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人一直不大看好农村出身的柏长宁, 也就是叶柏青的母亲。自叶承安在柏村失踪后,叶家人将此归咎于柏长宁,与她断绝了来往, 甚至连叶柏青这个外孙也不认。
听说叶柏青是为了调查父亲失踪案而遇害的, 叶家人什么也没说, 领走了父子二人的遗骸。
程松年从昏迷中醒来时, 叶柏青已经被送进火化炉里,装入了骨灰盒中,与他的父母一同葬在南山公墓。
医生说他昏睡了一周, 靠着输液维生,苏醒后的身体仍很虚弱,得循序渐进地进行康复训练,别做劳神费力的事。
可他还是没听劝, 向文英要了具体地址,瞒着父母打车去了南山公墓。
文英不放心他,也跟着来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文英的爷爷从前是木匠, 懂一些风水,还会算卦。叶柏青下葬那天,爷爷正在喝茶, 手里的杯子突然裂了, 他心道不好, 立马起卦算了一算,是大凶之兆。
可他水平有限, 只能算出个大概,知道这事是冲着柏家来的,却不知会报应在谁身上, 于是他谎称病危把家里所有人都叫了回去,一一盘问才发现问题不在他这一房,而在本家。
柏家背地里的勾当他是知晓的,却从不认同。在大儿子离奇亡故后,他果断地与柏家割席,举家搬迁到了县城,除了偶尔回乡祭祖,再不与其他柏家人有任何往来。
可到底是血脉至亲,他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装作不知,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从未和后辈们提过。
在文英死缠烂打的追问下,爷爷才稍稍松了口,大略讲了下柏村的往事,再次警告孙女一定要远离柏村,别和那里的柏家人扯上关系,也别插手他们的事,以免沾染了因果。
文英嘴上答应,转头就给松年打了电话,结果被爷爷没收了手机,关在家里念了几天经。
她也没想到就这么几天时间,柏村发生了这么多事。
案子是个大案,但案情过于敏感,上头三缄其口,谁也不敢走漏半点风声,专案组更是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在一周内迅速结案,该判的判,该罚的罚。不久,工作队进驻柏村,开始全面改造这个落后封闭的小山村。
“文俊呢?”
“他算是戴罪立功了,没什么大碍。”文英说,“正在家里养伤呢。”
话题戛然而止,二人停在了叶柏青的墓碑前。
文英这才发觉他俩来得太匆忙,什么也没带,连忙说去买点鲜花香烛什么的。没等松年开口,她扭头就跑了,真是个急性子。
叶柏青的墓坐落在半山腰上,程松年身体还没康复,爬个坡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他蹲坐在墓前,与碑上的遗照平视,笑着叹了口气。
“不是说要我陪着你吗,怎么自己一个人走了?”
像在问他,又像在埋怨他。
微风掠过鼻尖,送来一阵芬芳,无比熟悉。
程松年微微一愣,循着花香回过头,发现这附近刚好种着几棵黄桷树。
他的神色一黯,起身走过去摘下一朵,握在手心里捂住口鼻,闭上眼深深一嗅,芳香馥郁。
黄桷兰开了,可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
一年后。
叶柏青去世满周年,程松年在南山公墓遇见了同来祭奠故人的文俊。
文俊依旧待在柏村,做着和父亲一样的工作,为村里人看病拿药。他说自从工作队来了以后,村里焕然一新,路也重修了,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程松年无心关注,也没细问,倒是因此记起了叶柏青的外婆,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文俊说她被送进了疗养院,就在城郊附近,距离这儿不远。
索性无事,二人便一起去了外婆所在的疗养院。
可惜外婆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偶尔会念叨两个名字,一个是长宁,一个是柏青。
护士说,这一年来,除了文英,就只有他俩来看过老人。程松年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一有空便会过来看她,推着她出去晒晒太阳,陪她聊聊天。
有一天,程松年正在给外婆削苹果,一直躺在床上的外婆突然坐起了身,扭头看向了窗户。
他跟着看了过去,窗户外风景依旧,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时,外婆忽然开了口,“他们来接我了。”
外婆时常会说胡话,他并没当回事,继续埋头削苹果。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听见外婆亲切地唤了一声,“小年。”
他抬起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外婆。
她难得清醒,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外婆就要走了。”
他眼睛一酸,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外婆真的要走了,青哥最后的亲人也要随他而去了。
他起身想要去叫护士,却被外婆拉住了,她微笑着摇摇头,“坐下来,听外婆讲讲话。”
程松年只好坐回来,听着。
“我这一生,对不起三个人。”
这是最后的忏悔。
“我对不起我的女婿,不该告诉他家里的丑恶往事。我以为得知真相的他知晓这其中的危险,必然会放弃继续调查,不再深究。毕竟他的妻子尚有身孕,为了妻儿,他应该不会去冒险。可他还是瞒着妻儿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难怪叶承安的调查笔记会在青哥手里,应该就是从外婆这里拿到手的,她一直好好保管着。
“我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明知她的丈夫死于井底,却为了护家族周全而缄口不言,骗她说他迷失在山林里,害得七月怀胎的她进山寻夫,不慎动了胎气……”说到这里,外婆不禁掩面而泣。
程松年起身坐在外婆身边,抚背安慰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婆深吸一口气,叹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外孙,是我害死了他,害他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
程松年登时懵了。
“我犯了错,可是我没办法啊……”外婆痛苦地喃喃道,“我没办法啊……”
大脑宕机了片刻,再度重启,程松年不敢置信地开口:“那青哥他?”