数万的兵力,权柄在握之余,还成功地击退了北羯强敌,立下不世功勋。
他如今才几岁?将将弱冠而已。
苏俊不由得颤颤起身,“七郎,你……”
“苏使君,我与宜儿彼此钟情,已定下终身。只因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立即提亲。她暂且继续住在苏家,还望苏使君善待于她,不要让人欺负了她。”
裴七郎微笑着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待送走这尊佛,苏俊犹自站在厅内怔忪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不对呀,什么叫暂且住在苏家?
蕴宜是他女儿!
陈夫人亲自将苏蕴宜送回她院中,因见这庶女攀上了裴七郎,眼瞧着就要拽着龙尾巴上天了,更是笑语宴宴、温言安慰,两人还未到院前,五女郎荣耀回归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整座苏家大宅。
倚桐等人如何欢喜自不必说,各处下人也是讶异非常,暗道五女郎果然受宠。
这深墙大院内只有一处气氛阴沉。
“苏蕴宜她回来了?她怎么可能回得来?你有没有听错?”苏长女霍然从椅子上起身,撞翻了身前的绣绷,绣到一半的嫁衣倒塌跌落,像淌了满地的血。
跪在她跟前的丫鬟青黛瑟瑟发抖,“女郎,奴婢亲眼见到的,夫人亲自挽着五女郎的手臂往她院子的方向去了,千真万确。”
苏长女素来骄矜淡漠的一张脸此刻煞白如雪,她嘴唇哆嗦着重重跌坐回去。
此前淮江王明目张胆地来问父亲讨人时,她便已猜到苏蕴宜最终没有落入老王爷手里,只是她既始终不曾回来,多半也是死在外头了。当时她只顾着暗自开心,却忘了派人去仔细探查,以至于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祸患!
眼瞳颤动着,苏长女在厅中四下搜寻,最终定在伏趴在地、不住颤抖的青黛身上。她一时怒向胆边生,起身抬脚便往青黛身上踹去,“都怪你!怎么办的事!当时直接派人把她毒死不就好了?怎的就非要借旁人的手?贱婢!狗奴!”
她踹了几脚,犹不解气,目光落在地上的绣绷上,拔了绣花针就往青黛身上扎。青黛虽哀嚎不已,却半分都不敢挣扎,至于厅中其余侍婢,更是跪倒在地各自战栗。
“女郎!别打了别打了!”厅外忽然飞扑进一个丫鬟制止了苏长女的动作,却是她的另一个大丫鬟紫苏。苏长女正要斥她大胆,紫苏忙道:“五女郎来了!”
这么快!!
苏长女登时一脚将青黛踹开,低声呵斥:“还不快将东西都收拾好!”
待到苏蕴宜缓缓步入花厅时,苏长女已经又是一副细心绣花、岁月静好的模样了。
“长姊久违,五妹这厢有礼了。”
苏蕴宜略施一礼,苏长女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抬起头来,“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妹妹。在外头这么些时日,也没个丫鬟婆子看顾,定是累着了,快请坐吧。”
这便是在暗刺她失贞了,若是换个脸皮薄的女郎来,不免要生一场大气。奈何苏蕴宜天生厚脸皮,这双手又杀过活人搬过死尸,早不将这等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因此她只是轻轻笑道:“是了,长姊不知,那几个贼人的皮又厚又硬,我一刀捅进去——喏,那刀这么长、这么宽,卡在肋骨中央,我拿脚踩着尸首才拔出来呢。”
苏长女的眼珠定在苏蕴宜正比划着长短的双手上,嘴唇嗫嚅着,“你……你杀了他们?”
“不然呢?自作孽不可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本就是律法铁条。”苏蕴宜笑道:“纵使他们几个化作厉鬼来找我,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一刀一个,我再亲手杀一次!”
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什么东西,直抵到苏长女面前,苏长女正是惶惶之际,吓得跳脚惊叫起来,“救命!!”
厅中侍婢连忙一起围了过来,“女郎,出什么事了?”
“长姊这是怎么了,可是癔症发作了?”苏蕴宜故作无辜,双手打开手中的长匣,“这是我从京口亲手采得的药草,特来送给长姊,正好可治癔症。”
“不……不是刀?”苏长女捂着胸口,怔怔看着苏蕴宜手中的药草。
紫苏见状,忙上前向苏蕴宜道:“五女郎见谅,我家女郎身子不适,还请五女郎先行回去吧。”
“那便不打扰长姊了。”苏蕴宜起身,目光掠过跟前绣着半幅莲叶合心的红绸,状似无意地道:“听闻长姊要与琅琊王氏的郎君定亲了?这嫁衣颜色倒甚是好看,仿佛鲜血染就一般。”
她忽而回眸笑道:“很衬长姊。”
待出了花厅,回味方才苏长女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苏蕴宜不由嘲弄道:“我原先还挺怵她,如今看来,不过是只纸老虎。”
倚桐道:“短短两月,女郎似乎变了许多。”
“是啊,两月而已,竟恍如一世。”轻轻叹了一声,苏蕴宜忽而蹙眉,“附近有哭声。”
“是长女郎的丫鬟青黛在哭!”倚桐循声张望片刻,附在苏蕴宜耳边说:“奴婢打听到,长女郎对待院中侍婢颇为苛刻,动辄打骂,众婢畏她如虎。”
苏蕴宜眼珠子一转,“怪可怜的,你也该多宽慰宽慰她。”
主仆俩相处多年,不必多言,倚桐登时会意,略一点头,便向青黛而去。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无人察觉树丛中还躲了个紫苏,她眼见倚桐跟抹着眼泪的青黛搭上了话,立即转身回去,一五一十地向苏长女报告了此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裴七郎重新搂紧了苏蕴宜,……
“你当真瞧见苏蕴宜的贴身侍婢跟青黛那贱人躲在背后说话?”
“奴婢瞧得真真的!”紫苏绘声绘色地向苏长女描述自己所见的场景,“青黛躲在树后面哭,倚桐闻着声就过去了,又是细语安慰又是答应送药膏的,才说了会子话的功夫,青黛那蹄子就感恩戴德得跟什么似的!”
苏长女的眉眼陡生怒火,几乎要从眸中溅出火星,然而不过瞬息,火灭烟散,她忽而笑起来,“好啊,好事啊。”
“女郎,可要盯紧了青黛那蹄子,待下次抓个现行?”紫苏试探着问。
“是得盯紧,却不必抓。”苏长女笑道:“且看苏蕴宜那边想出什么招数,咱们正好将计就计。”
苏蕴宜自是不知苏长女已准备着黄雀在后,她在这吴郡城中名声颇盛,一别两月,各府邸郎君女郎送来的信件礼物堆积如山,左右闲来无事,她便坐在房中一样样拆看。
信件便也罢了,礼物大多是金器玉件,或者一些珍奇首饰之类的,她原本最爱这些,如今不知怎的却已兴致缺缺,目光反倒被一摞书册吸引过去。
“这是谁送的?”一摞书册五花八门,除却圣人经典,也有游记、传奇话本这样的杂书,甚至苏蕴宜还在其中看到了一本医书。
“是临平虞氏那位虞越公子。”倚桐朝苏蕴宜挤了挤眼睛,“虞公子每隔六七日便送来一封信和一本书,说是怕女郎病中烦闷,特寻来给女郎解闷的。奴婢都单独给您理出来了。”
苏蕴宜翻看着医书,一股淡淡墨香从纸页中漫出,她看着虞越如行云流水的字迹,不由得勾唇一笑,“他倒是有心了。”
倚桐正要说什么,门却被“咄咄”敲响,桃叶唤了声“女郎”,朝倚桐使了个眼色。
“是青黛又来找我了。”倚桐立即会意。
苏蕴宜微微一顿,“你同她近来相处得怎么样了?”
“青黛对我深信不疑。”
“那就好。”手中医书“啪”地合拢,苏蕴宜眼光一闪,“事不宜迟,今日你就将那药给了她,叫她想办法下到她主子的汤药里。”
想象着苏蕴华此后的惨状,苏蕴宜心情颇佳,唇角微翘,哼着歌儿翻看虞越写给自己的信。
与其他郎君一个劲儿纾解胸怀、聊表相思不同,虞越只是写写自己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甚至哪日摸了一只有三种花色的狸奴都细细写明。平淡如水的字句,苏蕴宜反倒看得入神,连身后悄然凑过来一个人都没发现。
直到纸面上投出熟悉的人影,她心里“咯噔”一声,硬是忍住了没直接把信纸藏起来,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慢慢折起,嗔道:“你还知道来找我?”
“京口那边送来不少文书等着处理,偏偏吴郡这里也闲不下来。”裴七郎手掌撑地,懒懒散散地在苏蕴宜身边席地坐下,“也是到了今日才得空。”
说话间,裴七郎一双含笑眼眸若有所思地在这一室书信、礼盒上缓缓掠过,“看来宜儿也是日理万机啊。”
“我可不像你,整日里挥斥方遒,不过是父亲对外称我养病,交好的姊妹们便多关心了些罢了。”苏蕴宜撅了撅唇,瞥见裴七郎深幽莫名的眼瞳,干脆把信奉上,“怎么,不信?那你自己看。”
裴七郎这才笑道:“你们女孩儿之间的私信,我怎么能看?”
苏蕴宜故意哼哼道:“要不还是看看吧,万一是别的郎君写信邀我私奔怎么办呢?”
“好了,是我不对,不该胡乱疑心你。”裴七郎一边哄着一边把苏蕴宜往怀里拢,苏蕴宜起先挣扎了两下,之后便也软了身子随他搂着。裴七郎笑道:“不过,纵使真有不长眼的邀你私奔也无妨。”
对上苏蕴宜诧异愠怒的眼神,裴七郎声音低沉,“这天下都是我的,你便是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暗暗翻了个白眼,苏蕴宜嗤声道:“你也犯癔症了?”
“是,在下病了,求小大夫救我。”
一双手在苏蕴宜腋下、侧腰一通挠,闹得她又痒又笑,不甘示弱地回击。两人打闹了好一阵才消停,裴七郎重新搂紧了苏蕴宜,微微喘息道:“我要出门几日,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苏蕴宜立即抬头看他,“你要去哪儿?”
她以为他会含糊其辞,没曾想裴七郎并不多想,直接道:“淮江王府。”
……淮江王府?去哪儿做什么?
不及发问,立时便有两个字窜至心头——兵权。
自九王之乱后,皇权式微,而封地位于江左一隅的淮江王免于兵乱,成为了当今唯一还手握兵权的亲王,就连魏氏都奈何不得。
裴七郎胸怀天下,如今他已握有京口与流民军,若想再进一步,便只有对淮江王府开刀。
看着苏蕴宜担忧的眼眸,裴七郎但笑不语。
她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可谁都没多说半个字。裴七郎只是低头,在苏蕴宜的红唇上亲了亲。
如蜻蜓点水,又似星火燎原。苏蕴宜烧红了脸,独自在地板上躺了很久,直到倚桐闪身入内,她才忙不迭坐起身,遮掩着犹带绯色的脸蛋儿,“怎么样了?”
“成了,女郎!”倚桐笑着,眼眸晶亮,“我说人吃了那药,能宁神静心、和缓脾性,撺掇青黛给长女郎悄悄吃下。青黛一开始还不敢,我当着她的面亲自吃了,她才相信。”
“那就好。”
苏蕴宜托着侧脸望向窗外,此时正是傍晚,屋顶飘着炊烟袅袅,仿佛苏长女药寮氤氲的白雾。
青黛置身其中,捂着起伏的胸膛,悄悄掀开了锅盖,砂锅内咕噜噜冒着小泡,炖着苏长女每日都吃的药膳。
“这叫首乌藤,有养血安神之效,你下在你家女郎的汤药里,她吃了之后静心多眠,也就没有精力来作践你了。”
倚桐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响,仿若冥冥呓语。青黛看着手中的首乌藤,臂膀上的针眼,大腿上的淤青,这些年落下的轻重伤痕,在此时一并隐隐作起痛来。
她咬了咬牙,一把将首乌藤丢了进去。
眼看那褐色小块迅速没入沸汤中,青黛才松了口气,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青黛,你在做什么?”
青黛惊恐地回头,看见苏长女和紫苏正立在窗口,嘴角噙着抹冷笑。
……
“这药是首乌藤!是用来养血安神的,并没有毒,请家主明鉴!”
苏俊坐于上首,看着底下跪地哭诉的青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华儿,你一向是家里最稳重的女孩儿,眼看着就要嫁去王家,怎么自己院子里还闹出这种事?”
“让父亲费心,是女儿的不是。只是有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纵使千日防贼,也难免有一日疏漏。”苏长女蹙眉叹道:“今日有人敢在女儿汤药里下毒,及时发现了倒也还好,若是哪日有人在父亲的汤药中下毒,岂不出了大事?为正家风,该狠狠发落了那暗中下毒之人,也是给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个警醒!”
苏俊一想也是,便点了点头,“那便把这背主不忠的东西拖下去当众打死。”
青黛一听,立时花容失色、抖如筛糠,拼命磕头,“家主饶命!女郎饶命!我真的没有下毒!”
“哎”了一声,苏长女故作拭泪,“你这糊涂的东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毒药,竟要害我。如今怎的还有脸面向我求饶?”
“那药是倚桐给我的!”青黛猛然抬头,“家主将她抓来一问便知!是她说那药能安神,我才给女郎吃!否则便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呐!”
苏俊不由浓眉紧蹙,“倚桐?”
“这名字倒是耳熟。”苏长女幽幽道:“仿佛五妹妹的贴身侍婢也叫这个名儿?”
青黛立即大叫:“就是她!就是那个倚桐!”
“怎么还扯上五女了?”苏俊不耐烦地一摆手,“去将她和她那个侍婢一并叫了来!”
苏蕴宜尚未入厅,便遥遥听见了青黛的哭声,苏长女侧身朝她望来,嘴角勾了勾,无声地朝她说:“你完了。”
她面无表情,径直向苏俊行礼,“见过父亲。”
苏俊张口想斥责,可对上五女那张脸,想起裴七郎先前的嘱托,竟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冲苏蕴宜颇为温和地一笑,“宜儿来了?你阿姊院中出了些事儿,涉及你的侍婢,特召你来一问,不必紧张。”
苏长女眉心狠狠一跳,诧异地看了眼带笑的苏俊,暗咬了咬牙,“青黛,你将你方才所招供的,当着五女郎的面再说一遍。”
青黛不敢怠慢,膝行到花厅中央,又将倚桐撺掇自己给苏长女下药一事复述了一遍,末了重重叩首,“都是倚桐的主意,奴婢是被她给骗了,并非存心要害女郎的!”
“你是受倚桐指使,倚桐是五妹妹的贴身侍婢,那她又是受谁人指使呢?”苏长女的目光剜向苏蕴宜,幽幽道:“好难猜啊。”
苏蕴宜波澜不惊,转头看向倚桐,“倚桐,你让青黛给长姊下药?”
倚桐当即跪下,“禀女郎,奴婢听青黛几次抱怨长女郎虐待下人,她苦不堪言,心生怜悯,这才提议可以给长女郎吃些宁神静心的药,院中正好有女郎用剩下的首乌藤,奴婢便给了她一些。至于下毒,奴婢是万万不敢的!”
“青黛被我当场抓了现行,你还敢狡辩!”苏长女指着倚桐尖声叫道。
“够了!”苏俊用力一拍桌案,厅中苏蕴宜等女眷、下人纷纷跪下,听着他强压着愠怒,冷冷道:“有甚可吵的?你们一个说是毒药,一个说是补药,既如此,传府医过来一验便知。”
府医刘大夫年近花甲,在苏氏做了大半辈子的,经历过不少诡谲风云,骤然被唤来检验长女郎的汤药,也是镇定自若,将那已然冷却的药膳盛出半碗来嗅了嗅,沾了一点送进嘴里,缓缓道:“启禀家主,这汤药里确实被下了砒霜。”
苏长女正要得意,却听他又道:“不过,这里头首乌藤也不少。”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我这长姊送我的大礼,我……
“这却又是为何?”苏俊原本便不善的脸色又沉下去不少。
一怔之后,苏长女迅速回神,抢在前头说:“这是苏蕴宜一早为自己定下的脱身之策!若是事败,她便推说自己只叫人下了首乌藤而已。”
森冷眼神钉在苏蕴宜身上,苏长女一字一顿道:“就如此时一般!”
在苏俊复杂晦涩的注视下,苏蕴宜缓缓起身,她并未着急为自己辩解,而是转向刘大夫,“敢问刘大夫,首乌藤可有毒性?”
“并无,反倒确实有养血安神、祛风通络的功效。”
“那便好。”苏蕴宜向苏俊略施一礼,“父亲,倚桐让青黛给长姊暗中下药一事,我是知道的,甚至那药拿去给了青黛,也是我默认了的。”
“只不过,我这也都是为了家族着想。”
闻言,苏长女反倒笑起来,“你命人给我下毒,想害我性命,反倒说是为了家族?”
“是下药,不是下毒。”苏蕴宜并不看向苏长女,只对着眉头紧锁的苏俊平静道:“我听闻长姊常年虐打侍婢丫鬟,但凡心情不佳便动辄打骂,我深觉此举不妥,是以才默认了青黛给长姊下首乌藤,觉得长姊若能平心静气些,也是好的。”
“什么侍婢丫鬟,不过是猪狗一样下贱的东西!惹我不开心了,便是打死也是活该!”苏长女昂首嗤声道:“你当真是可笑,为了免罪,竟连这样的理由都说得出口!”
苏蕴宜并不作声,她的视线默默掠过厅中伏身跪地的丫鬟们,连同倚桐、青黛在内,所有人都俯首噤声,不敢有半句反驳。看向苏俊,他也是一脸的漠然,虽不曾多言,显然也是认同苏长女的言论的。
无声地长叹,苏蕴宜道:“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如今是什么时节?长姊眼看就要嫁入高门,琅琊王氏是怎样的门第,父亲比我清楚。若是王氏家主得知,他的准儿媳是这般暴虐无情之人,他会如何看待长姊?又会如何看待我吴郡苏氏?”
苏长女一时竟哑口无言,就连苏俊冷漠的面具也裂开了一道缝。
江左诸多世家,谁家深宅大院里没埋百来斤枉死的白骨?可那都藏在背地里,你便是吃人的妖魔,走到明面上时,也得披一层人皮。
琅琊王氏自家的女郎可以刁蛮任性,但是儿媳不行。若是苏长女喜好虐打下人的事被传出,届时王氏退亲,吴郡苏氏也会跟着没脸。
在察觉板子可能会打到自己身上时,苏俊终于也隐隐不安起来。他冷横了怔然的苏长女一眼,低声斥责:“都是你闹出来的好事!”
“父亲!纵然我无故责打下人,也不是五妹妹给我下毒的理由啊!那汤药中的砒霜可是实打实的!”苏长女虽一时失神,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一向怜惜五妹妹生母早逝,平日对她多加管教,却不曾想,妹妹竟因此恨上了我……”
苏长女一向骄矜自傲,此刻勉强装出一副柔弱姿态,却也不太像样,嗓子干巴巴的,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苏俊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宜儿,你长姊汤药里的砒霜你又作何解释?”
“这……女儿实是不知。”苏蕴宜柳眉微蹙,似有些纠结地道:“我最近失眠多梦,这才让倚桐去库房领了首乌藤回来,领了多少用了多少,拿给青黛的又是多少,全都记录在案,父亲一查便知。至于那砒霜……父亲明鉴,女儿才从外头回来,又哪里来的时间去搜罗砒霜呢?”
“这便奇怪了,难道这砒霜还能自己跑到汤药中不成?”
苏俊一语落下,厅内各人神色皆异,苏长女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只有苏蕴宜依旧平静自若,她缓缓转身,“青黛,此事究竟如何,你且详细说来。”
青黛早被吓破了胆,此刻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知哭泣摇头,“奴婢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我只放了倚桐给的首乌藤,那砒霜从何而来的我当真不知!”
“不知?你若没给长姊下砒霜,她又是如何发现你的?”
“我才在汤药中撒了首乌藤,女郎便在窗外抓住了我……”青黛终于意识到了异常之处,有些迟疑着道:“至于……女郎什么时候站在外头的,奴婢也不知道。”
厅中隐隐响起抽气声,众婢女仍旧沉默着,眼角余光却又忍不住暗暗瞥向苏长女。
就连苏俊的眼神也变了味,“华儿,你一早便知这婢子要给你下药?”
“这……”
看当下这情景,即便承认自己早就拿住了把柄,也未必能把苏蕴宜拉下水,反倒要遭苏俊的斥责,说她心思深沉、算计妹妹。苏长女只能硬着头皮道:“女儿并不知清,当时只是恰好站在窗外,恰好……看到了青黛下药。”
苏俊撇了撇嘴,虽未质疑,但怀疑不悦之情已经跃然言表。
“这便奇怪了,长姊第一时间就抓住了青黛下药,青黛又坚称自己只放了首乌藤,若此言当真,也就是说——在青黛放首乌藤之前,那砒霜就已经在长姊的汤药中了?”
苏蕴宜“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惊疑道:“莫不成,长姊院中还藏了一个心思歹毒之人?”
“给我查!”“砰的”一声响,沉重的沉香海棠花几也随着苏俊的恼怒一掌而微微战栗,“掘地三尺也要查个明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在我苏氏兴风作浪!”
眼见事情彻底脱离掌控,苏长女也
是战战兢兢,她犹陷在迷茫恍惚中,搞不明白简简单单一桩苏蕴宜指使丫鬟给自己下毒的案子怎的变得这样复杂。直到苏俊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她小心跟上,却见苏蕴宜走在自己前头,忽而一个回身,嘴角浮笑,无声道:“你完了。”
当夜,为了此事,整个苏宅都被惊动,各处角落都被仔细搜检了一番,两位涉事女郎的院子更是重中之重。其中苏蕴宜的院子确实还剩有首乌藤,数目与登记账目都对得上,其他各处被骤然翻出的腌臜物件也不少,只是始终不见有人暗藏砒霜。
还是最后,有眼尖的下人注意到苏长女院墙下一株原本开得正盛的紫薇突然枯死了,树根底下的泥土却还是湿的。
既已枯死,何必还要浇水呢?
那人留了个心眼,悄悄上报,最后刘大夫过来细细检验,确认这株紫薇是被浇了砒霜。
“怎……怎么可能?”
那抔土连同紫薇枯死的根系一同被掘出,送到苏俊面前。他也只是瞥了一眼,抬手命人退下了。
他看向跌倒在面前,脸色惨白的长女,她还在苦苦挣扎,“父亲!不是我贼喊捉贼,是苏蕴宜!她故意设下陷阱就等着我往里头跳!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蓄意构陷姊妹,事发依然不知悔改,我怎么生出这样的东西?”苏俊疲惫异常,抬手按住了头。
“夫君切莫动怒。”尘埃落定,陈夫人方才现身,一面给苏俊揉着太阳穴,一面轻轻道:“孩子顽劣,咱们做长辈的耐心教导也便是了。”
“孩子?眼瞅着就是要嫁出去的妇人了,还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教?”冷哼一声,苏俊起身,漠然地看了眼长女,径直向外走去,“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只一条,务必镇住家中这股钻营邪道的歪风!”
“是。”待苏俊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陈夫人才缓缓起身,看着眼前这个仗着嫡长身份,处处与自己作对的继女此刻萎靡在地,只觉心头说不出的快意。她嘲弄道:“走吧,苏长女郎。”
“回去闭门思过,等你嫁去王家那天,再出房门……哦,前提是王氏不曾来退亲的话。”
一想到可能会被琅琊王氏退亲,苏长女又怕又怒,眼中的恨意几乎快要淬出毒来。
以她的出身,纵使被退婚,也不至于就如何,可若再想找一户不逊于王氏的门第,却绝无可能了!
“啊——”的尖叫一声,苏长女抓起花几上摆着的青瓷瓶狠狠掼向屏风,瓶底残留的水渍溅到屏风上绘的那幅洛神——神女的面容在破裂声中斑驳,只余一双含情目嵌在木框间,嘲弄地注视着满地狼藉。
收回目光,隐于暗中的苏蕴宜转身道:“走吧,她也不过如此。”
倚桐小步跟在她后头,“女郎,不进去同长女郎说话吗?”
“说什么?得意地向她炫耀,描述我是如何提前把砒霜煮进首乌藤中,又如何吩咐你们日日浇药,才叫那株紫薇死得恰如其时的?”
“我才不做那样的蠢事呢。”扯了下嘴角,苏蕴宜轻蔑道:“让敌人永远保持糊涂,对我才最有利,不是么?”
倚桐忍不住笑了一下,“长女郎倒也不糊涂,只是逃不出女郎的步步算计——在她发现青黛与我们来往,却没有叫破的那一刻,今日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今日这才哪儿到哪儿?”苏蕴宜笑道:“我这长姊送我的大礼,我还没一一还清呢。”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在性命面前,不是考虑所谓……
苏蕴宜送给苏长女的第二份大礼很快就到了。
吴郡苏氏嫡长女虐待无罪下人、构陷姊妹等罪名很快传遍了吴郡城的大街小巷,琅琊王氏家主亲自登门,隐晦地表达了退亲的想法。苏俊虽恼怒,却也无可奈何,毕竟长女的名声已经坏了,不值得再为了她得罪如王氏这般的高门显贵。
两家以八字不合的理由退了亲,算是给彼此全了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