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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这怎的可能?

“今天。”章序走了几步,大喇喇地躺在纪襄的床榻上,立刻被她榻上的软香吸引,脑中不听使唤一般地开始浮想联翩,阿襄夜里就是睡在上面的。

“我白日里就来找过你了,易氏说你不在,去法云寺上香了。我去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纪襄气得发抖,实在难以想象章序是怎么好意思又在深夜闯入她的闺房,还径直带着一身灰尘就躺在了她的床榻上。

可他就是这么我行我素地做了,还睁开了眼,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在催促她回答。

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想过,如果被人发现了会是何后果?

她告诉自己不要大喊大叫,不要发怒。她平复了片刻,闭了闭眼问他:“平乱大军今日都回来了?”

“不是,他们还在返程路上。我一个人先骑马回来了,估计他们还要四五日才能到京城吧。也不知道肃王丢人后,还会不会有百官去迎接了。”

章序闻了一口萦绕在软枕上的芬芳,浑身血气上涌,他提醒自己阿襄胆小又害羞,决不能现在就欺负她,不然她怕是会哭死过去,只好借着说话将冲动压下去。

“京城里来了个蒲大人,他将这烂摊子接手了过去。那些不肯投降的贼寇杀的差不多了,有的官留下来继续给他们重新登记户册什么的,我反正不懂。大军已经无事了,那个蒲大人让我们休整了两日就都回来了,我等不及,就先自己快马”

他停下口,翻身坐了起来,看着纪襄,问道:“阿襄,你怎么了?”

纪襄面上通红,胸脯不住起伏,心跳快得几乎控制不住。

他怎么敢?甩开大军一个人跑回来,他以为是和同伴狩猎独自先回家吗?这又不是什么玩闹的小事,而且他一回来就直接登门来找她

纪襄一时愧疚,一时气恼,一时怨恨,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怔怔地流下泪珠。

章序吓得立刻起来,半蹲在她面前,摇摇她的手,问:“你怎哭了?”

他想了想,自以为想到了她哭的原因,道:“你别哭啊,别人要是问我,我就说我着急给陛下太后请安才赶回来的,不是因为你。”

“喏,这个给你吃。”他从袖中掏出纸包着的一团糕点,已经渗出点点深褐色的油脂,“我去找你时看到许多人在买,你尝尝看。”

纪襄抬袖子拭去了眼泪,道:“你走,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的唇边还挂着一颗泪珠,吐出来的话却冷漠无比。

章序皱眉:“为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

她遏制住几乎就要从唇角流出来的讥讽冷笑,平静道:“你没有得罪我,是我不体谅你连夜为我赶回。你走吧,记得小心些,不要被人看见了。”

纪襄说着说着,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泪珠滚滚。

白日里平生少有的快活,消弭殆尽。

章序皱着两条眉,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屋内只点了一盏蜡烛,昏暗的光线下一切皆是朦朦胧胧,照出她一张清纯绝世的白嫩脸蛋。

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纪襄想也不想就甩开了。

章序脸沉了下来。他又累又饿,一路快马加鞭回来就是想见纪襄了。

从他九岁那年认识她起,还从没有这么久没见过她。今日找了她半日无果,忍到深夜偷偷爬墙来见她。

见是见到了,可她居然是这副又哭又赶人的模样。

这和她往日里温声细语的温柔乖巧模样,大相径庭。

他心中忽地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问:“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令你生我气的事?”

纪襄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他不在的这几月,恐怕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章序平生从不看人脸色,只有别人讨好他这个贵公子的份。但对纪襄,他还是很了解的,看得出她虽然笑了,却绝不是心情愉悦的笑。

“你到底怎的了?”章序耐心耗尽,站了起来,双臂抱胸看着她。

“我让你走!”纪襄也腾地站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纪襄,你发什么疯?”章序心里除了气恼,还有一丝委屈。这下,他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她的不体谅。

“我容着你想闯就闯

我家的门才算正常?“纪襄怒道,“你真的”

她气极,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形容。

章序也脾气上来了,吼道:“纪襄,你真是在家窝囊惯了,胆小如鼠!”

他竟然还倒打一耙,纪襄气得头疼,正要反唇相讥,突然门被推开,碧梧提着一盏灯笼进来,“嘘”了一声。

她目光骇异,在俱是怒气冲冲的二人脸上停了一瞬,道:“两位祖宗,你们的声响也太大了。”

纪襄一怔,她真是气糊涂了,竟然忘记要低声些。自然,在她大吼大叫前,章序便已经没有压制声量了。

章序叱道:“滚。”

不等碧梧做出任何反应,纪襄压低了声音:“你立刻就走!”

她瞪着章序,斥他走人。

章序脸色铁青,一张明俊的脸上混着沮丧和愤怒,和纪襄对视。

她推了他一下,道:“快走!”

纪家的家底早已败落,用不起众多打理宅院的奴仆。是以几人的院子都在东边,距离并不远。他们方才的动静若只是被碧梧听见倒也无妨,但万一惊动别人

她的担心很快便验证了。

在附近巡夜的一个仆妇听见姑娘的院子里隐约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原本想装作不知道,但转念一想这事若是报给夫人,指不定有多少好处。而姑娘夜里私会情郎,肯定也嫁不到章家去了。

才过了二更,仆妇立刻去报给了还未睡下的广康伯夫妇。

屋里,纪襄两只手腕被章序攥着,他盯着纪襄愤懑的双眼,低低道:“纪襄,你如果不说个明白,我今夜就不走了。”

若是往常,纪襄一定顺着他的脾气服软了,只求他能快点走。但不知为何,她现下一点也不想求他,好声好气地请他快走。

但她更不想被人发现了。

纪襄闭了闭眼,道:“你先松开我的手。”

章序手松开了,人却一直凝视着纪襄的脸。

此时,屋外突然一阵脚步声。纪襄原本是想抄起她白日里随手放在桌上的一把用来裁纸的小刀,威胁自绝逼他从此不敢再来。但眼下是来不及了,她漠然道:“你走不走?”

章序一僵,知道事情闹大了,几步走到窗边翻了出去。

恰好,碧梧进来时慌慌张张,忘记关门了。他才走没一会儿,广康伯夫妇就带着四个仆妇来了。仆妇手里提着灯笼,昏暗的室内顿时亮堂起来。

广康伯环视屋内一圈,目光在没有关好的窗户上停了片刻才移开。

他看向面色苍白,从他们进来后一言不发的女儿,长叹了一口气。

只能庆幸家中近日无客人居住,不会传到外边去了!

易氏注意到了丈夫的目光停留,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纪襄的脸道:“好啊,好个端庄懂事的大姑娘,竟然干起偷人的丑事了。纪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要是放到从前,就该关到寺庙里去关到死!”

时下风气倒是没有那么严苛,但夜里私会外男,到底也是桩石破天惊的丑事。

她又惊又怒,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窃喜,喊出的声音尖利,扯破了夜的静谧。

纪襄双唇发颤,带着些恳求的目光看向广康伯。

广康伯果然不赞同地瞪了易氏一眼,道:“胡说什么?要是送纪襄去庙里,岂不是别人都看得出纪襄出了差错?”

“那你说怎么办?要是被章家人知道了,打上门来怎么办?”

纪襄看着他们夫妻俩在她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了起来,在暮夏的夜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原来她的父亲,直呼她的大名如此自然,像是背后叫过无数遍。

她不禁想起自己前阵子还在因为父亲在和私下对话时,把“你母亲”和“易氏”区别开就感动不已。

他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给她定好了罪。

广康伯夫妇拌了几句嘴,才想到当下最紧要的事,广康伯眯起一双细小的绿豆眼,严厉地看向纪襄道:“纪襄,来找你的人是谁?”

“没有人来找过我。”

易氏扯着嗓子道:“不可能,王婆子都听见了你院子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纪襄看向那个明显变了变脸色的仆妇,问道:“是吗?我说了什么?”

易氏见她装傻不承认的模样,气得眼睛发红。她是真没有想到,纪襄竟然会这么不要脸!门窗大开,说话声音响到巡夜的都能听见了,还厚着脸皮不承认!

“纪襄!”易氏咬牙切齿,“你怎么敢的?你这般不顾廉耻,和”

“好了!”眼看易氏说得有些过分了,广康伯吼了一声制止她。

他看着纪襄,道:“纪襄,你怎的这么不懂事?快快说出是谁,也好让我们心中有个计较。”

纪襄沉默不语,碧梧抢白道:“两位不由分说给姑娘定好了罪,还能让姑娘说什么?”

易氏冷声叱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她原本碍于碧梧曾是长秋殿宫人的面上,对她一直客气。如今时日久了,看出她和宫里也再无来往,不过是纪襄的一个婢女罢了,哪里还需要敬着。

易氏瞪着纪襄,额头青筋绷起。广康伯亦是面色不善。

纪襄道:“没有人来找过我,王婆子定是听错了。”

她态度坚决,神色亦是十分平静坦然。

但广康伯夫妇却没有一个信她所言。

第26章

易氏是巴不得纪襄真的和人私通,且最好是不会传出去丢纪家的脸,又能让丈夫彻底厌弃了这个女儿的。日后给她的嫁妆越少越好,最好令其自生自灭。

而广康伯到底是活了近四十年,看出了她屋内的门窗都明显开过,和她下意识反应上的不寻常。

女儿这次归家时,提起被未婚夫骂了几句时都泫然欲泣。要真是被冤枉了,会如此平静?

怎么会被宫里教成了这个模样?如此的不知羞耻?

他不敢过于腹诽太后,怒气腾腾道:“纪襄,你立刻说清楚是谁!你做出这种败坏门风之事,竟然还敢站在这里直视我和你母亲?”

广康伯余光里看到桌上的一把小刀,大步走过去,将刀重重砸到地上,呵斥道:“纪襄,一个女子最基本的屋内整洁你都做不到?”

他简直痛心疾首,想起纪襄生母似乎就是这样不大讲究,不似易氏庶务能干。他指着地上,厉声呵斥道:“你给我跪下。”

这时,窗户突然一撞,发出巨大的“砰”一声响,章序从窗外翻了回来,一把将神色恍惚的纪襄扯到自己身后。

他没有走,蹲在了窗户下。他从易氏开口起就气个半死,迟迟不进来就是希望纪襄能认清父亲和继母的真面目,不会再抗拒和他私下会面。

可他没想到广康伯会这么咄咄逼人,还要纪襄跪下认错。

章序再也忍不住了,跳了出来,恶狠狠地看着这对夫妇。

“是我,如何?”

他一露面,广康伯夫妇对视了一眼,又是惊讶,又是气恼。

尤其是广康伯,他本来就被章序幼时骂过一通,丢了脸面。但畏惧章家的权势当时不敢说什么,也劝过女儿忍耐,可此人对他居然还是无一分对岳父的敬重,到这种时候了竟然还不知礼数!

他气得快要仰倒,发出“嗬嗬”的怪声。

此时,他又想起来了,纪襄是他的女儿,而章序是夜闯她闺房的恶人。

易氏惊呼一声,道:“夫君,他来来往往如此容易,我们府上的护卫实在是太没用了!你得想想办法,万一日后有贼人伤到阿喻可怎么办?”

话音落下,屋内都静了一瞬。

章序懒得理会易氏,看向广康伯,冷冷问道:“你想对阿襄做什么?”

他如此强横,广康伯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汗水从肥胖的脸上滴落,看着一脸高傲的章序。

竖子实在无礼!

“我如何教导女儿 ,无需你来插手!“广康伯抚着自己的胸膛,“此事就是进宫请陛下太后评理,我也不怕!章家小子,你欺人太甚!”

易氏连忙伸手掐了广康伯的腰一下。疯了?这么和章序说话?

章序嗤道:“陛下会见你?”

眼看二人就要大吵起来,纪襄拉了拉章序的衣袖,轻声道:“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她态度一软,章序立即眉开眼笑,高兴了起来。

正要下意识听她的话时,突然想起了眼前这对夫妇说是纪襄的父母,却又要把她送到寺庙,又要她跪下的。他知道这二人一直对纪襄冷漠,却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凶神恶煞。

“不行,我不走,或者你和我一起走好了。”他道。

纪襄不合时宜地扑哧一笑,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她道:“我这里真的没事,你快回去歇息吧。”

广康伯看着二人说话形容亲密,呵斥道:“逆女,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爹的?”

闻言,她身形微晃,心中从他们进门起就浮着万千伤心和失望的心绪,愈发涌现心头。

她骨肉血缘最亲近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父亲。若是他一开始能询问她是否有和人私会,她甚至愿意如实告知。

哪怕她先前被人下药时,都没有想过父亲会替她出气。可即使毫无指望了,眼下她还是觉得很委屈。

纪襄道:“您想要我如何呢?”

广康伯厉声道:“章序先给我滚出去,再来处置你的事。”

章序终于有自己确实害了纪襄的实感,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却又怕纪襄被他们磋磨。

他一动不动,目露凶光看着广康伯。

纪襄早已泪盈于睫,闭了闭眼睛,拼命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哭的,这一切都不值得她哭,想想白日里开心的事情呢

她将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道:“章序,你先回去吧。”

都不知是今夜第几次说这话了。

章序回过身,握住纪襄的手。他行事如此猖狂,如此不顾忌,惹得易氏倒吸一口冷气,身边几个仆妇面面相觑。

“不成,他们要是欺负你怎么办?”

纪襄道:“不会的”

她父亲打断了她的话,怒道:“我要怎么管教女儿,和你无关,你再不走,我明日一早就去状告你!”

易氏目瞪口呆,她是没看出广康伯何时变得如此关爱女儿了,竟然对章家子如此不客气。

转念一想,是这章家小子狂妄自大,太不给丈夫脸面,才彻底惹恼了广康伯。

要是他懂得给广康伯赔罪道歉,说些恭维的话,这事说不定就这么过去了易氏心里嘀咕着,伸手拍了拍气得脸红脖子粗,喘着粗气的丈夫后背。

章序当然不怕广康伯去告状,只是怕纪襄会因此受更多委屈。

他看过去,见纪襄朝他微微一笑。

“你若是敢对阿襄动手,我一定让”章序扫了这对夫妇一眼,“我就让人将你儿子打废。”

“章序!”纪襄喊了一声。

章序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纪襄顶着父亲要吃人的目光,低声劝了章序几句。

如此闹了许久,章序总算肯翻窗走了。

几个仆妇今夜看了这么一出戏,都恨不得立刻插翅回家去好好说道说道。

易氏愤愤地瞪了纪襄一眼,也预备走了。她虽然是继母,但论理是纪襄名正言顺的长辈。原本想要借着此事好好管教她一番,但章序这么一说,她确实心有忌惮。

她看向广康伯,低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广康伯一字一顿道:“关她禁闭。”

轻拿轻放,易氏大为不满,却也不敢在广康伯真动怒时多说什么,也不好在人前过多展露她恨不得纪襄倒霉的心思。

广康伯走到纪襄面前,盯了她木然的脸一会儿,道:“你以后就算是去做妓,我都不会再管你。”-

广康伯说的禁闭,当夜就开始了。

他连夜命人封死了窗户,不准纪襄踏出房门一步,也不准任何人进去。一日有人送三顿饭和水,打算关她到章家上门提亲为止。此后就再也不管她了。

纪襄被关的第一日浑浑噩噩躺了一天,想要求救,却不知该怎么办。

或者说,不知该向谁求救。

她谁也没有想到,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家里这些事,在屋里枯睡了一日。

纪襄自幼读圣贤书,和公主一道承庭训,知道自己和章序私下会面的事确实不对,被惩罚是应该的。

可这,也不是她想见的。

她倚在床上,突然间对自己此前更大胆的行径产生了怀疑。

司徒征可没有逼迫她,只是暗示了他的条件。是她自己应下的,也是她主动问了下回是什么时候。

她不由担忧起来,司徒征要如何联系她?会不会因为寻不到她,他们之间的事就这么算了?

他和太子的谋算里,本来就没有她的位置。纪襄也想不到自己能做到什么,可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参与其中,想要看着害她的人倒台。

她知道自己会无止境思虑的毛病犯了,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她胡思乱想了好几日,梦里都是司徒征再也没有联系她,而谈氏又寻了机会害她

也反反复复梦到了父亲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梦里她苦苦流泪,醒来时枕头都是湿透的。

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她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做事。她逼自己沉浸在了文稿上,但心里,始终悒悒不乐。

从前她也不怎么出房门,可之前是她乐意,现在是被迫的。

五日过去了,纪府风平浪静,只当没有发生过这事。仆妇也在易氏的管束下不敢四处去说,只能在府里嚼舌一番。

但这事实在稀奇,姑娘和未婚夫私会被抓了个正着。原本,只要服软认错就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的事,竟然闹到这个地步。姑娘被关了几日,章郎君居然就没有上门过,章家也没有来人登门

纪家仆从不多,很快便是人尽皆知,一得空就絮叨此事。

整座纪府,只有年纪小的纪喻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之前对姐姐印象不深,但这几月纪襄都住在府上,他知道姐姐很好看,很温柔,送过他几次小玩意。几日没有见到她,问了易氏姐姐是不是又进宫去了。

易氏敷衍了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广康伯。广康伯只装作没看见,闷头用膳。

纪襄全然不知外界如何,她在担心章序。

他回去后,怎么样了?

到底二人青梅竹马多年,他连夜赶回来看她,她也会感动,也会关心他会不会受惩罚。

章序自然是被受了惩罚的。

当夜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被仆从发现,一溜烟报给了他父母。章父章辩听了他今晚干的事,和甩下大军先行回来的事,气得发昏。

不顾章母的求情阻拦,章辩命人杖章序十下,翌日一早就带着章序去宝庆宫向皇帝请罪。

当然,用的借口是这孩子年少气盛不懂事,有点功绩就急着向皇帝太后回禀。

章辩明显已经打过孩子,反倒令皇帝失笑。他还当是因着肃王之事,谨慎的章父才先将儿子打了一顿。他一直都很喜欢章序,两年前章序骁勇地在一次围猎中制服了皇帝受惊的坐骑,皇帝便更加看重信赖他了。

此次平乱的事要尽快揭过,皇帝不好明里赏赐章序勋位或是官职,赐了他一处宅院,让章家父子退下了。

章序从小到大不知道被亲爹打过多少次,根本不怕,也不在乎这顿打。原想着去纪府或是请母亲去纪府一趟,但一回去后,章父就将

章序关了禁闭,派了府里侍卫日夜看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再不严厉管管,哪日真要捅破天了!

至于婚事,章辩原是觉得随他喜欢去。但婚前就大胆成这样,还是冷一冷为好。

章父教子的事,完全没有传出来。即使传出来了,也到不了纪襄的耳里。

她实在是被关得发闷,每日都数着日子,终于在第八日病倒了。

纪襄敲门没有人回应,额头的热度使她昏昏沉沉,在傍晚时分晕厥了过去。

第27章

纪襄在一片朦胧里,感到有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似乎在试探她的热度。

这只能覆住她额头的手不过一瞬就移开了。

她隐约听见手的主人叹了一句:“纪姑娘怎会病成这样。”

这声音低醇悦耳,仿佛是她所熟悉的

纪襄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双目半张半阖间,瞧见好几个模糊的人影,花花绿绿叠在一起,看不真切。

她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发出比平时重上许多的呼吸声。

傍晚时分,红澄澄金灿灿的晚霞如一层薄纱给小院披上一层柔和的润光,也照出了躺在地上的纪襄那张因为发热而格外红的脸蛋。

在熟睡中,她还蹙着眉头。

广康伯不安地搓了搓手,开始后悔怎么就将司徒征带到了后院,这明显不合礼数啊!

今日他从官衙回到府里,还没换下绿衣官袍,门房小厮就来通报司徒征来了。

虽是晚辈,广康伯哪里敢让官职更高且是太子近臣的司徒征等他换衣方便,立刻就前去迎接招待。

寒暄几句后,司徒征并没让广康伯多猜,直接提出了来意。

不久前太后寿诞在大慈恩寺,纪家姑娘被大师相面出极有佛缘。宫里有贵人听说了此事,想请纪姑娘代为祈福一段时日。而他恰巧出宫,便来纪家跑一趟。

最后,还叮嘱了一句此事绝对不得外传。

这个理由司徒征编的其实不大用心,纪襄年年都去大慈恩寺,怎的今年就有高僧相面了?

但是,是他所说的,广康伯立即就信了,向司徒征道劳。他也没多问是哪位贵人想要请纪襄,答应了下来。

只是纪襄被禁闭几日,指不定形容憔悴,万一被外人看出不妥就不妙了。

司徒征又摆出了一副现在就要接人走的架势。

广康伯回想一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拱手道:“见笑见笑,还不快扶姑娘起来。”

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呵斥,一个健壮的仆妇半扶半抱起纪襄。

他心中叫苦不迭,哪里能料到纪襄竟然病得昏迷躺在卧房的门后。更后悔的是,也不知怎的,听司徒征说了几句,他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纪襄住的院子。

看见的这光景,可真是有失颜面。

“大人,小女病着”

司徒征道:“恰好,我认识一位名医。”

此言一出,广康伯愣住了,连细小的眼都睁大了。他看向司徒征冷峻的眉眼,悻悻然赔笑了几声,只好让司徒征带走了纪襄,和他口中那个“出自宫廷”的婢女碧梧。

看着一行人走后,广康伯隐约觉得有何不对劲。他摇着脑袋想一想,还是没琢磨出是何地方有不妥,只盼着司徒征不要多管纪家的事-

纪襄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坐着的是司徒征,在烛光下正专心致志地在提笔在公文册上圈点什么。

她还当自己是做梦。

身上和额头的热意已经和缓许多,她倚着车壁平复片刻,打量四周,自己似乎身在一辆宽大的马车内。她轻轻捏了一下胳膊,好像又不是在做梦

嘴里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苦味,大约是她昏睡时被灌过药了。

“司徒”纪襄才开了口,就咳嗽了好几声。

她眨了眨眼睛,泪珠滚滚而落。纪襄自己也不想哭,只是不知为何,一开口便止不住眼泪。

司徒征从公务里抬头,瞥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低着头抽泣。

她说没事,司徒征也没有再搭理她。

纪襄这几日清醒时,都没有哭过。也许是因为在病中比平常脆弱几分,只觉根本忍不住泪水,越哭越觉得委屈。

她哭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想要抽出手帕给自己擦拭眼泪时,感到有锐利的眸光看了她一眼。

他虽没说什么,但纪襄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再哭了。

她抽泣着给自己解释了一句:“我忍不住”

司徒征手指翻了公文一页,另一只手握笔在纸上写了几句简洁的批复。他充耳未闻,继续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再管纪襄一下。

车厢内只有她的抽泣声,纪襄渐渐惊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这车上的,下意识以为是司徒征想了什么法子把她从家里悄悄带出来的。

她想到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严厉,生怕自己哭泣的动静扰了他的清净,惹他厌烦,就不再管她了。

纪襄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咬着嘴唇极力想把呜咽的声音咽回去。

但不被人安慰,甚至不被人搭理的感觉实在不妙。她也不是要司徒征哄她,只是

司徒征处理完手边公务,拿起一旁干净的白巾擦了擦手。将布巾放下后,他静静地看向纪襄。

她还在哭,声音已经小了许多,瑟缩在一个角落里。

司徒征看了她片刻,将手边公文整理好放到一旁的柜中,道:“你若再哭,就立刻下去。”

纪襄闻言大惊,下意识已经听了他的话。或者说是因着过于惊讶,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的双目里还含着大颗泪珠,已经不敢流下来了。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司徒征面无表情的脸,捏着手帕给自己擦去泪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可脸上湿痕遍布,目光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怎么看都像是下一瞬又要流眼泪的。

司徒征道:“若我不来,你打算如何做?就在自己家中白白等死吗?”

他语气十分平静,如同先前问她饿不饿一般。

“自己家中”这几个字,对现下的纪襄来说实在太刺耳。胸腔里升腾起一股剧烈的情绪,是羞耻,愤怒,委屈融在一起,恍惚间落下泪来。

一分清醒的神智提醒她司徒征适才说过的话,她气性上来,也不顾自己还在驰行的马车上,起身就想下车。

司徒征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到身边,看着她。

“被我说了一句就受不了,之前怎么就忍下来了?”

纪襄一言不发,在他手臂中用力地挣扎起来。她挣脱不开,就去推他的胸膛。她现在真是恨死用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嘲讽她的司徒征了,让她觉得无地自容,仿佛她这样的无用之人在偌大天地里都不应该有立足之处。

司徒征制住她作乱的两只手,纪襄就用力掐他掌心,恨恨地瞪着他。

他神色不改,也没松手,漆黑眼珠透出的沉沉眸光是严肃的。

纪襄喘着气,和他对视片刻,有些心虚,气势慢慢软了下来,讷讷道:“对不住,我弄痛你了吧。”

司徒征不置可否,道:“你像方才这般就很不错。”

她心中酸楚,咬着嘴唇,泪水又无声滚落出来,眼前人的眉眼神色一下子就模糊起来,只有朦朦胧胧一个影子。

司徒征微叹了口气,道:“你病着好好歇息,别费力和我较劲了。”

纪襄擦干眼泪,道:“我没有同你较劲!”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司徒征将先前在纪府发生的事简短说了一遍,又道:“先去我别院里住上几日。”

纪襄不意外他会知道自己被关禁闭的事。可他来自己家中,又见了自己这副模样,他虽然没有多言,纪襄却觉得颜面丟尽。

她问:“我的婢女碧梧呢?”

纪襄怕自己走了,碧梧一个人在纪府里日子更不好过。

司徒征道:“一并出来了。”

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垂下头不说话了。他伸手将她方才挣扎时落下的几缕鬓发捋到耳后,苍白小脸上泪痕清晰,双眼红肿。

司徒征沉默了,纪襄安静了一会儿,轻声地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关禁闭?”

虽然是问句,但她心里是笃定他知道的。

“章序被他父亲杖十,同你一样关了禁闭。”司徒征淡声道。

纪襄瞪大了双眼,转念一想这也寻常。章家教养孩子就是喊打喊杀的,章序几个族子被打过一次就老实了,或者本身就老实的,只有他一直都无所谓,即使带伤见人也恍若无事。

而眼前人显然将这事的前因后果弄得清清楚楚,纪襄只有羞耻难堪的份。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司徒征道:“你父亲和你继母,还有你未婚夫婿做什么,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她声音低低地反驳他,“我又不能同他们断绝关系,也不能忤逆父母亲”

司徒征一笑,不说话了。

纪襄琢磨了一会儿他的神情,也分不出他是不是在鼓动自己去和父亲作对。她心中还有很多顾虑,譬如她能在司徒征的别院里住多久,若有人来寻怎么办,他在纪府扯的理由被人戳破怎么办

但眼下,她是不想白费功夫去想了。

司徒征既然将她带出来,或者说救出来,一定能将这些事处置妥当。她低声道:“谢谢你,你又一次帮了我。”

他淡淡道:“再有下次,我不会管你。”

纪襄迟疑了片刻,嘴唇嗫嚅,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瞥了他一眼,见他已经拿出马车上备着的一本书翻阅起来,神色专注。

她没有再去好奇他看的是什么,默默地坐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上。

心里头还是很低落的。

方才激烈挣扎恨不得同他厮打的苦果现下知道了,浑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纪襄倚着车壁,看了他几眼,见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说不清自己感受如何。

她只是觉得疲惫,和无法言喻的茫然。

车厢内无人再开口,很快便静谧下来,只有外边时不时传来热热闹闹的嬉笑声,叫卖声,是繁华之下的人间烟火。

她没有掀开车帘,但看车内已经点燃起烛火,知道已经是夜。

纪襄的心慢慢沉定了下来,手指攥着手掌心,开始循着司徒征问她的话去想。

她当然没有想要白白等死,但是她好像也没有想过任何自救的法子。

纪襄眼皮发酸,司徒征忽地合上了书,递上自己的手帕。

她的手帕是已经湿透了。

纪襄瞥他一眼,见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知他在笑什么,没有接过。

“在想我方才说的话?”

她连忙点头,眨眨眼看着他,等他解答。这时候尊严脸面暂且搁置到一旁,她是真想知道若是司徒征易地而处,会怎么做?

司徒征道:“如果你和家人说理上行不通,你也没脸对广康伯撒泼,那就想想办法传信给能帮你的人。你至少认识太后,裕华县主还有我。”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她是什么都没有做的。纪襄不敢再问他要怎么传信出来,她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想到办法了,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若是乐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境地,那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纪襄下意识反驳道:“我才没有。”

司徒征“嗯”了一声,带着些揶揄的语气。

他的心情,虽不知为何,但显然比一开始好上许多。纪襄琢磨片刻,诚恳道:“司徒,我真的知道我做错了。和前次你救我不同,这回确实是我自己做错了。我不应该都不尝试一下自救,白白辛苦你编理由来我家救我。你不能因为此事就不管我了,你说好的,要帮我教我的。”

她眼皮红肿,双眸却还是澄澈,大而微圆的眼睛看着他,请他不要反悔。

司徒征道:“你是有些小错,但也无妨。你更该气恼或是怨恨别人对你的不公,而不是寻自己的错处。往后不要再这般规矩,就很好了。”

听他所言,纪襄眼眶一热,连忙抬手拭去泪珠。

马车辚辚而行,在二人的沉默声中到了一处宅院前。

纪襄手放在他手上,下了马车,略吃惊道:“你真是”

第28章

纪襄停住了话头,没有说下去。

眼前的宅院和她之前去过的两座别院显然又不是同一处了。她跟着司徒征入内,府内已经点起了烛火。灰蓝夜色下,静谧一片。少有仆从来往,清幽阔朗,花木扶疏,流动着馥郁怡人的花香。

行至一片茂密的紫竹林前,司徒征折返一步,握住了纪襄的手。

她没有挣脱,任由司徒征牵着她的手穿过竹林小径。有和煦夜风拂过,带起一片柔和的沙沙声。

走入一个小院后,在卧房门前,司徒征松开了她的手。

正要推门入内时,纪襄却捉住了他一只手。

司徒征微一挑眉,低头看她。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司徒征那骨节分明的手,手指轻轻擦过了他生有厚茧的指腹,看向了他掌心里两个深深的月牙型指甲印。

是她在马车上掐出来的。

也不知她当时是用了多大力气,深深两道,几近见血。

纪襄刚才在小径旁灯烛下只看到他掌心有两点红,没想到自己竟然掐的如此深,抬起头就想道歉。

她嘴唇动了几下,司徒征微微一笑,道:“先进屋再说。”

司徒征入内,一一点起灯烛,顿时间亮如白昼。屋内陈设简素中带着清雅,窗边摆着两盆松竹盆景,苍翠欲滴。虽然没有太多布置,却显出一股安适舒心的意味。

他坐在一张矮案后,示意纪襄坐到他身边来。

她猜他可能又要抱着自己了,走了过去。

纪襄神色半羞半惭,司徒征将自己的手心摊开,道:“知道不好意思了?”

她点点头,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这么蛮横过,第一次伤人竟然还是对着司徒征。纪襄哪里知道这点小伤小痛,在她眼里看起来严重万分,对于司徒征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司徒征脸上英挺的线条在烛光下柔和了几分,问:“纪姑娘预备如何向我赔礼道歉?”

她立即道:“对不住。”

见他神色未变,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她,纪襄隐约明白他其实早就有想要自己如何赔罪的法子,道:“司徒郎君既然不满意我的道歉,那是想要我如何?”

她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真的生气,笑盈盈地看着他。

司徒征道:“你舔舔它。”

纪襄吃惊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想不明白他怎么将这样一句话说得十分平静的。她迟疑了片刻,凑了过去,低下了头。

她试图回想一番书册上教的,但也没有教过此类行径的。司徒征真是异想天开好在她看到了司徒征点完蜡烛后净过手,心里虽然忸怩,却也没有什么不适。

纪襄脸蛋慢慢贴近他温热的掌心,纤长而密的眼睫在他的掌中颤了颤,踟蹰着分开了两片唇瓣,亲了亲自己亲手掐出来的指甲印。

她伸出一小截丁香软舌,闭上眼睛舔了舔,很快便缩回了。

司徒征的呼吸停滞一瞬,渐渐急促起来。纪襄感到他的气息拂在自己的后颈上,似一只温柔手。

片刻,司徒征伸出一只手抚摸纪襄纤细的后颈,在她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上缓缓打了个转。

两人的身体都静了一瞬,纪襄后知后觉自己的动作是在取悦他讨好他,面色生晕,从两靥一直蔓染到耳垂。

司徒征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双手捧起她的脸。

纪襄垂眼,不经意看到他衣袍明显有异样的褶皱,连忙又抬起了头,撞入他幽深的视线中。她的呼吸,也渐渐急起来。交错在一起,仿佛一支和缓的乐曲,骤然进入到了急管繁

弦之时。

“张嘴。”他声音低沉,在她周遭响起。

她依言,望着他,轻启了两片粉润的唇瓣。

司徒征的手指探了进去,缓慢地碰了一下她的舌。很快,他似乎就在这简单的动作里得到了乐趣,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她的舌头。

静谧的屋内,响起暧昧的水声。

纪襄的口津从嘴角流出,她有些不适,摇了摇头。见他不理会,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停下”,这回,她也不管司徒征如何反应,先行咬了他一下。

他“嘶”了一声,再拨弄了一次,才不紧不慢地抽出手指。

纪襄掩面,不想看沾染了自己口涎的东西。余光里看到他竟然一动不动,恼羞成怒一般将先前他塞给自己的手帕拿出,朝他扔过去。

司徒征含笑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会儿,又起身去一旁盛有清水的盆中净手。

纪襄看着他的身影,琼枝宝树,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不知为何倏然间就想笑。她垂下头,抿唇一笑,再抬首时看到他已经回来了。

司徒征拿起浅青色手帕,给她擦了擦唇边些许湿润的痕迹。他神色认真,一贯清冷的脸,在做这种动作时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旖旎。

纪襄心下微动,轻声道:“我还在病着”

他颔首,道:“我知道,你的药很快煎好了。”

纪襄微微挑眉,不太确定地道:“你救我出纪府后,带我去瞧过大夫?”

她似乎是睡得太熟,毫无印象了。

“是请大夫来瞧你。”司徒征纠正她。

纪襄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司徒征失笑,主动解释道:“先带你去了上回去过那处别院,更近些,大夫给你把脉开药过,恐你在那里住得不适,还是换个住处吧。”

他语气轻描淡写,纪襄忽地鼻头一酸,偏过头去不想让人瞧见她几欲流泪的模样。

她咬着唇直到嘴唇发白,为何恐她会不适是觉得她会想起之前被人下药的经历吧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水憋了回去。

司徒征轻轻地别过她的脸,见她面色不佳,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怎的了,还是身上不舒服?”

“没有。”她摇摇头,朝他露出笑容。

司徒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脸上流露出一丝懊悔的神色。他抿了抿唇,似要开口,这时,响起两下敲门声。

“进来。”

少顷,小童青筠端盘而入,放下了一盛着黑乎乎汤药的碗,和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他都摆在了纪襄眼前,朝她嘻嘻一笑就下去了。

纪襄看向司徒征,问:“你不吃吗?”

他摇摇头,道:“先喝药。”

纪襄轻哼一声,道:“不用你说,我也是会先喝药的。”

她端起碗,药已经放到温热适宜,一口喝下。纪襄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只觉嘴里都是苦味,她用汤匙勺起一个小馄饨,突然注意到司徒征正盯着她瞧。

这又有何好看的纪襄才放下汤匙,司徒征便走开了。

他寻了本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纪襄一边吃,一边扫了他一眼。虽然看不清字,但他目光停留的一页字迹密密麻麻,像是有不少他自己做的札记。

馄饨分量不大,但对纪襄而言足够饱了。吃完后,她的视线忍不住看向站在不远处读书的司徒征,身影傀俄若玉山,清俊的眉眼十分专注。

庭院深深,夜沉如水,偶尔传来一声夏虫的咕哝。时光仿佛停滞了,她静静凝睇着,唇角在不自知中慢慢上翘。

这般注视,司徒征没一会儿就察觉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寻了一块干净的布巾,朝她走去,半蹲下来给她擦嘴。

纪襄双颊泛粉,有些喘不过气来。司徒征给她擦脸的动作很是轻柔,神色依旧专注。平常,他脸上总有一股不好亲近的疏离冷意,此时此刻却是冰消雪融,化成了澹澹春水。

而他的动作,竟让纪襄感到了一点爱惜。

这种动作,其实不太适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对着一个稚童,对着一个小妹妹,爱护关照,不带任何的情愫。

却似乎比刚才手指唇舌纠缠的动作,还要亲近许多。

她定定地望着司徒征的脸,心头一酸。

片刻,司徒征收回了手,闲谈一般地开了口,问她:“之前在芳林园,不是胆子很大?为何自己遇上事就逆来顺受了?”

她脱口而出道:“那不一样。”

纪襄想了想,和他解释道:“我当时并没有顾虑太多,只是想着尽力拖延些时间等太子殿下来。而且,若是秦姑娘真的被逼跳湖,也太可怜了些!事后,我其实也很害怕被报复的。”

“而在我家里发生的事,我确实有错,被惩罚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生病”

她的声量渐渐低了下去。

“你和我游玩后的当夜,就主动把你的未婚夫请来私会?”

纪襄道:“当然不是了!我哪里知道他会突然回来?”

“那你有何错?”

司徒征看着她些许茫然的小脸,淡声道:“你在宫中被人灌药,难道是你不够谨慎小心的错?”

她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她确实后悔过自己太不小心了

司徒征换了个说法:“一人白日行走在闹市,被突然狂疾发作的路人杀害,难道是他错在不该出门?”

纪襄有些害臊,脸上发烫,小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有同情旁人的善心,不妨对自己好一些,少苛责自己。”

他的语气又严厉起来,带着点教训的意味。纪襄给自己辩解道:“但我小心些乖一些,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司徒征道:“在我看来不好,不过是否要改,是你自己的事。但你既然有想要报复谈贵妃的志向,就必须要改掉。”

她听得似懂非懂,正要追问此事可有何进展时,司徒征起身道:“我让你的婢女进来服侍,你歇下吧。”

他未做停留,走了。

片刻,碧梧进屋,几步走到纪襄旁边,一脸激动神色。她说不出话,晃了晃纪襄的胳膊,飞快地抹掉了夺眶而出的泪珠。

纪襄柔声道:“碧梧姐姐,这几日你跟着我受苦了。”

碧梧道:“我倒是没什么,不过是把我也拘在屋子里罢了。不过”

她的神色渐渐郑重起来,道:“姑娘,我以后再也不会劝你和司徒郎君少来往了。从前我私心里认为你不应该答应他,现下我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对你才是好的。”

纪襄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若皎花照水。二人说了几句,时辰不早了,便都各自歇下了。

她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睁开眼时,日光已经透过轻薄如烟的纱帐,照了进来。浮光掠影,她卷起素色纱帐到小银钩上,床前的小几整整齐齐摆着一套鹅黄色裙衫,十分鲜嫩。

她将衣裳换好,洗漱罢。整座庭院都是静谧的,突然外间传来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敲了敲门。

纪襄道:“进来吧。”

青筠端着早膳和一碗药进来。纪襄笑眯眯地道谢,从他手里接过。

这个小童永远神态快活,正要退下时纪襄叫住他,问道:“你知不知道碧梧姐姐去哪儿了?”

“和画墨姐姐一起去干活了。”他飞快答道,挠了挠头,显然也不知道两个姐姐究竟去哪儿了。

“那你家郎君呢?”

青筠道:“郎君昨夜就走了!他每日都要上值的,他说了,姑娘有什么吩咐,和我们说就好。”

她微微笑起来,青筠看傻了几瞬,反应过来后便催着她喝药,看着她喝药吃早膳完毕,问道:“姑娘,你想做什么呀?”

小童圆圆的眼睛看着她,纪襄迟疑道:“我不知道。”

“那你来看我练剑吧,是郎君教的哦。”他想了想,提议道。

她对舞刀弄枪之类的事一向都不感兴趣,听了后半句却突然有些好奇起来。她点点头,起身跟着青筠出去了。

第29章

庭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形如羽盖。纪襄坐在树下的一张矮杌上,托腮看着青筠的身姿在空旷的院中翻飞,手中长剑寒光凛冽。

他虽然个头已经不差纪襄多少,但脸还是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稚气满满。等练完剑,他就兴冲冲看向纪襄。

纪襄莞尔,赞道:“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真是了不起。”

青筠得意地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溜烟跑远了去洗脸。

等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汗味回来时,他蹦到纪襄边,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我刚刚说是郎君教我,其实我是看着郎君每日练剑,跟在他身后学的,他没怎么教过我。不过,韩大叔他们说我已经够厉害了,寻常武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纪襄好奇地问:“司徒他在南地的时候,也日日练剑吗?”

青筠点点头:“当然了,我就没见郎君因为刮风下雨休息过。”

“那他在寺庙里,都做些什么呀?”纪襄偏了偏头,问道。

青筠正要开口,忽然想到未必能和外人言,打了个哈哈道:“在庙里能做什么,郎君每日都吃斋,给顾皇后祈福。”

纪襄闻言,试图想象了一下司徒征跪地抄经的模样。但他应该不论做什么事时,面上都是一派泰然平静的。

其实纪襄多数时候,也能做到镇定从容,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心里,还是常常会因为明知自己在忍让而委屈

她摇摇头,将愁绪抛到一边。

日光明媚,纪襄手心朝上,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她问:“青筠,司徒他是何时知道我的事?”

青筠玩着手指,声音清亮,不假思索道:“一开始就知道了呀。”

纪襄笑盈盈道:“那他之前是太忙了吧,是不是快到休沐日了?”

青筠一说完,就心道不好。他虽然不大懂郎君和这位纪姑娘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也不懂男女之事。但设想一下,应该都是希望一得知消息就赶去救人的吧?

幸好,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补救几分,纪襄就已经自己找到了理由。

青筠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郎君这几日是挺忙的。”

司徒征自从回京以来,除了少有的几次游猎宴会,都忙于种种公务。虽然他这段时日并未有何要事耽误,但青筠说出来时,也不算心虚。

纪襄展颜,病中仍有些苍白的脸颊灿然生光。

青筠一拍脑袋,看着日渐大起来的日头,问道:“纪姑娘,你病着还难不难受?要不我扶你进去躺着吧?”

她看着青筠紧张兮兮的小脸,扑哧一笑道:“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了。司徒请的大夫一定很善于岐黄之术吧?我从前发热都要昏昏沉沉好几日,这回确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青筠用力点点头,道:“那是当然了。”

大夫姓陆名谨,出自吴县名门之家,自幼因着体弱,被寄养在灵云寺,和住持大师研习医术。三年前他父亲去世,家中有族人勾结官员想要抢夺本该属于他母亲和兄长的财产,求救到了灵云寺里正在做俗家弟子的陆谨这儿。司徒征出手帮了他,从此也和陆谨结下一层雇佣关系。

青筠对陆谨的来历清清楚楚,但又不确定能否告诉纪襄,说了一句后就沉默了。在司徒征手下的人,不论是仆从还是护卫,都懂得对外人保密,不该说的守口如瓶。

而纪襄

他突然想到什么跳了起来,道:“郎君让我一日煎三次药的,我这就去。”

纪襄还未应好,他就已经跑出了纪襄的视线。她微微眯着眼睛,享受着树荫下的日光-

司徒征预备从宫里出来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

有数位内监在路上拦住他,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请他移步叙话。

内监没说是何人所请,只跪地叩首。

司徒征淡漠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见他要走,这几个小内监都哭天抢地一般膝行跟上,不断请司徒征跟着去叙话。若是旁人远远看来,活像是司徒征在惩治内监。

他不为所动,径直往前走。几个被谈贵妃派来的宫人面面相觑,有一个胆子大些的小跑着躬身上前,低声恳求道:“府君,世子,求您赏个脸,跟着奴们走一趟。”

小内监语气焦灼,不安地往四周扫了一圈。

到底是在宫里,生怕被旁人的耳目所察觉了。

“是贵妃请您过去叙话,您放心,保准不会被太子殿下知道。”他低声添补了一句。

司徒征停下了脚步,小内监正大喜时,司徒征淡淡道:“不必见了,劳你转告一句,作伪心劳日拙。”

说完,他便继续大步向前走,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到大道上,沿着自幼起就熟悉的道路出了宫。

离他把纪襄从广康伯府里带出去,已经过去了两日两夜。

这两日他都宿在了定远侯府里,早晨出门前犹豫片刻,让人给父母亲传话今夜明日都不回府了。他今年已经十九岁,定远侯夫妇论理没必要多管他。但夫妇二人膝下只有一个嫡子,且司徒征在外多年,如今回京才过了几月,正是最亲最疼的时候,对他的事宜一向关切。

司徒征骑上马,一路往南行去。红尘紫陌,暮色下,他很快便骑远了。这座别院地处隐蔽,周围一片都没有人家,是他自己私下置办,再没有别人知道。

他下马,马鞭扔给迎上来的小厮,向纪襄住的院子走去。或者说,是他的院子。

司徒征很少来此地,在卧房里更是没有正经歇过一次。他是别院主人,是没有什么通报说法的,走到已经映照出点点烛火的卧房前,停了脚步,抬手敲门。

没有人应,却很快开了门。

纪襄一身家常的丁香色裙衫,发髻上只簪着一朵粉紫色的蔷薇,笑盈盈道:“你来啦。”

司徒征颔首,跟在她身后入内。卧室内添了一面精美的镜,摆在桌案前。

纪襄给他开门前,便是在揽镜自照。见他进来,目光显然注意到了那奁镜,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身子遮挡住了。她柔声问道:“你明日是休沐吧,用过饭了吗?”

“还没有。”

她正要开口喊人,突然想起这是在司徒征的府上,哪里用得上她来喊人给司徒征做晚膳。

这两日司徒征不曾来过,而府上仆从稀少,十分安静。在她眼前转的是青筠,画墨这两个她见过的,和碧梧这个自己人。纪襄虽然身子还有些发热后的不适,心情却十分恬淡平静。

也很快活自在。

她很感激一得空便来救她的司徒征,主动走到已经坐下的司徒征旁边,又道谢道:“司徒,谢谢你来救我呀。”

司徒征正要翻页的手顿了一顿,道:“小事。”

他看向面上含笑的纪襄,道:“我还有事。”

她微微一怔,很快便懂了司徒征的意思,“嗯”了一声后便走开了。

纪襄回到自己原本坐的位置,照镜子片刻后提起笔。

她时不时抬头,看几眼镜子,有时候停留的目光久一些。恰好,镜子斜放的方向对着司徒征,他没一会儿便感到了有低低的视线时不时投来。

桌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还有颜料。他微微挑眉,猜她应该是在画画。

没一会儿,青筠端来了给司徒征的晚膳。往常,他总要叽叽喳喳一阵,今日朝司徒征一通挤眉弄眼后就下去了。

司徒征莫名,不过也懒得把他叫回来问他是何意。

他用膳时,也能感到纪襄的目光频频投来。他不禁将本就雅正的动作放慢了些,在她又一次看来时,抬眼朝她望去。

她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提着画笔,分别露出一小截雪白手臂。平日里右手上总是戴着的一只莲花纹银镯子,似是因为要方便作画,已从手上摘了下来。

纪襄朝他笑笑,继续下笔。

司徒征饭罢,便继续批阅公文。论理他一个武官,需要处理的文书很少。然而他在太子僚属里,隐隐便是总揽一切的第一人,等闲事务都从他手里过一遍,不乏朝堂种种大事。

他做事一向专注,然而今夜的思绪偶然会飘荡到不远处,那一个

纤细身影上。

两人各占一案,她没有开口,没有打扰他。

他却有两三次因为她的视线,而感到些微的不自然。

司徒征闭了闭眼,压下其他杂念,埋头案牍之中,加快了下笔的速度。

夜色迢迢,他放下笔,走到纪襄身边,看她所绘的画。

画纸上,赫然是一个簪花少女,芙蓉如面柳如眉,风姿楚楚。

纪襄有些脸红,见他俯下身来细看,索性问他:“你觉得如何?”

虽然看得出来是她,但她画技显然谈不上大家,形神间少了些宜喜宜嗔的生动。

司徒征原先心内误会了,微微一笑,点评道:“远不如本人。”

纪襄吃吃笑了两声,司徒征问道:“你这两日是在作画?”

她摇摇头,道:“是今日才突发奇想的。”

纪襄仰着脸,看向司徒征静若寒江的眼,鬼使神差般轻声道:“我还以为你明日才会来呢。”

明日才是休沐日。

司徒征俯首,离她的脸更近了一些。他沉默片刻,却只是抚了一下她的脸颊,道:“今夜便不忙了。”

话罢,二人之间不约而同静默了,屋内落针可闻。倏然间,灯花爆开,发出哔剥声,打破了这宁静。

“司徒,我有一事要请你帮个忙。”

纪襄原本是想询问他可不可以,但她恍惚间觉得,司徒征是一定会同意的。而且,经了司徒征两日前“教训”她的那些话,她莫名觉得,不该征求他的意见了。

司徒征在她身边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她心中微动,缓缓开了口。

第30章

“我原本想,我应该真的去寺庙里不论是清修祈福还是什么,以免真有人问起来我去哪儿了。”她看了司徒征一眼,见他神色不改,才继续说下去。

“但我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必要,我也实在不想去。我离家的时候比较匆忙,你能帮我将我房里那些手稿都带出来吗?”

这些文稿,大部分是她祖父母的手札笔记,也有纪襄出宫后所写的。

司徒征道:“可以,明日我便派人登门去拿。”

纪襄思忖一二,道:“让碧梧跟着一道去吧,她知道我那些紧要东西放在何处。”

这些微末小事,司徒征并不关心。他道:“随你,不过拿来了你在这里也住不上多久。”

“为什么?”纪襄脱口而出,心绪立刻低落了下来。

她之前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被司徒征这么一说简直醍醐灌顶。

确实,她根本不可能在司徒征的别院里长住下去。只是,她也不知道司徒征之后要如何安排她

纪襄垂着脸,蛾眉微蹙,轻轻抿着嘴唇,七情六欲全部写在脸上,一副沮丧的小模样。

司徒征眸光流转,手指轻敲桌案,解释道:“不久,陛下就要启程去行宫了。此次东幸规模庞大,在行宫的时日也会很长。”

纪襄不意外他会提前知道这些内廷消息,迟疑地指了指自己,道:“我也能去?”

若是在禁闭之事前,她是不愿意去的。而且广康伯官职小,爵位在京城更算不上什么,平常也没有这个体面。偶尔能有随扈的机会,还都是太后想起给纪襄颜面时,才提起过几次。若是正常而言,他们一家都不会去。

“我去,你自然也去。”司徒征放下茶盏,气定神闲道。

她没忍住笑了笑,总觉得司徒征的言下之意是不会让她去伺候太后的。她心绪轻松,便好奇起来,问道:“为何这次去行宫这么久?我记得陛下好几年没有出京城了,几次春蒐秋狝都是在京郊北苑。”

司徒征唇角微微上翘,只是笑眄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这副神秘的样子,将她的好奇心愈发勾起来。原本纪襄深谙凡事不要刨根问底,尤其是人家不愿意说的。可司徒征也不像是不愿说的样子。

她莞尔一笑,柔声道:“你快告诉我吧!”

司徒征低声道:“你想知道?”

她点点头,心道她都说得如此明显了还问什么,陡然对上他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眸,心下一动,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无疑是个英姿出众的男人。平时冷峻如雪岭名花难以接近,但对人微笑时,却很有些温润,或者说温柔的意味。

一旁的金猊香炉兽嘴上,飘出淡淡的白烟,袅袅间模糊了距离。

二人眼下皆是跪坐姿势,纪襄直起上身膝行两步,手臂圈住他的脖颈,道:“是,我很想知道。”

她眼眸闪动,两靥浮着浅浅红晕,娇羞不已,又有着少女想要展现风情时的笨拙。

司徒征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肢,一只手将她的脸抬起,目光在他曾经用手指拨弄过的唇舌处停了片刻。他心情放松,声气也带了些懒散:“陛下要修缮宫城。”

纪襄眨眨眼,不假思索道:“又要”

她连忙停住了话头,没有议论下去。

纪襄和他相拥,一下就感到了他胸膛的微微震颤。她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司徒征轻笑:“和我说无妨,只是不要去外边议论天家。你很谨慎,这点很好。”

纪襄少有被人夸奖除了容貌之外的事,尤其被她在心内暗暗崇敬的人夸,不由高兴起来。

她撇了撇嘴,道:“所以,这回是要大肆修缮一番,才要宫里众人文武百官都跟着挪动到行宫去?”

皇帝自从登基改元以来,已经将行宫扩建到原有五倍,又在江南等地新修行宫。原还有不少修建别宫的计划,多数被劝阻了下来,这几年除了在京城兴建寺庙道观,倒没有什么大动作了。

“是,届时我提前两日告诉你,你进宫给太后——不,给裕华县主递封信,同她一起出发吧。”

司徒征话到一半改了口,纪襄点点头,应下了这个安排。她略琢磨了一下,司徒征原本的意思应该是让她想办法留在宫里两日和太后一起出发,但能和萧骊珠一起去,对她而言当然更好。

她轻轻挥了一下手,驱散缕缕白烟,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两人就着此事闲聊几句,她却渐渐紧张起来。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不知不觉间,她和司徒征的距离越来越近。等她意识到时,他的呼吸已经在她唇边一寸之地。

纪襄突然意识到,他们几乎是面颊相贴在说话。

她没有动过,司徒征的脸色也无甚异样,是他在不动声色间占有。

心跳猛然快起来,纪襄往后退了一些。这种感觉说不上担惊受怕,并非不好,却让她本能地感到有些危险。

她垂下眼,装作无意地掩住嘴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睡吧。”司徒征顿了顿,“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明日我有一整日的空闲。”

纪襄想了想,道:“上回你带我去骑马的别院离这里可远?若是不远,不如去那里吧?你让我练练骑术,我还没有练过呢。”

“远也无妨,”司徒征不以为然道,“不过并不远,明日就去那。”

说完,他站起身,看着神色些许不安的纪襄。

她或许自己没有意识到,在她好奇或是紧张时,会一直眨眼。

他微微一笑:“你歇息吧。”-

午后山中幽静,蓊蓊郁郁的树木连绵不绝,衬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阴凉。耳边只有骀荡风声和潺潺山溪,偶有清脆鸟鸣,整个人都好似在一片水木明瑟里溶化了。

司徒征和纪襄一人一骑,慢悠悠地在林道里漫骑。

纪襄一向安静,更擅长倾听太后,章序等人说话。但此时此刻,遇上了一个更寡言的司徒征。他不开口,时间久了,令她觉得有些尴尬。

她思忖片刻,想了个话题,问道:“司徒,你和我说说贵妃现在如何了吧?”

纪襄问得委婉,她豁不出去献媚,就没有底气去催促司徒征为她做事。

司徒征沉吟片刻,将谈家正焦头烂

额的事情简略说了。

当然,这事不是为了纪襄而做的。搜集谈家在西南证据的时日已久,恰好前段时间搜罗差不多了,太子选在这个时候递上去,也有给自己出口恶气的意思在。

纪襄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知道谈家不论朝堂当官的还是女眷都很威风。不过光说肃王在平乱不力前,是没听说过有什么恶事的,每次给太后请安都恭谨有礼。但谈家借着皇帝的名号鱼肉百姓,此事肃王和谈贵妃不可能不知道。

她以前还只当他们是嚣张了些

司徒征见她小脸上有些呆滞,正要开口,纪襄又问道:“如此说来,几次修建行宫寺庙都是谈家主持,他们也能赚到不少国库银了?”

“当然,不过也不只是他们从中牟利。”

纪襄点点头:“跟随他们办事的大小官员肯定也能捞点好处的。”

她养在长秋殿里,对国事不了解,但宫务上一些纠纷也听说过,很快想到了这一层。

树影婆娑,她对上了司徒征含笑的眼,顿时恍然大悟。

纪襄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司徒征一笑,提醒她就要转弯。

一棵树的树枝格外低矮,纪襄侧身避过。日色下,她白嫩的脸润如明珠。出纪府前,她被关在卧房里,压根就没有梳妆打扮,只是盘了发髻,不饰钗环。

出府匆忙,也没人给她收拾行囊。纪襄自己浑不在意,每日都是简单梳了个发髻,依旧清艳动人。

司徒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容色太盛,让人都忽略了她没戴首饰。

他离她近了一些,仔细打量片刻,道:“我派人给你制些首饰。”

“我不要!”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真的不用了,反正我暂时不会见人。见你和画墨他们,打扮与否也不大紧要。而且碧梧今日回去帮我收拾东西了,应该会带出来一些。”

司徒征一怔,问道:“你不喜欢这些?”

“倒也不是”纪襄含糊了一句,解释不出她为何激烈拒绝的原因,只好笑了一笑。

一个男子要送姑娘首饰,实在是件暧昧的事。虽然她和司徒征之间做过许多更暧昧更亲近的事,但还是有些羞恼。何况,单就这件事情而言,她始终忘不了在法云寺看到蕊初戴着和她发髻上一模一样钗子时的感觉。

所以下意识就拒绝了司徒征的好意。纪襄有些懊恼,软语道:“司徒,谢谢你,是我不好,不过你真的不用费心了。”

二马已是并行,司徒征哑然失笑,轻轻敲下纪襄的额头:“这种小事,有何值得你道歉的?”

正四目相对,空中流淌着淡淡的残夏花香,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疾速的马蹄声,如雷般惊快。二人不约而同,身子往后退了一些。

不过片刻,司徒征的护卫韩岱便骑马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他拱手唤了一声“郎君”,而后瞥了纪襄一眼,还没有说什么,纪襄已经会意地下了马,走到离他们稍远的一棵树下,确保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因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马掉头,只能下马。她绞着手指,远远望去,韩岱眉头紧蹙,一脸焦急。

似乎是出了什么急事。

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地上的野花野草。

韩岱则是习惯性地眯起眼睛扫了四周一圈,见无人,才低声开口道:“郎君,二公主派人传话,请您进宫一趟,她有事要寻您商议,在建春楼内见面。”

司徒征面色不改,问:“何事?”

“公主的人并没有说。”

“我知道了。”司徒征点头,不过一瞬便做出了决定,催马回去到了纪襄的身边。

纪襄仰起脸,朝他莞尔一笑。

司徒征居高临下地看她两眼,道:“我有事要回城一趟,你自便。韩岱会在这里跟着你,你有事吩咐他们即可,想去哪儿都随意。”

她听出一些不对来,司徒征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也是,何必来回折腾。

纪襄应了一声,柔声道:“那你万事小心些。”

她仰着脸,纯美的小脸上满是关切,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失落。

司徒征蹙了蹙眉,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他应了一声好,打马走了。

不过须臾,司徒征一人一骑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没入郁郁苍苍的山林中。

他的护卫疾驰到纪襄身边,在马上朝她行礼。

纪襄游山玩水或是练习骑术的心情已经没了,怏怏不乐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