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和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心脏像是被无数根冰凌化作的钢针扎透了,又凉又寒,疼到麻木。
手中的礼盒,因为他的后退,轻轻摇晃,此刻是多么刺目,嘲讽。
是别人能比的吗?他比不了。
不对,他连别人都不是,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一个因为演技差,需要谢忱忍着恶心来带他入戏的人。
什么甜言蜜语,都是演的,都是演的,谢忱的演技真好,真好啊……
不能哭,有什么好哭的,他也没有喜欢你,没有……什么都没有……
夏清和仰起头,让盈满眼眶的泪水倒回去,转过身往长廊深处走去。
盒子里的蓝宝石戒指取了出来,重新放进去的,是从他西装上取下的钻石胸针,翘着尾巴的响尾蛇,与第一次见面时,谢忱戴的那一枚同系列。
不过在蓝宝石戒指面前,它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在靠近宴会厅的休息室门口,他遇到了谢忱的助理小舟,把礼盒递出去,勉强笑道:“帮我转交给谢老师,祝他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吹了风,头有些疼,就不过去了。”
“夏老师您好好休息,我给忱哥打电话,让他去看您。”小舟脸上有些担忧。
“不用了,我得早点睡,你们好好玩,别打扰大家的兴致。”说完,他直接往电梯走去,背影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走廊另一头的休息室内,韩陵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了两秒,抬起头说:“人走了。”
谢忱双手盖住脸,瘫倒在沙发里,哪里还有刚才的慵懒闲散,整个人像是瞬间脱了水分,枯萎了一般。
心脏如同有一把钝刀子在一下一下割着,割得血肉模糊,割到片片散开,不成一块。
他已经这样痛了,夏清和呢?他的清和呢?
“你休息一下吧,我先走了。”韩陵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不要做无谓的事情,我不接受前功尽弃。”
休息室的门重新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缕白烟飘飘升起,与窗外的狂风暴雨不同,倒是有一些岁月静好。
假象,都是假象,平静的表面下,是更加恐怖的风暴肆虐。
谢忱怔怔然盯着头顶明亮的吊灯,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天前,韩陵把他叫进来的时候。
一本手指厚的剧本被放到他面前,那是未来半个多月的戏,现在还处于保密状态。
“看看。”韩陵说。
谢忱看完,一张脸肉眼可见的惨白,他知道这是一出悲剧,从拍定妆照的时候就知道。
只是没有想到,一切会来的这么快,刀子会扎的这么深。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韩陵点着一根烟儿看着他。
谢忱回看着他,这张脸上的伤已经好了,是更进一步,让人厌烦的极端自信自我,他说:“就不能让他自己演?”
“清和的演技已经进步很快了,我觉得他可以自己演好。”
“他可以自己演好?演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韩陵吐一口白烟,冷笑道,“我为什么要为了次等效果,出钱出力等三个月。”
“谢忱,这个角色是你跟我求来的,你答应过的事儿,不要忘了。”韩陵逼视着他,“叶澜生这个角色不是非你不可,你不能帮他入戏,那就换别人,有的是人乐意,比如新晋视帝万少颜,听说他跟夏清和关系很不错,估计两个人配合起来会更好。”
“韩陵!”谢忱怒瞪着他,“你就非要这么不讲情面。”
韩陵冷笑道:“在我这里,电影之内没有情面,你是今天才认识我?怎么,当真了,心疼了?”
“心疼了,就帮他入戏,好好拍完。长痛不如短痛,用点计策就能解决的事儿,你让他自己磨三个月,你以为他会更好受,他会感激你。”
“说着为他好,心疼他,你都是为了你自己,你只想他念着你的好,跟你好,任你予取予求,抱得美人归。”
“你非要把自己当个情圣,那就掰开来算算,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前程,你明知道入戏之后,他能演的更好,能够离大奖更近一步,却借着保护他的名义,让他退而求其次。”
“这些不是他想要的!”谢忱低吼道,“你不了解他。”
“我不需要了解他。”韩陵说,“他进了我的剧组,磕磕绊绊走到今天,就证明这些是他想要的。”
“他如果不想要,为什么来吃这份苦,不留在夏家当他的小少爷,不继续拍那些圈钱的偶像剧。”
“你要真像自己表现的那么在意他,就送他走上去,站到世界领奖台上,受万人仰慕。而不是以爱为枷锁,把人锁在自己的方寸之地。”
“还是你害怕他拿了奖之后,你配不上他?或者他掌握了演技以后,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你?你也很清楚吧,他不是没有天赋,只是缺少感情体验。”
“他蜗居在自己的壳子里,不与这个世界进行情感沟通,所以不会演,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情感触动以后,慢慢炼化,等到掌控自如的时候,你还有什么优势?”
“你放屁!”谢忱骂道,双目通红。
“被我说中了。”韩陵笑道,“当引导者很爽是不是,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他就可以依赖你爱你,你在作弊,谢忱,我能帮你作弊,也能帮别人。”
“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他,更爱他。”谢忱喃喃道。
“有,你知道,不要自欺欺人了。”韩陵说,“从来都不缺喜欢他的人,这个你很清楚吧,让我想想,宋老师好像提过一个叫顾辞的人,一个很优秀的男人。”
“我就当你真的爱他,那你更应该帮他啊。”韩陵将手中的烟蒂捻灭,“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做不到,我会准备好违约金,换别人来演叶澜生。”
“夏清和不会同意。”谢忱争道。
韩陵轻蔑地笑了笑:“谢忱,别太自以为是,你说,在夏清和眼里,你到底是谢忱,还是叶澜生呢?他投射在你身上的感情,是给谢忱的,还是叶澜生的?”
“你做不了,就拿着钱滚。”
“让夏清和接受另一个叶澜生,那是我的事儿,不需要你操心。”
“要赌吗?赌你从剧组滚蛋以后,在夏清和眼里还是不是与众不同的?赌以后夏清和眼睛里有你,还是有另外一个叶澜生?你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顾辞,被他屏蔽在生活之外?”
谢忱握住剧本的手,青筋绷起,他不敢。
韩陵看透了一切,专门掐人七寸。
谢忱不敢,他宁愿夏清和恨他,他也不愿意看到他眼里装进别人,依身到别人怀里,对着别人笑,在床上一声一声唤别人的名字。
他不能接受,所有的一切被别人替代,夏清和与另外一个叶澜生携手前进,而他成为一个风过水无痕的人。
一个被抛出夏清和世界的人。
如果不能成为他爱的谢忱,他要做夏清和爱过的那个叶澜生,不管是爱是恨,都曾经浓墨重彩地在他生命里走过。
门响了三声。
小舟的声音传来:“忱哥,你在里面吗?”
谢忱拿下盖在脸上的双手,抽了纸巾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清了清嗓子说:“进来。”
小舟推门进来,手中是一个精致的蓝色礼盒。
“忱哥,是夏老师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说头疼,先回去睡了。”
谢忱拿过来,拆开盒子,里面的盒子不大,放着一枚“爱欲缠”系列的响尾蛇钻石胸针,显得有些拥挤。
小舟眼睛睁大,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憋屈样儿。
谢忱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礼物好像换过,夏老师第一次进宴会厅的时候,胸针就戴在身上。”所以礼物盒里肯定不应该是这个。
谢忱苦笑了一下:“应该的。”
他应该身边实在没有别的东西,才拿这胸针充数了,不然怎么肯留这样的东西给他,在明知道他有一枚相配的情况下。
胸针握在手里,那针扎破手心,血一点一滴流了出来。
“忱哥,你的手。”小舟惊叫道。
“没事儿,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帮我看着点客人。”谢忱低下头,看着红色血花在地毯上晕染开来。
好像这样,心里反而没有那么痛了。
清和,我的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忱哥,你跟夏老师到底怎么了?”小舟劝道,“您要不去看看夏老师。”正好也让夏老师催你包扎一下。
“他现在不想见到我。”谢忱叹道。
小舟在心里感叹,还真是。
午夜,雨停,酒店房间内,夏清和坐在一圈酒瓶中间沉沉睡去。
隔了两扇门一条廊道的对面房间,一圈圈酒瓶中间,有个人还在喝着。
第57章 第57章 都是假的。
早上醒来, 夏清和洗完澡,擦着头发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最后才从一堆酒瓶底下找到手机。
开机, 掠过一堆无关紧要的信息, 上边是小圆的留言,今天上午剧组休息,让他多睡会儿, 不用早起。
他看一眼窗帘缝隙透过来的微光,已经八点了, 还是这么暗沉沉, 真是一个好天气,像他的心情一样。
这样阴沉沉的天气,最适合睡觉, 剩下的信息, 他没再看, 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准备重新躺回去, 睡个回笼觉。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
夏清和凝滞在原地,在昏暗朦胧中看着房门, 一声,两声,三声, 这是谢忱敲门的节奏。
第三声响过三秒之后, 他的步子动了,缓缓移向门口,将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 是比房间内更重的酒气。
走廊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身姿笔挺,眉目英俊,一如既往的完美,如果忽略掉泛红的双眼,浓重的酒气。
“你……”有什么事吗?
后边的几个字,夏清和没有问出口,因为已经被谢忱吞了下去。
房门重新关上,夏清和被压在门板上,眼前是一头狼,在侵略着他。
他没有推开他,没有反抗,当然也没有配合,如同一条不会动的鱼,睁着眼睛看他在自己身上施为。
“宝宝。”谢忱慢慢停下来,抵着他的额头,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夏清和张开被风雨蹂躏过的唇,轻声说:“我们结束吧。”
“什么?”谢忱呢喃着,心脏已经片片崩裂开来。
他是来接受凌迟的,夏清和听了那番话之后,应该恨他厌他,打一顿骂一场,他都甘之如饴,至少证明他在意过他。
可是,可是,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们结束吧。
谢忱后悔了,他不想结束,不想就这样结束,韩陵的警告被抛到一边,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他哽着嗓子想去解释:“我……”
才说出一个字,嘴唇就被夏清和抬手捂住。
“这场假恋爱可以停止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夏清和说话的声音甚至带了笑意,“后边的戏,我觉得自己可以应付。”
“假的?”谢忱呢喃。
“对啊。”夏清和笑得轻松,“你自己说过的话,不会忘了吧?既然说开了,以后就别做这些事了,不太好。”
夏清和从他的肩上看到后面满地的酒瓶,眉心几不可见地拧了一下,往前走一步,背着手拉开房门:“上午放假,我想再睡会儿,谢老师也回去休息吧。”
谢忱脑袋蒙蒙地被推了出来,房门在他脸前咔哒一声关上。
门里的夏清和长长吁出一口气,沿着门板缓缓滑下去,坐在地板上抱紧双腿,下颌抵着膝盖,眼泪也无声地滚了出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本来就是假的,恋爱是假的,喜欢是假的,所有的缠绵意动都是假的。
你是假的,那我也是假的。
你对我不感兴趣,难道我对你就感兴趣。
你只是带我入戏,那我也不过是利用你入戏而已。
一场镜花水月的缘分,两个假情假意的人儿。
接下来几场戏,多是穿插着与别人的戏,夏清和拍的还算顺利,两个人没有对手戏,在片场遇到也是点头打招呼,没了之前的热乎劲儿。
跟惯了韩陵剧组的工作人员,倒是见怪不怪,以前的组里,这种事儿也常有,都是为了拍戏更容易进入情绪,他们也没把之前两人的腻歪真当回事。
倒是赵意盯得眼热,每日里左思右想,脑子忙地不可开交。
白秋云结束一场戏,回到房车里,点着他的脑袋笑道:“我之前说什么来,都是为了戏。”
“就不会假戏真做吗?”赵意觉得自己若真是那样了,肯定控制不住。
“哪里那么多的假戏真做,也就你这样的毛头小子,谢忱都拍多少戏了。”白秋云裹上毯子,喝着热茶叹道,“天儿真冷啊。”
赵意嗯了一声,眼睛直直地往窗外看去,夏清和披着一件大衣,微微仰着头在看一颗树,那是一颗柿子树,干枯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儿往下落,树上留下红橙橙的柿子招摇惹人。
他看着树上的柿子,车里的赵意在看他的脸,清清白白,眉目如画,比柿子好看。
眨眼的工夫,谢忱入了画,伸手去拢夏清和的风衣领,看样子是想帮他把扣子系上。
赵意的手握了握,想代替那双手,帮画中人把扣子系起来,他甚至能想象到,系扣子时,那双手会擦过夏清和洁白光滑的下颌,再或者指尖会碰触到凸起的喉结。
在他羡慕到眼热的时候,夏清和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双手,他牵起嘴角,笑着说了句什么,那双手僵住一会儿,讪讪地收了回去。
虽然听不见,但是赵意知道那肯定是拒绝的话,握着的手松开,心底蔓延上一股喜悦。
夏清和走了,红橙橙的柿子树下站立的人,换成了谢忱。
“傻乐什么呢?”白秋云问他。
“没什么。”赵意还在傻乐,“看外边的柿子红得好看,不知道好不好吃。”
白秋云侧头看了一眼,谢忱还站在风里看那一树柿子,她跟着笑道:“年轻人真抗冻。”
“老师,您刚才说了谢忱,那夏老师呢?”赵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还是想从老师这里得到更多得肯定。
白秋云拿起剧本,随口回道:“夏清和是聪明人。”
赵意抿唇笑了,是聪明人,所以不会假戏真做。
然而,聪明人有时候也看的更明白。
谢忱的手落进大衣口袋里,在冰凉的响尾蛇胸针上摩挲了几下,凉意从指尖传到心头,他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停着的房车,转身往化妆间走去。
接下来还有一场戏,是生日过后,他与夏清和的第一场戏,虽然不是只有两个人的对手戏,也难得能靠近一些。
这场戏拍的是叶澜生去小院,上门拜访玉芙卿的家里,这在捧戏子的时代,是常有的事情,登堂入室,显示出与佳人关系的亲密。
叶澜生往日里,是常做这种事情的,携两份礼物,闯闯可心人的“闺房”,是另一番玩乐的心境。
他从来没想过去玉芙卿的房间闯一闯,因为知道那里面睡过别的男人,他不自觉地就抗拒,每次送到胡同外面的街上,便哄人下车,自己打道回府。
在霓春楼听说了张氏那一通没皮没脸的闹腾之后,他心疼了,没来由地想去给玉芙卿撑撑脸面。
这一日,便穿了崭新的西装,头发梳理地齐齐整整,装了一汽车的礼物,呜啦啦开到了胡同口。
院门是半掩着的,他直接推门闯了进去,身后跟着几个捧礼物的随从,在小小的院子里,显得声势浩荡。
帮佣的老妈子从屋子里出来,惊了一下,看这势头像是哪家的姑爷来提亲的,估计是上错了门。
这个家里,本来情况就特殊,别人的姑爷上错了门,真要惹大嫉恨了。
她赶紧提着嗓子问道:“贵客找谁?”
叶澜生温文尔雅地一笑:“我是玉老板的朋友,今日过来拜访,没能提前递上拜帖,打扰了。”
老妈子只觉得这人文邹邹地,又是拜访,又是拜帖,她听不明白,但有“玉老板的朋友”这句话在前边垫着,一颗心算是落了回去,不管别的,门没进错,总是好事。
这时,玉芙卿已经听到动静,从侧边屋子里走出来。
与叶澜生刻意打扮过的鲜亮不同,他穿着一件灰蓝色旧布衫,脚上踩着青面的布鞋,发梢遮了眉,衣领子裹着颈儿,敛起一身风姿,与这个灰扑扑的小院融为一体。
叶澜生的心脏被眼前一幕戳得发酸,他走上前去,笑着问:“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玉芙卿叫了一声先生,笑着回道:“看着单薄,其实挺暖和,家里穿着舒服。”
他知道,他问的根本不是单薄不单薄的事儿,自从那日之后,先生送的好衣服就进了柜子,他哪里还有脸皮在家里穿,少惹两回骂,日子得过且过吧。
“先生,今天怎么过来了?”玉芙卿的手指绞缠着,看看后边一摞摞礼盒,又看看逼仄衰败的小院,“我这也没能收拾收拾,好招待您。”
“以咱们的交情,哪儿还用你特别招待。”叶澜生笑着伸手把玉芙卿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
“哎哟,这位就是叶先生吧,真是天生的贵人像,一进来照得我们这院子都亮堂了。”张氏被老妈子扶着从屋里走出来,满脸堆着笑。
她隔着窗子看见这身打扮,本来也以为是谁家新姑爷走错门,后来听到玉老板,便猜着这是那位姓叶的白脸子少爷。
别的先不管,光后边那一摞摞的礼品,都是钱呢,看来之前骂错了,这还是个大方的主儿。
“这是我母亲。”玉芙卿侧一步,拉开太过亲昵的距离,介绍道,“这位是戏楼的常客,叶先生。”
“老太太好。”叶澜生客气地打招呼,走得近了,闻到了浓重的烟土味儿。
“好好,贵客屋里请,屋里请。”她说着将人往堂屋里迎,眼睛却落在后边的礼盒上,“来就来嘛,怎么还带这么多礼,真是太客气了。”
叶澜生笑了一下,指挥随从:“把东西放到屋里,你们先回去吧。”
张氏那张脸笑得更灿烂了,玉芙卿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让你破费了。”
“这算什么破费,你高兴就好。”叶澜生说。
玉芙卿看了一眼母亲满身洋溢的喜悦,心里也跟着高兴,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已经很多年没能让母亲这么高兴了,侧头看向身边的人,笑道:“谢谢。”
叶澜生也跟着笑起来,想着,眼前人还是那个人,一笑起来,就算荆钗布衣,也让人心动意动。
第58章 第58章 把手放开。
堂屋里只有几件陈旧的老家具, 胜在收拾得干净整洁,叶澜生被让着在一张比较好的椅子上坐下,张氏招呼老妈子:“去街上的馆子里要一桌席面过来。”
“老太太, 不用客气。”叶澜生笑着说。
“进门是客, 您可是贵客,家里还有酒,让玉郎陪您好好喝一杯。”她心里知道这客冲的是什么, 直接搬出了玉芙卿。
叶澜生看向玉芙卿,笑着叫一声:“玉郎?”
他听多了玉老板、芙蓉儿、卿卿, 这些带着胭脂气的称呼, 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玉郎”。
玉芙卿笑着解释道:“小时候没有名字,我娘爱这么叫。”
玉是父亲留下的姓,父亲留给他的就这一个姓, 还有一滩债务, 他娘不识字, 起不出什么样的名字,也懒得起, 跟着戏文里一样,加了个郎字,喊他玉郎。
就是这两个, 也是她心情好的时候才叫,多数时候,就叫他小杂种, 或者拖油瓶。
今天之前,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母亲喊他玉郎了。
“好听。”叶澜生说,“听着就是一个金相玉质的好儿郎。”
张氏听不懂,还是附和道:“叶先生真是有大学问。听说你家在南边, 不知道是哪里?说来有缘,我们玉郎也是生在南边的,二十多年前,跟着我来寻他爹,才在北平落了脚儿,算来也是半个南边人。”
“难怪我一见他就投缘。”叶澜生说,“我是苏城人,不知道老太太是哪里人?”
张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双目突然热切起来,激动问道:“苏城?江南纺织第一家苏城叶氏,可是这个叶?”
“家中是做些布匹生意。”叶澜生这话说的模糊,“老太太也是苏城人?”
“不是,但在苏城讨过几年饭。”张氏笑得更和蔼了,试探道,“我在苏城叶家帮过工,当年怀着玉郎的时候,阿生少爷出生,叶家广撒钱财庆贺,我还得了两吊喜钱。”
玉芙卿听了,眼睛亮亮地看向叶澜生,做布匹生意的苏城叶氏,同龄又叫阿生少爷的,必然是眼前的叶先生无疑了。
原来他们还有这样一段缘分,突然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叶澜生听了这段话,也有些触动,看着玉芙卿说:“没想到,我与玉郎错过了这么多年。”
“你……你……”张氏激动地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当年那个阿生少爷。”叶氏几代单传,他出生时候,流水席开了三天,喜钱撒了半个城,这些事情直到他长大了,府中之人还常常提起。
张氏身子前倾,一把抓住叶澜生的双手:“真好,真好,你长大了,长得真好。”
叶澜生吓了一跳,手往回缩,没想到张氏看着干瘦,手上却下了死力气,一时没能挣脱。
玉芙卿被吓住了,缓过神来,赶紧起身去掰张氏的手,柔声哄着:“娘,你先松开叶先生的手,咱们有话慢慢说。”转而又看向叶澜生,“实在抱歉,我娘突然听到旧事,有些激动。”
“没事,没事,我也没想到与老太太有这样的缘分。”叶澜生已经稳定下来。
张氏在玉芙卿的安抚下松了手,擦擦眼角的泪:“哎哟,吓着少爷了,年纪大了,一遇着前尘旧事儿,有些控制不住,想想以前年轻的时候在苏城,都是好日子,哪儿像现在这样磕磕绊绊。”
“你们家老太爷,老爷,太太,都还好吧?那可都是大善人呢。”
叶澜生垂了眼眸,叹一口气:“祖父十年前就走了,父亲母亲一年多前,也一起走了,如今叶家就剩我一个人。难得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遇到念着他们的人。”
张氏突然扑在桌子上,哭道:“天道不公啊,这样的大善人不能长命百岁,偏让我这样没用的老婆子留在世上受罪……”
玉芙卿抚着张氏的后背,哄道:“娘,别哭了,您这样叶先生也难受。”
他想起来,最开始从陈二桥那里听到的,就是叶先生出了孝期来北平散心,那时候穿的还是一身特制的西装。
母亲这样哭,反倒要勾起先生的伤心事了。
他也只能看着对方,不停地说抱歉。
叶澜生说:“无妨,老太太也是性情中人。”
他们两个人哪里能想到,张氏趴在桌子上哭嚎,只是在遮掩心中藏不住的巨大欢喜。
———死了,都死了,真好啊,老天开眼,让叶家都死光了。
那个尖酸刻薄把她赶出来的太太死了,冷漠无情的老爷死了,古板严苛的老太爷死了,都死绝了,现在叶家莫大的家业都是她儿子的了。
太好了,就算哪一天事情曝光,也没人能将她儿子赶出来,整个叶家都是他的。
而他们叶家金尊玉贵的少爷,只会永远烂在泥里,被千人骑万人压。
好太太,你不是骂我没成亲就跟戏子怀了贱种吗?现在到了天上看看呀,看看谁的儿子才是真正的贱种。
饭馆子里送餐的来了,张氏擦擦眼角看着像哭出来,其实笑出来的眼泪,招呼叶澜生吃饭。
这一餐,吃的宾主尽欢,张氏温和明快地不像以前那个刻薄的老太太,与叶澜生就着苏城风物聊得有来有往。
叶澜生知道玉芙卿是个孝顺人儿,本就是来替他做面子的,配合地也很好,看着卿卿明媚起来的笑容,他也乐在其中。
饭后,叶澜生跟他在院子里转了转,便离开了,始终没进他睡觉的屋子。
送走了人,玉芙卿高兴地进屋去见张氏,进了门,喊一声:“娘。”
张氏靠在椅子上,已经烧上了烟土:“没事了,就去楼子里唱戏吧。”
“叶先生他……”
张氏点点头:“是个好孩子。”
她本想啐玉芙卿几句,让他以后少去勾引人家少爷,想想又觉得,她儿子现在可是豪门大族的少爷,哪家的少爷不玩伶人,玩玩罢了。
正好可以给天上的叶太太看看,她的儿子怎么被当年她口中的贱种玩弄的。
劝阻警告的话,就重新咽了回去,笑道:“你这次遇着个好人。”
得了这句话,玉芙卿心安了许多,关上门,回到自己屋里,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霓春楼。
戏结束了,韩陵说还要再补几个镜头,让大家等一等。
夏清和没有去休息室,松松垮垮披着大衣坐在旁边的户外休息椅上,翻看刚发下来的新剧本。
空气凌冽寒冷,他手指和鼻尖都被冻得发红,人却入定一般,认真看着搭在腿上的剧本。
谢忱忍不住走过来,看着他说:“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以后不进休息室,不用躲着我吹冷风。”
夏清和翻过一页,没有抬头,淡淡地说:“没有躲着你,外边空气好。”
空气好?
刚入秋时候,天一冷就娇气得不得了,爱把双手往他口袋里伸的人,现在坐在冷风里说空气好。
之前都是演的吗?夏清和你也太会演了,让我当了真。
“那你多穿点儿,别冻坏了。”谢忱又说了一句。
“不冷。”夏清和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你挺闲?”
谢忱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想多说两句:“结束了,难道连朋友也没得做?”
夏清和笑了一下,是近几日常见的疏离:“开始之前,我们也不是朋友吧?”
“那也不影响结束之后成为朋友。”他现在无比怀念初相识时,夏清和的冷嘲热讽,那么鲜活,而不是现在永远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夏清和扬了扬手中的剧本:“为了接下来的戏,我们也不应该做朋友,毕竟我要保持情绪。谢老师,也不想陪着一直NG吧?”
“哦,不对,下边我好像没有跟谢老师的对手戏。”他又垂下头继续看剧本。
谢忱立在他的身边,挡住风口,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
三分钟后,夏清和叹了一口气,说:“谢老师,挡着光了。”
“哦。”谢忱应声走开。
眨眼的工夫,人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把户外椅,放到他刚才站的位置,坐了下来。
夏清和转过头,无奈地看着他:“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也觉得这里空气挺好的。”谢忱手里什么也没拿,就直直地看着他。
“那你换个方向。”夏清和说。
“我不。”谢忱说,“我要看着你。”
“看着我.干什么?”夏清和蹙着眉,脸上有些厌烦,“还能看出花儿来?”
“嗯,能看出桃花来。”谢忱说,“有些人不安好心,我帮你看着点儿。”
夏清和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处车边上站着赵意。
赵意见他看过来,龇着一口白牙对他笑,还举起手来挥了挥。
夏清和回了一个灿烂的笑脸给他。
“不要对他笑。”谢忱拉着他的胳膊说,“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招人吗?”
“把手放开。”夏清和盯着他的手,“我招不招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招你。”
谢忱松开手,沉默了。
他现在确实没有立场提这种要求,抬头瞪着赵意,直瞪得人讪讪地躲回车里,而后不以为意地说:“一点坚持都没有,我看他两眼就躲起来了,肯定是朵烂桃花。”
夏清和往车那边又看了一眼,哼道:“谢忱,你这样真没意思,别说现在,就是之前,他对我如何,也跟你也没有关系。”
谢忱又静默了。
———是没关系,但我想有关系。
夏清和继续看剧本,他继续看着夏清和,突然灵光一闪,手指按住剧本,笑道:“有关系,在这场戏之前,我们有义务身心保持干净纯洁,这是你提出的要求。”
夏清和的视线落在他手指压住的字眼上,那里写的,是一场床戏。
第59章 第59章 相反的路。
不管是电影还是戏曲, 主角总是在最幸福的时候,迎来当头一个霹雳,把所有一切炸得灰飞烟灭, 好像过往种种都是梦幻泡影。
也有可能人生本就如此。
这把悬在头顶的刀, 终于要落下了,谢忱想。
他坐在宜平饭店宽敞明亮的客室内,睡袍被一条带子松松揽在身上, 胸前露出大片的肌肤,化妆师正拿着小刷子, 一下一下戳戳擦擦, 补着暧昧的痕迹。
“这风流味儿一下就出来了。”赵明霄拿出手机咔咔拍了两张,笑起来,“不愧是咱们学校的校草, 我发群里, 给她们解解馋。”
赵明霄是谢忱的大学同学, 在今天这场戏里,演叶澜生留学故交, 也是欢场好友的岳少爷。
“别胡来。”谢忱继续看剧本,眼睛都没抬。
“放心,没拍脸。”赵明霄笑着低头戳弄手机, 几秒钟后,怪笑道,“哟, 竟然有人一下就猜出来, 厉害呀。”
“操,画风歪了。”赵明霄哈哈直乐,“他们以为你在我床上呢, 集中火力骂我不要脸,摘了校草还出来炫耀。”
“哎哎,还有人说,难怪当年死活追不上你,原来你是gay。”
……
“闭嘴吧,你再癫下去,今天这场戏不用拍了。”谢忱白了他一眼,拿出手机,找出被他屏蔽已久的班级群,也没看上边已经叠了99+的消息,发了一条:[都退了吧,我就算是gay,也看不上赵明霄这玩意儿。]
群里瞬间更热闹了。
[我操,男神诈尸了。]
[男神只否认了赵明霄这玩意儿,没否认是gay,所以当年不是因为我不好,是我性别没生对,释然了。]
「霄子,你这就帮校草出柜了?]
[操,当年我天天穿着裤衩子去他们寝室串门,现在想来,感觉瑟瑟发抖。]
[滚吧,你就是把裤衩子脱了,人也懒得看一眼,直男真是普信。]
[我现在刚拍完牛仔裤广告,比脸我是比不过他们,比屁股咱没输过。]
这人咔咔上传了几张牛仔裤臀部特写的照片,接下来是大家一连串的呕吐表情刷屏,赵明霄乐得不行。
“别笑,再笑卡粉了。”谢忱扔掉手里的剧本,冷哼,他心情不好,见不得老同学乐呵。
“你演的是浪荡少爷,不是傻子,给我把下巴阖上。”韩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赵明霄扶了扶下巴,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回道,“好的韩导,下巴关阖完毕。”
谢忱瞪赵明霄一眼:“二缺。”
韩陵走到谢忱身边看了一圈,点点头说:“可以了,准备开始吧。”
化妆师收拾好工具,退出去,跟在韩陵身后进来的赵意留下了。
赵明霄看着韩陵坐到监视器后边,抬步走向谢忱身旁的沙发,路过赵意的时候在他身上转了两圈,笑道:“小意长得挺俊啊。”
赵意笑出一口白牙:“赵老师更俊。”
赵明霄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往沙发上一歪,俨然已经从地主家傻儿子,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浪荡子。
“忱忱呀,你这次真是艳福不浅,绝色美人,俊秀少年,左拥右抱,享够了齐人之福。”他嘴巴啧啧两声,羡慕之色淋漓尽显,“这种好事儿怎么没轮到我呢。”
谢忱起身坐到另一处沙发上,看了他一眼。
“入戏挺快啊。”
韩陵坐在监视器后面,盯着里面的夏清和。
玉芙卿穿着月白色长衫,左手提一个竹编的食盒,右手撑伞,站上宜平饭店的石阶。
他的身后,雨滴疏疏落落地点在石板路上,门口的听差跑过来接过他的伞,收了放进店门口伞筒里,笑着说:“您运气真好,再晚一点儿,雨就大了。”
玉芙卿笑着点点头,确实很幸运。
他今早起来,看到天上乌云厚重,要起风雨,想着先生要吃北边烟华巷子里的早点,约了八点过来接他。
那条巷子,汽车本来就开不进去,要走上好长一段,风雨一起,更是积水脏污,人都不能下脚,肯定是吃不成了。
他便趁着雨还没下,提前去烟华巷子把早点买了带过来,时间赶得好,刚落雨他就到了,看门口停着的汽车,先生也还没出发。
玉芙卿心情很好,提着食盒穿过大堂,上了楼梯。
刚转上二楼的走廊,欢快的步子一下定住了,前方不远处,叶先生的房间里正走出来一个高挑俊秀的少年。
少年侧身关门的时候,也看到了他。
两人遥遥相望,少年也怔愣住,立在了原地。
有些时候,不需要语言,只是一个眼神,就算是初次相见,也能瞬间明白所有,更何况那少年身上的西装,他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
他以为的唯一,其实不过是无数里的一个而已。
少年比他镇定得多,已经关好房门,往这边走来,近到一步之距的时候,颇为绅士地跟他点了点头,才转身下楼。
玉芙卿的脚移动了一下,没有向前,而是转了个身,眼睛追随着下楼的少年,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去看,去听。
“哎,好大的雨啊。”少年的声音极其清润,他一听便知道也是唱戏的,肯定比他唱的好。
“叶先生一会儿要去吃早点,得用汽车。”少年说,“我不好用他的车,你帮我安排一辆吧。”
“叶先生对您真大方,小的跟着也能赚上洋人钞票了。”是门口听差的声音,笑得几近谄媚,定然得了钞票打赏。
玉芙卿仰起头,让眼中的泪水流回去,舒出去一口气,从嘴角扯出笑容,握紧食盒继续往前走。
欢场之上,都是常事,是他自己想多了,求多了。
叶先生这样的人,以后也是要娶妻,要纳妾,要灯红酒绿里逢场作戏的,能分得他的一分心意,于自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如何又索求更多。
门开着两指宽的缝隙,刚才的少年并没有关好,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先生在会客?刚才难道是个误会?玉芙卿的手指停在门把上。
“刚才这位,哪个戏园子的?身段不错啊,床上功夫怎么样?”
叶澜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勾唇一笑:“还行,挺耐弄的。”
“哎哟,能得你叶大少爷这句评价,看来至少是个上等佳品呀,搭个线,让我也尝尝。”
叶澜生笑道:“你岳少爷一园子的环肥燕瘦,还用到我这里来捞人?”
岳少爷吸一口雪茄,吞云吐雾:“腻了,难得在你这里见到个水灵的,这么合我的眼。”
“咱们也好几年交情了,你知道我只玩干净的,不跟人分。”叶澜生说,“你要是喜欢,就后边排着,什么时候我用腻了,再给你搭线。”
“骗谁呢?”岳少爷哼笑道,“以前你说这话,我信,你确实只玩雏儿,大家明眼都看着,现在再说这种话,就不把我当兄弟了。”
“你天天带着那个姓玉的进进出出,满宜平饭店谁不知道,就他,别说干净了,下九流弄过的人,你都玩得下去,把这一个分我玩玩怎么了?”
“你说卿卿啊?那不一样。”叶澜生说。
“怎么不一样,你白天一个绝色佳人,晚上一个清秀少年,享着齐人之福,把兄弟扔寒窑里不管了。”岳少爷很不满意。
“你也说了白天一个,晚上一个。”叶澜生放下咖啡杯,看了看表,起身走到衣柜前,“白天这个脏了,不能玩,晚上我不得找一个排解排解。我要真跟你一样荤素不忌,卿卿一个就够了,晚上这个直接送你。”
“哎,什么叫我荤素不忌,我再荤素不忌,姓玉的我也吃不下去,咱们玩归玩,总不能跟下九流的划一条船,也太不讲究了。”岳少爷吹了吹飘起来的白烟,“我还好奇呢,你什么时候转性了,这样的人都留在身边。”
“长得合我口味啊,就是早早脏了身子,可惜了。”叶澜生脱了睡袍,开始换衣服,“不过他生得好看,性子也有趣,留在身边玩一段时间,还怪有意思的,反正我床上也不缺人伺候。”
“说的有道理。”岳少爷站起来,在叶澜生身边绕了一圈,看着红红点点,笑道,“小猫晚上挺会挠人啊,你现在就一个,我也不好跟你抢,什么时候离开北平,记得把人介绍给我。”
“没问题,介绍给你。”叶澜生扣着衬衫说。
“行,我也不白拿你的,上海那边有人送了一个,我现在被老爷子看得紧,一年半载过不去,回头你到上海,我让人给你送去,保证鲜嫩干净。”岳少爷掐了雪茄,看着叶澜生整整齐齐穿了一套,问道,“你要出去?”
“嗯。”叶澜生说,“想烟华巷子的早点了,得过去吃一口。”
“雨不小啊,不耽误你了,楼上有只小野猫还等着我呢。”
玉芙卿一张脸比纸还白,慌慌地往后退,转过身,提着食盒飞快地下了楼,冲进大雨之中。
他没有看见,楼下大堂的一处角落里,那少年正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无声地笑起来。
叶澜生穿好西装,对着镜子理了理发型,开门下楼,刚转出楼梯就看到了坐在大堂沙发上的少年,便问道:“还没走?”
少年起身,笑着回道:“雨太大了,我等一等。”其实吩咐完不久,他就让听差取消了汽车安排,那些话,不过是说给楼梯口那人听的。
叶澜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与卿卿约的是八点,时间还来得及:“我送你回去,这雨不定要下到什么时候。”
“谢谢叶先生。”少年乖巧地跟上。
汽车开了出去,因为要送人,拐上另一条路,一条与玉芙卿相反的路。
第60章 第60章 骗子,都是骗子。
大雨浇湿他的头发, 漫过他的脸,积了满眶的眼泪,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流出来。
视线变得模糊, 手中食盒,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了,比视线更模糊的,是疼到惨不忍睹的心脏。
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急促地从身后扎来, 接着便有一片污水从侧面兜头泼下,黑色的车影快速消失在大雨之中。
玉芙卿垂下头, 看着月白色的长衫已经是一块一块不成样子的污秽, 仔细辨认半天,才能在边角处看到两分清白底色,像极了他这个人, 一身污秽。
脏了啊, 脏了的东西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没有人忘记, 也没有人不在意,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滩污秽。
那些过往日子里的每一次浅尝辄止, 不是因为珍惜,不是因为爱护,是嫌弃, 是厌恶,是恶心到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在他离开的每一个夜晚,叶先生的怀里都拥着别人, 干干净净的别人。
既然如此, 又为什么偏偏要来招惹他,为什么要给他编一张梦幻的网,让他看到黎明, 又重新堕入黑暗。
先生,你好残忍,比戏文里任何一个负心汉都要残忍。
玉芙卿在街边屋檐下人们的指指点点里,拐进了一条胡同,他不知道这条胡同通向哪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冰冷的雨再淋一会儿,再淋一会儿,淋灭心中生出的那些妄念之火,淋灭那些虚妄的幻影。
“嘭”的一声,他被另一条胡同里窜出来的汉子撞倒在地上。
“走路不长眼啊!专往老子身上撞!”那人扶正歪到一边的斗笠,往玉芙卿躺着的地方啐了一口口水。
“哟,这不是戏楼子里卖屁-股的玉老板吗?今儿怎么没在男人床上,一个人倒在这里。”那人蹲下身子,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住玉芙卿的脸儿,掰着朝向自己,“上次在八角街甩钱那个男人呢,玩腻了,把你扔了?”
八角街……
玉芙卿恍恍惚惚,听不清楚,也不想去听,腰后边磕在了石头上,很疼,疼得手脚都没了力气,眼前一片一片的发黑。
要死了吧,就这样死了也挺好,再也不用去面对这个分不清人和鬼的世界。
那人抓住他的衣襟领口,拖着往前走。
是在拖尸体吗?原来刚死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感觉的,也就一点而已,很快,很快,他就能解脱了。
“嘭!”
拖行一段路后,他重新被扔回地上。
“今天撞到我老癞子手里,也是你的福气,老子让你好好爽一爽。”
半边破屋下,遮了点风雨,玉芙卿脸色青白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老癞子摘了头上的斗笠,伸手去撕扯玉芙卿的衣服,扣子扯了一半,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揉搓。
“这身皮子比娘们儿的还滑溜,也不知道是多少男人灌出来的。”老癞子胡乱搓着,“一碰就这么烫,真是天生的骚-货。”
他下狠手抓了几下,地上的人哆嗦着叫了一声。
“他娘的!叫得真好听,老子都差点被你叫软了。”老癞子见他不反抗,倒是不着急了,开始解扣子,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今天有的是时间,慢慢玩这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粗糙的手指割在肌肤上,感觉越来越清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连死了也不放过他,还要经历这种肮脏事情,玉芙卿在意识深处喊着。
难道活在世上一身脏污,死了也要受这种惩罚,那他为什么还要死,为什么还要死,去死的应该是这些欺负他的人,是这些欺负他的人。
他猛地睁开眼睛,没有了雨水遮挡,也没有了泪水遮挡,眼前一张脸突然就清晰起来,一张极其丑陋的脸,龇着参差不齐、恶臭熏天的黄牙,正在往他脸上啃。
这张脸在记忆里翻腾出来,是那天晚上在八角街因为骂他,被先生花钱扇晕了的闲汉。
玉芙卿开始挣扎,只是他刚才受了伤,又是被人压在地上,怎么也推不开,那人最后还是啃上了他的脖子,伸着舌头舔咬。
恶心的感觉瞬间压过所有疼痛,在身体里爆裂开来,他挣扎着侧过头,吐了,吐在登徒子毛发稀疏的头上,也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老癞子愤怒地掐住他的脖子,瞪着眼睛大骂:“贱-货!你他娘的找死!”
所有的空气一下被截住,玉芙卿涨红着脸不停地挣扎,手指在地上抓挠,突然抓到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赤色血雾在他眼前散开,脖子得到释放,带着潮气的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肺里。
他努力侧过身子,一阵咳嗽过后,是更加剧烈地呕吐。
“卡。”
软倒在他身上的“老癞子”按着头爬起来,夏清和侧过头,看着他:“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害你受累了。”
这场戏,剧本里是没有呕吐这个情节的,只是那双嘴唇吻上他脖颈的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又一次犯病了。
演“老癞子”的演员笑了笑,说:“没事儿,这么冷的天儿拍淋雨的戏,是很容易生病。”
“你怎么样?”一条羊绒毯子突然盖上来,夏清和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眼前是谢忱紧张的脸。
“你走开。”夏清和撑着手,坐起来,“小圆,扶我去洗手间。”他现在身上臭烘烘的,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拍得不错,临场发挥也非常出彩,两个人都很好。”韩陵走了过来,顺手拍拍“老癞子”演员的肩膀,夸赞道,“很好,面临突发状况也能接得住戏,很有潜力。”
“老癞子”演员激动地弯腰感谢。
小圆的手还没伸过来,谢忱已经弯腰把夏清和抱起来,快步往洗手间走去。
“别洗太干净了,状态这么好,休整一下,还要继续拍。”韩陵的话追着赶着,在卫生间门关上的瞬间,传了进去。
夏清和打开水龙头,漱口洗脸,俯身趴在洗手池上,又开始一声一声干呕。
谢忱帮他拍了一会儿背,被躲开了,于是抽出纸巾,帮他擦衣服上沾染的脏东西。
夏清和伸出一只手,去推他:“你出去。”
谢忱避开那只手,从背后抱住他:“你不能再拍了,我送你去医院,或者回去休息。”
夏清和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他,洋派西装的戏服,用了发胶定型已经微微散乱的头发,还是叶澜生的造型。
镜子里的人,恍惚之间已经变成了叶澜生,夏清和手指沾了水,在镜子里描摹他的脸部轮廓。
心脏丝丝拉扯的疼,眼泪又漫了上来:“我不想看到你。”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他突然转过身体,攀住谢忱的脖子吻了上去,吻得凶狠,吻得激烈,也吻得毫无章法,全是恶意的发泄。
谢忱却顾不上其他,抱住他忘情地回应着,纠缠着,想要把这个人溶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不久,夏清和往后退开,靠在他的肩上,嗤嗤笑起来:“脏吗?恶心吗?”
“现在是不是更脏,更恶心了。”
“嫌弃我脏?嫌弃我脏,你以为你自己有多干净?你有没有数数,是我睡过的男人多,还是你睡过的男人多?”
“啊,处在上边的位置就干净了?真是可笑,可笑至极,你也脏,这世上的男人都脏,都他玛的脏。”
“夏清和!你醒醒!”谢忱心惊肉跳地把他的脸掰过来,“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谢忱,谢忱,不是该死的叶澜生。”
“你是夏清和,不是玉芙卿,睁开眼睛看清楚,看着我。”
夏清和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谢忱,手指慢慢抚摸上他的脸,笑起来:“是先生啊,是我的先生啊,哪里错了?一点也没有错。”
谢忱看着他,也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时间受了蛊惑,也有些分不清了,他们到底是谢忱与夏清和,还是叶澜生与玉芙卿。
裹在夏清和身上的羊绒毯子,掉了一边,破损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勾出了肩膀清晰的轮廓。
谢忱的眼睛已经急地发红,他一把扯开那片衣服,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这一口下了狠力,夏清和疼得脖子后仰,颈部的筋都绷紧了,“松开。”
“松开。”他大叫道,“疼。”
“我是谁?”谢忱松了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夏清和,你告诉我,我是谁?”
“啪”一个巴掌扇了上去,夏清和也瞪着他,“你发什么疯,逮着人就咬,有病就赶紧去治。”
“我是谁?夏清和,你说我是谁?”谢忱根本不管脸上那一巴掌,还在执拗地追问。
“谢忱,你疯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夏清和侧头,去看被他咬过的肩膀,上边是一圈渗血的牙印,整整齐齐。
“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谢忱猛地把他抵在洗手池上,紧紧抱住,嘴唇不住地亲吻他的脸颊,眼角,耳垂……
“我看是你应该醒一醒……停,停,别碰耳朵……”他的警告没起任何作用,一股电流瞬间沿着脊椎蹿了下去。
这突然的一下,差点让他摔到地上。
夏清和咬着牙忍过去,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出去。”
谢忱抬起头来,没有再亲,身体还是无意识地在他身上蹭啊蹭,蹭啊蹭,“你不能再拍了,听我的,不能再拍了。”
夏清和抬了抬膝盖,威胁道:“你听我的,现在出去,再蹭,我立刻废了你。”
谢忱僵住了。
夏清和拢了拢羊绒毯子,双手抱在胸前,冷笑道:“我现在状态非常好,不仅能继续拍戏,还能帮你彻底解除纷扰,要不要试试?”
“好吧。”谢忱悄悄地往后退,看着眼前凶悍起来的人,心想,状态是挺好,好到有些危险了,还没亲够呢。
夏清和转过头,重新又洗了一遍脸,用擦手的抽纸,把肩膀牙印上的血渍擦几遍,直到不再往外渗血才停下。
那些拍戏时候的,拍戏结束的,混混乱乱绞缠在一起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抬手捏了捏鼻梁,长长叹出一口气:“谢忱……是我看不懂你,还是你自己看不明白自己。”
他把衣服拉上去,盖住牙印,拢紧身上的毯子,走出洗手间。
小圆一直在门口等着,把手里的浴巾搭在他头上,又把羽绒服帮他穿上,“没事吧?我看谢老师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红印子。”
很委婉,没有直接说巴掌印。
夏清和顿了一下,问道:“他下边还有戏吗?”
小圆说拿出手机看了看:“还有几个镜头,我刚才听到小舟在找冰袋,冰敷一下,用妆遮遮,应该没问题。”
“嗯,一会儿,你盯着点儿,有什么情况跟我说。”毕竟是他打的。
已经回到片场,韩陵挥着胳膊叫他过去。
“还行吗?”韩陵指一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
“行。”夏清和坐下去,“就是有点冷。”
韩陵将手里的暖手宝塞给他,拉出刚才拍摄的片子放给他看:“情绪非常到位,每一处都浑然天成,毫无痕迹,特别是呕吐这一下,简直是神来之笔。”
“之前我也设想过,又觉得有点过了,没想到你这一下,这么顺滑自然。”
夏清和尴尬地笑了笑:“太冷了,身体状态不好。”
韩陵调着调监视器,说:“演戏没那么难,只要情绪到位,根本不需要演,你往那里一站就是玉芙卿,你就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话,人与角色合一,这才是最好的表演。”
“人要先忘掉自我,才能让角色从身体里长出来,活起来,这样观众记住的是那个角色,而不是你这个人。”
“一部戏下来,观众没记住角色,光记住演员怎么美,怎么帅了,这就是失败,演技吹得再好也没用。你现在应该有一点感悟了吧?”
“嗯。”夏清和点点头,“有一些。”
“保持住情绪,补一下妆,直接拍下一场。”韩陵把许怀古叫过来,“转移到下一场。”
这种高情绪的大戏,为了能够效果更好,连续几个场的场地和演员都提前安排好了,导演主演人一过去,就能直接开拍。
不过,也就韩陵壕无人性,才能这么搞。
雨还在下,如天河倒倾了一般,玉芙卿跌跌撞撞走到小院门口,身上的衣服混了泥水和血水,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趟过门口的积水,推开院门,没有往自己的屋子走,而是直直地迈向母亲张氏的屋子。
也许,人在极端绝望的时候,最想念的都是母亲,这一生最初的源头,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慰藉。
就算这个母亲,她不温柔,甚至凶悍严厉,刻薄尖酸,但那依旧是每个孩子心底最深的渴望,越是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越是渴望母亲的关怀,越是想从母亲身上寻找温暖。
玉芙卿什么都没有想,那双脚已经带着他站到了母亲的门前。
手指落在门上,轻轻一推,温暖的檀香丝丝缕缕飘出来,是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在她还没有抽上烟土之前,一直都是这个味道。
房间里那幅观音像前,再次燃起了香,母亲跪在观音前在还愿。
身后还是冷冽的风雨,看着母亲,闻到曾经熟悉的味道,他那颗四分五裂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谢谢菩萨这些年来保佑我儿健康长大。”
“谢谢菩萨保佑他苦尽甘来,前程顺遂,再也无忧也无虑。”
眼泪再一次漫出他的眼眶,娘,让你失望了,没有苦尽甘来,也没有前程顺遂,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惦念他一分,也就只剩下生他的娘了。
是啊,他死了,母亲该怎么办?
活这一遭,做了一辈子世人口中无情无义的戏子,无情无义,总还是要尽孝道的。
等母亲百年之后,他就跟着一起离开,无妻无子,无坟无冢无香火,让这个世界将他忘个干净,就像没来过一样。
活着一辈子,除了吃苦,什么意思也没有,下一世,就不来了。
张氏磕完头,突然笑了起来:“二十多年啊,叶家那些老东西终于死绝了,我的儿子才是叶家的当家人,叶家那个贱种一辈子都是被人骑的玩意儿。当年观音庙里许下的愿望,菩萨都帮我实现了,等腿脚好了,我一定回苏城去亲自还愿。”
“从今往后,我日日三炷香,供奉着您,请您保佑我儿的身世永远没人发现。”
“谁的身世?”玉芙卿僵着两条腿,走了进去。
张氏吓了一跳,从蒲团滚到了地上,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到说话的是玉芙卿,才松了一口气,骂道:“你个贱种要死了,穿成这个鬼样子吓人。”
“贱种?哪个贱种?叶家那个贱种?”玉芙卿双目血红,脸色青白,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张氏后退着,摸到一个装杂物的盒子,扔了出去,砸在玉芙卿身上,嘭的一声,里面的东西撒了满地。
“是人,不是鬼,是人,不是鬼。”张氏嘀咕了两遍,气又壮起来,“哪个贱种,你这个贱种,怎么扒拉上有钱人,现在连老娘都不想认了,想跟着野男人远走高飞,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孝的贱东西。”
“我真的是你生出来的吗?”玉芙卿死死盯着她,“苏城叶氏,叶家那个贱种?你跟叶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恩还是仇?你的儿子是叶家的当家人,叶家的贱种被人骑?我都听见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抽烟土抽得发晕,什么也没说过。”张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冷笑道,“真是白眼狼,刚得了别人的好处,又惦记上别人的身份了,你疯魔了吧,就你?还想当叶家的少爷,你给叶家少爷提鞋都不配。”
“贱-货,白眼狼,跟你那个唱戏的爹一模一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张氏坐到椅子上,又找回了往日的气势,“我受了一辈子罪,养你这么个白眼狼,天天想着扔掉老娘,我命怎么这么苦啊,丈夫丈夫跟人跑了,儿子儿子也想跑。”
“骗子,都是骗子。”玉芙卿将香炉扔到地上,把观音像撕扯下来,“全都是骗子,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屋子,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包裹了七八层的照片,找出一张防水油纸包起来,跑了出去。
有人知道,一定有人知道真相。
他到底是谁?他的家在哪里?他的母亲在哪里?
一定有人能告诉他,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