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艺晗怎会轻易放弃,立刻拿出杀手锏,“我表姐就在斯大留学,刚好认识江稚,也知道她真实的感情状况。”
江稚依然淡定自若,轻笑了声:“我也可以随便在斯大找个刚好认识我的人,证明我没有说谎。”
“况且,你口中所谓的证人是你表姐,当然是站在你那边,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提前通气,联起手来污蔑我。”
章艺晗同样不慌不乱:“奶奶,您应该还记得我表姐吧。”
“我表姐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性情耿直坦率,非黑即白,眼里更是容不得一粒沙子。”
“外公在圈内德高望重,她都不肯给他面子,又怎么可能为了我违背原则撒谎呢?”
表姐可谓凉薄至极,连嗑药犯错的弟弟都能大义灭亲,亲手送进监狱。
章艺晗最无法理解的是,表姐竟放着好好的家业不继承,偏要跑到国外创业,没苦硬吃。
要是脑子没点毛病,谁能做得出这种事?
老太太当然记得她表姐,确实如她所说,那孩子为人正直,抱诚守真,根本不屑说谎。
“冷管家,”章艺晗突然扬高音量,“麻烦去把我表姐请进来。”
冷管家应声出去了。
偌大花厅落针可闻,压抑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江稚神色也很沉静,无波无澜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程与淮能感觉得到,她格外地心神不安。
他将手指扣入她微微蜷曲的指间,掌心相贴,无声安抚:
没关系,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跟奶奶坦明一切。
江稚回握住他的手,牵起唇角浅浅笑了下。
这一幕狠狠地刺痛了章艺晗,都到这份上了还在演吗?
表面她是豁出去破罐子破摔,其实内心也存在那么一丝期盼,他会念旧情。
他和江稚是假情侣,相爱全是演出来的,可他把衬衫纽扣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却是千真万确!
章艺晗抬手按住戴在脖子上的黑蝶贝扣,她赌他心里肯定还是在意她的。
只要江稚从他们中间消失。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越发清晰刺耳,如同恐怖片里复仇女鬼即将出现的音效,一记又一记,无疑是对耳朵和神经的双重凌迟,让人毛骨悚然。
程明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可又束手无策。
完了,这下是彻底完蛋了。
什么都……瞒不住了。
光线骤暗,进来一道高挑身影,黑色短款皮衣搭剪裁不规则的纯白针织长裙,极具个性,风格强烈的简约穿搭,加上自带气场,夹着风尘仆仆的凛然寒意,看起来就像一柄利刃直插雪地。
黑白撞色,营造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明显不是善茬。
程明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等看清楚来人的脸,他猛地瞪大眼睛,表情和见了鬼没什么分别。
“表姐。”章艺晗满脸堆笑,热情地迎了上去。
庄泠避开她伸来的手,面无表情扫视完全场,礼貌颌首跟老太太打招呼:“柳婆婆。”
好些年没见了,老太太难掩动容,那么多世交的晚辈中,也只有庄泠这孩子记得她姓柳,称她为柳婆婆。
佣人给庄泠奉上茶水,章艺晗已迫不及待想要揭穿江稚的底细:“表姐我记得你说过,江稚目前是单身,所以你能证明,江稚并没有在谈恋爱,对不对?!”
庄泠不带情绪地瞥她一眼,接着视线锁定江稚,又看了看她旁边的男人,若有所思后,不咸不淡地问:“你们复合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反应各异,或震惊,或诧异,或松快。
章艺晗笑意来不及收,生硬僵在脸上,就像久旱的田地出现了裂缝。
她瞬间瞳孔紧缩,往后退了半步,怀疑自己听错了,复合???
什么意思?!
舒宇更是错愕得瞠目结舌,嘴巴大张成O形,被这个堪比过山车的巨大反转惊到了。
程明朗强忍着站起来拍掌叫好哈哈大笑的冲动,随手从桌上抓了把瓜子。
这下可轮到他看好戏了。
精心策划了一场好戏,结果竟是求锤得锤,自己把庄泠这尊大佛请回来打自己的脸,还是当众毫不留情狠狠扇那种,还有比这更憋屈,更脸疼的事吗?
话说如果不是她信誓旦旦铺垫她表姐从不屑于撒谎,那句“你们复合了?”的可信度和含金量也不至于这么高。
果然,回旋镖会平等地击中每一个人,镖镖必达!
趁没人注意,江稚和庄泠目光短暂交汇上,又偷偷地朝她眨了下眼。
章艺晗慌乱失措,死死地咬住唇,颤抖着声:“表姐,你、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庄泠看着这位从小就虚伪,揣着两副面孔,还自以为装得高明的表妹,眼神有说不出的淡漠:“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们复合了,有什么问题吗?”
“复合?”老太太还没完全理清其中的弯弯绕绕,惊讶地问,“你们分过手?”
“奶奶,”江稚轻咬着唇,欲言又止,“我和与淮,之前确实分过一次手,因为……”
该用什么分手理由才能自圆其说?
程与淮虽然对这意想不到的走向还有些困惑,但他反应极快,煞有其事地接过话:“因为异国。”
“对,因为异国。”江稚顺着他提供的思路,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时候我发高烧,只有自己一个人,很想很想他,可他又不在身边。”
她软声撒娇:“奶奶您也知道,生病的时候可难受了,心理也格外脆弱,冲动之下,我就跟他提了分手。”
老太太满眼心疼:“都是与淮的错,他这男朋友当得不尽职。”
程与淮沉浸式以男朋友的身份承认错误,认真道:“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手。”
江稚怔怔地看着他。
无人注意的角落,章艺晗双眼赤红,一副失魂落魄,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假的!”她跌跌撞撞地朝江稚扑过去,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歇斯底里,“就是假的!”
江稚回过神,趁章艺晗心理防线崩溃,便想着借机诈一诈她。
“你从哪儿听说我和与淮是合约关系的?”
章艺晗趴在地上,面如死灰,抿紧嘴巴不回答。
“你就没想过这个透露消息给你的人是何用心?”
江稚居高临下,压迫感极强,“对方为什么不亲自出手,不就是想躲在背后坐收渔利?”
“能不能长点脑子,你被人当枪使了,知道吗?!”
章艺晗脑子乱糟糟的,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确巧合得太蹊跷了。
难道她真被人利用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潜在的竞争对手?
她和江稚撕得两败俱伤,对方可不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扫除了阻碍,一箭双雕。
江稚目光一凛,继续上强度攻心:“还是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而是你为了师出有名杜撰出来自导自演的?”
“你胡说!”章艺晗心态彻底崩了,脱口而出反驳道,“我是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原来是匿名邮件啊。
知道了源头,那么揪出背后搞鬼的人就省事多了。
江稚目的达到。
章艺晗后知后觉被套了话,懊悔已然来不及,难堪地掩面轻泣。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舒晴没眼再看下去,冷着脸甩手离开。
倒是全程置身事外的程惠远忍不住多看了章艺晗两眼。
好戏落幕,人也陆续散了。
庄泠一向我行我素,婉拒了程惠远设宴款待的邀请,从车子后备箱拿出三个立体礼服盒,里面是她亲自设计,剪裁成衣的冬装。
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专程回国一趟送衣服,这确实是庄泠能做得出来的事,江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没有过多寒暄,庄泠把礼服盒交给她,便要出发去机场了。
程与淮主动接过礼服盒,另一只手则是习惯性牵着她。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心事重重,一路上频频走神。
黑色卡宴启动,利落掉头,程明朗解除神游太虚的状态,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哎!她居然是庄泠?!”
“你以前不认识庄泠吗?”江稚疑惑。
认识是认识,小时候他们还一起玩过呢。
程明朗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头:“可我不知道庄学姐就是庄家的那个庄泠。”
而且!
他小时候认识的庄泠,是个男孩子呀。
难道,庄泠去做变性手术了?
不然怎么会从高冷小哥哥摇身一变成了冷艳小姐姐?
“我得去找她问问。”
不问个清楚,今晚他就别想睡觉了。
程明朗追着庄泠驶离的方向跑远。
此刻只剩下两人。
程与淮气定神闲地低笑着问:“刚刚什么情况?”
江稚左右环顾,四下无人,也不在监控区域,但还是谨慎地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四舍五入算的话,庄泠是我朋友,站在我这边的。”
程与淮微微俯身,只觉温热好闻的气息拂向耳畔,似有一朵茉莉花在晨雾中缓缓盛放。
他一霎失神,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当时他就猜到了。
他迁就她的身高低了头,江稚脚跟重回平地:“章艺晗之前跟庄泠打听我的感情状况,她没想太多就如实告知我还单身,还顺了章艺晗的意回国到澄园来当面揭穿我……我便将计就计,请她陪我一起演了这场戏。”
“刚才我是不是演得很好?嘿嘿。”
老天保佑,有惊无险又给她侥幸过了一关,但凡心理素质稍微差点儿都扛不住。
天光暗淡,有风吹过,头顶树叶挨挨挤挤,窸窣作响。
也将她的裙摆轻盈地吹向他。
程与淮对她的出色演技表示了肯定,在他看来,她的紧张、忐忑和不安完全不像是演的。
“不过,”他略作沉吟,“江小姐是不是忘了提前知会我一声?”
江稚无辜地抗议说这可不能赖她:“庄泠经常不按牌理出牌,上面我和你说的那些都是她今天进门前两分钟才发信息跟我透底的!”
程与淮笑意更深,再次夸奖她的临场反应能力。
江稚得意地笑了,礼尚往来:“彼此彼此啦。”
要不是他随机应变配合她,最后也不会圆得这么好。
商业互夸完,她提起正事:“你觉得会是谁给章艺晗发了那封匿名邮件?”
知道他们签订协议内情的人屈指可数。
江稚说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是梁婧?”
梁婧本就对她怀有敌意,上次她去他公司接他下班,在地下停车场,还和梁婧闹过不愉快。
程与淮注意力都在她不停张合的红唇上,她说的话也基本听一半漏一半。
他定了定神,语气一本正经:“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好。”江稚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松懈下来,身心俱疲,忍不住连连打起哈欠。
程与淮暗暗自我唾弃一番,拉着她往前走,回南院补觉。
江稚实在很好奇:“如果查到了是谁,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他哑声应下。
程氏集团旗下不乏高端IT人才,尽管那个发送匿名邮件的人行事非常谨慎,狡兔三窟,借助虚假国外IP层层隐匿,但最终还是被揪了出来。
只是,这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
着实出乎意料之外。
程与淮暂时无暇追究,短短
两天时间里,他已经推翻了十七稿表白方案,反复斟酌后,终于敲定一套最满意的。
第57章 我不止是喜欢
没想到,那位给章艺晗发送匿名邮件,利用她揭穿合约关系的幕后之人居然主动找了上来。
程与淮斟酌言辞,问出心中疑惑:“小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匿名邮件发出去的那一刻起,程惠远就有心理准备,被追踪到真实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而章艺晗嘴巴不严被江稚套话,则加速了她的暴露。
程惠远透过木窗,望向不远处的月湖,天色阴灰,残荷枯败,一番萧瑟光景。
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程惠远收回视线,双手交叠搁在桌面:“与淮,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问过你,应该没打算假戏真做吧。”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程与淮神情微敛,沉默不语。
“你说,”他的回答程惠远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这个可能性。”
可事实是,他正在一步步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程与淮无奈失笑:“小姑,您应该知道,感情这种事是不受控制的。”
他从没想过浪费时间去经营一段感情,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更无意于婚姻。
……直到遇见了她。
从坚定的单身不婚主义者,到确定对她动心,他也走过了很漫长曲折的路,迷茫,隐忍、抗拒、压制、沉浮、挣扎……
最终,他选择遵循真实内心。
程惠远心情分外复杂,她亲眼看着他从小长大,从蹒跚走路的稚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后成为程家之主,同时肩负起集团的重任。
他沉稳强大,能力卓绝,是程家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在他的管理下,集团发展呈现出蓬勃态势,蒸蒸日上。
她不遗余力地教导扶持他,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远超过亲生儿子。
他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她永远以他为荣。
然而,现在所有事情都在脱离控制范围,必须及时止损。
程惠远一针见血地说:“你已经为江稚打破太多次原则了。”
就拿月湖监控事件来说,别人不知道内情,但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他罔顾大局和利益,背弃品行教养,甚至不惜赔上声名信誉,一而再再而三,无底线地偏袒维护江稚。
当上位的掌权者凭感情行事,公私不分,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毁掉他,毁掉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与稳定!
“与淮,你陷得太深了。”
情深则不寿。
程惠远语重心长地感慨道:“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修成正果,即使暂时会有结果,最终也可能是苦果。”
程与淮知道她至今还没走出那段兰因絮果的失败婚姻,前夫二十余年的欺骗和背叛,让她伤透了心,万念俱灰。
他当然也很清楚,付出真心就有可能会受到伤害,但他愿意为了喜欢的那个人,去试一试。
哪怕会受伤,也甘之如饴。
程惠远强硬地表明立场和态度:“总之我不同意你和江稚在一起。”
“为什么?”程与淮仍旧无法理解。
程惠远有种难以应付的无力感:“你就当是小姑的私心。”
“是不是,”程与淮想到某个荒唐的可能性,面色微变,“明朗……也喜欢她?”
可他分明记得她说过,跟程明朗只是好朋友。
程惠远沉默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好几秒后才开口:“与淮,小姑都是……为了你们好。”
她必须要阻止他越陷越深,免得后果不可挽回!
感情没有先来后到,更不可能拱手让人。
程与淮同样态度坚决,沉声道:“我什么都可以让,唯独她不行。”
程惠远深感疲倦地按着太阳穴:“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不止是喜欢。”
程与淮望着南院的方向,眸光放柔。
从爷爷选定他作为继承人起,他的余生注定为程家,为集团而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喜亦不悲。
他已经坦然接受这一生就这样孤独、平淡、无趣地度过。
直到她忽然带着缤纷的色彩,强势地闯入他枯寂的生命,驱走灰暗,填满空洞,到处染上属于她的颜色。
这个世界污浊肮脏,她一尘不染,清澈透亮。
她拥有蓬勃的生命力,也有着他渴望却求而不得的,自由生动的灵魂。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从未感受过的,“活着”的感觉。
不是以集团最高管理者,也不是程家家主的身份,而是只作为程与淮自己……活着。
遇到她以前,他只有纠缠不休多年的噩梦,画地为牢,囚于凛冬永夜。
遇到她之后,他开始对未来有了期盼,有了真实而具体的感受,明亮的,温暖的,有色彩的。
因为她就在他的未来里。
她让他愿意相信,他的人生,也有幸福的可能。
所以他也想像她那样,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
程与淮弯起唇角,恣意而笃定地笑着:“我,非她不可。”
如果程明朗也喜欢她,那他们就公平竞争,各凭本事。
程惠远徒劳地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江稚是他的底线。
话已至此,程与淮不再多说:“小姑,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程惠远看着他扬长而去的决然背影,重重叹息一声。
她太了解他了,不会轻易动心,可一旦动心,就会死心塌地。
他这边铜墙铁壁,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看来有必要再去找江稚聊一聊了。
程与淮离开汀兰水榭,走到月湖边时,收到高阳的微信,汇报进展:
“玫瑰花束”
照片里,一大束红玫瑰热烈明丽,花瓣上仿佛还沾染着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
提前报备的烟火表演,也已获批在桐城湾可燃放烟花区域燃放,规格对标维港跨年烟花秀,高空□□1222发,中空组合烟花52000发,单发花束1314发……
为了帮忙筹备这次表白,高阳没少费心费力,此时他正在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层里,花店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
杏粉色的家书,朵朵碗口般大小,层层叠叠,从门口摇曳生姿开到主卧,地上也铺满了玫瑰花瓣。
名副其实的一路生花。
高阳又来到玄关,几位资深花艺师们在布置花墙,他站旁边看了会,从桌上拿起一枝修剪好的家书,凑近鼻间闻了闻,甜香馥郁,心旷神怡。
不由慨叹,这家书,真是美妙至极。
接下来,高阳亲眼见证,999朵家书簇拥成立体的心形,周围以深绿枝叶和白色茉莉花作为点缀,交织缠绕,美不胜收。
没想到程总平日里行事低调,如今高调起来,是真高调啊。
他拍了个小视频发过去,眉飞色舞,比跟初恋女友表白那会还要激动:“程总,家书花墙也已完工!”
今日全A市的家书都在这儿了,花团锦簇,层次分明,一起赴这场浪漫之约。
“好,辛苦了。”
程与淮反复看了几遍视频,退出聊天页面。
回头望去,小姑站在汀兰水榭的廊檐下,正面朝向他,距离有些远,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刚才忘了跟小姑说。
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会被纯粹地,确定地,毫无保留地爱着。
他无比确信。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待会得想个什么理由,把她约出去。
拐过弯后,迎面走来一群清扫落叶的佣人,恭敬地停下来向他问好。
程与淮淡笑着点头致意。
佣人们齐齐惊掉下巴,众所周知,这位程家家主向来疏冷清贵,生人勿近,喜怒更是不形于色。
在程家工作好几年了,何曾见过他这般春风满面,和颜悦色的样子?
程与淮越过她们往前走,来到岔路口,左边是平时常走的路,宽敞平坦,可路程偏远,而右边的林荫小径虽狭窄曲折,胜在离南院侧门近。
想快点见到她的心情以绝对性优势占据上风。
程与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抄近路。
林荫小径长满爬藤植物,绿意盎然,粉紫色小花开得团团簇簇。
全然不同于平日里的从容不迫,他心潮澎湃,走路带风,穿行在扶疏花影间。
从花路尽头快步拐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群栖在树上小憩吱吱喳喳吵着架的鸟被惊得扑簌四散。
程与淮投以歉意眼神,继续沿着竹林,疾速前行。
绕过亭台楼阁,经过溪流池塘,踏过半月形拱桥和海棠门,穿过近三十年孤寂冷清的岁月……
一步步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坚定地朝她抵达。
一路上,他心里都在想着她,想着那场夜幕降临后即将到来的告白,想着他们共同拥有的未来,面上笑意就没消散过。
进入南院侧门,一抹生动绿意晃入视野。
假山边,那棵他们一起种下的家书,被她掐掉花苞后,果然长势良好,枝条渐粗,叶片油绿,快有半人高了。
很快,客厅已近在眼前。
接近幸福的时候最幸福,程与淮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疯狂跳动,盈满了欢喜和期盼,掺杂些许紧张,涨得生疼。
他已经迫不及待。
客厅里。
江稚刚结束和嘉林银行工作人员的通话,握着手机眉心微蹙。
程明朗吐出瓜子壳,忙问怎么了?
“申请贷款的资料又出问题了。”
她隐隐感觉银行那边好像刻意在拖延进度。
程明朗深感不解:“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大客户,银行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卡你?”
江稚也觉得有点奇怪:“后面再看看吧。”
程明朗想到什么,挪屁股坐近,跟她要庄泠的联系方式,顺便气呼呼地告状。
“庄泠实在太过分了呀!”
那天他追到停车场出口才把她的车拦停,好声好气问她怎么从男生变成女生了?
结果她居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脚踩油门走掉了,害他什么都没问到,只吃了一嘴的汽车尾气!
这两天他越想越气,吃不好睡不好,不和庄泠吵上一架掰扯清楚,这事就没完!
江稚揉揉腰,好笑道:“晚了,庄泠预判了你的预判,不准我给你她的联系方式。”
程明朗捶胸顿足:“!!!”
气死了。
“对了,你和庄泠是不是提前通过气?”
程明朗想起前两天那场一波三折的对峙仍心有余悸,幸好章艺晗找来的证人是庄泠,不然就要前功尽弃了。
好险好险。
江稚没有隐瞒,将所有实情都告诉了他。
“卧槽!”程明朗听完后倒吸一口凉气,“卧槽我真以为你是演出来的。”
他肃然起敬:“你的演技真是绝了,完全看不出丁点儿表演痕迹哪。”
江稚说这有什么难的?
“最难演的是,我明明知道你哥他喜欢我,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
“你知道我演得有多辛苦吗?!”
程与淮刚靠近客厅,门槛还未踏入,就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
可能是他不在,他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窃窃私语,而是用正常音量聊着天。
加上周围太安静了,所以他恰好听到的这句话便尤为清晰。
字字清晰入耳——
你知道我演得有多辛苦吗?
演……什么?
程与淮整个人怔愣在原地,如坠深渊般,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失重感击中,心跳好似骤停。
一墙之隔。
程明朗自知输局已定,幽幽叹了口气:“还是我的零花钱比较辛苦吧。”
“早知道就不和你打赌了,”他做出一副肠子都悔青的样子,“哼,三个月内拿下我哥,对你来说还不是洒洒水的事?哼哼,易如反掌,百分百的胜算,你就是故意坑我,哼哼哼!”
江稚从水果盘里捏起颗草莓小口吃着,她已经很照顾他的零花钱了,没有速战速决结束赌约。
她假装叹气:“每天在你哥面前演戏,我也很累的好嘛?”
一周内,他要是还不跟她表白的话,她就……直接上了。
等不及了,不想再演了。
程明朗撇嘴切了声,你看我信吗?要不先把唇角的笑意收一收呢?
“不过,你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吧,连我哥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居然都被你骗过去了,真的可以拿影后啦稚姐。”
“那必须的!”
熟悉的清脆笑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遥遥传来,空谷传响,回音阵阵。
“爱情果然会让人降智啊。”
在这轻快得意的笑声里,程与淮感觉到心脏好像正在被撕裂成一片片。
原先满溢的欢喜也被一层层地镇压下去,瞬间清空。
不知为何,竟不觉得疼,大概是麻木了。
甚至,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低低笑起来。
没有声音,也没有意义的低笑。
原来是一直在……演戏吗?
两天前,她那般信誓旦旦地跟奶奶说他们真的是男女朋友,他以为按照她惯用的四舍五入算法,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心照不宣,彼此两情相悦,就差捅破中间那层窗户纸。
如今看来他判断失误了。
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痴心妄想而已。
她的脸红耳热,甜言蜜语的撒娇,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爱意,在他生病时的体贴关怀和照顾……
所有他以为能够证明她同样动心的证据,居然全是他的错觉么?
居然是,她为了赢得和程明朗的赌约,刻意演出来的假象。
是啊,那看到喜欢的人时才会有的充满爱意的眼神,在他们才相识短短几日时,她分明就已经向他展露过。
总不可能……
她也对他一见钟情吧。
程与淮无法再自欺欺人。
“我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在她心里总有别的比他重要,随时都可以将他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
原来如此。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这些才是真实。
是啊,有非分之想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
真的只是在演戏吗?
她真的从未,从未……从未对他动过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冷风拂过树梢,婆娑轻响,像是某种应答。
程与淮隐匿在斑驳光影中,低垂的眉眼间颓色难掩,眸底的光也一点点幽暗下去,更显落寞黯然。
理智、冷静,欢喜、不甘、酸楚……所有情绪,慢慢地冰冷,沉寂下去,坠落黑暗,消亡殆尽。
一切都荡然无存。
或许连灵魂也已经脱离,只剩下一副空空荡荡的躯壳。
他身形微晃,不得不伸出手去,掌心抵住墙面,堪堪稳住身体。
头晕目眩之际,又听到她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跃跃欲试地说,在说什么?
听不太清。
他陷在不真实的虚空里,用尽全力,凝神去听。
哦,她是在说——
“……要不要再用明年的零花钱来打赌?我赌你哥一周内就会跟我表白。”
头开始跳针似地疼起来,程与淮被驱逐回真实之中,极力隐忍着,额角青筋毕露。
这种神经痛再熟悉不过,从心口刺开的疼痛却是那么陌生,沉甸甸,真真切切,如同万箭穿心。
他用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却无法阻止痛感横冲直撞,蔓延到四肢百骸,甚至刺穿皮肤。
身体里某个最重要的部位正在迅速坍塌,破碎。
前所未有地挫败。
前所未有的沉钝疼痛。
疼得他必须弯下腰去,才能勉强喘得过气,稍稍缓解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越痛,越清醒。
“我赌你哥一周内就会跟我表白。”
程与淮唇角微沉,缓缓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似笑非笑。
很显然,她严重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吸引力,哪里用得着一周?
他今晚就会向她表明心意。
原本,是这么打算。
第58章 的当然是选择原谅她
脚步声传来,江稚下意识
地偏头望过去。
梅院的单管家站在门外,朝她温和一笑,走进屋内,瞥见坐她旁边的程明朗时,目光微凝。
打过招呼后,单管家客客气气地表明来意:“江小姐,四小姐邀你到长乐亭赏景。”
四小姐就是程惠远。
江稚这次来澄园为程惠远贺寿,本来也想找她好好聊一聊,可章艺晗三番两次挑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好的,我待会就过去。”
单管家一离开,程明朗立刻两眼瞪得溜圆,面露担忧:“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都能猜到他妈什么用意,赏景是假,棒打鸳鸯才是真!
“不用。”江稚并不想让他夹在自己和他妈妈之间左右为难。
“我是不敢忤逆我妈,”程明朗很讲义气地拍了拍胸膛,“但身体结实,替你挨两下打还是ok的。”
江稚被他的话逗笑。
她还是选择独自赴约,经由南院侧门来到后山,过了水潭,再走百来米便是长乐亭。
一泓溪水清澈见底,载着落花枯叶,从亭下蜿蜒穿行而过。
程惠远双手环胸,面向小溪而站,许是心烦意乱,顾不上像平时那样精心打扮,头发略显散乱,脸上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见到江稚,她没有过多铺垫,直入主题,厉声斥责:“江小姐,想必上次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你和与淮不合适,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他纠缠不清?!”
江稚不慌不忙道:“程女士,我也很明确地回答过您,我没办法答应您的无理请求。”
至此,她越发肯定另一个猜测:“那封匿名邮件,是您发给章艺晗的?”
“对,是我。”
程惠远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感再次袭来。
“你不是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沉着脸说,“其实,与淮是不婚主义者。”
“略有耳闻。”江稚反应平静,“所以呢?”
这个所谓的真正理由并不能说服她。
说实话,虽然不理解程惠远为什么要屡次出手阻挠,但江稚从来没在她身上感觉到对自己有任何的恶意。
程惠远头疼不已,按着眉心,沉默良久。
“您之前说他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妻子,现在又说他是不婚主义者,从没打算结婚。”江稚微微一笑,“这不是前后互相矛盾吗?”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手里已经没有底牌了。
程惠远面色凝重,略作思忖后,深深呼吸,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
“如果我有一个必须阻止你们在一起的理由呢?”
江稚眸光微凛:“什么理由?”
“这个秘密,”程惠远垂头看着亭下溪流,压低了声音,“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流水潺潺,掩盖住了本就不大的说话声。
江稚若有所思地听着,不自觉攥紧了手。
两阵风吹过去的时间,程惠远就把压抑心底已久的秘事讲完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江小姐,还是希望你能对所有谈话内容保密。”
她不忘强调:“尤其今天我找你的事,绝不能跟与淮透露。”
江稚心神恍惚,好半晌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应下。
她当然会保守这个秘密。
“明朗说你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程惠远眼神透着诚恳真挚,“相信我,就到此为止,这样对谁都好。”
她在江稚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你好好考虑一下,小稚。”
程惠远离去后,江稚继续留在亭子里,神情空茫。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不知不觉,暮色一层层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
森林中悄无声息地起了薄雾,世界安静得只剩风声。
她坐在迷雾的暮色里,失神了很久很久。
直到两只猫打闹着从树林里出现,腼腼察觉到她情绪低落,趴地打滚,“嗷呜”叫着滚到她脚边,四脚朝天,翻起柔软的肚皮,想要逗她开心。
连戒备心重,不喜和人亲近的小狸花也跃上长椅,举起爪爪搭到她腿上,像是在安慰她。
“我没事啦。”江稚轻抚腼腼肚子,又摸摸小狸花的脑袋。
“我只是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惘然叹息:“怎么办啊?”
小狸花豪放不羁,爪爪一拍:“喵!”
腼腼不甘示弱,脑袋拱啊拱的:“喵喵!”
两只猫七嘴八舌地为她出谋划策。
暮色渐浓,夜幕降临,整座城市华灯初上。
程与淮开着车汇入主路,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不想待在南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一辆三轮车冒冒失失地从侧边撞了上来,黑色添越的车身立刻凹了一大块。
很快,一位裹着军大衣的老大爷颤颤巍巍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看到被撞凹的车子,惊惧地“啊”了声,脸色霎时发白,有种大祸临头之感,两腿打起哆嗦,险些站不稳。
他不认识这是什么车,但能看得出来价值不菲,估计自己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从车上下来的年轻男人气质冷峻,衣着精致讲究,明显非富即贵。
老大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深弯下腰去,再三道歉。
他不是故意的,是为了躲避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野猫……
程与淮下了车,看都没看被撞的那处,即使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依然克制着情绪,缓声问老人家是否有受伤。
确实,他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克制,只有遇上她,才会失控。
老大爷连忙摆了摆手说没受伤。
主要是受到了太大惊吓。
他边拍心口边合计,三轮没买保险,养老金和摆摊赚的钱勉强够老伴医药费,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赔了。
这一撞,怕是老两口以后的日子都没指望了。
嗫嚅半天,他搓着手小心翼翼问道:“老板,能不能分期赔偿?”
他身体还算硬朗,每天从吃喝上再省下来些,再去多捡点废品,也算一笔进账。
程与淮并不打算追究对方的责任,这么大的年纪,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怎么会在寒冬腊月外出奔波劳碌。
确认老人家真的没受伤,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老大爷不知所措地呵出一团又一团白气,仍难以置信,就这么轻易逃过一劫了?
反应过来后,他不停鞠躬道谢。
藏在老旧军大衣下的一朵玫瑰花掉了出来。
老大爷赶紧把花捡起来,心疼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见年轻男人看过来,他轻抚着花,笑得幸福又羞涩:“今天是我和老伴结婚50周年纪念日。”
他提前收摊回家,还给她买了一朵玫瑰花,怕被寒风吹坏,宝贝似地捂在心口。
程与
淮目光凝在那朵玫瑰花上,可能是压到了,花瓣边缘已有些皱蔫。
他心里百般滋味,转身拉开副驾车门,抱出玫瑰花束,双手递过去。
与其被丢到垃圾桶,不如借花献佛,就当庆贺他们金婚。
“不不,我不能要!”老大爷诚惶诚恐地连连后退,这大束玫瑰花包装精美,一看就知道很贵。
不用赔偿已经是万幸,怎好再收下这么贵重的花?
程与淮直接把花塞到他怀中:“您拿着吧。”
反正他也用不上了。
盛情难却,老大爷不再推辞,抱着花千恩万谢。
这么美的花,老伴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指不定多高兴呢。
“实在太感谢你了!”
他笑起来时皱纹很深,笑意从褶皱里迸射出来,就像是荒野上跳跃的星光。
程与淮也笑着道了声金婚快乐。
长达半个世纪的相濡以沫,相守相依,会由多少个幸福的瞬间组成?
可惜,他连体验的机会都没有。
路灯昏黄,寒意料峭。
程与淮站在原地,目送老人家骑上三轮车,晃悠悠地载着玫瑰花束,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正要上车,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循着声音在绿化丛里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缩成团的野猫。
小猫浑身发抖,戒备地盯着他,慢吞吞往后挪,程与淮这才留意到它的腿上插着一支短箭,伤口血迹斑斑。
天气越来越冷,受伤的流浪猫,根本过不了冬。
程与淮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把猫包起来,放到副驾上。
以前他从来不会做这种事。
小猫从还带着暖意的外套里探出脑袋,一脸警惕,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
“你很幸运,我有一个朋……”
程与淮在交错的光影中敛眸,略微停顿,“我喜欢的人,特别喜欢猫。”
她还说过,要爱护小动物。
他不再往下说了,自嘲地笑笑,启动车子,把受伤的小猫送去宠物医院治疗,医生说伤势较重,需留院观察。
晚上九点左右,程与淮从医院回到南院,经过那亮着灯的房间门口,余光不经意瞥见,大半张被子悬在床沿。
他强行收回视线,双腿却像有了自主意识般,不受控制地走进房内。
床上的人侧身睡在橘色柔光里,有种朦胧,不真实的美感。
他弯腰捡起被子盖到她身上,动作微顿,若无其事地掖好被角,还顺手抚平了两道褶皱。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静静站在床边。
明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江稚背对着他,在他落下的影子里屏住呼吸,心绪百转千回。
还是想象不出来,他此时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她?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她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或许是他有意在降低存在感。
她只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似雪后清晨,飘荡在森林里的松木香味,清冽,微冷,无处不在。
等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出房间,又过了半晌,江稚才睁开紧闭的眼睛,鼻尖泛酸。
他知道她在装睡,但没有像上次那样留下来,等她露出破绽,再坏心眼地揭穿她。
夜越发深了,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城里,家书恰好盛开出短暂一生中最美的模样,然而久久等待,始终无人问津,垂头丧气挥霍清香,弥漫到各个角落。
另一座城市。
安静泊在桐城湾港口,整装待发的豪华游轮也沮丧地熄了灯光。
十点整,一束金色高空礼弹烟花“砰”地炸响,高调照亮大片夜空。
“快看,好漂亮的烟花!”
不知是谁惊喜地喊了句,岸上散步的人们不约而同仰起头。
漫天花簇接连绽开,五彩缤纷地坠落。
天上烟火星辰,转瞬即逝。
夜空之下,欢呼声此起彼伏。
小朋友们快乐地跑来跑去,情侣相拥接吻,彼此搀扶的老夫妻相视一笑……
人人都欢喜。
四十多分钟的烟花燃尽后,人们意犹未尽地散去。
这场非官方组织,却规格极高,一下就烧掉了一个小目标的烟火盛宴,让大家津津乐道,甚至在社交网络上引发热议。
可依然没有人知道,这场几乎轰动全城的璀璨烟花,究竟是为谁盛放?
万籁俱寂,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好。
次日下午,江稚便要按计划启程回苏州老家祭拜爷爷,程与淮开车送她去机场。
车窗外景色不停变换,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车内笼罩着化不开的沉闷。
尽管旁侧男人向来情绪不外露,但江稚还是觉察到他的异样,轻声问:“你心情不好?”
程与淮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收紧,眉眼低垂,将所有汹涌的灰暗情绪全沉下去。
他声线混着倦意,听起来极哑:“没事。”
见他目视前方专注开车,明显无意多谈,江稚便不再深问,放任自己沉入心事里。
一路沉默到机场。
直到分别时刻来临。
江稚停下脚步,笑吟吟地挥手和他道别:“再见,程与淮。”
看着她那双漂亮眼眸弯起,一副没心没肺无所谓的模样,程与淮心口忽地揪疼了下,好像被某只无形的手轻攥住,重新唤醒了痛觉。
他复杂难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住,勾唇笑了笑。
每次分开,她都是这样开心地和他说再见,如今想来她的心情大概类似员工休假吧。
不用再辛苦演戏劳累工作了,确实值得开心。
这一次,程与淮没回应她的道别,没有和她说再见。
她也始终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人已经走远,再也看不见身影,程与淮才一寸寸地拉回视线。
忽略心间充斥的酸涩之感,他想起她那句话——
“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如果她所说的欺骗是指为了赢得赌约,故意演戏玩弄他的感情。
那么,他当然会。
当然会原谅她。
片刻后,程与淮来到停车场,坐进车里,颓然地靠向椅背,单手松开两粒衬衫扣子,将衣领往两边拨了拨。
揉按着太阳穴,任由倦怠将自己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发来信息:“我登机啦。”
程与淮直接按灭屏幕。
如果表白顺利的话,他现在应该在A市飞往上海的航班上,本来空出了今明两天行程陪她回苏州。
可惜事与愿违。
堪堪过了十来秒,程与淮还是解锁手机,敲出一行字:
“好,一路顺利。”
那边没有回复,他也不觉得意外。
可能是飞机即将起飞,她开启飞行模式了吧。
难得闲着无事,他给陈复南打了个电话:“出来喝酒。”
陈复南匆忙赶到私人会所的专属包间,一进门就看到他仰头一口灌掉大半杯红酒,顿觉心痛不已。
那可是顶级的赤霞珠啊!
用来买醉岂不是暴殄天物?!
陈复南不清楚他又发生了什么事,竟破天荒地酗起酒来,反正也问不出答案,不如……
陈复南脱掉外套丢沙发上,挽起袖口,对站一旁的包间管家说:“把你们程总存在这儿的好酒全拿上来,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敞开了喝,不醉不归!”
管家察言观色,见老板没有反对的意思,转身出去安排了。
陈复南挑了个干净酒杯,一股脑把瓶里剩下的赤霞珠倒完:“来,干杯干杯。”
接下来,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借酒消愁。
一个多小时后,江稚顺利抵达虹桥国际机场,然后转高铁去苏州。
从高铁站出来,迎接她的除了好天气,还有程与淮特地安排来接她的司机。
江稚给他发微信报平安,然而直到车子抵达老宅,也没收到回复。
估计是在忙吧。
此时,酩酊大醉的程与淮刚被司机送回市中心住处。
朦胧视野中,出现一面心形的浅粉色花墙,999朵家书独守了一夜空房,依然不失温柔美丽。
可对他来说,却是莫大的讽刺。
程与淮往前走了两步,摇摇晃晃,不小心绊倒由花墙延伸出去的玫瑰花瀑,整个人也失去重心。
他狼狈地摔进玫瑰花瀑里。
香气袭人,失魂落魄。
所有强行压抑的情绪瞬间溃了堤,头疼欲裂,心痛如绞,竟分不清哪一处更疼。
这把正正捅入他心脏的刀,是他亲手递出去的。
一切后果他自会承担。
可是,在他满怀欢喜与
期盼,匆匆奔向她的路上,从没想过,等待他的……会是这种结局。
更没想到,会听到她亲口说,每天在他面前演戏,很累很辛苦。
痛感越发剧烈,程与淮额头冷汗涔涔,微微弓起身体。
既然这样,以后就不用再演了。
她本就是为她外公的遗作而来,那幅画早已交回她手上,他们之间两清了。
勉强算得上,好聚好散。
纵然再不舍,除了合约,他还能用什么留住她?
可为什么要留住她?
她又不喜欢他。
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本来真的以为,他们已经两情相悦了。
最可笑的是,他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就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
要是没有抄近路就好了……
如果那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脑中一片混乱,程与淮点开对话框,删删改改。
“合约提前终止。”
“合约提前解除。”
“合约提前解除,我已向奶奶坦明。”
发送成功。
下一秒,他又手忙脚乱地按了撤回。
醉意骤然消去大半,痛感却有增无减。
再三确认提前解除合约的消息成功撤回,程与淮将手机压在胸前,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被他压在脸下的玫瑰花瓣也跟着心有余悸地发颤。
突然间,紧贴着心口的手机震动了下。
不亚于山崩地裂。
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明明已经终止了倒计时,原来竟是假象,给了侥幸生还的希望,最终猝不及防地在胸前引爆。
大约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程与淮指尖轻颤,点开收到的新信息。
几乎同时,他闭上了眼睛。
手机屏幕仍亮着,显示出聊天页面。
……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重新编辑】
好开心呀好开心呀好开心呀好开心呀:
“好”
第59章 心他后悔了
大概是年少漂泊异国他乡的缘故,江稚是个归属感并不强烈的人,这世上能让她用到“回”字修饰连接的地方并不多。
苏州老家是其中之一。
江稚记得每年暑假爷爷都会带她回来住上一段时间,白天走遍城里各个角落,黄昏兴尽归家,用过晚饭,窝在天井树下的藤椅里,捧着西瓜,数星星,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大多跟奶奶有关。
因而江稚和奶奶素未谋面,可对她并不陌生。
那是个温婉美丽又不失坚韧的女人,风雨飘摇的特殊岁月里,夫妻被迫分隔两地,她无依无靠,独自生下儿子,艰难抚养,吃尽了苦头。
后来历尽艰难一家人终于团聚,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一场普通的伤寒却轻易带走了她的生命。
这一世夫妻缘分虽浅,但刻骨铭心。
爷爷没有再娶,带着年幼的儿子一路南下去了香港,摸爬滚打,创业打拼,最后定居桐城。
去年冬初,爷爷在桐城病逝,临终前留下遗言,要回老家和奶奶合葬,落叶归根。
这是他们的约定。
生同衾,死同穴。
江稚收回心神,提着行李箱踏入院子里,回忆画面纷至沓来。
只是爷爷再也不会从屋内走出,接过行李箱,慈爱地摸着她的头,笑说:“累了吧,爷爷给你做了好吃的,赶紧洗手去。”
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草一木和记忆中相差无几,当年南下赴港前,爷爷把老宅托给了小姨子,三年前小姨子撒手人寰,如今是奶奶的外甥女在帮忙看管房子。
江稚喊对方桂芝姑姑。
桂芝姑姑准备了一桌她喜欢吃的饭菜,她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每样都吃了点。
吃过晚饭后,江稚打算出门到附近逛逛,兜来转去,走到了熟悉的杏花老街。
斯京入夜后街上行人寥寥,冷冷清清,远没有国内鲜活热闹。
人声鼎沸,街边两侧规整地支起各种小吃摊,铁板鱿鱼,炸串烧烤,锡纸花甲,酸辣粉肉夹馍……
迎面走来各色面孔,青春洋溢的学生,略带疲倦的上班族,精神矍铄的老人家。
江稚站在街角,看着不远处的馄饨摊子,老板娘动作利索地往锅里下馄饨,白色蒸汽一涌一涌地往外冒,被灯光染成温暖的橘色,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她喜欢待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
江稚从街头闲逛到巷尾,走着走着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穿出长长的小巷,经过一家奶茶店,听到放在门边的音响在唱:
“我们在途中匆匆挥手并不说告别……”
“不问出路,不求退路,我心惟一归处
沿着你的方向昼夜奔赴……”【注】
灯火阑珊,晚风留人,她驻足倾听。
一曲终了,原路折返,行至永安桥时,眼前忽然一亮,天上炸开一簇彩色烟花。
桥下波光粼粼,游船接连穿梭而过,水面月影碎了又碎。
江稚独自站在桥上看烟花。
直到烟火燃尽,她仍立于凛冽寒风中,仰望着夜空。
薄薄烟雾弥散后,视野尽头出现一泓月明。
弯月棱角分明,在她眸底由清晰变得朦胧,又由朦胧转为清晰。
夜深寒重,有说笑声隐约传来,江稚裹紧外套,转身往回走。
在她身后。
一颗流星划破天际。
翌日,天气依然晴好,江稚带了两束鲜花和三杯饮料去山上墓园看爷爷奶奶。
照片里他们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她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好在送了他最后一程。
照片是她选的,当初爷爷病重入院,偶尔意识清醒,总念叨着怕奶奶认不出他。
他老了,头发斑白,满脸皱纹。
照片里,爷爷风华正茂,笑得很温柔,是奶奶熟悉的样子。
她相信,纵然阴阳相隔数十年,奶奶也一定会一眼就认出他。
江稚在墓前坐下来,从纸袋里拿出饮料,芝士莓莓给奶奶,庐山云雾是爷爷爱喝的。
她有些困,和他们碰杯后,喝了两口咖啡提神。
“爷爷,您一定和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吧。”
……
很多很多深埋心底的话,只能跟爷爷说。
直到此刻,江稚终于懂得,为什么爷爷每次带她回老家都喜欢来山上,一待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
累了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要回到心疼自己的人身边。
“爷爷,怎么办?我好像……有点累了。”
全世界沉入寂静,她倾身靠着墓碑,疲倦地阖上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阳光格外温暖,微风吹动发丝,好像爷爷宽厚的手掌在轻轻抚摸。
正认真感受着,江稚突然捕捉到一阵异样的声响,低头看去,只见一只胖乎乎的黑猫伸出爪子去扒拉她喝剩的咖啡。
被她当场抓了个正着,它居然毫无惧意,甚至还张开嘴巴想去咬吸管嘬咖啡。
江稚连忙把咖啡拿走,试着和它讲道理:“这个你不能喝哦。”
真是不可思议,很少见到能把自己养得这么好的野猫,不仅肥嘟嘟,毛发油亮,还一点都不怕人。
胖黑猫没喝到咖啡,扭头就走。
不过须臾它又回来了,大摇大摆地叼着根香蕉,放到她前面,爪子拍了拍。
江稚恍然大悟,难怪这只猫长得这么胖,原来整个墓园的供品都是它的食物。
环顾周遭,阳光明媚,一排排墓碑肃穆林立。
好像也在以它们的方式凝视她。
江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黑猫的脑袋。
所有来自人间对远去故人的不尽思念,柔软地涌向掌心。
化作实质,在她眼眶里温热涌动,满溢而出。
残余的负面情绪被温柔地清洗干净。
她轻笑出声。
目之所及,风和日丽,山空云净。
看她许久无动于衷,胖黑猫又努着鼻子把香蕉拱得更近了些,大胖脸一抬:“喵!”
江稚大致猜到
了它意思:“你想用香蕉跟我换咖啡?”
“不换。”她比了个拒绝的手势。
胖黑猫傲娇地喵了声,神情大有“别客气赏你了”的意思,伸伸懒腰,非常豪迈地留下香蕉走开了。
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临走时,江稚把羊绒围巾叠好放在了爷爷奶奶墓前,这是回赠小猫咪的过冬礼物。
她带走了香蕉和三杯饮料。
刚好经过供奉着香蕉的那座墓,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孩子,笑容甜美,梨窝浅浅。
江稚鞠躬道谢:“谢谢你的香蕉。”
看清了下方的生卒年份,她目光猛然顿住。
2000.01.01—2023.02.16
在这个瞬间,江稚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被某种宿命穿心而过,寒意透骨。
2023年,2月16日。
那一天,原本也应该是她死去的日子。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冥冥之中,她逃过了命运,但又好像没有完全逃过。
起风了,青山外,橙红的夕阳摇摇欲坠。
天色将晚,江稚缓缓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回家。
在老家待了一周,她准备返回桐城。
桂芝姑姑亲手做了桂花酒酿软酪,让她带着路上吃。
登机前,江稚又收到嘉林银行工作人员的电话,不出意料,申请贷款的资料又没审核通过。
这家银行是爷爷生前最信任,也是合作最多的,所以她才作为首选。
到底怎么回事?
江稚找张副总打听了下,才得知嘉林银行是方氏集团旗下控股的银行之一。
而方氏集团的总裁,正是方菱母亲蒋定非。
两年前方菱留学回国,数次创业失败,便在嘉林银行挂了个闲职。
原来是她一直在从中作梗。
难道,方菱是在为许婉宁出气?
可能性不大,许婉宁面子应该还没这么大。
况且许婉宁如果知道她贷款是为了买回别墅,不得急得跳脚出来阻拦了?
江稚仔细回想了一番,她和方菱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谈不上交情,更别说有什么过节。
方菱为什么会暗中使绊子?
该不会是……
那次在方氏旗下的服装店,方菱强抢她外套失败,丢了颜面,因而恼羞成怒?
方菱打小就被家里惯得娇纵任性,确实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江稚觉得有些无语,她又不是只有嘉林银行这个选择,顶多就是浪费了点时间而已。
以目前的大环境,因为一些无关痛痒的过节拒绝掉一个大客户,谁的损失更大,不言而喻。
她没有把这事放心上,直接打电话给中介,让他帮忙物色新的贷款银行。
***
A市连着阴了好几天,临近年底,集团事务繁多,文山会海,忙得不可开交。
总裁办却反常地笼罩着一股低气压,气氛极为压抑,秘书助理们不明所以,说话做事都越发谨小慎微。
有份急需签字的文件,大家踢皮球似地踢来踢去,谁也不想在这关头上踏进霜天雪地的办公室去直面老板。
最后只能由高阳揽下重任,一进门,就对上办公桌后那张冷冰冰的脸,不由得僵住脚步。
老板向来不显山不露水,能让人感觉出来他心情不好,说明他心情是真的很不好了。
高阳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都水到渠成了,怎么会表白失败呢?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难道被江小姐拒绝了?
怎么可能?!
“程总,”高阳顶着压力走近,“这里有份需要您签字的文件。”
程与淮翻开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高阳眼观鼻鼻观心,欲言又止:“程总,还有件事……”
程与淮头都没抬,冷声打断:“办公室禁止谈论私事。”
高阳语气谨慎:“是和江小姐,有关的事。”
程与淮恍若未闻,手中的笔也没停,行云流水地签好名字,将文件一合,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高阳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模样,无声叹息,拿着文件离开了办公室。
看来老板被伤得不是一般地轻哪。
五分钟不到,高阳又回来了,表情莫名复杂,委婉说道:
“程总,这份文件恐怕用不了。”
——名字签错了。
程与淮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只见落款处写着“江稚”二字。
他面无表情地在另一份新打印的文件上签了字。
高阳任务完成,刚要出去,身后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
“她怎么了?”
高阳早已打好腹稿,一气呵成将江稚在嘉林银行贷款却被百般刁难的事说了出来。
程与淮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这些天他一如往常地来公司上班,早出晚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绝大多数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效率奇高。
只有这样才能转移注意力。
但很显然,从未成功转移过。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爱意悄然聚沙成塔,倒塌时又怎会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好在,无论如何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又静了几秒后。
程与淮合上笔盖,淡淡道:“既然方氏这么喜欢审核资料,那集团最近和方氏的合作项目也按流程好好审核一下吧。”
高阳立刻应了声“是”。
这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但背后蕴含的深意非同小可。
显而易见,方氏肯定要为此买单了,连锁反应之下,后果更是难以估量。
嗐,你说那位方家千金好端端地没事干非要去招惹程总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干嘛?
还不如直接得罪他本人呢。
又或者挑个别的时候呢,正受着情伤的男人能有什么理智可言?
估计合作项目一停,方氏那边很快就会找上来了,得抓紧时间想好怎么应对,高阳拿起签好的文件匆匆离开。
另一份签错名字的文件仍摊开在桌面。
程与淮目光紧锁着那两个字,近乎自虐般一笔一划地往心底刻,棱角割人。
她明知道,只要和他说一声,被方氏刁难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可她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不跟他说。
程与淮合上文件锁进抽屉里,点开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她最后回复的那个“好”字。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字,怎么会拥有如此巨大,让人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的力量?
那晚,他倒在玫瑰花里,给她发了条提前解除合约的信息。
一时冲动,除了懊悔还是懊悔。
不该在她爷爷的周年祭日前夕发给她的,不过,想必她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本来还想跟她解释,他喝醉了,说的醉话不能作数。
最终还是一字一字全部删了。
她回的那个“好”字干净利落,毫无留恋,毫不拖泥带水,就和他划清了界限。
他又何必再主动送上去让她肆意践踏?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轻而易举就崩塌了,覆水难收。
心脏开始隐隐作痛。
短短几天,程与淮已经习惯并接纳了这种疼痛,仿佛它们一直潜藏在他心底深处,是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
一遇到她,就会触发。
那些陌生的欢喜、对未来的期盼,以及所有感受到的幸福和美好都是幻觉。
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只有疼痛才是真实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一种安全感。
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不会消失,也不会被人夺走,随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落地窗外天色阴灰,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他又点开她的头像。
照片里,她朝着雪山湖水亭亭站立,回眸一笑,眼神清亮,闪着无限欢喜。
以后就退守到朋友的位置吧。
或许,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又怎么可能……还做得成朋友?
程与淮忍着痛闭上眼睛,任由那些晦暗
又锋利的思绪汹涌而来,将自己淹没。
即使她不喜欢他。
即便只是一厢情愿。
他也衷心地祝愿她,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第60章 如她不必受任何人的委屈
正如高阳所料,十点钟暂停项目合作,十点十分,方氏集团总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应对得滴水不漏,只推托是按照例行程序行事。
三天后,方氏总助金莹亲自登门,他们团队已经严格遵照程氏集团的要求提交方案,一遍遍修改,精益求精,可都没有通过,全被打了回来。
到了这种地步,傻子都看得出来程氏是在有意针对。
只是两家向来合作无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金莹不卑不亢:“还请高特助指点一番。”
高阳便点到为止:“事出反常必有因,金助理不妨先去查一下,近来方氏是否以同样的方式为难过别人。”
金莹能力强效率高,没费多少功夫就揪出了背后的“因”,第一时间把了解到的来龙去脉上报给总裁蒋定非。
蒋定非雷厉风行,直接向嘉林银行施压,要求速速摆平此事,免得影响和程氏的合作。
当天下午,江稚接到了一个来自桐城本地的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嘉林银行的副行长,声音听着挺年轻,先是致歉,由于实习生不熟悉业务流程,加上涉及金额过大难免谨慎,这才导致误会,非常抱歉给她造成了困扰。
又问她什么时候方便过去面签,为表诚意,他将亲自接待。
从头到尾,江稚都没感受到任何歉意,只有高高在上的傲慢,拉实习生出来背锅,轻飘飘就推卸了责任。
她并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我已另有属意的银行。”
年轻男人当即遗憾表示:“那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为江小姐效劳。”
江稚觉得他语气有说不出地怪,可没空深究,岁末将至,会议不断,文件堆积如山,她还要抽空上网课,改论文,恨不得把一秒当两秒用。
忙点也好,没时间胡思乱想。
另一边,金莹及时向高阳反馈后续,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解决问题并诚心道歉,只是江小姐另找了其他银行,总不能不顾她意愿,强行达成合作吧?
“我们方氏对这件事高度重视,是由方董儿子亲自出的面。”
可谓给足了诚意。
“如今误会既已澄清,”金莹顺理成章道,“你看项目是不是……”
高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般避重就轻,敷衍了事,真正需要负责道歉的人居然完美隐身了。
这个结果别说程总,连他都不满意。
“金助理,你恐怕没有准确领会到我先前的意思。”
甚至,完全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样说吧,江小姐不是非要在嘉林银行贷款,程氏也不是非得和方氏合作。”
言尽于此,高阳挂断电话。
程氏集团作为业界风向标,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暂停和方氏项目合作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外界对此诸多猜测,其他原本有意向的合作方为保险起见纷纷谨慎观望,方氏接二连三遭受冲击,客户流失,股价大跌,董事会深感不满,甚而有大股东趁机提出撤换公司CEO。
蒋定非焦头烂额,急得上火,再也坐不住了,可又联系不上程与淮,只好去找高阳,让他帮忙。
高阳先应付了一番场面话:“蒋总,就算您和程总见上面也无济于事,问题的关键不在程总。”
一般来说,程总公私分明,从不感情用事,是个沉稳理智冷静,有原则的人。
但现在呢,不好意思,江小姐就是他的原则。
“蒋总,合作能否继续的前提,是你们的处理方式是否让江小姐满意。”
高阳只差把话说透,条件任她开,开到她满意为止。
只要她满意了,一切都好说。
蒋定非是聪明人,一点就通,道过谢后,匆忙告辞。
回到家,她直奔三楼女儿的房间。
方菱正趴在床上和许婉宁视频聊天。
“哼,还算江稚有点自知之明,知难而退了。”
许婉宁夸张地哇塞了声:“菱总,你也太厉害了吧!”
“那必须的。”方菱神采飞扬,不无得意,“反正我把话放这儿了,我们方家的钱,一分都不可能借给她!”
蒋定非听得心头火起,一把抢过女儿的手机掐断视频,丢到床尾。
方菱吓了一跳,坐起身:“妈妈你干嘛呀?”
“我才要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方菱云里雾里,她干什么了?竟惹得妈妈生这么大的气。
“为什么要为难江稚?”蒋定非做了个深呼吸,压下火气。
方菱惊讶不已,这种小事怎会惊动妈妈?
江稚跟她告状了?
“我……”方菱自知抢外套不成反被打脸这种小打小闹的理由站不住脚,支吾半天,梗着脖子尖声嚷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蒋定非尽量心平气和:“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任性妄为,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
她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细细掰开来说明白。
方菱根本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
蒋定非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这个没长多少心眼的傻女儿,估计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你跟我去和江稚道歉,争取她的原谅。”
她再次强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才不要!”方菱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开什么玩笑,要她跟江稚道歉?
那她的脸面往哪儿搁?传出去肯定被人笑话。
蒋定非身心俱疲,拖了把椅子坐下,按着太阳穴说:“程氏那边的意思是,如果不能让江稚满意,就没有继续合作的可能。”
某些股东本就不满她占了总裁位置,又怎会轻易放过这次拉她下台的好机会。
方菱抓不住重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江稚什么时候又攀上了程氏那位,她的靠山不是桐城商会副会长吗?!”
许婉宁不止一次说过,江稚是靠出卖美色从周副会长手中换取人脉资源。
方菱嗤笑了声,语气难掩刻薄:“江稚可真是好手段呐,竟然连圈内传言不近女色的程总都成了她的裙下臣,还公私不分,为她出头撑腰。”
方菱一边嘴硬不屑,一边又有点心慌,江稚找的靠山一山还比一山高,而程家绝不是她们能得罪得起的……
蒋定非这一路来走得曲折艰难,自是清楚世道惯来对女性不公,就因为生来是女人,她要比男人付出更多更多更多,才有资格去和他们争权夺利。
即使力排众议,凭实力登上高位,也会被造谣是靠男人,靠不要脸睡上去的。
在她看来,世俗对女性的偏见、恶意和枷锁,很多时候是女性加诸女性。
她们自甘蒙昧,却容不下别人觉醒,自己还跪着,其他人就不可以站起来。
反观男人们,从来都是团结一致,坚定维护男权至上的规则和秩序。
蒋定非不禁悲从中来:“菱菱,你还记得吗?妈妈也被人说过是靠色相上位,你还为此愤愤不平,勇敢地站出来反击,维护妈妈。”
“如今你只凭道听途说,就用最大恶意去揣测,给另一个女孩子泼脏水,闯下大祸也一昧任性逃避,不顾后果!”
“菱菱,妈妈真的对你很失望。”
方菱从没听过妈妈说这么重的话,委屈又难受,两行眼泪“唰”地流下来。
傍晚,云来山庄迎来了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来者是客,江稚礼数周到地把她们请到了会所茶室。
心下不免疑惑,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们母女突然造访,是有什么事找她?
“冒昧打扰了。”蒋定非本以为江稚会心存芥蒂,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没想到人家大大方方地招待,不得不说,光是这份豁达的气度……女儿就望尘莫及。
放下礼品后,她也不兜圈子,诚心诚意地道了歉:“都怪
我平时忙着工作,疏于管教,才纵得方菱这般骄横失礼,无法无天,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说完,她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方菱之前大哭了一场,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以这副狼狈的样子出现在最讨厌的人面前,还要认错道歉,本就抗拒得不行,又听到妈妈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满腹委屈如岩浆般喷涌而出。
蒋定非轻拍了拍女儿肩膀,以作提醒。
方菱眼眶酸胀,咬紧牙,用力盯住桌面:“对不起,是我错了。”
声音不高不低,不情不愿,很是别扭。
她生来就是受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迄今为止第三次体会到难堪憋屈的滋味。
前两次也是因为江稚!
而且,江稚之前还对她哥哥做出那种事……简直恬不知耻!
方菱道完歉站起来就想走,被蒋定非一把拉住,坐回了原位,立刻扭过头去。
蒋定非有备而来:“江总,据我所知,你还未和其他银行正式签合同,何不再考虑一下我们嘉林?”
江稚无意和方菱继续纠缠,惹不起躲得起,再次以同样的理由体面婉拒。
蒋定非朝她的方向微微倾身,态度恳切:“我知道那栋别墅对你的意义,目前的重中之重是尽快过户,免得夜长梦多。”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他银行还要按程序走,而嘉林银行愿全力配合,无论是放款时间,利率和还款方式等,都会最大限度地满足你的要求。”
江稚心念微动。
确实,她的话不无道理,且诚意十足。
方菱则是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前脚刚跟许婉宁大放厥词江稚别想从方家借到一分钱,转头她妈妈就放低姿态,几乎可以说是求着江稚来借方家的钱了。
脸真疼。
蒋定非的诚意不止这些,她还带来了另一份合同。
“未来五年,方氏集团所有的商业接待、宴席、酒会、年会,团建……全由云来山庄承办。”
不是,凭什么呀?!!
方菱急赤白脸,快气炸了。
纡尊降贵来道歉,破例在贷款上大开绿灯,已经很给江稚面子了,为什么还要补偿她这么多额外好处?!
又想到都是自己一时意气想给江稚个教训,没想到弄巧成拙,拱手白白送给她这么多好处……
肠子悔青了都!
江稚无视方菱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暗自琢磨。
方菱和许婉宁交好,难保她气不过跑去跟许婉宁透露房子的实情,到时肯定还有得闹。
二来还得看在蒋定非的情面上。
去年爷爷的告别仪式,吕丽母女悲痛欲绝,哭得快要断气,当场博得不少好名声。
只有蒋定非注意到了沉默跪地的她,摘下围巾给她裹上,安抚她节哀,好好保重身体。
她至今仍记得那条围巾有多么温暖。
何况,开门做生意,没理由跟主动送上门的钱过不去。
江稚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还有一个条件。”
蒋定非总算看到和解的希望,仍不敢松懈:“江总请说。”
江稚防范于未然:“如果合约期间,方家人再插手进来,导致横生枝节,造成损失,方氏需赔付高额违约金。”
“没问题。”蒋定非爽快应下。
“!!!”
方菱气急败坏,这是在防谁呢,干脆直接报她身份证得了。
她握住拳头,极力隐忍。
呵呵,江稚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们真正忌惮的是她背后靠山,江稚最好有本事牢牢抓住这根高枝,抓一辈子!
不过,程家作为金字塔顶端的百年世家,门槛极高,以江稚的家世背景想要嫁进去,简直痴人说梦,将来多得是她哭的日子……
这样一想,方菱心里好受多了。
江稚给山庄法务打了个电话,约摸一盏茶工夫,法务就把按照她要求拟定的补充协议送了过来。
合同和补充协议签完,双方冰释前嫌,友好握手:“合作愉快。”
送走两位客人后,江稚坐着愣了会神,点开微信置顶,发了条消息过去。
“嘉林银行的事,谢谢。”
如果说蒋定非母女前来道歉尚在情理之中,但给她补偿让渡了那么多实打实的利益,就显得很不寻常了。
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她们亲自登门,低声下气认错道歉,诚意满满让利的人,除了他,不会有谁。
也只有他,会这样默默地帮她,无条件护短。
收到信息的时候,程与淮正在私人心理医生的诊室。
两分钟前,他刚确诊了分离焦虑症。
心理医生翻看完报告,神色凝重:“偏头痛,重度失眠,反复发烧,胸闷胃疼,心律失常,恶心干呕……”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程与淮低头定定地看着信息,深眸沉黯,不见一丝光亮,整个人好似陷入游离状态。
连此时窗外潮湿的夜色都要比他生动上几分。
须臾后,他回复她:“不用。”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必因为任何人而受委屈。
很快,她发来第二条信息。
“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
程与淮强行将视线挪向别处,只是听到她的名字就会觉得心痛,又怎么能和她见面?
心理医生也不建议他们现在见面,以免他再受到刺激。
程与淮并没有听取建议,单手敲字:“好,今晚有空。”
他始终无法拒绝她。
他,还是想见她。
心理医生放下报告:“抱歉,我去打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进了里间。
程与淮又通知高阳,取消今晚所有的安排。
等了许久后,他才收到她的回复。
好开心呀好开心:“今晚恐怕不行,我还有别的事,要不改天?”
仅仅十六个字,意思清楚明了,程与淮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似乎,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在她心里,总有“别的事”比他重要。
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这样也好,他还没有做好见她的准备。
万一,是散伙饭……
至少以后还有理由再约她见面。
有平稳的脚步声靠近,心理医生从里间出来了。
程与淮摁灭手机,指着护士刚刚送来的那盒药:“你给我换药了?”
这不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心理医生点点头说:“这款瑞士实验室研发的新药既能止痛,又可以缓解焦虑,临床效果还不错。”
程与淮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我周三再过来。”
待在这个地方,有人可以倾听心事,感觉会轻松一些。
心理医生送他出门,不忘叮嘱:“记得按时服药,开车注意安全。”
难得晚高峰一路畅通,程与淮回到家,满室昏暗袭来,枯败的花已被清走,更显冷清空寂。
玄关处,她的拖鞋歪七斜八散落着,他弯腰将它们摆正,想了想,又打开鞋柜放进去。
以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用得上了。
换好鞋,程与淮走进客厅,没开灯,在沙发上躺下来,沉入幽暗。
试着放空思绪,却是徒劳。
她人不在家里,可处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
她腰不好,端正坐着难受,总喜欢躺在沙发看书玩手机,或者窝着躺椅懒洋洋地晒太阳睡觉。
傍晚下班回来,她都会“哒哒哒”地小跑到玄关迎接他,顺便点菜:“程与淮,我们今晚吃番茄炖牛腩好不好?”
他不会做也不要紧,反正她会理论指导。
其实煮的菜味道只是还行,可她特别捧场,笑得眼睛亮晶晶地夸他厨艺厉害。
总叫他疑心自己煮出来的是世间美味。
饭后,她溜达完,到书房陪他加班。
他喜欢简洁有序,她总爱唱反调把桌面弄得乱糟糟,每次都要他收拾。
他实在拿她没有一点办法,无奈的同时也甘之如饴。
早晨,他在健身房锻炼。
她喝着牛奶倚在门边看他跑步,郁闷地说起以前她手臂也有很结实漂亮的肌肉,还练出了马甲线,只是后来不小心松懈,它们就无情
地离她而去了。
阳光明媚的午后,微风和煦。
她在露台给月季花浇水,认真地教他各种肥料的功效和用法用量。
海藻肥、鱼蛋白、氨基酸等用来养护根系,平衡肥有助于植株长势健壮,花期使用02高磷肥,以喷叶为主,也可灌根。
……
那些朝夕相处的记忆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上瘾。
程与淮抬起手,遮住了眼。
屋外又开始浑浑噩噩地下起雨,窗户玻璃被噼里啪啦砸出了斑驳的泪痕。
黑暗中,手机屏幕突然“叮”地亮起,有新进来的信息。
其他人都设置了免打扰,只有她是例外。
程与淮捞起手机解了锁,屏幕还显示着之前的聊天页面。
她又修改了微信名字。
等春天:“记得好好照顾我的家书哦^_^”
这明亮轻快的语气,完全可以想象她编辑信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程与淮心口忽然又漫上一阵钝痛。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迟早都会分离?
所以才那么细致地一遍遍教会他怎么把花养好。
可她又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样对他有多残忍。
她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即使在意,那也是演出来的。
她甚至笑得那么开心地和他说再见。
她引他深陷,却不负责任地抽身离去,独留他沉沦。
她根本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多么煎熬,多么痛苦。
不,喜欢上她这件事,只有痛,从来都不觉得苦。
***
在嘉林银行的高效配合下,特事特办,别墅终于顺利过户,正式易主,许铭安承诺他们一家将在一个月内搬出别墅。
至此,基本尘埃落定。
江稚在群里和朋友们分享喜悦,助理贝贝闻风而来,私戳她。
“姐姐,我们都好想好想你啊。”
“你什么时候回斯京?我等得花儿都要开啦!”
江稚点开贝贝发来的照片。
斯京寒冬漫长,阳光稀缺,她专门搭了个玻璃暖房调温培育玫瑰,离开了将近三个月,去年栽下的六十株玫瑰总算开出了几个花骨朵,饱满如珠,含苞待放。
真是不容易啊。
江稚放大照片反复欣赏,发现玻璃上隐约映着一个纤瘦的人影。
“我妈妈也在家?”
贝贝:“是啊,江阿姨两个多月前出车祸左腿骨折了,貌似还挺严重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家里休养,你不知道吗???!”
江稚快速推算了下时间,差不多能对得上,所以——
中秋那时,江女士说有事没法赶回斯京陪她过节,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受伤的事?
江稚既生气,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女儿?!连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她……
稍稍平复心情,江稚打开航空软件,订了次日最早从桐城飞斯京的航班。
在北京转机时,依稀间,好像在人群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
她瞬时心跳如雷,定睛望去,却无一人是他。
应该是看错了吧。
又或者,是幻觉。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