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裴七郎冷笑着,歪头看向被秦长卿遮住大半的苏蕴宜,“宜儿,你说呢,我是谁?”
“你……你……”
秦长卿侧过头,见苏蕴宜满脸涨红,低头不敢直视,嘴里也支支吾吾的,忍不住问:“苏五女郎,他究竟是什么人?”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自暴自弃道:“他是我表哥。”
“表哥?”裴七郎笑出了声,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对,如果你对所有表哥都是小意温柔、亲昵缱绻的话,那我确实是表哥。”
“裴七郎!!”苏蕴宜失声叫住,她几乎不敢去看此时秦长卿的神情,只撇过头生硬地道:“今日不便再叙,秦郎君你先请回吧。”
秦长卿看看明显强压恼怒的裴七郎,又看看眼神闪烁的苏蕴宜,无奈道了声“我等你的答复”便匆匆走了。
“好,好啊。”裴七郎感觉脑中一阵一阵的眩晕,他勉强站定,哑声道:“我这一去才多久,你就连下家都找好,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苏蕴宜,你把我当什么?”
他忽然一拳用力捶在墙上,“你把我当什么?!”
一阵枝摇叶动,苏蕴宜跌坐回原位,她双手紧紧掐着茶盏,硬着头皮道:“既然都被你听到了,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裴七郎,你我虽好过一场,可彼此从未许诺过什么,如今我定亲在即,你就当……就当你我之间,从未认识过。”
她不敢抬头,裴七郎那头也许久没有动静,苏蕴宜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却猛然对上他那一张噙着冷笑的、近在咫尺的脸。
惊叫被微凉而柔软的嘴唇堵回口中,裴七郎恨恨地咬了下她,然后笑道:“你休想。”
而后,苏蕴宜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裴七郎扛在肩上,径直往屋里走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直击裴七发疯现场……
她当即扑腾挣扎起来,“裴七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裴七郎将她掼到榻上,欺身压制住苏蕴宜的手脚,把手往后一递,“绳子。”
暗卫像鬼一样悄然出没,从兜里掏出一卷麻绳,放到了裴七郎掌心。苏蕴宜见了,登时挣扎得更厉害,“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松手!倚桐!莲华!”
侍婢们早已被先前的响动所震到,只是碍于裴七郎,都踌躇不敢上前。此刻陡然听闻苏蕴宜的凄惨叫声,倚桐和莲华再也按捺不住,就要往屋里冲,却被那陌生的暗卫拦住。
裴七郎忙着对付苏蕴宜,头也不回地道:“把她们都打晕。”
“不行!”苏蕴宜繁复的发髻早已在挣扎中散乱,她眨着泪眼,盈盈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你不许动她们!”
裴七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的指背温柔掠过苏蕴宜绯红的脸颊,“那就要看宜儿你的表现了。”
苏蕴宜吸了吸鼻子,无可奈何地松了手上的力道,任由裴七郎一圈一圈地将麻绳缠上了自己的手腕。
裴七郎绑得并不很紧,还给她留有一指头的余地,可苏蕴宜却觉得那绳子仿佛蟒蛇一样,缠在她的手上,绕在她的心间,勒得她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她闭上眼睛,泪珠一滴滴地顺着眼角流下。
身旁的裴七郎似乎一顿,随即温热的气息靠近,他缓慢而仔细地吻去苏蕴宜脸上的眼泪,低声叹道:“宜儿,不哭,不哭。”
就在苏蕴宜心生希望的时候,又听他幽幽道:“今日你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裴七郎绑好绳结,将苏蕴宜打横抱起了就大步往外走,眼瞧着就要走出门外,却被一个人张开双臂拦住了去路——是那个在淮江王府遇到的女人。
裴七郎冷冷睨着她。
“裴郎君……”如其他侍婢一样,莲华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抖,可她仍是执拗地挡在前头,硬着头皮说:“你不能把蕴宜带走!”
裴七郎连嘴皮子都懒得动一下,抱着苏蕴宜绕过她就继续往前走。莲华转身大喊:“她跟秦郎君在一起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你呢?你能给她什么?”
托着苏蕴宜的那双手骤然收紧,裴七郎缓缓启唇,却是对神情有些恍惚的苏蕴宜说:“旁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且只会更多。”
“他能娶我做正妻。”苏蕴宜眨了眨眼睛,眼珠子转出一点神采,她仰头看着他,“你呢?你能明媒正娶我吗?”
因是逆光,苏蕴宜看不分明此刻裴七郎的神情,可她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点期待来,期待他能说声好,或者点个头也行,哪怕再敷衍,她也愿意相信。
可是裴七郎始终一动也没有动。
眼中的光点倏忽熄灭,苏蕴宜垂下眼帘撇过头,不再看他。
裴七郎暗暗吸了口气,说了声“等会儿我仔细和你解释”,便又搂紧了她往外走。
一路遇到了婢女家丁眼见他抱着自家五女郎,纷纷惊讶呆愣,待两人走过后又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苏蕴宜又羞又臊,干脆把脸藏进裴七郎怀里,眼不见为净。
直到上了裴七郎的辎车,中途也再不见半个人出来阻拦。
裴七郎将她轻轻放在车内铺着的厚厚的软垫上,目光代替手指,在她光洁莹润的侧脸上缓缓抚摸,“会稽作乱的流民杀了淮江王,你父亲畏惧我手中兵权,不会来管你我之前的事。”
他本意是想吓吓苏蕴宜好让她乖一点,没曾想苏蕴宜面不改色,只轻哼一声,“他一向如此,上回也不是说舍,就将我舍给淮江王了?如今自然也是。”
裴
七郎不禁有些被气笑了,“你拿我跟那老贼比?”
“七郎自是与淮江王不同。那老贼是想一顶软轿抬了我去做侍妾,七郎知晓我喜好玩乐,便预备着把我养在外头当外室,足可见七郎贴心。”
被她这样暗讽相刺,裴七郎心里也不好受,只能硬将她的脸掰回来,认真道:“我怎么会让你当外室?只是如今时局不便,你暂且等待,要不了多久我就接你去建康。”
苏蕴宜立即追问:“要不了多久是多久?”
沉吟片刻,裴七郎肯定地道:“短则一月,至多不过三月,建康那头的事一旦落定,我亲自回吴郡来接你。”
默了默,苏蕴宜冷笑一声,“那也不过是做妾。”
“不是做妾!”
裴七郎声音低沉嘶哑,他的眼眸在微暗的车厢内闪烁,仿佛暗流涌动。连带掰着苏蕴宜肩膀的手也愈发用力,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怔怔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你能娶我?你族中亲长能同意吗?”
“我族中已经没什么亲长了。”裴七郎叹了口气,将苏蕴宜拥进怀里,贴着她的耳畔低低说:“家族曾遭逢祸事,族人死伤殆尽,以至于大权旁落,如今竟为家仆所掌控。”
苏蕴宜越听越糊涂,脑子里有如一团乱麻——什么家族家仆,河东裴氏那样的豪族,人才辈出,怎的在裴七郎口中却人丁凋零,还能被家仆踩在头顶上?
她恼怒地瞪着他,“你是不是又骗我呢?”
“没有骗你,都是真的。”裴七郎道:“我父亲曾试图铲除家仆,却反被家仆算计身死,诸多兄弟,也陆续夭折,只有我一个被断言活不久的药罐子,被推上家主之位,病怏怏地撑到了今日。”
“说是家主,不过是家仆手中的傀儡。我自不甘心,经年来多番筹谋,也都是为了推翻那家仆,夺回权势。”见她听得发懵,裴七郎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等到来日铲除了家仆及其党羽,我便娶你为妻。”
苏蕴宜皱着眉沉思了很久,忽然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怎的你娶妻还需要经过那家仆的同意不成?”
辎车车帘随风掀动,裴七郎的脸也跟着晦暗不明,他缓缓说:“因为我如今尚有正妻,便是那家仆之妹。”
他说完,紧紧盯着苏蕴宜,生怕她要大哭或大闹。可苏蕴宜只是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若一早言明你有正妻,我根本就不会去招惹你。”
裴七郎正欲解释,手背上蓦地剧痛,竟是苏蕴宜抓住他狠狠咬了下去。他先前气急之下用拳捶墙本就受了伤,此刻不由松了手,而下一瞬,就见苏蕴宜如飞鸟一般往车外扑去。
车轮滚滚,若是就此掉下去,多半要受不轻的伤,若是再倒霉些,脑袋磕上路边的石头,生死都难预料。可苏蕴宜不管不顾,方才裴七郎说他已有正妻的那一瞬,她只觉心脏仿佛被撕裂一般,疼得她眼前一黑,脑子里空余一片白茫茫,只有一个念头在上下跳动——我要离开他!
暗卫原在前头驾车,忽然身后“砰”的一声,竟是苏女郎扑了出来,幸而她双手被缚行动不便,很快又被郎君从后抱住,“宜儿你冷静点!听我说完!”
而苏女郎就像疯了一样挣扎蹬腿,“你给我滚!姓裴的你这个混账!我不许你再碰我!”
裴七郎脸上挨了好几下,勉强压制住苏蕴宜,仰头嘶声问:“怎么还没到地方?!”
暗卫只好用力抽鞭子,“郎君暂且忍耐,就快到了!”
没办法,裴七郎只好拖抱着苏蕴宜回去。苏蕴宜满脸涨红,气喘吁吁,一双冒着火星子的眼睛瞪着他,像只倔强的猞猁,若她是个有绒毛的,此刻后背上的毛一定高高炸起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裴七郎给她顺着毛,道:“你也太大胆了,就这么跳下去,万一受伤怎么办?”
“便是死了,也与你无关。”苏蕴宜从喉咙深处挤出古怪的嘲笑,“你还有脸斥我见异思迁,我至少尚未婚配,不是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同你勾勾搭搭。”说完,她背过身去,眼泪悄然滑进散乱的乌发里。
“同那人成婚,是我此生最为羞辱之事。”
裴七郎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响起,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字里行间都仿佛沁着血,“我根本不愿娶她,是她那兄长硬按着我同她礼成,那年我才十三岁。”
被武将蒲扇大的巴掌压在肩头,膝盖颤抖许久,终是无奈跪地,几乎是被按着脑袋走完了整场婚礼。
刻入骨髓的耻辱感,直到现在想起,裴七郎都忍不住恨得发抖。
苏蕴宜的后背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她的房间我一步都没有进去过,更勿论近她的身。”敏锐地察觉到苏蕴宜的一丝动容,裴七郎乘胜追击,如往常一般将手搭上她的腰身,把人往自己怀中揽。
“他家送来的其余姬妾,我也不曾看过一眼,只放在她那里当伺候她的侍婢……宜儿,从始至终,我就只有你一个而已。”裴七郎轻轻把人翻过来看着自己,“你随我去建康吧,早晚有一日我会废了她,立你……扶你为正。”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苏蕴宜的脸,期盼她能露出一丝脆弱与心软。
可是苏蕴宜没有,她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
她看着神情紧张,甚至隐隐含着哀切与祈求的裴七郎,忽然感觉很疲倦,她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吧,你就当行行好,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紫檀木的床榻晃得厉害,裴……
车轮犹自转动不休,车厢内却陷入死寂,连空气都一时凝滞。
一声低笑响起,在此刻显得格外阴森冰冷。
是裴七郎,他嘴角悬着一如往常的笑,眼中却仿佛淬出森冷寒意,“苏蕴宜,我都这么求你了。”
“当年魏氏那贱妇在我饮食中下药,逼我求她解毒时,我都不曾吭过一声……如今低三下四地求你别走,你却连哄我一句都不肯。”
苏蕴宜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她试图缓缓往后退,却被突兀钳制住自己下巴的手打断了动作。
裴七郎两眼泛红,牢牢掐着苏蕴宜的下巴,“放过你?怎么放啊,宜儿,你教教我?”
“我全身上下哪里是你没看过没碰过的?你玩我像玩狗一样,现在一脚把我踹开说——让我放了你?”
“放手!放手!”苏蕴宜小声咳嗽起来,被捆成一团的两只手不住地撞着裴七郎的胳膊,却犹如蚍蜉撼树。
裴七郎掐着她的脸按到自己身下,低头用力咬了下她柔软的嘴唇,喘息着含糊道:“在京口城我说的话你全都忘了?那我现在再说一遍——苏蕴宜,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唔……”炽热的躯体贴近,烫得苏蕴宜浑身一颤,她感觉到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踝,苏蕴宜蹬动两下,那手却纹丝未动,反而隐隐有向上之势,惊慌之下,她不由失声哭喊:“不行!你放开我!”
裴七郎置若罔闻,眼看他的手已拽住了她上襦的系带,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郎君,别苑到了。”
暗卫的声音自外传来,苏蕴宜原本盼着迟点到、再迟点到,此刻却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听得她的泄气声,裴七郎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抗着苏蕴宜便跳下马车。别苑内其余亲卫见了两人纷纷脸红避让,裴七郎径直来到主屋,踹开门将苏蕴宜丢上软榻。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记着苏蕴宜不喜欢自己在这种时候穿着衣服的事儿,回过身关上门,胡乱扯开衣衫,正要欺身上榻,却见苏蕴宜翻过身来,从凌乱的长发间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她咬着下唇,一双盈盈泪眼怯怯地看着他。
“七郎,你弄疼我了。”
耳边莫名“嗡”的一声,几乎是霎时间,裴七郎想起自己和她曾在淮江王府的对话——“你怎么总是能这么轻易就把我哄好?”
而苏蕴宜笑嘻嘻地说:“因为你真的很好哄啊。”
裴七郎忽然感到十分无力,他从未有哪怕一刻如此时般感到无可奈何。而在他沉默时,苏蕴宜向他抬起被捆住的双手,嗔道:“还不快帮我松绑,我的手都快要断了!”
麻绳被扯落,苏蕴宜转了转泛红的手腕,抬眼看着面沉如水的裴七郎,忽而嫣然一笑。在他讶异的目光中,她主动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亲了亲,“不继续么?”
喉结上下滚动,裴七郎犹自狐疑,他紧盯着她,将自己先前受了
伤的手凑到她殷红的唇边。
这只手砸过墙,又被她咬了一口,破皮处渗出血丝,凝结在手背和手指上。
苏蕴宜眼神闪了闪,温驯地伸出舌尖,缓缓舔舐着已经干涸的血液。
她舔得很仔细,从指尖到指缝,裴七郎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很快染上了一层晶莹水光。可他尤嫌不足,伸出两根手指,探入她口中按压搅弄,苏蕴宜小声呜咽着,只在实在承受不住时,拿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裴七郎撤回手,拥着她,两人重重跌进柔软的床褥里,一时间纱幔飞扬。
而纱幔内,身影交织缠绵,低吟被碾碎在唇齿间。
紫檀木的床榻晃得厉害,裴七郎怒火未消,动作上也难免带上几分发泄的意味。苏蕴宜对他力气之大又有了新的体会,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遇上海啸的小舟,随巨浪而颠簸,原本勾在腰上的腿也被震下,只是不及落定,就又被抓住抵在肩头。
眼中不由自主地滑落泪水,苏蕴宜抽泣着低叫出声:“七郎……难受……”
话音未落,她只觉裴七郎忽然一顿,随即耳边传来一声惆怅而无奈的叹息。
细密的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唇边颊上,她被紧紧拥抱着,像一片桃花落入春水里。
……
待到云雨纔罢,波澜渐歇时,窗外天色已暗,只透露霞紫微光。
身上压着个人,苏蕴宜呼吸不畅,有些不适地哼哼了一声,下一瞬,她就被那人掐着腰换了个位置。
苏蕴宜乖巧伏在裴七郎胸膛,听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复归和缓,忽然开口:“七郎。”
“嗯?”
“你真能扶正我吗?”
裴七郎低头亲了亲她微微汗湿的额发,毫不犹豫地说:“一定会的。”
撅起嘴,苏蕴宜“哼”了一声,拖着尚且绵软的嗓子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都说男人在床榻上的话作不得数……你做什么?”
裴七郎忽然轻轻放下她,端坐起身,一双先前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此刻火消烟散,一如平时那般,他深深地看着她,竖起右手三指,“我对天发誓,三年之内,必能使苏蕴宜为我正妻,我终此一生,亦只有她一人,若有违背此誓,地下亡母魂魄不安,我亦不得善终!”
苏蕴宜是不信什么誓言的。
……这还用问么?人生在世,跌宕起伏,诸般波澜境遇,又岂是随口而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定论的?那些口口声声非卿不娶的公子王孙们,转头就另娶贵女,这样的例子她还见得少吗?
可那都无妨,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善人,无非彼此妥协利用罢了。
在被裴七郎抗下马车,扔上床榻这短短一段路的时间,她就已经想通,决意不再和他硬碰硬。只作出一副顺从姿态,迷惑住他,待人离去,她再行脱身。
可纵使如此,看着他此刻肃穆认真的神情,苏蕴宜仍不免心摇神曵。
她想:至少这一瞬间,他是真心的。
眼中不自主地涌出泪水,苏蕴宜忙抹着脸,转过身。裴七郎贴上去,将下巴抵在她肩头,“怎么了?”
苏蕴宜吸着鼻子,闷闷道:“你拿自己发誓也就算了,怎的还要连累婆母?”
听她口称“婆母”,裴七郎忍不住笑了,“我自信绝不会违背诺言,谈何连累?”
擦掉眼泪,苏蕴宜回过身去,捧住了裴七郎的脸,一字一顿认真地道:
“那我等你从建康回来。”
裴七郎要赶回建康,本不能在吴郡久留。他掐着时间,哄了苏蕴宜入睡,硬是陪她过了一夜,翌日清晨才悄悄起身。
庭中亲卫们早已准备妥当,姚子昂见他推门出来,连忙迎上前去,“郎君。”
裴七郎食指竖在唇前,朝屋里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地关了门,直走到庭院中,才出声道:“找几个人看着苏女郎,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她出门。”
姚子昂正要应喏,却见他家郎君蹙着眉头,似是百般纠结地说:“可我答允了她每十日可出门一趟,不好直接反悔,你届时便找借口驳回去,她若要什么东西,你尽管给她买。”
被安排了一桩难办的活计,姚子昂心里直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是。”
“还有,去找两个侍婢来伺候她。”
“……是。”
眼见着郎君率人匆匆离去,姚子昂才舒一口气,转过头,却见苏女郎披着外裳孤零零地站在背后。她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全无装饰,眉目生春,嘴唇更是殷红异常,仿佛美艳的女鬼,直勾勾盯着裴七郎离去的方向。
姚子昂吓了一跳,慌忙低头不敢看她,“苏女郎,郎君才离去不久,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叙别。”
“不必了。”昨晚折腾了一宿,到现在她的腿还软着,又想到自己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换来裴七郎松口十日出去一趟,苏蕴宜神情愈发恹恹,“我的两个侍婢呢?这可是你们郎君答应给我的。”
眼见裴七郎松了口,她本想乘胜追击,让他把倚桐和莲华给自己送过来。谁知那厮分明混沌沉醉,却还是硬是中挤出一丝理智,断然拒绝了她这个要求。见苏蕴宜不悦,又讨好地亲着她改口说可以给她找两个新的暂时顶用。
……有总比没有要好。人在屋檐下,苏蕴宜只好忍气吞声。
“这个郎君已经吩咐过了,属下这就去为女郎安排。”
姚子昂办事麻利,也是如今世道不好,卖儿鬻女的人数不胜数,很快就有人牙子领着一批拾掇干净的女孩儿上门。
苏蕴宜仔细挑选,老实木讷、惶恐胆小及稳重大方的一律不要,只挑了两个吊梢眉、三角脸,眼珠子在眼眶里叽里咕噜乱转,看着便觉精明刁钻的。
姚子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去默默付了钱。
“就是你们两个了,叫什么名字?”
苏蕴宜倒是高兴,招呼着她们过去。
两个丫鬟都是学过规矩的,立即行礼,“奴婢水月。”
“奴婢小虹。”
“好,水月,小虹,今儿个天气不错,你们陪我去兰苕绸阁里逛逛。”
谁知尚未走到庭院门口,苏蕴宜便被两个亲卫拦了下来。姚子昂匆匆赶来,“女郎,对不住,郎君吩咐了,您只有十日才能出门一趟。”
姚子昂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擦汗。本以为苏女郎必然要闹,他已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谁知苏蕴宜竟轻飘飘地说:“那好,你去兰苕绸阁里去给我买几身新衣裳,你们这儿一件我能换的衣服都没有。”
姚子昂虽支支吾吾地应了,却还忍不住狐疑地打量面色如常的苏蕴宜——她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撞上另一具柔软的身体。……
兰苕绸阁是吴郡城里有名的绸缎庄子,为上流世家所青睐,姚子昂差人细细打听了,确认吴郡苏氏女眷原就多在兰苕绸阁订制衣裳,便放下心来,命庄子里的人带上最好的布料,登门供苏蕴宜亲自挑选。
云绫锦、蝉翼纱、缂丝罗、乌金缎……一匹又一匹华贵耀熠的布料被放置在描金漆盘上,由美貌女使托在手中鱼贯入内,又在苏蕴宜面前一一滑过。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我都要了。”华光迷人眼,苏蕴宜却毫不纠结,但凡看得过眼的都抬手命人记下,看得一旁的水月和小虹惊掉了下巴。
跟着过来的兰苕绸阁的女掌柜早已笑得见牙不见眼,出手这般阔绰的主顾纵使在名流如云的吴郡城也甚是少见。当下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奉承,什么“花容月貌”、“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之类的词汇一股脑地往苏蕴宜身上
堆。
苏蕴宜却始终神情恹恹,待兰苕绸阁的人走后,更是坐在椅子上望天长吁短叹。
水月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忙谄媚笑问:“女郎身处富贵乡里,原该无忧无虑才是,为何叹息啊?”
“富贵乡又如何?”苏蕴宜惆怅道:“夫君不在身边,又有何意趣?”
小虹反应迅速,“郎君现在何处?不如奴婢替夫人去请?”
“快别提了,他啊,现在正忙着赶回他那正室娘子身边呢。”苏蕴宜无不哀怨地道。
这一下两个丫鬟都怔住了——她们单知主家富贵,却不知府中娘子竟是个外室!
但转念一想,外室又如何?先不论这女郎有如此美貌,单看那侍卫付起账来眼睛也不眨,便知她是个极受宠的,以后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届时说不得她们也能鱼跃龙门,跟着进世家豪门里头混个管事娘子当当。
这么想着,两个丫鬟的眼睛越来越亮。恰好此时姚子昂付完帐进来向苏蕴宜报告,“女郎,那绸缎庄的掌柜的说了,莫约二十日后,第一批衣裳就能为女郎赶制出来。”
“那太好了,到时候我正好可以出门去取。”
姚子昂张了张嘴,想到郎君嘱咐自己找个借口回绝女郎出门的要求,但提前二十日就否决未免太假,嘴上便含糊了一句没说什么。
“那到时就劳烦姚侍卫随我出行了。”苏蕴宜笑着说了一句,又向水月和小虹介绍,“这位是姚侍卫,我夫君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日后你们两个切不可怠慢了他。”
姚子昂忙连声说“不敢”,那两个丫鬟的眼睛已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这姚侍卫生得高大魁梧、端正英挺不说,还是主家手下得用的人,若是能与他结成夫妻,以后的日子还能差得了?
正是心摇神曵间,两个丫鬟忽然又听苏蕴宜“咦”了一声,“姚侍卫,你的袖子怎么是破的?你家夫人没给你缝补吗?”
“让女郎见笑了,属下尚未婚配,并无妻室在家。”姚子昂低头道:“我这就去请人缝补。”
“哪里用去外头找人这样麻烦呢?”苏蕴宜向左右道:“水月,小虹,你们谁来帮姚侍卫补一下袖子?”
“我来!我来!”
两个丫鬟立即争着上前拽住姚子昂不放,抢着要替他补衣服。可怜姚子昂一个经年的光棍,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闹了个脸红脖子粗,抢回自己的胳膊就一溜烟逃命似的往外跑去,连向苏蕴宜告辞都没顾上,徒留水月和小虹巴巴地扒着门框张望。
收回目光,苏蕴宜仍只是端坐在圈椅上,嘴角微微浮出一线嘲弄的笑。
此后几日,她数次试图出门,果然全都被姚子昂挡了回来。苏蕴宜从不纠缠,被拒之后往往是回到院子看看书,或者自己跟自己打两盘双陆,很少说话,也很少差遣两个丫鬟。
水月和小虹两个,一开始还卯足了力气打算在新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但长久无事,她们也渐渐地松懈下来。小虹整日躲在房中蒙头睡大觉,水月心思则更活泛一些,总是精心打扮后凑到姚子昂身边搭话。
姚子昂又不是傻,一次两次的还好,三次四次,他也了悟水月的心思,为了躲她,更是连苏蕴宜的面前都不怎么出现了。
就这么熬到第十日,苏蕴宜终于打起精神,带上两个丫鬟说要出门,“你先前总说十日未到,今日可算是到了,我总能出门了吧?”
姚子昂早已想好了对策,“女郎,且看今日阴云密布,一会儿怕是要下雨,女郎身子弱,未免受寒,还是不出门的好。”
“只是有几朵乌云而已,哪里就一定会下雨了?”
两人互不相让,最后还是苏蕴宜勉强退了一步,“再等一个时辰,若老天下雨,便算了,若不下,今儿我是非出去不可的!”
咬了咬牙,姚子昂只得硬着头皮应下,然后在心中不住地拜托老天赏脸。
也是上天难得眷顾一回,过了两刻多钟,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又过一会儿,雨势渐大,眼瞧着是出不了门了。
姚子昂这才松一口气,状似无奈地向苏蕴宜摊开两手,“你看,女郎,这天公不作美,我也没法子啊。”
苏蕴宜甩着个脸子,悻悻回去了。
水月和小虹左一个右一个夹在苏蕴宜两边,这个劝“姚侍卫也是为了夫人好”,那个说“等明儿天晴了我再陪夫人出去”。
苏蕴宜故作恼怒,“我哪里是贪玩好动?我是气那姚侍卫说话的态度!你看他讲话做事硬邦邦,一点儿也不敬着我这个主子!改明儿我非回了夫君,给他讨一门厉害的婆娘整治整治他。”
“夫人有意给姚侍卫选门亲事?”水月的眼睛顿时“蹭”地亮起。
“可不是,我想想,得找个什么样的才能制住那厮。”苏蕴宜沉吟着道:“得泼辣的,得能干的,还得聪慧机敏忠心于我的……”
水月越听越觉得这简直就是在点自己的名字,连连点头,一张脸几乎要凑到苏蕴宜眼皮子底下,就差没蹦起来举手了。
然后她就看见苏蕴宜笑着看向小虹,“我瞧着小虹你倒是不错。”
天降馅饼,把小虹砸了个喜出望外,还不待她一口答应,水月便抢在前头抹起了眼泪,“夫人偏心,我与小虹一同进的门,怎的夫人只关照小虹,却不记得我?”
“什么偏心不偏心的,你没听夫人说么,得是个泼辣能干的!可不就是我!”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上天,小虹顿时急了。
“你哪里能干了?你分明整日都在屋里睡大觉!”
“那也比你好!巴巴地凑到姚侍卫跟前,也不见人家多看你一眼!”
眼见两个丫鬟吵得不可开交,苏蕴宜坐看了一会儿,才悠悠道:“好好的怎的就吵起来了?原是我不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不该乱说,其实以我夫君对姚侍卫的倚重,哪里需要我来替他安排?他若有个中意的,只需说一声,我与夫君岂有不应之理?”
“夫人有所不知。”水月委屈巴巴地道:“其实奴婢心仪姚侍卫已久,可他为人正直,只因夫人在此,他不敢久留,奴婢跟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大锦时风开放,世家贵女尚有几分矜持,民间却是不太讲究什么贞娴淑静的,听见水月这样表白,小虹也不甘示弱,“夫人,姚侍卫英武,奴婢也倾慕许久了!”
“你们两个都心悦姚侍卫,可他人只有一个,这可怎么分呢?”苏蕴宜笑着将两手一摊,“不如这样,你们努力争取,看姚侍卫自己更中意哪一个,可好?”
两个丫鬟忙异口同声问:“怎么争取?”
“姚侍卫如今不常来内院,但有一个时候,他是一定会守在院子里的。”苏蕴宜眼中有幽光一闪而过,“那便是十日后,兰苕绸阁来送衣裳的时候。”
苏蕴宜所料不错,又过十日,天气晴明,眼见雨天出行不便的借口不能再用,姚子昂果然提前将兰苕绸阁的人叫来了别苑。
“女郎,属下听闻兰苕绸阁路远,未免女郎奔波劳苦,特命人送成衣上门,请女郎勿怪。”姚子昂快要把头埋进胸口,根本不看去看苏蕴宜的脸色。
“怎么会呢?”苏蕴宜咬着牙阴阴笑道:“姚侍卫如此细心,我多谢你还来不及呢。”
兰苕绸阁仍是由上一回的女掌柜领着人,手捧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入内,姚子昂令其余几个侍卫守住院子各处,自己则佩刀守在院门口,把生人一个个检查过去,连折好的新衣服都要摊开来抖一抖,确认无有夹杂。
前头均无异常,唯有最后一个女使脸上蒙着帕子,只露出鼻梁以上如画一般的眉眼。
姚子昂立即叫住她,“站住!你为何蒙面?”
“禀郎君,奴家脸上长了红疹,郎中说吹不得风。”那女使解下帕子,脸上果然生着颗颗红点。
“进去吧。”姚子昂摆了摆手,一转头,却见苏蕴宜新买的那个丫鬟正站在自己背后,他下意识地退后,却撞上另一具柔软的身体。
“姚侍卫,这是我新做的糕点,你尝一口吧。”水月捧着盘子往姚子昂面前凑。
小虹见状,忙从胸口掏出一只荷包,“姚侍卫,这是我连夜绣的荷包,你看你喜不喜欢?”
“姚侍卫……”
“姚侍卫!”
……
眼见姚子昂被丫鬟们缠得脱不开身,苏蕴宜暗暗松了口气,故意抱怨道:“我那两个侍婢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身边竟连个服侍更衣的人都没有……诶你,就你留下来侍奉我更衣吧,其他人退下。”
房门打开又关上,直到屋中只剩下两个人,那兰苕绸阁的女使才又解下遮面的帕子,难掩激动地抱住苏蕴宜,“蕴宜,我可算见到你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愿意嫁你,秦郎君。”……
“莲华!”
苏蕴宜不禁也湿了眼眶,“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找到我的!”
莲华点了点头,道:“你从前和倚桐约定过,若有不测便通过兰苕绸阁来传信,因此那一日你被带走后,倚桐便一直差人盯着那里,果然打听到了不同寻常的消息——一处郊外不知是谁家的别苑,里头住了个十六七岁、出手阔绰的美貌女郎,再一问,身量尺寸都和你一样,我们当即就猜到那女郎必然是你。倚桐便帮我混进兰苕绸阁,只等着今日前来一探究竟。”
“事不宜迟,你赶紧和我换了衣服溜出去,那两个丫鬟怕是拖不了太久!”
莲华和苏蕴宜体态相貌本就相似,换了衣服,再戴上遮面的帕子,遥遥一看,当真难以分辨。
扒着窗户看见姚子昂正在呵斥水月和小虹,苏蕴宜心知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莲华,再三道:“你放心,他们纵使发现,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等我脱了身,即刻差人前来接你!”
莲华不住点头,她吸了吸鼻子,哽声道:“不必挂念我,你快去吧!”
兰苕绸阁的女掌柜一见了苏蕴宜出来,连忙问:“如何,那女郎可还觉得满意?”
“女郎觉得每一件都甚好,只是衣裳试得多了,有些疲累,叫我们先行回去。”苏蕴宜低着头,捏住嗓子细声细气地道。
莲华才混进兰苕绸阁不久,店里的人都对她不熟,兼之女掌柜正心花怒放,一时竟未察觉不对,听她这样说,登时便放下心来,带着人鱼贯而出。
姚子昂支棱起来骂退了两个丫鬟,此刻她们两个如同落汤鸡一般悻悻缩在一边,他则依旧持刀守在院门口,瞥见那女掌柜领着人出来,不禁蹙眉问:“这么快就好了?”
“禀郎君,是女郎说试衣服疲累了,让我们先回。”
目送着那女掌柜及一列女使离去,姚子昂不知怎的莫名感觉心中惴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面上蒙帕的女使后背上……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姚子昂大声招呼水月和小虹,“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进去确认女郎的安危!”
才被训斥过,芳心碎了一地的水月沉着脸,哀怨道:“夫人才说她疲累,你偏要去打搅她作甚?”
“就是,”小虹难得地与水月站在了同一战线,“人好好地待在屋子里,能出什么事?”
见指使不动二人,姚子昂咬了咬牙,犹豫片刻,竟硬着头皮独自推门而入,“女郎,你无事吧?”
隔着玉纱屏风,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内室床榻上躺着的曼妙女郎猛然捂着被子坐起,“姚子昂!你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她显然是气急了,声音都骤然尖利,对着姚子昂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姚子昂虽暗自委屈,但既确认她人还在,到底松了一口气,便也放下疑心,连连告饶着退下了。
……
兰苕绸阁外,倚桐坐在马车里,已是不知第几次探头出去张望,“她们还没回来吗?”
桃叶眼睛尖,远远地就看见有一队人朝此而来,领头的正是那女掌柜,当即轻声叫起来,“倚桐阿姊快看!回来了回来了!”
倚桐登时将半个身子都扑出车外使劲儿张望,果然瞧见那女掌柜领着女使们回到阁中,那落在最后的女使半蒙着脸,旁人分辨不清,她却一眼认出了苏蕴宜,当即忍着哭腔低声喊:“女郎!女郎我们在这儿!”
隐约听见倚桐的声音,苏蕴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借口内急向女掌柜告了假,缓步退到无人处,这才撒开腿向倚桐和桃叶跑去,面对神情激动的二人,她摇了摇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逃跑的事随时都会被发现,咱们先回苏宅再说!”
桃叶点着头,使出吃奶的劲儿驾车回府。车轮飞转,眼见迅速将兰苕绸阁抛在身后,苏蕴宜才勉强松了口气,问起倚桐自己走后家里发生的事。
“……您被裴郎君带走以后,我即刻就去向夫人求救了,可夫人只是敷衍。好不容易找到了家主,也只换来家主一顿训斥,家里丢了个女郎,他们却全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倚桐抽抽噎噎地说着,想到这些天来四处求救无门的情状,一时脸色都气得涨红起来。
“意料之中的事,左右也不是头一次碰到了。”苏蕴宜倒是平静自若,还有心情拍着倚桐的手安抚她,“别哭,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倚桐点了点头,抹着眼睛道:“秦郎君倒真是情深意重,他不知道你被人带走的事,这些天来几乎是日日登门,想同你再见一面。”
苏蕴宜闻言不免愕然,当日裴七郎对自己百般纠缠,秦长卿可是在旁亲眼见证,她以为这门婚事必然告吹,可眼下倚桐却说——他还想再见自己一面?
想到那日临走前秦长卿说的那句“我等你的答复”,苏蕴宜不禁心生愧疚,“原以为他不过客套一句,原来他竟是真心的。”
倚桐一时也无言,马车内就此陷入沉默,只有外头传来“咯吱咯吱”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
“调头,去秦氏府邸。”
声音突然响起,倚桐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她诧异抬头,却见苏蕴宜定定地看着自己,“去秦氏府邸,我去见秦长卿。”
吴郡世家多住菱花巷,广陵秦氏在吴郡的府邸也在此处,距离苏宅不远,桃叶很快就驾车到了秦家门口,苏蕴宜由倚桐搀扶着下了马车,径直走到门房前,“劳烦通报你们郎君,就说吴郡苏氏五女求见。”
那门子何尝见过这般貌美的贵女纡尊同自己说话,当即连腿脚都不利索了,忙不迭点头之余,跌跌撞撞地就往宅子里头跑去。没一会儿里头就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半阖的朱门从里头被“砰”地撞开,苏蕴宜惊愕抬头,正对上一张惊喜而慌乱的脸。
之前与秦长卿相见的两次,他都淡漠而矜持,仿佛套着最典范的世家子壳子,可此时此刻,他长发披散,发尾还滴着水珠,连衣襟都有些微微散乱。
显然秦长卿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干咳一声,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对不住,方才我正在沐发,仪容不整,让女郎见笑了。”
“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郎君才是。”苏蕴宜顿了顿,“郎君此前曾说想等我一个答复,我此来是想告诉郎君……”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女郎随我进来吧。”秦长卿急匆匆地说,苏蕴宜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暗暗攥拳,像是极为紧张似的,不由一笑,“也好。”
两人并肩行至秦家花厅,秦长卿一面取了软帕给自己拧着头发,一面令侍女准备茶点,却被苏蕴宜摆手谢绝,“我外出数十日,也是时候该回去面见亲长,不能在贵府久留,就不劳烦郎君了。”
秦长卿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苏蕴
宜话中的异处,“你这数十日,竟都不在苏宅?”
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指甲缓缓刻入软木中,苏蕴宜沉声道:“是我那表哥蓄意阻拦,他不愿我嫁你。”
秦长卿想到那一日,苏蕴宜和她那表哥彼此之间虽剑拔弩张,却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罩子隔绝在他们周身之外似的,外人无法融入。眼神不由一黯,他低声道:“你和他……”
“昔日,先淮江王向家父索取我为其侍妾,我为活命,曾求他庇佑。”叹息一声,苏蕴宜抬眼,平静地看着神情黯然的秦长卿,“秦郎君待我以诚,我不愿瞒你,若你介意,此前嫁娶之言,我便当从未听说过。”
“若我不介意呢?”
他回答得太快,以至于苏蕴宜一时反应不及,“什么?”
“女郎既说,是为了活命,无奈之举,我又为何要介意?”秦长卿缓缓牵动嘴角,“若说介意,也是介意我自己,来得太迟,不能救女郎于危难。”
苏蕴宜怔怔地看着他,秦长卿不似裴七郎那般总是眼含笑意,他端庄而正经,说话做是一板一眼,就连此刻的笑也是生硬的,可苏蕴宜从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片赤忱。
指尖压抑的刺痛感一轻,苏蕴宜松开了手,诚挚地朝秦长卿笑笑,“多谢你,秦郎君……我愿意的。”
这一下换秦长卿愣住了,手中半湿的软帕落地,他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又怕唐突了苏蕴宜似的,连忙后退,“苏女郎,你方才……方才的意思是……”
“我愿意嫁你,秦郎君。”苏蕴宜缓缓起身,正色道:“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喜色不自主地浮上面颊,秦长卿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紧紧揪着自己的手。
“我那表哥不肯放手,我也是趁他有事离去才趁机脱身,他一向执拗,要想让他死心,只有你我成婚才可以。”苏蕴宜一字一顿道:“若郎君愿意,我希望你立即向家父提亲,我们尽快完婚。”
第50章 第五十章秦长卿答应了
秦长卿答应了,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苏蕴宜离去时转头悄悄看,他正在原地蹦跶着用力挥拳。
“秦郎君是真心地欢喜极了。”倚桐看着苏蕴宜的侧脸,笑道。
苏蕴宜也想跟着笑一下,然而努力牵动了半晌嘴角,也只发出一声叹息。
几人回到苏宅,由侧门而入,府内下人见到苏蕴宜,纷纷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她一概当作没看见,径直来到苏俊书房门口,“五女蕴宜,求见父亲大人。”
书房门打开,门背后站着的苏俊果然也是一脸见鬼的表情。
他怔愣半晌,大约也是反应过来自己这般脸色很不像话,忙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宜儿,你怎么突然回……突然来此?”
苏蕴宜看看左右,“父亲,女儿有事禀报。”
苏俊会意,当即挥退了下人,关上房门,书房里便只剩下父女二人而已。
没了外人,苏俊便直截了当地问:“裴七郎不是很中意你么?那日他把你带走,为父还以为你多少能捞个裴家贵妾当当,怎的今日又悄没声地回来了?裴七郎人呢?”
苏蕴宜没搭腔,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静静睨着苏俊,眼底泛着冷意。
苏俊浓眉紧紧皱成一团,嘴角两边显出深深的刻痕,不耐而狐疑地看着自己,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切。看着看着,她忽而一笑,这笑中讽刺的意味过浓,连苏俊都觉出不适来,正要训斥她这是什么意思,苏蕴宜脸上的嘲笑一闪而逝,仍旧是平日里那副娇柔怯懦的小女儿情状,仿佛方才的一幕只是苏俊的错觉。
“女儿此来,正是要同父亲商议此事。”苏蕴宜吸了吸鼻子,闷闷道:“女儿原也以为表哥对我多少有几分情意,可他拖延着迟迟不肯提亲,女儿心里难免着急,才……才约秦郎君来此,又故意叫表哥撞破,想激他一激,可谁知……谁知……”
苏俊看见女人哭哭啼啼地干抹眼泪不说话就上火,低声喝道:“他怎么你了你倒是说啊?!”
苏蕴宜轻咬下唇,哽咽了半晌才道:“表哥说他已有正妻,不能娶我,若我肯,便待在吴郡他家别苑中,待他得空,自会前来探看。”
“好哇!他这是只想让你当个外室啊!”苏俊也是男人,自然一听便明白了其中含义,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拿起桌案上冷了的茶水狠狠灌了半盏下去,“原本想着,你能给裴七郎当个贵妾也不错,家里多少也能跟他攀点关系,可就一个外室之位……外室算什么?我吴郡苏氏的女儿,再如何,也不至于去给旁人当外室!”
苏蕴宜看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心头却冷笑不已。苏俊这般作态,不过是因着想攀裴七郎当亲家、求他庇护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并不是真心替自己这个女儿感到不值,她这个父亲,心里头一向是只有自己的,不过正因如此,他才能轻易落入自己的算计之中。
莲步轻移,苏蕴宜从炉子上提了水壶一面给苏俊添水,一面缓了语气,道:“父亲说得正是,若只是做外室,给谁不是做?我宁可去给陛下做外室,又不是欠了他的!”
见苏俊沉吟不语,她又道:“我同裴七郎已是一拍两散了的,可秦长卿那边,却还能再议。”
“对对!”苏俊眼中灵光一闪,整个人仿佛又活过来似的,“我依稀听闻,你不在的这段时日,他常常过来找你。不如你再请他过来一叙?”
“请父亲见谅,在回家之前,我已同他见过了的。”苏蕴宜故意低下头,作出一副娇羞模样,细声细气地说:“我同他说,是裴七郎纠缠于我,我与他并无半分干系。”
“秦长卿信了?”
苏蕴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仍愿意娶我为正。”
手掌轻轻拍在脑门上,苏俊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秦长卿,脑子怕是不太好使。”
暗暗嗤笑一声,苏蕴宜抱着苏俊的胳膊嗔道:“哎呀父亲,他脑子不好使,岂非更便宜我嫁过去执掌中馈?对咱们家只有好处。”
“说得也是。”舒了一口气,苏俊大剌剌在官帽椅上坐下,呷一口茶,悠悠道:“既如此,你叫他几时上门前来提亲便是。”
“女儿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有一桩,婚事得从快从速。”
“这又是为何?”苏俊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苏蕴宜压低声音道:“如今裴七郎因故去了建康,若他回来,还想不开要纠缠女儿,那秦长卿回过神来,这门亲事岂非要告吹?只有女儿同他尽快完婚,届时即便得知实情,秦长卿也难以反悔,只消成了婚,父亲还怕女儿拿捏不了他吗?”
苏俊对自己这个五女那一手绕指柔的功夫是颇有信心的,当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既同他彼此有意,早些完婚也没什么。备嫁一事便交给陶姨娘吧,你小妹前些日子落水了,你母亲最近忙着照顾她,怕是脱不开身。”
“……是。”苏蕴宜退出书房,由倚桐伴着慢慢往回走。苏俊点头,她同秦长卿的婚事至此已算基本敲定,只等着行六礼正式完婚,可不知怎的,苏蕴宜却全然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心头反倒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闷闷的喘不过气儿。
倚桐见她脸色不佳,不由问:“女郎,可有哪里不适?”
苏蕴宜轻轻皱眉,摇了摇头,倒反问起苏俊口中说的另一件事,“我听父亲说小妹落水了,这是怎么回事?”
“九女郎落水是十几二十天前的事了。”倚桐说着,忽然一怔,犹豫着道:“好似就是女郎被裴郎君带走那日,奴婢听闻了九女郎落水的消息。”
“竟有如此巧合?”苏蕴宜脚步猛然一顿,“她具体是何时落水的,你可知道?”
倚桐沉思了一会儿,面色渐渐转为惊疑,“应当就是女郎与秦郎君相谈,裴郎君突兀闯入的那个时刻!”
“小妹那头落水,裴七这头就闯了进来……”苏蕴宜眼神一暗,她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倚桐,“裴七郎如此瞩目,当
日他突然到访,有印象的绝对不止一人。你去四下细细打听,看他那日在家中的行迹究竟如何,是直接就来了我院中,还是先见了别的什么人。”
倚桐眸光闪了闪,立即应是而去。
陈夫人一向待苏蕴宜还算不错,既听说了小妹落水,该探望还是要探望一遭。她回了院中命人制了些小孩子爱吃的糕点,提了去住屋。
主屋中药味弥漫,一干仆妇丫鬟都是神情紧张肃穆,苏蕴宜入内时,陈夫人正坐在床沿上,拿帕子抹着眼泪,见她来了,脸上也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道:“来了?过来看看你妹妹吧。”
苏蕴宜凑过去一看,一向开朗活泼的小妹此刻软在床褥中,气若游丝、脸色青灰,两颊往里深深凹陷,活脱脱被抽去一半精气神。
“纵然当日发现得及时,却还是生受了一场风寒,人也瘦成这样。”陈夫人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苏蕴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敢问母亲,家里的池子一向都是圈起来的,小妹才这么点高,又有奶母和仆妇丫鬟看护着,她是如何爬过栏杆掉进水里的?”
“这个我早就审问过了。”陈夫人叹了口气道:“通家只有你长姊的院子前头有一方池子是没有栏杆围着的,因她那里离小九的住所远,我就没在意,谁知这孩子贪玩,听闻你长姊在那池子里放了几条斑斓花鱼,硬是吵闹着要去看,结果就不慎滑进了池子里……”
陈夫人后头“嗡嗡嗡”说着什么,苏蕴宜一概都听不见了,脑子里只回荡着两个字——长姊。
……莫非,此事中又有苏蕴华的手笔?
定了定神,苏蕴宜温声宽慰了陈夫人几句,又禀报了自己和秦长卿的婚事,才起身告辞离去。回到院中,见倚桐在屋子门口张望,她当即快步上前,打发了其余人,才令倚桐开口。
“女郎,都问清楚了。当日裴郎君来到咱们家中,先是被家主叫去的厅中,两人叙话之时,九女郎落水的消息传来,家主匆匆离去,裴郎君无人作陪,这才又来了咱们院里。”觑了眼苏蕴宜凝重的脸色,倚桐补充道:“有丫鬟说她隐约看见,当日长女郎曾在花厅附近徘徊。”
苏蕴宜嘴唇动了动,“果然。”
小妹陷在病榻中,那虚弱痛苦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她迷惑地皱起眉,“就为了引裴七郎撞破我与秦长卿的事,她就设计故意让小妹落水?她知不知道溺水是会死人的?纵使小妹与她并非同母,一个七岁的孩童,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
倚桐嗫嚅道:“或许……或许她也是没料到事态会这般严重?”
“她不是没料到,她是根本不在乎。”苏蕴宜眼神骤然一冷,定声道:“可她也该知道,天道好轮回,她今日既下手害别人,就别怪别人反过来害她。”
“她不是喜欢虞越么?家世悬殊,若不使点特殊手段,他们这对有情人又岂能终成眷属?”苏蕴宜昂首道:“就让我这做妹妹的,帮一帮我这好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