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体面是留给外人看的,苏宅内里,最近苏长女的日子可不好过。
亲近的侍婢都被遣去了别院,只留两个老妪看守侍奉。陈夫人说她要吃斋念经、侍奉道祖,原本精美的珍馐便被换成了青菜萝卜,不见半点油花在里头。苏长女吃得作呕之余,还要被按着跪诵经文,跪得膝盖又红又肿,整日里过得苦不堪言,才过了半月,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大圈。
苏七女再见到她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憔悴不堪、面容蜡黄的女人是自己那矜贵明艳的长姊。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阿姊。”
苏长女横她一眼,沙哑着嗓子道:“你有空不去苏蕴宜那边百般讨好,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长姊你胡说什么呀?你我是同母而出的亲姊妹,我难道还能抛下你不管吗?”
看着七妹小声啜泣的模样,苏长女张了张嘴,不作声了。
抹了抹眼泪,苏七女从身后拿出一只提篮,里头满满装着一碟鲈鱼脍、半只蜜浆炙鹅并一盏鸡汤冬笋莼羹,再配了一大碗碧粳米饭,甚至苏七女还带了一盒蜜渍果子。她捧着装果子的漆匣冲苏长女笑,“这些阿姊爱吃的,我都记着。”
许是素了太久,骤然闻得肉味,腹内竟是一阵翻江倒海,连带着眼眶中都涌出些许水汽,模糊了视线。苏长女不愿让妹妹看见自己这副可怜样,撇过脸,只是一味埋头塞饭,苏七女便拍着她的背,小声说:“阿姊你吃慢点,外头的嬷嬷我都打点好了,日后我隔两日便给你送一次吃食,不叫你过得这样苦。”
空虚的胃部被迅速填满,连带着理智也逐渐回笼。苏长女放下瓷碗,拿起帕子沾了沾嘴唇,依旧是那副高傲贵女的姿态,“你有心了,多谢。”
苏七女摇摇头,“你我姊妹,何必言谢,我只要阿姊高兴就好。”
“若想要我高兴,只是带些吃食可不够。”苏长女说着,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古怪的冷笑。
看着她,苏七女轻轻皱起眉,“阿姊,琅琊王氏退了同你的婚事,是他们自己没眼光。你这样好,一定能找到一门更好的亲事的。”
“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安慰我,我知道于嫁娶一事上,我是没什么指望了,事到如今,不得不认。”面色骤沉,苏长女恨声道:“可害我到这个地步的人却还过得逍遥自在,我岂能甘心?”
“你……你指的是苏蕴宜?”苏七女嘴唇哆嗦了一下,她忙一把拽住苏长女的手腕,“阿姊,算我求你了,别再去招惹她了行不行?你我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她此番对你出手,也是因为你之前设计她被人掳走在先……”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对上长姊锐利怨毒的目光,苏七女最终低下头,不吭声了。
苏长女嗤笑,“你的意思是我有今日,全是因为我自作自受?好,好啊,你可当真是我的好妹妹。”她忽然暴起,用力将碗碟砸向苏七女,青瓷在脚下迸裂飞溅,其中一片碎瓷划过苏七女的脸颊,惊起尖叫与血痕。
“滚!你给我滚出去!”
捂着侧脸的手微微颤抖,苏七女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我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没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妹妹。”苏长女不为所动,仍抬手指着门外,“滚回去,给苏蕴宜做狗去吧!”
苏七女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待走到门边时,她忽而侧头,“你这样不知好歹,一味只知作践别人,怪不得会输给苏蕴宜!”
“我作践别人?”片刻的愕然之后,苏长女不怒反笑,“我生来就是这吴郡苏氏的嫡长女,注定高高在上!什么庶女仆婢,全都是蝼蚁而已。她们的苦痛与难处,与我何干?她们那卑贱的性命,又怎抵得上我片刻的开心?”
瞥了眼震惊无言的苏七女,她捋了捋鬓边散乱的碎
发,悠然道:“至于你,大可不必装模作样地施舍冷饭,我苏蕴华日子纵使再难过百倍,也比你强多了。”
心头莫名一沉,苏七女咽了咽唾沫,“你什么意思?”
“哦,我忘了,七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苏长女掩唇一笑,浸透着恶意的眼睛死死盯在苏七女脸上,期待地笑看她等会儿绝望狼狈的模样。
“淮江王不肯罢休,非要讨了苏蕴宜不可,父亲没办法,已决定拿你抵数了。”
博山炉在一声沉闷的叹息后无奈倒地,炉盖间犹自吐出袅袅青烟,氤氲满室。同样充斥室内的还有苏七女压抑的哭声。
“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又怎会把我送给淮江王!”
挥退试图上前收拾香炉的侍婢,苏蕴宜瞟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苏七女,笔下不停,犹自写着给虞越的回信,“你这话说得可笑,你不乐意给老头儿做妾,难道我就乐意?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免了这桩罪过的,你有功夫在我这儿哭哭啼啼,不如自己想个法子脱身。”
苏蕴宜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能勾上裴七郎做自己靠山,怎么不算本事?多少人想勾他,还勾不上呢!
“我……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苏七女眨了眨泪眼,忽然一亮,“不如,五姊你将裴七郎也引见给我,我不介意和你……”
重重将笔拍在笔架上,苏蕴宜扬了扬自己的右手,“你再多说一句,这个巴掌就会就会出现在你脸上。”
苏七女哼唧两声,缩起了头,再度抹起了眼泪,“五姊,我可怎么办呀……我没有你这样的本事,也找不到第二个裴七郎,难道我就活该被送去给七十老叟做妾么……呜呜呜,父亲他好狠的心,他怎么不自己去陪淮江王睡觉?”
“纵使他想,也得人家老王爷瞧得上呀?”苏蕴宜听得好笑,又被苏七女哭得心烦,“行了行了,我替你想想法子,行了吧?”
苏七女顿时又惊又喜,“当真?”
苏蕴宜一眼横来,“不许再哭了!”
苏七女顿时噤声,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两手搭在桌案上,紧张地盯着苏蕴宜凝神思索。
“父亲他心意已定,求他必然是没用的。此时此刻,再想找一个如裴七那般有权有势的靠山怕也来不及……”垂眸沉吟半晌,苏蕴宜忽而抬眼,“你若想脱身,恐怕只能从淮江王那头入手。”
“如何从淮江王那头入手?求他放过我吗?”只想了一瞬,苏七女立即摇头,“都说淮江王是色中饿鬼,他怎么肯放过我?我若凑上去,说不定还会被凌辱一番,我不去!”
“谁说让你求他了?”左手撑着脑袋,苏蕴宜幽幽道:“若是淮江王府那边主动遣你回家呢?”
心跳漏了一拍,苏七女顿时挺直了后背,“莫非你竟有法子能说服淮江王?”
苏蕴宜面上笑笑,并不答话。说服淮江王的法子她没有,弄死弄残他的法子倒有一个。
只是说出来,恐怕会吓坏苏七女,到时事情便办不好了。
她只道:“这件事非得要我去到淮江王府里头才能办成,只是这样一来,你需得先顺从父亲的意思,乖乖进到王府,我才好扮作你的侍婢,随你一同前去。”
“那怎么行?”苏七女蓦地起身,一张俏脸花容失色,“我若进了淮江王府,必遭那老叟的毒手,纵使日后能够回家……”她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眨着泪眼拼命摇头,“我也再没法做人了!”
“贞洁也好,名声也罢,都是世人用来束缚寻常女子的绳索而已。贾皇后在世时,裙下面首如云,可她大权在握,谁又敢多说半个字?”苏蕴宜也跟着起身,她面沉如水,苏七女从未见过她如此肃穆的神情。
“苏蕴贤,淮江王府中姬妾,不出三月,非死即伤。在性命面前,不是考虑所谓贞洁的时候。更何况……”苏蕴宜话锋一转,嘴角浮起笑意,“你只消乖乖照着我说的法子去做,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苏七女这才大松一口气,忍不住拿拳头捶了下苏蕴宜的肩膀,“你早说嘛,吓死我了。”
“那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了?”苏蕴宜朝她勾了勾手指。
苏七女忙不迭地凑上耳朵,“听听听,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
当夜,苏七女跑到苏俊书房中抹着眼泪表示嫡女做妾有辱门楣,请父亲对外只说她去山中清修,她绝不拖累家族名声。
苏俊大为感动,也跟着掉了几滴猫尿,然后忙不迭地同意了。
三日后,一顶软轿载着化名昭君的苏七女,摇摇晃晃地朝淮江王府去了。
随之一同前往的除了她的贴身侍婢,还有一名面色黢黑、五官平凡的丫鬟。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舞姬大胆抬足,欲勾上裴七……
软轿酉时自苏宅角门悄然出发,待抵达淮江王府,已近亥时,可遥观府内,依旧是华灯涌动、恍如白昼。
苏蕴宜默默收回目光,如这世间所有忠实又恭顺的奴仆一般,走到轿门旁,躬身搀扶苏七女下轿。
苏七女搭着苏蕴宜的手走出轿子,目光甫一触及淮江王府高耸深幽的院墙,仿佛便被火燎了似的颤了一颤,掉头就想躲回轿子里,可淮江王府的人不许她后退。几个早已候在侧门外的老妪围拥上来,她们面上刻着笑,手掌却如铁钳一般牢牢制住了苏七女柔软的手臂。
“昭君女郎,王爷已等你多时了。”
“放肆,你们……你们放开我……”苏七女怯怯挣扎,那些老妪却像水草一样却越缠越紧。分明站在实地上,她却仿佛溺于深水,陡生窒息之感。幸而一声呵斥拯救了她——“我们女郎叫你们放开她!你们是没长耳朵吗?!”
苏蕴宜蛮横地搡开那几个老妪,将苏七女抢出,“就没见过这般无礼的下人!待我们女郎见了王爷,定要狠狠告上一状!”
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丫头力气出奇的大,几个老妪被她推得东倒西歪,一时却也不敢还手,只能悻悻扯起一个笑,“是老奴一时过于欢喜,失态了。屋舍已为女郎备好,请女郎移步沐浴更衣。”
待苏蕴宜扶着苏七女走开几步,她们便在背后骂骂咧咧:“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主子了?”
“嗤,像莲华那样抗打的才几个?我倒要看看她能在王爷手下撑过几天!”
隐约闻得“莲华”这个名字,苏蕴宜霎时一怔,手指深深陷进苏七女胳膊上的软肉里。她疼得“嘶”了一声,只当是苏蕴宜也害怕了,压着哭腔小声道:“五姊,那淮江王实在吓人,我……我不敢见他……要不然,我们逃了吧?”
“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便是逃又能逃去哪里?”苏蕴宜蹙眉低斥:“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去做,只消你拖延过这几日,我自有法子收拾了那老贼。”
苏七女缩了缩头,“哦……”
几人顺着指引来到为苏七女准备好的院落,里头装饰摆设倒是样样精美,甚至还专门设有一间用于沐浴的水殿,里头引来温泉活水,纵使无火,也是满室腾腾热气。
淮江王府的婢女们撇开随行的苏蕴宜等人,替苏七女宽衣散发,服侍她在温泉中沐浴。随后又替她细细擦干水分,一边在她如牛乳一般雪白的皮肤上抹着玫瑰香膏,一边笑道:“昭君女郎如此丰盈白皙,定能博得王爷宠爱。”
她们越这样说,苏七女越胆战心惊,她看着铜镜中映出自己着华服高髻的模样,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将要被送上祭坛的白羊,虽绑了红绸花绳,面对的却是将被割喉放血的下场。
思及此处,苏七女周身微微战栗起来,才抹了香膏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一旁眼尖的婢女“哟”了一声,“女郎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冷了?”
想起此前苏蕴宜的嘱咐,苏七女勉强笑道:“是有点冷了,我想吃一盏热姜茶
暖暖。”
这位女郎王爷尚未得手,正是新鲜的时候,众婢女不敢怠慢,立即便使人去厨房端了盏姜茶来。苏七女趁人不备,将藏在中空手镯中的粉末悄悄撒入姜茶内,仰头喝尽后,又拿出从苏家带来的面纱戴好。
“女郎正是要去面见王爷的时候,为何要戴这面纱?”立即有婢女试图阻止。
苏七女却挡住了她的手,“你懂什么?正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便是要如此遮遮掩掩的,才能吸引男人的注意。”
她既这样说,那婢女也只好悻悻收手。
待苏七女出来,苏蕴宜见她戴上了面纱,便知事情已经妥当了。两人对视,各自暗一点头,苏蕴宜跟在队伍的最后,默默陪苏七女朝淮江王所在的正厅走去。
淮江王府内处处雕梁画栋,屋顶覆着琉璃瓦,下撑金丝楠木柱,亭台楼阁、奇珍异草,无一不全。纵使苏蕴宜出身高门,也未曾见过这般奢豪景象,一时不由腹诽:这老贼过得忒舒坦了,只怕建康城皇宫中那位陛下过的日子也及不上他。
转念一想,这爱摆阔的老贼不日却将栽倒在自己手上,一点嫉妒瞬间转化成得意,苏蕴宜暗暗勾了勾嘴角,继续埋头向前。
众女尚未步入正厅,丝竹弦歌混合着男男女女的笑声便随风而至,厅中三十六盏青铜仙鹤灯口衔灯火,将偌大厅堂照曜如白昼。伶人拨动箜篌,舞姬赤足旋转,侍女们端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的宾客粗鲁地将侍酒女拽入怀中亲嘴,无人出声斥责,反倒引来一阵哄笑。
高居主位的淮江王率先抚掌大笑,“刘郎当真是性情中人!”
那原本还在小心挣扎的侍酒女一听,只能扯起勉强的笑,再不敢动。那刘郎见状,愈发肆无忌惮,左手拈着酒盏,右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入侍酒女衣襟抓揉,直弄得那侍酒女满脸涨红、羞愤欲死。
坐在侧面的裴七郎飞快撇开脸,垂眸噤声。
淮江王呷一口酒,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裴郎,久闻裴郎风流之名,如今美酒当前,佳人在侧,为何不大放情怀,与我等同乐?”
话音未落,裴七郎身侧的侍酒女当即跪下为他斟酒,更有一名舞姬旋转翩跹而来,携一股香风,直直跌入裴七郎怀中。乌发卷曲,眼如猫瞳,这舞姬大约自波斯而来,说着一口生涩的汉话,“郎君,请用酒。”
奉上酒盏的同时,踝间金铃响动,竟是舞姬大胆抬足,欲勾上裴七郎的腰。
众目睽睽,厅中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不近女色的郎君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裴七郎轻笑,接过酒盏,却用其抵住了那波斯舞姬试图靠近的脚踝。酒器冰凉,舞姬的足尖与众人的视线都一时僵住。
淮江王顿时蹙眉,“裴郎,你这是何意?”
随手泼了酒,裴七郎推开那舞姬,起身拱手,“王爷,门外佳人恭候多时,裴七素来怜香惜玉,不愿叫佳人苦等。”
淮江王抬眼望去,这才注意到门外等候的一行女子,想起苏氏女郎的美名,他心痒难耐,立即把裴七郎抛到了脑后,“快!快请苏女郎进来!”
闻得“苏女郎”三字,裴七郎愕然抬头,却见迎面走来那女郎脸蒙白纱,一双盈盈杏眼虽与苏蕴宜有几分相似,但她身材丰盈圆润,显然又不是苏蕴宜。
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视线无意掠过队伍后头,裴七郎忽而剑眉倒竖。
……不是吧,她都把脸抹成这样了,裴七还能认得出来?
苏蕴宜先前在厅外,远远就瞥见裴七郎身上坐了个女人,正又恼又怒,幸而下一瞬裴七就推开了那人。她不由暗自窃喜,一时眼神就肆意了些,不慎与他对视了个正着。
苏蕴宜忙低下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上首的淮江王忙不迭地向苏七女招手,“来,美人儿,到本王身边来!”
苏七女双手交叠于腹前,因为紧张,尖尖的指甲刺入掌心。她用力深呼吸了几次,直感受到面颊上隐隐的刺痛才稍微安心几分,勉强抬步,慢吞吞地向淮江王走去。
不待她站定行礼,淮江王已迫不及待地拽了她跌坐入怀,大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我新得的这个美妾,可是苏俊的嫡女!”
那刘郎立即搡开怀中衣衫不整的侍酒女,起身恭维,“久闻苏氏女郎美名,在下恭喜王爷,再得佳人!”
众人一齐起身祝贺:“恭喜王爷再得佳人!”
“哈哈”一笑,淮江王看向苏七女被白纱遮掩了大半的脸,不悦地蹙眉,“昭君,何必如此拘谨?快将面纱揭下,让众郎君瞧瞧你的模样。”话虽如此说着,然而他并不待苏七女动手,就亲自一把扯下了那朦胧白纱。
白纱飘然落地,无数抽气声响起——并非惊艳,而是惊吓。
苏蕴宜听见身侧的婢女咋舌,“怎……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她的脸怎的突然成了这样?”
只见苏七女原本如圆月般莹润白皙的脸蛋儿,此刻又红又肿不说,两颊还起了细细密密的疹子,看着异常骇人。
苏七女毫不顾忌地伸手挠脸,娇嗔着道:“王爷,为何这般看着奴家?”她牢记苏蕴宜的嘱咐,忍着恶心主动向淮江王靠去。
美人儿主动投怀送抱,本是件美事,奈何这美人此刻已然破相。淮江王近在咫尺,清晰地看到苏七女挠破脸颊红疹子,留下一道道血痕,腹内不由得一阵翻涌,他本就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当即一把将苏七女掀开,“什么东西,快滚!”
领头的婢女立即上前跪地请罪,“王爷赎罪,昭君女郎方才并不是这样的,许是……许是吃了一盏姜茶的缘故,给刺激到了……”
确实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却与姜茶无关。
苏七女自幼碰不得花粉,一碰脸便要红肿起风疹,苏蕴宜用花粉作弄过她好几次。因记着这一桩,她才叫她放心大胆地入淮江王府,只需趁人不备服下适量花粉,好美色如淮江王,见她如此模样,短时间内必不会下手。
而这段时间,就是苏蕴宜动手的时候。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唇瓣厮磨,舌尖纠缠,微微……
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淮江王显然正极力压制着怒火。他瞥一眼正在嘤嘤抽泣的苏七女,不耐烦地摆手,“叫个府医给她看看!”
终究是不曾得手,还舍不得立即处置。婢女松一口气,搀扶起苏七女出去了。
随着众女离去,厅中丝竹弦乐声再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裴七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最后一名女子身上,若有所思。
……
“女郎是不慎服食了发物,这才导致风疹,我一会儿配了药叫人送来,吃上三四日也便恢复了。”
听得府医如此说,婢女这才安下心来,对苏七女笑道:“女郎请放心,府医医术高明,女郎且养上三四日,便可服侍王爷了。”
苏七女可笑不出来,等挥退了外人,她忙一把拽住了苏蕴宜,“你都听见了,我顶多捱三四日的功夫,你那边行不行啊?”
“放心。”苏蕴宜轻轻拂开她的手,“我早已安排好了人手,今晚就去寻她。”
“你还认识淮江王府里头的人?是谁啊?”
自然是莲华。
虽然素未谋面,可自从双喜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起,这个名字就烙印在了苏蕴宜心中。她一回到吴郡,立即就差人打听起了莲华的行踪。
淮江王素爱设宴款待世家子弟,刚好苏蕴宜也交友广阔,并不费力气便得知了莲华的行踪——她还在淮江王府,她还活着!
得知这个消息,苏蕴宜当即暗暗发誓,自己非要把莲华从这个魔窟里头救出来不可!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等会儿就出去找她,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是你派我先去找她讨教如何赢得老贼欢心的,可记下了?”
见苏七女忙不迭地点头,苏蕴宜照了照铜镜,见脸上、眉间抹
着的炭粉犹在,放心地闪身出门。
淮江王后宅姬妾们都住在一处,莲华应当就在离这里不远处。苏蕴宜走到院子门口,眼见四下无人,塞了一块碎银给守门的婆子,“阿妪,我家女郎托我来问问,府中可有一位姨娘,名叫莲华的?听闻她最得王爷宠爱,我家女郎想向她讨教高招。”
那婆子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将碎银藏入袖口,“女郎消息倒真灵通,莲姨娘确实最得王爷宠爱,喏,她就住那个院子里,不过现在她可不在。”
“她人去哪儿了?”
“侍奉王爷去了。”因袖中银子分量不轻,婆子很是贴心地低声补充道:“每逢王爷心情不佳,就会传召莲姨娘,不过到下半夜也就抬回来了。”
“抬?”苏蕴宜敏锐地察觉到婆子口中异常之处,当即拧起柳眉。
那婆子自觉失言,无论苏蕴宜再怎么问,都不肯细说了。苏蕴宜没法,只好放过了她,独自蹑手蹑脚地朝莲华院子走去。
许是因莲华不在的缘故,她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并不见什么人影。苏蕴宜正欲躲到墙角一处花架后头等她回来,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拽了过去。
后背先贴上手掌,再隔着那手掌靠上了墙,嘴也被捂住了,苏蕴宜正想挣扎,耳边一句“别动”瞬时止住了她的动作。
月华流照,因他逆光而站,苏蕴宜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他一双眼眸幽光明灭。
“不是叫你待在家中乖乖等我?”裴七郎蹙着眉头,“怎的这么不听话?你来淮江王府作什么?”
一把推开他,苏蕴宜嘟哝:“你怎的一下就认出我来了?”
裴七郎笑道:“你便是化成了灰,化成了骨,我也能一眼认出。”
见她抿着嘴不说话,他又上前一步,伸长胳膊抵在墙上,将她圈在臂弯间,“你还没回答我,你来淮江王府作甚?嗯?说话。”
“为……为了救人。救我七妹和莲华。”苏蕴宜几次试图弯腰逃跑都被挡了回来,只好老老实实地道。
“如此侠肝义胆?竟不像苏女郎的行径了。”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裴七郎道:“同我说实话。”
苏蕴宜梗着脖子,“我怎的就不讲义气了?这就是实话!”
“不老实。”
裴七郎当即弯腰一把将苏蕴宜抗上肩头,她吓得短促叫了一声,又怕引来旁人,忙又压低声音:“裴七郎!快放我下来!”
“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如此扛了你去见淮江王,请他将你赠予我,你如今这般模样,他想也不想就会答应,你信不信?”
见裴七神情不似作假,苏蕴宜只好悻悻道:“除了救她们,也是救我自己。”
裴七郎诧异侧头,“为了救你自己?”
“当初把我从道观掳走的,就是淮江王手下的人。不止如此,我未曾落入他手,他便向父亲开口讨要。”苏蕴宜抿了抿嘴,“纵使他如今得了七妹,只要他惦记着我,即便我日后嫁人,恐怕也难逃他的魔掌。”
“所以,或死或残,他必须选一个,我才能安心。”
“你何须担心这个?”裴七郎蹙眉道:“你日后是要嫁给我的,这天下间,谁人能再折辱你?”
苏蕴宜并不说话,她只是默默听着,但见她神情淡漠不耐,裴七郎便已明了她心中所想。
“……你还是不愿嫁我。”裴七郎哑声道。
苏蕴宜扭了扭身子,“你先放我下来。”
她的腰肢纤细,掐在掌中,只有盈盈一握。裴七郎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扛走,如同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光明正大地讨她回去,关起来,从此以后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然而几次深呼吸之后,裴七郎还是慢慢把她放回地上。
“你听着,苏蕴宜,我这次放过你,不代表我就允许你嫁给别人。”
下巴被掐住抬起,苏蕴玉被迫与裴七郎对视,他那一双深幽眼瞳中暗流涌动,“淮江王这头自有我处置,你姊妹要不了多久就能脱身,无需你动手。过两日我找个机会差人把你送回家,不许再乱跑,可记住了?”
“记住了。”苏蕴宜向来识时务,立即乖乖应诺。
她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原本灵秀白皙的脸蛋儿如蒙了一层灰烬般黑黢黢的,眉毛画粗了,嘴唇也擦白了,看起来平凡而粗糙。可裴七郎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可爱,明知她不过是在敷衍自己,心头却仍止不住地涌起暖流,低头就朝她吻去。
“别……会被人看见的……”苏蕴宜推了两下,没推开,也是为了安抚这个男人,便也随他吃嘴。
唇瓣厮磨,舌尖纠缠,微微喘息声渐起。许是暑气燥人,苏蕴宜察觉到裴七郎的身子越来越热,她小小地挣扎,反倒被越搂越紧。
直到分开,苏蕴宜抹着嘴角的涎水,小声说:“臭不要脸。”
裴七郎闻言挑眉,反而又抵近三分,“它只是想你,怎的就不要脸了?”
“想我?”苏蕴宜故意道:“怕不是在想今日那个波斯舞娘吧?”
“瞎说,你分明看见我把她推开了……我只惦记你一个。”裴七郎含含糊糊地说着,低头又想索吻,苏蕴宜怕他情热失控,正左躲右闪着,忽而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骤然打断了两人——
“哟,墙根底下那位是谁啊,看着怎的像我们素来不近女色的裴七郎啊?”
两人动作骤然僵住,裴七郎立即把苏蕴宜的头按进自己怀里,蹙眉不悦地回头。
来人是个酒气熏天,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怀里还搂了个衣着轻薄的女人——正是先前厅中玩弄侍酒女的那个刘郎君。
见他使劲儿眯着眼睛打量自己怀里的苏蕴宜,裴七郎冷声道:“刘君为何出现在此?”
“嗤,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刘郎君一把掐住怀中女子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王爷恩赐,特赏他的爱妾陪我一晚,这里正是莲姨娘的院子,你又为何在这儿?”
听见“莲姨娘”三个字,苏蕴宜心中“咯噔”一声,悄悄转头朝她看去。
虽未曾谋面,可看见莲华的第一眼,苏蕴宜就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就是她。
莲华同双喜生得很像,乍一看眉眼间与自己也颇有几分相似,都是杨柳眉桃花眼,只是与自己不同的是,她的眼神茫然而麻木,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被刘郎君掐着下巴炫耀,她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看见这么一个和苏蕴宜神似的女人被随意作弄,裴七郎心头也颇感不适,正要寻借口带苏蕴宜离开,衣襟忽然被拽了拽,怀中人小声说:“救她。”
想起她方才说要救人,裴七郎顿时了然。他面上扬起轻浮笑意,“还是刘君好运,亏得在下还早早候在此处,未曾想美人儿竟落入你手。”
刘郎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裴七郎,这些天装得好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我险些当了真。没曾想裴君好的竟是窃玉偷香这一口!”
裴七郎摇头叹息:“可惜却被刘君捷足先登,倒叫我白等一回,罢了罢了,我先行一步,刘君请自便吧。”
“诶诶,裴君且慢!”
刘郎君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裴七郎在京口的所作所为近来江左隐有传闻,众人都道他将扶摇直上,眼下难得有讨好于他的机会,不如借花献佛,左右不过是别人的女人而已。
“既然裴君喜欢,这一夜春宵,便是赠与裴君又如何?”
说罢,他在莲华后背用力一推。莲华也不反抗,踉跄到裴七郎身侧,仍只是低着头,木偶似的僵站着。
“不过……裴君既得了莲姨娘,不如就将你怀中女子换给我,如何?”
刘郎君的眼睛直勾勾地在苏蕴宜纤细窈窕的身上流连,能引裴七郎情动的女人,他也很是好奇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都被糟蹋成那样了,她还非……
不待裴七郎出言拒绝,苏蕴宜便从他怀中主动抬头,夹着嗓子道:“奴家愿意。”说罢,还冲那刘郎君眨了下左眼。
同样的动作,美人儿做起来叫媚眼,丑女做起来就
叫辣眼。
刘郎君顿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他抖动面皮,讪笑道:“原来……原来裴君的品味竟是如此独特,在下佩服佩服。先行告辞了!”
见他拔腿就跑,仿佛生怕被狗皮膏药粘上似的,苏蕴宜正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屁股上却不轻不重地捱了一下,她“啊”地轻叫一声,“你怎么打我?”
“叫你胡闹!”裴七郎眉头紧锁,面沉如水,全然不似在玩笑,“万一他真起意,要把你带走怎么办?”
“他方才不是说了么,裴君品味独特,此世间怕也只有你一个能对我下得了嘴。”
见她笑眼盈盈,裴七郎也只能无奈一笑。
他们在这头说话,一旁的莲华却始终呆呆僵站着。
苏蕴宜从裴七郎怀中退去,去握她的手,她也毫无反应。
“莲华,我是来救你的,你的妹妹双喜托我来救你。”
直听见“双喜”两个字,莲华仿佛才活过来一点似的,僵滞的眼瞳微微动了动,“双……喜?”
“双喜她……托你来救我?”
手背一热,竟是她滴落两点眼泪,掉在苏蕴宜手上。
喉中哽了哽,苏蕴宜用力点头,“对,双喜,她还给了我一件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看了看左右,苏蕴宜牵着莲华往屋里走去,不必她吩咐,裴七郎自觉守在门口当起了门神。
被苏蕴宜按坐在凳子上,莲华仰头看着她,艰难地启唇道:“双喜她……她怎么样了?”
苏蕴宜张了张嘴,这个问题在她预料之中,却令她为难至今,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莲华,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长久的沉默已然给出了答案,莲华才亮起一点神采的眼睛又渐渐恢复灰暗一片,“……她死了,对不对?”
轻轻点了点头,苏蕴宜从衣襟中掏出那半块玉佩,“她临走之前,托我将这个给你。”
莲华接过苏蕴宜递来的玉佩,从自己胸前拽出另外半枚,“叮”的一声,玉佩严丝合缝地贴拢一处,就仿佛它们从未分离过。
“真好。”莲华笑起来,满面的死气竟也为她这一笑而驱散,眉眼生春。
“莲华……”见她笑着,苏蕴宜却愈发不安起来,此时门外传来裴七郎的催促,“宜儿,快出来!有人朝此处来了!”
“莲华,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苏蕴宜只好立即起身躲出门去,眼见几个婢女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门,两人此时再溜已然来不及,裴七郎拉起苏蕴宜藏进了屋舍拐角的阴暗处。婢女们路过莲华所在的房间时嚷嚷了一句,“莲姨娘,你可在里头?”
屋内悄然无声,没有丝毫回应。
有婢女嬉笑道:“你就多问这一句,她哪次去侍奉王爷不是到下半夜才回来?说起来莲姨娘的身子骨倒还真是顽强,那么多姬妾折在王爷手底下,就她还咬牙活着,跟条野狗似的,怎么都不肯死。”
“都被糟蹋成那样了,她还非要活着。照我说啊,不如死了算了。”
婢女们推门各自回屋,笑声渐渐散去。
“莲华……”苏蕴宜却怔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她猛然回神,“不好!”
来不及同裴七郎解释,也不怕被人发现,苏蕴宜急冲出去,一头撞开莲华的房门,“莲华!!”
房梁上悬了一根白绸,白绸下莲华的身子如风铃般摆动,两只脚就在苏蕴宜眼前晃啊晃。
她当即一把抱住莲华把人往上托,“裴七!”
跟着进来的裴七郎连忙搭手,两人迅速把莲华从绳套上解救下来。苏蕴宜用从林慧娘那儿学来的手法在她胸前按压了一阵,莲华咳嗽了几声,微微睁眼,眼底晶莹一片,是她不断涌出的泪水。
“你不该救我的。”莲华极低哑地喃喃道:“我活着,就是还想再见她一面,她既然去了地下,那也无妨,我就去地下见她。”
强压下心头酸楚,苏蕴宜吸了吸鼻子,“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双喜托我转述给你的话,你也不想听了?”
眸光闪了闪,莲华在苏蕴宜臂弯间缓缓转头,怔然看着她。
“双喜同我说了很多,她说有一次她饿得狠了,你去隔壁邻居家偷胡饼给她吃,害你挨了好一顿打。”
“她还说,说你们想吃树顶上的石榴,结果摇了半天,只摇下来一条大花蛇。”
“双喜还说……她说……”苏蕴宜终是没忍住,跟着落了泪,“她说她想你了,很想很想。”
莲华呆愣着,像是凝固了似的。就在苏蕴宜以为她会怔忪很久时,她忽然说:“这个臭丫头,我就知道她会想我。”
她圈住苏蕴宜的脖颈,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像雨水一般洒落在她肩头。
苏蕴宜拍着她的嶙峋的脊背,温声道:“她最后说,说她的阿姊叫莲华,若我见到了她,就将玉佩给她,说……说她想你好好活着。”
其实双喜没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可苏蕴宜想,若她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赞同她这个谎言。
莲华却轻轻道:“劳烦你同我说得这样多,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没办法好好活着了。”
她从苏蕴宜肩头直起身子,竟当着她的面缓缓将自己的衣襟从肩头剥离。
裴七郎立即出门回避,在他背后,苏蕴宜的倒抽冷气声清晰无比地响起。
莲华的上半身,从肩颈到腰腹,包括两条手臂,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伤疤。有咬痕、鞭痕、烫伤……这还只是苏蕴宜认识的,她认不出的奇怪疤痕,还有很多很多,新的旧的,凸起的凹陷的,都如蛞蝓一般死死黏在莲华身上。
“……下面,受的伤更多。”
莲华竟冲苏蕴宜笑了笑,“我给多少人睡过,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副身子实在很脏,抱歉,污了你的眼睛。”
“哪里脏?我不觉得。”伸手帮她拉拢衣襟,苏蕴宜一字一顿道:“如果你生来是干净的,只因被男人碰了,就等于被弄脏,那说明脏的不是你,是那些男人。”
“我在流民医庐里做帮工时,碰到过一个被狗咬了小腿的男人,可他非但不觉得害臊,反倒卷起裤脚到处给人看狗咬留下的痕迹,看过的人也只是笑笑——莲华,你身上的疤痕跟被狗咬的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那个男人敢于把自己当作谈资,你却要觉得自己可耻呢?”
“因为……因为……”莲华结结巴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承受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想活着而已。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苏蕴宜顿了顿,又道:“有个人同我说过,求生之举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觉得这是他难得说的一句正确的话。”
“无论你变成怎样,双喜她都不会在意,这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她永远都不会嫌弃我,我也只需要她一个人的在意。”
莲华闭上双眼,最后两行泪水滑落,她抬手擦掉,再度看向苏蕴宜时,已经平静下来,“多谢你了,你说你是医庐的帮工?”
“我叫苏蕴宜,是林大夫的徒弟,照顾了双喜一段时间,她同我说了你的事,我答应她会来找你。”苏蕴宜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会救你出去。”
莲华皱起眉,她思索了一会儿,终是摇摇头,“我是淮江王的玩物,他可以随意把我扔给旁人玩弄一阵,却绝不会允许我自行离开。”
“那就让他不得不许。”苏蕴宜面色骤沉。
“你有什么法子?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对上莲华清亮的眼睛,苏蕴宜嘴唇动了动。
她原本的打算是,找到莲华,把准备好的药给她,让她在侍寝之时将药下到淮江王的茶水中,老贼本就年迈,若激动之时大量服下她以鹿茸、杜仲、肉苁蓉等调配而成的壮阳药物,届时血脉喷张、心跳加速,运气好一点怕是会当场暴毙,运气再次,也能博他个半身不遂。
但那是在见到莲华之前的打算,在看见她身上的满身伤痕之后,苏蕴宜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难道因为莲华侍奉淮江
王多年,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再度推她出去承受一次伤害吗?同样的伤,经历一百次之后,就能不再觉得痛苦了吗?
终是摇摇头,苏蕴宜说:“没事,你好好养伤就行,我会尽快动手,到时我们一起走。”
虽然少了莲华这个帮手,但好在和裴七郎碰上了头,那厮本就打算对淮江王动手,大约在王府里也埋了内应吧。
眼见苏蕴宜起身就要离去,莲华忽然唤住了她,“苏女郎,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妹妹双喜,她是怎么死的?”
“她……她……”苏蕴宜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直言双喜是被淮江王手下打死的,莲华必然想要复仇,可仇恨这把双刃剑,又难免伤到她自己。
苏蕴宜于是含糊道:“自你走后,她生了重病,久治不愈,最终撒手人寰。”
莲华直勾勾地看着她,冷不丁问:“她的病,与淮江王有干?”
“你怎么知道?”苏蕴宜下意识地说,脱口才知不好,而莲华周身已然不住地战栗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莲华的眼中再度浮现水雾,而与之前不同,此次泛起的还有森冷凶光,“我才跟老狗走了不久,就隐约听他的一个侍卫同人炫耀自己打死了得宠姨娘的妹妹,当时我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敢细想……没想到猜测终究成真。”
“苏女郎,你来找我,是不是本就打算邀我联手杀了那老狗?是不是?”
面对异常激动的莲华,苏蕴宜只好硬着头皮把之前的计划说了一遍,“……可这样一来,你难免再受凌辱,我会另想办法,你不必担心。”
可莲华却说:“苏女郎,若求生不分高低贵贱,那么报仇呢?”
一时怔住,苏蕴宜哑口无言。
“不止是为了双喜,还有我自己,还有死在这王府里头数不清的姊妹们。”
“她的冤屈,我的冤屈,我们的冤屈,我想亲手一一讨回。”
莲华的声音像铸铁坠地,硬生生在苏蕴宜心头砸出深坑来。
第40章 第四十章当即狠狠掼了那波斯女人在榻……
“她好点了么?”
直到头顶传来裴七郎的声音,苏蕴宜才恍然回神。她点了点头,“她应当不会再寻短见了。”
此时夜色已深,淮江王府内原本涌动着的华灯也被一盏盏熄去,只留庭前廊中偶然一点灯火。裴七郎和苏蕴宜便坐在长廊这一点灯火下。
那一句问出后,裴七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拿他一双眼眸深深地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便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主动开口。
双手揪紧了膝头的裙摆,苏蕴宜垂下头,“她叫莲华,是双喜的阿姊……你记得双喜吗?就是我照顾过的那个小女孩儿。”
“我记得。”裴七郎毫不停顿。
“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入王府后联系上莲华,借她之手给淮江王下药。”
“那现在的计划呢?”
“现在……”苏蕴宜怯怯侧头,飞快地看了眼裴七郎,“现在计划也不变!”
说完她就如兔子一般向廊外的草地上跳去,谁知腰间蓦地横亘一条结实的臂膀,硬生生将她捞了回来。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想跑?”
逃跑失败的苏蕴宜尴尬向某人赔笑,“嘿嘿,你手劲儿真大。”
“为什么逃跑?”裴七郎将她圈得更紧。
“唔……”苏蕴宜被迫深陷入他怀中,她有些呼吸不畅,双手抵着裴七郎的胸膛推了推,没推动,嗔道:“你松开些,我都快喘不过气儿了。”
谁知眼下裴七郎不肯吃这一招,“回答我。”
“我这不是怕你生气么。”苏蕴宜小声嘀咕。
闻言,裴七郎反而笑了,只是他笑意冷淡,叫苏蕴宜觉察出几分危险,“明知道我会生气,却还是不肯放弃,嗯?”
说话间,他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就带着微微凉意,在她颈间游离。苏蕴宜瞥一眼裴七郎不悦的神情,心下一横,暗道一不做二不休,竟是主动圈住了他的脖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教我这样做的,不就是你么?”
裴七郎一挑眉,“我?”
“对啊!”苏蕴宜理直气壮地道:“当初我求你帮我,你光吃一回还不够,还反过来拿捏住我帮你干活,从那次起,我便知道做事得靠自己。裴夫子,您的的谆谆教导,我可一直铭记在心内。”
这下可就换成裴七郎面露尴尬了,他松了手上的劲儿,支支吾吾道:“当初……当初我只是……”
“我知道,你当初是想找一个得力的帮手,是不是?”苏蕴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认真道:“你觉得我有潜力,或许能用得上,这才借机逼我动手,不是么?裴七,引我走上这条路的,正是你自己啊。”
“我说这些,不是想同你翻旧账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我之所以会走在一起,正是因为我是个事事算计、步步为营的人。你不能要用到我的时候,就希望我聪慧机敏,能为你出谋划策,你不用我,我就得温驯懂事,以你为天。”
“如今你或许不再需要我襄助,可我还是我。”苏蕴宜一字一顿道:“这件事我会自己动手解决,希望你不要阻拦。”
静默许久,裴七郎忽然叹息一声,弯腰将脸埋进了苏蕴宜怀中,苏蕴宜听见他的声音闷闷地在自己胸前响起,“我没有不需要你,宜儿……我只是,不想你以身犯险。”
他的头发很长,是软而细的,半束着在后背披散开来。苏蕴宜曾听嬷嬷说过,说头发软的人心软,她觉得此言多半不真,这个人的心分明硬得像石头一样。但这不耽误她上手。苏蕴宜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笑道:“怎么会是犯险呢,这不是还有你?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你真是……”裴七郎也无奈笑起来,仰起脸来看她,“怎么总是能这么轻易就把我哄好?”
“因为你真的很好哄啊。”苏蕴宜笑道。
裴七郎叹道:“那你得答应我,不许做危险的事,不能在这里除下伪装,更不能自己去接近淮江王。”
“我都答应你。”苏蕴宜冲他眨眨眼睛,“还有别的吗?”
裴七郎就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盛满了今晚湿润的月色。
于是苏蕴宜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一触及分。
苏蕴宜起身道:“我该回去啦。”
“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里离我住的院子很近,我走两步就到了。”苏蕴宜一面走一面回头冲他摆手,“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
裴七郎嘴角漾起的浅笑直到苏蕴宜的身影再看不见了才悄悄散去,他的亲卫自一旁幽暗的树丛中现身,“郎君,其实苏女郎之计若成,对我们也是颇有助益的。”
“我知道,我只是……”顿了顿,裴七郎道:“算了,她想做的事,多半都是能成的,既然如此,我顺着她来就是了。”
“你去告诉褚璲,也到该动身的时候了。”
漏刻“啪嗒”滴落一滴水,此时已至丑时。
王府主屋内,微微晃动的紫檀大榻上,一具松弛发白的**,陷在少女们青春饱满的胴体间痉挛抖动着。急促低沉的喘息过后,花白头颅从温柔乡中缓缓探起,发出嘶哑的声音,“茶,茶呢?”
莲华立即拂开纱幔,跪地奉上热茶,“王爷请用。”
“哦,是莲华啊。”根本不必淮江王动手,自有白花花的胳膊探来,捧了茶盏送到他嘴边。他只需略一低头,温度适宜的茶水便由口而入,滚入腹中。
“这茶……”淮江王蓦一蹙眉,抬起腿,脚趾抵在莲华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怎的味道同以往不大一样?你在里头搁了什么东西?”
莲华心头一颤,旋即镇定,“启禀王爷,是府医特意为王爷开的茶方,说是能补精益气,助王爷更添神威。”
“那个老东西。”嗤了一声,淮江王收回脚,目光刮过莲华裸露在薄纱外的皮肤,“你也有心了,待会儿本王自会好好疼爱你……”
话音
未落,那大胆的波斯舞姬已然主动缠绕上来,含糊不清地说着:“王爷偏心,说好了今晚只宠幸我们姊妹几个的!”
不知是那茶方当真有所神效,还是这波斯女人实在狐媚,淮江王只觉浑身一紧,仿佛周身灼灼烧起火来似的,这副经年来软如鼻涕脓如酱的身子骨竟也支楞起来,颇有年少时的雄风。
淮江王一时心神激荡,老夫聊发少年狂,当即狠狠掼了那波斯女人在榻,欺身骑上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今晚非给她一个好看不可。
莲华收回茶盏,匆匆退下,待到了侧间掀开盏盖一看,里头的茶水都已被喝尽了,只剩下些许残渣而已。她强压心头激荡,将残渣倒入炉子一把火烧了。
狂乱舞动的火光倒映在莲华的眼瞳中,她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地等着,也不知多久,眼中的火光渐暗时,主屋忽然传来一声撕裂般的惨叫,随即数个女人一齐惊叫起来,“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王爷不好啦!快传府医!”
莲华长舒了一口气,此时药的残渣已经烧成了灰烬,她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泼了半碗水进去,那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只升起一缕青烟。
……
“嗬、嗬……”床榻上躺着的老头儿嘴角歪斜,口流涎水,枯藤一般的手指颤抖着伸出,不知指着什么,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在闹什么动静。
匆匆赶来的淮江王世子不耐烦地问:“老头儿在说什么?”
府医摇了摇头,“老王爷这是中了风,恐怕是口舌不能自主,胡乱发出一些声音罢了。”
“嗬!嗬嗬嗬!”这声音顿时闹得更大,然而这座王府上下,却不会有人在意了。
“昨儿个还看他生龙活虎的,怎的突然就中风了?”
府医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老王爷这是房事过度,精亏肾虚,以致邪风入体。”
“什么邪风入体,不就是马上风?”淮江王世子嘲弄而古怪地笑了一声,他斜着眼看向床榻上一动不能动的老爹,“老天也是没眼,怎的直到今日才叫你中了马上风,你说是不是,父王?”
老淮江王竭力转动眼珠,哀求地看向府医,而府医只是咳嗽一声,撇过了头。
又嗤笑两声,淮江王世子这才幽幽将目光放到地上跪着的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身上,“老头儿的这些女人又该怎么处置呢……毒药?白绫?”
哭声、讨饶声顿时惊起,府医忽然道:“世子既然要继位,便要作出一副宽容大度之相,老王爷正是该静心休养的时候,不如便把她们就地遣散,也就是了。”
见世子蹙眉沉默,他又附在耳边低语:“世子有所不知,吴郡苏氏的嫡女才入王爷院中,不如趁此机会,卖苏俊一个面子,日后也好往来。”
紧蹙的眉头顿时松开,淮江王世子拍了拍府医有些佝偻的后背,“想不到你平日看着沉默寡言的,竟也有这般见识。既如此,这老头儿便交给你了,你务必好、好、照、顾。”
眸中精光一闪,府医立即深深躬身称是。
待淮江王世子离去后,瞥一眼瘫在榻上面如死灰的淮江王,府医大摇大摆地出了门,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院落,向院中负手而立的年轻人躬身行礼,“淮江王中风已深,只消臣在,定不会让他有康复之机。”
“很好,过些时日,你便撺掇世子送他回会稽。”那一袭青衫的年轻人缓缓转身,赫然是裴七郎,“此事若成,你当属头功。”
府医立即跪地叩首,“老臣,多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