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简单过了两遍逃生演练,又检查完门锁,江稚慢悠悠穿过客厅,爬到床上,依次摆好三个枕头的位置。
程与淮到小露台喝完今晚第二瓶冰水,平心静气地回来,看见她趴在床上玩手机,他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到微信的聊天页面。
这么晚她还在和谁聊天,程明朗?
还是今晚新加的好友,抱着吉他自弹自唱那位?
“不早了,睡吧。”
“再给我两分钟。”江稚举起手机朝他晃了晃,理直气壮,“我在忙正事!”
十分钟眨眼过去。
江稚终于忙完正事,迫不及待坐起身和他分享喜悦:“曾有德联系我了。”
她之前果然没猜错。
曾有德前脚出走老东家,后脚被封杀,这么一通闹下来,以她对许铭安的了解,必定对曾有德心生不满,他一方面不愿公然得罪程氏集团,另一方面也不可能任由这么一条疯狗流落在外,还是给点小恩小惠吊着,拴在自己眼皮底下更保险。
原来是在和曾有德聊。
程与淮淡声问:“他答应你的要求了?”
“嗯!”江稚趴到床尾,眼眸亮亮地看着他,“你猜我是怎么挑拨离间的?”
程与淮坐到沙发上,长腿交叠,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她得意地打了个响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故意让张副总私底下去接触其他五位从山庄离职的高管,精准传达挽回他们的诚意,不计条件高价挖人。”
许氏酒店集团本就因疫情三年接连亏损而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危机,大厦将倾之际,同样经不起五位刚入职高管屁股都还没坐热就集体出走的舆论冲击。
许铭安为了稳住军心,只能拿出实打实的利益留人,答应给他们分股份。
当然,曾有德肯定是被排除在外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口气,他怎么忍得下去?只能做出向她投诚的明智选择。
这不就给她趁机而入,趁火打劫到了吗。
江稚好不得意哦:“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很厉害?”
程与淮抱臂若有所思,在拉拢曾有德这件事上他只给了她大致方向,但没想到她这般擅长掌控和利用人心,先是虚晃一招,让对方内部崩乱。
又借着制衡之名,行离间之实,一环扣一环,不急不躁,游刃有余,最终一步步达到了目的,而自身切实利益半分未损。
这和他在商场上的行事风格几乎如出一辙,像是他亲自手把手教的。
程与淮重新看向眼前的人,她并不像
表面展露的那般柔软、随性、无害,内里是坚韧通透的,甚至带着他尤为欣赏的棱角和锋芒。
但她的锋芒并不带攻击性。
“你对程氏集团有没有兴趣,要不要考虑下和我共事?”
“不要。”江稚毫不犹豫地拒绝,管理一个山庄已经够她累的了。
何况,她对程氏集团不感兴趣。
她感兴趣的,是他。
这种事也讲究你情我愿,既然她意不在此,程与淮并不打算强求,拿起放在桌面的手表看了眼,零点十五分。
他关了灯,躺到沙发上:“睡吧,晚安。”
这就结束话题了?也不挽留一下她吗?
哼,好没有诚意。
也许他只是临时起意,或者在和她开玩笑吧。
江稚冲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拳,躺回原位,抓了个枕头抱在怀里:“晚安。”
床头特地留了盏壁灯,她就着昏黄灯光,看向不远处的沙发。
沙发空间有限,男人手长脚长,身体无法完全舒展开,加上又向来过的是养尊处优生活,夜里肯定睡不好。
其实她也仅占用了大床三分之一不到的位置,空着也是浪费。
何况她对他的人品有信心,正人君子,光风霁月,她并不介意和他同床睡,反正都是盖着被子纯睡觉。
“程总,要不你还是来床上睡吧?”
程与淮不为所动:“不用。”
那样他估计会整夜失眠到天亮,睡沙发还能勉强眯会儿。
“真不考虑?我睡相很好的。”
想到她几次踢掉毯子的“前科”,程与淮不置可否,挑了下眉,没再出声,阖眼酝酿睡意。
好一会都没听到动静,他该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吧,平时这个点不还在书房加班?
为了确认他是不是为了回避问题而故意装睡,江稚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来到沙发前:“程总?”
又轻声喊他名字:“程与淮。”
男人正面仰躺着,睡姿端正,一只手搭在胸前,另一只自然地沿着沙发边缘垂落,指节清劲匀称,手背上青筋微显,如长年积雪覆盖的暗青色山脉。
不折不扣的睡美人。
也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她才敢放任自己,这么近,这么细致地偷看他。
江稚目光缓慢地在他脸上游移,五官立体,轮廓分明,山根高,鼻梁挺,嘴唇的形状也很漂亮,骨相和皮相可谓卓绝。
尤其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闭合着,少了几分清醒时的漠然疏离,很是勾人。
他的每一处,都精准长在了她审美点上。
江稚俯身凑近,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几缕发丝不经意从他肩侧,扫向锁骨,最后划过下巴。
假寐的男人为了不露出端倪,极力克制着,可喉结仍细不可察,小幅度地咽动了下。
江稚浑然不觉,学着猫的样子,张开十指,逞凶似地伸向他:“我真要兽性大发咯。”
他依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长睫浓密,根根分明,安静地在眼睑处印出扇形暗影。
江稚观察了半晌,喃喃自语:“看来是真睡着了。”
又轻轻叹息了声,为自己揣度他装睡的小人之心。
等她意兴阑珊地转身走开,沙发上的男人也已忍耐到极限,喉结轻滚了滚。
他抬手按住,将那即将溢出的低低闷笑声压回胸腔,却无法控制,在黑暗中,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唇角一点点地扬起。
因为这个小插曲,零星睡意丁点儿不剩。
程与淮动作极轻地侧过身,于他而言,睡觉是一件很私密的事,进入深度睡眠后,意识全无,一切都将失去掌控,也最容易暴露真实自我。
所以,他的卧室从不容许他人侵入。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和她同处一室,他还不太适应。
很显然,另一位当事人完全没有这样的困扰。
听着床上传来的和缓呼吸声,程与淮哑然失笑,她还真是对他一点都不设防。
凌晨两点半了。
程与淮仍处于失眠状态,神思清明,朝里边翻了个身,曲起的膝盖不知压到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摸,从缝隙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安。全套,还拆封过。
情侣套房有这种东西不奇怪,但为什么会出现在沙发上?
想到某个可能性,程与淮立时从沙发起身,站到了一边。
这张真皮沙发不知承受过多少次男欢,女爱,即使清理干净消过毒,他仍觉得隐隐不适。
也许是刚刚起得太急,不小心误触到某个开关,“嗡”的一下,沙发竟突然震动了起来,强度越来越大,在深夜安静的房间里,嗡鸣阵阵。
程与淮:“……”
江稚从梦里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条件反射地跳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往外跑。
很快她就发现是一场乌龙。
“抱歉,吵醒你了。”程与淮语气透出几分无奈。
他走进浴室,用湿巾将身体裸露在外的部位反复擦拭后,换上另一套干净睡衣出来。
江稚正对着震动不停的沙发看了又看,啧啧称奇。
第N遍感慨这家酒店的情侣套房是真有东西,居然还搞了个助,兴的晴趣沙发。
又看向朝她走近的男人,面沉如水,神情复杂,她一下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哈哈哈……”
程与淮淡淡瞥她一眼。
没看太细致,目光一触即离,昏昧光线中,仍能看到她长发披散,穿着他宽大的衬衫,露出纤直双腿,白得晃眼。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江稚按亮灯,穿好鞋子又走回来,蹲在沙发边,强忍着笑,故作严肃地提议,“我们还是研究一下怎么把它的震动模式关掉吧。”
三更半夜的,也不好让工作人员来处理,免得以为他们真在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当场人证物证俱全。
程与淮也正有此意。
两人分工合作,围着沙发来回研究摸索,江稚还去网上搜索,然而根据关键词搜出的都是很不正经的答案,一番捣鼓下来,依然没找到关闭方法。
江稚困得直打哈欠:“要不别管它了,你去床上睡吧。”
程与淮让她先去睡,他打算自己再研究一下。
江稚实在很困,洗净手脚擦干,躺回床上,想起来他有洁癖,即使沙发关停,后半夜他应该也不打算睡了。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她再次尝试说服他上|床睡,不出意外又被拒绝了。
“你不睡的话,”江稚气性上来,决定和他正面硬刚到底,赌气道,“那我也不睡了。”
程与淮再次:“……”
江稚被睡意裹得有些迷瞪,只舍得睁开一只眼看他。
耐心告罄,她拍了拍床边,命令道:“快来!”
没想到这招居然管用。
他估计也是拿她没办法,又一次妥协了。
江稚如一尾轻盈的游鱼般钻入被子里,接着,一道颀长人影靠近过来。
她紧闭双眼,长睫轻颤,感觉到床侧微微塌陷,几乎能想象到他上,床的动作,如何躺下,又是什么样的睡姿……
这是天意,今夜他们注定要睡一张床。
她顺着这个念头坠入梦乡。
程与淮背对她侧躺在床边,彼此之间隔着他所能隔开的最大距离,听到她呼吸渐趋均匀,已然入睡,他也合上眼,绷紧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
虽然他不会趁人之危做出越线之事,但毕竟是个男人,她多少应该对他有所防备。
同时反省:
他已经为她破例太多次,这是最后一次了。
旁边的人存在感过分强烈,程与淮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闻着若有似无的幽香,睡意渐渐堆积,他意识开始涣散,似睡非睡间,依稀听到她轻声问他:“程与淮,借我一件衬衫,行不行?”
他没同意:“不行。”
于是她很熟练地威胁他,不借衬衫她就什么都不穿直接出来。
这一次,他没伸手去拉那扇浴室门,她跑出来,跳进他怀里。
他抱紧了她,低头含住她的唇瓣,轻咬,慢吮……辗转亲吻。
仿佛肖想已久。
顷刻间,天崩地裂,梦境也随之崩塌。
程与淮醒过来,他一向浅眠,很久都没睡得这么沉了,也罕见地没有做噩梦。
无端端却做了另一种梦。
令他心率失齐。
他后知后觉喘不过气,原来不知何时,她越界而来,整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
乌发如瀑,千丝万缕地散乱着,铺在他胸前。
分不清是谁的体温,很高。
她没有好好穿他的衬衫,大概嫌不舒服,睡觉时偷偷解开了两粒扣子,浅橘色灯光下,那一缕清晰显露的椿色,随心跳起伏着,白得如同饱满的茉莉花苞。
即使是无意,程与淮也很清楚这个角度的窥视,很不绅士,更不道德,绝非君子所为。
可他竟无法控制视线,将它移开。
接手集团后,程与淮几乎全年无休,心思精力都投入工作中,在男女之事上并没有太大的欲,求,且都在可控范围内。
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
一簇簇温软的气息喷来,程与淮颈间筋脉凸显,小腹也随之收紧,几乎到了极限。
煎熬地缓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将她从身上挪开,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手,她的腰,甚至,其他地方。
整个过程她都没醒来。
程与淮给她轻掖好被子,走出小露台,吹着冷风,灌下第三瓶冰水。
收效甚微。
那儿的变化依然很明显。
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快天亮了,这个样子没法见人,他只好又去浴室,洗了把冷水脸。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映在镜子里的人很陌生。
水珠沿着眉心,鼻梁和下颌滑落,眸底的欲,念却清晰被具象化,丝丝缕缕地涌现,交织,浓得化不开。
人非野兽,不该被本能欲。望支配。
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克制和忍耐。
偏偏在最紧要关头,它们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被失控的原始本能击败。
他颓然地靠向冰凉的墙,弯下腰……又忍不住仰头,喉结不停地滑动。
地动山摇,他抬手遮住眼睛,彻底放、纵自己沉,沦。
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样狼狈。
片刻后。
他又回到洗手台前,将手放到打开的水龙头下冲洗,按了两泵乌木玫瑰洗手液,反复揉搓洗净,擦干后,满手的玫瑰清香。
天色微明,鸟鸣啾啾。
程与淮换上一身衬衫长裤,重新恢复平日里丰神俊朗,禁|欲正经的模样,走出浴室。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仍安然熟睡着,睡颜恬静。
这是他眼中真实的她。
而另一个她,在他的想象里,被他搂抱着,亲了又亲。
毫无疑问,她是巨大的干扰源。
程与淮暂时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再和她待在同个房间,他取了冰箱里的最后一瓶冰水,轻掩上门出去。
随便去哪都好。
程与淮开车到山顶看了一场日出,估算着她睡醒的时间回来,推开房门,便见她拿着那件晴趣睡衣,轻易就将红色薄纱撕成几片,丢到沙发上。
可能长时间运作下不堪负荷,它总算熄火消停。
“程总,你去哪儿了?”
江稚醒来时,他已不在房内,摸了摸他睡的位置,没有余温,他应该起得很早。
“出去走走。”
程与淮看到床上乱糟糟的,地板也一片狼藉,散乱着纸团,似乎还沾了某些可疑夜体……
他按了按眉骨:“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戏做全套嘛。”江稚说出自己的顾虑,“万一退房后舒宇他们杀个回马枪,搞突击检查呢?”
本来是没有必要伪造事,后现场的,但他们不都把……沙发给震坏了么?
甭管真实情况如何,至少在外人看来,昨晚的战况就是这么激烈。
这锅推不掉,得背好。
江稚检查一遍,查漏补缺,啊她差点忘了最重要的道具。
看她拆开一盒安。全套,还撕掉包装,丢进垃圾桶,程与淮不由得头疼,指腹轻按太阳穴。
“一晚上才用两个是不是不太够?”事关他面子,江稚认真向他请教。
程与淮:“……”
江稚懂了,又拆开两个套,见他还在看她,似乎欲言又止。
她有点拿不准了,犹豫地问:“四个还不够吗?”
程与淮无言以对。
考虑到他的男性尊严,江稚又多开了一个,语重心长且委婉地说:“就五个,真不能再多了。”
“小说里一夜七次是不符合现实的,虽说我们是在演戏,但也要结合实际,不能过于浮夸,否则很容易穿帮。”
程与淮再次:“……”
第26章 不我等你
经过当地人员的连夜清运、抢修,山体塌方路段已恢复正常通行。
一上车,程与淮就靠着座椅闭目养神,江稚留意到他面上淡淡的倦色:“你夜里没睡好?”
他应该是不习惯和人同床共枕。
她倒是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男人仍阖着眼,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他的眼睛刻意没看她,可脑里全是她,以及那场不可说的旖|旎梦境。
她未着吋缕跳到他怀中,他急不可耐地吻住她,无师自通,肆意掠夺。
她身上的水珠,全蹭在他睡衣上……
程与淮及时止住那些荒唐至极的想象画面。
天色微明时,他在浴室里,想着她……失控,已经是对她的亵|渎。
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溃不成军,修养和风度也荡然无存,甚至变成了道貌岸然,人品卑劣的伪君子。
进行了一番深刻自省后,程与淮微微别开脸,朝向车窗外。
路旁林木葱郁,绿意盎然,泼洒成画。
江稚没打扰他休息,戴上耳机听网课,手机震动,屏幕弹出程明朗发来的信息。
“我看到舒宇鬼鬼祟祟回酒店去了,狗东西,不知又憋什么坏心思!”
江稚淡定地弯唇笑了,回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出她所料,舒宇的确回到情侣套房去突击检查了。
一进门就闻到了纵,情的气息,更让他跌破眼镜的是,睡裙碎片和纸巾团丢得到处都是,润花液整瓶用光,安、全套足足用了五个,连晴趣沙发都被震坏了……足以可见昨夜房里的战况异常激烈。
没想到他表哥藏得这么深,表面看着清冷禁|欲,私底下竟玩得这么开,体力更是非一般人能比。
眼见为实,舒宇没再细查,一路碎着三观,回到路边等候的车里,放下隔板,将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章艺晗,每个细节都没漏下。
“看来我们都猜错了,江稚不是雇来应付家里的假女友,他们也没有演戏,是真的在拍拖。”
章艺晗不乐意听这些,尤其是细节部分,冷笑着打断:“江稚可真是好本事。”
舒宇连忙补救:“肯定是江稚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没有下限地勾引表哥!”
“你才是姑姑认定的准儿媳,除了你,谁都配不上他。”
章艺晗脸色稍缓,奶奶的叮嘱言犹在耳,像他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身边有几只莺莺燕燕是正常的,无需在意。
就当暂时便宜了江稚,有她帮着磨炼他的床。技,将来自己也不会吃太多苦头。
一想到江稚今天就要离开澄园,章艺晗的心稍微没那么堵了。
目前的重中之重是想方设法在中秋宴上惊艳亮相,据她所知,世界知名的钢琴大师贺松溪也受邀出席了,如果能借机攀上交情,拜入对方门下,打开国际知名度,岂
不指日可待?
晴空如洗,山路蜿蜒,二十部车陆续返回澄园,停入各院的地库。
程惠远特地提前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丰盛午宴,为江稚送行。
江稚回房间换了身衣服赴宴,好巧不巧,居然和程明朗撞衫了,还是同个品牌的男女款。
怎么看起来那么像情侣装啊?
程则颖两眼发直,脑子发蒙,突然间冒出个可怕的猜测:
明朗哥藏在心里爱而不得的那个人,难道是稚稚姐?!
她悄悄观察其他人,她们似乎都没什么反应,于是大着胆子将余光投向斜对面,与淮哥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完全看不出异样。
另外两位当事人同样神色如常。
应该只是巧合,或者她太敏感了吧?
一定是的!
一顿饭在程则颖的忐忑不定中吃完。
临别之际,老太太依依不舍地拉着江稚的手,这几日相处下来,两人极为投缘,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子,可中秋阖家团圆是人之常情,她也不能凭一己私心强行把人留下来。
老太太将诚心祈求的平安符送给她:“小稚,以后一定要常来看我。”
江稚收下平安符,对于这位和外婆一样慈爱的老人家,心里也很是不舍,轻轻地拥抱了下她:“奶奶,我会的。”
又聊了片刻,程惠远担心老太太过于伤怀,难免影响身体,便找个理由哄她回房休息了。
江稚回到南院收拾好行李,腼腼从木窗外进来,跳到桌面,一双金绿色的漂亮眼睛盯住她,嘴巴鼓鼓的,皱起鼻子,像是生了气,在控诉她彻夜不归。
江稚摸摸它脑袋,顺毛:“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腼腼回应了声低吼,朝她挥起喵喵拳,接着一跃跳上窗台,很快消失了踪影。
江稚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它这次是很难哄好了。
司机忠叔上来帮忙提行李箱,江稚拿着包包下楼,看到程与淮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白衫黑裤,背影挺拔。
她双手搭上沙发,从后面靠近他,心底纵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有故作轻快一句:
“我准备回去啦。”
还未分别,她已经想着和他再见。
下次见面,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我送你。”
“真的吗?”江稚语气难掩惊喜,又想到什么,“你下午不是还要去公司?”
“不用。”程与淮给助理发了条信息,取消下午原定的所有行程。
江稚以为他说的“送”,是像来时接她那样陪她坐在后座,没想到是他亲自开车送。
一个半小时的高速畅通无阻,到了桐城市中心,恰好遇上晚高峰,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
江稚对附近路况较熟:“程总,前面十字路口右转。”
程与淮将方向盘往右一转,车子拐进一条小路,避开了拥堵路段。
经过某个别墅区时,江稚降下车窗,视野尽头出现了一栋红色屋顶的三层别墅,那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是她的家。
小时候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甜橙树,春夏时节枝繁叶茂,秋天硕果累累,树下还埋着那只陪伴了她十二年的柴犬,叫许皮皮。
许皮皮活泼调皮,曾在玩闹时不小心抓伤过她,江女士便偷偷把它送人了,她练完琴下楼四处找不见许皮皮,得知它被送走后,哭得昏天暗地。
江女士心肠硬,完全不顾她的央求,连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许铭安也在一旁沉默,还阻止她出去找许皮皮。
好在许皮皮大概是感知到她的伤心,当晚就偷偷从五十多公里外的郊区跑了回来。
她搂着它放声大哭。
从那以后她们从未分离,直到许皮皮因病回了汪星。
她们在人间一共做了十二年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那是许稚最幸福最快乐的十二年,也是许皮皮的一生。
上次回家,是十八岁成人礼那天,当时她好像和许婉宁发生了矛盾,对方很会装柔弱,动不动就哭,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生日宴闹得很不愉快,她那会年纪小,还无法接受从小疼爱自己的父亲公然偏心继女,也无法接受她在他重新组建的新家里像外人一样格格不入的事实,连蛋糕都没切,带着满腹委屈,一路哭着飞回斯京。
从那以后,父女俩日渐疏远,几乎很少联系,她也再没回过家。
别墅从视野中渐渐消失,江稚沉入回忆里,不知不觉车子已开入云来山庄,停在酒店前。
程与淮侧眸看她,好半晌后才出声提醒:“到了。”
江稚回过神,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她穿的方领上衣,随着向前倾身的动作,领口微微松开,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根细细的紫色肩带,更衬得肌肤似雪般白皙。
程与淮目光定在她脸上:“这几天辛苦了。”
江稚不太喜欢他一副公事化的疏淡语气,杏眸流转,佯作无所谓道:“就当积累见家长的经验了,以后肯定能用得上。”
闻言,程与淮面上不动声色,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却微微收紧,淡青色筋脉若隐若现。
“谢谢程总送我回来,”江稚从小包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这是车费。”
程与淮接过巧克力,正要下车帮她搬行李,江稚说不用,张副总得知她回来,早早就等在酒店门口,翘首以盼了。
“我走啦。”江稚推开车门下了车。
看到她,张副总立刻带着大堂经理过来打招呼,利索地搬下了后备箱的行李。
江稚又弯腰敲了敲车窗。
程与淮以为她还有话要跟他说,或者落了什么东西。
副驾车窗缓缓降下后,她笑意盈盈:“程与淮,再见。”
他看了眼她搭在车窗边的手,仍戴着两条菩提手串。
她一直牢记做戏做全套的准则,连伪造事|后现场都没遗漏任何细节,然而,她却从没想过把情侣手串分他一条。
大概是要送给她今年红鸾星动时会遇到的,那个两情相悦的对象。
程与淮看着她,一瞬不瞬地,音色隔着雾气般,难以辨别真实情绪。
“再见。”
江稚不忘提醒:“开车注意安全。”
程与淮微微颔首以作回应,重启引擎,单手打方向盘,动作利落,转了一个很漂亮的大弯掉头。
黑色劳斯莱斯,挂的还是A市牌照,瞧他们依依惜别,你侬我侬的模样,张副总按捺不住好奇,透过还未升合的副驾车窗,看到了驾驶座上的男人,可惜仅有侧影一闪而过,看不太真切。
车子很快便在暮色中绝尘而去。
估计是爱耍酷的滑头小年轻,一点都不稳重。
张副总突然皱眉,想起外甥女拍拖被渣男骗得团团转的经历,渣男租豪车充大款泡妞,防不胜防。
他走到江稚面前,像极了担心家养水灵灵嫩白菜被野猪拱了的老父亲,语重心长地说:“我的江总哎,你现在坐拥山庄,身家过亿,谈恋爱得擦亮眼,小心别被渣男骗了!”
他怕她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努努嘴说:“吃绝户,你知道吧。”
江稚明白过来他意思,顿时好笑得不行:“老张,你出发点是很好的,但我建议你呢,先别出发。”
如果张副总知道送她回来的人是谁,绝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张副总帮忙推着行李箱往酒店大堂走,不解地问:“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江稚故意卖关子。
等她把人追到手,再让他们见上一面,肯定会把张副总吓一大跳。
张副总不知她居然存了这么“坏”的心思,不仅张罗了宴席为她接风洗尘,还用心良苦地从会所临时抽调几位帅哥侍应过来轮流献唱《卡门》——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江稚哭笑不得,心领了他的好意。
回到顶层专属套房,她泡完精油澡,神清气爽,才有空去拆行李箱。
多出来的大号行李箱里面装的都是礼物,包装精美,大概能猜出分别是谁送的。
一盒香港百年老字号饼家的定制月饼、限量款丝巾、手工非遗漆灯,还有一瓶某个品牌的特调茉莉香水“白色纯真”。
江稚打开长形檀木盒,香气扑出,是一盒奇楠沉香线香。
当时她只是随口一说很好闻,没想到他就记在了心里。
澄园各院都有熏香的习惯,据说每月在上面的花费就达数百万。
奇楠沉香更是香中上品。
最后拆的礼物是一对帝王绿翡翠手镯,沉甸甸的,水头很足,透出清透明亮的深绿色莹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江稚拍下照片发给【男朋友】:“奶奶送的翡翠手镯,太贵重了。”
收到信息时,程与淮还在书房,正浏览着网页,页面显示的巧克力图片和她两次送他的一模一样,是土耳其当地的巧克力品牌。
他尝了一小块,很苦,算不上好吃。
可她似乎随身带着这个牌子的纯黑巧,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手机屏幕亮起。
程与淮查看完信息:“先收着吧。”
好开心呀好开心:“【OK】”
那边再无回复,程与淮关掉搜索页面,专心处理下午落下的工作。
结束照例是深夜,经过她房间时,他脚步微顿。
她睡觉喜欢敞开门,亮着灯,此刻房里只剩一片漆黑。
他走进去,摸到开关,按亮了灯,转身回房。
隔壁房间的灯亮了整夜。
***
次日,江稚睡到中午才起床,吃过午饭,被张副总拉去一起面试山庄高管,还遇到了初中同学卓逸,他是来应聘市场部经理的。
之前山庄陷入退会危机,卓逸是为数不多没有被煽动,甚至顶着家族施压,也坚定支持她的朋友之一。
加上他学的专业也符合,在营销上又有很多创新想法,江稚和张副总等高管商量后,当场决定破格聘用他。
江稚前脚刚拍板定下山庄市场部经理人选,后脚前市场部经理曾有德就向她透露了一个坏消息:“昨晚许铭安和方氏集团的代表秘密见面了。”
许铭安怎么会搭得上方氏这条线?
江稚转而去向雷秘书求证。
曾有德人品不佳,前科累累,她无法完全信任他,所以做了两手准备。
其实,放出风声不计代价挖回山庄离职的五位高管是假,趁他们内部混乱,她掩人耳目,浑水摸鱼,干了一票大的才是真。
许铭安一定想不到,他的秘书已经被她花高价策反,成了她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来自雷秘书的一手消息更加精准:“方氏集团已决定向许氏投资一亿。”
江稚的心霎时沉坠,有了这一亿雪中送炭的投资,许氏便可以暂时得到喘息之机,许铭安就不会再着急售卖那栋别墅了。
计划被突然打乱,她在落地窗前走来走去,怎么办?
也许是遇上水逆了,坏消息扎堆接踵而至。
黄昏时,江稚又收到江女士信息:“稚稚抱歉,我临时有事,赶不回斯京和你过中秋了。”
她坐到地板上,伸手去揉了揉腰。
青山外落日熔金,霞光万丈,一缕柔光映入她眸中,轻轻颤动。
视野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失落吗,难过吗?
好像都说不上,大概她已经习惯了。
没关系,她一个人也可以好好过节。
江稚整理好心绪,退掉机票,顺便告知Jason教授暂时不回斯京了,教授一边提前祝她中秋快乐,一边将论文返稿退给她修改。
直到中秋前夜,江稚都在忙着改论文,有一部分重要资料存在U盘里,可U盘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她认真回想,可能是落在南院的房间了。
马上打电话给程明朗让他帮忙去找找。
果然,程明朗在她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U盘,下楼时刚好遇上程与淮,他主动交代来意:“哥,稚稚落了U盘,我刚好有空,打算给她送过去。”
按理说这时候她应该已经落地斯京了,程与淮沉声问:“她还在桐城?”
程明朗点点头说是啊,“她妈妈有事,没法陪她过中秋。”
程与淮解锁手机,并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新信息,点进她朋友圈,也没有新动态,个性签名也没变,仍然是那句:
【等下一个春天】
“去吧。”他眸底闪过一丝暗色,漫不经意地说。
程明朗应了声好,麻溜地离开南院后,给江稚回电话。
大晚上的,江稚不想他特地跑一趟:“U盘你先保管着,把资料发给我就行。”
“啊我昏头了,怎么忘了还能这样操作?!”
江稚乐不可支,调侃道:“要不怎么是既傻又白还甜呢?”
半小时后,收到程明朗发来的资料,她继续趴到床上,苦肝论文。
窗外,薄云散去,一轮明月露出圆满的轮廓。
零点一过,便是农历八月十五了。
江稚没撑过潮水般涌来的困意,手臂压着笔电沉沉睡去。
早上七点出头,手机发出收到新信息的提示音,她迷糊着醒来,划开一看。
男朋友:“如果今天没有别的事,回来加个班?”
“……”
过分。
懒得打字,江稚直接回语音:“程总,容我提醒你一下,中秋是国家法定节假日!!!”
男朋友:“照规定付你三倍工资。”
她才看不上这三瓜俩枣呢:“No!”
男朋友:“你外公那幅画?”
江稚立马就不困了,甚至精神抖擞:“当真?!”
男朋友:“但有个条件,半小时内你要出现在我面前。”
江稚:???
他是故意为难她的吧?
就算长了翅膀,她也绝不可能短短半小时内飞到澄园见他!
除非……
想到某个可能性,江稚迅速翻身下床,赤脚轻盈地踩过地毯,小跑着来到露台。
酒店楼下,喷水池前,果然停着一部黑色轿车。
男人斜倚着车门,单手插兜,姿态略显闲散。
阴天的缘故,林间起了薄雾,太阳也还没出来,天色混混沌沌,似清水中化了墨。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沦为了陪衬,亦连这空蒙山色也偏心,衬得他分外风姿绰约,清隽出尘。
原本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可因为他忽然出现在,这个不被她期待的清晨,今天变得尤为不平凡。
好像他一来,昏沉的天空顷刻间就放晴了,目之所见,清澈明净,万物都可爱。
正如那句话所说,人的一生,真正只活几个瞬间。
江稚无比确定,这一瞬间,便是其中之一。
若有所察般,男人仰起头,承接住她淋落的,毫不掩饰的惊艳目光。
可惜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手机又是一震。
江稚点开他发来的两秒钟语音,耳边先听得一声低低的笑,然后是——
她的心跳瞬间加快,有如小鹿乱撞。
听到他低声说:
“我等你。”
第27章 屑臣服她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穿过山林,薄雾还未散去,染上一层浅金色。
半小时后,江稚坐进车里。
“程家的中秋家宴,我去参加好像不太合适吧?”
他们目前还只是合约的关系。
男人定定注视着她,气定神闲地反问:“名正言顺,哪里不合适?”
“……”
江稚的心重重跳了下,反应过来后,默默拉安全带系好。
名正言顺吗?
这位程先生你是不是入戏得有点深了。
算算时间,他应该天没亮就从澄园出发了,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接她回去“加班”,难道是章艺晗又有新动作了?
或者,家宴上会有什么其他特殊情况,需要她以女友身份出席当挡箭牌?
路上依然畅通,抵达A市后,男人还不紧不慢地带她去茶餐厅吃了早餐。
回到澄园已是十点半,佣人们都被调度去主院做宴客准备,整座南院静悄悄的,没人发现她又回来了。
时间匆忙,来不及精挑细选,江稚只带了一条比较适合参加宴会的长裙,可一进房间,却发现里面多了两条礼服裙。
一条是复古带细闪的星空提花吊带长裙,另一条则是浅橘淡紫撞色纱裙,胸前是不规则的花瓣,裙摆微蓬,由一层层薄纱叠成,自带仙气,清盈灵动。
两条裙子风格不同,都
很漂亮,是按照她之前在服装定制系统后台填写的喜好和尺寸数据量身定制出来的,当时她还跟他开玩笑问算不算工作服。
该选哪条呢?
江稚犯难了,犹豫再三后换上纱裙,站到镜子前。
乌发红唇,眉眼如画,肤色白皙的缘故,好似有一蓬蓬的雪,穿过浅橘色灯光,缓缓坠落,朦胧之中,有一种不染尘俗的美感。
她满意地转了个圈,裙摆如花瓣般层叠绽放。
提着裙摆下楼时,程与淮正在客厅落地窗边讲电话,忽然转头朝她看来。
原本波澜不惊的眸色起了变化,一瞬间仿佛万物消失,只剩下她。
难得地晃神两秒,直到电话那边的人疑惑出声:“程总?”
他目光仍锁着她:“按原计划执行。”
挂断通话。
江稚施施然地走到他近前:“我还缺一条项链。”
胸前的留白显得略空,她那条失而复得的项链又因锁扣损坏送修了。
“跟我来。”
江稚跟着他来到侧院,进了地下藏品库,如同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叹为观止。
程家作为A市四大家族之首,百年传世,底蕴深厚,显赫非凡,百余年间累积的财富,不用想也知道是个天文数字,可澄园风格却是富而不露,主打低调的奢华。
原来最露富的部分,深藏在地下。
澄园占地广阔,一共有69个院落,地下除了车库外,还有36个藏品库,安保极为严格。
江稚猜测自己进入的这个应该算是宝石库,入门便是一幅双面苏绣屏风,正面大片金色莲花蜿蜒而下,背面是国色天香的牡丹,极尽奢华,富贵逼人。
大块的翡翠整齐堆在角落,各类彩钻也是应有尽有,看得江稚眼花缭乱,行走其中,周身也不免染了珠光宝气。
前方是整面墙的玻璃柜,陈列着珠宝首饰,一览无余。
有的是项链耳环手链等单品,有的是成套头面,摆在黑色丝绒盒里,款式不尽相同,几乎没有重复的。
江稚从小家境优渥,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还是觉得惊奇不已,即使是珠宝展览会也没有这么夸张的好吗?!
程与淮站在项链专区的玻璃保险柜前,示意她过来。
“自己挑吧。”
江稚一眼就看中那串雪花形状的紫钻项链,定制高珠,独一无二。
程与淮输入密码取出项链,解开锁扣,亲手为她戴上。
离得近,他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茉莉幽香,仿佛从莹白的肌肤里散发出来。
走了下神,不小心碰到她颈后,他指尖微顿,似过了道电流,摒弃杂念又试了几次,才将锁扣扣好。
“怎么样,”江稚转过身,正面对着他,“好看吗?”
程与淮低低地“嗯”了声,那一片肌肤白如凝脂,他根本没细看,克制着视线,从那枚紫钻上匆匆掠过。
她眼光很好,项链很衬她,也和裙子搭,锦上添花。
“程总,”江稚调整着项链,又想到什么,“我外公的那幅画,也收在藏品库里吗?”
“要不要去看看?”
“要!”
隔壁的隔壁就是书画库,古色古香之气扑面而来,具有研究价值的字画大部分捐献给了博物馆,剩下的按照朝代及年份排序,保存得当,每一幅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
江稚终于看到了外公的遗作《独钓》,不由得眼眶微热,回忆画面纷至沓来。
那时她还年幼,外公饱受病痛折磨,仍坚持每日作画,那印得歪歪斜斜的压角章,便是外公颤颤巍巍握着她的手一起印上去的。
程与淮来到她身侧。
江稚稍稍平复情绪:“程总,你为什么会收藏我外公的画?”
“我爷爷,和江老先生是故交。”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江稚小时候经常在外公外婆家住:“那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比如程爷爷带着他来外公家里做客之类。
程与淮深眸微敛,没有正面回答她。
“你觉得呢?”
江稚努力回想,完全没印象。
那应该是没见过了。
两人回到客厅,化妆师已经在等着了。
程与淮接了个电话上楼去了,江稚留下来化妆,她底子好,只简单化了淡妆,安静坐在晴窗下,毫不费力地美得动人。
等了十分钟,男人还没下来,江稚心想,他该不会是又被工作绊住了吧?
此时,二楼主卧衣帽间,玻璃柜面上凌乱摆着手表、领带领夹和胸针等配饰,都是刚试戴过的,衬衫也换了好几件,还没挑到合适的。
程与淮低头瞥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从试穿过的衬衫里挑出一件,指节分明的手捏着扣子,从上到下一粒粒系得严严实实,衣摆收进裤腰,对着镜子正了正衣领。
鲜少穿这样轻浮的颜色,他有些不适应,又在衬衫外叠穿了一件束身马甲。
手机屏幕亮起,他捞起来一看。
好开心呀好开心:“程总,你是被外星人抓走了吗?【猫猫疑惑】”
江稚没收到回复,担心会迟到,继续发信息轰炸过去,刚敲出几个字,便听到下楼的脚步声。
她循声望去,目光登时直了,难掩惊艳。
男人又换了一套衣服。
他衣着向来讲究,偏好冷色调的商务风,气质沉稳,无形中散发着疏离。
如今却一改平日风格,不再低调收敛,风华尽现,让人看得挪不开视线。
黑色束身马甲勾勒出上半身优越的比例,也遮住了底下大部分衬衫,但从衣袖和领口仍能看出衬衫是雪青色。
雪青不是青色,而是一种低饱和度,偏冷调的浅紫色。
然而他气质太盛,掩盖住了雪青的浮华之气,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矜贵。
同时也……恰到好处地和她穿的淡紫色纱裙,交相辉映。
情侣装得一塌糊涂。
她先前提议穿情侣装,他觉得没必要,过犹不及,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的一系列反常行为,让江稚越发笃定这次家宴非比寻常。
到底会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呢?
值得他搞这么大阵仗。
程与淮被她的灼灼目光看得生出一丝不自在,习惯性地藏山藏水,面上并未显露半分。
“程总,”江稚毫不吝惜赞美,比了个大拇指,“你今天帅得有点人神共愤。”
“……”
他垂眸整理了下袖扣,唇角勾出的弧度昙花一现:“走吧。”
一路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三个月前澄园就开始为这场中秋盛宴做准备,大到经数次调整才最终敲定的宴客菜品酒水名单,小到每个院落的洒扫庭除。
尤其是客院,每日安排专人打扫,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床品也是全新定制的,十二花神复古系列,缎面质地,柔软舒适。
今日天还没亮,各院管家和上百位佣人就开始忙碌,布置宴客厅,擦桌拖地,摆放鲜花……训练有素,忙中有序。
澄园上下齐心协力筹备这场盛宴,每个环节都经过精心策划,力求为宾客们带来全方位的极致体验。
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受邀出席的大部分是程家本家和旁支的亲戚,也有其他领域来往紧密的合作伙伴,名流云集,非富即贵。
台上乐团在演奏,身穿制服的侍应生端着酒水在人群中穿梭,尽职地提供周到服务。
江稚忽然有一点紧张,右眼皮跳了两下,左跳财右跳灾,似乎是不祥的预兆?
她深深调整呼吸,挽着程与淮的手臂,缓步走入。
他们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宾客们停止交谈,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只见一对相貌气质俱出众的男女走进来。
一个是程家现任家主,集团掌权人,英俊挺拔,沉稳端方,身侧的年轻女孩,虽然瞧着面生,容貌盛极,明艳大气,俨然人间富贵花。
章艺晗也盛装打扮,正和她仰慕已久的钢琴大师贺松溪聊天说笑,一扭头看清渐行渐近的两人,笑意霎时僵在脸上。
她用力捏紧手里的酒杯,心中百感交集,翻江倒海。
江稚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身上穿的裙子
,竟还是程家私人制衣坊的高定!
程则颖则是看得眼睛都忘了眨,稚稚姐好美啊,与淮哥也超帅的,杀疯了杀疯了!
其实她曾想象过他将来的妻子,他不是会沉迷美色的人,相对容貌,会更重视对方的能力品行和修养。
所以他应该会娶一位利落干练的女强人当妻子,双方志趣相投,相敬如宾。
远远没有此刻亲眼所见的这般和谐美好——
两人颜值很搭,气质迥异,却因此而有了某种强烈的反差和互补。
天啊,他们居然还穿了情侣装!!!
程则颖按捺不住激动,凑到二姐耳边,小声问:“你有没有觉得今天与淮哥好像变了一个人?”
可具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她也说不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程其茵也有同感,他看起来依然沉冷而严肃,但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共事两年多,她总觉得他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单独向他汇报工作时仍会紧张,而且她也从未见他穿过这种略显浮华的衬衫,完全不符合他风格……
但不得不说,还挺好看的。
程则颖举着手机拍了十几张照片,突然想到前两天程明朗和江稚撞衫的事,该不会当时与淮哥心里是介意的,还暗搓搓吃醋了,于是在家宴上和她一起穿情侣装高调亮相,以此宣告主权?
她觉得自己真相了!
同时又默默地为爱而不得的程明朗掬了把同情泪。
程明朗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干嘛?”
瞧这人,明明心都碎了,还要装出满脸的笑,真可怜哪。
程则颖轻叹气,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实在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强颜欢笑的。”
程明朗:“???”
江稚落落大方地挽着程与淮,从他们面前经过,笑着打招呼。
天花板上错落有致地装点着法式水晶灯,璀璨华丽,如繁星闪烁,地板是景泰蓝大理石。
仿佛在银河漫步,每走一步,便踏落一泓星辉。
有不知情的宾客三两成堆窃窃私语:“她是谁?”
“没见过,反正不是程家的人。”
有人更关注:“他们是什么关系?”
“能让低调了那么多年的人,一反常态地高调一回,还能是什么关系?看来好事将近了,等着喝喜酒吧。”
“啊?可我怎么听说程家和章家准备联姻来着?”
“谣传吧。”
……
数道带着探究意味的打量视线齐齐投向章艺晗,她还沉浸在程与淮带着江稚一起出现的巨大震惊中,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沦为了别人议论八卦的对象。
联姻消息是她暗地里悄悄放出去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如今江稚以他女友身份在澄园中秋宴上公开露面,无疑是隔空给她甩了一耳光。
章艺晗强忍着情绪没失态,甚至还挤出了得体的微笑。
尽管心下抵触,但她还是控制不住不去看他们。
所有人都在关注他们,全场的焦点。
程与淮先带着江稚去主桌见奶奶,老太太喜不自胜,眼角眉梢都是笑,亲昵地拉着她寒暄几句后,将她介绍给其他人。
坐在主桌的皆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
其中一位喊三叔公的老人家江稚小时候在电视上见过,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那年桐城发洪水,他亲自到前线慰问受灾百姓,好像几年前才从那青云之巅退下来。
真人和记忆里的一样慈眉善目,平易近人。
逐一跟长辈们问过好,老太太发话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说话,你们年轻人自己去玩吧。”
不少人还等着来跟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的程与淮敬酒、攀谈,瞅准时机上前,众星拱月般,将他和江稚围在中间。
程与淮并未以女友的身份介绍她,而是郑重其事道:“江稚,桐城云来山庄的老板。”
大家都是八面玲珑,眼明心亮之人,明面上不必说破,内里揣摩得明明白白:
这位小姑娘走的是程家的道,借的是他的势,以后生意场上碰见了,谁敢慢待她?
心思更灵透的,早已抢占先机,火急火燎让助理去联系云来山庄入会了!
江稚这么聪明,自然也领会到了他话里的深意。
原来他这么高调地带她应酬,是让她收割人脉资源来了。
程家历经一个多世纪,数代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网,盘根错节,难以想象辐射范围有多广泛,根底又有多深厚。
总之甭管今天到没到场,都会记住她的名字,她这个人,和她的云来山庄。
也意味着,将来只要她有需要,这些人脉资源都可为她所用。
这算是额外的加班费?
江稚杏眸微弯,悄悄用指尖挠了两下他手心,被他轻轻地,反握住手。
她心跳忽然加速,回握他的手,十指交扣。
看到这一幕的章艺晗止不住地酸意翻涌,那些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人脉资源,江稚凭什么,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松得到?!
如果他也愿意帮忙牵线搭桥,她又哪里用得着使尽浑身解数去吸引贺松溪的注意,甚至放低姿态去讨好?不过是他简简单单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意难平!
“肯定是江稚费尽心思,死缠烂打,哭着求表哥带她来参加家宴的,不然她哪里够格?连门槛都进不来。”
舒宇怎会不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又安抚道,“你要是自乱阵脚,影响了待会的表演,岂不正中江稚下怀?”
没错。
章艺晗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钢琴表演才是最重要的,她一定要发挥出最高水准,惊艳全场,顺利拜入贺松溪名下。
几分钟后,章艺晗上台坐在钢琴前,流畅地弹奏出音符,逐渐平心静气,自信满满。
她从小就颇有天赋,家中请遍名师指导,年少时便崭露头角,享有“天才钢琴少女”的美名,斩获众多奖项,备受国内媒体追捧,社交平台的粉丝也达数百万之多。
这是她的主场,唯她独尊,她才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有人听出章艺晗弹奏的正是钢琴大师贺松溪的成名曲《春江花月》,当年他凭着此曲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艳压四座,大放异彩,从此奠定了在国际上的地位。
《春江花月》音型变化尤为复杂,部分旋律极快,对演奏者的演奏技术及领悟力要求极高,可谓是top级的炫技之作,一般不会有人轻易挑战。
章艺晗功底扎实,加上苦练已久,表现得相当不错,连贺松溪都忍不住面露欣赏之色,暗自感慨后生可畏。
琴声悠扬,宾客们两两成双,翩翩起舞。
江稚也微弯腰,有模有样地朝身侧男人做了个邀舞动作。
程与淮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绅士地轻按在她后背。
两人优雅而默契地步入舞池。
章艺晗余光瞥见舞池里那两道格外瞩目的亲密身影,顿时不满极了。
她如此完美的钢琴演奏,竟成了他们的伴奏!
但她很快就稳住情绪,继续心无旁骛地弹琴。
为了搭裙子,江稚穿的是稍微带跟的绑带鞋,跳了两圈,左脚的绑带松了,不得不停下来。
程与淮蹲下|身,为她重新绑好蝴蝶结,调整长度,直到两边对称。
他这副纡尊降贵的姿态无疑震惊了众人,落到江稚身上的目光越发地意味深长。
能让全场最年轻有为,最有权势的男人当众向她臣服,这排面在澄园绝对是史无前例。
章艺晗更是心态全崩,接连弹错了两个音,慌乱地仓促收尾。
幸好无人在意。
舒宇率先鼓掌,随后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章艺晗孤零零站在台上,脸色发白,难堪极了。
这首曲子她练习过很多遍,熟悉到闭着眼都不会弹错,偏偏就在这种关键时候,这种场合,失误了……
她紧紧盯住人群中的江稚,眼底如风暴般迅速凝结起冷意。
如果不是江稚别有心机,故意抢尽风头,她好端端地怎么会出错,以致当众出丑,颜面尽失?!
全是江稚的错,她就不该出现!
不行,怎么可以只让她一个人被看笑话呢,章艺晗讥嘲地微沉下嘴角。
要是让大家知道所谓的未来程太太空有姿色,身无长物,连钢琴都一窍不通,场面一定很有趣吧?
虽说钢琴不是必需项,但如果在上面露拙,出尽洋相,日后即使真成了程太太,这个笑柄也必然会被反复提起,成为圈内名媛贵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既然江稚不让她好过,她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章艺晗破罐子破摔,决定豁出去了。
她拿起话筒,面带微笑地看向江稚:“听说江小姐也弹得一手好琴,趁着今日贺松溪老师也在,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讨教一番?”
江稚刚从侍应的托盘里拿了杯香槟,尝了小口觉得还不错,突然被cue,她有些无语,章艺晗这是又在发什么疯?
章艺晗见她不回应,愈发断定她是琴技不佳心虚不敢应战:“大家一定很期待吧?”
目光落向那道卓尔不群的俊挺身影,可他注意力都在江稚身上。
那两抹挨得很近的雪青和淡紫,实在碍眼至极。
章艺晗心生无限的委屈,她喜欢了他这么多年,还收到过他送的表白纽扣和玫瑰花。
在澳洲进修的三年里她也经常去陪伴他妈妈,当做亲生母亲般掏心掏肺,间接替他尽孝心,被他妈妈认定为准儿媳……
到底为什么?
她为他付出了这么这么多,他却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
章艺晗的提议只有舒宇捧场地跟着附和:“期待期待!”
程与淮眼风淡扫过去。
这时,热烈的掌声四起。
察觉到那压迫感极强,隐隐带着警告的视线,舒宇立刻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程明朗突然想到什么,讳莫如深地笑而不语。
啧啧,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章艺晗用上激将法:“江小姐迟迟不愿上台,难道是担心比不过我?”
今天章家的几位长辈也在场,没有阻止她,便是默许的意思,他们肯定会为她撑腰托底。
章艺晗有恃无恐,步步紧逼:“江小姐放心,只是切磋琴艺而已,不分输赢。”
江稚:“……”
好无语,这是装X直接装到她面前来了?
第28章 一你也觉得我会输?
不过,章艺晗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和她切磋琴艺这一出?
程明朗极有默契地靠近,隔着半臂距离,以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无意中跟舒宇透露了下,你的钢琴弹得很一般。”
江稚斜他一眼:“故意的吧你。”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悄悄话,像在分享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程与淮眼眸沉了沉。
江稚不紧不慢地又喝了口香槟。
章艺晗打得一手好算盘,吃准了她琴艺不佳,先是搬出钢琴大师贺松溪,打着切磋名号,实际是想当着全场宾客的面,公然羞辱她。
甚至还用上激将法,陷她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上台,如果出丑,颜面扫地。
不上,便是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
但这一招实在算不上高明。
她是程与淮带来的人,甭管事实如何,身上已经贴了他女朋友的标签。
在程家中秋家宴上,在这种盛大而隆重的场合,章艺晗真的清楚,她到底是在打谁的脸吗?
很显然,她的脑容量并不足以支撑她思考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也难怪会傲慢地说出“只是切磋琴艺而已,不分输赢”这种话。
明知对方不擅长钢琴,却还要硬逼上台去当小丑,衬出她的琴艺有多高超。
瞧把她给能的。
章艺晗不就是想要出风头吗?
成全她。
“章小姐的话真是有意思,”江稚正面硬刚回去,“既是切磋,就有高下之分,怎能不分输赢?”
话声落地,举众哗然。
一个是传闻中要和程家联姻的章家千金,一个是基本过了明路的未来程太太,两人关系本就微妙,居然还要进行钢琴竞技,一较高下?
火药味儿都快要冲鼻来了。
“这江小姐也未免太冲动了,章艺晗可是国内知名的钢琴演奏家,专业级别水准,对上她哪有半点胜算?”
“依我看倒是那位章小姐联姻美梦破碎,恼羞成怒,脑子拎不清了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她一个姓章的竟这般放肆,真以为自己是女主人呢。”
……
宾客们议论纷纷,见程家的几位话事人都没出来打圆场,便知这场好戏有看头了。
江稚不按牌理出牌,章艺晗心里有点没底了,但又觉得对方是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领域,可以说是她的统治区,江稚想胜过她?
做梦。
程则颖紧张又担心地看着江稚,艺晗姐本就很有天赋,又得数位名师指点,稚稚姐赢的几率并不大。
程明朗轻拍她肩膀:“万一有惊喜呢?”
程则颖两眼放光,重燃希望:“稚稚姐钢琴是不是也弹得很好?!”
程明朗:“一般。”
程则颖:“……”
那稚稚姐岂不是输定了。
江稚笑着轻戳了下她郁闷鼓起来的脸颊,顺手将香槟递给旁边男人。
程与淮接过酒杯,另一只手扣住她手腕,拉向他。
江稚以为他有什么话要交代她,比如好好发挥,要像守护他清白一样维护他的面子之类。
结果他凝视她半晌,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玩得尽兴。”
玩???
他倒是一副对她的琴艺很有信心的样子。
不对。
江稚又琢磨出了他的另一层意思:
随便玩玩,即使输了也不要紧,反正他会善后。
小看她?
江稚不乐意了,欺身向前,裙摆挨上他裤脚:“你也觉得我会输?”
程与淮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稚微怔,随后绽开笑颜,优雅地提着裙摆上台。
经过贺松溪前面时,还朝他礼貌点头致意。
贺松溪也回以浅浅一笑,尽管他对江稚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这女孩子长得确实很漂亮,可惜功利心、好胜心太强,又狂妄自大,自以为是。
心思不纯粹,能做出什么好音乐?不知哪来的自信能赢过章艺晗,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
但看在程家的面上,该给的体面他还是得给。
坐贺松溪旁边的是位光头老绅士,某位程家的远亲,同样不看好江稚。
章艺晗名声在外,天赋与实力俱佳,即使琴艺比不上她,也无可厚非。
她提出切磋已经是给了台阶下,可江稚偏偏不领情,执意要和她分出输赢,实在太……不知好歹!
要是输了,江稚自己丢人事小,还会扫了程家的颜面。
到底年轻气盛,只顾着出风头,也不先掂清自己有几斤几两。
就看这场闹剧要怎么收场。
众人瞩目的舞台上。
江稚先习惯性地点了两下琴键试音,曾经有段时间她非常厌恶钢琴,不仅因为惹江女士生气时,会被关进琴房,饿着肚子听江女士弹一整天的琴。
程明朗口中羡慕不来的听觉享受,对她来说,其实是变相惩罚。
还有一个原因。
离婚后初到斯京,也许是心性高傲,无法面对失败的婚姻,也无法面对她这个失败的衍生品,江女士全身心扑在事业上,四处巡演,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
几乎对她不闻不问。
起初她很不适应,夜里害怕独自睡觉,更害怕早上一觉醒来,家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但她一直都有好好照顾自己长大,长成坚韧勇敢的模样,无畏无惧。
钢琴又有什么错呢?
后来写论文需要收集数据,她重拾钢琴,每天都要弹几个小时,尤其是受伤那半年里,除了复健,陪伴她最多的就是钢琴。
试完音,江稚找到感觉,开始弹奏。
底下有小年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扬高音量说:“居然也是《春江花月》!”
章艺晗颇为不屑地勾起唇角,看来是她高估了江
稚,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居然要用同一首曲子和她较高下,这跟直接把脸送上来给她打有什么区别?
这首曲子她练习了整整三年,技法上早已炉火纯青,除了贺松溪,不可能还有人比得过她。
东施效颦,不自量力,只会闹出更大的笑话。
这下稳了。
出乎意料,大家很快听出江稚是在替章艺晗重新收尾,她弹的正是后者因失误弹错两个音后,仓促收尾的部分。
此举无异于直戳章艺晗痛点。
感受到来自周围的打量目光,章艺晗脸颊火辣辣的,咬紧了牙关,依然面带微笑。
收好《春江花月》的尾,江稚闭上眼,即兴弹奏,境随心动。
从她指尖淙淙流出的琴音,行云流水,轻盈明快,声音和画面奇妙地产生了通感,仿佛一个音符便是一簇花开,直到开满漫山遍野。
草地上,女孩身穿婚纱,手捧玫瑰花束,奔向她的新郎。
雪白头纱飘荡在风中。
一切本该那么幸福美好,她却出其不意地按下一记重音,瞬间急转直下。
像命运突如其来的转折一笔。
程与淮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她,听到这里,心口莫名紧了下。
如果说《春江花月》的收尾是锦上添花,那么接下来便是炫技部分,犹如瀑布从悬崖倾泻而下,激越湍急,大气磅礴,充满了生命力,似在向命运抗争。
在场的人都无比震撼,有位侍应生正恭敬弯腰给客人添茶,浑然不觉茶水已注满,溢出,沿着桌边淌落地板。
贺松溪更是失态地站了起来,紧盯着台上的江稚,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部分的高难度音群,需要在极短时间内,快速跨越几乎全部黑白琴键,江稚速度之快,双手都几乎弹出了幻影。
这一部顶级配置的施坦威钢琴,终于迎来职业生涯中的最高光时刻,在此刻被发挥出极致。
过分炫技,往往容易影响真实情感的表达,但江稚完全没有,相对于扣人心弦的浓烈情感,高超技巧反而显得不值一提。
年纪轻轻就有这等造诣,游刃有余,出神入化,惊才绝艳。
贺松溪心情极其复杂,扪心自问,以他目前的水平,尚且不足以达到此等境界,同时又为刚才对江稚的浅薄认知和妄自定义而深感羞愧。
章艺晗握紧了酒杯,质问道:“你不是说她弹得一般?!”
舒宇也满脸懵逼,怎么回事?
程明朗的原话他滚瓜烂熟:
江稚钢琴弹得一般,让人听了会升天。
卧槽,舒宇总算反应过来,他被程明朗摆了一道,这小子故意给他挖坑跳!
程明朗胳膊被激动万分的程则颖用力掐着,又收到舒宇恶狠狠瞪过来的目光,无辜地笑着耸了耸肩,他只是偷懒,不小心漏掉了几个字而已。
弹得【非同】一般,【好听到】让人听了会升天。
不升天怎么能听到仙乐呢?
琴音又是一变,由激昂转为婉转轻柔,如同月光铺满湖面,湖水随风泛起涟漪,无边无垠。
意境深远辽阔,通透豁达。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坐在钢琴前的年轻女孩,紫钻项链如星辰般微闪,她闭着眼全然沉浸其中,侧颜精致漂亮,明艳动人。
然而相比她超凡脱俗的音乐,倾注其中自由肆意的灵魂,美貌显然不值一提。
这时,一只奶牛猫从窗外跳进来,灵活地跃上舞台。
先绕着她打了两个滚,伸出爪爪搭上她的裙摆,摇晃脑袋,摆动尾巴,跳起了肚皮舞。
姿势还挺妖娆。
众人惊奇不已,真是活久见哪,猫竟然也会跟着音乐起舞,拍子还踩得很准。
老太太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腼腼因数次被遗弃虐待的经历,患上抑郁症,来家里后非常排斥和人接触。
除了明朗,也就稍微对她亲近点,没想到它会这么听话,还会跳舞,真是太惊喜了!
腼腼带来的惊喜不只这些。
江稚停止弹奏,一切归于静寂。
腼腼跳到她腿上,爪子轻点琴键,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旋律传出,童稚而纯真,像是从虚无中蔓延出生机。
最后,腼腼还歪着圆溜溜的小脑袋,弯起尾巴和她一起比心,憨态可掬。
酣畅淋漓的视听盛宴结束,全场安静,宾客们仍如痴如醉,还没回过神。
那位不看好江稚的光头老绅士合上嘴巴,惊觉嘴里空空,原来假牙不知何时竟掉在了桌上!
余光偷偷摸摸谨慎打量,好在没人注意到他的窘况,赶紧捡起假牙塞回嘴里。
角落里,章艺晗面上肉眼可见地褪去了血色,她跌坐回椅子,胸口剧烈起伏着。
不仅输得一败涂地,连她的骄傲,她的尊严都被江稚踩在脚下狠狠碾压。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令她再无法维持住体面,当场崩溃。
章老太太淡淡地扫一眼孙女,暗自摇头,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原本能抬头挺腰,漂漂亮亮下台,偏要为了出一口气上赶着去自取其辱,沦为笑柄。
待会她还得出面去卖老脸说情,免得真和程家生了嫌隙。
程与淮率先鼓掌,其余人如梦初醒,掌声雷动,在偌大宴会厅久久回荡。
无数赞赏有加的视线里,江稚精准攫获了其中一道,朝着他,嫣然一笑,眼神传达着彼此才懂的信息:
“你也觉得我会输?”
“江小姐四岁便在金色大厅曲惊四座,怎么会输?”
和她有关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稚稚姐,你也太厉害了吧!”
程则颖停止手机拍摄,嗖地冲到台上,抱住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为什么腼腼会这么听你的话?还会跳肚皮舞,弹小星星?!天啊你是真的可以和猫进行交流吗?这些是不是你教腼腼的?!”
两道越过人群相连的目光因此被切断。
程与淮也停住走向她的脚步。
程明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无奈又好笑地拍了下脑袋。
小颖这丫头真是……一盏亮瞎人的大电灯泡!
第29章 顾做人可不能太程与淮
掌声经久不息,贺松溪用力拍红了手,输赢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只有一方绝对性的碾压。
不可否认,章艺晗确实有天赋,但祖师爷赏饭吃和祖师爷追着喂饭吃,有着巨大区别,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没办法,艺术领域就是这么残酷。
贺松溪心潮涌动,上前拦住江稚:“江小姐,请问江蓉是你什么人?”
江稚浅浅一笑:“是我妈妈。”
“原来真的是你!”
贺松溪想起往事,印象深刻,二十年前在金色大厅,钢琴家江蓉年仅四岁的女儿展露出惊人的音乐天赋,当场引得包括他恩师在内的数位殿堂级大师争抢着想将她收归门下。
但都被婉拒,后来也再没听过她消息,大概是泯然众人了吧。
贺松溪还觉得尤为惋惜,没想到数年未见,她比小时候更出色了,光芒万丈,前途不可限量。
看到贺松溪露出欣赏有加的表情和江稚相谈甚欢,章艺晗脸色越发阴沉。
要不是她一时冲动大意,江稚怎么可能有机会展现琴艺,不仅大出风头,还攀上了贺松溪?
凭什么她费尽心思求而不得的东西,江稚总能轻轻松松唾手可得?!
好不公平。
这口气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下的了,想到什么,章艺晗给舒宇递了个眼神。
舒宇点点头,走到江稚身后,静待时机。
没多久,一位端着酒杯路过的侍应生猝不及防被人绊了一脚,朝江稚的方向倒去。
好在程与淮眼疾手快拉开她,笼入怀里,用臂弯圈
住:“没事吧?”
“没事。”江稚摇摇头,裙摆被红酒泼湿了,他的衬衫袖口也没能幸免。
侍应生自知闯下大祸,顾不上膝盖传来阵阵钻心般的疼痛,发白着脸不停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是谁绊的他,有心或无意,即使知道也只能自认倒霉吃下哑巴亏,这种场合,他谁都得罪不起。
江稚并未追究,让侍应先下去休息,检查有无受伤,刚才他摔得不轻。
余光不经意瞥见章艺晗站在不远处,正冷眼旁观着这边,她回过头,果然看见了舒宇。
舒宇可能被看得心虚,眼神躲闪。
她眸底沁出一丝冷意,心里大致有数了。
佣人过来清理地面的狼藉,江稚和程与淮回南院换衣服,走到连廊的台阶处,腼腼突然一道闪电似地蹿出来,明显是故意埋伏在那儿等着她。
江稚来不及收回脚,踩空台阶,整个人失去重心,条件反射地去抓他。
几乎同时,程与淮也伸出手来拉她。
一阵天旋地转后,两人齐齐摔倒在草地里。
她在上,伏在他胸前,严丝合缝。
他在下,浑身线条绷紧,但还是能清晰感知到。
她身上无一处不软。
江稚轻笑出声:“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她之前写的剧本,他也配合演过这场戏,只是现在由假摔变成了真摔。
难怪右眼皮直跳,看来今日注定会有一劫,终究逃不过。
她笑起来时,胸腔轻轻震动,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格外挑战程与淮的自制力。
他克制着,只低声:“嗯。”
便没再说话。
四目相对,眼神胶着,谁都没有挪开,时间好似被按下暂停键。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快,谁的体温更高,几乎融为一体了,连呼吸都不分你我,交错着起伏。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地面光影摇晃。
暧|昧在周遭肆意蔓延。
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忽然朝着她,轻微地动了下。
独属于他的男性气息也随之扑来,时重时轻,若即若离。
江稚心底蓦地泛起一股异样情愫,同时生出强烈的直觉——
他想要吻她。
她耳根发烫,长睫轻颤,心跳也砰砰砰,矜持地等着。
然而他没有。
原来是她的错觉。
唔,又自作多情了。
江稚懊恼地抿抿唇,红着脸从他身上起来。
纱裙和西裤不可避免地摩擦出窸窣声响。
程与淮也坐起身,偏过头,沉沉呼出一口灼气。
长指也缓缓收拢,握住了一小丛草叶,随后又松开。
江稚心悸感还没平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唇角的伤口,应该是刚才摔倒时被她不小心磕破的。
伤口不算深,但有血珠渗出来。
“你这里,”江稚指着自己唇角的相同位置,提醒道,“破皮,出血了。”
程与淮视线不受控地落在她嫣红的唇上,眸色转为幽深。
须臾后,他才哑声开口:“不碍事。”
这个位置,怎么会出血?又是怎么出的血?两人都心照不宣,避而不谈。
一路沉默着回到房间,江稚站在镜子前,反手去摸拉链,准备把裙子脱下来。
可礼服裙的拉链做了隐形设计,藏匿在花瓣下,她摸了半天也没找到。
江稚只好解锁手机,给男朋友打电话:“过来帮我个小忙。”
一会儿后,男人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房间门口。
“怎么了?”
江稚担心他不肯帮忙:“你先进来。”
程与淮推开门,走入房内,第一眼先看到了镜子里的她,亭亭而立,身段窈窕。
“是不是腰不舒服?”
江稚说不是,让他关上门。
房门“砰”地撞上后,她才回头看他:“帮我找一下裙子拉链。”
见他无动于衷,她又幽幽道:“你该不会连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吧?”
程与淮缓慢地朝她走近。
江稚将乌黑长发拨到一边,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方便他找。
细细银链在她颈间,折射出微光,程与淮目不斜视,认真研究一番后,修长手指拨开错落层叠的花瓣,很快找到了隐形拉链。
“帮我拉开一点。”
考虑到拉链藏在花瓣里,她反着手确实不太方便,程与淮捏着拉链,轻轻用力往下拉,打算拉开到合适的位置便停下,后面的再让她自己来。
谁知链牙非常顺滑,一下就被他拉开了大半……
春光乍现。
蝴蝶骨精致而曼妙,分列两边,脊线清晰,肌肤白得像剥壳后的荔枝,或者像雪,像雾,像牛奶,不仅白嫩,还染着茉莉香。
程与淮心猿意马地错开目光,恰好与镜子里的她眼神对上。
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他有些无所适从,定了定神,掩饰性轻咳了声:“抱歉。”
裙子很是贴身,不适合穿内衣,所以江稚用了胸|贴,后背没有任何遮挡,全然裸、露。
其实她平时挺常穿露背裙的,是他太正人君子了,刻在骨子里的风度修养使然,才会觉得冒犯了她,还因此道歉。
还是抽空谈谈恋爱吧程总。
江稚忍不住默默腹诽,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会既纯情,又不解风情?
勾得她心痒难耐,好想欺负他。
“只道歉可不行。”
程与淮自知理亏,静待她下文。
看他换了一身衣服,扣子还是系到最上面,反而透出几分禁|欲气息,她得寸进尺道:“我也要看回来。”
“……”
程与淮唇线抿直,故作淡定:“你不是早就看过?”
经他提醒,江稚想起之前无意中撞见他在房里换衣服,大饱眼福的事,以及诸多比如男朋友被女朋友看是天经地义的歪理。
真要仔细掰扯起来,还是她占便宜比较多。
“行吧,那算扯平了。”
她凑过去看他手表,宾客们还等着他们回去开席呢,不能再拖了。
把人赶出房间后,江稚换上另一条复古星空提花吊带长裙,补好唇色出门。
走到湖边,离宴客厅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她猛地停下脚步,不想再往前走了。
程与淮回头看她,目露询问之意。
“我们……”江稚有点别扭,“我可以不进去吗?”
他是程家家主,不太可能缺席家宴。
程与淮不解:“嗯?”
江稚目光闪烁,没有和他对视:“别人会误会。”
“误会什么?”
“当然是误会我……”江稚羞愤难当,指着他唇角的伤口说,“误会我咬伤了你!”
他的伤口是意外所致,可说出去谁会信呢?也根本解释不清,解释就是掩饰。
别人肯定只会浮想联翩,回去换个衣服的功夫,她就急不可耐,如狼似虎,和他吻得难舍难分,还把他的嘴唇咬破了!
要真是这样她也愿意认,这不是半点便宜都没占到,还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
她的声誉,她的形象,她的面子,通通没了。
总之她没脸见人了。
程与淮了然她的顾虑,下颌线微微收紧,表情也略显不自然,轻描淡写道:“没人会说闲话。”
哼,这话说得倒是轻松,他身份摆在那里,当然不会有人敢乱嚼他舌根!
江稚忽地灵光一闪,扶着腰往前走,时不时揉两下,故意装出一副腰酸腿软的模样。
减去路上来回的时间,他们待在南院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
这样一来,别人就会以为是他急色得不行,没把持住做了不可描述的
事,而且短短十来分钟就完事了……
来啊互相伤害啊,谁怕谁?
程与淮看穿她心思,疾步上前,长手一伸,搂住她纤细的腰身。
“喂!”江稚忍住笑意,轻戳他手臂,调侃道,“做人可不能太程与淮。”
“什么意思?”
江稚挑了挑眉,瞪他:“双标呗。”
凭什么丢她脸可以,有损他的男性尊严就不行?!
“关于唇角的伤口,应该是另一种解读更合情合理。”
程与淮略作思索,压低了声线,循循善诱道,“为什么你会咬伤我?”
是啊,接个吻而已,平白无故她怎么会咬破他的唇?
江稚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捋,随口就来:“因为你好-色,霸道,急不可耐!吻得我透不过气,无法呼吸,所以我只能咬你,阻止你,让你停下来。”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江稚:“……”
第30章 是心意相通
向来以清正端方的形象对外,禁欲而不染的男人,令无数人敬仰,如今却要当着几百位宾客,且大多数是同族长辈和晚辈们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引人遐思的伤口,间接暴露出私下里好|色的本质。
形象崩塌,声名败坏。
江稚简单比较了一番,他的名声损失确实比较大,再想象下那场面,非常不厚道地存了点看好戏的心思。
回到宴客厅,两人无疑再次成为全场焦点,而她旁边的男人,显然是焦点中的焦点。
她好像还听到了夸张而压抑的倒吸气声。
章艺晗最先留意到换了一袭星空提花长裙的江稚,程家私人制衣坊的高定礼服裙外面有钱都买不到,江稚居然一天就换了两条。
然后,她才注意到程与淮唇角的伤,明明他离开前还没有的……
有如一把尖刀直插心口,钝钝发疼。
程则颖看着江稚,惊艳地“哇”了声,在场的女士们都盛装打扮,唯有她美得格外突出,像是和其他人不在同个图层。
难怪连一向清心寡欲的与淮哥都被迷住,成为她的裙下臣。
程则颖正想和二姐分享新发现,慢半拍地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周围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停止了聊天说笑,连对面的三姐也在对二姐挤眉弄眼。
二姐眼神制止三姐别造次,可自己却管不住视线,往与淮哥稚稚姐的方向看去。
什么情况???
程则颖定睛一看,瞬间受到巨大的视觉冲击。
一个面红耳赤,一个被咬破了唇,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他们刚刚做了什么!
不是吧?
只是换个衣服的时间,就忍不住……了?
这么急色的吗?!
什么光风霁月,君子如玉的形象,完全崩塌了。
还有个捧着十级滤镜,崇拜他的小女孩也默默地碎掉了。
长辈们大都方寸不乱,只不过那唇角的伤口稀奇得很,也实在太明显,想忽略都难。
不免多看两眼,面上没表露出来,心下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某些年轻后生就沉不住气了,火急火燎地在桌下划开手机,往小群里秘密分享八卦:
“我靠?我靠?!我靠靠靠!!!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说就要世界末日了,这居然是我能亲眼看到的吗?!”
“啧啧,唇都咬破了,战况得多激烈啊,说好的不近女色呢呢呢?!”
“姐妹,你这就不懂了吧,越是禁欲克制的人一旦失了控,放纵起来会非常欲!非常不正经!非常邪|恶!!非常难以招架!!!”
“没错,冒着生命危险斗胆说一句,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外冷内热,表面禁|欲,实际杏欲很强,体力还特别好,好到会把床整塌的男人。”
“看破不说破,+10086”
“看破不说破,+身份证号”
……
舆论中心的某位当事人却神态自若,从容淡定,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不在意。
身为另一个当事人,江稚自然也接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目光。
她虽然脸皮薄,但不至于怯场,而且他带她坐的是主桌,同桌的长辈们都很善解人意,如沐春风。
老太太满脸慈爱之色,也和他们如常地说着话,可欣慰喜悦之情藏不住,笑得不见眉毛不见眼睛的。
开席时间已到,侍应生们鱼贯而入。
海鲜食材都是当天从产地空运过来,掌厨的皆是资深星级厨师,天没亮就开始在厨房忙碌,精心烹制美味佳肴。
中秋家宴,上桌的每一道菜都很有讲究。
鲍参翅肚是必备的,荔枝木脆皮烧鹅,水晶白切鸡,清蒸东星斑,蒜蓉粉丝富贵虾,玫瑰盐香煎松茸……盛放在定制的瓷碟中,摆盘精致。
除了宴客固定的十八道冷盘和主菜,还有一部分对火候要求极高,需要即上即食的菜品,早一分钟,晚一分钟,吃到的口感、味道都不同。
江稚最爱的是清蒸黄油蟹,产自桐城湾海域,恰逢时节,膏满蟹肥,可遇不可求。
一刀下去对半切开,满满的黄油细腻绵密,几乎快要流出来,她舀了一勺吃进嘴里,爆浆般入口即化,还没细致感受便吞了下去,唇齿间仍留有独特香味,真是一绝。
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蟹性寒,程与淮见她吃完了整只黄油蟹,不动声色地将一杯花雕酒放到她手边。
她在人前用餐,出于礼仪,执筷握勺都是有意识地使用右手,只有和他一起吃饭时才会习惯性用左手。
偶尔起了玩心还会拿筷子和他的打架,或者戳他手背,使唤他给她夹菜。
江稚领会他用意,杏眼弯成了月牙,捧着酒杯小口喝起来,耳朵红扑扑的。
她在桌下轻轻踢了下他的脚,没有任何意义,就是想,便踢了。
程与淮却以为她在暗示什么,眼神带着询问。
江稚摇摇头。
她万分肯定,他们的小动作一定被其他长辈发现了,可能是酒意上来,她的脸开始发烫。
等小两口眉来眼去甜蜜完,三叔公才问起桐城湾大型商贸综合体明年开业的事。
程与淮言简意赅地挑着重点讲,江稚也跟着听了两耳朵,听着听着,不自觉地神游天外……
以主桌为中心,辐射向四周,或叙旧聊家常,或聊国际动向国内Z策,聊得最多的还是生意和名利场上那些事。
大家从天南海北,远道而来,齐聚一堂,不仅仅是为了奔赴一场联络感情的团圆家宴,更多的是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间,实现资源共享,利益交换。
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章艺晗无疑是全场最食不知味的人,在最引以为傲的钢琴上被碾压,自尊丝毫不剩的耻辱已经被另一种更复杂情绪代替。
他生来就在别人需要仰望的位置,对什么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她深信不疑他对江稚只是图一时的新鲜感,玩玩而已。
然而他不仅光明正大地把江稚带来家宴,还当众臣服在她面前,将姿态摆得那么低。
更刷新认知的是,江稚都把他唇角咬伤了,他非但没生气,还百般纵容着她,任由她放肆胡闹。
原来他们私下里是那样相处的,江稚竟然无需小心翼翼地顺从、讨好他,还反过来占据上风,可以跟他撒娇,发小脾气,甚至咬伤他……
不能再往下想,心痛得快呼吸不过来了。
刚散席,章艺晗便越过人潮往外走,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舒宇醉意微醺,正和同桌的美女聊得火热,连她从眼前经过都没发现。
江稚余光恰好瞄见章艺晗出了宴客厅,凑近身侧的男人,轻声说:“我出去走走。”
她和章艺晗还有一点账得算清楚。
程与淮颔首应好。
江稚和长辈们打过招呼,起身离座,在月湖边堵到了章艺晗,开门见山:“是你指使舒宇绊倒侍应的吧。”
章艺晗怔了下,装傻充愣:“我不知道你
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的腰受伤了,所以故意制造了这个意外。”
章艺晗确实发现江稚会无意识地去揉腰,便多留了个心眼,后面舒宇刚好偷听到她和程明朗聊天,原来她今年二月份曾意外受过严重腰伤,险些就瘫痪了。
可惜侍应没成功把她扑倒,否则她怎么也要吃点苦头,最好永远都站不起来,程家不可能要一个残疾的未来女主人。
章艺晗怎么会认,面带挑衅之色,冷嗤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
就算知道是她指使舒宇的又怎样?
江稚拿不出证据,纵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生生吃下闷亏。
江稚验证了心中猜测,眸色转瞬间冷若冰霜。
先前章艺晗数次无关痛痒的挑衅她并不计较,但这一次触碰到她的底线了。
章艺晗喜欢程与淮,想当程太太,大可以冲着他去,蠢得连主要矛盾都不会抓,只会和她针锋相对算什么真本事?
甚至还上升到故意人身伤害的地步,害得那位无辜侍应膝盖骨折,着实恶心到她了。
江稚不屑背地里使阴招,也懒得浪费口舌。
环顾周围,四下无人,很适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揉了揉手腕,朝章艺晗逼近:“我是没证据,但那又怎样?”
“你想干什么?!”
章艺晗被她的架势吓着了,又想到这里是澄园,程家的地盘,还轮不到她江稚一个外人在这儿发威,她绝对不敢跟她动手。
章艺晗可能有所不知,她手里有一份免责协议,在澄园里是可以横着走的。
江稚走得很慢,可气势十足,气场也强大。
“既然你听不懂人话,那么我刚好会那么一点点拳脚功夫。”【注】
章艺晗穿着七公分的细高跟,依然比不过她高,心生惧意,不停后退:“江稚,我警告你!你别乱来,我……”
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章艺晗,都用不上什么格斗技巧,江稚动作利落地抓住她胳膊,脚尖再顺势往她脚踝勾去,趁她重心不稳,用力一推。
巨大的“扑通”一声,章艺晗整个人翻越过半米高护栏掉进了湖里,激起大片水花。
当即人就吓傻了。
程与淮听见落水声赶过来,看到江稚还好好地站在湖边,神色明显一松。
江稚倚着护栏耸了耸肩,望向他的那双乌黑眼睛里满是无辜之色。
说起来连程与淮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不知为何却有种默契,无需言语,仅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比如此时,他轻易就窥见了那藏在无辜之下的一丝心虚。
程与淮抬头瞥了眼她斜上方正常运作中的摄像头,拨通中控室电话。
“关闭503号摄像头,今天之内的监控全部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